第一百六十一章
二月初春, 料峭寒意未驱,梅花灼灼已开放,梅树片片成云, 远看如夕霞飘散。
谢家花园, 僻静无人之处,那棵红梅树下。
将梁城闹得满城风雨的谢知秋本人, 正趁着花开之际, 在树下独自照着棋谱钻研棋局。
她视线沉静, 目不转睛,左手持书,右手拿棋子, 不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看上去专心致志。
花园白墙之后,又有一群小丫鬟在偷偷看她,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
谢知秋手中棋子一转, 在棋盘上“啪”的一声落下,淡然自若。
自从她回到谢家以后,家中从家人到仆从, 基本上都三句话离不开她,连雀儿都整天被缠着问这些问题,大概也快要被问烦了。
“小姐……”
这时, 雀儿端着壶茶来到她身边,将茶具摆到棋具旁。
她有些不安地道:“小姐最近几次被皇上唤去上朝, 围在路边的人都好多啊。”
谢知秋颔首。
她脸上平静, 只道:“无妨。”
不止是家中, 现在从朝堂到民间,整个梁城大概都在谈论她。
在谢知秋下定决心借齐慕先之事、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在光天化日下之时, 她就料到自己必会经历这么一场风波。既然是早有预料的事,那么真的发生了,也没什么可惊奇的。
“可是……”
雀儿欲言又止。
她犹豫地抬手,拉了拉小姐的袖子。
谢知秋一顿,望过去问:“怎么了?”
雀儿满眼都是担心她的神色。
雀儿张了张嘴。
小姐的处境,她看在眼里,难过则在心里。
其实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思考,小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小姐说过她不想成为男人,可她也不愿屈服地去走谢家曾经人人都希望她走的道路。
雀儿以前不太明白,但经过这几年,看到小姐以萧少爷的身份做过的种种事情,她好像隐隐摸到了什么——
小姐非但在完成自己的理想,还在证明另外一个事实——
那些人人都认为她没法做、做不到的事,她完全有能力完成,而且远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但没有人去纠正,反而一代一代周而复始地传递下去,将所有人困于其中。
小姐既是一个特例,又不是一个特例。
她的才华稀世罕见,会遇上与萧家少爷交换灵魂这等事,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若是没有这种种巧合……
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曾有多少与大小姐相似的姑娘,被困在牢笼一般的旧习里,被时代的尘埃埋没,如一粒沙尘消失在渺渺大漠中,再找不到踪迹。
男人有许多方式在历史上留下姓名,女子却被强行打压于一隅之地,连闺名都不可以对家人丈夫以外的人吐露。到头来,再以此为证,证明生女无用,强化这种扭曲的观念,将同样的扭曲一辈接一辈地传递下去。
这就是小姐痛苦的缘由,也正是她不愿屈从的命运。
背离传统,无疑会带来危险和苦难,严重甚至可能失去性命。
而顺从传统,在苟且偷安的表象下,带来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深渊,继续将数不尽的人生埋葬其中。
对小姐来说,前后都是可怕的。
小姐本有唾手可得的平顺人生,在当下的世俗标准下,只要嫁给秦公子,小姐一生都会受人羡慕、衣食无忧。
然而,小姐选择了后者。
以一己之力去对抗整个世间的风暴,不冷静,不理智,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可是,小姐还是谨慎地站上了这样凶险的棋盘,然后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落子,赌上她能赌的一切筹码,与整个世道周旋对弈。
现在,雀儿凭自己朦胧的直觉感觉到,小姐大概走到了关键的地方。
小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用一种会带来腥风血雨的方式恢复身份,反击了那些认为她做不到的人。
但同样是因为她恢复了身份,小姐有极大可能会失去她以萧少爷的身份合理得来的一切。
在雀儿看来,这实在悲壮又可惜。
雀儿想说的话很多,但不知为何,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她只问道:“小姐,你觉得……皇上还会让你做官吗?”
谢知秋一凝。
她素来对自己做的事情有大致的把握,对其他事情也有过人的预测能力,大约是因为这样,雀儿才会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
但这一次,谢知秋垂下眼睑,手持棋子却迟迟未落。
半晌,她道:“我不知道。”
在齐慕先窃取黑石这桩事上,谢知秋尽可能力挽狂澜,化劣势为优势,将利益进行了最大化。
但归根结底,她在一开始输了齐慕先一招,此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谢知秋原本的计划里,她是打算先用萧寻初的身份实现女子入仕,再换回自己的身份。
至于两人所经历的情况要不要公开,要后续再看形势,能公开最好,但若是实在风险很大,也可以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是齐慕先知道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打乱了谢知秋的全盘打算。
她不得不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将一切和盘托出,造成了现在的形式。
尽管她姑且稳住了皇帝,最严重的风险应该不会有,可是能不能保住官职,却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就连谢知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指节轻叩石桌。
民间的舆情、家中的情况她也在关注,但最重要的,还是朝廷的风向。
传统观念肯定有影响因素,可对朝中那些官员来说,最直接的考量因素,还是利益。
若是她入朝为官,会对谁有利,对谁又不利呢……?
有没有办法,拉拢一些有可能中立的官员,给他们利益,让他们转为支持自己?
谢知秋蹙起眉头。
不得不承认,她其实颇为焦躁。
因为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满意的结果,哪怕她拼尽全力干预,这件事很可能也不是凭她能轻易主导的。
谢知秋闭了闭眼。
“尽人事,听天命吧。”
她道。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湖畔边。
长桌沿湖排列,一幅幅墨迹未干的字画被挂在树枝上,笔墨香萦绕。
以史守成为首的骚客们,今日正聚集在此处举办文会。
这一派人大部分都对齐慕先有大意见,如今齐派倒台,这批人天天都开心得像过年。
“今日王利、周全之流也随他们的主子齐慕先一道去了,多亏大家的坚持,我敬诸位一杯!”
“此后,天下必将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愿以后天下没有佞臣,满朝皆是刚义之士!”
喝彩声四起。
齐聚之间,有人饮酒作诗,有人弹琴奏曲,彼此击节相庆,洋溢着欢愉的气氛。
然而这时,其中有人喝得醉了三分,脱口而出道:“不过,我说,以后朝中又会怎么样呢?本来以为齐慕先倒下,接任同平章事一职的必定是‘萧寻初’了。
“大家本来对‘萧大人’都没什么意见,满心以为凭‘他’的才干和与官家之间的默契,此后就是难得的盛世。可现在……”
此言一出,原本热闹的氛围,忽然静了三分。
这人没有说下去,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本该主事的“萧寻初”,真实身份变成了谢知秋,居然是个女人。
这个没人想到的变故,一下子就将逐渐明朗的朝中局势,又变得扑朔迷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没说话。
其实在这一批与史守成交好的人中,关于谢知秋的话题非常敏感。
在谢知秋的身份揭开之前,他们为了对付齐慕先,就倒向了参知政事“萧寻初”。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对“萧寻初”的评价也非常高,从不吝啬赞美。
但与此同时,他们自诩与齐慕先这种“奸佞”不同的“直士”,许多人对礼教三纲非常看重,个个严守礼法,绝无可能支持女子从政。
让女子入仕这种事,在他们看来,只有祸乱朝纲的宦官外戚才会干,简直礼崩乐坏、有违道德。
本来这没什么矛盾,他们也习惯于站在道德的最高点上针砭时弊,然而谢知秋的身份一揭,他们作为极为强调男女有别、因各司其职的萧派,顿时就被架在了极其诡异的位置,完全下不来台。
反对也不是,支持也不是,进退维谷。
第一百六十二章
文会众人, 就在这样尴尬的静默中凝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打圆场道:“今日不聊朝中那些俗事,喝酒喝酒!”
有了这句话, 其他人陆续响应, 场面总算渐渐恢复热络。
严仲与其好友亦在这场文会上,只是聊到谢知秋时, 他们同样不好吭声。
好友将八哥一同带来放风, 此时, 这黄嘴的漂亮鸟儿在笼子里字正腔圆地念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友人一边逗弄着鸟儿,一边道:“其实这谢小姐, 有才学, 又救了皇上,几乎占全了礼义忠孝,必定千古有名。若是她不谋求与男子一般的朝中地位, 只安于现状,现在名声定然如日中天,人人都会写诗作词赞颂她, 上个烈女传不难。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但严仲能领会他的意思。
严仲这好友性情温和,在谢知秋还是甄奕学生的时期, 他就颇怜惜这小姑娘的才华,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却不方便为谢知秋说话。
礼教讲究男女有别, 男女授受不亲, 一个男人掺和太多与女人有关的事,那上不得台面, 也是“逾礼”的。
若是表现得过于欣赏亲密,还会被人诟病是否是有非分之想,更别提支持一个女人随便出入男人聚集的地方,那根本就是轻浮至极、大逆不道。
但凡自诩君子,要些脸面,就不敢轻易亮明这样的态度。
严仲以前就是对礼法要求十分苛刻的保守人士。
要换作以前,有人提出这样将男女混淆的想法,他早就站起来找出一百个理由开骂了。
不过今日,他出乎意料的没有过激反应,反而心不在焉似的应道:“或许是吧。”
友人熟悉他的性格,不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若是这谢小姐,说不定还真能破格为官。”
友人感慨一句。
接着,他像是开玩笑一般随口道:“若是有了谢小姐这样的前例,以后会不会有其他女子也效仿于她,同样尝试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开,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严仲今天本就有些走神,听到这句话,他眼神又是一动。
……
*
傍晚时分,严仲结束文会,回到自己家中。
严博士的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他为官清廉,赚来的一分一厘都是干净钱,问心无愧,却也没什么余财来享受,做了十几年官,连掏个修屋顶钱都要思衬再三。
他回到宅中,慢腾腾地往书房走,还不等走到,便听到走廊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步子很轻,有点急,但仍保持着节奏,俨然是着急来打招呼,却又克制着保持礼数。
“父亲。”
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清冽而端正。
严仲回头。
过来寻他的,正是他的小女儿严静姝。
她端庄地对父亲行了一礼,仪态无一丝一毫不当之处。
严静姝今年已过十八岁,当初的小荷芽,转眼便亭亭玉立。
“我看了一些太学生最近的文章,对其中的观点有些感兴趣,就效仿也写了一篇。本来是想拿来给父亲看看的,不过……”
她手里捧着一卷文章,显然本来是要拿给严仲的,不过,她见父亲归家后满面倦色,又不由迟疑。
她道:“父亲今天是不是累了?若是父亲没精神的话,我还是明日再来吧。正好这篇文章我自己也还有想推敲的地方,可以再回去修改一下……”
但不等严静姝说完,严仲已摇了摇头。
“无妨,我还没累到能一篇小文章都看不动的地步。”
严仲皱着眉头,不苟言笑,却将手一伸:“拿来吧。”
……
不多时,严家父女一同进了书房。
严仲坐在椅上,面无表情地读女儿的文章,严静姝则站在他对面,安静地等着父亲评析。
严仲面上还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感慨万千。
严静姝的策问文章,写得越来越好了。
若说前几年还是有不少生涩之处的孩童之作,到今日,她的笔力老辣精纯,即使与读书数十载的太学生相比,亦不落下风。
严静姝的写作风格乃严仲一手教出,他当然是极欣赏的。而且科举改革以后,已经偏重于经赋,而非诗词,以严仲身为太学博士的眼光来看,严静姝现在即使是去参加春闱,至少也能入围个三甲同进士出身。
严仲总共三个孩子,两个大儿子他用足了心力去教,结果仍旧是两个唯唯诺诺的榆木脑袋,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家里最有读书才能的,会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儿。
严静姝今年已过十八,马上就要十九。
在大部分官宦之家,女孩到了这个年纪,早该出嫁了,就算没嫁,身上也有婚约。
若不是四五年前,严仲忽然做了一件他平时不会做的事——认真看自己女儿作出来的文章——他本来也是打算在严静姝十四岁左右给她议亲,然后十六岁就让她嫁人的。
可如今……
一念之差,就让这个小女儿在家里留到了今天。
一旦将她嫁出去,只怕夫家马上就要求她生儿育女。
在梁城,连男孩都不是个个都有机会识字受教育,静姝出嫁以后,又有哪户人家能宽容到,认真教导没有血缘关系的媳妇学习晦涩的治世之学?
严仲自己都不知道将女儿这样留在身边教导有什么用,可若不教她,他又觉得可惜。留着留着,一不小心女儿就到了这个岁数。
严静姝自己倒是不急,她以前就十分崇敬谢知秋,而谢知秋本来就年近二十才出嫁。每当听了难听的话,严静姝就用当年的谢小姐给自己鼓劲。
现在谢知秋的身份公开,又证实这桩是假婚事,严静姝就更踏实了,她最近沉迷于“萧寻初”过往的政绩研究,逐条分析其缘由。
不过,不是人人都这种胆量。
严仲的发妻、祖宅老父老母,还有亲戚朋友都对此万分不理解。
他们认为严静姝本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之姿,长相只能说朴实平常,虽然贤惠,但贤惠的女子天下一抓一大把,要是再错过好年华,以后更不好嫁。他们觉得严仲以前就死脑筋,现在更是彻底坏了脑袋,竟这样耽搁女儿的前程。
“父亲,我的文章如何,你为何不说话?”
这时,严静姝的话打断了严仲的思路。
他一怔,回过神来。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文章上,口中一板一眼地道:“几处引经据典例子用的不恰当,我等下给你找几本书,你拿回去读读。不过……”
不过,能够感受到这文章字里行间,为百姓考虑的真心。
严仲不禁抿唇。
他的女儿,绝非那些读书考试就是为了做官当人上人的功利之辈。
严静姝其实骨子里与他有点像,刚直、清高,但他同样能感受到这个女儿身上的踏实善良。
而且,静姝性子柔和,会为人考虑,不像他这个爹,脾气一上来就得罪人。
严仲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若是静姝可以像男子一样入朝,她会是一个清廉稳重、受人爱戴的好官员。
为何偏偏,他的女儿就不能入仕呢?
“——若是有了谢小姐这样的前例,以后会不会有其他女子也效仿于她,同样尝试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开,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那友人当时不过随口一提,可这一句话,却不断在严仲耳边回荡,令他不觉握紧了手中的笔杆。
他一世刚正,上无愧于君,下对得起百姓。
这一辈子,还从未为自己谋取过什么。
要是他……在这件事上怀抱一点私心,今后还能自认光明磊落吗?
*
另一边,严仲已在家中时,史守成却走得晚了一些,现在还在马车之内。
与严仲一样,在谢知秋这桩事上,史守成亦有自己的想法。
尽管在对付齐慕先时,他姑且与“萧寻初”达成了一致,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后生,只是形势所致,决定以扳倒齐慕先为优先。
现在齐慕先倒了,齐派被尽数清算,同平章事的位置也空了出来。
本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肯定是要落到“萧寻初”头上的,但是……
一个女人,能留在朝中做官已经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为相呢?
史守成食指指尖轻轻点着大腿。
他年龄与齐慕先相近,是朝中的老人。他任礼部尚书一职,又长期提携不得志的实干官员,在士人中有一定口碑声望。
他长久以来就是齐慕先的反对派,现在齐慕先一垮,他又尽心尽力地清扫齐派,在朝中的地位顿时水涨船高,连皇上对他的信任,都比过去强了不少。
齐慕先已死,齐派已斩草除根。
要是用谢知秋的女子身份借题发挥,阻断她的入仕之路,齐派、萧派就都不存在了。
到时候,天底下资历威望足以胜任同平章事的,还能有谁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这一年, 梁城关于谢知秋的争论从未止歇,且愈演愈烈。
三月初的时候,太学甚至因此爆发了一次大规模争论。
无数学生写文著章, 认为朝廷给谢知秋赏赐可以, 但绝不可以开女子入朝的先例!
不少激进的学生聚集在太学、贡院等士人较多之地,激烈反对谢知秋做官, 甚至不惜以罢学罢课相威胁。
这桩事的起因, 是礼部尚书史守成来太学访友之时, 受邀在太学讲了一课。
史守成是礼部尚书,礼部主管贡举诸事,他纡尊降贵来太学讲课, 说不定就能听到之后科举的出题方向。太学学子皆有为官之志, 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机会。
史守成授课当日,太学学子蜂拥而至,将书斋挤得水泄不通, 甚至还有不少太学以外的书生,钻狗洞、冒身份,也想进来听。
讲课那天, 史守成神情刚直,主讲了六经中的《礼》一经,重点讲了传统礼数对维护社会安定的重要性, 以及礼崩乐坏在历史上会导致的恶劣后果。
由于史守成主讲的内容偏向性较强,难免会有人联想到近日梁城热议的谢知秋之事, 便有人提问史守成关于谢知秋的看法。
当时, 史守成沉了沉声, 如此说道:“谢知秋舍身救圣,的确忠勇无双。她以男子之身任参知政事一职时, 也的确提出了不少让人耳目一新的政见,难以想象是女子之所思。她的新政,我是有部分赞成的。
“然而,且不说女子思维必有其限,其政本就有不足之处,朝中争议也很大,只谈谢知秋个人破格从政一事,于礼制秩序的破坏,也是弊远大于利!
“《礼记》第二十八有言,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
“我华夏自古为礼仪之邦,儒学重礼,其中有不少繁文缛节,乍一看似多此一举、降低效率,也常有人诟病。但是,是因君子皆依礼行事、重教重礼,我华夏文明才得以区分蛮夷之帮、显于天下,这数千年来,华夏虽有换代改朝,可文明却绵延不断、发达繁荣,这绝不是偶然一显,而是自有其道理的。
“子曰:‘车而无左右,则乱于车也;行而无随,则乱于涂也;立而无序,则乱于位也。昔圣帝、明王、诸侯,辨贵贱、长幼、远近、男女、外内,莫敢相逾越,皆由此途出也。’
“自古以来,华夏正因有礼仪之制,才能长治久安、稳定昌盛。而这礼制的基础,就是尊卑有序、男女有别。
“所谓三纲,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之谓君臣之序、长幼之序、男女之序也。
“男尊女卑乃纲常伦理。若是谢知秋一介女子可以涉男子之事,就是逾越伦常,凌驾于一众男子之上,以下而越上,破了尊卑之序。
“一旦有了先例,礼法之肃便遭到破坏!若无规矩,怎成方圆?若是女子可以凌驾于男子之上,那岂不是外人可以胜于亲人,幼可以逾长,臣可以逾君?”
“长此以往,天下大乱,礼之不存,道之不存也!”
言罢,史守成尤嫌不够,顿了顿,又在后面补了一句:“何况,这谢知秋身份不正。哪怕不言其伪冒萧寻初之身份入仕,如此忽男忽女,违逆天伦,也实在怪诞。她为官不久,圣上又遭大难,其中关联,令人不安。”
史守成之言,立刻在学生中引起了很大反响!
谢知秋的身份,其实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一个很大的疑惑——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和另一个人如此交换身躯,若这是真的,岂不是妖邪作祟吗?
普通人对自己摸不着头脑的事,难免会心生恐惧,并以神怪来解释。
还不要说谢知秋想以女子之身入仕,本来就有大批人心里嘀咕着想反对。
谢知秋先前有救圣之举,而且皇上好像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她曾和萧寻初交换的事,朝中也没有人有异议,这些学生便不敢冒然抨击。
但现在,史守成之言,无疑让他们找到了理论基础!
谢知秋有功不假,但又怎么能因此就颠覆伦常呢?
如此违背常理又有违天道礼法的事情,不正像是天灾预警、妖佞现世?
阴阳错乱、礼乐不存,这可是天将动乱的预兆啊!
皇上遭遇劫难,没准就是大乱的开端,纵然谢知秋是救了皇上,但这等难解之事,着实令人不安。奖赏谢知秋可以,但若还要让她做官,就太过了!
事情还未到此为止。
史守成造访太学之后,很快,就正好到了太学定期考试的日子。
好巧不巧,这一回考试,出的正是关于《礼记》的题目。
此时,学生们尚且各抒己见、有来有往,尽管反对谢知秋为官已经成了大多数声音,其中还不乏有将其归类于妖魅之论见,但仍有人认为谢知秋新政广利于民,不可以偏概全。
然而,等成绩出来,得到较高评价的,竟都是引用了史守成之言亦或亮明态度批评女子为官的学生!
这一下,反对谢知秋之人可谓有了大底气,一下就感到有人撑腰了;而赞成者则担心影响学业,不敢再言。
另外还有机灵之辈嗅到风向,适时地开始跟随主流声音,以谋求仕途。
一时间,彼长此消!
风气舆论一旦形成,就算是本来没什么想法的学生也被裹挟,开始认同支持史守成这个权威性领头人的想法,并被带起了强烈的情绪!
由于皇上迟迟未对谢知秋的事情定论,这被太学生视为皇上犹豫不决的标志,他们开始大批撰写文章、公开场合高声反对,甚至围聚在贡院外面,要求朝廷立即给出答复,诉求也从要求禁止谢知秋为官,一步步上升到要求取消谢知秋的全部功名,彻底断绝女子入仕的可能性。
不过数日,风气大转,西风彻底压倒东风!
*
谢家绣坊。
绣坊中的绣娘近日都瞧得出来,她们坊中的高等绣娘燕子,最近十分心神不宁。
这是实情。
谢知秋的真实身份揭开的时候,绣坊的绣娘大多大为吃惊。
不过,与梁城的大多数百姓不同,这些绣娘里有不少人都受过谢知秋实实在在的恩惠,更有甚者,本来就是齐宣正那桩案子里被救出来的从良乐女。
在这些可怜的女子眼中,当年的“萧大人”无疑是她们的救命恩人,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官,无论这位大人究竟是何身份、是男是女,这一事实都不会改变。
谢知秋身份在整个梁城揭开的那一夜,燕子甚至偶然发现有绣娘一个人躲到柴房里偷偷哭泣。那绣娘本是从乐坊里救出来的乐女之一,因为已经从良,便在绣坊中隐瞒了自己的过往。
她不敢在白天让其他人发现她的真实经历,只敢一个人在半夜偷偷对着谢府的方向磕头。她的独自哽咽啜泣中,又是悲戚谢大人命途多舛、此番必定引来非议,又是感叹原来谢大人本是女子,难怪懂得女子的苦处,愿意为她们这些低贱的下九流女子考虑。
燕子闻此悲言,感同身受。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一个死刑犯的小妾,无依无靠,若不是得到谢大人的照拂,得以来到梁城,她余生还不知要如何度过。
她一个年轻女子,难以找到谋生手段不说,若是留在月县当地,周围人只怕会用异样眼神来看她,许多男人也会觉得她早就破了身必定轻浮、恶意骚扰。她若长久活在那种目光下,一人一口唾沫就足以淹死她。
谢大人在当年为她指了一条明路,燕子至今都无比感激。
她与只短暂接触过谢知秋的乐坊女子又不一样,她与谢知秋交谈过,两人还在月县相处了颇长一段日子。
其实当时,燕子就隐约觉得“萧大人”身上有一些女子的特质,只是看不清其中缘由。
直到谢知秋的身份揭晓,竟出了个交换身体的谜底,燕子才恍然大悟。
燕子穷苦出身,又做过妾,在月县忍辱负重时名声极差,她自然知道流言对女子的伤人之处,尤其谢大人这桩事情怪异,她着实担心得很。
自从谢知秋的身份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燕子就天天往街坊上跑,着了魔般听他人对谢知秋的闲言碎语。
若是没什么恶意的夸赞之词,她就松一口气;若是非议怀疑多过赞赏,她与人争论还在其次,当天她多半要难过一整个晚上,全然睡不着觉。
就在这种情况下煎熬得过了半个多月。
本来双方的说辞还你来我往,就算觉得此事妖异的人更多一些,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燕子正要略微松一口气,然而,从礼部尚书史守成在太学公开讲学那一天起,一夜之间,整个梁城的风向就忽然变了!
“妖孽”“有违伦常”“女子祸国”“不祥之兆”“礼之不存”……
谢知秋的风评,还从未像这样跌入谷底。
太学生放眼整个方朝,也是读书人里比较有话语权的一批人。太学乃是官立学府,能进太学的都是各州府推荐上来、考试亦能通过的优秀学子,非但是未来栋梁,而且是举子中进士以前,离朝廷最近之处。
这样的人,纵然不是官员,也比寻常书生有声望。
燕子一觉醒来,发现风向骤然导致如此,简直大惊失色!
她先是惊愕,复又绝望,随后对谢大人万分心疼,连晚上都辗转反侧——
怎么办?这样下去,谢大人要如何翻身?
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愚钝,看不出谢大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
燕子连着数夜难眠。
终于,有一夜,燕子夜半起来,打开箱奁、翻开地板,甚至挖开了鞋底子,将她藏着的所有铜钱、小额银票和散碎银子都拿了出来。
这是她在梁城这几年,在绣坊卖劳力,攒下的全部身家,本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谢大人这么好的人,说对她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当年谢大人能对绝境中的她伸出援手,难道如今轮到谢大人遇险了,她就什么都做不到吗?
燕子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钱攥在手里,数了一遍,又一遍。
这点银两,在富贵人家看来,大抵什么都不是,但于她而言,却是一生仅有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一个织布的绣娘,论话语权,哪里比得过那些个读过书的举人老爷?
不过尽己所能,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只一个人在夜晚难受懊悔。
天亮,燕子揣上这些钱,不等茶馆开门,她已经轻车熟路地从后门绕了进去。
燕子当年在月县是如履薄冰走过来的,在那种环境中收集焦家的证据,她得逼得自己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尽管最初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情过去以后,这份能力倒是留在了她身上,后来来到梁城当了知满小姐的绣娘,她也是凭此才能混得如鱼得水,一步步成了绣坊的女管事、谢二小姐的左右手。
燕子为人和善、性子开朗,对人总是笑脸相迎,还知道拿绣坊多出来的布匹到处做人情,几年下来,与街坊邻里以及各处谢家乐坊附近的商户都处得很好,人称一声“燕姐”,出了门就是体面人。
果不其然,进了茶坊,人人都认得她,笑着与她打招呼。
燕子一一笑着应了,不时还会与正准备开门的伙计讲几句打趣的俏皮话。
寒暄以后,燕子径自走向茶坊后头正背着段子的说书先生。
她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碎银子,好脾气地递给他,道:“孙先生,您是文化人,今儿能否帮我个事儿?你以前不是擅讲‘萧大人’破案那些个故事嘛,这两天能不能多讲几遍,最好都讲这个,算我的钱。”
第一百六十四章
那说书的孙先生从话本里抬起头来, 看了眼燕子手上的银包,诧异道:“这钱可不少啊,小燕, 就算你们绣坊生意好, 这么多钱,你也要攒好久吧?”
燕子笑言:“银子嘛, 身外之物, 若不花出去, 不过是硬邦邦的石头罢了。”
孙先生瞥了她一眼。
“你们这些个绣坊姑娘都是怎么了,怎么接二连三地分批来给我送钱?”孙先生稀奇地嘟囔,“莫不是看我这老头子穷得吃不饱饭, 好心接济我?”
燕子闻言却是一愕:“除了我, 还有别人来过?”
“来啊!来了好几个了。”
孙先生说。
“你们坊里那几个,叫什么小凤小莲的,就是长得特漂亮但不爱往外跑的那几个, 这两天都来过,求我的也都是同一回事——多讲讲萧大人……啊不,现在是谢大人了, 就是让我说说她的好话,最好讲得玄奇一些。”
燕子心中微怔。
孙先生提到的那几个人,她当然识得, 正好就是谢小姐收留在绣坊中的几名乐女。
没想到她们也来过,甚至来得比她更早。
燕子一时百味交杂。
这时, 孙先生端详着她的表情, 长叹一声, 抬手将燕子手里的银钱推了回去。
“其实我之前也听说了,你们绣坊里有好多女孩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 以前受了谢大人的恩惠,才得以在绣坊里谋生,至今都受谢家姐妹庇护。最近谢大人在风口浪尖,你们听了,必定不好受。”
孙先生缓缓言道:“这钱你拿回去吧,我不收你的。故事嘛,我还是会讲的,你放心。”
燕子一惊:“这怎么行?近日市集上风声鹤唳,不少人听别人提一句谢小姐好就要骂,您在茶楼做事,也是要担风险的,怎能让您白干?”
孙先生摇头失笑:“这我当然知道,我看上去像是傻的吗?”
孙先生拿折扇拍拍掌心,说:“我不收你钱,是因为有人已经付过了。你想想,谢大人当年能逆转萧寻初那纨绔子弟的风评,还在短短四年间从名不经传的小官升至二品参知政事,你都能想到不可以坐以待毙,她会想不到?”
言罢,孙先生又叹道:“其实我愿意做这件事,也不全是因为钱。
“像我这种说书先生,平日里一半就靠这听书的打赏过活,茶馆小本生意,过来消遣的客人最近手头宽裕不宽裕、钱袋里有几个钢镚儿响,还有谁比咱们这种说书的更清楚?
“谢大人实行新政这大半年,平日里过来听书吃茶的人肉眼可见的多了,给赏钱时出手也大方,若是日子过得不好,哪儿会有这么多平头老百姓有闲情逸致玩乐呢?
“我是个钱还没赚够的老头子,可不希望这好端端的日子跑了。大的干不了,但这说几句话的举手之劳,还是能帮一帮的。”
*
天朗气清,仍是梅花树下。
“小姐,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少说书先生所在的茶馆,本来就与谢家有生意来往,他们怕自己失了工作,我们只是去说了一声,他们就一口答应了。”
谢知秋在与萧寻初一同下棋时,雀儿匆匆赶过来,向谢知秋汇报。
雀儿有些高兴地道:“那些说书先生,都比想象中干脆呢!有不少人还是站在小姐这边的,甚至说不需要我们额外给钱,他们一定会照小姐嘱咐的去讲的。”
谢知秋手持棋子,一顿,随后微微颔首。
谢知秋心里有着成算。
史守成会从太学生那里入手,谢知秋并不意外。
两人还在合作期间,史守成就时不时会表现出对她的不服,恐怕他一直不甘屈居她之下。
史守成现在正处于他官场生涯以来,在朝中话语权最大的时刻,他会在这个时候与她分道扬镳,也算意料之中。
皇上对黑石的事情心有余悸,在公开承认谢知秋和萧寻初交换一事后,就对自己和齐慕先交换的经过三缄其口,连百官中都只有极少数高官知道事情,流传到凡间的版本就更是含糊。
远离朝堂核心的人只知道谢知秋与萧寻初换了身体,还从齐慕先手上救了皇上,但她如何救、怎么救的,无人知道细节。
史守成就是利用这一点,将皇上的情况与谢知秋剥离开来,再借以自己身为礼部尚书对太学、国子监等学府的影响力,击中攻击谢知秋。
史守成出了手,谢知秋纵然对胜算没有太大把握,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她本已做好了孤军奋战、破釜沉舟的准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民意完全被史守成言论的裹挟,她必须要花极大的价钱去收买唯利是图之人,才能勉强觅得一线生机。
可实情,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这段日子,雀儿一面帮着她东奔西走,一面时不时带回她从未想过的消息——
“小姐,那位说书的李先生不用我们去沟通,他已经在帮您说话了,前段日子还因此和茶客吵了架,听说连果盘都打翻了!”
“小姐,好像有绣坊的绣娘抢在我们之前,就拿着自己的体己钱在帮您四处周旋。”
“小姐,那个茶坊的老板娘好像是您还在大理寺那时期审过的一桩案子里的受益人,坊里有几个伙计说您的坏话,已经被她赶走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虽说数量不算很多,他们遇上的也不是人人如此,但零零散散的细节和小事汇聚在一起,已经足够让谢知秋吃惊。
谢知秋一路走来,大部分时候都在单打独斗,顶多是交换身体以后,她身边多了一个萧寻初。
幼时她在家中,不要提说要做官,不过是不想轻易结婚,就要被泼上好几盆冷水。
这一次,她本也打算要独自一人继续在风暴中前行。
可没想到,在许许多多她没有察觉到的地方,竟出现了许多细小的声音,尽管力量不算很强大,却的确在使劲地支持她。
一阵柔和的清风拂过胸间,夹杂浅浅的栀子花香。
谢知秋有些无措。
说来神奇,她即使在绝境中都不会轻易动摇,可在他人的善意和友好之举面前,竟表现出笨拙来。
萧寻初原也是担心谢知秋,才天天厚着脸皮跑来谢家见她。
萧寻初自从换回身体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和他哥、叶青两人待在一起琢磨武器,萧寻光有实际的战场经验,给他们两个墨者提供了不少修改见解,让萧寻初和叶青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自从谢知秋这里出问题,萧寻初就天天跑来露面,甚至将墨家术的工具都搬来了,谢老爷隔三差五就过来瞪人,萧寻初都没走。
他面上嬉皮笑脸的,只说是想见她,但谢知秋能感觉到,他实则是关心自己的情况。
萧寻初在一旁看到谢知秋的表情,没有急着下棋,反而笑道:“虽说怀有偏见、固执守旧的人不少,但天下并不全是如此之辈,百姓之中,生着慧眼的人还是有许多的。
“你在月县做过两年知县,在大理寺断过数千桩案子,新政更是惠及无数百姓。这世上受过你恩惠、记得你的人远比你想象得多。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正是有此前一点一滴的积累,今日才会有那么许多人选择违背主流,站在你身边。可见你之所为,并不全是无用功。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但过去这数年,你还是改变了许多事情,不是吗?”
谢知秋微微出神,良久,方“嗯”了一声。
*
若说史守成手上最大的牌是“礼制”和礼部尚书在读书人中的影响力,那么谢知秋,也有她自己可以出的牌。
那就是“实绩”和“传奇”。
很快,在喧嚣的梁城,又有另外一种声音传了出来——
“人都说自古英雄多男儿,但凡事总有例外,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甚儿郎,各位看官,您可别急着反驳,且听我慢慢道来。且说南北朝时期,便有传说称,一位花姓女子替父从军,创下千古佳话;往近了说,还有唐朝女将樊梨花,横刀立马,武功盖世,与父一同出征,平定北疆之乱。而我今日要说的话,便是本朝一位奇女子,其父姓谢,她生于天顺年间,自幼饱读诗书……”
“我搞不懂诸位为何如此反对谢知秋入朝为官,这年头还有多少为民做主的好官?这一两年的事摆在眼前,若不让谢大人做官,难道将官位白白让给那刘求荣之辈贩卖人肝的酒囊饭袋吗?”
“其实若要说女子科考做官,我也不是很赞成,但谢知秋与普通女子不同。最关键是,我担心,朝廷好不容易才减了税,若是真像那些人说的,将谢知秋弄成是妖邪鬼怪,一个妖邪提倡的政策,难道还能继续下去吗?你我明年交的税,要是又变回往年那样了怎么办?!”
……
谢家闺房,谢知秋独自坐在屋中,静静地沉思。
太学里的学生之所以容易被史守成煽动,一来史守成礼部尚书的身份,能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
二来,科举竞争本来就已经很激烈,女子为官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的确戳中了这些学生内心深处隐匿的恐惧,生怕自己的对手再增加,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将可能性扼杀在萌芽阶段。
但市井里的人不同。
他们都从这段日子的新政里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现在的梁城百姓对新政评价都是很高的。
谢知秋就借一部分人的口,将“谢知秋”和新政完全绑在一起,产生谢知秋离开官场、等于新政结束的想法。
如果是从未得到的东西,人可能不会有很强的占有欲,但一旦真正得到过,再让他们从口袋里拿出来,就很难了。哪怕是展示有可能被拿走的可能性,就足以让大多数人产生极大的抗拒心理。
果不其然,有相当一批人本来人云亦云、反对谢知秋入朝,但一听说谢知秋不做官,新政可能会结束,突然就销声匿迹、默不作声了。
另一方面……
谢知秋其实确实有循序渐进地推进女子入仕的想法。
但要是现在就把这个狐狸尾巴露出来,那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受到巨大的阻碍。
所以,她先藏起了这个心思,而将自己树立成女子中的特例,塑造成一种偏离现实的、类似花木兰祝英台这般的戏剧传说形象。
人们对待传说,总是更宽容一些,纵然做出出格的事,也显得较为合理了。
如此一来,不说舆论上与反对的人旗鼓相当,至少不会单方面被压制了。
剩下的……就是赵泽。
想到这里,谢知秋微微一凝。
其实不管那些官员什么态度、百姓如何争论,赵泽始终对她很好。
赵泽已经很久没有正经上朝,但他不时召集朝臣议事时,从来没有忘记谢知秋。
他好像一直没有考虑好今后如何安排谢知秋的官职,但对她说话始终温声细语、态度和蔼,远比对其他官员亲近,甚至比起以前与“萧寻初”相处时,都要更温柔。
而这……正是谢知秋的不安之处。
她略一凝神,然后偏过头。
谢知秋回家后,并不太费心思梳妆打扮,但毕竟是女子闺房,房间里该有的东西都有。
在桌子不远处,就是一面大铜镜,谢知秋望过去,容颜便映入镜中。
镜中女子长裙曳地,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散插着,如瀑如云。
谢知秋气质难与人亲近,但人人都说她生得肖母。
而她母亲温解语……
曾无人不说是美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赵泽最近心烦得很。
此时此刻, 正好就有两个官员在他面前吵架——
站在左边的大臣道:“皇上,让女子从政弊大于利,这是千古得来的教训, 您可万万不能糊涂!礼法纲常一旦遭到破坏, 再要重建可就难了!史守成大人性情刚毅,话可能比较直, 但理不错, 皇上务必慎重考虑!更何况那谢知秋情况妖异, 民间都说是不祥之兆,甚至有人担心朝廷为妖邪所蛊惑,会招致祸患, 即使是考虑民意, 皇上也绝不可一意孤行!”
而右边的大臣则道:“裘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大人以前在朝中为官时,是皇上亲自将她点上来的,她也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 你现在改口这样说,难道是认为皇上是分不清正邪、会给国家招致祸患的昏君吗?”
“你!你血口喷人!臣不过是向皇上尽忠罢了,岂容你妄加罪责!若是男女尊卑可以颠倒, 那幼也可以逆长、下也可以越上,君臣、父子、夫妻关系全都不必有所约束,你难道是想让天下大乱吗?”
“皇上与谢知秋谋划的新政实施以来, 成果天下人有目共睹,百姓对皇上也多是赞颂。臣只是没想到, 这样的好事, 到了裘大人口中, 竟成了这般样子!臣与裘大人不同,臣觉得皇上圣明得很, 慧眼识珠、极有远见,且有英雄不问出处的容人之量,看不惯裘大人信口胡说,这才出言阻止!”
“你不过是以前受过那谢知秋的提携,怕她一旦倒台,你也是会跟着失势罢了!区区趋炎附势之辈,竟将自己的乌纱帽子置于江山社稷之前!皇上,臣可是赤胆忠魂,一心为江山社稷考虑啊!”
“你这人……”
赵泽托着头,斜靠在华椅上,听这两个意见不同的官员一来一往地吵架,听得头痛欲裂。
这种争论,他现在隔三差五就要听一次。
双方各执一词,但在赵泽听来,他们不过是车轱辘话来回说,简直耳朵都要长茧。
今日亦是同样,前有一个官员请求面圣,赵泽刚放他进来,没想到后脚又来了一个。然后这两个人一碰面,起先还客客气气,后面没几句话就吵了起来,搞得宫殿里硝烟弥漫。
然而,就算这情况也还算好的,最近围绕谢知秋的争执实在激烈,先前有一两次,官员吵架吵得上了头,差点直接在赵泽面前大打出手!
此时,赵泽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
“别吵了!”
突然,赵泽出声喝道。
两个官员听到皇上来了脾气,纵然还没吵够,还是赶忙噤声,各自垂袖而立。
然而赵泽连看都不想看他们,挥了挥袖子,道:“朕乏了,两位爱卿请回吧,此事下次再议。”
左边的官员张了张嘴,还欲再劝。
赵泽却不耐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逼朕,难道是想将朕逼疯吗!什么叫以下犯上,朕看你们才是以下犯上!董寿!送客!”
“是。”
董寿恭顺地应下。
皇上这是动了真火。
他人就算真是熊心豹子胆,总也要识点时务。
两名官员被这么大的帽子一扣,想了想,都不吭声,各自退去。
官员一走,垂拱殿中安静下来。
赵泽烦躁地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他目光落在茶盏上,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将水一饮而尽,但喝了水,心里的火也没下去,他一时暴躁,抬手一甩,将茶盏重重砸在地上!
只听清脆的瓷裂之声,上好的黑釉茶盏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赵泽猛一甩袖,怒道:“朕不就是想选个自己喜欢点的人当参知政事,有这么难吗?!谢知秋以前不是当得好好的,恢复身份换了个性别而已,这些人有什么好叨叨的?!朕好歹是真龙天子,难道说话就这么不顶用?!”
董寿忙上前安抚:“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您才是天下之君,还要主持江山社稷呢,气坏身子不值当。”
在董寿的安抚下,赵泽逐渐冷静下来。
赵泽想了想,对董寿道:“你去我书房里,将我放在书架上的一卷字画拿来,我昨日还瞧过,应该很容易找。”
“是。”
董寿低头应下,便离开了。
大殿内只剩赵泽一个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目光黑沉。
说实话,事情走到这个局面,赵泽内心亦感到郁闷。
若按照赵泽的本意,他无疑希望谢知秋继续做官。
他们原先合作得很好,他欣赏谢知秋,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对赵泽而言,与其说是男还是女,他正在在乎的,其实是谢知秋能不能继续留在朝中。
但就连他这个皇帝都没想到,这件事真要做起来,居然如此困难!
朝堂之上,以史守成为首的大批官员都十分反对谢知秋以女子之身入朝,只要他稍微吐露一些意愿来试探,史守成那批人就会被踩到尾巴的动物一样跳起来激烈反对!他们一套一套地掏出大道理,将赵泽都压得喘不过气。
然后赵泽试图从民间寻求一些力量。
可让他失望的是,他微服私访几次后,发现民间的情况也不算好,有相当一批太学生领着不少读书人在反对谢知秋,搞得声势浩大。
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其实被谢知秋教了数月,赵泽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单纯无知,能看得清一些朝中局势。
许多人反对谢知秋,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多么讨厌谢知秋,而是背后有其他利益驱使。
换言之,他们不是轻易能被劝动的,朝廷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将这些声音都压下去,不是易事。赵泽并不想留下昏君暴君的骂名,总归对臣子还是有所顾忌。
饶是赵泽脾气还算不错,饶是赵泽非常喜欢谢知秋,受阻的次数太多,又看不到希望,他也逐渐感到疲倦了。
于是,另外一个念头,日益清晰地在赵泽脑海中浮现出来——
恰在此时,董寿亲自捧着一个卷轴,回到垂拱殿——
“皇上,您要的是这个吧?”
董寿办事从不出错,赵泽只在他进殿时瞥了一眼,就肯定他拿的是对的,
赵泽颔首,双手将卷轴接过,放在长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
那卷轴之上,正是谢知秋十五岁那年所作的、传遍大江南北的诗篇《秋夜思》。
而且上面的字迹,虽比起如今略显生涩,但俨然是谢知秋的亲笔。
看着这幅字,赵泽心中一荡,漾出些许奇异的感情来。
就像许多初次见识谢知秋文采的人,会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一般,赵泽刚过弱冠之龄时,第一次读到这首《秋夜思》,同样惊为天人,震撼万分。
当时他已经受封去了封地,错过了在梁城亲眼见见这位才女的时机,但作为替代,他曾经大量收集谢知秋的文集诗集、字画墨宝。
谢知秋毕竟是未婚女子,她的亲笔字画流出来的极少,至多只有她偶尔赠给与谢家有来往的亲戚的作品。因此赵泽贵为济王,也是百般费劲,才好不容易斥重金从别人手上收来一幅。
大概连谢知秋本人都没想到,她早年所写的书法,会有一幅落在赵泽手上,还被他如此珍藏。
赵泽还记得,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幅字前,感慨谢知秋用词之精妙,书法之流畅,然后不自觉地描绘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只可惜,他在得知谢知秋是个冷美人后,便简单地认为她是一个和他的王妃一般无趣的严肃女子,没有进一步深究。
赵泽的指尖拂过书法表面。
现在,赵泽再看这幅字,会有一种奇妙的感受。
谁能想到他和自己年少时好奇过的才女,会以这种方式产生交集?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晚,他身陷绝境、近乎绝望之时,谢知秋不顾危险赶来救他,将他拉出黑渊。
那晚,他们同乘一马,身后跟着无数追兵。
在颠簸中,谢知秋的发丝落在他肩上,偶尔有几次,他能不经意看到谢知秋的侧颜沐浴在月光下——
冷夜的月色有些朦胧,却在她身上晃成浅浅的光弧,那独特的沉静之中,又有几分赵泽过去不曾见过的女性的柔美。
她整个人,就如同一道渺远的弯月牙,有时甚至会落入他梦中。
谢知秋还是“萧寻初”的时候,赵泽就觉得这个“萧寻初”与自己投契。现在“萧寻初”变成了谢知秋,赵泽多少能感觉到真正的谢知秋并不完全是他过去以为的那样的人,但他看清她的真实以后,又感受到另外一种奇特。
……其实不用史守成反复提醒,赵泽自己也能感受到男女有别。
自从知道谢知秋的真实身份后,赵泽看待她的眼光,便与过去截然不同。
现在朝廷内外对谢知秋做官的反对之声如此之大,而他又想重用谢知秋的才华,这样一来……
赵泽思来想去,有了决断。
*
“小姐,宫里的有福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请您进宫一叙!”
雀儿匆匆赶来通报的时候,谢知秋正独自一个人在屋中,奋笔疾书。
她刚刚在一张信纸上写完什么,收掉最后一笔,前面的字迹已经半干。
谢知秋眉头微蹙,神情肃然。
听到雀儿的话,她微微一顿。
雀儿问道:“小姐,皇上这时找您会是什么事呀?有福公公以往也来过,但没一次看起来像这次这般郑重。”
谢知秋乌眸沉凝。
她似乎也隐隐有点不安,但并未宣之于口,只说:“去看看再说。”
言罢,她想了想,将一张宣纸覆盖在信纸上,用它将新鲜的墨迹快速吸干,然后折一折收进信封中、藏进袖子里。
*
不多时,谢知秋进了宫,在垂拱殿拜见皇上。
赵泽背对她而立。
赵泽没有着龙袍,而是一身朱色常服,长短合度的衣衫衬得他身姿挺拔,亦比平常来得谦和。
内侍官都已先行退下。
谢知秋左右一扫,隐约能感到今日氛围与往常不同。
她微微一滞,便先跪下来,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
不等谢知秋膝盖触地,赵泽先一步回过神,托着她的胳膊,温和地将她扶起来,道:“谢爱卿何必多礼?你明知朕对你,并不在意这些礼数。”
“……臣,多谢皇上。”
谢知秋垂下眼眸,眸色看不清情绪。
她问:“不知皇上急召臣入宫,是为何事?”
“谢爱卿。”
赵泽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松开扶着谢知秋的手,只说:“最近朝中的情况,你也清楚。因为你是女子之身,不少人都对你继续在朝中为官大为反对,其中甚至包括以前支持过你的史守成。
“朕一向欣赏你的才华,但眼下的情况,朕也很为难。
“所以朕前思后想,终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谢知秋默然不语,等着后文。
接着,只听赵泽道:“史守成他们反对,无非是女子为官没有先例,不符纲常。但若是我们走符合纲常的路子,他们想来也无话可说。
“谢知秋,朕觉得,朕可以娶你入宫,再想办法封你为皇后。
“你今后还是可以为朕出谋划策,只是换一种形式。
“以后,朕与你平分天下、共主江山,可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垂拱殿内静悄悄的, 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赵泽握着谢知秋的手,心里正在忐忑。
他虽是天子,但也有人欲。
他能感觉得到, 他是有点喜欢谢知秋的。
正因如此, 这个提议除了解决谢知秋为官的问题以外,还夹杂着一点他个人的期待。
谢知秋所求, 不过是为国献策、功成名就的机会, 她身为女子, 想要踏足前朝,受到的阻碍太大,而进入后宫, 非但能给她她想要的地位, 而且名正言顺许多。
更何况,当他的皇后,难道不比当前朝的官员更好吗?
她能贵为一国之母, 享受皇宫中的一切,若是两人将来有儿子,还可以继承这个江山, 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赵泽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的答复而紧张,但他认为自己的筹码给得很多, 谢知秋还是很有可能答应的。
然而,谢知秋没说话, 却跪了下来, 将头叩在地上。
赵泽本等着她的后文, 等她是谢恩还是告罪,却没想到等来的, 是死水一般的安静。
赵泽当即不安起来,催问道:“谢爱卿,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知秋道:“承蒙皇上错爱,但皇上的提议过于沉重,臣承担不起。”
赵泽心中咯噔一声,但他还怀抱着些许希冀,认为谢知秋或许只是假意推辞,说:“若你是担心入宫也会遇到阻碍,不必多虑,只要你答应,其他事情,朕会去解决的。”
“……”
这句话之后,赵泽仍没有得到他理想中的答复。
相反,谢知秋抬起头来,违反君臣之礼,直勾勾地看向他。
她全身最为疏冷的就是双眼,此刻,这双眼睛漆黑一片,凝结着朔夜的霜,没有半分温情可言。
她一言未发,可其中的情感,却更胜于有言。
这样的眼神,就连赵泽都无法说服自己,她有接受的可能性。
赵泽仿佛感受到谢知秋对他的失望,谢知秋没说话,可赵泽却觉得自己被看低了,皇帝的威严亦荡然无存。
他贵为天子,想要什么都有人递到他面前,这还是第一次,他放下/身段去尝试追求一个女人,甚至许出那般重要的皇后之位。
但万万没想到,他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
赵泽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折辱,胸口想被人扎了一刀,烦闷、委屈以及不甘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等回过神来,他已崩溃地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朕,难道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谢知秋,你觉得自己委屈,那你又知不知道朕有多委屈?为了你的事,朕最近听了多少争议、受了多少非议!他们说朕是昏君、庸帝,威胁朕用你就是遗祸百年、必会名臭千古,但为了你,朕全都设法将他们按了下去!”
“国母是何等重要的位置,朕也不是轻易就能许诺的!你觉得自己是退而求其次,可朕也在为你委曲求全!”
“你仔细想想,你虽出生于名门谢家,是神机清相谢定安的后裔,但你父亲不过一介文玩商人,你亦过了婚龄。”
“更别说你还曾嫁过一次人,就算朕信你是假婚事,但旁人又怎么想呢?而这些,朕都可以不在乎!”
“让你入后宫,还要让你为后,不过只比让你入朝为官容易一点、多一点先例参考,而且这样做,所有的压力都会压在朕的身上!”
赵泽将他觉得难受的想法一口气说了出来,但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知秋,又不由觉得心疼。
赵泽紧了紧拳头,语气缓和了一点,说:“谢知秋……朕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亦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费这样的心思。你为何,连这么一小步都不肯为朕退,一点都不愿为朕考虑呢?”
谢知秋垂着眼睑,内心一片冰凉。
这段日子,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发现皇上对她的好感。
但她还是怀抱希望,希望事态不要往这个方向发展,希望她对赵泽的客气与疏远,以及娶她进后宫会面临的客观困难,足以打消赵泽的念头。
然而,终究还是迎来了坏局面。
其实赵泽会有这种想法,并不难理解。他说的都是实情,若真从选秀来说,凭谢知秋的出身,根本没有可能嫁给皇帝,即便是当宫女,年龄都大了一点。
或许从赵泽的角度来看,这简直是天大的开恩,可是这并不是谢知秋想要的东西。
做官与入宫,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认可的是她的能力与才华。
在世人眼中,这是女子不可能取得之物。
而后者,或许同样可以获得极大的权力,甚至比前者更大,但论其本质,这仍旧是男性的权力,只不过是妻子可以从他手上分得一部分,用以狐假虎威。
若是谢知秋想要这样的东西,她大可以在自己才女名声最显的十五六岁就守株待兔,从愿意与谢家结亲的人里选一个门第最高的嫁过去。
最简单的,她可以直接嫁给秦皓,秦皓当时已经考中解元,凭他的背景人脉,如何会瞅前程?
但谢知秋没有选这条路。
她选了最险、最没有可能的道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绝不愿兜兜转转,再回到旧路上去。
“皇上所言甚是,臣配不上皇上。”
谢知秋重新俯身,叩首于地,慢慢说道。
“皇上如此厚爱,臣感激不尽,亦深知皇上苦心。但臣之所以不答应皇上,并非不满皇上的付出,而是臣不能为之!”
“不能?”
赵泽愣了一下,他倒没想到谢知秋会这么说。
不过谢知秋说她是客观意义上不能答应,远比谢知秋宁愿冒着惹怒龙颜的风险、也不愿嫁给他这个皇帝好接受许多。
赵泽问:“为何不能?”
谢知秋道:“臣的事情风风雨雨,已经在外流传多日,就连臣远在千里之外的师父也有所听闻。臣的事情传到师父耳中后,师父惊得当即写了一封疾书,用最快的速度托人带到臣这里——
“信中,师父反复叮嘱,说臣能有此机缘,身为女儿身却得以有机会辅佐皇上,是天大的福分。但臣万万不可恃宠生娇,生出不该有的非分念头。
“臣与皇上年龄相近,臣以女子之身辅佐皇上,本就是一桩易惹非议之事,理应比寻常男子更守君臣之礼,万不可以色侍君,走捷径之路。如此,才能向后世证明,皇上无论是以前还是今后,力排众议任用臣都没错,确为千古难得的明君!
“群臣反对臣入仕,本就是因为男女有别,若是皇上让臣入后宫,又在后宫中听臣谏言,必会有人说皇上是被美色所蛊惑、让后宫干政的庸帝,于皇上的名声不利!
“师父在信中言明,他人远在金陵,却也能感受到皇上登基以来,整个方国日新月异的变化。师父认为,皇上慧眼识珠、用人不拘一格,这等通透,古今难得,皇上虽尚且年轻,但将来潜力难以估量,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与汉文帝刘恒、唐太宗李世民齐名的明君!
“如此,臣能辅佐圣上,已是三生有幸,臣必须约束自己,决不能让皇上因为臣这个女子功亏一篑、留下污名!
“是以,臣感激皇上为臣考虑的一切,但师命难违,恕难从命。还请皇上谅解。”
赵泽闻言一愣,迟疑道:“你的师父,我没记错的话,是甄奕吗?”
“是。”
谢知秋一边回答,一边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递给皇上,道:“师父千叮万嘱之言,臣万不敢忘,因此特意将此信不离身带在身上。若是皇上不信,可以过目。”
甄奕师父在离开梁城前,曾给她留下一封盖了他私人印章的空白信。
谢知秋知道如何模仿甄奕的笔迹,他便让她自己斟酌内容,如果遇见能对她有帮助的人,便可随意使用此信。
师父的恩情,谢知秋多年来感激不尽。
这封白信,她本不想轻易使用,但如今已经到了她能否继续为官的关键时刻,她必须赌上自己身上的所有筹码。
既然事先已经觉察到了赵泽对她有异样的想法,谢知秋自不会全无准备,正好也可以拿这个来当幌子。
方国重尊师重道之礼,若有师父的耳提面命为借口,肯定比她直接拒绝赵泽,给赵泽的刺激小得多。
而且甄奕在方国是真正的名士,为人谦和友善,为官期间从不与人结仇,人至高位却又急流勇退,显得不慕名利、德高望重,无论朝内朝外评价都很高。
在方国,其声望甚至不亚于鼎盛时期的齐慕先。
若是借师父之口劝说赵泽,想必比谢知秋本人的意愿更有效。
赵泽缓缓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
信的结尾有甄奕的印章,字迹也似乎确实是甄奕的字,他看了开头,似乎内容与谢知秋所言大差不差。
谢知秋深吸一口气,再度清朗开口道:“皇上,您早有发妻,皇后娘娘端庄贤淑、门第高贵,与臣不同。若皇上打算娶臣为妻,那势必要废后,臣敢问皇上,皇后娘娘这些年对皇上忠心耿耿,可有过错?
“皇后乃太后娘娘当年亲自为皇上选的结发之人,其中考量,皇上想必比臣更清楚。
“权势之衡,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若轻易废后,只怕风波未必比让臣为官小!更何况,皇上废弃由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皇后,只怕亦有违孝义,于理不合,非但会寒太后娘娘的心,恐也会给百官议论皇上的话柄。
“臣身为皇上的臣子,长久以来受皇上恩泽,臣自感激涕零,如何能让皇上因臣,平白背上如此恶名?!”
谢知秋这话说得狠,直接将孝道的帽子叩在了皇帝头上。
但赵泽是性情中人,若是不将话说死,难保他不会因为心存侥幸,后面又有什么麻烦的举动。
谢知秋早已打定主意,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也必定要在今日彻底断绝赵泽任何可能是对她的想法!
谢知秋定了下神,又铿锵有力道:“师父信中有言,皇上用臣,必当受阻。但如今朝臣争议,不过一时,实际的功过如何,后人自有评说。
“只要臣与皇上共塑君臣之典范,共创盛世,后人自会看清孰是孰非。而当下高举礼制旗帜的愚臣,反倒要成为千古笑柄!”
谢知秋一番慷慨陈词话音刚落,不等赵泽有什么回应,只听门外传来一个沉着的女声,慢慢地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应对之策。想不到就连哀家,都是你的托词之一。”
第一百六十七章
垂拱殿两页殿门被人缓缓推开, 一中年女子扶着嬷嬷的手,缓缓踏入殿中。
这女子已是昏年,身着深青色红腹锦鸡纹袆衣, 腰系朱锦革带, 头上并未戴冠,只用了几支素木簪, 衣着乍一看并不复杂, 有近暮之人特有的低调简约, 但细看却有雍容之气。
她耷拉着眼睑,手持佛珠,不似华贵的宫中女子, 倒像是哪个佛堂走出来的老太君。
然而, 纵然眼前的女子打扮内敛,凭她衣裳上的花纹以及一开口的自称,还是极容易判断身份。
——世上能有如此做派的, 仅有一人。
那就是方和宗之妻、方安宗与当今圣上两朝皇帝之母,一度垂帘听政、与女子之身把控整个朝纲的顾太后!
谢知秋心头一惊。
顾太后当年与齐慕先两虎相争,最终顾太后失势, 这一局以还政于子告终。
从此之后,顾太后长居于慈宁殿,深居简出, 鲜少在朝臣面前露面。
是以,谢知秋为官数年, 哪怕一度高居参知政事之位, 也从没见过这位威名赫赫的顾太后。
而这一刻, 顾太后竟然亲身出现在了这里!
谢知秋心中登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方朝宫中分外朝与内廷,垂拱殿已是外朝范围, 这里本是后宫女子不可涉足之地。
然而,顾太后毕竟是曾经垂帘听政的女子,显然不在此约束范围之内。
赵泽在召她进入垂拱殿后,明明已经屏退众人,照理来说,外人皆是不可擅入的。
可是顾太后,非但在这种情况下走到了垂拱殿外,她就在门口听着,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她,也没一个人敢通报给皇上!
谢知秋毛骨悚然。
光凭这一点,就可看出太后虽说失了势,但在宫中的余威仍不可小觑。
谢知秋原先说的那些借口,都是想好了说给赵泽一个人听的,绝没想到还会多出太后这么一个听众!
赵泽的性情她十分熟悉,左右出不了大错。
可太后就不一定了,她与太后本人全无接触不说,就凭太后以女子之身掌权十五年之久,她的阅历和谋策就远在年纪轻轻的赵泽之上!能蒙赵泽的话,未必蒙得了她!
想到太后在门外一开口就点破了她所言之语乃是“托词”,颇有些来者不善之意,谢知秋后背一瞬就被冷汗浸透。
她面上不敢露馅,只立即跪着叩见太后。
赵泽见太后居然在门外,一时也有些慌张,问:“母后,您怎么到垂拱殿来了?”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太后在垂拱殿中行走,如若入无人之地。
她身旁的嬷嬷一直恭顺地低着头,一句话不敢多说,极力降低着在太后身边的存在感。
赵泽见太后眼神寻找着座位,连忙主动过去,扶着母后坐下。
太后从容入座,然后,她的眼神落在恭敬跪于地面的谢知秋身上。
“你就是谢知秋?”
她问。
谢知秋不太清楚太后的意图,只得中规中矩地答道:“是。”
“哀家虽耳闻你的事迹已久,倒还是第一次真正见你。”
顾太后语气波澜不惊,这样的腔调,让谢知秋难以从中判断这位高女子的情绪。
只听顾太后对赵泽伸手,道:“泽儿,她那封甄学士的信,给哀家看看。”
“母后要看?”
大约从小顽皮的小孩在自己父母面前都有点发怵,赵泽明显会怕顾太后。
不是那种对权势的忌惮,而是恭敬中夹杂了三分老鼠怕猫的害怕。
赵泽缩了缩脖子,哪怕人已经是皇帝了,母后一开口,他还是老老实实将手上的信交给了太后。
顾太后耷拉着眼,拿到信,没急着看,倒是先用手触碰信纸。
她摸了摸墨迹,又轻轻摩挲指尖,像在检验墨迹的湿度。
“——!”
谢知秋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过了片刻,只听顾太后似笑非笑地道:“倒的确是甄学士的字。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甄学士虽比过去年迈,但笔迹还是同年轻时一般苍劲有力,甚至乍一瞧还好看了一点。”
太后与皇上不同,甄奕任礼部尚书时,有相当一段时间就是太后本人掌权。太后这些年不知批过多少甄奕呈上去的奏折,对甄奕的字肯定比赵泽更熟悉。
谢知秋听不出太后这话是不是别有所指,但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脏突突直跳。
她只得强忍紧张,静静地等着后文。
只听太后又问:“甄学士信中还提到了一位在工部任职的叶大人,我记得……这位大人是去年谢大人还任大理寺丞时,以萧寻初的身份向皇上举荐的吧?”
谢知秋应下:“是。”
太后说:“这叶大人是那萧家二公子萧寻初的师兄,萧寻初认识他合理。你与萧寻初交换了身体,想必这些年也彼此交流了不少,你认识他师兄也合理。不过,这甄学士本是你的师父,他怎么也认识这位叶大人?”
谢知秋面不改色,只道:“我这些年仍以谢知秋的身份偶与师父通信。我用萧寻初的身体之时,偶然发现他这位师兄是个可用之才,因此特意写信征求了师父的意见。
“我是征得师父同意后,才尝试向皇上举荐叶青叶大人。是以,我师父不但知道叶青此人,还对他颇为赞赏。”
谢知秋表面镇定,实则内心相当不安。
她的确在师父的信中提到了叶青。
这其实是一道双保险——
谢知秋并不敢完全肯定,她在说服皇上不让她后宫的同时,还能让皇上保她入朝为官。
若是她今后真的失势,叶青是她当萧寻初时保举的人才,恐怕也会受到大影响。
谢知秋认为,哪怕她自己无法继续为官,至少也要保下叶青。
所以,她特意在师父给的信后半段中夸奖了叶青。这样,叶青就能从她这个有争议的女官员所举荐的人才,转变成名士甄奕亲笔推举的人才。
凭甄奕的名气,叶青之职,必可无忧。
让墨者有机会为官,这是谢知秋当初想要利用萧寻初的身体时,就许下的承诺。
自己许下的诺言,她必会践行。
这样一来,即使她将来真的无法让他们的墨家学说得见天日,好歹能保住他师兄做官的机会,两人也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此策用在赵泽身上,谢知秋敢打包票一定没问题……但在太后面前,她一下没了底。
空气莫名寒冷,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将时间冻得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太后淡然开口:“也是。工部那些官员大部分都是读四书五经考上来,不情不愿被分到工部,不少人此前甚至对营造工技之事一窍不通,哀家瞧着都害怕。这里面能有个真正懂行的,总归是好事。”
这一句话,瞬间让谢知秋放了心。
但下一刻,太后忽将手中信纸方向,一双深沉的眼眸看向谢知秋。
她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你的脸。”
谢知秋一愣。
她方一抬首,太后便伸出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太后似乎端详了她一番,忽而浅浅弯起嘴角。
“长着这么一张乖巧柔顺的面孔,怎么偏生了这么一双眼睛,还满身的反骨。”
太后脸上的浅笑,让谢知秋觉得看不清深意。
她道:“有趣。哀家这一生见过不少人,大多一点小事就吓个要死,变得唯唯诺诺、寸步难行。闺中女子受限颇多,历事历得少,更是捏着捏着就个个都成了温顺的样子。哀家好久没见过你这样胆大妄为的丫头了。”
但话到此处,她又话锋一转——
“可惜。哀家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拿在手里当作棋子。你犯了大忌。”
言罢,顾太后收起手,将甄奕的信递还到谢知秋手上,起身就要离开垂拱殿。
然而,在彻底离开之前,她又回头,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道:“今日之事,哀家会一直记着。谢知秋,好自为之。”
*
却说太后摆驾回宫后没几日,忽然兴致到来,在宫中办了一回春日赏花会。
朝中高官家眷,均在受邀之列。
太后已多年不曾设宴了,难得出山一次,似有异常,但无人敢不来。
花会当日,宾客齐聚,众人以太后为中心,却都小心翼翼,不敢逾礼。
会中,太后貌似不经意地道:“前几日,哀家午后小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天顺元年,先帝刚刚去世,哀家悲痛不已,天天以泪洗面。”
“直到有一个秋夜,哀家在梦中得见先帝。先帝乘一尊莲花而来,还领了一个女童给哀家看。”
“先帝说,两名皇子尚且年幼,他却重病而亡,想到少帝将主江山,身边又有谗佞假作忠臣,他实在放心不下。”
“万幸,女娲娘娘念其生前功绩,特赐她身边补天所留五彩石所化的童女下凡,辅佐少帝,巩固江山。”
“那五彩石女虽是女身,但自有女娲娘娘神迹庇护,另有一番机缘,使其得以协助少帝,惩奸除恶。”
“先帝叮嘱哀家,若遇到此石转世之女,务必帮衬一二。”
“说来惭愧,哀家一梦惊醒,对梦中所遇之事,便朦胧糊涂。何况哀家年事已高,头脑已不及之前,时间一长,又一直没见什么灵石女童,就将这事忘了。”
“直到前几日,哀家去瞧皇上,正好遇见他召见谢知秋。”
“哀家一见那谢家姑娘的脸,就惊到了。”
“她那相貌,与十几年前先皇梦中带给哀家看的那个莲中童女,一模一样。”
第一百六十八章
“邦国兴盛, 重在学子。天下英才,会于国子。”
“谢氏女谢知秋,器度端重, 姿智明敏。前有先帝托梦之嘱, 后有舍身救圣之忠,劲正清直, 华才出人, 乃不世之材, 可堪育教之重任。”
“今朕丕承宏绪,值造多艰,外有侵辱之虞, 内赖修攘之略。尔其钦哉, 尚多受祉。”
“臣谢知秋,谢主隆恩。”
三月十五,谢知秋被召到文德殿进行宣麻仪式。
按照方朝的礼制, 任免朝中重要官员时,会由翰林学士以麻纸起草文书,写下皇上的诏令, 再由内侍官送到文德殿,举行“宣麻仪式”。为显隆重,御史台还要召集百官前来听麻。
然而谢知秋本人, 直到她亲手接下敕令,得知自己被重新授了官, 整个人还宛如做梦。
她被任命为国子监祭酒, 官居从三品。
由于受到史守成等官员的层层阻力, 她以现在的女子之身,想要官复原职、像以前那样任参知政事那般的要职, 难度还是太大了一些。
不过,还能得到国子监祭酒这样举足轻重的官职,于谢知秋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谢知秋因有救圣之功,且身为女子,能走到这一步是罕见的特例。皇上为显皇恩浩荡,还特许她这么一个三品官,以宰相之礼举行宣麻仪式。
这对谢知秋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荣耀。
……而这一切,恐怕是多亏贵人相助。
谢知秋想起什么,略微一凝。
*
“老爷,大小姐被授官国子监祭酒了!”
“真不愧是小姐!”
为了谢知秋的事,谢府上下已不安了数日,如今尘埃落定,消息刚传回谢家,谢家人为了不落主人家的面子,自然一片欢庆之气。
如今这谢大小姐,可彻底成了传奇般的人物。
自从太后在花宴上公开说了一句——
“那谢家姑娘相貌,与十几年前先皇梦中带给哀家看的那个莲中童女,一模一样。”
谢知秋在梁城的风评可谓立即一转!
这一句话,就解释了谢知秋为何从小聪慧过人、为何独独是她会和萧寻初交换身体,甚至连她隐瞒实情入仕之事,因为有了上天赋予的使命,都忽然变得很有必要性。
梁城那些个关于谢知秋的话本子,马上加入了这段有神异色彩的前情,声势浩大地讲了起来。至于那些曾说谢知秋妖异诡诞的人,从那以后就销声匿迹,没再出过声。
就连在谢家,都有小丫鬟傻乎乎地道:“原来大小姐是神石所化,难怪从小到大都没什么表情呢!”
至于谢家老爷谢望麟,得知长女重获官职,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慌乱。
他这人好颜面,从年轻时就讨厌旁人看低自己。正因如此,他自从生了这么个才智过人的女儿,一直有心要炫耀,又是为她四处寻觅良师,又是为她塑造才女的名声。
谢知秋也颇为争气,除了她死活不肯定亲的那两年让谢望麟焦头烂额,其余时光,她始终是令谢望麟自豪的长女。
但纵然是谢望麟这个亲生父亲,也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儿,有朝一日,居然真能以女子之身出入朝堂,官拜三品!
对官运一代不如一代的谢家来说,谢知秋横空出世,无疑如一道清光划破暮空,照亮阒黑长夜!
她果真一下便胜过谢家所有被寄予厚望的儿郎,甚至远胜于她叔伯之类的长辈。今后的谢家,想必不得不重视谢知秋这个曾经的商人之女,甚至要将这个家族的兴亡都寄托在谢知秋身上。
谢望麟一生都被同族兄弟压制,被认为是读不出书、经商玷污书香门楣的没出息之人,人到中年,忽然被女儿送了这么大一份惊喜,要说他完全没有扬眉吐气之感,那绝对是假话。
不过另一方面,他更大的感受,却是震惊与担忧——
在谢知秋年幼之时,他纵然知道这个女儿才能惊人,也不认为她一个小姑娘真能有越过男儿的成就。
现在再回头看,谢望麟只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傲慢和浅薄,回想起自己过去说过的话,顿觉尴尬窘迫。
而与此同时,谢知秋是他的亲生女儿……
方朝女子为官前所未有,谢知秋以女子身份身居高位固然是荣耀,但她继续往前走,面对的将是一条没有前人的道路。
官场凶险动荡,谢知秋树敌无数,女子之身又受人诟病。
为人父母,自己的孩子将要走向父母完全不知该如何帮助她的地方,又有谁能不担心呢?
谢望麟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与谢知秋谈谈,看看她的把握,忙问:“知秋儿呢?宣麻仪式不是早该结束了吗,她还没回来吗?”
家仆摇头回答:“还没有,大小姐说她还有点事情要做,就一直待在宫中没有回来。”
*
这个时候,谢知秋人正在慈宁殿中。
殿中,香炉上着新香,淡烟袅袅而上,一众宫人垂眸而立,无人出声。
顾太后盘着佛珠,闭目念经。
直到谢知秋踏入殿中,躬身行礼,满身佛意的顾太后才幽幽抬起眼皮,悠然往后瞥了一眼。
“你主动求见哀家,是为何事?”
她缓慢道。
谢知秋身着紫公服,将宽敞大袖拢举于身前,拜礼道:“微臣,来向太后请罪。”
“何罪?”
“数日前,臣在垂拱殿失言冒犯太后。太后娘娘说臣犯了大忌,臣甚感惶恐,特来请罪。”
顾太后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顾太后挥了挥手,满宫的嬷嬷侍女便恭顺地鱼贯而出,并关上了门。
顾太后居高临下,凝视着谢知秋。
那眼神甚是灼人,谢知秋能清晰地感到它停留在她的发顶、肩膀之上,似是审视。
顾太后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谢知秋微滞,索性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问出盘踞在她心中的疑虑:“太后为何出言帮我?”
在这种乱局中,谢知秋能重新归朝为官,太后说的那个“神石童女”的故事无疑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谢知秋如今成了“先帝派来辅佐少帝的神使”,那么她继续为官,当然也名正言顺。
对谢知秋而言,现在的发展,无异于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她没想到这种时候,对她伸出援手之人,竟然会是顾太后。
在垂拱殿那一见之前,谢知秋与顾太后素未谋面,而那第一面,谢知秋还疑似开罪了顾太后。
说实话,那日回去以后,谢知秋惶惶许久,一直在考虑该做点什么来补救。没想到,太后的责罚未来,她倒等来了太后在赏花会上说她是五彩石转世的消息。
此刻,太后垂眸看她。
她略一抬手,示意谢知秋抬起脸来。
“为何帮你?”
她用手撑着头,不急不躁地道。
“可能是一时兴起,也可能……”
她看向谢知秋。
“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吧。”
空气一时寂静。
太后凝视谢知秋的时候,谢知秋亦同样看着太后的脸。
太后早已不再年轻,她的面庞依旧可见当年美貌,可是更多的,能让人感到岁月的痕迹。
*
皇室的过往,是民间不可议论的禁忌。
尤其当朝太后,由于牵扯太多,先后两名先帝都曾下过旨,命天下人不可非议太后往事。
正因如此,世人对这位曾经手握大权的顾太后,了解并不太多。
但是,谢知秋博览群书,又有甄奕这位曾在太后手下当过礼部尚书的老臣作师父,关于顾太后的过往,她倒是听说过不少——
赵泽当时想劝谢知秋当皇后,曾拿出她与萧寻初的假婚事说事,以证明自己做了很大的让步。
实际上,皇室对皇族男子的婚姻筛选严格不假,但岁月长了,其中又难免会有例外。
赵泽自己的母亲、如今谢知秋面前的这位顾太后,她在与方和宗相识之前,就另有一位丈夫。
*
德兴十年,一名瘦弱的女婴出生在关中晋城一户顾姓的普通农家。
那几年连年灾荒,农户歉收。
因为养不起女儿,这女孩没几岁就被卖给别人作童养媳,人还没灶台高,就已经学会洗衣做饭种地挑担卖菜,还常被公婆挑剔打骂。
后来这户人家又种种原因自身难保,女孩被转手卖给戏班,开始学习杂技。
在戏班,班头苛刻无比,卖艺的孩子缺衣少食,但好歹不至于饿死。
跟随着戏班,女孩一边卖艺,一边流浪各地,最后来到梁城。
十二三岁时,由于身体发育,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做出高难度的危险动作,女孩在戏班的身份逐渐鸡肋,被年纪更小的孩子顶替,随后她嫁给梁城本地的一位工匠,离开戏班。
没过多久,适逢辛国发动战争,方国边境吃紧,为补庞大的军事缺漏,朝廷采用了极高的征税,并且在民间大量抓丁。
动荡之中,民心涣散。
女孩的丈夫生计艰难,遂决定将妻子卖给他人换钱。
而同一时刻,有个衣着精细的年轻伙计正在到处闲逛,寻摸着买个漂亮的女人,送给他想要讨好的贵人。
他见有人贩卖少女,就上去搭话。
因为是要献给贵人的女子,他得知这人卖的是自己的妻子,这女子虽貌美却早经人事,他便失了大半兴趣。
不过,这女子性情温和,气质独特,他便与她攀谈了几句。
谁知这一谈,他发现这女子年纪不大,居然见识十分了得,不但曾亲身周游各地,熟知方国各地风土人情风貌,还对世俗人□□故有十分深入的理解,能见微知著,问她朝廷民间之事,她都能凭人性而推说出一番见地。
她没读过书,不识字,但谈吐并不让人厌烦,反而有一种纯朴的风趣知礼,而坎坷的命运没有让她变得愤懑阴郁,竟形成了一种豁达通透的大方气魄,短短几句闲谈,就能轻易让人对她生出好感。
说实话,在贵人那里,漂亮的女人很常见,他们阅尽千帆,早就不稀奇了。再怎么美丽纯洁的女子,他们要多少有多少,最多不过凭着兴致新鲜几日,就会腻烦。
但是像这样见多识广、旷达早慧的少女,真没人见过几个。而且她如此聪明知事,说不定倒比那些容易恃宠而骄的愚昧美人,更为可用。
伙计不由后退两步,重新打量起她来。
……
女孩起初不知那年轻伙计的身份。
等跟着去了从未见过的奢华王府,女孩才知晓,此人竟是当朝三皇子麾下的指挥使,而他买下她,为的就是献给三皇子。
后来,她果然如伙计所料想得那样,很得三皇子青眼。
皇帝得知自己看重的儿子沉迷与来历不清、出身低微的民间女子厮混,大为光火,勒令三皇子将少女赶出王府,并迅速为儿子定下正妻。
而三皇子竟舍不得,阳奉阴违将女孩养在别院。
再后来,皇帝驾崩,三皇子以太子身份即位,就是后来的方和宗。
而这顾姓女子,之后几经周折,在原皇后薨逝以后,方和宗力排众议,将她立为皇后。
又过数年,方和宗驾崩,她奉诏垂帘听政,手握大权。
终于,她成为了当今群臣不敢妄议的人上之人——
当朝太后顾诗诗。
此刻,这个人物就端坐于高位之上,手持佛珠,低头垂望谢知秋。
她道:“在这个世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弱女子,想要从底层爬上来,必须要抓住一切能利用的东西。
“无论是才智、美貌,还是经历、身体。若是世人都认为女子无法不依附于男子,那就唯有利用这一点,驱使一个身居高位的男子,然后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借他前往别人无法欺辱你的地方。
“谢知秋,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但你心高气傲,有那么大的野心,却还有不想放弃的东西。
“在这种时候,没有人拉你一把,是不行的。
“我正好长了手,也想看看你凭你那点稚嫩的手腕和小聪明究竟能去往何处,所以伸手拉了你一下,仅此而已。”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谢知秋听了太后之言, 久久静立未动。
她明白太后的意思。
无论是谁,若想要往高处走,必须要与权力更大的人利益一致, 然后得到对方的支持。
女子无法通过一般途径做官, 也难以获得权力,而帮助一个女性获权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绝大多数人不会专门去费这种心思。
因此女性若想与高位之人站在同一个阵营、让对方认为他们双方利益一致, 最名正言顺的方法, 就是与一个权势较大的男人结为夫妻,获取对方的支持,让他将权力分给自己。
然而谢知秋拒绝了赵泽。
尽管她救过赵泽, 赵泽从个人感情上对她很有好感, 但由于帮她的代价太大,而两人之间的共同利益太少,赵泽迟迟难以下定决心。
正是在这种节骨眼上, 顾太后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谢知秋与太后非亲非故,谢知秋看不出这样做对顾太后有任何好处, 她这一举动,只能用纯粹的好心来解释。
谢知秋轻轻抿唇。
偏偏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一个人——
年少之时, 父亲曾为她请来两位先生,一位教她识文习字, 一位教她妇德。
其中那位教她妇德的先生, 名叫林隐素。
眼前的顾太后, 给她的感觉,和当年林先生有点像。
都是颇有阅历的女性, 都嘴上不饶人,都看上去不好相处、庄素又威严,但是真的到了关键的节点上,又偏偏是这么一个本以为不可能的人伸出手来,将她拽出冰冷的河川。
当年,是林隐素先生将她介绍给甄奕学士,让她拜甄奕为师,让她得以去白原书院念书,得以开阔眼界,得以成为后来那个名震天下的才女谢知秋。
而现在,则是顾太后出手将她拉出泥潭,用一个五彩石转世的故事,将她重新送回官场。
谢知秋一定神,撩起衣袍,跪了下来。
当年她曾问林隐素先生为何不自己收她为徒,林隐素回答,因为她只能给她学识,别的东西一概给不了。
后来数年,谢知秋曾给林先生写信,但林先生一概没有回过。
由于谢知秋去了白原书院读书,她家中后来也不再设教师,林先生离开谢府,据说经谢老爷介绍去了别处继续担任妇德先生,再后来就彻底失去了联络。
而这次,摆在她面前的机会,她知道自己必须试一试。
谢知秋俯下.身,对着太后磕头。
太后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一怔,问:“你这是干什么?”
“微臣先前在垂拱殿失言,冒犯了太后娘娘,甘愿受罚。请太后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臣为太后娘娘效命!”
谢知秋额头触地,毫不犹豫地道。
“太后先前说臣手腕稚嫩,臣自当反省。若臣有还有什么不得力的地方,求娘娘教臣,臣定当殚精竭虑,痛改前非。”
第一百七十章
这一年, 国子监的杏花开得甚好,一簇簇一串串地挂在枝头上,风一吹, 便如雪飞轻旋而落。
在春末暖风中, 一个年轻女子身着紫色公服,行走于落花下。
忽然, 一朵完整的杏花打着圈从树梢落下, 正好落在谢知秋眼前。
谢知秋抬手, 用手接住。
同一时刻,恰巧有两名国子监生从道路另一边走来,他们远远瞧见在路上走的紫衣女子, 皆是步调一停。
下一刻, 他们未同谢知秋打招呼,而是忙不迭地往后退,互相推搡着换了条路走, 像在躲鬼怪一般。
谢知秋虽低着头,但眼角余光却看见了全程,她并未往心里去, 习以为常。
她上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已半月有余。
国子监是方朝的最高学府。
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 但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必经过科举就能做官, 参不参加科考全凭兴致, 可谓更稳妥的道路。
正因如此, 国子监入学的名额素来有限,理论上来说只有官员的孩子才能入学, 父亲的官职最低也要是七品,由于名额只有七十人,竞争极为激烈,甚至会有八品及以下官员的孩子为了入学谎报家世,屡禁不止。
而另一方面,国子监入学竞争极大,但进了国子监以后,中高层官员的儿子往往只是挂名,并不会真来听课,而他们纵然不来,国子监的先生又能耐他们如何?是以,国子监中学生更少,往往只能见到一些家境相对不显的官员后代和假冒身份混进来蹭课的学生。像以前的萧寻光那样,因为与家中不睦、一天到晚住在国子监不走的,倒像是特殊情况。
谢知秋这个国子监祭酒一职,相当于国子监这所书院的山长,是管理国子监的最高职位。
因为管理着整个国家重要的人才储备之所,学生中有不少人都出自达官显贵之家,这其实是一个人脉广博、地位相当崇高的官职,大多由德高望重的老者出任。而历史上有不少官至宰相之人,都是经由国子监祭酒这条路上去的。
谢知秋从参知政事退到国子监祭酒,看上去只是退了一小步,她身为女子还能担任如此重要之职,已经是极为抬举她,而且谢知秋素有学识,让她传道受业,好像也破有道理。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由于男女混淆不符合礼制,学校更是应当尊礼守德的学习之地,谢知秋并不被允许干涉与男性监生有关的任何事务,与其他国子监官员也隔开了一个体系。于是,本应由国子监祭酒承担的职责,现在几乎全部转移到了司业身上,谢知秋被单独分了一个书斋,远离人群,美其名曰尽可能避免她接触男性,保全她的名声。
国子监学生绝大多数是十四岁以上、二十三岁以下的年轻男子,这个年纪已经懂得守礼了,又是官家子弟,他们大多都知道要是在书院里和异性祭酒关系太亲近,指不定会有不好的传闻,那绝对会影响自己在国子监的考评,影响仕途。
是以,这段日子国子监里的学生一看到出来散步的谢知秋,就会像刚才那样退避三舍,生怕与她有所牵扯。甚至于有个别学生尽可能缩在书斋里不外出,或者索性回家罢了课,以断绝与谢知秋接触的可能性。
谢知秋现在明面上唯一的工作,就是她以萧寻初的身份推行新政时,曾经提倡设立与工科有关的义学。
国子监属于教育体系,虽然达官显贵之子肯定是不会来学工学这类奇技淫巧的,但皇上推到这个位置上,给的理由就是“便于自上而下推动工技义学”。
至于官方学府惯来不收女弟子,而谢知秋又不允许干涉异性学生这个矛盾怎么解决,皇上没说,朝廷也没提,左右“工科义学”一项在新政改革里本就属于皇上没什么兴趣的部分,进度慢也没关系,就这样先搁着。
谢知秋以前是可以出入政事堂、手握大权的参知政事,而现在被隔离在国子监这个独立体系,既无实事可干,又无法接触学生、培养人脉,很难说这不是将她当作装饰品的意思。
谢知秋仿佛能听到朝廷在告诉她:“官职你拿到了,荣誉你也拿到了,现在可以了吧?国子监月俸也不少,你还是千古以来头一个女祭酒,这下能不能不要再闹事了?”
谢知秋转着手中的杏花。
可以吗?
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公平了吗?
她内心觉得满意了吗?
*
“太后娘娘,谢大人又来求见您了。”
慈宁殿,青烟古佛,太后清坐着,膝上摊着一本经书,正在阅读。
听到侍女之言,她翻书的手顿了一下,半晌,终于还是道:“让她进来。”
“是。”
*
不久,谢知秋步入慈宁殿。
太后头也不抬,自顾自翻着书,道:“你一个国子监祭酒,怎么从来都不在国子监待着,反而成天往哀家的慈宁殿跑?”
谢知秋道:“国子监那里,臣已经照例露过面了。说不定对其他人而言,臣不露面倒比露面好,他们也不用那么不自在,可以落个轻松。”
太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道:“后宫与前朝原是两不相干之地,没事儿一天到晚往后宫里跑的朝廷官员,你说不定是千古以来头一个。”
“大抵是朝中本没有女官,后宫不准男人踏入,而臣虽是女子,官职却高,宫里没遇到过这种例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让臣钻了这个空子。”
谢知秋回答。
她想了一下,又道:“臣明白该进则进,该退则退。朝廷让臣为官,已是极大的优待,臣……不能说野心已经满足,但在这种时候继续咄咄逼人,未免有得寸进尺之嫌。”
太后了然:“你这是跑到哀家这里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来了。不过,哀家这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你待在这里,只怕无聊得很。”
“太后娘娘没有赶臣,臣已甚感荣幸。”
“……”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听说你原先擅长下棋,而且棋艺师承李雯?早年甄奕还未辞官的时候,哀家偶尔也会与他们夫妻对弈。既然如此,让人拿一副棋来罢。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棋艺,比起你师父如何。”
……
那日谢知秋对太后叩首,求太后为她指点迷津。
太后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明确拒绝,但是此后,谢知秋每回厚着脸皮来求见太后,太后也没有拒绝她。
二人待在一起,其实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点闲话,有时候谢知秋会陪太后念佛经,有时候两人会一起看看书,有时候也会像今日这样,太后主动提出试试谢知秋的棋艺。
谢知秋起初奉太后甚恭,但随着她们彼此摸清楚了脾气,两人在保持适当君臣距离感的前提下,逐渐有了一点忘年交的意思。
谢知秋很快就发现,太后学识甚广——
太后当年侍奉方和宗时,就有勤奋好学的名声。
谢知秋以前听说过传闻——
太后起初没有名分,只算是方和宗身边的丫鬟,但得到还是王爷的方和宗许可后,她自己学了读书写字,短短几年,就看完了王府里的藏书。
谢知秋能感觉到,这传闻多半没有言过其实。
谢知秋的阅读速度异于常人,不谦虚地说,她知道自己是博学的人。
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聊天时与太后谈起的书,还没有一本是太后没看过的。非但如此,太后平时说话会不经意地引经据典,谈吐间便可知其知识广博。
在方国,女子如同男子一般受教育者甚少,谢知秋早已习惯了孤独。在她成年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她能碰到一个交谈起来如此轻松的女性长辈。
偶尔有一两回,她会恍惚地感到惊奇,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学术交流可以如此自然而畅快,在这座慈宁殿里,在她们两人之间,女人拥有学识是像吃饭喝水一般正常的事。
太后平常并不会刻意指点她什么,但有时在闲谈之间,太后会不经意地提到一些谢知秋不知道的朝中之事,于谢知秋而言,这都是足以令她心中一动可用讯息——
“赵御史次日在外风评不错,不少官员都说他为人仗义。”
“不过几年前他父亲去世,他竟一个人偷偷摸摸将本该与他兄弟平分的一部分家产占了,被其嫂子发现闹了事,才说是误会误会地吐出来。”
“可见其人恐怕多少是贪心的,只是在乎风评或者所图更大,才不轻易表现出来。”
“这样的人,有必要可以用利收买,但不可与其交心,以免后患。”
“先前被你提拔成大理寺卿的那个祝维平,我对他印象不错。”
“他早年落魄过,被当时的上官穿小鞋。”
“后来那位上官别的罪行东窗事发,被关入大理寺候审,正好由祝维平负责审理。”
“当时我看了送来的审议文书,不偏不倚,十分公正,没有丝毫出于私怨落井下石的迹象。”
“可见此人虽然平日里爱和稀泥,但根子是正的。这种人我倒是喜欢,本性正直又足够圆滑,放在哪里都合适。”
“吏部的李尚书和那个刘求荣有姻亲关系。”
“他原本十分信任刘求荣,认为刘求荣只是性情懦弱,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自从刘求荣卖人肝的事情被揭发出来,李尚书看上去惶惶不可终日。”
“此人为人十分小心谨慎,这回说不定会为避免牵连而辞官。”
“吏部尚书是个肥差,不知道等空出来以后,谁又能顶上去……”
谢知秋耳聪目明,且称得上观察力敏锐,其实她对朝中也有观察,但她在官场的时间毕竟不长,有很多往事都不知道。
而太后的经验,无疑可以让她补上这一课。
谢知秋在太后面前十分恭谦,只要太后愿意说点什么,她就默默记下。
尽管如今以她的处境,还不清楚这些讯息将来是否能用于做些什么,但有所积累总归没有坏处。
而这日,太后与谢知秋下棋。
太后在谢知秋落子后,低着头思索。
太后棋艺不算差,但她毕竟年纪大了,思考起来很慢,棋风又谨慎,有时候走一步要想一个时辰,一局棋下一天也下不完。
和这种人下棋定然磨人,幸好谢知秋醉翁之意不在酒,倒也能耐心等着。
忽然,太后没有落子,倒是问她:“最近,史守成当上同平章事以后,好像经常出入垂拱殿。你可知他在忙什么?你的官职已经定了,他总不会还在找你麻烦吧?”
谢知秋本在思索棋局,太后不落子期间,她暗自算了数种太后可能的下法,顺便构思了每种下法后面二十步的应对之策。
听到太后提及史守成,她不由一顿。
谢知秋回答:“史大人的矛头已经与我无关,他最近在做的事,大概主要还是攻击齐慕先。”
“齐慕先?”
连太后都对这个答案有点意外。
“齐慕先不是早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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