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怪车之中, 萧寻初正埋头制作。
虽说是移动工作室,但毕竟只是一辆马车,要考虑通行效率。
在车内塞进了工作台和种种作业工具之后, 环境已经十分逼仄, 顶多容纳一两人,有时充作助手的弟子进来后, 车内连转身都会分外困难。
相比较于宋问之在辛国那间完善又宽敞的工作室, 萧寻初用的这辆马车, 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甚至连工具都只能将就,不算齐全。
然而, 萧寻初似乎对环境的不公浑然不觉, 依旧手中飞速。
他用泥土做了一个空心球,又以硝石和硫磺配成火药,用纸包住, 从预留的孔洞小心翼翼地灌入空心球中,然后又开始制作要架在外面的木框。
宋师兄无疑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在看到宋师兄设计的临冲云梯车时,萧寻初亦感到惊艳。
在辛国的这些年, 宋师兄肯定不是每日都游手好闲,仍旧是在思考与学习的。
换作十年前,他看到这样强悍的冲车, 恐怕会束手无策。
不过……
萧寻初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头开始分析。
这些年, 他同样没有原地踏步。
他经历了许多, 看到了许多,除了从未懈怠的技术, 还有逐渐拓展开的见识与思路。
而这些年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人,是谢知秋。
他从谢知秋身上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明白遇到困境时,不能横冲直撞,而要动脑思考,即使在看似无法突破的绝境中,仍然会存在一线意想不到的生机——
对手的优势是什么?
对手有没有弱点和劣势?
他有没有自己看不见的盲区?
我们这里,有没有对手看不见的牌?
如果换作是谢知秋,她会怎么做?
“——想清楚你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不要被常规思维所迷惑。”
他仿佛看到头脑之中,谢知秋望着他,对他这样说。
“对手往往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如果想要保全自身,又确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更正确的,有时候……不要拘泥于形式。”
萧寻初心中一动。
*
“辛国皇太后、皇上,我方的守城器,已经完成了。”
半个时辰之后,萧寻初那边的抵御之器,竟然真的立刻就送到了殿上。
比之辛国那边庞大、精细的临冲云梯车,方国呈上的守城器极为小巧。
从外观上看,只见几个色子大小的木头方块被盛放在木盘上,中间镂空,像是个方形小筐。
而在筐中间,嵌着一颗黑漆漆的泥球,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是什么东西?”
辛国官员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件,显得很警惕。
不过这样的小物件,从气势上来说,似乎已经逊了辛国的冲车一大截。
谢知秋这边的墨家弟子认真地端着木盘,道:“此物名为‘万人敌’,接下来,我会代师祖演示此物的用法。”
只见这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在沙盘边坐下,木盘放在自己身侧。
她将装有泥球的木头框拿起,点燃上面的引线,然后将木头框架置于城楼之上,模拟守城兵会有的动作,将木头框从城楼上推了下去!
木框泥球落在地上,起先还是沉寂,但下一刻,只见引线烧到了尽头,泥球周围先冒出几缕灰烟,接着,巨大的火舌竟从泥球中喷涌而出,如火龙翻腾扭跃!
随着火舌向四面八方出腾,圆形泥球受到力的冲击,开始剧烈旋转、翻滚,喷着巨大的火焰在沙盘中毫无规律地扫射起来!
辛国官员没人想到这貌不惊人之物居然会是个旋转炸弹,皆大惊失色!不等看清泥球的走势,已然下意识地惊呼后退!
这泥球滚动喷火的架势着实惊人,仿佛下一刻就会跃出沙盘,喷向朝堂上的官员!
唯有方国这边的谢知秋与那个小工匠弟子淡定依旧。
那小弟子将万人敌一个接一个地从城墙上抛下,任其在火旋中满地乱窜,同时乖巧地介绍道:“师祖说,这万人敌若制成实物,会重达八十斤,火力也会更大。此番为了防止伤到朝堂上的各位大人,已经做了适当的减弱。
“如果是这样的重量,光凭人力,会极难阻止,在战场上更难以取水扑灭。
“万人敌会旋转,因为我方是守方,它向内旋转时,有城墙阻挡,不会伤到自己人;但若是向往旋转,凡墙外之人,无论人马器械,无一可以幸免。”
*
“什么?!”
城北宅院中的宋问之,听闻宫中内侍的回报,简直大为震惊!
重达八十斤的旋转火球?
万人敌?
宋问之闭上眼,想象这样一件东西出现在战场上的情形——
“咴——”
“啊!不要——”
“救我——”
烈火燃烧,浓烟熏天,无数兵马被喷着火的泥球压制扫射,被火焰吞噬。
攻城器被大火烧成灰烬,在云梯上奋战的士兵从高处掉落下来,惨叫着落入赤色大火中。
硫磺与硝石混杂的刺鼻气味,活生生的人.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遮天蔽日的浓烟足以吞没一切……
宋问之痛苦地皱起眉头。
他虽同样制作武器,可并不喜欢战场,光是想象就让他感到难受,不愿见之,心如刀绞,与此同时,在他心中还萌生了另一程度上的惊愕——
这竟是萧师弟的作品?!
如此残酷嗜血的凶器,怎么会出自那个萧师弟之手?!
此物简单而务实,威力强大、构思巧妙而容易制作,这倒的确是萧师弟的风格,可萧师弟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会用这样阴狠果断、不留情面的思路来制作武器了?
*
宫外马车内,萧寻初正坐在桌前,等待结果。
义军一直以来都还算是比较仁义的军队,即使是面对敌手,采取的也是“杀其恶首,释放余众,不妄戮一人”的原则。
之所以这样做,除了道义上立得住脚以外,也是为了缓解敌方的敌对情绪,避免对手在认为被俘必死无疑的情况下殊死而战,更有利于劝降。
正因如此,实则有一部分被强征入伍的辛军,在被义军俘虏后,甚至会决定加入义军。
到目前为止,义军还没有被逼入过绝境,所以比较狠辣的武器,尚没有用武之地。
不过……如果是谢知秋,会怎么做?
萧寻初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心中逐渐清明。
他们必须要吓住辛国。
既然如此,就要展示出义军强大而残暴的一面。
为达这般目的,用出再凶残的武器,亦在所不惜。
另一方面……
萧寻初也有自己的思量。
他认识的宋师兄,本质是个十分心软的人。
如果在对面的人真的是宋师兄,如果宋师兄还和当年一样,面对此情此景,不可能毫无想法吧?
*
沙盘之上,辛国的临冲云梯车,已被万人敌喷出的火焰焚烧殆尽,成了细沙上的焦炭。
再精巧、再别致的攻城车,只要是木质的,在如此难以阻挡的火攻之下,也不过是无用的木柴。
朝堂上一片寂然。
第一局胜负已分,众人亲眼所见,无可辩驳。
谢知秋安静地站在朝堂上,即使赢了,也没表现出赢家盛气凌人的样子。
她只是微微朝宫外城门的方向侧了一瞬,嘴角隐约弯起,露出一点外人难以觉察的笑意。
不必言语,心意相通。
而在朝堂之上,辛国李太后的神情却是晦暗不明。
她目光落在谢知秋身上,令人看不清情绪。
这时,谢知秋说:“诸位大人若无异议,那不如开始下一轮吧。
“第二局是由我方出题,尽管两轮之间理应有三日准备时间,不过我们这边的题目,方才已经完成了,还请诸位大人过目。”
事不宜迟,话音刚落,谢知秋便示意女弟子将新作拿上来。
绸布揭开,即将列阵沙场之上的,是一排整齐的火炮。
四个轮子制成的木车之上,摆放着金属光泽明亮的喷筒。
*
宋问之看到内侍官画来的火炮示意图,内心稍稍松了口气。
火炮作为攻城器而言,的确是十分强劲先进。
当下现实中的城池堡垒,大多是依照防范冷兵器的标准来建造的,要抵御杀伤力巨大的火炮并不容易。
不过,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宋问之见状,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正要动手,忽而又有另外一丝疑虑冒了出来——
火炮固然强大,但用在两边比试的攻城战中,未免过于中规中矩。
萧师弟蛰伏这些年,似乎进步不小,而这火炮单看外观,虽有改进,但并不算很大。
为何萧师弟不选些冷僻的攻城器来作这一次的题目,反而选了师兄弟中人人都很熟悉的火炮?
难不成……是因为萧师弟不善攻势?
还是说,这个火炮只是表面上看问题不大,实际另有玄机?
想到这里,宋问之隐隐感到不安。
……但是,这终归只是火炮。
萧师弟大概想不到,他在辛国这几年苦心钻研,已经想到一种无懈可击的防御之法,即使是面对火炮,也不会有丝毫破绽。
宋问之心神一定,从无数卷轴中取出一幅图纸,埋头工作起来。
……
萧寻初的一个时辰接招应敌十分厉害,但这一回,辛国那边的工匠反应速度也相当快。
宋问之这一次的守城器制作了大概一天,次日中午,就被呈送到宫廷。
一天的时间看似较长,但当守城器送到众人面前,即便是谢知秋,表情也有微妙的惊讶——
辛国那位“先生”送来的守城器,并不是器械,而是一座真正的城池!
仅仅在一天之内就完成如此庞大的作品,任谁都不得不赞一句手艺纯熟精湛。
取物而来的内侍官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先生做出的回应,它的名字,叫作‘棱堡’。”
第二百一十二章
辛国的内侍官将原本摆在沙盘上的城墙撤下, 换上了“先生”送来的“棱堡”。
这是一种从未有人见过的城池造型。
普通城池大多四四方方,城墙上方设置用于防御、眺望敌人的楼台,名为“敌台”。
城楼上还会设置“悬眼”, 用于攻击蜂拥到城下的攻城者。
然而辛国拿出的这座城池, 却是一种如星光散射般的多边形!
敌台的墙从两边加厚,前方尖锐, 突出于城墙, 形成了奇特的“三角形”。
数个敌楼绕着城墙一圈, 就形成了一种敌楼向外突出,而普通城墙“凹”在内部的内凹结构。
敌楼两侧列着一排孔洞,火炮被安放在其中, 随时可以向外开火。
辛国内侍官介绍:“火炮是很强大的火器, 普通城池在它面前恐怕不堪一击,我们先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特意设计了这种棱堡式的新城。”
内侍官顿了顿, 方继续往下说——
“敌台的城墙用棱形结构加厚,令火炮的力量难以将墙打透。”
“由于是凹陷结构,城池被保护在厚厚的敌台墙内, 敌军如果想要进攻,不但需要大量时间,而且由于必须进入‘凹’墙的范围内, 势必会暴露在两面以上攻击墙的范围内,因此遭到夹击。”
“敌台每个面都留有孔眼进行反击, 同样可以进行火力输出。
“不要说是火炮, 任何攻城器在这等城池面前, 都无能为力。”
那女弟子年纪尚小,又同样对墨家术有极大热情, 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特的城池设计,一时忘了自己的立场,惊叹道:“这……好厉害!”
说着,她尝试将萧寻初做的火炮排列在棱堡周围,并试着开了几炮。
敌台墙面极厚,足够坚固,在火炮的轰炸下,虽不是毫发无损,但的确无法攻破。
反而辛国那边,点燃堡垒中的大炮进行还击,一下就炸飞了城下的方国火炮。
辛国李太后见状,心中的紧张隐约松了些。
方国的使者表现得如此胸有成竹,第一局对方也的确反应极快、轻易就攻破了他们的冲车,李太后难免会担心战况——
尽管这比试,表面上只是工匠通过沙盘推演来比较技艺高下,但今日展示的这些武器防具,都是现实中实际能制作出来的。
要知道宋问之拿出来的无论是攻城器还是守城器,都是李太后此前从未见过之物,已经可以说代表辛国的最高军备水平了。
而且,在义军向十二州开战之前,她并没有真正做过要将宋问之的武器设计用于实战的准备,只是觉得有备无患罢了。现在即使宋问之拿得出设计图,辛国短时间内也无法像义军运用突火.枪那样,将这些复杂的武器大量投入战场。
要是这样还被方国……应该说是义军的工匠压着打,岂不是说明,义军如果真的站在方国朝廷那一头,那么辛国继续坚持和方国打下去,也会像这场沙盘推演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想到这里,李太后不由面色苍白。
这可真是最坏的结果。
若真如此,她恐怕真的会不得不答应谢知秋那样狮子大开口的条件、屈辱地与方国这么一个弱国和谈,要不然,在战场上只会面临更大的损失。
万幸,看来这一局,方国那边是赢不了的,还算是有来有往。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结果已经很明显了,方国使者,你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谢知秋看向女弟子。
因为对决是工匠方面进行的,而且是由一方出题,一方再作答复,如此往来,而萧寻初自从进了工作室,就没再出来,谢知秋并不完全清楚他的打算。
三局两胜制,其实只输一局,对他们这边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女弟子看上去并没有慌乱,反而郑重拱手道:“谢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知秋一滞,颔首应诺,示意她继续。
女弟子道:“其实这件攻城器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火力,而是在于弹药。
“师祖在给我这些火炮之前,给了我两种弹药,并且交代,要是普通的火药就可以攻下城池,就没有必要用另一种。毕竟这另外一种……”
女弟子面露犹豫,才说:“等下会气味较大,但毕竟是比试,还请各位大人谅解,不要认为是我方怀有恶意。请各位大人尽量后退,并且用东西遮掩口鼻。”
辛国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颇为犹豫,但出于谨慎,最终还是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用袖子遮住半脸。
女弟子见在场之人似乎都准备好了,从袖中取出另外一种弹药,灌入火炮筒中。
随着一声炮响,只见什么东西在堡垒旁炸开,接着,漫天卷地的烟雾忽而平地升起,弥漫了整个沙盘,整个宫殿有如被灰蒙蒙的雾笼罩,遮挡视线,伸手不见五指!
这烟雾还伴着一股刺鼻的呛人气味。
纵然女弟子已经事先打了招呼,但烟雾扩散得太过厉害,还是有不少辛国官员不慎吸入了烟尘,更不要说这烟雾居然对眼睛也有刺激作用,绝大多数官员都没有防范眼睛。
一时间,殿中一片狼藉,在场众人都被呛得涕泗横流、咳嗽不断,似乎还有不少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捂着双眼惨叫不断,现场乱成一团。
就连辛国的皇帝和皇太后都未能完全幸免。
“护驾!”
“快护驾!”
辛语与汉语交错,混乱至极。
尽管皇室坐在上方,影响相对较小,又有内侍官一见势头不好就迅速冲上去挡着,可单凭几具肉体凡胎的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无孔不入的烟尘雾霭?
年轻皇帝“啊”了一声,连忙遮住双眼。
李贞儿也皱起眉头,急急往后退,却止不住咳嗽起来。
李贞儿感到双目剧痛,被刺得满眼是泪,但她仍倔强地睁大双眼,惊愕地看向谢知秋——
弥漫整个宫室的浓烟,即使是谢知秋,也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
她同样双目泛红,轻轻咳嗽清理嗓子,看得出颇为难受。
不过,她和女弟子毕竟站在发射火炮的位置,算是上风口,烟雾往她们飘得少些,看得出影响不算太大。
谢知秋仍旧站得笔直,如同一棵遗世独立的修竹。
她似乎觉察到李贞儿的目光,隔着造成混乱的混烟,不躲不避,淡淡地朝她望过去。
时间几乎静止。
李贞儿心头大骇。
而这时,她听到方国那女弟子还在敬业地介绍着他们的弹药:“这……咳咳咳……这是法火药,是我方研制的一种……咳咳咳……可致人头晕目眩的弹药,通过与之配套的火炮使用。
“这种火炮的喷筒,既可以……咳咳咳,发射火弹,也可以喷射……咳……毒气烟雾。
“和师父的万人敌一样,这一次为了避免伤到各位大人,威力和毒性都进行了减弱。
“在我方基地,我们还研制了可以导致敌方失明、中.毒,乃至直接死亡的……咳咳……烈性药物。
“没想到此药在室内影响如此之大,还是有点失策了。
“不过如果是在实战中的话,我方会从上风口发射毒烟,让毒气从上风吹下下风,这样我方不会有丝毫影响,而等敌军中.毒陷入慌乱之中,我方就可以趁机侵入,不费吹灰之力制服敌人。
“辛国那位先生的堡垒的确高超,但是再厚的墙,再没有瑕疵的构造,除非是真将四面八方都封死,要不然……如何能拦得住毒烟呢?”
*
哗啦!
由于大殿充满刺激性烟雾,比试暂时中断,好让辛国皇室与在场重臣稍作休息,并且让大夫前来诊治。
一回到宫中,李贞儿怒不可遏,一抬袖就将桌上的茶具装饰全扫到了地上。
瓷器落在地砖上,哗啦啦碎了一片。
“那个宋问之干什么吃的!”
李贞儿眼睛还未从毒烟的刺激中恢复,满目赤红,眼底全是血丝,但比起眼睛的颜色,她声音蕴含的怒意更为吓人。
“这些年养他花了多少钱,现在要他有何用!”
满室宫娥早已跪下,却不敢做声。
实则宋先生已经是辛国境内最好的工匠了,只是敌手太强、太不择手段,换作其他人,只会输得更惨。
李贞儿又何尝不知这一点,责怪宋问之也毫无益处,只是像这样被方国压制,实在触到了她内心最为警惕的地方。
辛国已经拿出了最高明的手段,可那谢知秋与方国的工匠看上去仍然游刃有余。
这似乎预示着他们的势力远比辛国本来预估得更强。
要是他们那些攻击策略,真的被用到战场上……
恐惧的情绪涌了上来。
要是没有义军,辛国对方国的战况明明看上去形势正好,难道……真要在这种令人不甘的情况下,与方国这么一个破烂弱国议和吗?
上官濂踏入室中的时候,正看见满地狼藉,还有面露愁容的李太后。
“皇太后!”
他先行了个礼,随后又对宫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上官濂时常后宫,还与太后李贞儿出双入对,在辛国并不是什么秘密,宫人也习惯了他的到来,见他到来,便习以为常地听从对方之言。
见周围没有人,他便改了口,唤道:“贞儿。”
辛国皇太后此刻已经冷静下来。
约定的切磋是三局两胜。
现在还没有真正宣布结果,但宋先生那里似乎没有破解毒烟的方法。
要是就这样坐以待毙,可就真要认输了。
李贞儿慢慢地坐下,问:“方国的那个小弟子,好像一直将为他们制作器械的人,称作师祖?”
上官濂是被她叫来的,显然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
他道:“是。那个人一直在宫外没有露面,但看那些工匠弟子对他的态度,应该在工匠之中举足轻重。
“另外,从方国朝廷给我们通风报信的内容,以及我们这些日子的调查来看,这谢知秋不但是方国名声赫赫的女官,而且应该就是在义军中地位超群的‘红梅夫人’。
“义军在崭露头角之初,武器就与普通军队不同,相传是因为红梅夫人与工匠交好,为义军引荐了十分杰出的工匠,并且也是她,对工技之术极为了解,一手撑起了义军的工技体系。
“若是不出意外,那位谢大人,还有那个没露面的工匠,就是义军中的‘那两个人’。”
李太后眯起眼,脑中思索。
军备武器一向可称国本,对于君主来说,可以说是维持江山稳固的重要依仗。
正因如此,重要的武器制造技术通常都是机密中的机密,国君都会绞尽脑汁防止这些技术外泄。
而工匠又是师徒相承的手艺,轻易不会透露给外人……
想到这里,李太后心意已定,说:“这个谢知秋,还有与她同来的所有工匠,绝不能放他们回去。”
关键的军事技术,有极大可能只掌握某几个互有传承的工匠以及统治者手中。
这个谢知秋和未曾露面的工匠,大概率就是义军中的这等人物。
那个工匠被称作“师祖”,其他人大概都是他的徒弟,可是看与他同来的弟子年龄这么小,他们很有可能还没有接下师父的衣钵。
不得不承认,他的手艺是厉害。
但是只要将这些人都弄死在这里,就能彻底断绝这门手艺,辛国也就不用再担心,在战场上遭遇那些可怕的武器袭击。
李太后眼神沉了下来。
若说她原先对谢知秋这一行人还存着互相试探的心思,那这一刻,她已经彻底做了决定。
李太后开口,就要下令,但偏在这时,一个内侍官匆匆赶来。
那内侍官汇报道:“皇太后,宋先生请人带信来说,希望您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说服方国使者,再与他们比第三场!
“这一次,他想让方国使者与工匠全都到他府上,与对方的工匠当面比试,然后由方国使者来作见证。
“宋先生保证,他手上还有没拿出来的决胜武器,这一次必定会赢,而且等比试完了之后,还能让方国使者悔不当初,涕泪交加地向辛国道歉,承认辛国才是无法战胜的强国!”
李太后嘴边之言一转,暂时咽了回去。
她对宋问之这个承诺将信将疑,毕竟从先前两局来看,他们两者之间并非没有差距。
更何况,若论三局两胜,方国那边已经赢了,他凭什么断定,方国工匠会愿意和他比第三场?
不过……
李太后对宋问之这话,还算有些兴趣。
左右无论第三场比还是不比,对她来说没什么损失。
赢了最好。
要是输了……无非是她晚一点杀谢知秋这一行人,结局还是一样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你要去比吗?”
宫外, 谢知秋挤进萧寻初的马车里,坐在堆放杂物的桌子一角,询问道。
萧寻初赢了以后, 还会被提出加试一场, 对他们而言,是在意料之外的事。
单比试倒不要紧, 但辛国那边的“先生”声称自己手上有“决胜武器”, 还要方国的使者全部过去做见证, 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妙,总令人担心其中有诈。
他们当下赢了两场,势头正好, 再比第三场, 似乎看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他们之前豪言壮语说得夸张,这个时候要是拒绝, 又像是泄了底气。
在谢知秋身边,萧寻初仍对着弟子抄录来的沙盘切磋记录看。
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辛国工匠所设计的临冲云梯车和棱堡之上。
指腹抚过纸页。
半晌,萧寻初问:“知秋, 若是我说我想去,你会赞同吗?”
谢知秋一顿,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
她说:“你想去确认一下, 对面是否真的是宋师兄?”
“嗯。”
萧寻初没有否认。
他道:“如果真是宋师兄的话,他专门叫我过去, 或许是有什么用意。而且……我也有话想对他说。”
当年师兄弟四人在临月山上分别, 眨眼就是十二年。
他与宋师兄没有再见过面, 记忆停滞在关系最僵硬的一瞬。
这对萧寻初,还有留在云城的叶师兄来说, 都是一桩心结。
萧寻初稍滞,又说:“不过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回行程,做决定的人是你。如果你觉得风险太高的话,我不会强求。”
谢知秋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
萧寻初看上去明显是高兴的,不过他又有些担心:“确定?辛国如果不是很自信这一局一定会赢,肯定不会提出在连输两局的情况下,还要硬着头皮比第三场。如果答应了,多少还是有风险吧。”
“看方才承天皇太后的脸色,要让辛国就这样老实地认输答应我们的条件,本来就不太可能。”
谢知秋说。
“他们能拿出阳谋来,反而正合我意。比起揣测辛国会出什么手段,不如堂堂正正地见招拆招。”
“而且,赴约或者输了固然有风险,但如果能连赢三场,反而会增强我们给对手的压力,更有说服力吧?”
谢知秋若有所思。
话虽如此,想到承天皇太后先前在浓雾中的眼神,再想这个突然的第三局邀约,谢知秋总觉得某些地方有些古怪。
她静了静,方言:“来之前,我们这边也算做了充足的准备。辛国那边究竟要耍什么把戏,先看看再说。”
*
城北宅邸之中,宋问之同样将萧寻初制作的器械记录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认真端详。
在震惊过这些武器出手如此狠毒、风格如何一反萧师弟的性情后,宋问之同样能感受到凝结在其中的匠心。
不论这些武器的凶狠之处,也不论两人当下的对立立场,只从用最简单的技术来破战局这个思路来考虑,他倒对对面那个工匠,生出了些佩服之心。
宋问之看到刚柔牌时,对方国来的工匠是萧寻初笃信不疑,可看了对局上的两样东西,又没那么确定了。
不过,如果对面真是萧师弟,那他这些年,思维可真是开拓不少。
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契机吗?
还是说……有别的什么人在他身边,或主动引导了他,或在某些方面影响了师弟,让师弟自己成长了起来?
正当宋问之走神时,有家丁来汇报:“先生,方国的使者已经到了!”
“……我知道了。”
宋问之收回思绪,郑重地重整衣冠,道:“让他们进来。”
“是。”
不多时,花窗外晃过几个人影。
方国这回进到上京来的使者团队,人少得出奇,总共只有四个人。除了那个赫赫有名的女官谢知秋,就只有那个神秘的工匠,还有两个工匠学徒。
众人到来后,两个年纪小的学徒留在外面,另外一双成年男女则走了进来。
那女子走在前面,身着官袍,神色淡泊清冷。
男子比她高一个头有余,听话地跟在后面。
门扉打开,隔帘被男子撩起,好让那女官先入内。
光影后退,随着光线逐渐清晰,三人的相貌都坦然地呈现在彼此面前。
……果然是萧师弟。
另一边,谢知秋与萧寻初步入小楼后,同样看到了这里的主人。
谢知秋步子慢了一瞬。
屋中的男人看上去比萧寻初年长几岁,以玉冠束发,着深色布衣,肩披昂贵的狐毛大氅,比起工匠,外表更像是读过书、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
谢知秋没有见过宋问之本人,但从萧寻初的表情来看,眼前人大约的确就是他提过的“宋师兄”无疑。
……谢知秋此前有过大致的预期,不过见到宋师兄本人,仍觉得对方比她预想中更为斯文得体。
这时,萧寻初也与宋问之对上了视线。
本以为就算气氛尴尬,好歹也会是感慨万千的师兄弟重逢,但是——
“萧师弟,你那些武器是怎么回事,怎么全是无差别大范围的攻击手法,你什么时候出手如此歹毒了?!”
“结果不是赢了吗?比起我,师兄你问题更大吧,你明知道我手上那么多火器,竟然上来就拿出云梯车!一堆木头在火面前顶什么用?不是应该先用其他东西耗掉我手上的武器,该攻城了再推出冲车吗?”
“本来一局就应该只能拿出一种武器!你一个火炮准备两种炮弹,多少已经濒临犯规了,我都没有说你!”
“我不用两种弹药,你就能赢我了吗?你输了不肯认,硬把我叫到这里比第三场,还说有制胜武器,我倒要看看什么制胜武器,来啊,拿出来啊!”
“来就来!”
谢知秋没想到他们连客气寒暄都没说上几句,居然直接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两个人竟直接就开始了第三局。
谢知秋本应是见证人,但他们师兄弟两人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仿佛要将分崩离析十二年没吵的架一口气吵完似的,谢知秋也不便多言。
她想了想,就坐下来,看两人比斗。
这一局的规则接近于没有规则,双方都带上自己愿意准备的武器样品,在空旷的战场上一较高下,直到一方认输为止,要是没有人认输,就算平局。
尽管双方火药味很重,但一旦坐了下来,倒都还算严肃。
宋问之这里有一个固定的沙盘,像是他平时就会在这里进行军事模拟。
宋问之率先出招:“你第二场做的那个火炮是什么玩意?虽说能放浓烟,但和我们十二年前在临月山上做的基础炮几乎没什么差别!还火炮,那只能叫喷筒!这十二年,你就没有想着点进步吗?
“看看我这个!我给它起名为虎蹲炮,比轻型火器火力更大,战力实用;比重型大炮轻便,搬运方便,还增加了抓钉与新箍,让它更为稳定可靠。”
萧寻初对道:“我在第二场用基础炮,是因为基础火炮就足够用了!既然重点是毒烟弹,那何必还要做花里胡哨的火炮,岂不是让你们的皇室白看了我们的技术?
“不过是改良大炮,我当然也有!
“我这个叫作百子连珠炮,不但可以内装铅弹百枚连发,我还在炮尾做了转轴,可以旋转扫射,顷刻便可横扫千军!”
“那你看这个如何!火龙出水!是我最近研发的一种火箭,水陆两用,在水面上仍能飞二里远!不但可以用于陆战,在水战中亦可发挥作用!”
“不过就是水战武器,我这个叫水底龙王炮,可以放入水中,以水流驱动,潜入船底,再点燃引线,炸翻船只。不过这个我手上没有实物,你就大致看看图纸吧……话说辛国离水域这么远,你研发个水陆两用炮是要干什么?!”
“你这个龙王炮算是漂雷吧,倒还有几分意思。那么这个,你又要如何应对呢?这是我研制的下一代突火.枪,用火绳改进了原本的引线,点火效率更高,使用起来更方便,我打算将它改名叫作鸟铳。”
“你这个火绳的设计是很出色,但这是基于你那边的突火.枪设计的,我们这边引线机关早就变了。下一代我也已经设计了一半,具体肯定比你更好,至于名字……我之前还没想好,但刚才忽然灵光一现,就叫神雕铳好了。”
“你故意找茬吧?!”
谢知秋作为见证人,始终坐在旁边,眼看着这师兄弟二人一来一往,各自都一连亮了十几件武器。
萧寻初这边毕竟是外来客,筹备不算很充足,一着急就只能亮图纸,但宋问之意外得没介意这一点,萧寻初只是拿出图纸,他也会认真看。
谢知秋这些年统管云城,对墨家术就算称不上精通,也练就了眼力。
在她看来,这师兄弟二人水平都极为高超,确是有来有往。
总体而言,大抵还是萧寻初略胜了一筹。
不过,宋问之看上去并没有太在乎输赢,萧寻初也是,两人比着比着,更像是在享受师兄弟斗技的乐趣,忘了分胜负的目的。
既如此,谢知秋也没有打断,只是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宋问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只是坐着与师弟比试技艺,竟不知不觉气喘吁吁。
但是,他心中却难以言喻的畅快!
好久,不曾有如此愉悦的感觉了。
好久,没有与人如此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地较量了。
来到辛国,他的物质条件是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这里终究是外邦外族之地,他在这里再怎么受尊重,也无法像融入故乡那样与这里血脉相融。
墨家术在方国也是一门冷僻的学说,而辛国,任它汉化程度再高,文化仍有隔阂,宋问之在这里,更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上一次与可称知音的人交谈,是什么时候了呢?
在临月山上与师兄弟朝夕相处的日子虽苦,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桃源乡。
宋问之望着已然堆满各种器物的沙盘,没有再拿出新的东西,似乎已无计可施。
他只怅然地道:“萧师弟,当年师父曾说,你天赋过人,用心纯粹,是难得一见的赤子。
“只是这样的性情有利有弊,虽不容易被外界干扰迷失,可也有过于天真的弱点,再加上你性情松散,做的东西才总有差了半分的感觉。
“师父说过,你若能克服这两个弱点,在墨家术上的造诣必能远超我们其他人。
“如今看来,师父说的的确没错。他若能见到今日的你,想来也会欣慰非常。”
萧寻初一愣。
他没想到宋师兄会这样夸赞于他,猝不及防,懵然道:“师父这样说过?”
反应了片刻,他又道:“……我过于天真?”
宋问之莞尔:“若不天真,谁会放着将军家的二少爷不当,跑到山上去当穷得饭都吃不饱的烂工匠?”
“……”
萧寻初无法否认这话,但在他看来,宋师兄也一样。
尽管后来家道中落,但他最初上临月山的时候,家境还算优渥。
萧寻初与宋师兄比试的时候还没感觉,宋师兄突然夸奖了他,还对他友善起来,他倒不习惯了,抓了抓头发。
他问:“所以现在是我赢了吗?你没招了?”
萧寻初对当下的情况有些疑惑。
他说:“所以你特意把我和知秋都叫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是说有制胜武器吗,不会就是刚才那些吧?”
萧寻初不自觉地出言又损了一句。
但他困惑也是真的。
宋师兄拿出来的作品工艺是精湛,但要说是“必胜之物”,感觉还是差一点火候。
宋师兄对他笑了笑。
“这就想赢,想得倒美。”
宋问之的表情,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你以为我这十二年,真的光是享受山珍海味,别的什么都没准备吗?”
不等萧寻初有什么反应,他率先起身,然后对萧寻初挥挥手道:“站起来,别坐这儿,耽误事。”
萧寻初刚刚让开,就见宋问之打开屋中一个箱子,在箱底摸了几下。
接着,不知他干了什么,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咔哒”一声,随后那巨大的沙盘竟裂成两块,然后向两边移动,打了开来!
在沙盘底下,居然有一条幽深的密道。
密道以木质楼梯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宋问之说:“这些年,承天皇太后让我负责了不少上京的营建修理工作,包括这间屋子,也是我自己设计以后盖出来的。
“于是,我利用职务之便,花了十多年,暗中修了这条密道。
“伴君如伴虎,我又是外邦出身,辛国不可能对我完全信任,所以我才会早早做此后路防范。
“从这里下去,走上一个时辰,就可以通往上京城郊,那里有我用他人之名购置的宅院,辛国应该一时半会儿找不过去。
“我的妻子儿女昨晚就已经出发了。
“你们也从这里逃走吧。
“等接到我的家人之后,麻烦你们带他们一起回方国。这个请求大抵有些奇怪,但当下之计,也唯有如此。”
在萧寻初愕然的眼神中,宋问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承天皇太后是个果断且有才能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国家是很认真的。
“你们与我比试,要是输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偏偏两局都赢了,皇太后难道还会轻易放你们走吗?
“我会用木人装作我们还在比试的样子拖延时间,你们速速离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楼内一片寂静。
谢知秋有些吃惊地开口:“……你竟要救我们?”
宋问之只是笑, 没有接话。
尽管宋问之是萧寻初以前的师兄,两人这回见面感情好像也不错,但他毕竟效命于辛国, 谢知秋之前对他还是以戒备为多。
这个时候,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救他们,谢知秋不免错愕, 看宋问之的眼神, 亦有些变化。
萧寻初则更为震惊:“师兄, 那你呢?要是我们在你的楼里消失,等辛国那边发现,不可能不怪罪你吧?”
宋问之没有否认, 但又说:“这你们不用担心。皇太后之所以要杀你们, 就是因为忌惮你们的武器技术。
“我这回败了两局,但仍然是辛国这里最好的匠人,要是杀了我, 辛国拿什么去对抗义军将来会使用的军用火器?
“我责罚难逃,不过,至少性命应当无忧。”
性命或许能保住, 可统治者真要降下罪罚,多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劓刑,宫刑, 断足……
只是顷刻之间,谢知秋脑子里就想到了很多辛国可以惩戒宋问之的方式, 他们如果真的一走了之, 不难想象宋问之会遭遇什么。
谢知秋侧目, 问:“我听闻师兄当年是自己决定要效忠辛国的,如今又为何要牺牲自己, 来救我们这些方国使者?”
宋问之看向谢知秋。
他与谢知秋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萧师弟不善隐藏感情,只是通过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宋问之也能感受到这两个人关系非比寻常。
毕竟是初次见面的方国官员,他对谢知秋存着几分疏离,但因为是萧师弟亲近的人,他凝了一下,还是对对方说了实话。
“……我们师门的事,你好像知道不少。”
宋问之说。
他顿了顿,才言:“当年在我看来,以方朝朝廷的昏庸,亡国是迟早的事。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升斗小民,根本左右不了朝廷的决定,若民与官斗,更是一条死路。
“我明明看清了局势,若是不自救,难不成还困守死地,呆等着我的家人跟随庸君埋骨?
“蝼蚁无法撼动大树,蚍蜉亦不能扭转巨船航向。
“以我之力,实在无法改变天下大局,力所能及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已。”
宋问之略作停顿。
“谢姑娘,我们当年在临月山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你听师弟说了多少。”
“少年当有大志,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守护天下的美梦。”
“可是后来,师父他是怎么死的?”
“那些愚人,随心所欲地讥讽嘲笑我们是疯子、怪物!师父一心赤诚,一把年纪了,却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捡垃圾的没用乞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那些人看不起我们的知识在先,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自作多情,非要救他们不可?”
宋问之此言,多少带了些泄愤的怨气。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先为官,后投义军,若不是到处碰壁,经了不少身不由己之事,断不会做出这般选择。
这种对朝廷的不信任,她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谢知秋想了想,说:“宋师兄嘴上虽如此说,可是眼神和行为看起来都并非真的如此无情,而且师兄制作的攻城器和守城器,都没有完全以杀戮为目的。”
“……”
宋问之本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可是听到此言,眼神又晃了一下。
“我只是不喜欢杀气过重的武器。”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了一下,又看向谢知秋。
他说:“你们在沙盘对局上用的那些武器,未免过于残暴了。
“你们可能觉得当下赢了就好,但这样武器的出现在战场上,一定会让敌方大为戒备,然后随之开展军备竞争。
“你们这边的手段极端,对方为了赢,就会拿出更极端的武器。
“这样一层一层堆叠下去,迟早有一日,一场战争就会让百万、千万人丧生,令全天下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乃至生灵涂炭。
“统治者只发号施令,战场上再怎么激烈,他们也可高枕无忧,自不会考虑这么多,只会觉得武器越强越好,但对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一瞬,又言:“其实我放你们走,也不单只是因为不希望你们死。
“你们活着,承天皇太后会对你们的军队有所顾忌,不敢冒然开战。
“但是你们一死,天下就只有辛国有能力制造火器了。
“见识过你们那些器械后,李太后必定会觉得我的手法过于绵软,命令我按照你们那边的思路动手。
“辛国以草原民族掌权,对攻占掠夺的渴望远胜于农耕民族,若真是如此,接下来四方都会不得安宁。
“若是变成那样,也并非我所愿。
“反而是你们,虽然有能力攻打,却宁愿选择和谈,或许有谈一谈的余地。
“倒不如保住你们的命,维持目前这个僵局。
“我知道大势不可挡,冷兵器迟早会过渡到火器,而一旦开始使用火器,大规模热战也必然不可避免。自己弱,就会被人侵略,事实如此,也无法停滞不前。当下这样做,不过是螳臂当车,不知道能维持几年,但只守当下,能多得一天安宁也比立即陷入混乱好。”
谢知秋认真听着宋问之的话,没有打断。
“兼国覆军,贼虐万民,竭天下百姓之财用,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力矣。”
待他说完,谢知秋垂眸,忽而开口。
宋问之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十分惊讶地看过去:“你竟看过《墨经》?”
谢知秋颔首。
她原先并没有说太多话,直到此时,才出言道:“听起来,你的不满主要是对朝廷,而不是对方国。既然师兄你当年离开,是因为朝廷无药可救,那如果效忠的对象……换作是我们呢?”
“……什么?”
谢知秋道:“不知宋师兄在辛国,有没有听说过方国义军的传闻。
“我们义军起初是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这几年以云城为据点,逐渐有了一些掌控能力。”
在谢知秋看来,宋问之虽与他们阵营不同,但在观点上,并没有本质分歧。
他们本该是同路人。
谢知秋指了指守在外面的小弟子,邀约说:“正如宋师兄所见,我等善用器械,深研技术。
“在义军之地,墨家学说是一门受到重视的公开学问,不少孩童都主动学习,如今在北方之地,弟子已有上百人。
“我们为自己效命,而不是听命于皇帝。
“宋师兄或许对旧地民智未开仍有顾虑,但将来,我们会极力推广新的教育方式、启迪民智。
“师兄当年与同门共同经历的愚昧之事,不敢说马上消失,但只要普及新的观念,今后一定会减少,新的江山……终会来临。”
宋问之默了片刻。
要是十二年前听到这番话,他或许不会选择远赴辛国,而是果断应下谢知秋之邀。
即使是现在,这番话听起来仍然很诱人。
但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口说无凭,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我不会轻易信你。”
他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说:“更何况,现在比起招揽我,你们还是先考虑自己怎么活下来吧。要不是凑巧有我这条密道,你们恐怕都不能活着走出上京,怎么还有闲心想别的?”
谢知秋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密道一眼:“我们用不上这个。”
“什么?”
“宋师兄当真以为,我这个正经的出使官员只是跟出来吃白饭的吗?我们在节骨眼上出使辛国,并且出言威胁承天皇太后,自然想过承天皇太后会动杀心。”
宋问之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谢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慌张过,如同夜晚无风的深潭,平静淡然,又深不见底,令人看不出心思,冷静得不似凡人。
仔细想想,在方国那种环境里,这个谢姑娘一度以女子之身官至国子监祭酒,现在甚至当上了同平章事,义军里的人也对她言听计从,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但凡哪里棋差过一招,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见谢知秋眯起眼,缓缓道:“我们既然敢赢,手上就还有可以全身而退的策略。”
宋问之被她的气势逼得呆了一息,然后才问:“你要怎么做?”
出乎意料的,谢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宋师兄似乎还没有忘记墨学经典,既然如此,应当不难想到。”
“……?”
不等宋问之反应,谢知秋已垂下眼睫,将沙盘上的武器收拾起来,道:“宋师兄若是不安,可以先带其他人躲到暗道里,剩下的事,我一个人足以。”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金殿内, 承天皇太后得知谢知秋一个人从宋问之的小楼出来了,并且提出要见她时,颇有些意外。
不过, 皇太后还是整顿衣冠, 出来听第三局比试的结果。
没有朝臣的大殿无比空旷,宫娥内侍多静默不语, 天色已晚, 点了灯仍旧光线不足, 但这样静谧的昏暗,反而给大殿更添一重庄严。
皇太后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见我?”
谢知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萧寻初他们在沙盘上新演示出的技术一样一样展示出来, 并且按照制作者不同, 分别放在两手边。
谢知秋道:“左边,是我们这边先生的作品;右边,是贵国先生所作。”
皇太后像猫似的眯阖起双眸, 遥遥打量两边之物。
李太后对武器虽有一定了解,但她日理万机,要管的事情甚多, 若是两边差距不大,她还没有火眼金睛到一眼就能看出的地步。
她懒洋洋地靠向一边,问:“那么, 谢大人以为如何?”
谢知秋回答:“依谢某看,自是我方更胜一筹。”
李太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殿内似有寒风簌簌掠过, 带得人身后微冷。
李太后如此不以为意, 仿佛胜负早已无关紧要。
谢知秋定了定神, 道:“其实我今晚来见皇太后,是代表我方, 还有一件礼物想要赠给李太后。”
李太后抬了一下眼皮。
是时,谢知秋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敬地递上。
谢知秋说:“这是我方在北地所使用教材中的一卷,截取自《墨经》中的《公输》一章,皇太后若是感兴趣,不妨一观。”
李太后狐疑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去看卷轴。
不过,谢知秋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往下说:“春秋时期,楚国欲攻宋国,聘请鲁国著名的工匠公输班制作了攻城的器械,墨子听说以后,自齐国出发,走了十天十夜来到楚国,劝说楚国国君停战。
“但楚国自认国力强悍,又已经造好了云梯之械,不愿意放弃攻打宋国的计划。
“于是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与公输班较量数回。无论公输班拿出怎样精巧的攻城器,墨子都能以守城之器拒绝,最后公输班进攻之器用尽,墨子的守城器仍绰绰有余。
“墨子以此证明,无论楚国怎样进攻宋国,只要他出面阻止,楚国都没有办法取胜。”
《墨经》在方国境内已经失传,更不在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之内,李太后是辛国皇室,而宋问之看上去也没有将《墨经》的内容告知辛国官员——亦或是即使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真正在乎——总之,李太后看上去并不知道这个典故。
她听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扬了下眉,道:“所以你是认为,凭着与春秋时一样的方法,就能够说服我,这才出使前来?”
谢知秋摇头。
她说:“我想对皇太后讲的,是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
“公输班输了以后,又不太服气地道:‘我知道怎么样可以击败你,但我不说出来。’”
“墨子听了,回答道:‘我知道你要用什么办法来击败我,但我也不说出来。’”
“楚王听了很奇怪,便问其故。”
“墨子说:‘公输班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杀了我。他认为,只要杀了我,宋国就没有办法守住,只能任由楚国践踏。但是实际上,我的三百余个弟子,已经拿着我的守城器,守在宋国的城墙外,等着楚国入侵了。大王就算杀了我,也杀不尽防御的弟子。’”
“——!”
李太后起先不以为意,直到听到这里,才脸色大变,一拍椅子,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谢知秋却淡然依旧,只说:“历史是不是很有意思?前人说要以史为鉴,诚不欺我。”
谢知秋顿了顿,又往下说:“皇太后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点奇怪,为何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进上京来?
“实则在看到皇太后送给义军的‘礼物’时,我们便觉得此行不会这么容易,于是让一部分人当即折返回去,另一部分人陆续留在了沿途的驿站中。
“这几日,驿站内的人一直在往回递平安信。不过,若是我们超过十日还没有平安出城与他们会合,亦或者是驿站的哪一环断开了,平安信就会立即停止。
“一旦平安信停止,守在北地边境的义军大军马上就会直上北地,直取上京。
“义军会使用的武器,皇太后已经亲眼见识过,想来不难猜测结果。
“我等出使上京,原是希望能以损失较少的方式结束战争,但若是辛国没有此意,剩下的唯有一条路可走。
“要和还是要战,还请皇太后仔细掂量。”
李太后几乎要拍案而起:“你在威胁我?!”
谢知秋道:“不过是陈述事实。”
在此之前,李太后的确是认为,只要杀了谢知秋和前来辛国的工匠,便可解除这么一个大威胁,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谢知秋的深谋远虑远超她的想象。
她在算计对方,对方也步步为营,在算计自己。
李太后起先怒火攻心,觉得落入了对方的天罗地网,但是盘算了半天,还真没有想到破解之法,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来看谢知秋。
她说:“我原本听说,方国的女子柔弱无能,连骑马射箭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一味柔顺,指望依附于男子,今日见你,倒以为不然。”
“多谢皇太后抬爱。”
谢知秋抬眸。
“皇太后此言,是愿意换个方式谈了吗?”
“……我还有的选吗。”
李太后语气颇有些无奈。
但她又奇怪地道:“不过,军火这等重要的技术,你们真的放任其外传,让它掌握在其他人手中?”
谢知秋回答:“这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我与他人有过约定,要令这门学说发扬光大。
“除此之外,我也认为普及此术,优势更大于弊端。
“李太后既然先前特意送了‘突火.枪’到义军那里,想来已经知道我们的来历。
“在北地,这些知识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即便是五岁孩童,也能做出几个技巧机关,至于足以延续军火研制的墨家弟子,更不下百人。
“以谢某浅见,原石多,方能得翡翠,唯有给予此学说足够高的地位,形成大势,方能激励世人普遍学习,方能始终快速发展,且不至于因为一人、一门而中断。
“封锁此学,固能得一时优势,却失之长远。”
“……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
李太后重复她的话,眼神锐利。
“敢在我一个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遵循旧制,在约定俗成的范围内向上攀援,欲争人上人,像你这样思维迥异、意图彻底倾覆的人,倒是少见。”
谢知秋垂眸道:“对一些人而言,纵然世道给人分高低贵贱,但只要努力,仍有一线希望,才会试着向上攀援、当人上人。
“但对另一部分人而言,无论如何努力,都希望渺茫,甚至会成为那些‘人上人’攀援后的奖品,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渴望公正。
“既然别无他法,那么唯有另寻出路,彻底背离旧制。”
“有点意思。”
李太后不由侧目。
“可惜在我看来,就算我这次放你回去,你命也不长了。”
谢知秋静静地望过去,静等下文。
李太后笑了笑,抬手命人取来东西,然后交给谢知秋。
谢知秋打开一看,发现是方国朝廷给辛国的信函。
李太后说:“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甚至特意将你的身份递给我,希望借我之手除掉你。
“你围了梁城,却没有让义军取朝廷而代之,想必也是有什么顾虑。而方国朝廷,更没有想象中那么信任你。
“一旦我同意停战,辛国对方国的威胁就解除了,你就是方国皇帝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我不知道你先前是用了手法,让方国朝廷没有接受我们这边合作的提议,但到了那种境地,他们又会怎么选呢?”
谢知秋看了信,没什么太大反应,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须臾,她道:“我不认为朝廷对我的威胁很大,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之前的确说服了赵泽,但他未尝没有后面想明白了改变主意的可能,你们要是真的联手,对我来说也很麻烦。”
谢知秋顿了顿,说:“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李太后饶有兴致:“你要对朝廷下手?”
谢知秋摇头:“我们这边有问题,但你们也不是全无破绽。据我所知,皇太后您与辛国宗室不合,若是皇太后您最终还是决定拉拢赵泽,那我只能去接触辛国的宗室,让辛国也动荡不堪,缓解我方的压力。”
李太后面色一变,没想到谢知秋一下子就把问题甩回了她头上。
但是,谢知秋又继续往下说:“不过,我方这回出使辛国,为的是长久安宁。好的谈判应当是彼此双赢,若只有我方得利,也难怪皇太后您会心有不满,这样结下仇,只怕日后还会有后患,也非我方所愿。
“因此,不如我们再作一个交易。
“据我所知,当初频繁骚扰方国边境的其实是辛国宗室,若按皇太后您本身的意愿,是不会在此时南下的,现在反而是您被迫和谈,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若是两厢比较,比起辛国宗室,我还是更愿意与皇太后您合作。
“若是您愿意答应,义军之后会以方国的名义,赠予辛国皇室一定数额的布匹——布匹在义军之地并不难得,但如此一来您就可以宣称,十二州不是战败而失,而是与方国交易卖掉的,维护皇室的威严。
“另外,义军可以帮助您压制辛国宗室,如果您想亲自动手,也可以提供给您一些火器——规格不会超过义军的武器,不过足以让您解决宗室的麻烦。
“互利共赢,对我们都有好处,您意下如何?”
李太后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似有所思。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日, 李太后与谢知秋聊到深夜。
两人之间难免有拉锯,有来有往,但最终还是勉强在平衡中达成了共识。
谢知秋将要离去时, 李太后又叫住她。
此时, 李太后看她的眼神,已带上了欣赏之意。
“谢知秋, 你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她说。
“我在辛国的女性中也算是强势好胜的, 不客气地说, 我一向认为自己颇为特别。”
“不过,你,一个从方国来的姑娘, 在倔强上居然不逊于我, 而且你的确聪慧能干、与众不同。”
她停顿了一下,道:“在辛国皇太后的立场上,我十分不希望方国有你这种人。不过, 只从个人喜好来说,我倒是有点喜欢你。
“要是你回到方国,没有斗过方国皇帝, 不妨过来投奔我。”
这句话说完,李太后自己就笑了,又说:“不过我答应你的条件, 就是将注压在你头上了,还是希望你前程似锦吧。”
谢知秋闻言回头, 对李太后作了一揖:“承蒙皇太后厚爱。”
谢知秋垂眸, 又言:“既然如此, 皇太后若是见过我妹妹知满、义军的女将姜凌,或许也会喜欢她们, 还有我的弟子雀儿,她虽还有些懵懂,却一直在刻苦学习,将来必有破茧而出的一天。
“她们没有我这样的名气,是与时运有关,并非人人都有我这样的机会,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获得崭露头角的契机。
“不过在未来,皇太后或许会听见更多女子的名字。”
李太后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撑着头笑道:“你回到方国,好像打算做些什么的样子。既然这样,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她顿了顿,道:“愿你一路顺风,前途无量。”
谢知秋行礼,一本正经地道了谢。
*
如此,谢知秋又在上京留了几日,待敲定了与辛国停战的种种细节后,方才带着可谓收获满满的盟约之书,踏上回国之旅。
两国停战,谢知秋不费一兵一卒、就顺利收回十二州的消息,不等使者队伍回到梁城,已然伴随着三月略带暖意的春风,传遍了大江南北。
使者的队伍才刚到梁城郊外,竟已遇到了专程过来迎接的百姓。
欢欣鼓舞的百姓涌在道路两岸,对着谢知秋的马车抛洒鲜花水果。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有人高呼谢知秋的名字,还有人出声大喊:“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这句话似乎引发了某些功名,引得人接二连三喊起来,最终会成声潮,呼声震天——
“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人群竟然跟着谢知秋的车辆,一路高喊,一路相随,从郊外,一路跟入了梁城。
*
城中高呼之声甚响。
若要问世上谁听到这个喊声最焦虑,非赵泽莫属。
十二州顺利收回了是好事,而谢知秋从辛国平安归来……他虽接纳了史守成建议,一度给辛国寄信、想借辛国之手除谢知秋,可得知这个消息,不知为何,他心情纠结之中,竟又隐隐松了口气。
——然而,义军统帅依旧围着梁城。
非但如此,谢知秋此次回梁城,极有可能会带回更多义军军队和将领。
十二州已平,她和辛国说了和,义军不用与辛国再打,可以全心全意来对付朝廷军!
谢知秋在民间的声望又如此之高,前方的道路可谓畅通无阻,她就算真的用义军夺取了朝政,只怕舆论也不会对她过于苛责。
就连过去对谢知秋反对最大的朝堂,由于收回十二州这事实在占全大义,也有松动的迹象,至少绝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报以反对。
赵泽思及此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前额一阵一阵地作痛。
要下决心了……他真的必须要下决心了。
赵泽低下头,捏了捏鼻梁,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他明明贵为天子,竟早已把握不住江山这艘巨船的舵盘,甚至觉得自己已如俎上鱼肉,随时要任人宰割。
*
“好厉害,大家都在喊姐姐的名字!”
另一边,知满与雀儿跟谢知秋同乘一车,谢知秋安静看书的时候,她们两个偷偷撩起车帘一角,兴奋地往外看。
雀儿兴奋地来拉谢知秋的袖子,道:“小……咳咳,大人,好多人在喊希望你留在梁城、继续当宰相啊!太好了,小姐,你当年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吧?”
谢知秋闻言,一顿,没有在这个时候去纠正雀儿颠三倒四的称呼,下意识地想伸手摸她头,但雀儿也长得高了,她便又收了手。
谢知秋顺着两人撩起的车帘,往外瞥了一眼。
众人已入梁城。
这条从城内连通城郊的路,谢知秋犹记,她当年也坐在马车中走过。
那时祖母逼她成亲,给她塞了块姻缘石,让她去月老祠参拜。
如今,还是同一条路上,却是百姓们夹道相迎,求她再入庙堂、留相天子。
一时间,忽然有些感慨。
谢知秋忽然想到,她说服李太后那一晚,宋问之带着其他人从密道里出来,对她竟然真能从李太后手中脱身十分震惊。
宋问之问她:“孤身一人去面对李太后,你一点都不怕的吗?”
谢知秋如实回答:“怕。”
“那你为何……?”
谢知秋深深看了他一眼。
要是因为害怕就止步,她今日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宋问之似乎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讯息,又问:“凡事没有绝对,若是你真的棋差一招,死了怎么办?”
很难得的,谢知秋对他笑了一下。
她走过的不少路,都是在悬崖边缘旋转,随时有可能会死。
但是比起让她安分守己地度过此生,她宁愿波澜壮阔地去涉险、去按自己意愿活一次。
谢知秋回答他:“那我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活得不错。我若死在这里,必当名垂千古,今后青史之上,又不得不留我一笔。”
第二百一十七章
“最近朝中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妙啊……”
“周大人你也这么觉得?”
“那谢大人在出使前就被授了同平章事一职, 如今又立下了收回十二州的大功,她在民间声望如此之高,总不能在这种时候给她降职……不但不能降职, 还得继续捧着她、给她封赏呢。当下在朝中, 她简直是圣人一样的人物,她说一, 没人敢接个二。”
“我觉得没人敢反驳, 倒不是她声望高的缘故, 当年萧斩石民间威望何等之高,还不是直接下狱,差点就没命了?现在没人敢动谢知秋, 主要是城外那些义军还推着炮拿着枪围在墙边守着呢……”
“确实, 连皇上都只能对她笑脸相迎,一直没敢出面说什么。皇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脸看起来都要笑僵了。”
“不过, 谢大人围了梁城,既不撤兵,也没有真的攻城, 还一本正经地当起宰相来了,她到底在想什么?”
“可能还没想好吧。义军里的将领都对她唯命是从,不像有人能越到她之上, 但女帝像这样改朝换代,过去未曾有过先例, 谢知秋许是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坐稳江山, 还有犹豫。”
“谢知秋看上去像是会顾忌有没有先例的人吗?”
“这……”
“谢大人那里的想法不好说, 但我觉得这种僵持的状态,皇上迟早会忍不下去, 接下来必有一场此死彼亡的大动荡。”
“咳,那你们觉得,谁……?”
“不好说不好说。谢大人义军是强悍,但禁军素来是精英中的精英,想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打败。”
“可禁军也有问题啊,那日谢知秋回梁城,连禁军都有人跑去欢迎了,我还见过禁军士兵跑去城外与义军称兄道弟,实在……”
一处宅邸中,几个朝中重臣门窗紧闭,私底下议论了一番各自对朝中局势的不安。
然而商讨半日,大家只都同意当下的局势扑朔迷离,前途难料。
最终,一名官员叹了口气,总结道:“当下还是不要掺和这一团乱麻了,静观其变为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
翌日。
朝堂上,谢知秋头戴貂蝉冠、身着大紫官服,手执笏板,站在百官最首。
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官员人人向往的宰相之位,所谓的位极人臣,正是如此。
但谢知秋站在这个位置上,给其他人的感觉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谢知秋道:“当年本官还任国子监祭酒之时,在朝中负责工技营造之义学改制,时隔五年归来,本官竟发现这一改革一点进展都没有,实在令人遗憾。
“万幸本官在北地之时,自行摸索出了一套教育选拔体系,且效果甚好,这回能取回十二州,也有赖于这一体系与体系中的工匠们。
“本官以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将这一体系全国推广。
“明年开始,除了建造教授工技之学的义学之外,本官还打算试加一轮考试内容包括工技之学的新科举,广征天下之英才,人人皆可参考,并且与旧科举错开一年,双线并行。
“不知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朝堂之上,百官垂头,鸦雀无声。
祝维平适时地站出来,说:“皇上,臣同意谢大人的想法。”
祝维平开腔后,有几个开始支持谢知秋的官员陆续站出来,皆表示谢大人的提议甚好。
谢知秋笑而颔首道:“看来诸位大人都没有什么意见,那么皇上意下如何?”
赵泽:“……”
赵泽看谢知秋这个架势,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点头傀儡,可是谢知秋归城后,义军已经不只安于留在城外,有相当一批人跟着她进了城,他现在受到的威胁比过去更大了。
不但如此,义军不少将领都退辛有功,在谢知秋打着“论功行赏”的旗号下,他们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朝堂上。
更不要说,朝堂中以祝维平为首的一批官员,似乎也倒向了谢知秋,明面上都有这么多,私底下或者摇摆不定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赵泽光是一想就觉得恐怖非常。
这根本不是他同不同意的问题,相反,他虽是皇帝,可反驳谢知秋,反而不得不掂量一下后果。
赵泽迫于压力,只得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唇:“那就试试吧。”
谢知秋笑道:“多谢皇上信任。”
赵泽:“……”
既然这件事就算定了,那么由哪位官员负责,也要提上议程。
谢知秋道:“待今后义学与新科举完善,自能从天下人中善于工技的人才,但当下人手不足,臣以为不妨沿用当初为义军效力的人选。
“他们在退辛之战中有功,本就应当封官受伤,且对体系熟悉,是当下少有的经验丰富之人,他们与北地之人已经有了信赖关系,要调动过去北地的工匠也方便。
“臣总共有四个人可以举荐——
“过去在工部任职过的官员叶青、萧将军次子萧寻初、臣妹谢知满,还有这些年为义军工坊效力颇多的管事燕玉姑娘。”
燕子这些年一直为义军效命,燕子本是她自己的小名,又是她自己在离开月县时选择了舍弃旧姓,以前也就算了,后来正儿八经要在北地谋职了才发现这个名字会让想喊姓氏的人没法称呼她。
于是她自己认了“燕”姓,又自己起了名字叫“燕玉”,也算有了大名,亲近的人还是喊她燕子或者燕姐,正经一些的场合便唤“燕姑娘”。
谢知秋道:“若沿用旧职,叶青技术精湛,又善于育教之事,弟子众多,可承接义学教学之务。
“萧寻初以钻研开发军火为主,可为军中献力。
“燕玉姑娘致力于实业,在管理工坊与工匠上甚有经验。
“至于舍妹谢知满,她理论与实践皆长,实绩亦多,在云城时,她就多次负责修订义学所用之教材以及城中弟子的考核选拔。
“臣以为,第一次新科举的主考官,不如就由她来担任。”
这安排虽由谢知秋在朝堂上提出,但实际上当初在云城负责这一块的人,私下已经一起讨论商量好了,并分配好了各自的工作,并不真是此时才开始商量。
知满在云城时,已是墨家弟子中十分有威望的人物。
而且接下来若再收新弟子,也属于是她下一辈的人了,由知满来当考官正合适。
这既然是谢知秋亲口说的安排,而且其他朝中官员基本对墨家术没有丝毫了解,根本插不上话,这桩事当然轻而易举就算定了。
新科举的考题由知满来出,而其他一众事宜,则交由礼部负责。
礼部官员第一次主持这样的科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很多地方很迷茫。
礼部侍郎考虑了半天,还是在这种诡异的朝堂氛围中硬着头皮开了口,道:“虽说当下人手缺乏,可考生皆是男子,同平章事大人之妹若是担任此职,待放榜后,考官与考生难免会有请教、道谢之类的来往,这会不会……”
礼部侍郎很小心,这话实际并没有想要冒犯谢知秋的意思,只是想要弄清楚细节,免得之后出错。
可是他此话一出,谢知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谢知秋这个人给其他人压迫感很强,以前尚且如此,如今她在朝中说一不二,这样盯着别人不说话,就更吓人了。
这时,旁边的祝维平轻咳一声,又开始友好地替谢知秋解释。
他循循善诱道:“侍郎大人,新科举是同平章事大人在云城已然摸索成熟的政策,在云城时,修习工技之术的弟子就是男女皆有,现在本来人才就不足,若是只限于男子,就少了一半劳力。
“而且,同平章事大人刚才说的是‘广征天下之英才,人人皆可参考’。”
祝维平语气放缓了一些,说:“侍郎大人直接认为这句话是只限男子考试,岂不是默认没将同平章事大人这样的女子放在这个‘人’字里吗?这可是平白无故让我国少了一半人口啊,下回莫要这样说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这日退朝时, 谢知秋平静地离开了紫宸殿,礼部侍郎却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等回过神来, 后背已然出了一层细汗, 连官服都被浸湿了。
等礼部侍郎摇晃着脚步颤颤巍巍地离开,赵泽胸口郁气难疏, 一抬手就砸了个杯子。
史守成从朝堂绕来垂拱殿面圣之时, 正好就听到刺耳的瓷裂之声, 惊得他一跳,一时不敢入内,只在门外站立行礼。
赵泽现在也就能和史守成说说话了, 看到他, 就迫不及待地宣泄情绪道:“真是反了他们了!还有没有人把朕放在眼里?!今日朝堂上那么多事,有哪怕一件是真在征求朕的意见吗?!朕就是个摆设!连花盆说话搞不好都比朕管用!”
“皇上……皇上息怒!”
这个时候,史守成其实亦惴惴不安。
整个朝堂, 只有他和赵泽的处境最岌岌可危。
赵泽和现在的谢知秋,已经完全不是君臣关系了。
谢知秋明面上尊他为君,实际上却我行我素, 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无需……也不打算经过他的同意。
哪怕谢知秋还与赵泽君臣相称,可只要义军的军队还在梁城外守着, 她在事实上,就是另外一个君王!
赵泽自不必说, 而史守成当年实实在在得罪过谢知秋, 他们都没有任何退路。
这时, 赵泽道:“史爱卿,谢知秋再怎么能干, 终究是个女子,如今更欲以下犯上、一手遮天,满朝文武,难道连一个敢于说出实情的直臣都没有?!”
史守成有苦难言。
其实以前是有的,齐慕先当权时期,他自己自认就是这种直臣。
不过他自己直言上谏弹劾别人可以,一旦有人弹劾他,他就暴跳如雷、浑身难受。
任同平章事这几年,他就把那些口没遮拦的人断断续续都赶走了。
眼下朝中,还真就大半都是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之人,别说谢知秋是个女人,就算谢知秋是个妖怪,他们可能都要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他自己的人里,倒还有一个以“棒槌”著称的严仲。
他也试探过严仲,想激发严仲的怒意,让他在朝堂上对谢知秋发飙,下一下谢知秋的锐气。
谁知严仲比那帮墙头草还没用。
他一提谢知秋要举行新科举,严仲果然立即怒气冲冲、大为不满。
但他却道:“就是啊,科举制度岂能儿戏!关于这个改革,谢大人在朝堂上也讲得太不清楚了!竟然只定了一个主考官!那报名时间、文工科目比例,还有考试的书目范围呢?
“现在这样让家里的小孩怎么复习啊!
“而且现在进度这么慢,万一明年考不了延期了怎么办?
“不行,参知政事大人您说得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这就上谢府去催催她。”
史守成:“……?”
想到这里,史守成不免头疼。
他本以为谢知秋身为女子,如此逾矩行权臣之事,必定引发不满无数。
可没想到,她竟真有通天的本事,连十二州都能弄回来,一下成了国之功臣,连严仲那种老顽固都没法说出什么不好来。
然而,旁人可以妥协,他却不行。
史守成思虑良久,一咬牙,终于开口:“皇上,朝中多是胆怯忘忠之辈,指望不上,但皇上放心,老臣无论何时都对皇上忠心耿耿,哪怕那妖女横兵城外,老臣也绝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贪生怕死!”
赵泽苦笑。
他说:“可义军的兵力已胜于朕,谢知秋在民间又极得人望,朕如今还能做什么呢?”
史守成一顿。
很显然,虽然皇上此时才问他,但这个问题,他私下已经考虑好久了。
他上前一步,郑重道:“皇上,到了这个地步,您已经不能再手软了。再放任谢知秋下去,便是一错再错!”
赵泽一愣。
史守成压低声音,给赵泽出谋划策。
*
另一边。
谢知秋处理完当天的公务,想了想,从一个箱子中取出一封密信,打开,又读了一遍。
这正是方国朝廷秘密寄给辛国皇太后,告知辛国她与义军的关系,暗示辛国杀她的密信。
在她离开辛国前,李贞儿又笑眯眯地将这封信赠给她,说是礼物。
李太后笑言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既然在你身上押了注,能帮你的地方总要帮你。
“你手上虽有军队,但还师出无名吧?有了此信,做事想来会方便很多。”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这也算是个提醒。我听说你与方国皇帝有些交情,当年感情也不错。不过,利益当前,友情可不太靠得住。
“当你还在心慈手软的时候,对方却未必如此。”
谢知秋凝视着信纸。
宫廷密信材质特殊,类似于圣旨,不可能仿冒。
而且上面,是赵泽的笔迹,盖着赵泽的印章,她与赵泽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君臣,不会认错。
谢知秋不由想起承天皇太后当时之言——
“——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赵泽已经动过一次杀她的心思,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动第二次。
谢知秋早已不掩饰她对政治的野心,她与赵泽之间注定已是针锋麦芒、你死我活的关系,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人人都能感受到,朝堂上每日都弥漫了低气压。
一山不容二虎,一场两人间撕破脸的最终搏杀,只是时间问题。
谢知秋每天都在算——
今天赵泽还能忍吗?
会是今晚吗?还是明日?
他会以什么形式出手,她这边又该如何应对呢?
正当此刻,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雀儿走进屋来。
“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
雀儿走到谢知秋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起来:“宫内的人传来消息说……”
谢知秋一顿。
她知道,时候到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宁德八年。
后世史料记载, 方朝第十二位皇帝方恒宗赵泽,于此年五月中旬起,目睛昏黄、日益消瘦, 时而惊悸盗汗, 屡传太医。
半月之后,病情恶化, 卧床不起, 朝中事务交由大臣管理, 朝中谣言四起。
又过月余,恒宗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夜命重臣入宫, 交代后事。
时, 谢知秋独掌朝势,权倾朝野,以女子之身为相, 虽有违旧纲,然朝臣或从其威势,或忌其私兵, 无敢言者。
谢相闻恒宗之讯,思衡半宿,召其夫、妹叮嘱诸事, 后赴宫廷。
*
七月十四。
再过一日,便是中元节。
赵泽独居深宫, 躺在病榻上, 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将药碗搁在床边,便挥退众人。
纱帐之后, 赵泽见宫人已经离开,便停止了咳嗽。
他这几个月来明显瘦了一些,不过气色并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差,最多不过是连着数十日没怎么见太阳,肤色有些苍白。
赵泽叹了口气。
他本不是个喜静的人,这么长时间假装卧病,还要少吃喝药,难免煎熬,但他也知事关重大,不敢懈怠。
“皇上,谢知秋手里有兵,朝中民间都有不少支持,如今与她硬碰,已不是上策。”
那日,史守成如此对他说道。
“当下明的不行,唯有来暗的。”
“老臣手里有一纸药方,只要以荷叶泡水服用,便可使人消瘦、形同病色。”
“安宗当年突发急症而亡,皇上为安宗胞弟,若效仿安宗之病情,称为家族之病,是可信的。”
“皇上素来身体康健,时下却忽发疾病,天下必认为是谢知秋独断专权、兵逼皇室,才令皇上久郁成疾。如此,虽不足以扳倒谢知秋,但可以以不忠不义之名,降一降她的声势。”
“待时机成熟,皇上便可以疾病恶化为名,召谢知秋进宫。”
“谢知秋野心甚大,若皇上真的病危,便是她取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再加上外部言论之压力,她于情于理,都必会前来。”
史守成稍作停顿,才继续往下说——
“臣以为,为皇上江山千秋万代之稳固考虑,谢知秋非杀不可。”
“但谢知秋虽是义军重要人物,义军却并非谢知秋一人之言,只怕谢知秋一死,城外义军受到刺激,一举叛乱。”
“所以,这谢知秋既要杀,又不可杀。”
“老臣认为,可以杀了她之后,对外营造她未死之假象,之后借谢知秋之名,控制义军。同时趁机布局,若义军可以归顺臣服,便收为己用;若义军觉察异状,立即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
时间回到当下。
赵泽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目色凝重。
直到这一刻,他对谢知秋也谈不上是十足的恨,更多的似乎是局势下的自保。
赵泽不由想到,他和谢知秋其实有很多不分道扬镳的机会。
要是他没有心生畏惧,而是支持谢知秋进行军事改革……
要是他再努力将谢知秋的地位提高一些,而不是在朝臣合力抨击谢知秋时退缩……
要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齐慕先网开一面,根本不发生齐慕先谋反之事……
要是……
只可惜人生没有后悔药,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是皇帝,想要弄什么药,当然随时都能弄到。
等大臣们来了,他会以体恤臣子深夜来宫为名,赐下夜宵,而谢知秋的那一份中,自然额外下了“料”。
她若是中了药最好,处理起来一切方便。
若是没有中招,那就只能来硬的。
他会单独召见谢知秋与史守成,这两个人分别为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他交代后事要单独见这二人,是合理的。
待谢知秋与其他人隔开,再动手,史守成可以作为烟雾弹,制造他和谢知秋一直在宫中协助皇上料理身后事的假象。
若实在不行,在宫中还可以寻找其他机会。
左右谢知秋进了皇宫,赵泽这边的主动权就大了许多,谢知秋想要再离开,可就难了。
……
赵泽正思索着,忽然,小太监有福在外面敲了敲门,恭敬地道:“皇上,诸位大人已经到垂拱殿了。”
赵泽一凝神。
他忙熟练地咳嗽了几声,道:“先给他们赐膳吧,朕身体不适,要过一会儿才有力气。”
“是。”
*
赵泽赐下的夜宵并非宴席,更类似于平日散朝后的“廊下食”,故包括谢知秋在内的五名重臣,在廊庑用餐。
时近中元节,皇上赐下的夜宵有蒸面羊、爊鸭,还有些冷面汤饼水国之类的惯常菜色。
谢知秋作为同平章事,不但其他人都会敬着她,要等她先动筷子,她的菜品也比旁人更丰盛一点。皇帝知道她喜欢橘子,惯例会多给她上一份赣州蜜桔。
用餐的时候,史守成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瞥谢知秋。
而谢知秋看了看这丰盛的夜宵,静默片刻,然后缓缓拿起了筷子。
*
另一边,赵泽亦在屋中等消息。
尽管赐夜宵这事,已经尽量做得不让人生疑了,可谢知秋为人极为谨慎小心,不知道会不会拒绝用餐。对其他官员来说,拒绝赐膳或许是大不敬,但谢知秋却真有可能做出来,也没有人敢逼她。
赵泽等了有近半个时辰,小太监有福才进来报:“皇上,诸位大臣都用过膳了,要请他们进来吗?”
赵泽问:“都用过了?”
“是。”
“……谢爱卿也吃了?”
“是。”
赵泽一惊,虽是他自己设的局,却有些不敢置信——
谢知秋吃了?
她居然真的这么容易就吃了?
赵泽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但紧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起来:“……谢爱卿吃完,可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同平章事大人一向少言,没特别说什么。”
有福似乎对赵泽这个问题感到十分奇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同平章事大人好像觉得这个季节新上的蜜桔很好吃,自己吃完,还把参知政事大人放着没吃的要来吃了……?”
“……?”
赵泽一愣,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在谢知秋膳中放的药,照理来说最少两刻钟就该起效。
他等来等去没等到消息,还以为是谢知秋没吃,没想到谢知秋早就吃完了,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怎么会没起效?
是送膳送错了吗?
可是谢知秋的是独一份,等级上就和旁人不同,怎么也不可能送错才是。就算真送错了,也该有别的官员吃出问题,现在已经倒下了才对,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
赵泽隐约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可都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既然这一步不成,那么只能走下一步了。
赵泽开口:“让他们过来……不过,朕有事要单独对谢爱卿与史爱卿交代,让他们二人先来。”
*
须臾,谢知秋与史守成来到宫室外。
只是,谢知秋只到寝宫外,就不愿在上前了。
史守成已一只脚进了寝宫,见谢知秋定住,回头问:“同平章事大人怎么了,为何止步不前?”
谢知秋反问:“史大人一贯最看重伦理纲常,本官身为女子,纵为朝中重臣,深更半夜与两个男子共处一室,在史大人看来应该还是十分不妥吧。
“本官在想,怎么这种时候,史大人反而一声不吭呢?”
史守成一顿。
说实话,谢知秋今日吃了宫中膳食,却没有出现半点问题,他已经觉得十分奇怪,而眼下天上一轮圆月泛着冷色,宫闱夜灯阑珊,在夜幕之下,谢知秋那双深邃的乌眸似乎比以往更为幽深,看得人背后生寒。
史守成硬着头皮“哼”了一声,回答:“我是介意,但你是介意这种礼数的人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况,皇上危在旦夕,身为臣子,自是以皇上优先。
“同平章事大人素来特立独行,但这种时候还迟迟不肯面圣,难不成真不知轻重主次吗?还是说,同平章事大人要等皇上拖着病体,主动到外面来见你?”
谢知秋道:“本官不过迟了半步,史大人便喋喋不休,倒像做贼心虚。”
史守成忍不下去了,直言道:“都到这里了,你以为不进寝宫就能没事吗?”
言罢,史守成一挥手。
寝宫之中,当即冲出数十个埋伏着的禁军士兵,要擒谢知秋!
谢知秋只是静静地站着,如月下修竹。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们捉住谢知秋,这些禁军士兵里就有人反了水,前面人挡住后面人,后面人扯住前面人,自己开始打了起来。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又冲出一群等候已久的义军士兵——里面还混杂着太监和宫女——帮着反水的禁军士兵制住其他人,并且将史守成团团围住,当场扣押在地,甚至毫无顾忌地冲进寝宫,去抓赵泽。
史守成全然呆住。
他这才意识到,义军在梁城这几个月,他们与平民百姓并不是对立关系,而皇上的仆人和侍卫并不会因为皇帝是主、他们是仆,他们就真的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乖乖巧巧地完全听命于皇帝、为皇帝卖命。
谢知秋如今的声望、她为众人描绘出的未来,还有与义军同来的、真实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新规则和秩序,如同一股崭新的泉流,进入他人视野后,不知何时将皇宫都渗透成了筛子。
他们自以为密不透风、策无遗算的计划,在谢知秋眼中如同画在白纸上的墨点,根本一览无余。
第二百二十章
赵泽对眼前之景感到十分震撼, 不可置信:“你们竟背叛朕?!”
赵泽出身皇室,对他来说,仆人对他言听计从, 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或许朝中官员或者皇族宗室还有可能与他发生权力争夺, 但这些小命都被他握在手中、表面从来忤逆过他、地位与他云泥之别的仆从,竟然会做出谋害他性命这样大胆的事, 是赵泽想都没想过的。
赵泽被人捆住, 压在地上。
谢知秋上前, 说:“皇上,您可有想过,历代开国皇帝, 包括您的先祖在内, 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皇帝,但为何能得到天下人的效忠?”
赵泽:“……”
赵泽没有说话,谢知秋便自顾自道:“以方国的祖皇帝为例, 太.祖战功无数、威名赫赫,且不说被副将逼着穿上黄袍一事是否真的有那么不情愿,但在乱世之中开辟一方安宁之地、为诸多将士战友所尊敬, 却是实情。
“祖皇帝并非生来便是天子,但是他身居帝位,他人愿意归服, 方才能坐稳天下。”
“而人心既能得到,便会失去。
“皇上请您想一下, 这些年, 您贵为天子, 又做了哪些能让百姓尊敬您、心甘情愿佩服您的事呢?”
赵泽呆了一下。
自谢知秋离开后,方国便长期处在战乱之中, 他行事也保守了许多,凡事多听史守成之言。
史守成颠覆谢知秋当年的改革之策,为了战争而向百姓征兵加税,而在战场上又运用“布阵图”等策略。
赵泽微服私访时,也曾听百姓因税收太高而哀鸿遍野,也曾发现不少官员私下也对“布阵图”争议颇大,但这些都有利于增加国家财政、巩固赵泽个人对军队的掌控能力,所以哪怕街上流民多了不少、许多地方传来小规模起义的消息,只要没有影响到梁城,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没有到不得了的地步。
哪里想到,连宫中人对他的怨气,都大到了这个地步。
谢知秋见他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道:“皇上,前人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便是此意。”
赵泽:“……”
赵泽问:“那你要如何,要杀了朕吗?”
谢知秋未言,只是凝视赵泽。
到了这个时候,杀赵泽,似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
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恨赵泽,而是赵泽不死,只怕他再动杀念,危害到义军其他人。
空气近乎凝结。
谢知秋眼神如刀锋锐利,她知道走上这条路,就必须在该狠心的时候下狠手。
哪怕这个人曾于她有恩。
哪怕她敬重顾太后,而这个人是顾太后仅剩的孩子。
谢知秋眼神一锐,便要下令道:“动——”
“谢大人。”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沉着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嗓音比寻常男子高一些,但透着从容不迫之感。
谢知秋转过头去,只见昔日赵泽身边的大太监董寿正站在院外,数个义军士兵戒备地拿武器指着他,但董寿竟没怎么害怕,仍旧笑盈盈地看着她。
谢知秋一顿。
董寿知她开口谨慎,便主动道:“谢大人似有要事在忙,老奴本不该打扰。不过,谢大人归城已有多日,太后本以为凭自己昔日对谢大人的照拂,谢大人归城第一件事便该去见她才是。
“没成想,谢大人日理万机,连一点时间都分不出来,左等谢大人不来,右等谢大人不来。
“直到今晚,谢大人难得主动进了宫,太后娘娘等不下去了,这才派老奴过来,请谢大人过去一叙。”
谢知秋:“……”
董寿这传话传得客气,但顾太后这个时候提出要见她,不难想象是什么事。
实际上,谢知秋回梁城以后,的确没有再去见过太后,不是因为繁忙,而是因为不知怎么去。
她与赵泽,必定会有一场鱼死网破。
在这种情形下,她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对她帮助颇多的太后。
不知道怎么见,于是索性没有去。
而顾太后这种时候提出见她,又何尝不是放下了高高在上的颜面,打算求她。
然而,偏偏这一次,谢知秋不敢保证自己能答应顾太后的请求。
“小姐?”
雀儿匆匆赶到谢知秋身边,她知道谢知秋的为难之处,多少有些紧张。
谢知秋斟酌片刻,道:“雀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小姐。”
雀儿满眼不安。
“你千万小心啊!”
“嗯。”
*
谢知秋跟在董公公身后,来到慈宁殿。
她当年还被架空之时,每日正事不做,就跑来与顾太后下棋论经,数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实则不需要有人带路,自己一个人也能走过来。
只是今日,步伐难免沉重。
已是后半夜,顾太后一个人站在花园中赏月,看不出是压根没睡,还是半夜起来。
董寿将谢知秋带到,就默默退下了。
谢知秋犹豫了一下,独自一人上前,道:“太后。”
面对顾太后,她还是一如既往敬重。
顾太后转过身来。
许是半夜,她并未盛装。顾太后常年礼佛,此时只以木簪盘发、素衣清简,乍一看不像太后,更似富贵人家的老太君,离得近时,似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太后看了看谢知秋,浅浅一笑,缓缓说:“不错,精神面貌与当年不一样了。当年看你,还像一只懵懵懂懂小鹿,虽有聪明的脑袋,却免不了受外物桎梏。如今……已然是健壮的猛虎,只怕放眼梁城,都没人能对你有什么威胁了。”
谢知秋站在月下,安然地接受太后的打量。
她对曰:“多亏太后当年指点有方。”
太后道:“你是该谢我。我一生从未教过学生,也就是见你有些特别,随手指点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审视谢知秋道:“不过,我倒没有想到,你这唯一一个学生,就能将我的话领悟到这个份上,做得比我想象中还好。”
“……”
谢知秋问:“太后可是后悔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人生哪有什么后悔的。”
似乎觉得年轻人的问题幼稚。
但她又问:“你非杀泽儿不可吗?”
谢知秋沉默片刻,回答:“太后阅历远在晚辈之上,想来能猜到晚辈的打算,我不想将话说得太明。”
顾太后眼神暗了三分,她走来,一步一步靠近谢知秋——
“可杀了泽儿,你之后又要如何,自己称帝吗?”
谢知秋一凝,没有立即回答。
“似乎不是如此啊。”
顾太后从她的表情中读出意思,自言自语道。
“你们在北地时实施的制度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主,你虽是出谋划策、拍板定案的那个人,但对其他人的放权也很大胆,更没有集权之举,将自己家族的地位整体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一个人若是有心称帝,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这时,顾太后用力抓住了谢知秋的手,说:“你一向不是个拘泥于规则的人,哪怕是受人非议的事,也愿意尝试看能否开拓出更好的新路。
“你已经带兵两次回到梁城,可两次都没有攻城,若非今晚,你大抵也不会出手反击,这就说明,由于过去的情谊,你内心也有犹豫。
“既然如此,我可否请你,看在我这个太后的面上,放过泽儿一命?只要留他一命即可,其余之事,皆可以由你安排。”
谢知秋说:“我向来感念太后的恩情,太后当年非但在众言之中拉了我一把,还将我当作弟子、倾囊相授。
“若是以我个人想法,必不会拒绝太后,只是太后应当明白,今夜之决,已不可感情用事。”
顾太后道:“既不可感情用事,那我们便来谈谈实际吧。我且问你,义军之力,已足以抗衡朝廷,但你们之中为何没有人像过往的起义之兵一样,自立为王?”
谢知秋一顿。
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
一来,义军本来就是百姓自发组成抗击辛国的军队,而不是起义军,虽然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规模,但将领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起初并不打算与朝廷对抗。
要是自立为王变成起义,那么义军的凝聚性就会大打折扣,只怕内部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二来,义军之中最有威望的人物,无疑是谢知秋与萧寻光,如果要称帝,也只能从他们两个人中选。
萧寻光本人并没有称帝的打算,他虽然对朝廷怨气很大,但是他对自己坐在皇宫里作威作福没什么兴趣,他将来想要镇守边关,就算辛国已然安分,也可能会有其他国家滋生野心。
他本来就十分排斥从文,自己坚决要从武,在他看来,天下安宁不是靠皇帝,而是靠将领的。
至于谢知秋,说实话,谢知秋对称帝倒没什么排斥,她是认真考虑过登基的。
之所以最终仍有犹豫,是因为第三个原因,这也是她与萧寻光共同有的顾虑——
谢知秋曾对萧寻光说过,她之所以出手,不是为了皇帝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皇帝的江山,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赵泽之所以会做出近几年昏庸的决定,是因为他将保卫龙椅的重要性凌驾于天下安危之上。
百姓往往认为天子和官员会为民做主,但实际上上层与下层的利益常常是不相通的,皇帝需要从百姓身上收割财富才能保证自己的优渥生活,需要百姓为他冲锋陷阵才能守住金殿里的一室安宁。
皇帝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时,并不一定能有利于百姓。
而且,君临天下,意味着天下危亡系于一人、一家之手。
皇帝仁慈还好,若是遇上昏君或者暴君,无论他下达怎样离谱的政令,百姓都无能为力,只能承受其恶果。
这根本就是一种赌.博。
谢知秋说:“称帝又如何呢?自古以来的开国皇帝,没有一个不是雄才大略之主,可后代却逐渐松懈,亦不乏愚钝无耻之辈。
“君主只能来源于皇室,意味着天下没有选择。
“若是凑巧有明君,许是能保数十年安宁,但一旦一代出现不肖子孙,能将祖辈上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搞得天下动荡,乃至亡国。
“秦朝二代而亡,便是如此。
“过去的上千年历史,都在印证这样的事会一再轮回往复,从无例外。我若是选了这条路,现在便可预测,未来亦会如此。”
顾太后道:“我是平民出身,你的想法,我能理解。
“看起来,你似乎想延续北地之旧制。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们在北地那种松散的体系之所以能够成功,一来是外敌当前,故而内部凝聚力强;
“二来是你们在北地,其实属于小国寡民,想法比较容易统一,管理起来也容易,而且那里有相当多的游牧民族,原本文化就属于部落制度,比较宽松。
“但是今后,你们一旦占领了这个皇宫,摆在你们面前的将是一个横跨九州的大帝国!
“五湖四海之人在春秋时本分属列国,是因为有了一个权力集中的强大皇室,才统一成一整个国家。
“在这里,一旦中心的权力不够强横,四方马上就会分崩离析,弄不好就会陷入王朝末年军阀混战的动荡中,难道那就是你们愿意见到的吗?
“更何况,这里的百姓已经经历了上千年的君主制度,于他们而言,国之无君,如苍空之无日!
“北地之民可以很快接受你的想法,这里的百姓又能否接受?
“人皆有惰性,不愿意改变已经习惯的现状。而且你虽有意改革教育,可目前还未推广,大部分读书人皆是学了多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生,更多人是连字都不识的农民。
“我敢说你一个一个去征求天下人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皇帝,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天下如果没有皇帝,那岂不是要大乱了,日子怎么过啊!顶多就是有人不喜欢现在这个,想要自己当皇帝。
“今日,你砍在泽儿脖子上的这一刀容易,但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天下震荡,你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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