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晴空
曦光穿过薄雾,温暖的笼在了青年身上。
澄澈的双眸在柔和的光线里眯了许久,像是独自在黑暗中走过了太长的岁月,难以适应破晓之后的暖阳。
他醒得很早,天才蒙蒙亮,麻药也尚未退去,便干脆躺在床上,看完了一整个日出。
特殊病房的采光极好,薄雾随着日升散去,天空干净而明亮。
青年这才偏了一下头,床单布料发出了细微的摩擦声,惊扰了一旁低头写着病历的值班医生。
“你醒了呀,”医生站起身来,查看他的状况,“大家都在等你。”
“大家?”
门外不合时宜的传来了压得极低的交谈声。
“你们怎么一大清早都来了,”话痨医生说道,“特殊病房不能进这么多人,不行,是公司老板也不行,股东也不行。”
谈寂终于睡饱了,精神很好地看着柯枫同医生商量。
“我们就进去问他点事情,用不了多长时间。”
“问事情不需要十来个人都进去吧,”医生说,“特殊病房都挤不下你们,选两个代表吧。”
还待在总公司里的弈者几乎全都来了,除去傅予青和安婉这种为爱氪金的股东,以及禾月可可两个萌新,其余的,基本都是玄冥曾经的学生。
谁都想第一时间进去看看自己的“学弟”,问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不得不独自负重前行。
风鸣:“我是老板,自然是我去。”
傅予青:“我了解的信息最多。”
安婉:“我联系上了新悦。”
柯枫:“我和人家一起入过局,比较熟悉。”
顾流光:“我姑且算是,救过他一次。”
白橘:“我知道的情报最多。”
禾月:“我和人家年纪差不多,有共同话题。”
可可:“我长得帅。”
谈寂:“……”
沉默寡言的谈少爷挤在一大群逗比里,压根插不上话,奈何值班的医生跑出来说,解悠点名想要见他。
但由他进去,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毕竟是老师唯一的养子。
另一个名额自然落到了柯枫头上。
值班医生打开了独立门禁,放两人进来,谁也没想到站在门边的可可,会突然一个侧身,贴着柯枫后脚跟就溜了进去,那速度,仿佛是交了个闪现一样。
“我就在角落里站着,什么都不说,”闪现CD的可可双手抱头道,“绝对不打扰伤者休息,求你了。”
谈寂翻了个白眼,柯枫则是拦了一下想要把他扔出去的医生,求情道:“人家救了他一命,这孩子心里过意不去,不让他进去看看,估计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行吧,”医生看了一眼手表,“伤者的情况还不稳定,不要刺激他的情绪,最多只能待一个小时。”
柯枫赶忙点头称好。
虚掩着的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身形单薄的青年依旧平卧于病床正中,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过分苍白。
见三人推门进来,解悠轻声道:“抱歉,瞒了你们这么久。”
柯枫摇了一下头,没问他潜伏在林寒身边的缘由,只道:“你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或是不舒服的地方,尽管和医生讲,风哥昨晚送林寒去自首,今早天还没亮,警车就开到了林家主宅门口,带走了从犯林墨规,这会儿关于林家违法的新闻,已经上热搜了。”
解悠认认真真的听完后,半晌都没有说话。
像是有些不相信,支撑着自己走了那么久的仇恨,终于能够放下了。
谈寂替他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放在了床边,低声问:“可以和我说说吗?关于玄冥的事情。”
“自然,喊你进来,便是想要告诉你这一切,”解悠说,“我并非实验品,但父母都是弈者,却遭林家陷害,双双惨死局中,我那会已有十四五岁,被迫寄宿于叔叔婶婶家中,边念书边偷偷调查父母意外身亡的真相。”
但一个念初中的孩子能调查到什么呢,不过是些父母曾经的工作手记,以及联系过的雇主和同事罢了。
其中有位代号景老师的人,被标注了一个危险人物的符号。
解悠不认识这位景老师,却在补课班里见过他的儿子,3-12景凌。
他与景凌并非同校,只能借着每周两节的补课时间,尽量试探对方,也许是小孩子的演技过于稚嫩,对方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常。
“他对你下手了?”柯枫问。
“没有,对我下手的是他的家犬,”解悠说,“3-11祁冽。”
对普通人下手,在弈者圈里,是非常恶劣的行为,只有祁冽这种人做得出来。
对方用禁术拉解悠入了一个极困难的局中,好在一位自称玄冥的弈者,一直关注着祁冽,才赶赴局中将他救了出来。
听到这里,柯枫突然问:“记得他拉你入局的具体时间吗?”
解悠毫不犹豫的报了一个日期。
“这就对了,”柯枫说,“那会儿顾King为了保护禾月,用了禁术,强行成局并将吴峰拉入其中,这之后,玄冥暗中观察过吴峰和景凌很长一段时间,应当是正巧遇到祁冽拉人入局。”
谈寂皱着眉问:“顾流光使用禁术,是为了保护喜欢的人,况且吴峰可算不上普通人,祁冽这么拼命又是图什么?保护实验方的秘密?”
“保护景凌吧,”柯枫嗤笑道,“你知道的,他俩和顾King当年被分做同一组,景凌和他的父亲都非常重视顾King的天赋,经常忽视祁冽,搞得祁冽非常想要证明自己,具体体现在,一切顾King做得到的事情,他都要尝试一下。”
角落里得可可没有忍住,小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变态。”
解悠原本侧着头在喝水,闻言朝他笑了一下。
“是挺变态的,”谈寂说,“但他为什么会有一个很困难的局?”
“要么是继承来的,要么是抢夺来的,”柯枫回答,“之前同你说过,实验方曾将属于实验品的局,用非常危险的手段保留了下来,比如风哥的武库,这种人为制造的局没有轮数,不专属于任何人,也基本没有关于谁的回忆,几乎无法破局,更适合做一些非法勾当。”
谈寂想起了记忆中,那个闭塞的血斗场,和研究员们秃鹫般的笑声。
“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解悠继续讲道,“被救出来以后,我便一直缠着他,想干弈者这行,好替父母查清真相,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却并不允许我接近林家和实验方,直到四年前。”
四年前,狂蝶身死,玄冥为了躲避追杀,无暇顾及其他,刚成年的解悠,按照老师那里关于林澄的信息整了容,孤身潜入了咏杏书院。
他故意接近林寒,想取得林家杀害无辜弈者的证据,却意外在书院里,认识了新悦。
“新悦,是景老师逃去国外之后,制造出的新一批实验品中的一个,因为天赋太弱,被送回国内的对照组中,作为眼线,”解悠说,“他身体里被植入了定位芯片,纵使再不情愿,也无法逃离,我俩当时就想了个法子,演一出戏,借用治疗室中的电击,试试能不能将芯片打坏。”
可谁能想到,那次的“治疗”,出现了重大意外。
得知解悠重伤的玄冥紧急赶了回来,用特殊手段替他办了死亡证明,又将整容用的填充物,都从身体中取了出来。
从此,他改名解玉,长得既不像林澄,也不像自己。
“因为妈妈的名字里有一个玉字,他们大约是希望我这一生能自由自在,快乐悠然的,只可惜……”
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他在阴影之下,独行了八年。
直到玄冥去世后,他破了自己的局,成了圈中的自由人,从个方势力里,了解到更多有关林家的信息,选择再一次接近林寒。
他的确从未爱过林寒,也不希望对方有多喜欢自己。
毕竟林寒没把男伴们当人看,他也只将林寒看做了解林墨规的途径。
“来了咱们公司,以后就都能自由自在,快乐悠然了,”柯枫笑着说,“你喊玄冥一句老师,就是大家的学弟。”
听他这么说,解悠的表情缓和了许多,轻声问:“那我能厚着脸皮问问,悬命线公司还招人吗?不给我工资也可以。”
“干嘛一个两个都不要工资,”柯枫无奈,“傅总有的是钱,别替他省,这样,我做个主,等你伤养好,就签合同,和谈寂拿一样的工资。”
谈寂也点了点头,但事实上,这位少爷来了公司几个月,从未去领过属于自己的工资。
守在外面的医生轻轻敲了敲门,示意几人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快要结束了。
柯枫与谈寂一同起身,可可也把自己从角落里扣了出来,问:“我们晚上要去吃大餐,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想办法给你偷渡进来。”
他讲得实在太大声了,被柯枫一巴掌糊在脑门上,强行拉出来病房。
解悠目送着三人出了门,又转头看向了窗边清晨的阳光。
好像很久都没有,闲下心来,看看这片干净的晴空了。
岁月宁寂,时光悠长。
第九十二章·小年
不仅傅总有的是钱,整个公司里,除了实习生和寒假工,其他弈者都不是缺钱的主。
于是晚上的大餐,也只有禾月和可可最期待。
比起禾月那种低调里带着些矜持的期待,可可雀跃得简直像是原始深林里的吗喽。
当然这其中,也许还有公司打算签解悠的缘故。
柯枫端着一大盘蛋挞从厨房走出来时,可可正在公司群里发癫。
“这么喜欢人家?”柯枫边问边将蛋挞推到了谈寂面前。
“大美人谁不喜欢,”可可抱着手机,打字说话两不误,“再这么下去,咱们公司都快成男团了。”
“咱们公司不是流浪猫社区救助站吗?”柯枫戳了一下同样抱着手机玩的谈寂,“一会儿再玩,趁热吃。”
谈少爷根本吃不下。
原本躺在角落里摆烂的“流浪猫老大”白橘,趁着几人不注意,偷了盘子里的一个蛋挞就跑,那速度,把谈寂都看得一愣。
结果没跑两步,兜里的手就“叮”了一声,提示他有一条重要信息。
一个蛋挞而已,柯枫本就没打算去追,却见白橘盯着信息上的内容顿住了,半天都没动一下,仿佛被人点了穴。
可可好奇的凑了过去,看到了满屏的乱码。
“柯神,”白橘对着乱码哆哆嗦嗦道,“线人发消息说,景老师在国外意外身亡了。”
柯枫也顿了一下,随即走到白橘身旁,三人对着乱码面面相觑。
只有谈寂拿着个蛋挞问:“什么样的意外?入了局没能出来?”
“在自由的国度里过于自由的飙车,”柯枫对着乱码念道,“不幸变成自由落体,意外身亡。”
可可:“啊?”
白橘往下翻了一页,说:“现场并未发现异常情绪波动,基本排除了入局的可能,确认为现世中的意外事故,我等将继续跟进此事,以确保无误,另,吴峰知晓此事后十分愤怒,可能会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请总公司的诸位小心谨慎。”
他麻木的念完了信息里全部的内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明里暗里争斗了那么久的敌人,突然有一天不小心自己挂了,让人不禁升出了一股做梦般的荒唐可笑感。
也许是这件事情太过于魔幻了,谈寂咬着个蛋挞,也许久都没有说话。
临近晚饭时间,楼上的众人都陆陆续续走了下来,小年的年夜饭宴请了公司里所有的人,连负责锁门和看监控的大哥都没有留下。
白橘一边炫着蛋挞,一边将信息秘密转发给了公司里几位高阶弈者,可可则蹦蹦跳跳的随着大部队出了门。
谈寂拿着最后一个蛋挞起身,看到楼上穿得像熊一样的禾月艰难地下楼,裤兜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不得不又拉开长款棉袄的拉链去掏手机。
“喂?哪位?”
打来的是个陌生号码,禾月接起来听了两句,立刻捂住话筒朝身边的顾流光小声说道:“祁冽……”
顾流光看完了白橘发的信息,用口型回复道:“接。”
禾月求生欲极强的打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十分欠揍的声音。
“这么久都不联系我?”祁冽问,“我听人说,你找了个公司实习?有住处吗?”
公司里的人基本都走得差不多了,大厅里除了禾月和顾流光,只剩下了谈寂跟柯枫,以及等着锁门的风鸣。
禾月硬着头皮回答说:“嗯,是在实习,住在公司里。”
“什么野鸡公司,还能给实习生提供住处的?给个地址,我去你那避两天。”
这话引得大厅里的四人都看了过去,禾月想解释自己同祁冽根本没有熟到能随便借住,又怕电话那头听见,紧张得汗都下来了。
他说:“借住?这不合适吧,你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订婚,那他妈只是为了让景凌多看我一眼,谁知道他竟然让我滚!”祁冽怒道,“他爸出意外死了,现在反过来要灭我的口,搞快点,给个地址,没什么合不合适的。”
禾月百口莫辩的看着顾流光,对方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波澜。
于是他更紧张了,一咬牙回答说:“我这边不合适,我男朋友也住在公司。”
“哟,你还能找着男朋友呢,”电话那头传来了讥笑声,“谁啊?你该不会是为进那野鸡公司实习,主动献身了吧?”
禾月很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也没生气,只是举着手机凑近了话筒,一字一顿道:“悬命线公司,顾流光。”
顾流光和他离得很近,轻笑了一声说:“3-11,好久不见。”
那头安静了十来秒,突然“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柯枫大概早憋不住了,电话被挂断的瞬间,就抵着谈寂的肩大笑了起来。
谈寂也没能绷住,边笑边推着他走了出去。
剩下了汗流浃背的禾月,握着手机努力解释他和祁冽一点都不熟。
“我没带别人回过家里,谈寂可以作证,而且,我连他的手机号都没存,”小傻子可怜巴巴的说,“你别生气。”
“没生气,”顾流光难得揽了他一下,手搭在肩上朝门外走着,“先去吃饭。”
“哦……”
***
由于在公司里耽误了一点时间,等谈寂走进饭店包间,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
依旧是上次那家饭店,傅总提前空出了最好的几个包间,每个部门各分了一间,同事之间互相熟悉,年夜饭显得一点都不尴尬,也没有什么令人讨厌的酒桌文化。
只有傅予青象征性的开了一瓶葡萄酒。
属于弈者的这间,是整个饭店里位置最好的,柯枫随意挑了张空椅落座,晃着手里的高脚杯问谈寂:“会喝吗?”
谈寂坦诚的摇了一下头。
他似乎与这些人世间的欲望都没什么关联,不会迷恋漂亮的外表,不会贪饕美味的食物,不会虚荣于旁人的赞美,不会纵容身体的享受。
有喜好,但绝不会痴迷。
比如嗜辣,几周不吃也无妨,比如打游戏,随时都可以让他放下手机。
唯一念念不忘,戒不掉忘不了还非对方不可的,只有柯枫。
“这个就不教你了,”柯枫给他倒了杯可乐,“酒精会影响弈者的反应速度。”
谈寂盯着杯子里的气泡看了一会,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画面,问道:“玄冥说的?”
“嗯?想起了什么吗?”
他想起了不知是哪一年的腊月,玄冥的小院子里,来了一群学生。
这里并不经常有人来,如此热闹的景象,完全是特例,一群孩子挤在院子里笑闹,缠着玄冥要吃年夜饭。
那顿饭所有的人都很开心,除了小谈寂。
因为他是隔着被锁住的卧室,那单面的玻璃窗,远远的看向喧闹的人间。
被藏起来的0号,不可以出现在太多人的面前。
但他也并未不开心,只是平静的观察着院中的一切。
饭桌上,有个十四五岁的男生,半开玩笑的说:“没有酒算什么酒席?”
玄冥边给他倒着可乐,边温声训斥道:“小小年纪喝什么酒,你可知,酒精会影响弈者的反应速度?”
那男生被训了也不生气,抓着可乐杯的手指劲瘦有力,像是常年握刀的人。
“我听眠岚说,这屋子里,藏了个漂亮的小少爷,”男生问,“他不出来吃饭吗?”
玄冥心知对方在套话,笑骂道:“吃你的,我一会去给他送。”
那男生点了点头,用手中盛满可乐的杯子轻磕了一下桌沿,朝屋中说道:“虽然没机会认识,但祝你小年快乐。”
站在窗边的小谈寂愣了一下。
回忆里的画面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那双深邃的眉眼,和笑意里的轻狂不羁。
谈寂举着盛满可乐的高脚杯,同柯枫碰了一下。
与他对酌,也与那些失落时光中的自己。
虽说没有明文规定弈者不许喝酒,但那瓶死贵的葡萄酒,最后也只有不经常入局的傅总喝了几口,完全沦为了餐桌上的氛围组。
谈寂在被柯枫投喂的间歇里抬了一下头,发现身边的禾月不知何时溜出了包间。
“出去接电话了。”柯枫说。
谈少爷有一点点好奇。
***
饭店的侧门门口,站着个衣着单薄的青年。
他应当是紧急从包间里跑出来的,只穿了件毛衣,小脸通红,也不知究竟是冻得还是气的。
手中的电话里传来了中年女性的声音。
“我听说,你实习赚了不少钱啊,过年过来一趟吗,正好姨妈给你介绍了个对象。”
同样是陌生的号码,也不知是不是今天起床的姿势不对,才会如此倒霉。
他垂着眸子静了几秒,回答说:“不回了。”
“干嘛不回,怕我抢你钱啊?”电话那头说,“我跟你说,那姑娘可漂亮了,家里条件也好,你俩要是成了,我还能去……”
禾月出言打断了对方,说:“不回,不去,忙着呢。”
女人立刻不满了起来,问道:“你一个实习生,大过年的能忙什么?”
“忙什么,忙着和顾流光开房行不行?!”禾月怒道,“我早就出过柜了,你既然无法接受,又何必再问,搞到所有人都难堪?!”
说罢,他也不等对方回答,便愤愤的挂断了电话。
北方的冬夜非常冷,禾月原本打算立刻回去包间中的,一回头,看到饭店门口整整齐齐站满了包间里的所有人。
十多双目光都落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顾流光的怀里还抱着他的长款棉袄,无辜的望了一下天,笑道:“怎么办,出来得太着急,没带身份证。”
小傻子呆滞了片刻,红着脸转身就跑,完全没有了挂电话时的气势。
身后笑翻了一片,其中还夹杂着可可的鬼叫,和柯枫喊的一嗓子“快追”。
最先溜出来看热闹的谈寂,反而站在人群最后面,看着众人笑闹,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这一次,他终于也置身于人间了。
第九十三张·计划
按理说小年过完之后,公司里不需要值班的岗位,就通通放假了。
只不过就算放假了,许多人也是无家可归的状态。
连着下了好几天雪,某寒假工吵嚷着要去天台上堆雪人,来自南方的实习生顿时有了兴趣,拉着同样在南方长大的谈寂,就往天台跑。
柯枫原本打算一起去的,临时接个电话,便表情凝重的出门了,走之前没忘了嘱咐谈寂,去天台要多穿一点,并强行给他围了条围巾。
等到几个小时后,他冒着雪从警局赶回来时,公司的天台上,已经多出了个近两米高的雪人,脖子上不出意外的,围着给谈寂的那条围巾。
这位少爷倒是还乖乖穿着棉袄,栗色的短发上挂着雪花,看见柯枫便立刻迎了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柯枫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低声道:“林墨规死了。”
谈寂难得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因为林寒惹出的事端,被一并抓了进去,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没有任何弈者陪同的情况下入了局,”柯枫说,“没人知道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从拘留所的监控来看,他不过是在原地呆滞了十来分钟,便触电般倒在地上,断了气。”
十来分钟,于常规的局里,不过是一幕或是一日的时间。
可可和禾月也凑了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柯枫。
“投资方和骨干都挂了,”可可说,“我们是不是不战而胜了?”
柯枫也拍了拍他脑门上的雪,显然没有对谈寂那么温柔。
“想什么呢,真正的主谋吴峰依旧逍遥法外,失去了投资方和技术骨干,很难想象对方会做出什么来。”
谈寂一愣,很快便明白了柯枫的意思。
景老师和林墨规虽意外身亡,但吴峰的手里,应该还有不少他们去国外之后,培养出的实验品。
这种见不得光的实验,若是由于某种原因,无法再进行下去,那么实验方为了保守秘密,最有可能做的,便是像九年前一样,彻底清除掉不想要的实验品。
三人顿时没了玩闹的的心思,跟着柯枫朝楼下走去,在三楼半的地方,迎面遇到了跑上来的白橘。
“柯神,”他握着手机,有些紧张的说,“线人发来信息,吴峰单方面切断了与他所有的联系,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柯枫当机立断道:“让线人抛弃所扮演的身份,以最快的速度回国。”
“可是……”
“没有可是,”柯枫说,“线人的命也是命,不能要求他为别人的仇恨做出牺牲。”
“是!”
白橘又捏着手机飞速跑下了楼,边跑还边在手机上打着乱码,看得可可头晕眼花。
柯枫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跟在身后的谈寂问:“没有线人,我们是不是就,彻底无法知晓吴峰的现状了?”
“是,”柯枫点头,“原本也不知道多少,吴峰这个人戒备心极强,我们的线人,一直是从景凌和祁冽二人那里取得的消息,现在景凌的父亲死了,景凌与吴峰之间也许还会再发生冲突,不如将线人调回国内。”
“祁冽那边,现在还有线人?”谈寂又问。
柯枫干脆在楼梯口停了步子,示意可可和禾月先回去休息,单独和他说道:“有是有,但祁冽已经成了弃子,若不是他手握一个很特殊的局,以他所知道的那些事情,景凌早就要将其灭口了。”
“他那种人,是不是完全没有策反的可能?”
“完全没有,就算景凌要杀他,他也甘愿做对方的狗,”柯枫说,“想要从祁冽那里获得信息,基本是不可能的,就算把傅总卖了,也买不到他背叛景凌。”
正巧风鸣从外面回来,听清了二人的谈话,笑骂道:“说什么呢?要卖谁?”
他手中还拿着一摞文件,应该是刚从林家回来,风尘仆仆。
柯枫立马认怂。
谈寂仗着话不是自己说的,继续问道:“他的那个局里,会有相关的线索吗?”
“那个局应该就是实验方‘做’出来的,”风鸣翻了几下手中的文件,其中有张从林家找到的单据中,明确的写有实验方“制作”局,所花费的资金,“线索肯定是有的,但问题是,以我们和祁冽的关系,根本没办法入他的局。”
谈寂思索了片刻,说:“我有个主意,不用我们想办法入他的局,他就会自己将局送上门来。”
“还能有这种好事?”风鸣挑眉,“你说说看。”
“他应当是最想要向景凌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的弃子的,”谈寂明明回答着风鸣的问题,却仰脸看向了柯枫,说道,“让线人告诉他,找到0号实验品了,就在悬命线公司,名叫谈寂。”
柯枫也垂眸看着他,眉宇紧皱着,神情复杂,很久都没有说话。
***
下午三点,医疗区特殊病房。
谈少爷睡了个很舒服的午觉,神采奕奕的看着值班医生打开病房门禁,柯枫站在他身边,依旧板着张脸,很不情愿的模样。
顾流光和禾月也被喊了下来,四人一同进入病房,见到了已等候多时的解悠。
几天不见,他恢复得很不错,已经可以自行靠在病床上,吃些有营养又好消化的食物了。
谈寂将可可托他带进来的鲜奶布丁放在了床头,开门见山道:“我们有可能会入一趟祁冽的特殊局,有没有什么局中细节能够告知?”
解悠有些惊讶,但并未多问,回忆了片刻后答道:“那是一个主「欲」的局,如柯神所说,它并非祁冽本人的回忆,没有轮数,也基本不会变化。”
柯枫黑着脸点了一下头。
解悠继续说道:“世人有七情,喜、怒、忧、惧、爱、憎、欲,而欲,又分为六欲,分别是见欲、听欲、香欲、味欲、触欲和意欲,既眼见、耳听、鼻闻、口尝、触摸和思想,祁冽的局分为六幕,对应的,正是人的六欲。”
靠在窗边的顾流光接话道:“我曾在此局中,经历过见欲、听欲和意欲,这六幕也许并无固定顺序,是随机排列的,并且,对于一切有七情六欲的人而言,它都极易共情,甚至会导致情绪崩溃。”
“你就是在这个局里被……”禾月顿了一下,轻声问,“你在局里见到了什么?”
他在意欲的那一幕里,见到了曾最担心,也最不能接受的幻相。
哪怕他清楚的知道,那是假的,是祁冽的阴谋,却也还是不受控制的陷了进去。
断人悬命之线一法,原是眠岚所创,需在诱导拥有命线的弈者入局后,使用特殊手段,致其情绪崩溃,在对方魂识最脆弱的瞬间,以局内道具刺入其后心,上挑一寸三分,方可断线。
祁冽乃是首次运用此法,不知是手法粗劣,还是顾流光并未陷得太深,故悬命之线并未被彻底割断,于重伤濒死时,被恰巧来E城办事的傅予青发现,以符强行将线续了回来。
纵使如此,他还是在病床上昏迷了两年之久,清醒之后,又做了极长一段时间的复健。
而得知其醒来的景凌,也在最短的时间里,第三次洗去了禾月关于他的全部记忆。
这段过往,柯枫作为出生入死的兄弟,了解得最清楚,听禾月这么追问,赶忙劝道:“别问了,他哪舍得和你说这个。”
禾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问:“那祁冽若是真打算对谈寂下手,你是不是该避一下,以免也被拉入局中?”
公司安插在祁冽身边的线人,是个碟中谍,祁冽一直傻傻的认为,对方是他安插在悬命线公司中的奸细。
故而,谈寂的计划十分简单,由线人告知祁冽,悬命线公司找到了传说中的0号实验品,并劝诱对方,只要杀死了0号,景凌一定会重新估量祁冽的价值。
以祁冽自负又癫狂的性子,很有可能故技重施,找机会将谈寂拉入特殊局中。
谈寂只要在被拉入局时,学习到同样的禁术,将公司中其他弈者也一同拉入局中即可。
计划是好计划,但也十分危险,一来,执棋者会利用他所熟悉的一切规则,去攻击入局的弈者,二来,即使0号实验品的天赋是学习,谈寂也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将队友们拉入别人的特殊局中。
这是一场,从未有过记载的尝试。
“不,”顾流光说,“如果有机会,我必须再入一次他的局。”
“啊?”小傻子茫然。
柯枫解释说:“我提到过,无主的局可以随意抢夺,顾King的悬命之线重创于该局中,若是想要修复其,唯有将局夺做自己的,再破局,方可。”
傅家的符文再厉害,终也无法完全替代悬命之线,况且一旦在某个局中,符文失效,顾流光便再无生还可能。
他原本是无所谓的,只是现在,有了软肋,便舍不得死了。
既然有此机会,他宁愿,拼一把。
小傻子咬着唇犹豫了一会,朝谈寂说道:“如果你的能力做得到,请把我也带上。”
“我尽量。”谈寂说。
一个钟头的探望时间过去的极快,解悠只来得及略说一些局中的经历,不过他被拉入局时年纪太小,又是第一次接触这类事情,基本只能零星回忆起玄冥对局的讲解。
柯枫在医生的敲门声里站起了身,依旧板着张脸,从谈寂提出计划之后,就再也没笑过。
“你好好休息,不用替我们操心。”
解悠点了点头,目送四人离开,隐约能听见柯枫出了门之后,脚步并未做任何停顿。
反倒是谈寂主动追了上去。
第九十四章·除夕
“别生气了。”
医疗区的大门于身后轻轻关上,发出了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
男人回身看向他,眉宇依旧紧皱着,眼神却是温柔的。
“没生你的气,”柯枫说,“我是在气我自己。”
气自己不够强大,才会使得心爱之人三番五次的以身涉险,才不得不同意,由对方只身面对一切未知的危险。
从理性的角度来说,谈寂的确是最好的人选,所以这个计划,风鸣同意了,傅总同意了,安婉、顾流光、白橘都同意了。
但从私心上,柯枫一点都不想点头。
如果可以,他宁愿做诱饵的人是自己。
谈寂没有说话,只是轻扯了一下他的衣领,仰脸吻了上去。
不少部门都放假了,公司里静悄悄的,楼梯间里的暖气开得不算足,柯枫单手撑着楼梯扶手,将谈寂圈在怀中深吻。
他原本应当是害怕对方穿得少,在此处待得太久容易着凉,但在呼吸交错之间,这个姿势又多出了几分暧昧。
最后是谈寂先朝旁边让了一下,呼吸急促而凌乱,手却还搭着他的肩膀,低声说:“你说过,什么都可以教我。”
柯枫的呼吸也很重,拇指在对方微肿的下唇上轻摸了一下,问:“想要我教你什么?”
“要去主「欲」的局,当然是……”
“你确定?”
谈寂看着对方错愕的神情,不满的皱了一下眉,只是漂亮的眼尾上,被亲出的微红未褪,不仅不凶,还生出了几分埋怨的意味。
他道:“你在上一个局里说,出了局就给我。”
柯枫一愣。
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还说得真情实感,并非是在敷衍或是哄骗对方。
只不过出局之后,从解悠重伤,到小年饭,再到林墨规的死亡,事情一件紧接着一件。
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别说做些什么了,两人经常连面都见不到。
就连现在这短暂的独处时间,也是托了商讨计划的福。
没想到对方还一直记着这件事情。
谈寂见他不答,嘴角的弧度都垂了下去,语气也冷了几分:“你反悔了?”
“怎么会,我做梦都想,”柯枫赶紧将其搂入怀中,哄道,“只是惊讶于你会主动开口。”
没想到对方一直记着,更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及,事实上,早在谈寂同意了在一起的时候,柯枫就做了充足到甚至多余的准备,却一直担心对方不愿意。
谈寂虽是少爷脾气,但事实上心肠并不硬,有些觉得无所谓,但会让身边的人觉得开心的事情,他是能勉强一下自己的。
柯枫不想他勉强自己。
“你我是恋人关系,”谈寂说,“理论上不就应该做这种事情吗?”
柯枫搂着他回答:“哪有什么理论上,恋人之间也有柏拉图式爱情,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
“我愿。”
柯枫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低笑了一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明晚是除夕夜,来我房间。”
***
除夕当天,无家可归的弈者们,在公司大厅里齐聚一堂,傅予青干脆让饭店送了一大桌美食过来,安婉也贡献出了囤积的零食饮料,整个大厅热闹非凡。
可可将美食拍照发了朋友圈,立刻收到了同学好友的轮番轰炸,安婉靠在沙发里给自己做着美甲,傅总则一笔一划的在教傅入云画符。
禾月在跟奶奶视屏通话,顾流光就靠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老人也不知是看出了什么,夸了好几遍他身边那娃长得俊俏,还非得给人家发红包。
只有白橘最奇葩,也挂了个视频通话,但手机的对面,是他远在南部分公司里的“本体”——那只名叫白橘的胖猫。
据柯枫曾八卦,南部分公司原是狂蝶的地盘,最多的时候,院子里散养了近百只流浪猫,每只都有自己的编号和名字,遇到和某个学生长得像的,就会送给对方做“本体”。
家猫的寿命最多就二三十年,流过浪受过苦的也许还会更短些,白橘曾开玩笑说,到时候“本体”先回了喵星,师兄师弟们多伤心啊。
可谁知猫猫们还在公司的院子里,却再也见不到那些师兄弟了。
除了南部,其他两家分公司也发来了贺岁信息,禾月挂了视频通话没多久,便接到了已在东部任职的连雨的组排邀请,顾流光和可可也随即加入了团队,五缺一,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谈寂。
可这位少爷黑着脸靠在沙发里,说他不想去。
此时已接近下午五点,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整条商业街上的铺子,基本都关了门。
空阔的街道上,一辆豪车打了个弯儿,直径钻入了地下停车场中。
谈寂在这热闹的氛围中站起来了身子,直径走到了大厅的电梯前。
电梯却意料之外的没停在一楼,他犹豫了一瞬,按了一下上键。
这样似乎有点任性,他心想,对方也只不过是在约好了今晚之后,一大早上就不见了踪影。
电梯停在了五楼,柯枫推开天台的大门,身后跟着风鸣。
“祁冽的局,我和予青应该去不了了,”风鸣说,“你们多加小心。”
柯枫点头说:“放心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买了初二的机票。”
二人还穿着外出的厚重衣服,脸色也不太好看,风鸣叹了口气,摸出口袋了的烟盒,递给了柯枫一支。
“不了,”柯枫拒绝道,“已经戒了。”
风鸣意外的看了对方一眼,问:“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多月前吧。”柯枫回答。
“谈寂刚来公司那会儿?”风鸣问,“为了他戒的?”
“嗯,”柯枫很坦诚的承认了,“他那少爷脾气,肯定受不了身边的人抽烟。”
于是风鸣也叼着烟没有点,奇怪的问:“那会你俩刚认识吧,这么自信能追到人家?”
“恰恰相反,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么幸运,”柯枫盯着天台上的那个雪人,不断有新的雪落下来,积在巨大雪人的身上,没能压实,毛茸茸的有点可爱,“只是尽我所能,做到最好。”
天台的大门后面,传来了细微的响动,风鸣笑道:“追上来了,快去哄吧。”
柯枫二话没说便拉开了门。
***
等三人先后从天台上乘电梯下来,傅总预约的晚饭已经摆满了桌子。
也不知道柯枫午饭是凑合了一口,还是压根就没吃,这会儿饿得像狗一样,炫饭的速度连可可都望尘莫及。
谈寂心不在焉的啃着一个鸡腿,时不时的看他两眼,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
“出什么事了吗?”他小声问。
柯枫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才低声解释说:“风哥查到了一点关于林家武库的事情,后天要和傅总出趟远门,祁冽的局由你我全权负责。”
他和风鸣的那段对话,谈寂其实在门后听了个仔细,倒也不是有意偷听的,毕竟以这两人的身手,不至于听不见,他不加掩盖的脚步声。
谈寂点了点头,习惯性的盯着自己盘子里,柯枫夹给他的菜,没有说话。
“老实和我说,”柯枫问,“你有几分把握,能把我们拉入祁冽的局里?”
“七、八分吧。”
他说得十分肯定,介于小少爷基本不骗自己人,柯枫点头道:“如果只能带一个人进去,务必是我。”
谈寂明白对方这么说,是彻底接受这个计划了,应道:“只带你一人,我有九分以上的把握。”
这并非是他自负,确定计划之后的整整一天时间里,谈寂翻阅了公司资料库和特殊资料库中,全部关于禁术的记载,也询问了顾流光拉入入局之法的全部细节。
唯一不能确定的,只有是否能拉弈者进入他人的局。
“那就行,”柯枫和他碰了一下杯,“危不危险都没关系,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谈寂一口干了杯中的冰可乐。
虽说是除夕,但这顿饭众人吃得并不拖沓。
傅总赶在春晚开始之前放下了筷子,往公司群里扔了个大红包以后,便同风鸣一起上了五楼。
禾月原本还和连雨挂着游戏,这会也找了个借口遁了,顾流光倒是大大方方地朝众人点了一下头,说了声“慢吃”,就追了上去。
剩下饿了一整天的柯枫,和吃饭本来就慢的谈寂,陪着几个单身狗。
“看春晚吗?”可可活力满满的问,“不看到《难忘今宵》不分手的那种?”
安婉第一个拒绝了他的提议,表示看春晚还不如睡美容觉,白橘也顺了两大包肉脯溜走了。
孤单寂寞冷的寒假工,只能将目光转向了表哥。
奈何柯枫没理他,反而朝谈寂问:“吃饱了吗?”
刚放下筷子的谈寂点了点头。
一般这种情况,对方还会再哄他吃几口,但今天柯枫一句话都没有。
可可见表哥不理他,刚打算去磨谈寂,便被柯枫一句话给丑拒了。
“你寂神今晚打算和我‘难忘今宵’。”
可可:“?”
他好像一条走得好好的,突然被人踹了一脚的狗。
二人先后起身,在单身狗怨念的目光里上楼了,隐约还能听见柯枫解释说:“今天就不劝你吃那么饱了,省的一会儿难受。”
“嗯。”
“你直接和我回房间?”
谈寂的步子顿了一下,回答道:“先回我自己房间洗个澡。”
柯枫眯眼笑了一下。
“好。”
第九十五章·新年
柯枫的套间很大,除了客厅和卧室之外,还有一间不小的书房。
“这是……斩马刀?”谈寂受邀参观整个套间,第一眼便看见了,书房里立着的那把到他肩膀的长刀。
“嗯,我的局内道具,”柯枫搂着他笑道,“酷吧?就是太大了点,很多局都带不进去,当时玄冥看我选了它拿出来,快气疯了。”
长刀窄而锋利,古朴大气,寒光耀眼,着实是很酷。
谈寂想象了一下玄冥会有的反应,便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小少爷这会刚洗完澡,白皙的皮肤被水烫得微红,发梢间还留存着淡香。
“红石榴味儿的,”柯枫任由对方靠在自己怀里,垂眸道,“应该很可口。”
“嗯?”
温热的吻落了下来,谈寂被整儿笼在了专属于对方的气息之中,仰着脸回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洗发水的香味。
红石榴味的留香,本是普通且常见的设计,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购买的时候图个方便,才连续回购了好几年。
以至于香味的本身,早已闻得再习惯不过了。
却在这种氛围下,被柯枫特意提及,带上了些许别的意味。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刚洗过澡的谈寂本就有些热,现在只觉得愈发的热了。
对方的呼吸也极重,于他偏头喘息的间隙里,低声问了句:“去卧室?”
“嗯。”
……
***
新年的第一天,谈少爷就成功的睡到了下午才醒。
他缩在被子里,盯了一会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天花板,意识才彻底苏醒了过来。
首先是疼,并不强烈,对他来说,甚至都算不上难受,单纯只是身体在提醒着他,昨晚发生过的一切。
其次是饿,非常的饿,迅速超越了细微的疼痛,占据了全部的感官。
以至于他不得不支着身子坐了起来,环视屋中的一切。
柯枫不在。
窗帘依旧拉得严严实实,床单被换过了,床头上放着一瓶新的矿泉水,睡衣也整齐干净的折叠摆放在上面。
谈寂掀开被子起身,拖鞋就在床边,暖气开着他最喜欢的温度,洗手间的台子上,码了一排崭新的洗漱用具。
看来对方说的准备了很久,指得并不仅仅是那方面的用品和知识。
洗漱完毕的谈少爷,在点个外卖和出去吃之间略微犹豫了一会,破天荒的想出了第三个方案——下楼去找柯枫。
毕竟对方的手机,就摆在另一边的床头柜上充电,不至于跑得太远。
况且大年初一,也没几家外卖能点。
谈少爷穿着睡衣和拖鞋出了门,正巧遇见走廊正对面,狗狗祟祟往外看的禾月。
比起他随意敞开的睡衣领口,禾月那件珊瑚绒,领子拉得恨不得把下巴都盖上。
小傻子明显吓了一跳,活像个被邻居抓住的偷儿,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小声问:“你……也刚起床?”
谈寂觉得好笑,随手带上门,朝电梯的方向走去,回答说:“嗯,下去找点吃的。”
显然禾月也饿得头晕眼花,趿拉着拖鞋哒哒哒的跟了上去。
公司总共就五层,电梯通常是供地下停车场使用的,弈者们为了保持体能,早已习惯了爬楼健身,但今天二人却心照不宣的选择了乘电梯。
一楼大厅空旷安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禾月茫然的四处张望,谈寂却目的性很强的直奔了厨房。
厨房里烟雾缭绕,又香又暖和,跟仙境一样。
而仙境里的两位“仙君”,一个在剁肉,一个在煮汤。
煮汤的那位背对着门口,头也不回的说:“顾King,把墙上那个大漏勺递给我呗。”
漏勺被递了过来,但剁肉的声音并没停下。
柯枫奇怪的抬头看去,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你怎么下来了?”
谈寂简言意骇道:“饿。”
门口的禾月也可怜巴巴的点了点头。
“正好煮了骨汤,”柯枫边滤着汤边说,“给你俩煮点面条行吗?”
“是吃的就行。”谈少爷看上去快要饿疯了。
面条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谈寂的原意是糊弄一口,不饿就行,却在看到碗里堆起来的牛肉时,陷入了沉思。
柯枫关小了火,替他将盛得满满的面碗端了出去,笑着哄道:“别发呆了,快吃。”
谈寂找了张沙发坐下,认真吃面,哪怕是饿疯了,动作也依旧很优雅。
“怎么一大早就跑下来做饭了?”他边吃边问。
柯枫没纠正对方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只回答说:“打算包点饺子,晚上请大家一起吃。”
在北方,所有的节日都可以吃饺子,遇到值得庆祝的事情,当然也要吃一顿饺子。
“嗯,”谈寂了然的点头,不仅吃光了所有的面和牛肉,还端着碗喝了好几口汤,才说,“我陪你一起包。”
柯枫欲言又止,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他引进了厨房。
事实上常年使用命线,谈寂的手按理说非常灵巧,不至于连包饺子这么简单的操作,都做不好。
但无论怎么努力,这位少爷包出来的饺子,就是比其他三人的,要奇形怪状。
偏偏他是个不信邪的,不肯放弃,也不肯承认自己早已被灶王爷给拉黑了。
绷着一张脸一遍又一遍的和柯枫学。
“没关系,龙年嘛,”柯枫安慰道,“龙生九子,九子没一个像龙,你包饺子,饺子没一个能上笼。”
谈寂气极,撂下饺子皮就往外走,柯枫赶紧起身去追。
“别气,和你开玩笑的,”他追出来哄道,“那舍得让你站在厨房包一下午饺子。”
大厅里依旧一个人都没有,外面下着大雪,谈寂回过头来看向对方,为了方便做饭,柯枫只穿了件简单的衬衫,脖子上的痕迹一点都没有挡,两人都坦荡得一模一样。
他的手上沾着面粉,微卷的刘海被卡在脑后,腰上还系着个有点可爱的围裙,没了平日里的风流不羁,却多出了几分烟火气。
像是他所描绘过的,人间。
属于谈寂的人间。
***
当晚,谈寂包的那些奇怪饺子还是上了笼,柯枫一个人吃的,看起来吃得还非常开心。
休息了一整天的谈寂,吃着正常的饺子,一头问号。
第九十六章·寒山
之后的几天里,谈少爷经常出没于柯枫的房间。
相较于他自己的极简,这间套间里的家具和藏品,可谓称得上是丰富。
除了日常所需的家电、洗漱用具、个人衣物之外,还收藏着各类刀具、手办,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物件,占据了书房的一整面墙壁。
“考虑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柯枫端着盘刚烤好的小蛋糕,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衣柜还有一半是空着的,床也够大,隔音和采光比你那间要好,有哪里不喜欢都可以改。”
谈寂盯着那盘根本吃不下的小蛋糕,说:“我没和人住过一个房间。”
“跟小傻子合租的loft不算?”
“有隔断,而且我也不常住在那里,”谈寂喝了一口杯中的红茶,略有些苦,“我一个人待久了,怕你会不习惯。”
柯枫感到奇怪的问:“我有什么不习惯的?”
“我睡不着会熬夜,起不来会赖床,被吵醒也许会发脾气,”谈寂说,“不喜欢把食物带进卧室,不喜欢房间里有奇怪的味道,讨厌强烈的的光线和声音。”
总之,就是少爷脾气。
“我知道,”柯枫替他捋了一下翘起来的发尾,“睡不着我哄你,起不来我陪你,有哪里做得让你不满意了,都可以直说。”
谈寂又抿了一口茶,问:“干嘛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男朋友,不对你好对谁好,”柯枫举着一个小蛋糕,“考虑一下吗?”
小蛋糕烤得软敷敷香喷喷,顶上还用奶油画了一个猫爪,非常可爱,谈寂被迫咬了一口,发现配上红茶刚刚好。
“线人那边怎么说?”他换了个话题问,“祁冽上钩了吗?”
小美人天天想着钓鱼,柯枫叹了口气,回答说:“应该是信了,他找线人要了你在公司内部档案上的资料,按照你的计划,已经真实且完整的发给了对方。”
“线人了解他局中的细节吗?”谈寂吃着蛋糕问。
柯枫摇了一下头说:“了解得不多,祁冽从来不带弈者入局,只单独将想要残害的对象拉入局中,但他非常信任线人,所以曾透露过,特殊局中的内容,是受被拉入局中的那个人的欲念所影响的。”
“规则呢?是干脆不存在,还是并不攻击执棋者?”谈寂皱眉。
“通过祁冽所透露的信息来看,规则是存在的,并随着入局者欲念的产生而产生,将会攻击局内所有,拥有七情六欲的目标,”柯枫摊了一下手,“但并未提到过规则字条,要么是不存在,要么与入局者的过往有关。”
若是规则与入局者有关,那便完全没法猜测了,毕竟,实验方一直认为,0号实验品根本无法成局。
再则,按照计划,这次入局的,并非是谈寂一人。
谈寂说:“希望不要弄出来个大杂烩,到时候规则自己和自己掐起来,难不成还得弈者去劝架。”
柯枫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他也拿了一个小蛋糕,边吃边说道:“我待会要去趟林家,你也一起吗?”
“去办后事?”
“后事我那几个舅舅处理得差不多了,”柯枫说,“我也不图林家那点遗产,只是想去把母亲留在那边的东西拿回来,顺带去看看林澄和眠岚。”
纵天已破晓,那些沉睡于黑夜中的人,也再见不到了。
可还存于世间的人,却希望,命运的神祇网开一面,至少让他们知晓。
知晓这茫茫现世中,还有人在前赴后继的,追寻着理想。
谈寂静了一会,突然问:“断了悬命之线的人,是否魂识会随着破局而消散,再也没有来生?”
“是。”
哪怕呼喊千万遍,眠岚也无法再听到。
哪怕找到成百上千,狂蝶所散落于局中的残魂,却也永远寻不到他本身。
正义,本就是与人性的博弈和抗衡。
他轻点了一下头说:“一起去吧。”
两人吃完了小蛋糕,谈寂端着空盘子先一步起身,柯枫拿着车钥匙跟上,顺手锁上了套间的房门。
“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嗯?”
他朝着楼梯口迈出了几步,才意识到对方指得是什么,回答说:“等从祁冽的局里出来吧,以免他想半夜偷袭找不到我。”
柯枫默默地在心里,又给祁冽记了一笔。
***
下了很多天的大雪终于停了,积雪被午后的阳光耀眼着,有些刺眼。
谈寂靠在宽阔的副驾驶座上朝外看去,成片的松林上落满了白雪,反而有种毛绒绒的错觉。
林家的祖宅依旧恢宏巍峨,却因人走楼空,而露出了几缕衰败,原本的佣人们早已遣散,院中的积雪也无人清扫,大堂书房和主卧中值钱的玩意儿,也基本被拿走得一干二净。
柯枫将车停在了院中,远远看了眼大堂里的黑白照片,丝毫没有过去祭拜一下的打算。
他下了车,又绕过来替谈寂打开车门,手中还拎着一件羽绒服。
“我不冷。”
“穿上,”柯枫不由分说地将他裹了起来,“等你知道冷,就该感冒了。”
谈寂已经记不起上次感冒是什么时候了。
二人去了偏房,里面应该有段时间没人打扫过了,落着薄薄的一层灰。
“这里原本是她的闺房,后来想同那个男人离婚,曾带着我搬回来过一段时间,”柯枫说,“可惜那会儿我才不足五岁,对这里没有太多的记忆。”
“这么多年过去,林墨规居然一直留着这个房间?”
“是林寒坚持要留下的,我之前一直认为他假仁慈,只是在扮演乖儿子的人设,想在林家争宠。”
柯枫用随身带的纸巾,轻拭了几下柜门上的灰尘,实木柜门上,离地一米来高的位置,被胡乱的刻有不少看不懂的图案和记号,应当是他幼年顽皮所留下的。
“他可比假仁慈的伪君子变态多了。”谈寂站在他身后,安静的陪他回忆着这里的一切。
“也是,”柯枫笑了一声,拉开柜门,里面静静的躺着一个不大的盒子,“这是母亲的嫁妆,我本打算将它一直留在此处,只是现在林家没了,放在这里迟早让人拿了去。”
他那些舅舅本就同早逝的姐姐没太多感情,盒子里的金银玉石,倒是能值个好价钱。
谈寂对金银没兴趣,反倒研究起了桌角的刀痕和涂鸦。
“你小时候很调皮吗?”
“嗯,”柯枫点了点头,“经常被那个男人打,不过不调皮也打,连着妈妈一起打,所以回了林家之后,我才自己提议要学的刀法。”
幼年的他应该是曾想过宰了那个男人的,但母亲却开解过他。
“也许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厉害,而他逐渐老去,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以暴制暴,终究会付出代价,凝视深渊,最终也将成为深渊。”
也许正是这样,旁人才会传言母亲懦弱,幼年的他,被卖给实验方时,也曾有过这般想法,如果她能再强硬一点……
后来他在局里见过了许多,追逐着执棋者的深渊,才终于懂得,个人的正义,绝不是正义。
却还是在苏梦的局里,给了那位年轻漂亮的妈妈,一次报仇的机会。
谈寂轻轻的拥了一下他。
“走吧,”柯枫抱着盒子说,“这里太冷了,去墓园看看他们,就该回去吃饭了。”
谈寂低低的应了一声,跟着上了车。
这或许会是他最后一次来林家的祖宅,柯枫倚着车门,最后又回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楼宇。
雪盖了满院,应是曾有车轮和脚印行过,却又被新雪掩埋。
喷泉池中结上了厚冰,花草也无人打理,百年世家,仅在几日的光景里,便迅速颓败了下去。
青松落色。
***
由于背叛了林家,眠岚和林澄被葬得极为偏僻,谈寂跟在柯枫身后绕了半天,才终于抵达。
这里依旧很静,比市区里更冷了不少,他垂着眸子,听柯枫低声讲着林寒与林墨规的结局,脑海中突然回忆起了一个画面。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院子中,小小的谈少爷似乎生病了,不住的低咳着,却又不愿乖乖躺在床上休息。
他裹着一块柔软的毯子,站在卧室的单面窗户前,偷听院中一大一小二人的交谈。
“小澄,”玄冥的声音依旧低稳儒雅,“你确定要这么做?”
那个叫小澄的孩子,看似比他年长了两岁,眼神坚定而清澈的回答说:“我确定。”
玄冥静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若真能成功,我便想个法子,送你出国。”
“多谢老师。”
画面到此处便模糊了起来,后面发生的事情,已然记不清了,似乎是他偷偷跑下床,吹了点风,便又猛烈的咳了起来。
引得玄冥赶回屋中,把小少爷重新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
那时应当也是极冷,E城虽比不得L市,但若是真下起雪来,在没有暖气的室内,反而更难扛。
他躺在床上,额头上被黏了一个退烧贴,依旧倔强的看着窗外。
南方的山林在冬日里,总是显得光秃秃的,被雪覆盖后,有种寂寥而孤独的美。
寒山失翠。
第九十七章·芳香
是夜。
公司四楼,单间宿舍。
发誓赢一局就睡的谈少爷放下手机,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眼罩和耳塞,刚打算戴上,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
就好像是公司附近,突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涡旋,拉得他不由自主地陷落其中。
谈寂扔下手中的东西,猛得从床上跃起,命线转瞬如金龙般的,游绕过了一整个公司。
于漩涡的尽头,硬生生冲开了一片亮金的浪潮。
公司后院的墙根下斜斜的靠着个人影,应当是翻墙而入,羽绒服的毛领上还蹭着不少积雪,袖子也被护栏划破了一小块,但他此时却根本无暇顾及,只是抓着心口处的衣领,死死的盯着手中的仪器。
「已为拥有者·祁冽,开启特殊局,已锁定入局目标,将于5秒后传送入局,5、4……」
「成功拉入1人,姓名谈寂,编号0。」
「成功拉入2人,姓名柯枫,编号Blank1-1。」
「成功拉入3人,姓名顾流光,编号3-13。」
「警告!过载!警告……」
「成功拉入4人,姓名禾月,编号不详。」
「警告!过……」
「成功拉入5人,姓名白橘,编号3-3。」
「警……」
「成功拉入6人,姓名安婉,无编号。」
「传送成功!特殊局正在为您开启!」
祁冽:“?”
什么玩意儿?!
这个特殊局向来只能拉入一人,唯一也是最失败的那一次,也只是年幼时操作不熟练,才在对那个叫解悠的同学下手时,不小心将玄冥引了进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仗着自己是执棋者,成功逃脱了对方的抓捕。
进而对这个特殊局,愈发的信任和依赖了起来。
六个人入局,对于常规局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这个局不一样,它本应是,为入局者的六欲,而量身定制的。
黑雾弥漫开来,“金龙”却并未被吞噬或掩盖,以俯仰天地之势,盘绕于六人之间。
世界碎裂开来,年轮回转,光阴逆流。
谈寂轻闭双眼,置身于涡旋的正中心。
手心里的命线,烈如焰火,又柔如溪流,将众人的命运相连。
哪怕它的原主,早已不在世间。
***
这次入局的过度时间极长,以至于熬夜没睡的谈少爷都等困了,才闻到了一些奇怪的香气。
很复杂。
昂贵的香水、上好的熏香、淡淡的烟草、诱人的美食,以及红酒和香槟,混着巧克力奶油蛋糕的甜美味道。
他轻皱了一下眉,刚从困倦里挣脱出来,便被拉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小美人,”熟悉的声音说,“别乱动,别紧张,跟着我的步子走。”
“嗯?”
谈寂疑惑的睁开眼,对上了一张诡异的面具。
银质的面具上,勾勒着冰蓝色的花纹,从额头蔓延至鼻尖,最后于嘴唇的位置,咧开了一道两端向上的巨大裂口,活像是捕获了猎物后,并不着急吃入腹中,反倒在享受着其濒死挣扎的,残忍巨兽。
带着诡谲而冰冷的喜悦。
只是对方的气息于谈寂而言,太过熟悉,他并未紧张,任由男人将手搭在自己腰间,随着他一步步朝边缘走去。
这里是一个舞池。
华美,气派,可谓是金碧辉煌。
“这里是……”
“舞会,”柯枫低声说,“不会跳没关系,跟着我做做样子就行,这一曲结束,我带你上去。”
好胜心很强的小少爷冷笑了一声,道:“谁说我不会。”
柯枫揽着他的腰,觉得好笑的问:“女步也会?”
小少爷突然沉默了。
不会。
谁家好好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人,会去学女步。
但他跳得再敷衍,也比手忙脚乱的禾月强。
谈寂偷偷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个舞池极大,位于整个场景的正中,宾客npc们皆身着礼服正装,面带花纹各异的面具,优雅体面的随着音乐而舞动,像极了世家和名媛会过的生活。
只有被拉入局中的六人,虽也带着诡异的面具,衣服却依旧保持着局外的模样。
谈寂看了一会不远处身穿珊瑚绒睡衣的禾月,没忍住笑出了声。
如果说与白橘搭伴的安婉,舞姿犹如引颈的白天鹅,那顾流光身边手舞足蹈的禾月,一定是正待炖入铁锅,被掐住了脖子的大白鹅。
好在一曲的时间并不长,几人成功退到舞池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分析现状。
禾月扯了一下身上那件略大的睡衣,小声逼逼:“居然真的成功了。”
原本按照计划,谈寂会优先将柯枫和顾流光拉入局中,顶多再带上一个禾月,就已是众人按照留存资料上所推测的,拉人入局之术的极限。
可谁能想到,他竟将今夜留于公司的全部弈者,通通带入了局中。
若不是可可去同学家通宵开黑了,恐怕也能挤进来见见世面。
六人入局,也许并非是谈寂的极限。
谈寂闻言看向了禾月,小实习生的面具与柯枫脸上那张完全不同。
青灰色的面具上纵向画有细纹,右上方装饰着色彩相近的鸟羽,嘴角低垂,眼部的开孔做哭泣状,看上去十分悲伤。
禾月并不清楚自己脸上带着个什么,还挺高兴的问:“对于这样的成功,你没有什么感言吗?”
“感谢他没有在我睡着之后动手,”谈寂打了个哈欠,“现在是什么情况?若是按照线人给出的信息,特殊局中应该会出现,与入局者有关的场景和规则,这种高档场所,我肯定没来过。”
安婉弱弱的举手说:“这好像是和我有关的。”
与熬夜的谈寂不同,她被拉入局中时,显然已经睡熟了,这会穿着一袭火焰红的睡裙,脸上带了张同色的面具,质地十分独特,像是锦鲤的细鳞,表情却是愤怒的。
无辜的白橘没有参与过有关特殊局的讨论,却也被囫囵拉了进来,这会的表情,和他脸上那张惊恐的橘猫面具一模一样。
“恕我冒昧,”顾流光说,“现在的场景,是你曾破过的,属于你自己的局吗?”
安婉点了点头说:“差不多,但那时我尚且年幼,剧情也和现在所上演的,并不一致,虽说也是面具舞会,但面具的模样远没有这么可怖。”
柯枫略一思索,说道:“这面具,应当是代表了我们几人,自身所成过的局的七情属性,安姐姐是怒,小傻子是悲,白橘是惧,顾King是爱,而我自己这张,应该是喜。”
谈寂翻了个白眼,很想递给他一面镜子,让对方看看谁能欢喜得如此狰狞。
不过丑虽丑了些,逻辑倒也完全能对上,顾流光那张纯黑的面具,神情柔和安定,正是对应了爱。
“那我这张是什么?”谈寂问,“最后剩下的「恶」吗?”
柯枫摇头说:“你的是个可爱的小雪豹,没有表情。”
银灰色的面具上,线条扭曲出了阴鸷无情的雪豹模样,很难看得出究竟有哪里可爱。
“是因为谈寂没有破过自己的局,所以不拥有七情属性吗?”禾月挠了挠头,“如果我们各代表一种情绪,而局本身代表了欲,那么恶在哪里?”
谈寂刚想说他哪知道,便被高台上的一个声音所打断了。
声音的主人非常不合时宜的穿着件羽绒服,袖口还破了一小块,脸上带着的山羊面具上,满是嫉妒与憎恨的神色,看向几人时,眼中也翻涌着同样的情绪。
“女士们先生们,马上将进行一个有趣的小游戏,场馆中的特殊构造,将短暂的剥夺诸位,除去嗅觉之外的全部感知,”山羊人说,“而诸位要做的,则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自己上一支舞的舞伴,如果时间结束还未能找到,会接受一点小小的惩罚。”
他狞笑着,对于自己作为执棋者的身份极为自傲,目光也不偏不倚的落在谈寂身上,似乎并不忌惮对方,贴着裤腿的左手,却因仪器过载的反噬,而不住的颤抖。
“祁冽……”禾月咬牙道。
场中的npc,目标没有上千,也有七八百,这里又充斥混杂着各种类型的芳香,想要单靠嗅觉找一个人,可谓是海底捞针。
顾流光倒是显得不太紧张,轻轻摸了摸他的发梢,低语道:“放心,我有自己的办法。”
柯枫也朝谈寂点了点头,只有白橘更加惊恐了,毕竟他和安婉只是临时的舞会搭子,根本不可能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找出对方。
“怎么办?”白橘慌慌张张地说,“这里都是香味,这谁闻得出来,要不这样吧,我晚饭吃了好多蒜泥白肉,放屁肯定特别臭,要不咱别闻香味了……”
安婉没好气的问:“你能放得出来吗?”
“我尽量吧。”白橘苦着一张脸。
黑暗于这一刻到来,悠扬的音乐声戛然而止,所有嗅觉之外的感知,通通被规则抽离了身体。
谈寂在原地静了一会,敏锐的感知到,自己被空间移动至了陌生的地方。
因为看不到东西,他本能的朝前方伸了一下手,才意识到连触觉都消失不见了。
看不了,听不见,摸不着,尝不出。
不知为何,也嗅不到。
高台之上,那张山羊面具后面,露出了得意的笑。
第九十八章·面具
富丽堂皇的舞会大厅中人头攒动,身穿黑色睡衣的男人,闭目朝前走着,步伐稳健,情绪平静。
一旁有位美丽的女士摸索着向前,很快便撞倒了堆满香槟的餐车,浓郁的酒香瞬间扑面而来。
男人皱了一下眉,重新推算好方向,便又一刻不停的朝目的地走去。
女士惊讶的大睁着双眼,漂亮的晚礼服裙摆被酒浸满,高跟鞋与散落满地的碎玻璃,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她大声呼救着,身边所有人,却都仿若无知无觉。
这样的事故并非只有一处,很快,整个大厅都陷入了无序的混乱之中。
有人被撞倒,有人尖叫,有人一路走出舞池,直至墙根下方,却因失了触觉,而不知额头已抵在墙上,依旧像个卡住的游戏人物一样,原地踏步。
有人的面具在慌乱之中,不知被谁被扯下,舞会大厅里耀眼的灯光,毫无遮挡的落在了他的脸上,那张脸顷刻间便被烧灼得面目全非。
失去了面具的npc,发出了极为痛苦的惨叫声,没多时,便被规则判定为“死亡”,彻底消失在了这一幕局中。
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全场
只有高台之上的山羊人,并未被剥夺感官,他俯望着眼下杂乱无章的荒诞景象,克制不住的舔了一下嘴唇。
再乱一点,最好能挡住那几个人,倒计时,就快要结束了。
他紧盯着那个传说之中0号,看对方像一幅精妙绝伦的展示画般的,封存在了最大的画框之中。
玻璃密封的画框里,自然透不进任何气味。
没有任何气味吗?
不,也是有的。
谈寂站在原地没有动。
与完完全全看不到一丝光线,听不到一点声响不同,他能闻到一些味道。
比如自己的发梢上,洗发水红石榴味的留香。
那么他应当是,被规则关到了某个,与舞会大厅隔绝的地方。
这倒是不难办,略做思索后,他便抬起手臂,猛得肘击向了自己的身前。
画框玻璃碎裂的声响,并不能听到,手臂被划伤的痛楚,也无法察觉。
但却成功嗅到了,大厅里甜腻的蛋糕夹杂着浓烈的好酒,以及种类各异的香水熏香,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当然,还有伤口上,鲜血的味道。
当别的感知通通被抽离时,最后剩下的感知,会被身体不断的加强。
太浓的香气反而成了负担,刺激着极黑极静的无助环境下,脆弱的神经。
香与臭并非反义,当香浓过某种程度,便成为了臭。
那么他唯一能展现给柯枫的,只能是完全不同于这些工业香味的,最容易激起人类本能,也是局中npc无法带来的,血的气味。
谈寂闭着眼从画框上一跃而下,本能的下蹲缓解冲击力,没过几秒,便被拉入了熟悉的怀抱。
全部的感官于这一刻通通回归了身体,柯枫将他圈在怀中,以手轻覆住对方的双耳和眼睛,护着他尽量不在短时间内,收到太强的光线和声音的刺激。
“谈寂,”男人的呼吸并不平稳,应当是废了不少力气才赶来的此处,他说,“我找到你了。”
谈寂轻笑了一声,任对方替自己处理好了伤口,才抬眸朝场中看去。
舞会大厅里依旧混乱无比,按照规则的意思,应当是只有找到了正确的舞伴,才能恢复感知。
高台上的祁冽愕然的看向二人,剥夺感知,曾是实验方惯用的训练手段,但从未有实验品,在仅剩嗅觉感官的情况下,找到自己的同伴,哪怕是他和景凌。
他原本以为自己和景凌,便是世间最为亲密无间的关系了,毕竟他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
虽能从举手投足间,看出0号与Blank1-1的关系,但他始终不太相信,爱情这种虚无缥缈得东西。
难道是某种天赋?
谈寂见祁冽呆滞不动,觉得有些可笑,便朝高台上抬了一下下巴,配上那张阴鸷无情的银灰色面具,简直嘲讽感拉满。
柯枫被这个动作给逗笑了,揽着他绕过慌乱的npc人群,打算去帮其他弈者一把。
舞池很大,食物和酒水洒做了一地,有些运气好的npc,在互相推搡的过程中,意外触到了自己的舞伴,得以恢复了感官。
但npc的性格是各异的,也许在他们的逻辑中,这只是一场活跃气氛的游戏。
所以恢复了感官之后,有些雀跃呐喊,有些默默离场,有些则呆立于原地,看似不能理解所发生的一切。
这一幕场景,反而更加的乱了。
想要找到一同入局的弈者,谈何容易。
***
背光的角落里,有只劲瘦的手,轻轻揭了一下自己的面具。
漂亮的下颚照上光线,立马被灼红了一片,青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静默的等待了一会,刚欲将面具再向上揭一点,身后便有十根透明的丝线缚了过来。
规则类天赋的人,也许并不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局中有规则出现,但元素类天赋的人,对局中所能操控的元素,会出了奇的敏锐。
禾月的天赋是操控规则,哪怕顾流光受到一丁点规则的惩罚,都能够第一时间发现。
连着那傀儡的丝线,他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对方身边。
“流光。”
顾流光将他拉入了怀中,点吻了一下对方因为紧张而微颤的睫毛,安慰道:“我在。”
那张纯黑的面具,又被好好的戴回了青年脸上,刚巧掩住下颚上的灼伤。
只可惜小傻子在这方面一点都不傻,不依不饶的问:“你又伤在哪儿了?”
顾流光拿他没办法,握着对方的手指,轻抚了一下自己受伤的位置,答曰:“普通的灼伤而已,和被晒伤的差不多,何况只有这么一小块。”
禾月仔仔细细确实了对方的确无碍,才问:“为什么揭下面具会被惩罚?”
不远处一个声音替顾流光回答说:“大约是因为,这个场景里原本的人,都见不得光吧。”
“啊?”禾月茫然的看向赶来的柯枫和谈寂,“难不成与安姐姐有关的故事,是由一群吸血鬼构成的?”
他原本只是想说句骚话,没曾想谈寂却冷笑了一声,回答说:“的确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吸血鬼’。”
禾月一愣。
柯枫则是问道:“你们看见安婉和白橘了吗?”
这两人肯定是无法在人海中找到彼此了,柯枫本打算若是能找到,干脆强行拽着他俩相认一下,却再次被高台上的祁冽打断了。
离游戏规定的时间还剩四分多钟,对方却强行拨动了手中的仪器,咬牙切齿道:“游戏时间到。”
这东西是吴老师和景老师共同的研究成果,可以使他再这个特殊局中,拥有媲美规则的权利,当然,所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对的。
可自他向0号实验品动手以来,所出现的情况都是未曾预料的,他不能,也不敢让这群人在继续肆意妄为下去了。
至少,先干掉一两个吧。
「游戏结束,归还感知,未能找寻到正确舞伴的玩家,将受到“烈阳”的惩罚。」
谈寂在祁冽打算动手的瞬间就抛出了命线,却被柯枫挡了一下,说:“没事,安姐姐才是这个场景真正的主人,她既能破局,也不会害怕一个复制品的惩罚。”
一如他所说,被人群挤到场地边缘的安婉,在祁冽宣布游戏结束的第一时间里,便揭开了脸上的面具,一把摔到了地上。
“我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她依旧穿着那身火焰红的睡裙,面具下的脸却似乎年轻了许多,像是真的回到了属于她的局中,“该腐朽在深井里的,该掩埋于墓地中的,本就是你们!”
安家本是经商世家,她身为长女,自幼聪慧过人,心思玲珑,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孩子差。
可二十一岁时,安家为了同弈者圈里搭上线,捞一笔快钱,竟想将还在念大学的她介绍给林家家主做小。
那林墨规别说儿子都比她大了,就连大孙子都同她一般年纪。
但要如何反抗呢,他们想方设法的威胁,甚至要给她结冥婚,让其守活寡。
无奈之下,她还是被迫穿上了过于成熟的红裙,画了妖媚的浓妆,参加了那场“上流人士”的舞会。
舞会上每个人都迎合的假笑着,像是带着不能摘下的面具一般。
她也只能强忍着愤怒和恐惧,可怜的陪笑着。
直到舞会上,特邀而来的青年才俊傅予青,认出了这个从小照顾到大的邻家妹妹。
至那之后,她便彻底与安家决裂,跟随傅予青风鸣二人,加入了悬命线公司。
她因此事成局,甚至连局都是二人协助才破的。
如今第三次见到这回忆里最深刻的一幕,已没有了任何恐惧,安婉终于说出了那天在舞会上,最想要说的话。
场景毫无征兆的崩裂开来,所有烈阳般的灯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我无愧于心,有何见不得光?
npc脸上的面具全都碎裂开来,一片接着一片散落在舞池中,他们在烈阳下挣扎尖叫着,当真像传说中的吸血鬼一般。
谈寂在这一幕即将塌陷时,摸了一下脸上完好无损的面具。
“为什么我们的还在?”
“也许是因为,还会有关于我们的场景。”
柯枫回答。
第九十九章·牢笼
特殊局每一幕的时间间隔,都出了奇的长。
谈寂靠在柯枫怀里等得几乎要睡着了,他本就是熬夜没睡,又不像对方那样精力充沛,能够在局里连续好几天都无需入眠。
“怎么这么慢?”他不满的嘀咕道。
“你看到祁冽手上那个仪器了吗?”柯枫仍他抵着肩膀,轻声说,“那东西是研究成果之一,用来人为干预和重造特殊局的。”
谈寂皱眉问:“他在干预下一局的场景和规则?”
“我猜是,”柯枫说,“但那东西并没有实验方想象中的好用,无法改变局的内核,制造出来的局也很容易崩溃,使用者还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谈寂轻点了一下头,半天都没有再说话,柯枫担心对方真的睡着了,随口找了个话题问:“要不要猜猜,下一个局是关于我们其中哪一个人的?”
“这谁能猜得出来……”
话音未落。
黑雾散去,光怪陆离的回忆尽头,竖着一整排巨大的铁笼。
血色的,如同地牢一般的场景里,阴森可怖,湿冷至极。
在这发霉到令人作呕的环境中,谈寂听到了自四面八方的铁笼中传来的,层层叠叠的咀嚼声。
如同狼群啃食着白骨上的碎肉,令人头皮发麻。
“你饿不饿?”
一个声音如是问道。
铁笼外面站了一个人,带着山羊头骨制成的面具,手中的仪器闪着刺眼的光。
谈寂皱眉,本想回答这种恶心的环境下,还是关在笼子里,谁会在乎饿不饿啊。
可饥饿感,却如同被这句话按下了开关,忽地汹涌而来。
身后阴影里的男人也走了出来,笑道:“饿不饿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饿了也该是我来喂他。”
谈寂跟着他一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的靠进了对方的怀中。
祁冽盯着笼中满脸不在乎的二人看了一会,咬牙道:“Blank1-1,我知道你的天赋很厉害,但这是属于我的特殊局,规则只能由我来掌控,字条自然也是不存在的。”
地牢中阴冷异常,柯枫害怕谈寂着凉,搂着他看都懒得看祁冽一眼,说道:“偷来的东西也能称之为自己的?偷实验方的仪器和特殊局就罢了,连局中的内容也是偷入局者的,你的想象力如此匮乏吗?”
“偷?我不过是让你们重新面对一次,自己侥幸逃避掉的过往罢了,”祁冽猛的握住了牢笼的铁栏杆,那张戴着山羊面具的脸也凑了过来,眼中满是癫狂的神色,“你身为对照组,应该从未见过这个地方吧。”
谈寂有些嫌弃的偏了一下头,生怕狂犬病患者的唾沫星子会溅到自己,柯枫见状干脆搂着他往后退了几步。
“实验方用以关押即将进入血斗场,以及从场内败下阵来的失败品的地方,很难猜吗?”
祁冽尚未开口,那仪器便“嘀嘀”想了两声,像是回答柯枫,他猜对了。
“不可能!这个空间与武库是冲突的,你不可能来过!”
柯枫好笑的说:“现世中的这个空间,我当时不可能来过,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曾帮白橘破过局?”
谈寂瞬间明白了,这一幕来自白橘,是他作为实验品时,被关在地下牢笼之中的记忆。
而这无法忽视的饥饿感,应当表示这一幕所要提现的,味欲。
如柯枫曾说,第一轮便能破局的人乃是凤毛麟角,为了释怀这段残酷血腥的记忆,他曾陪白橘一同,经历过三轮相同的画面。
祁冽自然是忍受不了他这般嘲讽,当即又将仪器强行拧了半圈,恶狠狠地说道:“香欲不过是个意外,在味欲的规则之下,没有人能逃脱!”
柯枫点了点头:“和你相遇是挺意外的。”
已经很冷了,谈寂心想,不要突然讲冷笑话。
他俩这无所谓的态度对祁冽的刺激更大了,一咬牙将仪器拧到了底,在过载警告的提示声中,舔着嘴角的鲜血,快步消失在了这排牢笼的尽头。
“这就走了?”谈寂有些意外。
“再不走,他就会因为撑不住反噬,而狼狈的倒在我们面前,”柯枫搂着他解释完,又问,“感觉很饿吧?”
“嗯。”
按理说不该这么饿的,明明被拉入局中之前,还被哄着吃了不少夜宵,柯枫隔着睡衣轻轻摸了摸他的肚子,薄削的腹肌下面,胃部的位置微鼓着,吃得饱饱的。
这种饥饿感,来源于规则,惩罚着那些贪婪暴食而不知克制的人。
“我能忍得住。”谈寂说。
柯枫的手又往下探了一些,低声说:“倒也不必硬忍着,人的大脑并不能过于细致的分辨出不同的快乐,想要喂饱你,还有些别的法子,只要你同意……”
“我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两枚晴蓝色的耳钉一左一右的闪了几下,又交叠到了一起。
男人炙热的呼吸覆了过来。
他也很饿。
***
这一幕的场景极大,六位弈者被两两关入牢笼之中,彻彻底底的分散了。
光线很差,空气也是潮湿的,混杂着干涸的血迹与汗液发霉的味道。
拐角处,一个特别大的笼子里,相隔极远的站着两个人。
这里比其他贴着墙整齐排列的牢笼都大,向外的两面被布挡着,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禾月站在一个水泥堆砌的食槽边,犹豫着问道:“这是你的记忆,还是……”
“白橘的。”顾流光靠着铁栏杆没有动。
他才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对方说:“当然,我做实验品那会儿,也来过,你我现在所处的,是这里的‘食堂’。”
失败者们的“食堂”,一个猪圈都不如的地方。
从满地的干涸血液和打斗痕迹来看,吃饭的方式,应该是靠抢。
“你……”
“很饿吧,”顾流光难得打断了对方,说道,“再忍一会,或者忍不住的话,咬我也行,别咬自己。”
记忆中,这里的食物向来少之又少,每到饭点,所有还能动弹的失败品们,都会涌入此处,为了一口仅能饱腹的食物,争抢推搡,不惜头破血流。
他是这里的King,没有人敢与其争抢,哪怕再饿,也会等他挑选好想要的食物。
就像是群不得不聚集在一起的野狼一般。
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抢不到食物的失败品,甚至会选择啃食更为虚弱的同伴。
而尚且留存着理智的那些孩子们,则满脸恐慌的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作为King,他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因为牢笼之外,始终守了端着枪的研究员。
何其可笑。
“我能忍住的……”禾月用力的咬着下唇,想要说服对方不要靠近。
可他毕竟不是实验品,也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很快便将嘴唇咬出了血。
咸咸的,有一点腥,倒也不错。
鲜血顺着面具内侧的轮廓,滴到了地上,很快就没入了干涸的血迹中。
“张嘴,”顾流光快步走了过去,不由分说的捏着对方的下颌,迫使他松了口,“别咬。”
“流光……”禾月委屈的仰脸。
还带着面具,顾流光无法倾身去吻,只得将手指轻轻塞进了对方口中,重复道:“要咬就咬我。”
他自是不肯,又无法挣脱,只得含着那两根手指,进退两难。
由于无法合嘴,唾液很快混合着鲜血一同淌了下来。
手指上温软的触感,使星眸渐渐染上了别的情绪。
“禾月,”顾流光说,“倒也还有一个别的法子,如果你不介意在这里。”
小傻子茫然的看着他,问:“在这里……干嘛?”
“要你。”
***
就快要出去了。
祁冽紧攥着自己的衣领,强忍着嗓子眼里翻涌的血腥,趔趔趄趄的朝地牢门外走去。
却在手即将触到大门口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东西,砸中了膝盖窝,腿一软跌了下去。
那东西又在地上弹几下,软软的,看得出将它扔出来的人,使了十足的力气。
一只毛绒绒的猫猫拖鞋。
“哟,这不是3-11嘛,”拖鞋的主人说,“几年不见,怎么这么拉了?”
祁冽挣扎着支起了身子,看清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白橘。
他依旧带着那张惊恐的猫猫面具,语气却傲慢而欠揍,浅绿的眸子里也满是不屑的神情。
安婉则远远的坐在一旁,上一幕里被摘下的面具,并未重新戴回脸上,这里的规则,对她似乎也不再生效。
“3-3,我听说,你的自己的局,第四轮才破,”祁冽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却依旧狞笑着,“这一幕你走不出去的,毕竟没人约束你了,狂蝶早就死……唔!”
另一只拖鞋也飞了出去,直径扇在了他的脸上,力道之重,使得祁冽好半天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谁许你提他的名字了,掌嘴,”白橘赤足站在笼子里,由于过度饥饿,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第二轮他带我进来时,我就能破局的,但他没同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狂蝶不许他逃避。
第一百章·信仰
人影交叠,呼吸相错之间,禾月努力扭腰回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他趴跪于食槽边,身下垫着对方的衣服,睡裤被褪至脚踝处,柔软的发梢也全数被汗浸湿。
“禾月,”身后的人挺了一下腰,滚烫的呼吸覆了上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啊?”
他困惑的回头,想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对方会说些什么。
顾流光难得显得十分没有把握,搂着他的腰低声说:“就算你不同意,也别生气。”
如是的说着,对方也并没有停下动作。
“你先说。”
禾月双手紧握着面前的石壁,明明在做非常需要专注的事情,却又不得不分出心思考虑对方所说的事情,让人不禁怀疑,顾流光就是故意的。
“我想要祁冽的局,”对方附在他耳边的声音又低又哑,用最旖旎的语气,说着最危险的打算,“只有将这个局夺过来,再亲自破了它,才有可能修复命线。”
这件事情,曾在入局之前,几人便认真的商讨过。
在玄冥留下的弈者手册上,夺局乃是十分困难的禁术,危险,且不光彩。
如果可以,谁会不希望,自己的恋人,能一直光风霁月,干净磊落。
可他亲眼见过林寒的局中,符文突然失效,规则傀儡刺向柯枫的那一刀。
符文终究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替代品。
何况,祁冽作为始作俑者,本就该付出代价。
“你有几成把握?”他问身后搂着自己的人。
对方吻着他的后颈,隔了很久才回答:“没试过,不好说。”
这种禁术类的东西,禾月基本只能在资料里,看到只言片语,顾流光明明是可以骗他很有把握的,却并没有这么做。
他尊重禾月,甚至把选择的权利给了对方。
“那……修复命线,需要代价吗?”
“需要,”这个问题顾流光倒是回答的很快,“我可能会沉睡一段时间,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好几年。”
空荡的地牢中,回荡着二人交错的呼吸声,禾月回过头来,漂亮的眸子里镀着一层水气,眼尾也被刺激得微红。
他颤声问道:“也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对不对?”
“不会的,”顾流光隔着面具,吻了那双满是不舍的眼睛,“只要你还在等我,我就一定会醒来。”
禾月的气息抖得厉害,胸口也剧烈起伏着,轻轻的偏开了脸,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这幅模样。
他的确是舍不得,舍不得与所爱之人分别,也舍不得对方就这样,在符文随时都可能失效的情况下,危险的活着。
“信我,”顾流光一寸寸啄吻着他的后颈和肩胛,“月,你信我。”
这是对方第一次单独喊他的名字,却是在将要分别的时刻。
他想要任性,想要挽留,甚至想要不计后果的摘下这难看的面具,去吻对方。
但是不行。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句不同意,顾流光就绝不会去夺这个局。
但是不能这么自私。
有什么炙热的东西滴落了下去,或许是泪,也或许是汗。
原来他不是参天大树,他还是想要,依赖对方。
“别哭,月,你别哭,”顾流光有些慌了,“大不了我不……”
禾月用力摇了一下头,哽咽到几乎无法呼吸,却依旧坚定的说出了。
“我信你。”
我爱你,所以,我信你。
几个月,十年,几十年,我都信你。
哪怕往后的岁月,我留于现世辗转,你伫在时光尽头,我依旧,永远信你。
***
毕竟是在局里,柯枫也没有做得太过,以免某位小少爷会因为不尽兴而生气。
谈寂曲腿靠在对方怀里,双眼微闭,单薄的睡衣被撩到了胸口上方,睡裤却只往下拉了一点点。
“不是说要喂饱我吗?”他皱着眉问。
“有那么饿吗?”柯枫的手掩在了他的睡裤里,腕骨抵着松开的抽绳,手指灵巧而规律的活动着。
倒也没那么饿,只是他自己的手法很一般,反倒是担心对方会不舒服。
“你要不自己来?”谈寂踌躇了一会,“或者……握在一起?”
柯枫轻笑了一声,低头舔掉了从他下巴上滚落的汗珠,回答道:“你舒服就行,这里条件太差了,没法清洗。”
也确如对方所说,此处又湿又冷,没有丁点水源和休息的空间,他没再接话,努力保持着和柯枫同样的动作和频率。
相传神明的天赋是学习,只是没想到神明大人连这种事情,都在努力学习。
可惜有些东西终需熟能生巧,他努力了半天,除了自己的呼吸愈发重了之外,一无所获。
“放松,”柯枫滚烫的呼吸近在咫尺,“别分心。”
那声音性感得致命,令人不禁下意识的想要服从,半晌后,谈寂的呼吸猛得滞了一瞬,曲着的腿也绷了起来,单手抓着对方的胳膊,用力呼吸了几口地牢里潮湿的空气。
那双锋利的眉眼有几秒失神,柯枫凑过去,吻着他因为仰脸而显得格外明显的喉结,低声问着:“还饿吗?”
谈寂并未回答,眯着眼缓了一会,没忘了自己手里没做完的事情,待对方将手抽离后,便起身跪在了他身侧。
这事儿在之前的几天里,柯枫没少给他做,倒也是学到了一点皮毛。
“你别……”
男人靠在离笼门最远的角落里,皱眉看向跪在身侧的人,他应当是想要阻拦的,却反被固住了。
谈寂的力气自是不如对方,此时也仅仅只是,握住了柯枫想要将自己扶起的手,低笑说:“不是担心没法清洗吗?咽下去就行了。”
这有什么不行的,他们本就是恋人关系,柯枫所能为他做的一切,他也都心甘情愿。
谈寂以唇舌覆了上去,呼吸里充斥着对方的气息,含糊不清的回答了之前的问题。
“不饿了。”
***
地牢的门口处,祁冽生无可恋的躺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不是不想逃走,一来,仪器对使用者的反噬非常严重,他实在是疼得站不起身来,二来则是,安婉还有两只拖鞋。
被物理打脸的感觉真的很差劲。
他有点后悔招惹0号实验品了。
那个叫谈寂的实验品,从外表上看,长得漂亮而精致。
虽不似禾月那般可可爱爱的一小只,但身形也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模样,有种尚在抽条的纤细感。
像是那种应当被好好照顾的脆弱少爷。
若是在局外,祁冽根本就不会将这样的人视做对手。
但此时在局中,对方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就能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压制感。
就像是Blank1-1,那圈中几乎无人知晓的神权天赋·修改一样,让人本能的无法拒绝。
这两个怪物,本质上是一类人。
“这就爬不起来了?”
白橘撑着笼门看向外面,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以至于连挂在门上用以加固的铁锁链,都随之一同颤动了起来,碰撞出了“咔啦咔啦”的声响。
安婉也担心的走了过来,轻声问道:“你这样没有关系吗?”
她是到大学毕业后,才入悬命线公司做的弈者,那会公司已经搬到了如今这条商业街上,这些实验品们悲惨的过往,自然无人愿再提及,只能于残留的资料上,窥探出一点点真相。
“这才哪到哪啊,”白橘朝她笑了一下,“你是没见过,狂蝶当年是怎么揍我的。”
他在实验方刚解散时,有着相当严重的心理问题。
也许是被关在地牢中的那段经历,过于痛苦,以至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大脑都处于一种极致的饥饿中。
无论吃得多饱,哪怕撑到想吐,看见食物,也会本能的想要塞进嘴里。
无论囤了多少,哪怕房间都被零食堆满,见到别人在吃东西,也情不自禁的想要上前抢夺。
这种举动甚至是无意识的,难以克制,懊悔与羞耻又再次加重了痛苦。
直到狂蝶给他捡了一只饿晕在路边的小奶猫。
瘦瘦小小的奶猫,通身雪白,只有耳朵的位置有一点橘色。
都说橘猫是最贪吃的,那小猫也一样,吃着羊奶泡软的猫粮坚强的活了下来。
羊奶很香,猫粮很香,狂蝶当着他的面,打开的猫罐头更香。
可看着奶猫可怜巴巴的眼神,白橘头一次没有去抢。
那段时间,有奶猫陪伴,他的状况好了许多。
虽然依旧控制不住暴食,但至少不会去抢夺他人的食物了。
就在白橘以为之后的人生都会这样继续下去时,却突然毫无征兆的,成了局。
那段残忍痛苦的回忆再次刺激了他,作为天赋极好的实验品,入局的老手,白橘完全可以借住自身经验,用技巧性的方法去破局。
但狂蝶不许他逃避,整整四轮,一次又一次的直面血淋淋的过往。
直到他终于成为了,自己的王。
白橘的故乡信奉圣火。
被实验方关在阴冷潮湿的地牢中时,他时常想起被抓到这里来之前,家乡的那捧永不熄灭的火焰。
太冷了,幼年的他曾想,哪怕有一盒火柴也好,他想再看看信仰的模样。
第四轮局里,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破局之后,因能力出众,白橘被调来了总公司。
小奶猫长大了,因体重出众,留在分公司做起了猫老大。
也叫白橘。
这次入特殊局,情况紧急,他没能带上道具。
但圣火早已种在了他的心中。
“咔啦——”
原本坚不可摧的笼门,被那双颤抖着的手,轻易的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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