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史守成义正辞严地说:“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辛国多年来骚扰、掳掠我国边境,目前还占着北方十二州之地,可谓狼子野心, 不可信任!
“辛国如今提出对朝廷让步, 不过是在与义军打仗时吃了亏,想假借朝廷之手, 转移义军的目标, 只是权宜之计, 而非真心合作!
“更何况我方国乃泱泱华夏正统,怎可与异邦为伍!若是行如此之事,与齐慕先那等卖国贼有何区别!”
史守成说着此言, 便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形象都光辉高大起来。
他的确因为打压当年的齐党和后来的谢知秋, 导致一叶障目,做了一些错误的判断,但一直以来, 他都认为自己是朝中忠君爱国的表率,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正直忠诚的直臣。
齐慕先一手遮天,背后的种种黑幕自不必说。
谢知秋妄图以女子之身染指朝堂, 乃是颠覆伦常之举,他反对谢知秋,也有十分正当的理由——这可是为了防止方朝礼崩乐坏、牝鸡司晨。
他是为了维护社会千年以来的道德秩序, 避免世人陷入混乱之中。
史守成不否认自己有时也有私心,但他自认数十年来行得端坐得正, 绝没干过齐慕先那样伤天害理的事。
若是世人都有与他一样高的道德水准, 遵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则, 忠于君主,孝于父母, 刚正直言,坚决抨击那些违反社会道德与传统秩序礼仪的行为,如他一般成为儒学所推崇的正人君子,何愁社会不安定有序呢?
然而赵泽听了他这番话,却觉得有点烦。
大道理谁都会说,问题是该怎么办?
朝廷军打不过辛军,急需停战摆在眼前。
而义军包围了梁城,朝廷束手无策,同样摆在眼前。
要是百姓都遵循仁义礼智信,老老实实种地交税,对他这个皇帝言听计从,那他当然很省心,但现在两边都快逼到皇宫了,明摆着是不吃这一套,他还固执地坚持这种死道理,能保住自己的皇位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
到这个地步,赵泽多少看清了史守成满嘴空话大话、实事却感不太成的草包本质,他不耐地挥挥袖子,想打发史守成离开,自己一个人静静。
恰在这时,有小太监神色慌张地进来,躬身道:“皇上。”
赵泽被小太监怪异的神情转移了注意力,问:“何事?但说无妨。”
“禀皇上,那位谢……谢大人方才遣人过来,说有两样信物想让皇上过目,因为事关重大,白日在朝上就没有说,这才……”
来传这个话,显然是个高风险的差事,也不知道在外面推诿了几个回合,才落到这倒霉的新人头上。
小太监说得战战兢兢,对谢知秋的称呼亦再三斟酌,生怕哪句话说错,惹了皇上的不快。
好在赵泽脾气没有这么差,他听到是谢知秋送来的信物,的确心头一紧,不过还是说:“呈上来吧。”
“是。”
小太监恭敬应下。
赵泽则瞥了一旁的史守成一眼,思来想去,还是没让史守成回避。
史守成纵有千般错处,唯有忠君一项,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赵泽现在也实在不安,需要有个人陪他商量商量。而史守成在朝中阅历不浅,赵泽对史守成的看法没那么信赖了,但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一个比史守成更合适的人。
不久,小太监捧着一个盒子过来,低头呈送给赵泽。
小太监双腿有点颤,只老实完成任务,道:“谢大人的人令奴才传话,说谢大人交代,这两件东西是义军日前从一支隐秘的辛军身上缴获的,亦是谢大人决定以义军军师身份前来梁城的契机。
“谢大人说,她知道自己如今的话,已经不足以取信皇上,但无论皇上信不信,她心中都始终记着皇上当年的提携之恩,还有皇上屡次庇护于她的情谊,故而无论义军中人心如何,她都不愿意加害皇上。
“关于这两件信物的内容,以她的身份,已不便多言,不如全部交到皇上手上,由皇上亲自判断。”
赵泽闻言,正要去取物件的指尖不自觉地一抖。
不得不承认,哪怕他和谢知秋的情谊在这种形式下,已然分崩离析,但在他内心深处,同样认为他与谢知秋亲密无间的日子,是一段难能可贵的美好时光。
谢知秋令人传来的这段话,得以触动他情感的某处。
赵泽翻开盒子,只见盒中是两封信。
将书信打开,赵泽吃惊地发现,这两封信的字迹、信尾的印章都与那辛国使者交给他的密信如出一辙,约莫是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的亲笔。
只不过,谢知秋这两封信,一封是用汉字写的,一看便知是要与外邦交涉的措辞,另一封却是辛语。
前一封信的内容,与他从辛国使者那里收到的信件相差无几。
想到谢知秋早已看过这样的信,他还在一本正经地思考与辛军联合的可能性,赵泽就不禁心头一跳。
至于后一封信……
赵泽现在看到辛语,本能的有不妙之感。
他将信翻来翻去,还是半个字都看不懂,只得对小太监道:“德喜,劳你去请一下译官。”
“是。”
小太监毫不迟疑,赶忙手脚麻利地去了。
不久,从床上被挖起来的译官匆匆赶到。
译官深更半夜被皇帝叫来皇宫,已猜到必有急事,不敢耽搁,连忙开始翻译。
然而,待译官读完书信,他却将额头碰在地上,长跪不起,恐惧道:“臣……臣不敢说!”
这场面对赵泽来说,似乎有些眼熟。
他一凝,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
赵泽道:“说,朕恕你无罪!”
译官面色苍白,捏着信的双手抖若筛糠,不敢违抗皇命,这才颤着声开口——
*
同一时刻。
许是因为形势紧张,谢知秋当夜未眠,等待皇宫中的动静。
雀儿同样睡不着,索性在小姐写字整理思路的时候,在一旁研墨。
雀儿焦虑道:“小姐,那两封信,会不会让皇上看出破绽啊?”
谢知秋笔尖未停:“未必不会。”
“啊?”
雀儿本来以为小姐动手,定然是十拿九稳,本想听小姐说点笃定的话平复一下紧张情绪,没想到这么一说,她反而更紧张了。
雀儿本想强迫自己镇定,但终究是按捺不住,又问:“小姐,那若是皇上觉出不对来怎么办?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然而谢知秋仍旧十分平静。
她说:“无妨。赵泽未必会相信信一定是真的,但也无法判断出是不是假的。即使他能看出信是假的,也难保辛国一定没有我信中所写的心思,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必定生根发芽。”
雀儿努力消化着小姐之言。
半晌,雀儿又佩服地道:“不过,真亏小姐能想到这样的方法,还真做出了以假乱真的信件来。”
谢知秋未言。
萧寻光从辛军身上搜出的密信,实则只有一封。
那一封信,内容辛国邀请朝廷军结盟,共同对付义军。
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谢知秋想要彻底打消赵泽倒向辛军的念头,仅凭这么一封信,威胁赵泽她已经知道两边的打算,力道大抵还不够。
要让赵泽认为辛军的威胁大于义军,还得下点猛药才行。
谢知秋自小就擅长模仿他人的笔迹,至今几乎不曾有人识破。
到了北地以后,为了更好地了解当地的民俗、百姓,也为了更好地了解辛国和辛军,谢知秋跟姜凌学会了辛语,如今读写都已经非常熟练。
于是,她根据萧寻光截获的这封密信的内容,再加上迄今为止义军曾见过的承天圣命皇太后的亲笔,模仿辛国皇太后李贞儿的字迹,用辛语杜撰了一封全信的信函,用于吓唬赵泽。
至于密信的材质、印章等可能露馅的问题,都是交给萧寻初来搞定的。
两人联手,最后制作出来的假密信,以谢知秋的视角来看,应该极难瞧出马脚。
接下来……就看这封信,是否能骗得过赵泽了。
*
垂拱殿中。
只见译官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向皇帝汇报——
“此信是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差使辛国官员之密信,她令该官员做好准备,辛国打算假意与方国朝廷联合,先消灭棘手的义军。”
“但自皇上登基后,方国朝廷主动发起北伐战争,还屡次表露出对辛国的敌意,令辛国不安。”
“承天皇太后认为,皇上过于好战,对辛国的态度也比过往先帝来得强硬,不是可长久合作之人。”
“故而,等义军消失后,她欲派人行刺皇上,再扶持愿意服从辛国的皇族宗室,施手段控制,建立伪朝。”
“她命收到此信的官员,现在就开始物色适合为辛国效命的方国皇族宗室,并准备大量五石散,将来作牵制之用。”
“如此一来,日后辛国既可消灭棘手的义军,亦可在不违反休战之契的前提下,将方国掌控于股掌之中!”
第二百零二章
——皇族宗室, 五石散,建立伪朝。
长夜之中,谢知秋做完所有事后, 仍旧未眠, 反而摆出棋盘,运筹帷幄。
她用在那封杜撰的信中的, 都是辛国曾经用过的手段。
再按照当下的情形, 以及辛国立场上会产生的想法, 进行了添油加醋。
比起天马行空的新策略,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应该会更有冲击力。
辛国这样做过一次,就未必不会做第二次。
谢知秋手指夹住一枚棋子, 灵巧地把玩着它转了两圈。
不知道赵泽, 看了信后,现在会是什么反应呢?
*
此刻。
听译官翻译完信上的内容,赵泽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沉默地坐在龙椅上,许久动弹不得。
辛国以前就有试图用五石散操控裕王篡位的前科,赵泽丝毫不怀疑辛国会再次产生这种念头, 在得知内容的刹那,他脑袋就“嗡”的一声。
当皇帝可真是太难了。
他不对辛国强硬,百姓和朝中官员不满意, 说他是软弱昏君。
可他对辛国强硬,辛国又不放过他, 将他视作眼中钉。
百姓、朝臣、外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一个个都对他要求这么高,一个个都要对他指手画脚, 稍有不满就要骂他,结果到了最后,还有一大堆人要杀他。
赵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疲倦感。
以前他总觉得兄长忧心忡忡,是在自寻烦恼,如今他可算尝到了滋味。
要是早知道这个皇帝这么麻烦,还不如让娘多给他生几个兄弟,把包袱丢给别人,自己去当闲散王爷。
与辛国合作无疑危机重重,可是要是继续放任义军壮大……
赵泽的头痛起来,只觉得前后都是死路,已无处脱身。
他问:“史爱卿,你可还有什么想法?”
史守成在旁边听完两封密信的内容,先是惊讶,接着便是庆幸——
这回他可说中了!
辛国果然不安好心,不可与之为伍!
但是史守成还来不及高兴太久,听到皇上的问题,他脑袋空白一片。
史守成其实也不希望皇帝就因此倒向义军,然而他动了动嘴唇,试图回答出点聪明的想法时,却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办法。
史守成只得不甘心地道:“老臣……老臣会支持皇上的决定。”
赵泽捏了捏鼻梁,无奈道:“那就先按朕的想法来吧。”
*
次日,早朝时间刚过,如谢知秋所料,赵泽便召见了她。
比起先前,赵泽的气势明显更弱了三分。
“谢爱卿,你……”
赵泽迟疑半晌,终是开了口。
“朕若信你,你真有办法解决辛国之患?”
谢知秋听他这句话,知道赵泽是打消了与辛国合作的念头,心中微松了口气,但不敢全然放松。
谢知秋谨慎地应道:“是。”
她说:“义军与辛国,一方主动在擎天关出手相助,一方却出尔反尔、狼子野心,皇上圣明,自看得出谁更有诚意。”
“……那么以谢爱卿之见,当下的朝廷,该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境呢?”
“微臣以为……”
谢知秋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看了眼窗外,脑海中浮现出萧条的梁城、颠沛流离的百姓、战场上堆满的尸体。
她闭了闭眼。
随后,谢知秋回答:“凭方国目前的国力与士气,还是不宜久战,应尽快脱离战事,以保障民生为主。微臣希望,皇上能让微臣以方国之名,去与辛国商议和谈事宜。”
“——!”
“不过,主动与辛国和谈,不意味着示弱。”
谢知秋继续说了下去。
“义军如今在前线还有些优势,微臣认为可以趁这个机会,让辛国同意新的和谈条件——停战,方国不再给辛国上贡,同时辛国归还北地十二州。”
谢知秋之言,让赵泽听得一愣。
自从开战以来,方国输多赢少,实在没什么议价权。
其实他不是没试过向辛国要求停战,但辛国势头正劲,根本不愿意停。他们不是完全无视停战要求,就是狮子大开口,开出天价赔偿或者进一步割让领土这样完全无法答应的条件。
赵泽觉得只要能停战就很好了,若是辛国愿意让步一下赔偿数额,他还是可以继续缴纳岁贡的。
他知道义军肯定比他有底气得多,但他没想到谢知秋如此有自信,竟然连让辛国归还北地十二州的条件都敢开!
要是真能实现,那简直像做梦一样。
赵泽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可毕竟是谢知秋,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总觉得或许真有可能实现。
赵泽忍不住问:“谢爱卿,当真有这般信心?”
“……”
谢知秋说:“要说把握,并非十成十。”
谢知秋稍作停顿,道:“但微臣以为,值得一试。”
*
而谢知秋与赵泽交谈时,史守成亦在旁边。
他看着谢知秋与赵泽交谈,心中便十分烦躁。
他绝不认同赵泽与辛国合作,但若是谢知秋再次势大,对他来说也绝不是好事。
尽管他昨晚没有答出赵泽的话,可从昨晚到现在,他仍在绞尽脑汁思考可以自救的方法,希望能找到谢知秋的破绽,阻止她再次势起。
听到谢知秋说出“和谈”二字,史守成先是皱了皱眉头,觉得谢知秋不过是在说大话,就算义军状态不错,又怎么可能在辛军险些攻下擎天关的情况下,以方国的名义说服辛国归还十二州?
但接着,他脑筋一转,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尽管朝廷现在没什么议价权,但义军和辛军双方都在试图拉拢朝廷对付另一方,就说明他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既然双方都不可全心信任,那他们何不将计就计,令其两虎相斗,自己隔岸观火?
辛国对义军的忌惮,显然大过对朝廷。
谢知秋提出想出使辛国议和,正是时机。
辛国对义军如此顾忌,若辛国皇太后知道谢知秋是义军军师、是义军中的核心人物,只怕不会放过除去眼中钉肉中刺的好机会。
义军出使辛国,无疑可以拖延时间,给朝廷军喘息的时机。
若是辛国真对义军使者下了手,那同样没有坏处,既可以削弱义军,又能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可谓一举两得。
这个念头方一冒出来,史守成便心中一动。
*
这日,赵泽先送归谢知秋,与史守成讨论时,史守成如此上谏道——
“皇上,老臣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辛国固不可轻信,但外面这群乱臣贼子,同样居心叵测。”
“他们的军队不听朝廷调令,又意欲挟持朝廷。纵然谢知秋当下似乎愿意保持友善,可义军是一个足以掌控数城的大军队,军中其他人的想法,又如何呢?”
“朝廷若被他们牵着走,必是养虎为患,后果不堪设想!”
史守成之言,未尝不是赵泽所担心的地方。
赵泽说:“可是眼下,义军已经围城,若辛国不可协助,朕恐怕少有选择。”
“皇上不必非要倒向哪一边。”
史守成道。
“谢知秋既然想去辛国,那就让她去。”
“谢知秋想向辛国提天方夜谭的条件,那就让她提。”
“不过,我军可以提前向辛国通风报信,推说这都是义军的主意,朝廷不过是被挟持的一方,并没有想向辛国如此不敬。”
“如此挑拨他们两方关系,必能逼得辛国咽不下这口气,与义军陷入纠缠。”
“让谢知秋以方国之名出使辛国,她若真能成功,朝廷也能分一杯羹;但她若是失败,趁他们双方互相削弱牵制之时,我等坐山观虎斗,寻找挣脱牵制的可乘之机。”
赵泽闻言,心头一惊。
这倒也是一种思路。
不过,史守成给了个切实可行的办法,赵泽反而有些陷入迟疑。
半晌,他问:“可若是如此行事,谢爱卿……她出使辛国,会有性命之忧吗?”
在史守成看来,巴不得谢知秋有性命之忧才好。
草拟暗中送去辛国的书信时,他必会强调谢知秋此人若留在世上、会是辛国的祸患。
史守成劝赵泽道:“以朝廷的处境,皇上已没有优柔寡断的余地。三方算计,若是辛国与义军有机会,也不会对皇上手下留情,还请皇上尽快下决断。”
赵泽心说也是。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许多过去的画面。
要是有的选择,他情愿回到过去,那段无忧无虑、无惧无畏的日子。
只可惜,人只能往前走。
再开眸,赵泽眼底的犹豫已然消失,那漆黑的眼睛,已然是帝王之目。
*
数日后,赵泽对谢知秋道:“谢爱卿,既然你主动提出出使辛国,朕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你以朝廷之名出发,自不可还是白身。朕会将你官复原职,你若有什么别的要求,亦可尽管提出。”
谢知秋抬头,莫名看了赵泽一眼。
赵泽只觉得谢知秋这双眸子黑洞洞的,仿佛随时都能看穿人心。
他不由心虚,挪开了目光。
谢知秋内心九曲十八弯。
在战争期间出使敌国,无论什么情况都是个危险的差事,自古被杀掉的使节不计其数。此时出发,属于临危受命,哪怕谢知秋是主动提出的,仍旧如此。
更何况,谢知秋自己心里也清楚,以义军与朝廷的关系,能稳住朝廷不偷偷与辛军联合出兵,已经是个很好的结果。
此番朝廷多半不会给予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没准还会在背地里使绊子。
谢知秋想了想,说:“回皇上,微臣还真有个请求。”
“……什么?”
“微臣以方国之名出使辛国,非但是临时任命,还只是官复原职,只怕会让人误以为方国是轻视辛国、有意羞辱,竟只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前往谈判。”
谢知秋如此说道。
“臣斗胆,向皇上要同平章事的位置。臣以宰相之名出使,方可显出真诚慎重。”
第二百零三章
宁德八年, 正月。
谢知秋就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奉天子之命,出使辛国。
辛国的国都, 名为上京。
谢知秋等人从梁城出发, 要经过北地云城、十二州中数州、辛国境内近千里之地,才能抵达上京, 预计要耗费近一个月时间。
路途如此之遥, 谢知秋不急不躁, 慢悠悠地在马车里看书。
一旁的雀儿倒兴致很高,将谢知秋的行李翻了出来,反复摸着谢知秋的新官服、头冠还有腰带。
谢知秋本来随她, 见雀儿玩了快半个时辰还没有收手的意思, 不由瞥了一眼,说:“官服而已,有这么稀奇?”
“当然有!”
雀儿抬起头, 说得斩钉截铁。
她反而对谢知秋的态度不满意,埋怨道:“小姐,是你太冷静了!这可是宰相的公服啊!虽然你当官当惯了, 但这还是很厉害的好吗!”
言罢,雀儿又跃跃欲试:“按照我们的行程计划,去上京的路上, 会经过云城吧?到时候将这公服拿给老爷看看,老爷一定吓一大跳!说不定会盯得比我还久!老爷当初就反对小姐辞官, 肯定没想到小姐这回反而官位更大了!”
“……是吗。”
谢知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目光亦瞥了眼那身公服。
紫色官服她已经穿惯了, 不过貂蝉冠和玉质官腰带只有宰相能用,她也是第一次能名正言顺地穿。
若是十年前, 她初出茅庐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她有朝一日会头戴貂蝉冠、腰缠白玉带,官至同平章事,位极人臣,谢知秋肯定会非常高兴,将这当作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而当这件事真的在今日发生了,她却无比平静。
原因无他,在谢知秋看来,这已经是毫无悬念的事。
在那样的情形下,只要她开口,皇上就必定会给,决定权在于她想不想要,而不是别人愿不愿意给。
朝廷的官位,于她而言,只是后面更方便行动的虚名。
要说的话,她被授官之时,史守成的脸红一阵绿一阵,还是蛮好看的。
谢知秋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的脸这么会变色,非常有趣。
……
“……谢爱卿。”
离开梁城之前,赵泽为她送行之时,不知为何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欲言又止。
良久,他方才问:“义军派去上京的人,必须是你吗?”
谢知秋回望,略显迟疑:“皇上这是何意?”
“不……”
赵泽的目光有所躲闪。
最后,他才言道:“只是希望你此行顺利……一路顺风。”
*
谢知秋回过神来,眼前仍旧是旅途之景,以及正在兴奋地摆弄官服的雀儿。
史守成出乎意料的,没有在她顶替他任同平章事之事上过于纠缠。
而赵泽虽然不算英明果决,可他的确是个很少惩罚官员、为人和善仁慈的皇帝。
谢知秋其实隐约感觉得到,赵泽对她终究不能像对其他人那样,完全放下感情。
赵泽会那样期期艾艾,多半还是觉得此行凶险,对她的安危无法完全释怀。
至于史守成……
谢知秋不太清楚朝廷干了什么。
不过,从史守成能忍她当同平章事,谢知秋不难猜到,在史守成看来,她这一次出使,十有八.九是回不去的。
谢知秋拨弄了一下衣裳腰上的穗子,没有说话。
*
“师叔,常用的几样大型器械,我都已经拆了收拾好,装在编号乙和丙的两辆马车上了,请您验收。”
“师叔,旅途劳顿,我们为您准备了一些水果,请一起带到路上吧。”
“师叔,知满师姐让我跟您说一声,护城河那边那个最近反复出问题的吊桥,她已经亲自过去修了,请您不用担心,安心整理行李就行。”
“师祖!这个模型真的不能带吗?我觉得做的很好,一定会吓辛国人一跳的!”
“为什么没选我!师祖!我的技术明明比师兄好——”
云城。
墨家术的核心工坊内,一大群年轻、年幼的墨者来来往往,而一些年纪小的墨者学徒则会吵吵嚷嚷,闹得萧寻初头疼。
随着谢知秋作为军师前往梁城,她在云城的身份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同时,谢知秋这回出使辛国,会带一批墨者前往,以备不时之需。
萧寻初作为谢知秋的结发伴侣,他肯定会同去,至于剩下的人选,就成了头疼的事情。
叶青和萧寻初师兄弟二人,是义军领地内墨者的关键人物,是从事墨家术研究时间最长、技术最好的两个人。
在萧寻初随谢知秋前往辛国的情况下,叶青为了保险,则会留守云城。
而谢知秋说她想要一支十五人左右的墨者队伍,其中还有两三人要带十二岁以下的墨者学徒。
萧寻初自己的弟子,就只有知满一个。
而知满在谢知秋远行的情况下,也会作为“红梅夫人”的妹妹,留在云城稳定民心,所以要挑技术好的墨者,大半都只能从叶青的弟子里选了。
本以为出使辛国好歹是个危险的工作,大部分人都会犹豫,没想到谢知秋在云城的威望太高,尤其是学习墨家术的女弟子中,有不少人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还有一种超出寻常的信任。
一听说是谢知秋的命令,众人情绪高涨,竟抢着要参加,在自愿原则的前提下,一下子就将名额都挤光了,到后面还得靠打。
萧寻初考虑过后,最终从中挑了一些技术水平比较稳定、性格较为成熟稳重的弟子同去。
尽管他反复重申前往辛国有危险之后,报名的弟子大部分看上去都有心理准备,但经过反复思量,萧寻初还是将家庭情况纳入考虑,优先选了家中负担小、有兄弟姐妹,甚至本身就是孤儿的弟子。
……
不久,一个二十来岁、肤色微深、表情严肃的青年走向萧寻初。
“萧师叔,名单和工具目录我都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
“萧师叔?”
萧寻初被唤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薅了一把自己披着头发的后脑勺,转过头,才发现来人是叶青的嫡传弟子逆川。
逆川是叶青的大弟子。
与云城的大多数墨家弟子不一样,逆川是在叶青与萧寻初重逢之前就已经拜师的徒弟,与萧寻初认识的时间更长,与叶青、萧寻初两人的感情也更紧密,在墨家弟子中也有一种特殊地位。
他为人踏实可靠,说话不多,有时甚至显得过于沉默,故而存在感不高,但技术十分出色,是此番出使辛国的不二人选,便也会随谢萧二人同去辛国。
他见萧寻初有些走神的样子,问:“萧师叔难不成是在为出使辛国的事而忧心?”
他停顿,眼睑轻轻垂下,语气略显沉重,闷声道:“其实在我看来,辛人与汉人没有那么大区别,不必将他们当作洪水猛兽。
“《非攻》有言,国家发政,夺命之用,费民之利,乃贪伐胜之名,及得之利,故为之。
“北地民族交融,若无外因,实则大家也没那么在意这些,都可以和睦相处。辛国的百姓与方国的百姓一样,并非都是坏人。
“是有上位者贪心不足,总想要更多,才会……”
逆川还未说完,萧寻初已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是在想这些。”
萧寻初笑了一声,回答。
他指了指前面,说:“我是在想,能讨论、能用墨家术的弟子,不知何时已经有这么多了。
“你看,这么一大群人,热热闹闹的。
“要知道在十几年前,人最多的时候,也只有我师父和我们师兄弟四人在梁城的一座小山上。换到当年,真想不到这么一天啊。”
逆川一愣,顺着萧寻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道:“之前……师父也说过和萧师叔一样的话。”
逆川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萧寻初为什么会有如此感慨。
他听师父说过,在师父和萧师叔这一辈的弟子之中,萧师叔是坚持得最久的。
曾有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下山了,只有萧师叔一个人,固执地留在临月山的草庐里,日复一日地钻研墨家术,甚至被周围人都称作怪人。
他们显然都想要将墨家术发扬光大。
在云城落脚后,萧师叔负责钻研火器,而师父则负责培养墨者,广收弟子,这才有了今日桃李满天下的局面。
逆川说:“师叔不必担心,只要我们这批弟子还在,今后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萧寻初弯眉不言,拍了拍逆川的肩膀。
*
谢知秋这回去上京是有任务在身,中途不可耽搁太长时间。
因此,她虽在云城修整了两日,但马上就得继续北上。
这日她准备出发时,那些要随她同去上京的墨者都已经准备妥当。
只见出行的马车旁边,一堆人背着奇特的竹制箱笼——箱笼下面挂有轮子,似乎可背可推——腰上别着各种奇怪的木制工具,有人旁边还堆放着看不出用途的器械,这样的出行阵仗,一眼就能瞧出与普通人相异。
而萧寻初就混在这群怪人之中,似乎正在检查他们的行装是否完善。
眼角余光瞥到谢知秋的身影,他立即抬起了头。
见到谢知秋,萧寻初便笑了起来,对她挥手。
第二百零四章
“……古之仁人有天下者, 必反大国之说,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国家发政, 夺命之用, 费民之利,乃贪伐胜之名, 及得之利, 故为之。”
“然则土地者, 所有余也;王民者,所不足也。今尽王民之死,是弃所不足, 而重所有余也。”
“小姐, 《墨经》的非攻一卷好难懂啊!”
离开云城后,谢知秋一行人有条不紊地向上京出发。
路途遥远,在路上, 雀儿在马车内念书,读着读着,她就抓起头发来, 将学着谢知秋扎的马尾抓得乱糟糟的。
谢知秋本来自己也在读书,听到雀儿的抱怨,便望过去, 替她解释道:“这几句话是说,墨子认为, 古来拥有对天下之仁心的人, 一定会反对国家之间的互相攻伐, 而会致力于让天下人和睦相处,统一四海之内的国家。
“国家发布发动战争的政令, 会导致百姓失去财产和性命,其目的却是贪图战争胜利所获得的名声和利益。”
“墨子认为,对国家来说,最重要的是百姓,而不是土地,发动战争用百姓去换土地,是本末倒置,并非明智之举。”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进行补充——
“按照时代推演,墨子生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是一个诸多国家之间争斗不休的乱世。”
“在那个时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饿殍满地,哀鸿遍野。”
“墨子看到底层人民在战争中惨状,发现无论是发起战争的国家还是遭受战争的国家,百姓都得不到好处,才会萌生出‘战争不义’的观念,进而提出统治者不该主动发起战争的主张。”
“按照萧寻初师门流传下来的文献记录,墨子其实曾经从师于儒者,学习孔子之术,和现在的许多学子一样,他曾经当过儒生。”
“后来由于部分观点相左,他才脱离师门,自创了派系。”
“墨子身份寒微,为了谋生,曾经做过木工。”
“然而创建儒学的孔子,却是贵族出身,衣食无忧。”
“所以身处相近的时代中,孔子看到的是礼崩乐坏,产生的是对社会阶级动荡的忧虑,希望在保持周礼阶级制度的前提下,尽可能保证社会安定。”
“而墨子,看到的是底层百姓身处无尽苦难之中,希望平民都能过上安全平静的生活。”
“所以儒学想要坚持三纲五常、维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治’,而墨家,却想要冲破阶级等级、人与人之间没有差别的‘兼相爱、交相利’。”
“这两种观点,从根本上就有利益冲突,所以儒墨两家才会针锋相对。”
“在两边的文章记录中,都有各种对对方的贬损。”
雀儿听了谢知秋的话,晃晃脑袋,看上去好像明白了一些。
但过了一会儿,雀儿想了想,欲言又止:“小姐,可是,如果这样的话……”
“什么?”
“我觉得墨家的想法很合理,但是……”
雀儿对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很自信,犹豫许久才说出来:“如果我是皇帝的话,一定会更喜欢儒家的观点。
“同样是提倡对百姓仁德,告诉皇帝仁政是为了缓和社会矛盾、保证皇权的稳固,肯定比说人与人之间就应该是平等兼爱的,成功率要高。
“理想是很好,但社会现实摆在那里,如果要让皇上采纳自己的思想,肯定也要考虑怎么说出来,对方才会接受吧?”
谢知秋闻言一笑,觉得雀儿逐渐摸到了门道。
她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正要再仔细指点几句,二人只感到马车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竟猛然在中途停了下来!
雀儿按照以前当丫鬟留下的本能,几乎第一时间就要扑上去护住谢知秋,幸亏谢知秋及时扶住了她,两人都没有受伤。
“出什么事了?!”
雀儿见车子稳定下来,当即跳下马车。
谢知秋则揭开车帘往外看。
“咩——咩咩——”
前面隐约传来几声虚弱的绵羊叫声,还混杂着马匹奔跑以及当地土音浓重的人言。
只见两个骑马髡发、膀大腰圆的成年男子,正在追打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同样是披发左衽外族打扮,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
而几只瘦弱的绵羊没人管理,横在了道路中间,挡住谢知秋等人的去路。
“小姐,怎么办?”
雀儿看这场景“啊”了一声,语气有点着急。
“要管吗?”
从昨日开始,他们已经离开方国或者义军统领的范围,进入辛国境内。
那两个男子和那小女孩明显都是辛人,而谢知秋等人则是来出使的使者,照理来说不该管外邦人的闲事,他们要与辛国谈判,当下也是越少惹是生非越好。
然而那小姑娘身上已经被马鞭抽得伤痕累累,像受伤的野兔逃避狼群一样跌跌撞撞逃窜,却根本跑不过马。
两个髡发男子边追着抽打她,边在马上大笑,丝毫看不出停手之意。
谢知秋想了想,对雀儿道:“你找几个会辛语的士兵过去说一声,就说那些绵羊挡我们道了,让他们放那个小牧羊女过来,将绵羊赶到旁边去。
“要是他们不肯,给他们点金银玉饰什么的,打点一下。”
雀儿忙应道:“好。”
说着,雀儿匆匆去了。
不久,谢知秋看到叶青的大弟子逆川带着三个人高马大的士兵过去交涉。
髡发男子看到大批有军队同行的汉族人,明显警惕,不过逆川的辛语似乎说得很不错,好声好气地讲了一番后,没有给钱,就将那小姑娘换了回来。
待绵羊被小女孩赶到草地上,谢知秋的马车车轱辘骨碌碌地转,又能够向前行驶。
“小姐,逆川哥说,那个小女孩是附近牧民家里的奴仆,负责放羊,那两个髡发男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这种地方打猎,还射杀了一只她的羊。”
“她要是带回主人家的羊不全,是要受处罚的,这才壮着胆子过去要说法。”
雀儿回到马车上,对谢知秋讲述她听到的内容——
“没想到那两个男子是封地在这一带的辛国宗室的属下,那辛国宗室的军队似乎在与方国朝廷的战争中立了很多战功,现在话语权很大。”
“那宗室军队在犒赏有功士兵的时候,是随意他们抢掠的,如今连辛国律法都管不到他们,他们更不会在乎这种小奴隶的性命了,就拿她当猎物玩。”
“要不是我们是方国朝廷的使者,说起来有点政治因素,他们对我们多少谨慎一点,没准也会对我们不客气。”
谢知秋闻言未接,只是看向窗外。
她看向外面的时候,那外族女孩站在羊群之中,也呆呆地看着谢知秋这边。
小女孩两手蜷在身前,露出的小半截手臂上都是鞭痕,不只有被两个男人打的,还有刚刚痊愈的旧伤。
她整个人饿得瘦骨嶙峋,泛黄的面颊上,只有一双大大的棕色眼睛没有染上泥土的脏迹。
谢知秋凝了一下,然后命人停下车子。
过了一会儿,从谢知秋的车队里,又有人下来,给了那女孩一点干粮。
小女孩对待谢知秋这群有军队护送、服装言语一看就是南方来的外邦人,神情十分慌张,想要躲开,可目光又始终落在干粮上,喉咙使劲吞了几次口水。
最后,她飞快地将干粮一抓,看上去想道谢,可是张了张嘴又没敢,转身跑掉,飞快地藏进羊群里。
“想不到辛国也有过得这样苦的人……”
雀儿喃喃道。
尽管两国关系称不上好,但这样小的孩子,实在很难跟战争扯上什么关系,更不要说决定自身处境或者双方局面。
哪怕雀儿有自己的立场,也难以对着这样的小孩生出敌对情绪。
雀儿想了想,说:“我好像有点明白非攻的意思了。
“小姐,其实义军凭现在的实力打过去,有可能也可以拿回十二州,但是比起付诸武力,小姐选了尝试与辛国和谈,就是因为如果使用暴力手段,无论如何都有可能导致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那样既会导致双方死伤无数,也要消耗掉大量财产资源。
“所以,如果能够通过和谈解决的话,肯定比使用武力更好,是吗?”
“……”
谢知秋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
不损耗一兵一将,就想要天下太平,还妄图让四海之人彼此理解、亲如一家。
在争权夺利、你死我亡的世道里,这是何等傲慢而理想化的想法。
可是有这么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摆在眼前,就让人忍不住想试一下。
当然,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易事。
甚至需要比大战一场更多的计谋与筹码。
谢知秋目光一转,看向那外族小女孩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
辛国。
上京。
“义军军师……谢知秋?”
这日,方国朝廷为解自身两难之困,通过留在梁城的辛国使者暗中传递的书信,几经周转,终于赶在以谢知秋为首的使者抵达上京之前,先一步到了辛国的承天圣命皇太后手中。
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高坐在王座之上,她读完这封信,眉头微微向上动了半寸。
“我听说过这个人。”
她说。
“方国竟然也能有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
第二百零五章
在李贞儿身边, 一个汉族男性官员身如苍竹,立如青松。
他头戴进贤冠,身着右衽汉制官服, 若非天气寒冷, 肩上还披着辛国北方风格明显的紫黑色貂裘,乍一看几乎要误以为是方国臣子。
此人年已过五十, 但身姿清瘦挺拔, 颇有风骨, 看得出年轻时定是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的端正男子。
辛国施行辛臣辛制、汉臣汉制的制度,在汉民人口超过全国之半,且朝中大量任用汉臣的情况下, 这是有利于缓解民族矛盾的举措。
辛国南北民俗迥异, 实则北方臣子纵然是汉人,大多也依北制穿着官服,不过眼前这名男子是书卷气重的书生长相, 比起粗犷洒脱的北国之服,确实是方国儒袍更衬得他仪态端方。
他听了承天皇太后李贞儿之言,思索道:“齐慕先还活着的时候, 时常在信函中提及一个年轻官员‘萧寻初’,当年二十出头,竟已官至参知政事之位, 而且十分反对齐慕先的绥靖主和之政。
“齐慕先当时就提醒我们,他觉得抑制那个官员十分吃力, 若是放任自流、由其发展, 他日此人必成长为辛国之患。
“齐慕先意图谋反弑君东窗事发之事, 那个‘萧寻初’也为了保护君主暴露了身份,此事闹得颇大, 世人方知那个‘萧寻初’并非萧斩石之子萧寻初本人,而是一名谢姓姑娘冒名顶替,意图从政。”
说着,男子流露出颇有兴致的神色。
他说:“齐慕先让我们警惕的那个‘萧寻初’,实则就是这位目前效忠于义军的谢姑娘吧?”
李贞儿颔首。
“按照暗探送回的情报,的确如此。”
李贞儿说。
“不过那个身体交换之说……我不太信。多半是方国至辛国路途遥远,民间编造的误传。”
想到这里,李贞儿不免有一分焦躁。
若按她的意思,早些年就该将这个谢知秋摸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辛国与方国相隔千里之遥,纵然他们派遣了不少暗探收集方国情报,仍难免有信息滞后和闭塞之处。
后来这个谢知秋又辞官销声匿迹,辛国只知道义军有个“红梅夫人”,却全然没想到又是她。
结果时至如今,他们对这个谢小姐,竟仍然知之甚少。
李贞儿攥了攥掌心。
她虽是名门贵族出身,但以汉臣之女的身份,在辛国当上皇后,如今又成为此国皇太后、实际上统领此国,让辛族贵族都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言听计从,这背后付出的心力和算计,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她惯于在胜券在握时出击,实在不爱打无准备的仗,这个神秘的谢知秋,于她而言,如同一根难拔的心中倒刺。
她言道:“她身为义军军师,凭义军的火力,明明可以放弃与辛国为敌,然后直赴梁城,轻取天下,结果却留了那赵泽一条狗命,还以方国臣子的身份,一本正经地跑来辛国要求和谈,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男子答言:“确实不可轻忽,不过……”
他顿了顿,竟说:“方国女子多以柔顺软弱为荣,大多数连骑马都不敢,没想到其中,竟也能冒出这等人物来。”
男子这话之中,未尝没有几分欣赏之意。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感到一道微带寒意的目光静静地落到自己身上。
男子背后一凛,抬起头,正迎上皇太后难辨意图的目光。
男子心中顿生警戒!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辛国宰相上官濂。
他与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都是辛国显赫的汉姓贵族之后,还曾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他们两边的家长甚至考虑过要让二人结媒妁之好。
但后来政坛动荡,李贞儿为保李家在辛国的富贵安泰,嫁给辛国圣天帝大贺烈,这段少年往事也成了旧话。
圣天帝去世后,李贞儿丧夫成为皇太后,二人方再续前缘。
听上去似乎是一段佳话,以辛国的风俗而言,皇太后再嫁,也谈不上禁忌。
然而,二人都是年近半百的年纪,情感早没了年轻时的单纯。
李贞儿抚养的皇帝尚且年幼,亲近于他,未尝不是借此笼络汉臣;而上官濂这边,亦并非全然没有借李贞儿和她的幼帝儿子,提高家族势力与话语权的算计。
要说情谊,不是一点没有,可是若非彼此联手优势极大,二人必不会如此一拍即合。
李贞儿嫁进皇室后,上官濂实则也早娶妻室。
双方合作,必要展示诚意。
为了尽量不让李贞儿心怀芥蒂,上官濂早将发妻软禁于离上京几十里之邀的别院,就当没这个人;而李贞儿也让自己的儿子大贺律,将他这个宰相认作义父。
当下他们看似其乐融融、亲如一家,可其中微妙的权衡,双方都能感觉的到。
李贞儿一句话都没说,上官濂便自行揣摩起她的心思。
他疑心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他的确对那些好强勇敢的女性有一点额外的欣赏和好感,所以年轻时才会心慕能文能武、意气风发的李贞儿。
那位方国的谢小姐能从方国那个社会氛围中脱颖而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不是等闲之辈,又能谋善算,又敢征战带兵,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像多年前的李贞儿。
哪怕年龄差距不小,他也不该在言语上有所松懈,或许李贞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却不该放松警惕。
于是上官濂没有再对谢知秋个人做出评价,而是改言道:“方国朝廷不堪大用,可这支横空出世的义军,却威胁甚大。
“他们对方国朝廷放任不管,倒一直对我国域中的十二州穷追猛打,军火还极为强横,必是敌手。
“这回若真是方国求和也罢,可来的却是义军的人。
“方国将谢氏女的底细告诉我们,恐怕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轻易放她回去。
“方国朝廷庸碌无能,放任不管也没事,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谢氏女在义军中的地位都不一般。
“要是利用她,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义军的破绽,甚至给予义军重创。”
李贞儿寂然凝思。
“可是方国义军的军力不容小觑,轻易动了谢知秋,恐会招来报复。”
她斟酌而言。
“谢知秋人已经到了辛国,她若在辛国出事,想要栽赃到方国朝廷头上不容易,义军也会将我们视作第一敌人。”
“要么……就是要拖延义军那边的时间,让他们惊疑不定,不敢冒然行事。”
上官濂一顿。
说实话,辛国这里目前对方国朝廷十分轻视,但确实有点怕义军。
义军那两个蒙面将军,一个女的一举就守住了擎天关,此前还数度给了辛军重创;另一个男的,短短三四个月,竟然就攻下了十二州中的六州!
十二州本来就时有叛乱,以至于不太稳定,而那个高大的蒙面将军竟能想到与当地叛军联合的策略,将大批当地人都劝入了义军。
再加上这群义军手上有众多前所未见的恐怖武器,将辛军引以为傲的骑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攻城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目前或许是由于谢知秋出使辛国,义军的攻势有所缓和。
但要是能不与义军正面交战的话,这个时机,上官濂也不太想去触义军的霉头。
他说:“吓住义军,只怕不易。”
“我有一个方法。”
李贞儿沉下眼神,道。
“这谢知秋敢来辛国和谈,我猜她仰仗的是自己背后义军的军力,而义军那近乎夸张的军力,很大程度上又依赖于他们那些奇特的武器。”
“我本不想在时机不成熟时就拿出底牌,但是……若是动用此法,不但能动摇那个谢知秋,令我们有机会从她身上找到破绽,伺机下手,还能威吓义军,令其无法轻举妄动。”
“……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曾有商队从方国回来后,给我们看过一件有趣的东西?”
*
“谢大人!大人!不好了!”
未到上京,谢知秋尚在赴辛国皇宫的路上,忽有义军战士隐姓埋名、冒着巨大的风险越过辛国界线,急急追上他们的出使队伍,送来急报——
“三天前,有一支辛军偷袭萧将军他们的驻扎地,意图夺回萧将军新得的丽州,幸亏萧将军反应及时,击退了辛军,但是俘虏那支辛军以后,萧将军从他们的武器里,截获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东西!”
言罢,那战士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一件用粗布包裹的细长之物,交给谢知秋。
义军战士口中的“萧将军”,指的是萧寻光,萧寻光如今驻扎在十二州北面,离辛国国境不远,这才能让战士在短短三天之内,就将消息递到谢知秋这里。
谢知秋将粗布打开,看到里面的武器,不由怔住。
那是一杆突火.枪。
然而,说是突火.枪,却不是义军常用的、出自萧寻初之手的那种。
而是另外一种,经过明显改良、造型略有差异、极有可能是辛军中有能人自行研发的……新式突火.枪。
第二百零六章
【辛方二国, 素为兄弟之邦,纵偶有龃龉,终重归旧好。】
【然今有一诡军, 诞于相接之地, 谋逆不忠,欲挑天下之乱事。】
【我国愿与友邦共议其策, 先抑同有之敌, 后论彼此之利。】
马车之中, 谢知秋将车帘紧闭,只借缝隙中透入的微光,阅读手中之信。
这是先前, 萧寻光从辛军那里截获的那封, 辛国本要送至方国朝廷的密信。
辛军这封信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在义军助朝廷守住擎天关后,辛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 他们会陷入在义军和朝廷军中双线作战的窘境,于是决定利用朝廷对国内民兵组织的猜忌,借刀杀人, 怂恿朝廷优先对付义军。
义军是为了抵抗外敌入侵而组成的军队,若是自己国家的朝廷不去对付外敌,转而来对付自己, 必定会让义军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义军对待自己人,必定会比对付辛军犹豫, 这足以拖慢义军的进程。
而朝廷被煽动后, 也会激发义军对朝廷的仇恨, 诱使两方鹬蚌相争,让方国陷入内部动荡之中, 让辛国从中脱困。
辛国这一计,可谓既解决了自己两边作战的难处,又可以将腹背受敌的一方变成义军,百利而无一害。
谢知秋想过,辛国可能会意图联合方国朝廷,也对此做了防范,她从未小看辛国的君臣。
不过……
谢知秋视线微移,落到那一把截获的突火.枪上。
她绝没想到,辛国竟然拿得出同样的武器。
任谁都料不到,辛国在与他们断断续续对峙了几年之后,手中竟仍藏着这样的底牌。
谢知秋重新看向密信,目光下移,落在信尾那个方方正正的红色印章上——
只见那印章之上,端正地刻着十一个汉字——
承天圣命皇太后御笔之宝。
谢知秋坐在封闭的车内,却感到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置于凛冽的杀气之中。
在她面前,似乎正摆放着一个无形的大棋盘。
而在棋盘对面,正有一个相当厉害的棋手,正幽幽执子,与她对弈。
*
在整个车队偏后方的位置,有一辆形状奇异的马车。
这马车车厢方方长长,比寻常之车大上两三倍,后轮更大于前轮,后轮几乎有整个马车的三分之二高——
这样不但整个车更为稳当,而且转方向时灵活,能承载更大的车内重量,爬坡也相当稳定。
而马车车顶则有两层,一层可以从内部打开、如窗户一般的木制隔板,另一层则是用硬质布料与竹条机关制成的可拉伸遮挡布面——根据需要,车内可以选择敞开亦或封闭、照射阳光亦或遮挡光线。
此车四周挂满奇异的工具,能让人看出是工匠之物,可又极为罕见,不知是什么用途。
这本就是一辆外形离奇的马车,有时还会从车顶上冒出浓烟或者蒸气,愈发引得人侧目。
几乎每每经过有人之处,路人都会停下来,指着这辆特殊的马车小声交谈。
这辆马车,实则是萧寻初的移动工作室。
以前义军尚未安定,他与谢知秋不得不东奔西跑时,为了方便,他特意造了此车,以最大程度提高工作效率。
这回出使辛国路途遥远,谢知秋希望凭借墨家弟子的技术说服辛国,让辛国认为战胜义军是不可能之事,故而专门请了一批墨家弟子同行。
萧寻初想在路上顺便设计、改进一些新武器,不要荒废工作,才专门将此车修整打理了一番,又弄了出来。
……没想到,这竟成了一个非同一般正确的决定。
此刻,萧寻初闷在车中,一盏车内的小火炉维持着温度,他长发垂在肩头,手中握着那杆特殊的突火.枪,面色凝重地端详。
谢知秋拿到这杆与义军军用装备不同的突火.枪后,就送到了他这里,让他分析。
而萧寻初看到这杆不同于自己设计的枪,同样大吃一惊。
“师叔。”
逆川陪在萧寻初身边,陪他一同研究。
逆川作为叶青的嫡传大弟子,在下一代墨家弟子中无论技术还是经验都颇为出众,地位可与知满相当,他只看了一会儿,果然便瞧出不少门道,惊讶道:“这个突火.枪的改进非常厉害。虽然没有师叔你做的那个机关板扣,但是将枪口改为了五眼,火力会很大,而且火点密集。
“通过枪身和火绳的变化,尽管发射效率不如我们高,但是射程和稳定性都不逊于我们的突火.枪,射程和火力甚至还是他们更有优势。
“若是两军都持枪对上,恐怕胜负难料,他们的突火.枪没有我们快,也没有我们设计成熟,但光凭这个射击距离和火力,应对起来都很麻烦。”
萧寻初的手指抚过枪身,拨弄了几个精巧的机关,不发一语,可也没有否认。
逆川一凝,有些古怪地问:“可是做出这杆枪的,会是何人?这设计思路,几乎与我们墨家弟子一脉相承,但放眼师门上下,除了师父和师叔你,没有人能有如此精妙的构思。”
“……有的。”
忽然萧寻初开了口。
逆川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师门之中,除了我和大师兄,还有别人,能做得出来。”
萧寻初道。
“而且……这个人的天赋、技术,大概还在我与叶师兄之上。”
“——!”
当逆川震惊之时,萧寻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上这柄火器。
同样是工匠,同样学习过墨家学说,到了真正动手之时,每个人还是会做出不同的东西,从中能体现出不同的风格。
义军目前用的突火.枪,主要仰赖于萧寻初的设计。
其实叶师兄以前也有自己的改动方向,但他看过萧寻初的机关扳扣以后,认为方案极好。
而且义军最开始使用的也是萧寻初的突火.枪,似乎已经有了主观印象,所以叶青主动放弃了自己过去的想法,改为在萧寻初的基础上帮助他改进和维护。
而眼前之枪,设计方向与萧寻初完全不同,可做出这种设计的思维方式,却让萧寻初感到无比熟悉。
萧寻初的手,停在那罕见的五眼枪口上。
久远的回忆,随之在眼前浮现出来——
……
“师兄!宋师兄!”
多年前的临月山,尚未经过赵泽为毁灭所有黑石下令焚起的大火,山间草木葳蕤,在树荫林影之中,时可听见山鸟无虑的歌鸣。
山腰,一座草庐悠然伫立。
萧寻初抓着头发举目四望,寻觅师父让他来找的身影。
不久,在离草庐不远之处,萧寻初果然在树影之后,看到一个晃动的青衣背影——
萧寻初于是出声叫道:“宋师兄,师父让你快——”
“嘘。”
林间青年转过身来,友好地示意萧寻初说话不要那么大声。
他比萧寻初略微年长,似已有弱冠之龄,身段颀长,神态温和。
尽管与萧寻初同样长久避世生活在山上,但青年不像萧寻初那样满头乱发、不修边幅。
他在没有外人时依旧维持着整洁的仪表,头发束扎加冠,衣着朴素单调,但干净得体。
他在临月山上四个墨家弟子中排行第二,姓宋,名问之,字不疑。
青年转过身来,萧寻初才看到宋师兄怀里揣着一窝嗷嗷待哺的麻雀。
这一窝雏鸟在巢中瑟瑟发抖。
幼鸟大抵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被吓得够呛。
而宋师兄的神情,则颇有耐心。
“这个麻雀巢从树上掉下来了,我在这里等了许久,都没见有成鸟飞来。”
宋问之眼底有些同情之意,道:“成鸟饲育雏鸟之时,通常不会这么久不回巢,说不定是遇到什么情况,回不来了。
“这样的幼鸟放任不管,未免可怜。我在想,要不将它们带回去,自己养试试,要是能养大,也算是件好事。”
第二百零七章
当年在临月山上, 除了师父邵怀藏之外,总共是师兄弟四人。
大师兄,叶青。
二师兄, 宋问之。
三弟子, 萧寻初。
小师弟,邱小安。
他们上午学习墨家经典, 到了下午及夜晚, 则动手实践, 除了师父布置的功课之外,四人也时常会做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哦?寻初你这个给我看看。”
邵怀藏拿起萧寻初画了一半的设计图,那上面绘的是一种大型弓。
按照萧寻初的尺度标注, 此弓长三尺二寸, 弦长二尺五寸,以木台架在地上,弓臂双排, 数十支箭横着排列于弓弦前方,可以同时发射。
邵怀藏看了眼前一亮,手不释卷, 惊喜道:“此弓是以神臂弓为原型改进的吧?”
萧寻初见师父一眼认出,颇有些不好意思,应道:“是。”
“神臂弓本来就是数一数二的战场良弓, 只是原本有过于笨重,搬动困难的缺点, 而且使用需要非常大的力量, 非神臂不可开弓, 才有神臂弓之名。”
邵怀藏看得津津有味,并点评道——
“不过, 你从受力方式出发,改动了它的结构,不但更为轻便灵活,而且需要的力气大大减少,我粗略估计一下,应该也至少减少了三分之一,如此一来,不需要神臂,普通士兵也能拉动了。”
“……是因为出身军事世家吗?总觉得你在武器防具方面的想法,总是很巧妙,又不至于脱离实际。”
萧寻初被夸得难为情,抓了抓头发,遂言:“神臂弓射程虽远,但实际在战场上,为了精准度,通常会等敌军离得近些再开弓。
“所以我想,或许可以将它设计得更灵巧一些,尽管射程上会作出一些牺牲,不过在百步以内,仍旧可以穿透敌军铁甲,应该会更可用。”
邵怀藏闻言,不禁赞许地连连颔首:“这样很好,将来能出世而用的,必是这般足够出彩,又有充分实用性的作品。”
萧寻初赧然而笑。
邵怀藏看弟子们设计出来的东西,总是笑容满面,并且十分宽容豁达,好像很期待看到他们脑袋里的种种奇思妙想一般。
萧寻初上山以后,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相当投入,对自己过去总被评价为“玩物丧志”的兴趣,也多了更多自信。
正因如此,哪怕生活不如过去作为“将军之子”那般优渥,萧寻初仍旧乐而忘返,非但没有感到太多艰苦,还觉得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
某一日。
萧寻初将自己重型弓弩的设想作成模型,想拿去给师父评价。
但他走到师父居住的草屋外,却见师父手中正拿着另一份设计图纸,看得手不释卷,那样惊艳的表情,萧寻初之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
他不由站住了脚步,只这一瞬间的迟疑,大师兄叶青已经走到他身后。
“啊,忘忧。”
叶青笑着叫住他。
“师父正在看宋师弟的图纸,他这种时候很难分心干别的事,你不如过会儿再来吧。”
“宋师兄?”
“对。”
叶青笑言。
“你刚上山不久,可能还没发现,师父每日看了我们的功课之后,还会单独再看一遍宋师弟的图纸或者模型。”
叶青又说:“宋师弟的天赋非常惊人,以前的事情,你来得晚不知道。
“几年前,有一回,我与师父一同在集市上售卖一些日常做的小东西,补贴日用。
“宋师弟他正好路过,竟看着师父放在桌上的图纸,随手拼好了一个复杂的机巧木鸢。
“当时是我在守摊子,本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惊异于宋师弟头脑清晰。而师父逛了一圈回来,看到那个木鸢,却大为震惊,连声问我是谁拼好的,说不是奇才,绝无可能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做好那个木鸢。
“后来师父一路追过去,到宋师弟家里,求着宋师弟的父母一定要让他学墨家术。
“宋师弟以前家境还算殷实,他父亲本欲让他接手家业经商,还早早就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若是不上山来,大抵也能过好几年小富之家公子哥的生活。
“而师父过去对弟子之事较为随缘,却对宋师弟格外坚持,他不但三顾茅庐,还暗地里偷偷教宋师弟各种墨家学说。
“有些事情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宋师弟竟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听师父讲了一些理论后,立即就被墨家学说吸引。
“后来他主动与家中言明,希望上山来学习墨家之术。但为了说服家中,他也承诺其他事情会听家里安排,包括娶妻生子,以及将来还是会接手家业,他还费了好一番口舌向父母保证,自己所学必能运用于商业,令家中更为富裕。
“……虽不如萧师弟你当时闹得那么大,但一意孤行这一点,倒与师弟你有几分相似呢。”
萧寻初以往只和师兄们一块读书,倒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往事。
他听得十分入神,意外道:“宋师兄原来原本的家境还算不错吗?”
他稍微一顿,又说:“可是我看……”
其实自从跟随邵怀藏以后,萧寻初便发现自己的两个师兄日子都过得很拮据。
他自己是和家里决裂,断了家中供养,日子难过再所难免,但两个师兄,他一直以为是普通家贫而已。
听萧寻初问起这个,叶青面露犹豫之色。
他想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对他说:“其实几年前,宋师弟家里出了事情。
“详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他家中好像是承接了一个与官府有关的大单子,本以为能发财,结果那位与宋师弟家交易的官员中途调任离开,后来的官员明明知道货品已经送到府衙中,却转头不认账,不肯结尾款。
“宋师弟家人曾上衙门索要,但民与官斗……不但无果,反被那贪官以刁民闹事为由打了一顿。
“宋师弟家货物已失,尾款却拿不到,欠银庄和别的商户的款子便无法如期还上,后面还有一大堆人等着吃饭……”
叶师兄没有将之后的惨事说得太明白,适时停了口,只是摇了摇头:“反正从那以后,宋师弟就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虽说在我们面前看起来还和没事一样,但他笑得少了很多,花销也变得分外节俭……而且他最近,好像有点急功近利起来。
“以前宋师弟与忘忧你一样,做东西随性而至,不太考虑其他,不过这段时间,却开始反复考虑怎样会有回报。有一回他还问我……”
“什么?”
萧寻初见大师兄欲言又止,不由催问。
叶青顿了顿,方道:“他问我,效忠于这样的朝廷……于我们自身,于世道,真的是好事吗?”
“——!”
萧寻初听得一惊。
他年纪虽不大,但生在名将之家,父亲又险些下狱被杀,对官场还算有一点浅薄的了解。
……宋师兄家里这种事,并不是没可能发生的。
而宋师兄偏偏遇到这样的情况,其中问题对错,更是一言难以论尽。
萧寻初为人乐天,遇事更愿意往好的方向看,可他人遇到这种事,他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安慰。
不过叶师兄告诉他这些,似乎也不是让他安慰宋师兄的。
叶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反正平时与问之聊天的时候,稍微小心一点,不要让他太难过了。”
萧寻初忙应“好”。
这时,他又拿起自己手中刚做好的弓弩样品,打算在给师父看前再检查一遍。
萧寻初刚拿起来,却见叶师兄多瞟了他手上的样品两眼,好似有些在意。
他主动将此物递到叶青面前,问:“怎么了,师兄难不成是看出我做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不……”
叶青回过神,温和笑道。
“你做得看上去还不错。我只是觉得你与宋师弟思路似乎有点像,宋师弟之前,也曾做过类似的重型弓弩。”
“——!”
萧寻初有些惊讶,倒是对此产生了好奇。
*
须臾,萧寻初没去打扰师父,反而调了个方向,去了宋师兄常用的工作室。
宋师兄正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埋首雕着零件。
宋师兄侧脸颇有书卷气,此时他看上去专心致志,令人不敢打扰。
萧寻初想了一下,才出声问:“宋师兄,大师兄说这里有你以前完成的图纸和样品,我有一个设计想参考,你能让我看一下吗?”
这时,一只羽翼逐渐丰满的小麻雀啾啾叫了两声,落在宋师兄的工作台上,啄了啄他的手。
宋问之回过神来,笑了笑,用手指逗了逗麻雀。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萧寻初的要求,随手指了屋侧的箱子:“都在那里,你自己拿。”
萧寻初回以一笑,便走过去翻。
宋师兄的东西理得很整齐,不多时,他就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宋师兄所制的重型弓弩,与他做的外观有七八分相似,但似乎结构更为精巧。
萧寻初拿在手中研究了一下,但随着他亲手操作实物,他便愕住了——
……
那一天,萧寻初明白了一个道理。
师父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手指灵巧、头脑聪颖,在墨家术上的天分更是千里挑一,在世人都在一条路上争名夺利时,他仍不拘于一格,能看得清自身心之所向,是难得一见的墨家良才。
但是,无论在哪个领域,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所改进的重型弓弩,比原本的神臂弓更为轻巧,百步内足以贯穿铁甲,受力更为合理。
然而宋师兄所作之弓,他一摸就明白了。
这只是小一号的试作品,若是等比例做成实物,射程不会少于三百步,且一人之力足以挽之,远优于他的设计。
而且,萧寻初是将军之子,他去过军中,见过真正的神臂弓。
宋师兄却是普通人,神臂弓是方国最重要的武器之一,制作方法是机密,宋师兄不可能知道。
他竟以自己之力,凭空造出了这样一件东西,还比目前军中的最高技术更好。
……
在一条偏离世俗的道路上,有同行者是好事,也能够与之结为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可是生而为人,在夜深人静之时,总也免不了稍作比较。
萧寻初了解墨家学说之后,便知道自己找到了方向,他不会回头,也不会后悔。
但是,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得天独厚。
在他之上,还有一个人,名叫宋问之。
第二百零八章
是夜。
辛国与方国互为邻国, 邦交多年,文化历史皆有共通之处,两国境内亦各自设有方便对方来使的“千里驿站”。
当晚, 谢知秋等人就住在辛国专为方国使者来往而建的驿馆之中。
萧寻初将他关于这种特殊突火.枪可能是他二师兄宋问之所制的构想, 告诉了谢知秋。
“……宋问之?”
谢知秋听到这个名字,一愣, 沉吟许久。
谢知秋与萧寻初相处多年, 如今非但是夫妻, 还是挚友,她自然听萧寻初说过他们师门当年那些往事。
她知道宋问之这个人,只是了解不算多。
得知辛国那边在改进突火.枪的人, 有可能是萧寻初的同门师兄弟, 她不免有些意外。
谢知秋瞥了一眼萧寻初,知道比起她,萧寻初此刻的心情恐怕更为复杂。
她想了想, 将手在覆在萧寻初的手背上,安抚道:“不必哭丧着脸,我倒认为这是好事, 说明原本在我们看来神秘的对手,实则是认识的人,知己知彼, 百战百胜。
“对方掌握了与我们相似的技术,可我们准备更充分、筹备更久, 仍有优势。
“而且你以前的师门中, 似乎并无师兄弟品性特别恶劣, 他如今虽投靠辛国,但必要的时候, 我们这里反而可以打感情牌。”
萧寻初听到谢知秋之言,对她回以一笑。
他笑容依旧潇洒轻盈,可脸上并无释然之意,反而显得忧心忡忡,似有阴霾之色郁积在眼底。
“……怎么了?”
谢知秋一顿,问。
“……在帮辛国的人,偏偏是宋师兄。”
萧寻初语气古怪。
“是这个人又如何?”
“他……”
萧寻初凝了良久。
他说:“知秋,我不瞒你,如果此刻为辛国效力的是叶师兄、邱师弟,或者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我自己,甚至是我们所有人加起来,我都不会太过不安,但是宋师兄……”
萧寻初顿了顿,才缓缓道——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他曾说过,我们师门中所有人都是天资出色的墨家弟子,将来必是能工巧匠,能在墨家术上成就一番造诣。”
“但是……唯有宋师兄,师父形容他的才能是‘神工鬼斧’、‘巧入天工’。”
言罢,萧寻初又微微一凝。
“……在这个世界上,有极一小部分人,会超越普通凡人能力的极限、在某个特定方面步入如同鬼神的境界。”
“这一种人,因为超出了常规的认知,有时会被称作‘天才’。”
“而宋师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萧寻初愁眉莫展。
大多数时候,他对自己的技术还是有一定自信的。
无论如何,他是在临月山上坚持到最后的人。
长期的坚守与执着,本身就意味着超过绝大多数人、未曾中断过的熟练与匠心。
但是……
如果宋师兄也从未停过手,而且还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在他未曾注意到的地方蛰伏多年……
萧寻初很清楚,谢知秋的许多策略,都是建立在他们的武器比对手先进、军队比对手强大的基础上的。
而这,也是他作为长久以来陪在她身边的协作者,最能帮到她的地方。
换作任何人都好说。
唯有宋师兄……
萧寻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过对方。
“……夫君。”
忽然,正当他陷入迷茫时,对面人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
萧寻初抬起头。
朦胧夜色中,摇曳的灯影下,谢知秋望着他的脸,乌黑的眸子隐约含着柔和之意。
很奇怪的事,两人真正成婚也有好几年了,彼此十分熟悉。
可是,每当他看向谢知秋的时候,他仍觉得像是十三岁那年,隔着甄学士庭院深深的窗棂,初次见到端坐在棋盘前研究棋局的她一样。
心跳变成悸动时的节奏,时间却缓慢下来,周围的景物都融化成雾色。
萧寻初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触碰她面颊边的碎发。
谢知秋十分自然地将脸依靠到他掌心中。
她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你说的那位宋师兄,不好评价,不过,我认为你倒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她将两种突火.枪都摆到面前,缓缓说:“因为这两种突火.枪,我没有看出哪一种明显逊色于另一种,而是各有千秋。
“这种五眼枪的火力固然强悍,大五眼枪筒一看就造价不菲,在实战之中,哪一方能将武器的成本压下来,就能更快给更多士兵配备武器,也是竞争中很重要的一环。
“我知道你其实也有很多更灵活的设计,只是顾及到量产的效率,才刻意采用了目前这种比较折中的构造。
“更何况,义军能发展至今,与你的才能,也是脱不开干系的。若没有你当年在临月山上恪守坚持,我又如何能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墨者,又如何能与义军一同走到今日?
“这样的贡献,不只是我,与我们同行的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
奇异的,谢知秋并未在说情话,可他却因此感到了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的情感波动,甚至想要因此拥她入怀。
萧寻初心里这样想,行动上也就如此做了。
他扣住谢知秋的手腕,只见浅色衣袂如云扬起,谢知秋就轻盈地落入他怀中。
妻子的身躯娇小而柔软,一碰就知道完全不同于男子的结实。
而正是这具身躯,曾与他命数契连、生死与共。
是她抓住他的手,目标坚定地在前面引路。她曾看到他的才华与理想,然后一步步将他引向今日之运。
萧寻初捧住谢知秋的后脑,闭上眼,俯身将头重重地埋在她的肩头。
即使问题没有根本解决,但世上只要有一个人信任他到如此份上,总觉得内心就会涌现出某种力量,哪怕面前是难以逾越的刀山火海,他也可以上去闯一闯。
谢知秋感到萧寻初在她背后收紧的双臂,一愣。
她一言未发,只是同样环抱住了对方的背,静静地依偎在对方胸前。
灯影轻轻晃了一下,不知何处而来的暖意消解了北地冬寒,而窗外的明月,静悄悄爬上了树梢。
……
后半夜,谢知秋取了件萧寻初的裘毛大氅披着,仍坐在桌前看辛国的历史记载,以及近来十年方国使者出使辛国带回的笔记。
萧寻初自不舍让谢知秋一个人熬夜想对策,便在对面坐着陪同阅读,两人共用一盏烛灯,就这样看了小半宿。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谢知秋就只是拿着文书一动不动,蹙眉凝思。
萧寻初注意到她的异状,道:“你要是累了,不如去睡吧,我把这些再看一遍,如果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整理出来,明日给你。”
谢知秋缓缓摇头。
“我没困。”
她说。
“……我只是在想,既然辛国也有这样的武器,那为何不早点拿出来,白白挨了义军这几个月的打。”
萧寻初一怔,顺着谢知秋的思路,考虑道:“宋师兄将突火.枪的图纸卖给辛国商人,至今有快十二年了。
“不过在义军用之前,没见有人在战场上用这种武器,反而是最近,我们的军队普遍配备了火器,他们才开始拿出类似的东西。”
谢知秋垂眸,盯着文书上关于辛国的种种情报。
实际上她今晚专门挑出来的,都是关于辛国李太后生平的内容。
尽管方国使臣描述辛国太后的时候,总是带着很多主观情绪,但从她的人生经历中,仍旧有可能推得她的内心想法。
半晌,谢知秋道:“我在想,承天皇太后尽管与顾太后一样都是太后,但两人出身经历完全不同。
“顾太后是平民出身,前半生颠沛流离,对民间疾苦体悟更深。
“但承天皇太后……她的娘家李家,在辛国是数一数二的汉族权贵,在辛国的地位甚至仅次于大贺皇室,她是彻头彻尾的贵族千金,或许她的思维想法,比起义军,会更接近于赵泽。”
“什么?!”
出于种种原因,萧寻初现在对赵泽的印象并不好。
不过他刚要抓头发,就想明白了谢知秋的意思:“你是说,她和赵泽一样,知道火器好用,但是出于保守心理,不愿意冒然公开?”
谢知秋颔首。
而且,辛国的军队有相当一部分掌握在宗室手里,要是火器不小心被宗室所用,对皇太后来说绝对是大麻烦。
谢知秋想了想,说:“不过……她比赵泽聪明。尽管认为这种新式武器有风险,但仍然留了一手,并在关键时刻祭出来,威吓我们。”
要真是这样,辛国的整个体系应该都不成熟,多半远不如义军所在的北地完善。
……这倒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寻初。”
谢知秋目色幽沉,出了声。
“等到上京,见到承天皇太后,我们有可能会死的。”
“——!”
尽管自古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规则,但谢知秋要向辛国提要回十二州这种高风险的议和条件,而且两人明面上是朝廷的使者,实则是义军的人,身份也有问题,其实在出行前,谢知秋就反复强调过此行颇为危险。
不过,此刻听她如此郑重地重提此事,萧寻初亦不免肃然。
谢知秋说:“承天太后在这种时候让人用辛国突火.枪突袭义军,像是想要打乱我们的阵脚,她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与义军有关,这会让我们的处境比正常使者更为凶险。
“但是,此行的目的不能退让。”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承天皇太后若思路真的更接近于赵泽,那么她极有可能不会因为单纯的民生而退让停战,战争在她眼中代表的更多是利益,必须要有极大的优势,才能说服她。”
谢知秋偏头看向萧寻初,问:“寻初,我们都走到这里了,如果我说……我相信你,你愿不愿意陪我,再豪赌一次?”
第二百零九章
数日后。
“皇太后, 方国的使者到了。不过……”
“请他们进来。不过什么?”
“方国使者让队伍里的大部分人都留在了城外,最后只进来一个实际有职务的女官,一个工匠模样的年轻人, 两个工匠学徒小孩, 还有一辆奇形怪状的马车。”
“——!”
*
同一时刻。
伴随着木轴摩擦滚动之声,一辆比寻常马车宽敞且外观奇特的车舆, 在周围百姓与守城士兵的侧目下, 穿过城门, 缓缓驶入上京城。
“娘!那辆马车长得好奇……唔!”
长街之上,这样一辆与众不同的马车,自然分外引人瞩目。
辛国境内, 还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交通工具, 路上的行人商户,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对着那怪车行注目礼。
坐在那怪车前驾车的, 是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女弟子。
她扎了个简单干净的混元髻,身着靛色弟子袍,年纪虽小, 却在两旁众多行人的注视下仍从容不迫,显得沉着稳重,又坐在这样一辆怪车前, 倒颇有些仙人出洞的出尘气质,隐约令人感到不凡。
不多时, 怪车行到辛国皇宫前, 方才停下。
女弟子灵巧地下车, 打开车帐,从里面扶出一位年轻女子。
那女子身着深紫汉制官服、配金鱼袋, 神态庄肃,举止端雅,尽管身边并没有带很多前倨后恭的随从,但光凭这气度仪态,一眼就能叫人瞧出身份不一般。
这个女子方一下车,不要说普通人,便是看惯了高官皇戚的宫禁守卫,都感到周遭气氛为之一变,好似连空气都变得庄重。
这一行人是由辛国专门负责接待外使的官员从城外的驿馆接进来的,一看就是外邦使者。
紫服女子淡然递上度牒,反而是那守卫愣了愣,才回过神来。
不久,那女子缓步步入深宫之内。
她走到一半,忽定住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那漆黑沉静的眸子,深得望不见底。
须臾,她复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在她身后,深红色的辛宫门扉沉甸甸地合了上去,隔绝内外两重世界,再也没有回头路。
*
不多时。
紫服女子步上大殿,行礼道:“方国使臣谢知秋,见过辛国皇帝,见过承天圣命皇太后。”
辛国的年轻皇帝看上去十八、九岁,着柘黄袍衫,由于辛国汉化程度极高,哪怕皇帝生于大贺皇室,且是辛族人,单从服装外表上看,与方国皇帝几乎毫无差别,反而是朝堂上的许多北地官员,看着更有异域风情。
不过,谢知秋很清楚,这朝堂上真正的掌权人,并非这个眼神清澈好奇的年轻皇帝,而是垂帘坐在少帝身后、身着紫金百凤袍的尊贵女子——
辛国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
而当谢知秋坦坦荡荡地观察李贞儿的时候,那位珠帘之后真正掌握大权的女性下棋人,同样在观察她。
说实话,李贞儿此刻十分惊讶。
她本以为要深入辛国宫廷谈判,谢知秋至少会多做防范,若她真是义军的重要人物,除了朝廷的护卫之外,她再弄一些人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应当不是难事。
可是,她非但没有严加防范,反而逆其道而行之,孤身一人就进了辛宫,连她带进城来的所谓的工匠和小孩,都留在了宫外。
此刻,谢知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朝堂上。
李太后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的外交使团,甚至一时语塞。
她本欲一上来就给谢知秋一个下马威,但对方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而且以女子之身独自站在成群的外邦官员中竟丝毫没有露怯,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另有后招。
李太后是聪慧的女子,她脑筋一转,顿时谨慎,不敢轻举妄动,转而中规中矩地道:“听闻谢大人身为方国重臣,此番是代表方国君主,与吾国谈判而来。既然如此,方国应有使者团队,怎么进宫来的,只有谢大人一人?”
谢知秋面无表情,从容回答:“方辛两国战事,再打下去于辛国不利,所以对我国来说,停战或者继续打都无所谓。
“方国如今不过是顾念方辛两国邦交多年的情谊,爱惜两国边疆将士的性命,才有意照拂辛国,前来寻求于两国而言共赢之策。
“若辛国一意孤行,仍要继续交战,那方国本不畏之,自然无话可谈。
“谢某不过是代表方国君主,前来告知辛国此事,并非求和。若是辛国君主否决提议,那谢某这就打道回府,绝不多费口舌。
“如此简单之事,谢某一人足矣,难道还用得着方国派两个官员吗?”
谢知秋话音刚落,辛国朝堂一片哗然!
一个暴脾气的辛族官员看上去当场就要抢武器冲过来砍她,好不容易才被其他人拦住。
连李皇太后都没想到这个年轻姑娘瞧着一本正经、文文弱弱,说起话来竟如此嚣张欠打,一时都没接上话,愕了半息,才怒拍凤椅扶手:“大胆!”
李太后怒道:“当初是方国朝廷主动北上,先动了手,辛国不过是防卫而已,而纵然如此,辛国也是胜多数少,甚至一度兵至擎天关,你凭什么出此狂言?!”
谢知秋对曰:“方国率先出兵,却是辛国挑衅在先。更何况北地十二州四十年前是方国领土,本就是辛国侵占之地,人欲取回自己昔日被他人抢夺之物,难道也算抢劫吗?
“辛军说是兵至擎天关,可擎天关并未失手,反而是辛军,如今可还进得了十二州中的丽州以南?”
李太后哑然,只是眯起眼,盯着谢知秋看。
谢知秋浑然不惧。
她道:“说起来,前些日子皇太后托辛军送给吾军的礼物,吾等已经收到了。礼尚往来,吾军恰好也有一物,愿赠给皇太后一观,不知皇太后可有兴趣?”
“……”
李贞儿凝神注视着她。
平心而论,她不想就这样答应,身为辛国太后,到目前为止,总有种被这个方国女官牵着走的感觉,若一直如此,很容易步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但谢知秋这样说,她又很难不好奇。
李贞儿考虑片刻,决定先看看对方在耍什么把戏,沉下声,道:“呈上来吧。”
谢知秋闻言,便一挥手。
不久,便有人从宫外那辆古怪的马车里,扛上来一物——
此物约莫一人高,重达十五斤,外覆牛皮,竟是一面表面柔质的盾牌。
谢知秋道:“此物,名为刚柔牌。”
*
入上京之前,谢知秋与萧寻初商议:“我们对辛国最大的优势,在于积累深厚。从他们那种突火.枪的情况看来,他们才开始认真对待火器不久,但我们已经形成体系。
“而且,辛国对我们实际拥有多少东西,并不非常了解。
“如果他们认为一把相似的突火.枪是一种威吓的话,那我们就用同样的手段,来威吓他们,并且要展示出远比他们预想中更大的、鸿沟般的差距。”
思路一旦清晰起来,就不会再因为一把意想不到的突火.枪而乱了阵脚。
谢知秋本就有意向辛国展示军力,所以才会专门带上一群墨家弟子。
尽管实际情况和最初预想的略有不同,但总体思路可以不变,一切准备都用得上。
谢知秋说:“以往遇上类似的情况,我通常会耍点小手段,不过这一次,手段的作用有限,我们必须堂堂正正地赢!”
人生无处不是赌局,不到最后一刻,总是难以判断结果。
这一次,她仍然要赌。
但她赌的是数年来踏踏实实的积累,能胜过对手发现劣势才匆匆忙忙的亡羊补牢;
赌的是朝夕不怠、扎扎实实的前进,能胜过原地转圈、故步自封;
赌的是她深信不疑是正确的新路,不会输给因循守旧、连一步变革都要周折数年的旧王朝!
突火.枪无疑是义军最成熟、最标志性的武器。
但是五年蛰伏,日复一日的建设与铺垫,他们教育出的上百墨者、培养出来的万千工匠,能做出来的东西并不只有区区一个突火.枪!
*
辛国朝殿之外。
谢知秋亲自手持刚柔牌,命人以辛国的五眼突火.枪向她开火。
五十步远,刚柔牌不过被弹丸砸个凹槽。
三十步远,刚柔牌也就勉强打穿。
而站在盾牌后面的谢知秋,面色不改,毫不意外。
她将刚柔牌放下,令人呈给李太后看,并言:“此物以坚硬挡牌上覆牛皮、丝绵、绵纸等柔物制成,专门用于防范火器。
“不过,因为其他军中以前少见火器,目前实战少用,只在我们自己军中做火.枪类武器试验时作为防护。
“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尚可一观。这一块就作为礼物赠给辛国,还望太后娘娘不弃。”
“……”
正所谓眼见为实,李贞儿对自己有先见之明地挽留了会做突火.枪的方国工匠一事,本来是有些得意的,但亲眼见到此状,心头不由一阵一阵地发毛。
尤其是,若拥有这样的防范之器,大多数人都会藏着掖着,将制作方法视作机密。
可是眼前之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将盾牌赠给了辛国,还顺嘴就说了做法,可见这样东西对他们来说,真的不值一提,在他们自己的地界上,一定有比这更好的防具。
李太后纵然面上克制情绪,内心却已克制不住地冒出对对方的恐惧。
她再看谢知秋,眼神已如临大敌。
谢知秋张嘴,正要再说什么,这时,却见一个内侍官突然从殿后冒出,小心翼翼地到承天皇太后身边,似乎对皇太后说了什么。
李太后一滞。
她看上去若有所思,先是看了看那内侍官身后,又看向谢知秋,眼神似有掂量。
但过了一会儿,李太后还是点了头,随后示意内侍官传话。
内侍官道:“谢大人,为我国制作武器的那位先生十分关注方国此番来使之事,方才也听闻了这件您携带而来的防具,他很感兴趣。
“先生说,您不但专门带来这面刚柔牌,还请了工匠随行,想必是有备而来,除了这面盾牌,应当还有别的军备。
“既然如此,先生提议,不如辛方两国趁此机会来切磋一番。他会拿出他这些年来的作品,也请方国使者这边请出最为出色的工匠,各凭本事。
“届时,孰优孰劣,一试便知!”
第二百一十章
“先生, 这就是方国使臣带来的那面盾牌。”
上京城北,有一处气派的宅院。
这宅院有四个进院、两座门楼,主屋修了足有一米厚的朱墙, 可保冬暖而夏凉, 而东西两院结构考究,左右打通, 呈对称格局, 端重整齐, 面积足以供数十人居住,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
宅邸之中,前院修了一座三层高的小楼, 上下堆满种种器械, 初入其中可以闻到木屑与硫磺交杂的气味,与云城那些墨家弟子扎堆之处颇为相似。
而这里,便是内侍官口中那位“为辛国制作武器的先生”, 在辛国居住的宅第兼工作之所。
在楼台最高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正襟危坐。
他身披贵重的毛皮大氅,室内取暖用的香炉炉底铺着白檀木, 点的是名贵且带有香味的凤碳,尽管在朝中并无正经官职,但能瞧得出生活富裕, 亦得到相当的礼待。
此时,男子仔细端详着那面名为“刚柔牌”的盾牌, 语气似有欣赏:“这盾牌……运用的原理不难, 却构思巧妙, 十分合理实用,看上去……像出自萧师弟之手。”
说到这里, 他稍作停顿,感慨地道:“萧师弟这些年来……想必未曾懈怠,真不愧是他。”
正如萧寻初所猜测的那样,辛国这楼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寻初当年在临月山的二师兄——
宋问之。
前来的内侍官,对这位被李太后奉为上宾的“宋先生”颇为恭敬。
他问:“宋先生认得方国那边的工匠?”
宋问之凝了一瞬,方才回答:“嗯。”
时隔多年,口中念出“师弟”这个词,不免感到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他视线不自觉地看向窗外。
辛国上京汉化程度很高,乍一看实则与梁城十分相似,只是平时常见的异族面孔、常听的语言,还有种种迥异的物件与习俗,都在提醒着他,此处并非他的故乡。
十二年前,他将自己掌握的突火.枪图纸卖给辛国商人,换得一百两白银,解了家中燃眉之急,亦勉强告别了落魄的生活。
在他看来,方国的朝廷已然没救,就算继续留在方国,也永远不会有人看重他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工匠。
于是,在辛国商人的盛情相邀之下,他郑重考虑许久,最终带着妻女,来到上京。
承天皇太后亲自看了他的图纸,对他表示了赞许和欣赏。
尽管她并未真正采纳他的武器设计,也没有让他做官,却赐下了府邸与金银的赏赐,偶尔也会让他做一些楼台修建之类的常规工作,给予他远胜于在方国的尊重,也让他过上了较为优越的生活。
如今,他的一双儿女已经长大。
儿子喜欢读书,在准备参加辛国的科举考试;女儿今年十六岁,随他一样喜欢摆弄物件机关,而且兴趣广博,不但养了两只猫儿,当下还正在后院吵着要出去骑马。
宋问之大致猜得到自己的地位——
他是某种有备无患的物品,就算暂时用不上,但考虑到未来或许会有可用之处,凭辛国的财力,完全可以供养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以备不时之需。
对他而言,将墨家术发扬光大的理想并未实现,但比起梁城那时,至少不必再让家人受冻挨饿,至少得以衣食无忧。
随着年华过去,他已经不再贪得无厌。
梦想那种东西太过遥远,能实现最好,但若不能实现,安于现状也不是个坏的选择。
只是……
宋问之望着那面刚柔牌,目色逐渐沉了下来,表情难以窥其内心。
*
另一边,萧寻初正将自己闷在作为移动工作室的马车之中。
辛国那边提出的比试,谢知秋自然是代表方国应了战。
他们才刚在承天皇太后面前放了豪言壮语,这种时候若是退缩,无疑等同于露怯。
萧寻初作为墨者的代表陪谢知秋进入上京,早就做好了与她共进退的准备,既然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萧寻初必会全力以赴。
得知情况后,萧寻初立即就将自己关进了移动工作室里,开始思索对策,禁止其他人打扰。
此刻,他对着桌上的工具,还有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大量笔记,已经僵持了近两个时辰。
规则是由辛国那边定的,三局两胜制。
每一局会设置不同的战争场景,在一方拿出制敌之器后,另一方必须要在三天之内准备好克制之器,然后在辛国所布置的大型沙盘上当众进行实战,谁胜谁负,一看便知。
由于武器乃是国之重器,制作方法极为机密,双方都不希望自己所拥有的先进武器天机外泄,所以工匠将在各自的工作室中作业,再由弟子将成品送至沙盘演示。
工匠之间不会见面,也不会看到对方的制作过程,一切保密。
第一局将是攻城战,由辛国东道主先手,萧寻初制守城器应战。
对方要展示的攻城武器目前还没送来,萧寻初目前实则还不用着急。
只是……
“——师父还活着的时候,他曾说过,我们师门中所有人都是天资出色的墨家弟子,将来必是能工巧匠,能在墨家术上成就一番造诣。”
“但是……唯有宋师兄,师父形容他的才能是‘神工鬼斧’、‘巧入天工’。”
尽管在得到谢知秋的安慰后,他的内心已经没有那么动摇,但想到对面的对手是宋师兄,他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很清楚,以宋师兄的才能,绝不是可以轻易战胜的对手。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他该怎么做?
萧寻初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闭上眼,开始在虚无的无边黑暗中整理思路——
宋师兄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可能会造出什么样的攻城器?
宋师兄本人性情温和,连鸟雀都不忍见其死,可谓善守而不善攻。
凭他的才华,其实做什么都非常出色,但第一局的攻城之器,实则并不算是他的强项。
那么……
忽然,萧寻初的眼前,浮现出了谢知秋的面容。
他微微一怔。
……
三日后。
辛国宫廷朝殿中,承天皇太后与年少的皇帝高坐在上方,大殿两边,辛国群臣成列排开,气势逼人。
在朝殿正中间,一个三丈长、三丈宽的大型方正沙盘被摆在朝殿正中间,士兵和城墙已然列好,工艺精湛,宛如一座真正的城池。
今日,正是要在这个沙盘之上,进行第一场军事推演。
承天皇太后居高临下俯视着谢知秋,道:“方国使者,今日就是比试之日了,你们没问题吧?”
谢知秋又是孤身一人站在辛国朝堂上,她个子本就不算高,站在一众北地外邦官员中,愈发显得娇小。
然而她背脊修直,清傲如竹,在这等场面下,竟也不显得弱势,只答:“皇太后不必手下留情,谢某愿见其详。”
承天皇太后扫了她一眼,挥挥手,示意展示辛国的攻城器。
不多时,几样盖着锦布之物,被宫中内侍小心翼翼地搬了上来。
那锦布一揭,在场的辛国官员只怕也是初见此物,俱是惊状!
接着,众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只见几辆巨型攻城冲车,整齐地排列在众人眼前!
沙盘推演所用的模型,皆为等比例制作,有城墙作为对比,轻易就能看出此器若是制成实物,该是何等壮观!
这些冲车若是实际制成,起码长十丈,高度更是不可估量,远胜于城墙。
冲车共有五层,外形近似塔楼,用轮子作为移动工具,顶部用齿轮制成操纵台,可以人力驱动。
整座冲车搭建了巨型梯子上下,其中装有大量刀剑机弩等武器,若将士兵放在其中,每辆冲车就可以达成数百人。
这样宏伟之物,与其说是攻城冲车,不如说是一整座碉堡!
这样的东西若是真实出现在战场上,不必见到实物,也能想象对敌方士兵的威慑力——
士兵只爬云梯就可以轻易翻越城墙进入城内,众多武器与巨大的冲击力将给城墙带来可怕的破坏,守城兵只怕光是看到如此巨车,就要吓得腿软!
*
“此物名为临冲云梯车。”
在上京北城,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宋问之对宫中内侍如此交代,好让他回去对群臣说明。
“此物集破城槌与云梯为一体,撞可破城门,上越可翻城墙。”
“最下层以铁刺围住,既可作冲撞之用,也可令敌军无法近身,凡靠近者皆会被铁刺撞击碾成肉泥。”
“上面四层不置隔板,令士兵可以在前进过程中进攻。”
“中层放置火炮,上层安置大量矛兵与弓箭手,同时以刀枪戟剑的近战士兵为辅。”
“此车,可以同时进攻防守,攻击范围极大,可远可近,敌军无法靠近,反而会被其重伤。”
“在攻城战中,想必无往不利。”
*
朝堂之上,内侍官交代完宋问之的介绍之言,辛国那边已是一片叫好,掌声雷动。
尽管不是实物,但光凭模型,也能瞧得出此车蕴含的技术之前卫、构思之奇巧,在当下的战场上,绝对是首屈一指的上等技术。
谢知秋只有一个人,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掌声中,她宛如一个异人,愈发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她表情极为罕见,在这种场合中,仍能保证巍然不动。
她让自家弟子,将冲车的样式作用完全用笔记录下来,然后奔出宫外,去送给在车中等待的萧寻初。
*
同一时刻,宋问之在自己家中,等得有些煎熬。
与自家师弟比试技术,着实是久违了。
他毕竟是师兄,在临月山上时,两人比试,还是他赢得多。
过去,萧师弟与他一样,善守而不善攻。
萧师弟虽然出身军事世家,可却没有那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相反,他身上有一种上善若水的随性天然,无论是对己方士兵,还是对敌人,他都怀有对人性命的尊重。
正因如此,宋问之采用了可攻可守的设计,盯准萧寻初不善攻式这一点,用了防御能力极高的攻城器。
他既对这场比试有着复杂的心情,又有种难言的期待之感,想知道萧寻初会拿出什么应对之策来还击。
面对这种堡垒车,生性随和的萧师弟,想必会很为难吧。
正当宋问之思索之时,忽然内侍官又匆匆赶来。
宋问之主动上前问:“如何?对方说几天可以做出守城器?”
内侍官一路赶来,跑得满头是汗。
“宋先生!”
他急道。
“那方国的工匠好大的口气,他看过设计之后,竟然回复说,不必等到三天后了,他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做出克制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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