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谢知秋听完太后这番言论, 沉默了良久。
她说:“您的话有些道理,但眼下之局,已不是我想不想杀赵泽, 而是赵泽已动了杀我之心, 我若不杀他,恐有后患。”
顾太后反问:“你对对他动手之事尚有犹豫, 既然如此, 又如何肯定, 他对你下手时,没有丝毫迟疑呢?”
谢知秋微微蹙眉。
顾太后之言,似乎话中有话。
恰在此时, 谢知秋看到慈宁殿外, 雀儿从外头跑了过来,正在花园边探头探脑。
谢知秋瞥了顾太后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样子, 便走向雀儿。
“小姐!”
雀儿凑到谢知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谢知秋先是愣住,接着, 她眼神一变,露出惊愕的神色。
她回头去看太后。
太后状态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谢知秋转身欲走, 但想了想,她又让雀儿先回去, 自己则走向太后。
谢知秋道:“……你早就猜到?”
太后回答:“他是我的孩子, 我不难猜到他的想法。”
谢知秋心情略有些复杂。
她屡次瞥向面前的老者, 欲言又止。
太后问她:“你好像有话想说?”
“……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您能看透世事,又善洞察人心, 恕我直言,您的才能,远在您两个儿子之上。我听闻您早年垂帘听政时,一度尝试身着龙袍。您若当真有心称帝,不会不成功。可是为何……您到最后,却选了还政?”
太后一凝,眼睑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无疑是个敏感的问题,在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敢这么问她。
顾太后道:“或许是因为,哪怕我位高权重,但仍然摆脱不了情感的束缚。”
“……情感?”
太后颔首。
她道:“我与先帝相伴数十年,他待我与旁人不同,皇室于我,亦有情谊。
“当年我目不识丁,只是凭运气进了王府,但尚是皇子的先帝欣赏我勤奋好学,教我习字,容许我阅读王府中的藏书,授我以才学,这是恩一。
“我身份低贱、来历诡异,却在先帝身边侍奉。先帝的父母不悦,而我于他们,不过草芥,他们本可以杀我,但因仁厚之念,他们没有动手,只是将我驱逐去别处,放了我一条生路,这是恩二。”
“后来我入宫,因为二嫁之身,群臣皆议我惑主,但先帝信任我的才能人品,力排众议,将我立为皇后,这是恩三。
“后宫本不该谈论朝政,可先帝为我破例,让我批阅奏折,在他卧病时垂帘听政,这是恩四。”
说到这里,顾太后停顿了一下。
她说:“我知道谢姑娘你想法与常人不同,亦追求公正,连对乐坊中的乐女都报以同情,大抵不会认为二嫁与后宫议政会是什么污点。
“但世人与你一般想者甚少,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些皆是难得的宽容与悲悯,给了我过去从未想过的机遇,哪怕先帝的父母厌恶我、所做之事不过是饶我一命,我对他们仍旧不胜感激。
“后面我与先帝又有了两个孩子,就算我有自己的野心,也不得不为两个儿子打算。
“在我那个时候,女子要触碰政治,唯有走此路,但走了此路,我与皇室便是一体的,会在长久的相处与皇权捆绑在一起,变成利害一致的家庭。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人只要有情感,就难以割舍自己的家人孩子。”
谢知秋滞了一瞬。
顾太后凝视着她,说:“我知道我在你眼中,是有本事的女人,发现我做不到武周朝的女帝那么果决,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谢知秋思索了一会儿。
她不难意料顾太后对自己的家庭有感情,诚然,她的确有点希望听到其他理由,不过这一个,也在情理之中。
谢知秋想将自己的情感整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有点犹豫。
顾太后见状,转过身去,道:“好了,你去吧。你欠我的恩,我也要了报偿,道已不同,你我师徒之缘,想来将尽于此。日后,你不必再来了。”
谢知秋行礼,本欲离开,但想了片刻,又留下来。
“庇护自己的家人,乃人之常情。太后的处境与我不同,自然有自己的顾虑。”
谢知秋道。
“诚然,我未必与您一样想。”
“但太后您是我的前人,我有您可以拉我一把,走到今日尚且艰难,那么当年摆在您面前的,又会是何等灰暗的荒原?”
“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人摸索着走在前面,后人才会见识到女子从政的才智,正是因为见过您所受的阻碍,我再往前走时,才会小心谨慎绕开坑道。”
“我的想法并不与太后您完全相同,但这是因为我是后来者。如果没有您的帮助和恩泽,我同样没有资格选择更为任性的道路。”
“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观念。我从来没有忘记您当年助我之恩,也会永远敬您为恩人与老师。”
顾太后手中拄着的拐杖一停,回过头来。
她道:“你当初不是问过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谢知秋一怔:“是。”
顾太后道:“我觉得你有一点像我,但比我更为倔强,我也有点好奇,若是我拉你一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顾太后笑言:“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帮错人。”
说罢,她又道:“去吧,让我见识一下,你这样的小丫头,究竟有什么本事。”
谢知秋躬身行礼,就此拜别。
*
回到赵泽的寝殿外,众人还死死压着赵泽,赵泽已经被五花大绑,看起来十分狼狈。
众人都在等谢知秋下令,见她现身,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她。
谢知秋从一个士兵手上取过刀,亲自走向赵泽。
赵泽见谢知秋沉默地向他走来,若说心里没有一点恐惧,那必定是假话。
谢知秋举起长刀,赵泽眼前银光一闪,他心脏狂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但下一刻,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是被绑住的手腕一松。
谢知秋斩断了他身上的绳子。
赵泽十分意外,张了张嘴,问:“你为何放过我?”
谢知秋神情复杂,反问:“那你又如何,为何下的不是死药?”
赵泽在膳食中下.药的事情早已败露,但雀儿他们将食物喂给老鼠吃以后,发现里面只是蒙汗药,并没有痛下杀手。
再加上对赵泽事先嘱咐过的宫人的审问,听起来,他的确没有下死手之心。
赵泽呆了呆,意识到是自己的一时手软,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他道:“史守成这回给我出的策略,听上去并不是非要杀死你不可。
“我们本打算假借你的命令来号令义军,杀了你固然可以断绝后患,但同样的,我们手上也没了筹码,我认为留下你的命,反而能在义军觉察不对劲时,依旧有威胁他们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我们以前,毕竟算是朋友。
“你以前与我下棋的时候,说过凡事应留一线,强大的战术,往往并不仅依靠狠绝的武力,还有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谢知秋百味交杂。
赵泽这个人不算很聪明,这几年的行径可称昏君,冒然出征和布阵图之类的事情给军队和百姓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方国民不聊生。
可细看这个人,竟然真的不算一个很残暴的君主。
赵泽虽被去了绳子,但命运仍然未知,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紧张地看着谢知秋。
雀儿也不安地上来询问:“大人,那接下来怎么办?皇帝不杀了吗?”
谢知秋亦在心中思量。
不杀赵泽,多少有她个人偿还过往恩情的考虑,但不得不承认,顾太后的话也在一定程度上说动了她。
方国不是小国寡民的国家,而且绝大多数地区并不像当初被他们从辛军手中救下来的北地那样会天然忠诚于义军,更没有普及过北地那种新的教育。
她和萧寻光都没有非要登基的意思,原本如果杀了赵泽,的确是打算尽可能延续北地那种政体。
不过,如果留着赵泽,那么“表面上不更换皇帝”,倒的确是一个可以最大程度保持国家稳定的好方法。
只是,要如何既保留赵泽,又将控制国家的权力从赵泽转移到她自己身上?
谢知秋闭上眼,过去读过的诸朝历史、百家之言、古今知识,还有她这些为官、经商、指挥军队、治理北地的种种经验,如流水般在脑海中快速呈现,并慢慢织成一张新的网。
终于,她有了一个似乎可以试试的方案。
谢知秋睁开眼,唤来雀儿,对她细细叮嘱。
第二百二十二章
据《方史》记载, 宁德八年,七月十四夜,恒宗赵泽称病情恶化, 召谢知秋、史守成等重臣入宫, 交代后事。
当夜,宫人出入不断, 且有兵戈之声。
次辰四更, 异动平息, 谢知秋宣布,恒宗身体并无大碍,但仍需长期休养, 考虑到皇帝卧床不便, 今后所有政令,将由她本人来代为传达。
从此,皇帝的权力实际上被完全转移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谢知秋手中, 史称,宁德宫变。
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外乎如是。
又过半年, 谢知秋手中出现一份圣谕,宣布恒宗将包括立法权与行政权在内的皇帝主要特权全都转交给政事堂,他自己不再做任何决策, 此后的所有皇帝,也不必一定来上朝。
关于宁德宫变, 由于历史记载极为模糊, 又极大地改变了方国的历史进程, 引得后世史学家们争论不休。
有人认为恒宗所谓的疾病是自己装病,也有人认为是谢知秋暗中给他下.药。
谢知秋为什么留下赵泽一命, 亦众所纷纭,延伸出数十种说法流派。
不过后世评价可以达成共识的是,宁德宫变是一场将方国的君权转移到宰相手中的重大历史变革,并且从法律意义上彻底改变了千年的封建君主制度。
而且在这场政变中,双方的牺牲都减到了最小,更没有发生社会性动荡,使得整个国家保持了稳定,为接下来的经济、技术、教育多方面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让方国迎来了长达百年的、太平富饶的黄金盛世。
此后无数文人都写诗著文赞美过这个时期,将其视为理想社会。
不过,对于真正的谢知秋而言,她的忙碌才刚刚开始,还有无数的事情要等着她去施展拳脚。
*
“爹爹,新科举的告示出了!”
贡院外贴出公告的时候,严静姝倒比父亲还先得到消息,高兴至极。
严静姝今年已过二十五岁,在方国,这个年纪还没成婚的姑娘不仅是少见,而且朝廷还要征五倍的高额税,舆论上也会十分苛刻。
如今谢知秋权倾朝野,有她在,这个法律估计马上就会取消,不过严静姝为了避税,其实前几年已经跑去道观出了家,现在算是带发修行,平时也会长久待在道观读书。
这样做,其实冒的风险相当大,即使严静姝已经极力保持低调,平日里难免会听到闲言碎语,昔日与她一同读书、和她一样崇拜谢知秋的闺中密友们,早已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作人妇,虽然她们不时也会鼓励她,但环境与话题都有了变化,终免不了渐行渐远。
面对未知的未来,严静姝不时也会感到忐忑。
会不会做的决定错了?
会不会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她不按常规的道路走,未来会注定悲惨?
会不会就算等了许久,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万幸,如今总算拨云见月、柳暗花明。
不过,严仲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道:“可是明年这个新科举的考试范围与过往不同,儒学经典你肯定没问题,但还有这个墨学……据说是工技数学一类的,这些,我们可是半点都不懂。”
谢知秋目前的说法,是新科举与旧科举错开一年,两线人才并收。
但朝中官员都看得出来,新科举迟早是要完全取代旧科举的,目前说是双线,只是为了缓和考生矛盾,让只学过四书五经的老考生反应不要过于激烈,也给这些人才留一些机会。
等将来义学全面铺开,教学完全改制,参加新科举的考生增多、旧科举的考生人数极少时,再将旧科举彻底取消,算是过度。
目前,新科举还是第一次进行,绝大多数人都持观望态度。
既不知道会考什么,也不知道考完了怎么授官,梁城内还疯传新科举不限制女性考生,不少老顽固都对这种变化有些抵触,而梁城读过书的姑娘大多出身良好,十分顾惜名声,不愿意顶风去考。
不过,对严静姝这样的姑娘,这却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她鼓劲道:“我是不太会,但其他人应当也不会吧?还有几个月,努力去学就是了。而且,新科举不是还分了明经和墨学两科嘛,只要考明经科的话,工技方面的内容也不会很多吧?”
*
另一边,谢知秋一手掌权后,以新科举改革为契机,当初为义军效命的人也都得到妥善的安置。
宁德宫变之后,赵泽和史守成彻底失权,国家政治完全落入谢知秋手中。
对朝中事务熟悉且在朝野内外声望人缘都不错的祝维平,被任命参知政事一职。
他既是谢知秋信任的旧部,也可以用来安抚朝中旧臣,重用原本朝廷中的大臣,能表明谢知秋没有对朝廷进行大洗盘的意思,稳定人心。
知满要担任新科举的主考官,于是顶下了之前谢知秋就任过的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她负责的事务与谢知秋当年大致相同,眼下还要与礼部学者合作,分别出墨学和经学的考卷。
萧寻初本该被派往工部。
原本的工部尚书十分识趣,一见朝中这个形势,就打算自觉辞官让位。
不过萧寻初见状连连后退,直言自己懂钻研,并不懂如何当官,尤其是定期上朝和按时上班这种事情很不适合他,最后没有进朝中任职,而是重新在家中建了个工作室,让工部如果有弄不懂的事情可以来找他,算是不在朝中、胜在朝中的编外人员。
实际上,经过辛国宫中与宋问之一役后,萧寻初之名已然传遍天下,就算不在朝中当官,也是响名四海的名士,不时会有人上门来拜会求教。
萧寻初婉拒官职的行为,更让世人认为其不慕名利,纷纷歌颂他高洁的品格。甚至连他早年离家出走之类的叛逆行为,都被解读为放浪形骸的名士格调,名噪一时。
萧寻初虽然婉拒了,但叶青却如愿进了工部,并领侍郎一职,一方面开始着手梁城的各种大型工程建设,一方面也协助知满完成义学普及方面的工作。
另外还有改名燕玉的燕子、谢知秋的弟子雀儿、叶青的弟子等人,一部分在义军中贡献大的,以论功行赏为名,直接分配了官职,作为谢知秋在朝廷中的基石和助力。
另一部分人在准备参加接下来的新科举考试,作为第一批考生入朝,为天下人证明新科举考试的作用与公平,激励其他学子报考。
*
在朝中局面逐渐安定之时,萧家亦解除了多年来将他们困在梁城的枷锁,决定举家重回北疆,镇守边境。
离别当日,谢知秋与萧寻初同去相送。
萧斩石牵着骏马,看着眼前的儿子,板着脸,感慨万千。
父子关系僵硬了一辈子,如今虽然已经缓和,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肉麻话。
最后,萧斩石用力拍了拍萧寻初的肩膀,道:“你们兄弟小的时候,我一边拼了命地阻止你哥习武,一边拼了命地阻止你学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机关玩意,想把你们都赶去读书做官,改变武将的处境。
“只没想到,你们一个都没按我规划的道路来,却一个赛一个的有出息。
“为父……确实还是差了点远见。”
萧寻初笑着道:“你一把年纪了嘛,想法僵化很正常。”
萧斩石抬手,作势要抽儿子。
萧寻初躲闪飞快,瞬间就避开了手,就算萧斩石真打,多半也打不着。
萧斩石见状摇摇头,叹了口气,居然没有否认萧寻初的话。
接着,他又看向谢知秋,情真意切地道:“多谢你,谢姑娘。”
谢知秋安静地站着送别,见萧斩石与她说话,便颔首道:“萧将军言重。朝中刚有变故,百废待兴,局势未必安稳,今后说不定是我有许多要依赖萧将军的地方。”
“放心。”
说到这里,萧斩石有些骄傲地挺起背。
“萧家军是保卫山河的军队,危难之事,听凭调遣。”
谢知秋回以一笑。
萧斩石又想到什么,顿了顿,有些语重心长地道:“还有,我这个儿子,就劳你多担待了。”
谢知秋一凝,回头去看萧寻初。
萧寻初和谢知秋私下里很亲密,但被人这样直白打趣却不习惯,他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不远处的姜凌本是想过来说几句的,但难得父子之间愿意说几句真心话,她便没有过来。
此刻,她见谢知秋与萧寻初两人虽未言,但眼神间的交流却心有灵犀,已然安心一大半。
“娘,父亲和二弟怎么说了这么久,是不是……”
萧寻光却对父亲的牛脾气不大有信心,他本在理马,见那两人聊得有些久了,便皱起眉头,打算去看看情况。
谁知下一刻,便被母亲一把拽住。
姜凌一指远处,示意没事。
萧寻光愣愣地看过去,倒对上了谢知秋那双清澈的眼眸。
谢知秋注意到了在旁边的将领与萧寻光,对他们友好地笑了下。
萧寻光一顿,亦颔首致意。
接着,他便听到母亲在旁边念叨:“哎呀,小羊现在笑得多了,真可爱啊。现在就开始有点期待以后回梁城汇报军务了……或者等她什么时候空,将她叫到雍州来玩吧,反正知秋现在对北地也很熟了。”
*
却说赵泽那边,他过去好歹是皇帝,祖祖辈辈掌控的权力,在他这一代被大臣夺去,他起先还是觉得蛮丢脸的,整日蛰居后宫不出,不愿意见人。
但是只过了几个月,他就逐渐体会到了当甩手掌柜的好处。
赵泽本来就不是什么当皇帝的好材料,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轻松一世的闲散王爷,要不是他兄长忽然暴毙,也轮不到他接手这麻烦事。
休息了几个月以后,赵泽终于回想起了自己的初心,开始觉得这种不愁吃穿又不用工作、不用整天听大臣在耳边念的日子蛮好的,不如说这才是他真正想过的生活。
于是在朝纲日益稳定的情况下,对赵泽的限制也宽松起来,赵泽又开始游山玩水、微服私访。
赵泽这个人爱玩爱热闹,见人人都参加新科举,他某一年突发奇想,也表示要参加。
这可将那一年的考官愁白了头。
赵泽参加的是明经科,要是给他名次吧,不公正;要是不给他名次吧,就算没实权了好歹也是皇帝,感觉皇帝素质太低,说出去对方国的威望有影响。除此之外,谢知秋是怎么想的,也要考虑在内。
考官辗转反侧数夜,最终捏着鼻子在三甲进士里加了个名额,勉强将赵泽塞进了三甲进士里,赐同进士及第出身。
这可将赵泽高兴坏了,从此对自己的文采大为自信,养成了闲着没事干就到处题诗的恶习,从此方国境内很多风水宝地都留下了题材为“皇帝到此一游”的赵泽亲笔烂诗。
由于这种日子过得太舒服,在赵泽身上也发生了很多奇事。
相传,有一年赵泽游于梁城郊外,被居心叵测的外邦奸细所擒。
这些年方国与辛国两国前所未有的和平,成了真正的姐妹之邦,这边局势的稳定,使得辛国将铁骑转向了周边其他小国,一部分国家深受其困,想要重新破坏方国稳定、挑拨方国与辛国的关系。
外邦奸细本欲说动赵泽以皇帝之名起兵夺回政权,以达成分裂方国、破坏方国稳定的目的,最好建立一个听命于自己的伪朝。
谁知赵泽一听竟然有人要让他重新回去夺权,吓得转头就跳窗逃跑,边跑还边喊:“我日子过得好好的,回去干那个鬼差事做什么?你们没病吧?”
此事遂告终,再也没有人试图鼓捣赵泽。
赵泽与谢知秋的关系,在最初几年极为冰冷,但随着赵泽逐渐接受现实,两边又缓和起来,两人偶尔也能像普通朋友时那样聊聊天下下棋,甚至将这种君臣关系当作笑料来调侃。
不过,有一回赵泽又开类似“朕的江山在你手上”的玩笑时,谢知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她说:“上古之世,本无君王,直到夏禹传子,才开了‘家天下’的先河。
“皇上或许认为,自己失去了天下。
“但在我看来,天下本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
“而今,我不过是将一人之天下,复归天下人而已。”
第二百二十三章
春秋交替, 时光荏苒。
国子监内,一群刚入学的十二三岁小姑娘,作女弟子打扮, 背着褡裢, 簇拥同行,相约去碑亭念书。
“那谢霁有什么了不起的!”
其中一个女孩手举先生今日发下来的文章批注, 满脸不服气。
“我写的哪里比她差了!为什么所有先生看着她的文章都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 有那么夸张吗?”
另一人笑道:“城东谢家嘛, 家学本就深厚,没见过几个学识差的。
“那谢霁听说在谢家读家塾的时候,就在谢家子弟中样样第一, 人还没有功名, 才名已经传遍了梁城。
“我家中长辈都说,她简直就是第二个城东谢小姐,与年少时的谢相一般无二。”
一个个子矮点的姑娘小跑几步上来, 一把拽走了她手上的文章:“拿来!你这么有自信,那给我看看!”
那矮个子姑娘将文章举到眼前,看没认真看, 却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子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盘饺子喂了牛……好文章, 好文章,老夫定要将这篇文章评为今年的状元。”
“什——我才没这么写!”
那女孩被气笑了, 追过去抢。
“你念你的歪诗去, 文章还我!”
矮个女孩笑着躲她, 边笑边道:“文章我看不懂,不过要我说, 你和谢霁比的话,你的字是写的没她好!”
女弟子们正嬉笑打闹,忽然,一个纸团打在其中一个女孩背上,女孩回过头去,只见三五个同龄的男监生如风卷一般从她们旁边跑过。
其中一人边跑,边回头对她们做鬼脸:“你们这么悠哉啊,那碑亭的好位置,我们先去占了!”
“什么!”
女孩们赶忙要上去追,谁知还没跑几步,就见那群男孩还没跑过弯,就又绕了个圈折回来。
“你们怎么……”
“快走!严先生在前面!”
“啊!”
国子监对学生有严格礼仪规范,他们这样在路上又跑又吵,显然不合规。
而他们口中的“严先生”,乃是国子监博士严静姝,当年新科举明经科的第一位状元,也是继情况特殊的谢知秋之后,方国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女状元。
这严博士长得文文秀秀,平时说话也很温和,但罚起人来格外不留情面,往往让人猝不及防。
不少国子监学生起初误将严静姝当作那种好说话的先生,在她面前不太设防,对监规也没那么放在心上,结果差点被笑眯眯的严静姝罚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们往往后来才会知道,严静姝在朝堂上也是个极硬派的人物,性格是罕见的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论品级,国子博士是五品上,但她狠起来连二品官都骂。
久而久之,这位严博士就被历代国子监生私下誉为“国子监内最大的陷阱”,一贯有“笑面虎”之称。
这种人按理来说在朝堂上讨不到好,但同平章事谢知秋却对严静姝颇为器重。
据说谢知秋一直有意将严静姝调到御史台,从事监察之务。
只是此前严静姝官场资历尚浅,需要历练,这才将她放在国子监,通过国子监这些官宦之子,让她快速熟悉官场的人际关系。
不过,算算年份,这严博士再过不久,应当也要升迁了。
听闻严静姝就在前面,学生们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只有那矮个女孩不愿被人拖走,一步三回头,遗憾道:“哎,你们别拦着我,我有问题要去找严博士问……她是很严,但教得很好啊……我还有笑话想讲给她听,试试算不算违反纪律……大不了罚扫学堂嘛,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
却说拐角尽头,严静姝正板着脸站着,而在她身旁,还站着一名端重的紫衣女子。
女子身着深紫公服,公服上绣神兽纹,她仪态庄重,立身如竹,并非国子监内的人,但任谁都能瞧得出绝非等闲之辈。
这回她是私人出行,并非过来视察,虽然才下朝没换朝服,但刻意保持了低调。
此人,正是谢知秋无疑。
严静姝看到那些学生的样子,颦眉叹息:“现在的小孩,真不像样子。
“他们能进国子监,不难想象家境优渥,能有这样的读书机会,却不知珍惜,成天闹着玩!
“还有那些小姑娘,当年谢大人费了何等功夫,才让女孩也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上学!能进国子监,她们理应更为刻苦才是!
“当年国子学初向女学生开放,多少人感恩戴德,恨不得不睡觉日夜读书!她们比那些生来就有如此机会的男学生努力百倍有余,可称国之栋梁!
“还不到二十年,这些年轻姑娘竟就忘了这份难得,变得随意懒散,甚至和那些男学生一样嬉笑打闹,还拿正经书编歪诗!”
谢知秋看着眼前光景,却并无反应。
严静姝见谢知秋没说话,问:“谢大人,你可是觉得失望?一会儿我就将她们捉来教训。”
谢知秋却浅笑一下,拦住了她。
她看向那些学生逃走的方向。
“或许现在这样,才是好事吧。”
谢知秋道。
“她们不觉得自己在学堂上特别,说明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可以像男子一样嬉笑玩闹,说明少有人因为她们是女孩,而刻意要求她们服从更多规矩。”
“在我们小的时候,有多少姑娘会像这样自信地认为自己应该在学业上出头,又有多少姑娘,会在男孩向她们扔纸团的时候,如此肆无忌惮、毫不犹豫地扔回去呢?她们还会冲出去抢碑亭的位置,不认为这就应当让给男子,好胜心也比以前强了。”
“每个时期会有每个时期的变化,只要人人都开始往前走了,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严静姝还是有些不满意,道:“可谢大人你家的霁儿就从不如此,既求知好学,又谦逊有礼,那才该是天下学子的典范啊!若是所有女孩都如霁儿一般,我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谢知秋摇头一笑:“你是夫子,她在你面前自然听话。你要是见过她平时在家中,怎么将寻初的机关拆得一团乱,还有去将军府的时候怎么爬到树上摘柿子,就不会这样说了。”
严静姝迟疑,有点难以想象。
严静姝说:“可霁儿念书如此出众,这总没错。她又有你的提点,将来进了朝堂,想来又能有一番建树。”
谢知秋却道:“她是擅长读书,但那是因为她喜欢读。霁儿性子随性,也不喜揣摩人心,若是让她为官,她只怕不愿。”
“咦?”
严静姝本理所当然地认为,谢知秋的女儿将来必定是会做官的,倒没想到听到这么个答案,怔了一下。
她偷偷去瞥谢知秋的表情,想从中得到更多信息,不过谢知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严静姝再看,已看不出什么了。
*
又是一年。
太后病重。
她整日躺在病榻上,粥饭难进,已无昔日神采。
谢知秋手握天下后,与太后始终保持着和睦的关系,直到成为同平章事很多年后,谢知秋仍不时会去慈宁宫,向太后请教。
太后也没有计较谢知秋剥夺赵泽皇权一事,反而为了天下,宽容地帮谢知秋出谋划策。
谢知秋生病、生育、家中父母有事,或者偶尔她必须离开梁城、去别处办事的时候,难免会有一段比往常脆弱、难以事事周全的时期。
由于她原先树立起的强大威望,不敢有人轻易取她而代之,但在这段时期,一个人始终有做不到的事,是太后以及昔日效忠于她的人,在朝廷内外为她提供了充分的帮助,助她度过关卡,回到鼎盛状态。
曾有一段时间,顾太后甚至一本正经地被朝廷授予了侍中一职,协助谢知秋治理官场,不过等局面平定,顾太后又年事已高,很快因为精力不济,放弃职务,回慈宁殿休养。
时间虽不长,但这种一朝太后在朝中谋职的局面,往昔从未有过,随着皇室与官场的界限逐渐在法律上得到完善,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因此一时传为美谈。
而谢知秋与顾太后之间这种尽弃前嫌、求同存异且能互相协助的忘年友情,亦作为世间友谊的典范而流芳于世。
如今,顾太后不复当年康健,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谢知秋作为友人,经常过来探望她。
有时候,顾太后精神尚好,也会与她说一些话。
她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够本了,人终有一死,我走以后,你不必太难过。”
谢知秋垂眸道:“我其实还有许多事,想向您请教。”
顾太后笑了一声,只是喉咙沙哑,声音像漏了风。
“我该告诉你的,早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考虑吧。”
顾太后说。
“倒是你。知秋,我问你,你将来,打算让霁儿接班吗?”
谢知秋一顿,回答:“没有,她不是这样的性子,我问过她,她自己也无意仕途。”
顾太后问:“可你迟早也要老,迟早也要死的。现在这个江山,完全系在你一人手上,百姓也信任你、崇拜你,甚至有人将你视作天神,希望你长生不老,永远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你现在头脑清醒,当然没什么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老了糊涂了,对朝廷中的事情,也没有年轻时看得那么清了,又要怎么办?”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顾太后说:“现在方朝虽然还叫方朝,但明眼人都知道,它已经变了,而且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
“若是你称帝也罢,但你没有,这个朝代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你是主导它的第一个人。
“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为这个朝代开一个先例,后人会循着你的步伐走向前方。
“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那么所有人都会坐到死;如果你将你的位子传给女儿,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人,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谢知秋明白了顾太后的弦外之音。
但她正值壮年,在政事上如鱼得水,每天都能看到江山在自己的治理下日新月异,在这种时候听到顾太后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抗拒。
谢知秋说:“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抱负没有完成,我想做的事,再过一百年可能也做不完。”
“知秋,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顾太后叹道。
但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不用马上就开始考虑这件事,你还精力旺盛,自然想要一展宏图。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即使是现在,敢在你面前说真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反而是奉承拍马的人越来越多?
“对你不了解的年轻官员初入朝堂,总是十分怕你,而你说了话,也没有人敢反驳。你做决策本会参考百官意见,希望人们能讨论一下、尽可能排除漏洞,可是许多官员却只是附和你,不告诉你民间的声音。
“而政令颁布下去,你明明听说有一些弊端,可最后呈上来的结果却都是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是官员漂亮的政绩?”
“……”
谢知秋一凝。
太后的话,没有说错。
尽管问题还不算严重,但的确有很多人,正在把她当作君王,而不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官员谢知秋。
顾太后说:“你没有必要那么快下决心,不过,我希望你记着我的话。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会有别的想法。
“权力的滋味很美好,但一个朝代如果只依赖你一个人的力量,它不会长远。你若想千秋万代地维持现状,那么唯有去找一个让它即使离开你、也能继续运转下去的办法。
“新一代中也有很多有才能的人,你不会世上第一个奇才,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这个位置上二十余年,已经比许多皇帝在位时间都久了。若连这样都无法令你满足,那么究竟要拥有多少权力,才能令你看到尽头呢?
“既然你的抱负那么多,一生都做不完,那么是否可以找一找,有没有与你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将你未尽之事,延续下去?”
谢知秋握着太后虚弱的手。
她考虑了很久,回答:“我会想一想。”
*
春去秋来,花落无数。
转眼数年过去。
终于有一天,谢知秋发现自己开始明白太后当年的意思。
她没那么年轻了,即使不愿意,精力也在一日一日地下降。
父母辈逐渐离世,当年与她一同叱咤朝堂的人陆续告老归乡,就连年纪比她小的知满、严静姝和雀儿,也开始显出颓态。
在一次险些铸成大错时,谢知秋开始警觉。
因为,在她做出错误决定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责怪她。
而在她做决定之前,也没有人出来提醒她。
谢知秋环顾四周,发现朝中不再每一个都是她熟悉、她肯定能信任的人。
有时女儿会不经意地指出朝中问题,谢知秋却惊觉自己丝毫没有觉察。
或许是她精力不济,或许是其他人故意瞒着她,或许是她站在高的地方太久,矮处的视野已经不再向她展现。
可是到了这个年纪,谢知秋已经没有办法再像过去那样,回到底层去跌宕一番,从头了解这个世界。
……
接下来的几年,谢知秋致力于将立法、行政、司法以及监督体系完全分隔开来,尽可能阻断不同职能的官员互相勾结的可能性。
然后,她开始培养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人,一点一点分出自己手中的权力,不再说一不二,让朝臣习惯讨论,而不是听命于一人。
六十五岁那年,谢知秋宣布告老隐退,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交给小她五岁、在朝中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威望、谢知秋一手提拔起来的参知政事严静姝。
此时,距离她为相,已经过去三十六年。
谢知秋离朝那日,百姓涌到街道上,想要挽留她的车马。
不过谢知秋交权之意已决,将车行得慢了下来,避免撞伤百姓,却始终没有停下。
此后数年,她住在城东谢家。
朝中许多官员,包括新的同平章事严静姝在内,仍旧会拜访她的府邸,询问她各种朝中问题。
谢知秋人不在朝中,可她说的话仍然举足轻重,像一个幕后的君王。
又过数年,百姓们发现就算没有谢知秋这个人,朝堂一样正常,逐渐平静下来。
于是在一个清晨,谢知秋与家人离开了梁城,此后,再也没有人明确地见过她。
唯有在遥远的塞北,琉璃草遍地盛开的地方,有人曾目睹一对坐着奇怪马车、精神奕奕的年迈夫妻。
据说他们正在云游四方。
方国人像那位妻子那个年纪,会骑马的女人还不多,但她不但举止谈吐见识远超常人,连马术都十分出众。
见过的人都说,那对夫妻在草地上并肩骑马的模样,宛如一对比翼双飞的天鸟。
……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直到数百年后,才有人通过谢知秋的后人家族史中的线索,找到了这个传奇女子的墓碑。
它是夫妻合葬,安静地立在梁城某地人迹罕见的僻静之处,外表十分朴素,虽有后人祭奠,但似乎从未有外人打扰。
相传,这里以前叫作临月山,后遭方恒宗赵泽放火焚烧,于是废弃,只是对这对夫妻而言,似乎有不同的意义。
这数百年来,梁城变化不断,已不复当年样貌。
朝廷有过繁荣,有过动荡,有人将国家一手推往更前方,也有人试图□□。
不过由于当年打下了坚实的根基,又通过教育开启了民智,纵有波折,但奔涌而出的泉流终究没有再回头。
不管世道如何变化,谢知秋这个名字,始终没有被人忘记。
这个世上很少有人,能真正改变这个世界,而她是其中一个。
后世评价她说,谢知秋坐镇朝廷时期,方国朝政前所未有的清廉。她架空帝王为相的三十六年间,政局稳定,百姓富裕,可谓百年罕见的太平时代。
这一时期虽然没有建起真正的民主制度,但在一定程度上将人治转成了法制,通过一种类似于外君主制内禅让制的政体,搭起了新社会的雏形。
此外,谢知秋重视教育与科技,通过对墨家术的推广和对工匠地位的提高,极大解放了生产力,为此后人文主义精神的广阔觉醒埋下了种子。
在她离世后,曾有文人为她赋诗,以颂其一生功绩,诗云——
谢女无人识,独弈梅树间。
一朝凤啼出,惊为人中仙。
红妆为世臣,提笔破神天。
挥墨惊四海,句句为民言。
生如千秋雪,死升九霄殿。
利禄不染心,浊世一清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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