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下忽然一声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长箭离弦便化作一道电光,从昏黑的云隙中穿过,初时只人手指粗细,待飞出剑台已似腾蛟游龙。
所向处,正是剑顶上那一道白衣身影!
箭锋未至,天地却仿佛已经感受到它的威势,只听得“噼啪”一阵乱响,高空覆压的层层阴云里,竟然降下万道电蛇,将张仪笼罩,几乎使剑顶化成一座深蓝的雷池!
正协助望帝对抗张仪的蜀中四门首座与其他宗门修士,这时都悬浮在剑顶周遭,见得眼前景象,无不动容,随即便是大喜:“好箭!”
众人加上望帝,实力本与张仪相差不远。
值此僵持局面,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焉知一根稻草,不能压死骆驼,给所有人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
众人默契至极,便要趁此机会齐齐发力。
可他们能想到的,张仪又怎会想不到?
早在周满张弓的瞬间,他就已有感知,自对弈开始便平静如水的面容,第一次起了波澜:羿神诀?
那一箭既化电光,来势何其之快?
没一眨眼已到剑顶前方!
万道电蛇随之跳跃起来,齐向张仪打去!
但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他眼角微微跳动,心念飞转,竟然不顾这万道雷点加身,也完全不看那直取他头颅而来的长箭一眼,反而一拍腰际。
原本悬在腰间的那一封书帖顿时浮出,“哗”地翻开!
青底金字,形制简单。
幽蓝的电光此时正好照亮那翻开的一页,赫然是一个极古极拙的“生”字,竟如活了一半从纸上游出,纠缠到张仪指掌之间。
他整个人气势陡然一拔,一张脸当真如天人一般泛出莹润的玉光,然而眉目却与气势不同,反隐隐浮出几分悲悯的苦意。同时右手屈指结印,快得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紧接着一掌推向前方!
但听得“呼啦”大风吹起。
那一个“生”字纠缠的虚影应声而去,被这一掌打散,分明轻飘飘的影子,撞上众人时却重如铜钟!
众人只觉胸前一闷,气血已乱,修为稍弱者立时被打飞出去,继而便感到一股深沉的苦意,竟不由想起这人间大有苦处:降生尘世,受尽寒暑,见惯炎凉,为口腹之欲苦,为修行问道苦,纵有慷慨高歌之时,可终究是郁结难纾之时更多……
三别先生这时更想起杜圣那无数的苦句。
唯独望帝封禅证道之身,道心坚定,不受干扰。然而斗法到此,其力已竭。即便早从周满处知道张仪有这一册《生死青书》,藏莫测之变,可终究难以回天。
遥遥点向半空的手指猛地一颤!
上方那头正与白龙鏖战的黑龙,顿时发出一声哀鸣,与之相反,对面的白龙却气势陡盛,龙身暴涨三分,巨大的龙尾如山倒一般抽在黑龙身上。于是黑龙跌坠,重化为无数泥丸捏成的棋子,从天上洒落!
那头白龙,却重新盘回棋枰,化作雪团的白子。
望帝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棋枰上逶迤的山河瞬间破碎,浮出包括蜀州剑印在内的六枚剑印。
一番惊变说来缓慢,实则不过瞬息!
张仪一掌才刚收回,甚至来不及去看结果,周满那裹挟风雷的一箭已离他不到三寸,幽蓝的电光甚至已经刺破他左侧眼角!
直到此刻,他才屏息运力,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弹指打去——
只听“啪”一声响!
那腾蛟入海一般的电光顿时崩碎,整支寻木制成的暗箭竟被震断!一段残破的箭身倒飞出去,在撞碎了半空中一枚跌坠的泥丸黑子后,“笃”地一声轻响,楔进剑阁金铃上方那陈旧的飞檐,犹自颤然摇晃。
这一刻,剑顶上下,一片死寂。
连远处所有交战,都悄然停止。
周满遥遥望着,忽然笑了一声,只觉得荒谬。
宋兰真也不知为何,没再向她动手。
张仪眼角伤处缓缓淌下一缕鲜血,与常人并未不同,也只是赤红颜色。可方才万道雷霆落在他身,对他却并未造成任何损伤,不过游走在他白衣之上,宛若为他披了一袭雷袍,而后渐渐消无。
他起了身来,道一声:“承让。”
望帝疲倦地垂下眼帘,手掌落下来搭回膝上,手指却依旧在不住颤抖,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他十指指缝之中,已浸满鲜血!
张仪无言,只平平伸手。
地上那六枚剑印,于是飞来,却在半空中相互吸引,瞬间凝铸成一枚六边八面的深紫铁印,落在他掌心。
天地间忽然刮起了狂风。
万里山河,无尽灵气感应到了剑印的变化,腾空而起,可很快又缓缓降落下去,仿佛无力反抗,只能匍匐在某种威压之下!
蜀中四门首座,甚至齐州儒门的荀夫子、凉州日莲宗的尉迟宏,目中都不由露出悲色。
参剑堂众人与其余修士,已在此时上了剑台。
王恕金不换早在周满那一箭向张仪而去时,便大惊失色,哪里还有心思与陈仲平打?于是立刻将长生戒祭出,佯攻逼退陈仲平,二人直接飞身上来,连自己浑身的伤势都来不及理会,先去扶周满。
一身玄衣被鲜血浸透,她摇晃着起身。
王恕手指发抖,迅速压住她颈侧,为她止血,金不换则攥了她手腕渡去灵力为她缓和伤势。
可周满声音沙哑,只低低道:“终究慢了……”
王恕动作一顿,竟险些以为她是在哭,但抬头看时,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一切都消失了,虚无孔洞,却反使人感到一股极致的、无法向人言说的悲意。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想要问她:从来都口口声声只为自己,剑走偏锋也不足惜,为什么要弃宋兰真不杀,反而箭向张仪?
可指腹压着的肌肤下,蜿蜒的血脉正微弱跳动。
王恕此时方想,这血原是热的。
望帝神情已灰败至极,感受到周遭灵气在方才那一刻的变化,只看向张仪掌中那方印玺,慢慢道:“老朽今日方知,这六枚剑印,原来能够合一。想来,从此以后,天下也不过在先生指掌。”
张仪轻轻将那方印玺翻过,但见印底刻有“六龙回日”四字,神情微微敛下,却殊无多少高兴神色:“在下于天下并无私心,不过也是身不由己,有一件非做不可之事罢了。”
强如张仪,败尽群修,连位列“四禅”的望帝都输给了他,可他竟说自己身不由己!
周满远远听见,心内只生出一股莫大的讽刺,可待想要笑出声时,又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
是啊,你早知道,张仪实力深不可测。
前世得到倦天弓后,都未必是他对手,今生不过区区金丹,怎么就敢妄想螳臂真能当车、蚍蜉果能撼树?哪怕没有慢,方才那一箭射出得更早,难道就能赢吗?
原来什么也不会改变,一切都是徒劳!
既知逢赌必输,却偏不甘心。不但赌输了这一场,连原有的剑试都未能赢下……
可笑,可耻,复可怜!
心中那股讽刺,化作了怆然,伤处的痛楚密密地涌了上来,让她近乎眩晕。
分明先前拼了命地想往剑顶去,可此时无人阻拦,剑顶就在前方,周满却已无力再往前迈出哪怕一步。
金不换怔忡看着高处,忽然掌中一空,回头看来,竟是她眼底含泪,神情恍惚地抽回了手。
不再朝剑顶看上一眼,只是带着倦意转身,独自向人潮外走去。
天上那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四面青山,周遭枯木,都被雨水浇透,显出一种沉黑颜色,宛如一团绝不再复燃的死灰。
整座剑阁,也被罩进雨中。
金铃的影子悬在檐下,在雨雾中晕染开来,一片模糊。
插在檐上的那半支断箭,被主人遗忘,只残留着一抹幽蓝的电光,但也在渐渐消无。连原本贴附在箭身上的银白云纹,都已黯淡。
残破断箭,只如朽木,颓然坠跌……
张仪的视线远远向雨中那道逆着人潮而去的身影投去,忆及方才那一箭,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而后才回眸,带了几分歉然地向望帝一礼:“今日对弈,本无意伤人,还望见……”
一个“谅”字尚未出口,却忽然停住——
张仪眼角跳了一下,隐约好似听见了一道细微的声响。只是周遭雨声太过喧嚣,那声音夹在雨声中,实在太轻,一时使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但当他抬起眼眸,却见对面望帝也是一怔。
二人对望一眼,立时齐齐转头,朝着剑阁那高高的飞檐望去!
覆满苍苔的金铃孤悬檐下,只见先前插在檐上的那半支断箭,带着最后一抹幽蓝的残光,恰好落下,从金铃的边缘划过!然后落到下方积雨的泥污里。
再寻常不过的一幕——
仅仅是昭示了其主人不自量力的失败罢了,实在不值得任何人多看一眼。
然而此时,无论是封禅证道如望帝,还是天人莫测如张仪,竟都感到了一种心颤。尤其望帝,苍老衰败的面容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甚至隐约浮出了一层泪光。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也许是一时,也许是一刻,也可能只是一个眨眼,方才那被断箭划过的金铃边缘,忽然破出了一缕金光。
紧接着,就像打破了琉璃净瓶,万道金芒迸射而出,无数赤金的铭文从铃身上骤然炸开,震落了满覆的苍苔,终于让这一枚已铸造三百年的金铃,在世人面前显露出它久已沉寂的真容!
“叮铃……”
颤巍巍的,悠长的一声,仿佛是从亘古的长眠中苏醒,从所有人魂灵的最深处摇响!犹带着几分幽幽的冷寂,穿破了雨幕。
剑阁正面紧闭的门扇,顿时“砰”地一下应声而开,碎裂纷飞!
阁中矗立的那尊金身斑驳的武皇造像,竟在此刻微微震动,造像头顶那一圈圆形的宝光,瞬间炽亮!
白色的星辰飞快旋转,日与月同时从轨迹中升起!
一时间,天地交辉,阴阳失色!
根本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这日月交织的辉光,已经与那悠长的铃响一道,朝着四野涤荡!
众人下意识想要抵挡,却发现这辉光与铃音,原来柔和得好似一阵清风。
唯有张仪,才刚抬手,就仿佛被什么力量击中!
先前与望帝对战都堪称毫发无损的人,这时居然全无预兆吐了口血,翻掌一看,掌心顺着掌纹裂开道道伤痕,最深处几能见骨。
可他心中,竟无多少激烈的情绪,只是望向剑阁内那尊眉目威仪的造像,眸底浮现由衷的敬佩。
阴霾的层云被驱散,在这日月同辉的照耀下,这道从剑阁檐下响起的铃音,已经从这一座险峻的雄关,越过蜀地巍峨的群山,掠向凉州雄浑的戈壁、中州无际的平原,抵达夷州人迹罕至的清溪,在惊飞了齐州岱岳的归鸟后,与瀛洲岛屿上那拍岸的浪涛声汇聚在一起,回荡不绝……
神都城外,一道正欲往蜀州方向而来的道人身影,骤然停下,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阴沉至极;神都城内,陆氏那一座倒悬山上,却有人近乎癫狂地大笑:“来了,来了!”
剑阁金铃,只为一人而响,一响便是千日!
有人说,金铃将会挑选出武皇的传人。
自被铸造至今,它已在这一座剑阁禁受了三百年雨打风吹,甚至被岁月掩埋了形状,然而从来没有过半点动静。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荒谬的无稽之谈。
可现在……
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几乎忘了言语。
但同时,也有巨大的困惑,从他们心底升起:为谁,是为了谁?
无数猜测的目光,在剑顶上下交织。
周满也停下了脚步,只觉这回荡的铃响似曾相识,待得回头望去,才看见那枚金铃,于是一怔,下意识想:王杀竟也来了么?
她游目朝四面看去。
虽然从未见过,可一张张人脸,一道道身影,或陌生或熟悉,却是谁也不像王杀。
直到高处,望帝俯身从积雨的泥污里,将那半支断箭拾起,轻叹一声:“是周满……”
苍老的声音藏着欣慰,又带着难解的复杂。
全场闻言,顿时一静,继而爆发出哗然的喧响,无数道或释怀或震骇的目光全部汇聚而来,投到周满身上。
可这一刻,她的反应,却似乎比所有人都慢。
脑海中塞了一团迷雾,周满茫然地念了一声:“我?”
仿佛是听到她的声音,剑阁中那一尊威仪造像的头顶,日月辉光骤然暗了下去,但从门外吹来的清风却拂过造像掌中供奉的那一朵含苞牡丹。
忽然间,远处山巅的积雪融化了。
潺潺的溪水,顺着山涧流去,经冬的枯枝上抽出新芽。
在这道来自三百年前的霸道意志之下,天光重新显露,春气荡满乾坤!
田间耕作的农夫,惊诧地抬头,看着如酥细雨降下;林中砍柴的樵者,擦去头上的汗水,便见杜鹃开满了山麓;江头行船的渔人,才刚抛下一网,隔水的岸上,已一片青绿……
天地由冬而春,不过转瞬!
凡其意志到处,邪祟退尽,群芳竞放,似乎要将这世间最盛最美之景捧出,献给一人!
不知多少修士,为这一幕失了魂魄。
望帝见了,面上只浮出淡淡的怀念。
张仪也寂然无言。
下方的镜花夫人,却是盯着自己手中那一朵跟着盛放的牡丹,面容微微扭曲,目中一片屈辱与大恨!可更多的,竟是某种深深铭刻在骨血中的恐惧。
唯有王恕与金不换,对周遭的这一切变化并不关切,只是带着担忧,看向周满。
玄衣上浸透的鲜血,混着雨水涓滴落下,无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她脸上,竟是一种不知是悲是喜的神情。
没有人知道,她此时想起的,是前世——
在拿起倦天弓、走出武皇陵寝的那一刻,剑阁的金铃也如今日一般,回荡在天地之间。
彼时,何曾没想过,或许是为自己?
可凭什么?
比起那位名满天下的神都公子,她实不算有什么显赫的出身。名为周满,却从来残缺。想要的从来不曾得到,原有的也常常失去,仿佛一切都需要她去争、去抢。光是辛苦地活在这个尘世,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汲汲营营,一介凡心凡骨的无名之辈!
她怎么敢想,那是为了自己?
可原来,流过的血,忍过的泪,一切的挣扎与苦痛,纵使永远不能为人所知,也终究会有得到回响……
周满,这一次,你可听见?
她仰起头来,望着那枚金铃,千愁百感一齐涌来,堆在心头,想要笑,却只一颗泪从眼底滚下。
大愿得偿,原来并非满怀激烈,只是空空落落……
她终究还是笑了一声,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时处于何地般,独自转身。
不知是谁轻声问:“比试,剑首?”
周满只答:“本也不是我赢……”
没人知道,她已经赢了最重要的那一场。
剑壁前那刻着她名姓的大剑,于是黯淡沉落。
可周满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满目春山如黛,所有人在静寂里望着她,独下剑台,一任落花成雪,堆满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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