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路过的乌鹊却被吓到南飞失败。
一只惨白浮肿的手臂猝然破开湖面,水珠四溅被蟾光洗得发亮,滴落在一张同样惨白浮肿的女子脸庞上。
——相当不体面的诈尸场面。
叶甚刚冒出水面,就被鸟毛兜头砸了一脸。
无暇顾及的她手脚并用爬上岸,湿淋淋地扎进野草丛中又咳又吐,终于感觉四肢不那么僵硬了。
待她起身看清身处何地,顿时震惊不已。
这个地方,她死也不会忘记。
因为她死后的记忆,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叶国皇宫,沉鱼湖。
百年前,她也在这里醒来。
确切说,是她的鬼魂在这里醒来。
当年她懵懵然在沉鱼湖飘荡良久,发现自己只是一缕毫无记忆的孤魂野鬼,连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死因为何,全无印象。
于是飘进湖底,尽管验自己的尸听起来瘆人,却瘆不了鬼。
很快她从尸体掌心的笄礼仙印,知晓了自己名为“叶甚”。
显然失忆的鬼魂并不记得笄礼仙印是个什么玩意,当时她只不过感觉这名字很熟悉就拿来用了,后来东飘西荡了好一阵,才逐渐了解了世间种种。
可抛开这个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名字外,一无所获。
有是有几处小伤,但湖底碎石嶙峋,摔进来磕磕碰碰实属正常,至于致命伤,她真真瞧不出。
横竖已是鬼,知道也无用,叶甚坦然接受了连自己是自杀还是他杀都不知的状况,飘飘然去也。
撇开往事不谈,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叶甚探头往水面照了照,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真以原身重生或者说诈尸了。
映出的那张脸苍白且狰狞,尸斑未退,皮肤被湖水泡得肿胀皱裂,说是活人,鬼都不信。
——谢谢,有被丑到。
看了又想吐的她暗自腹诽。
可胸腔里七上八下的杂乱心跳声又在告诉她,自己现在确实是……
“别看了,你是好好的大活人,就是尸体泡久了,一时半会缓不过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像是猜到叶甚下一步动作,友好提醒,“也别找了,老夫是在你的神识里说话。”
叶甚:“……?”
“《曲线救鬼指南》,正是老夫所著。”
叶甚:“……!”
“不过说来话长,你先离开这里罢。”那声音又消失了。
叶甚绝倒。
然而还没来得及离开,就差点撞上了老熟人。
当年她作为鬼魂飘着离开沉鱼湖后,借着已死皇女的皮囊,转做了画皮鬼,而眼前这位于公公,便是近身服侍的老奴之一。
于公公提着灯笼例行巡夜,惊觉后花园边角那汪废湖旁有道黑影一窜而过,走过去见无事发生,他挠挠头,权当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也确实老眼昏花了,竟丝毫未觉裂纹自脚下爬开,桥索摇摇欲断。
轰然倒塌之际叶甚眯眼打了个响指,移形换影诀便落在了对方身上。
待于公公反应过来,那危桥已成了废墟,蛀空的断木七零八落浮在湖面上,而他站在湖畔,抹着满头虚汗连连喘气:“苍天保佑,这废湖是真的瘟啊……”
叶甚躲在树后,并不意外他一口一个“瘟”地埋怨沉鱼湖。
毕竟宫人早视它为不详,哪怕据说曾经风光无限,引得倾国佳人到此一游,出现沉鱼奇观而得名。
可惜后面出现了个皇帝叫叶余,因觉得“余”“鱼”同音,此名对他不祥,便下令废了这瘟湖。
彼时的画皮鬼叶甚得知实情,暗笑此人当皇帝的能力很是业余,多想的能力却很专业。
但此刻重生的叶甚,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于公公有哪里不一样了。
当时服侍自己的于公公是个腿脚不好的瘸子,说是某晚不幸踩空危桥所致。
某晚——莫非就是指刚刚被她无心扭转了不幸的今晚?
虽是无心,但她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这具原身,貌似仙力丰沛得过头了……
“鬼啊啊啊——!”于公公颤巍巍的呼喊把叶甚炸得回过神来,下意识以为自己暴露了。
“树后那人,想要这老家伙活命,就给我出来。”又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
叶甚摸了摸肿胀的鼻子,心道对方眼光好生毒辣,就这么张跳进黄河洗不清的鬼脸,居然还能看出她是“人”。
她大大方方从树后绕出,抱着胳膊靠在树干上:“怎么,区区溺鬼,也想来威胁我?”
溺鬼的脸色不比她好多少,利甲抵住那截老脖子的要害,阴恻恻地盯过来:“方才救他的人不是你?看样子是认识的,倒不如好人做到底,我放了这老家伙,你替我做这水中溺鬼。”
替它的意思,曾经做过鬼的叶甚当然不可能听不明白。
溺鬼拘于水附近,须吸一人之血,替它死在此处,方能解脱去投胎。
可惜它打错了主意,叶甚望着吓得魂不附体的于公公,十分感动,然后拒绝:“哦抱歉,在下并不认识他,也并非什么好人。举手之劳可以,以命换命没门,你还是让他给你当替死鬼罢。”
溺鬼:“……”
它也是第一次干威逼之事,显然没料到这人完全不按套路来,口不择言道:“我要他何用!替死鬼替我死,而我替他生,谁稀罕投胎时随个老头长相!”
于公公似懂非懂,很想说“您不稀罕的话要不然松开?”,奈何喉咙被掐,只得讪讪咽了回去。
叶甚更奇怪了:“敢情随我就好?”
“不好吗?”溺鬼仔细打量她一番,同样奇怪道,“姐姐生得如此佳人,若用这长相投胎,血赚不亏。”
叶甚:“……”
事实证明,没有女子不爱听这种赞誉——哪怕是句鬼话。
饶是这长相的主人都看不出自个现在哪块皮和“佳人”沾得上半点边,也被哄得心花怒放。
叶甚清清嗓子,刚想表示自己大可高抬贵手用安魂术送它入轮回,神识里的声音又开口了:“别用,答应它,让它吸血。”
虽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叶甚还是依言照做了。
那溺鬼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这人善心未泯改了主意,于是腾出手刺入她手腕,边吸血边叨叨道:“算我对不住,姐姐不妨日后再寻个替死……”
“鬼”字未落,它猛地爆发出凄厉的哀嚎,鬼身迅速膨胀,砰然炸成了飞灰。
变故瞬间发生瞬间结束,别说于公公,连叶甚都傻眼了。
“常人才能做替死鬼,你乃堂堂半仙,一介溺鬼岂受得起你的血。”那声音好脾气地解释道,顺带提醒,“还愣着作甚?快走。”
于公公逃过一劫,抖抖索索地伏在地上,老眼瞅着这女子,想说“多谢恩人”,又实在不知她究竟算不算是人。
吞吞吐吐憋出一句:“您……是死是活?”
叶甚抽了抽嘴角,抬手扎起蓬乱的长发,低头看向他,扯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我死了,我装的。”
有仙力傍身,叶甚再无顾忌,当即以最快的速度奔去了不羡山。
一路出宫顺利无比,随手施的隐身诀,也明显较以前大有精进。
这就是半仙?思及此处,脚底不由得有些飘了。
回到老巢,叶甚倍感亲切。
山洞和最早的印象并无二差,犹记得当年天天听道侣们在山顶起誓,诸如“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酸诗听得她耳朵起茧,愤而给山洞起名为:“羡仙洞”。
既是对修仙尚未成功自己仍需努力的鞭策,也表达了对此类捧情爱至上还踩修仙大业的肤浅之众的鄙夷。
当年叶甚先是飘到此洞,发现是处仙人遗址,并捡漏了本秘籍,名曰《曲线救鬼指南》。
书有言,孤魂野鬼属轮回之外,待几年后鬼气散尽,便彻底消失了,若不想魂飞魄散,唯有靠修仙自救。
然鬼卑而仙尊,天道不容许鬼身向仙身越阶飞升,所以得走迂回的路子,鬼身先凝体成灵,再以灵体修仙,即所谓的——
曲线救鬼。
之后三年,叶甚才借了那副画皮鬼的壳子,按指南所示,先凝体成灵,然后拼命修炼了百年,终于飞升在即。
直到她在飞升中被天雷劈了个外焦里嫩,醒来后便发现自己沉在湖底。
刚进洞,一缕轻烟便从叶甚眉心处逸散而出,一老者凭空坐下,鹤发童颜,仙姿卓然。
“唔,这地儿得有千年了吧,老夫还以为它早不在了。”他兀自感慨。
不用问也听得出,面前老者就是曾居于此处的那位仙人。
“敢问前辈,为何我会以原身苏醒?”行礼过后,叶甚试探开口,“是否……与您唯一在《曲线救鬼指南》中未言明的天劫有关?”
“心思倒是敏锐。”老者面露欣赏之色,“不枉老夫千年前分了一丝神识在秘籍中,想着后世有缘人能拾得它,并修到最后,天雷自会劈开封印,老夫纵在仙界亦能指点一二。”
叶甚大为感激:“多谢前辈!”
“先搞清楚状况,再谢不迟。”老者摆手长叹,“仙籍严谨,那具钻空子凝成的灵体,天雷已毁,并将你的魂魄遣送回了三逆之劫所在的时间点。”
“三逆之劫?”
“强行逆正道修仙,飞升天劫也会将‘逆’字贯彻到底。所谓三逆,即逆人、逆众、逆己。”
“意思是……改变一个人、一群人和……我自己?”
“不错。其实三逆之劫,逆己最难,也是你曲线救鬼的终焉。”老者摇头晃脑道,“逆天须逆己,逆己方逆天,逆天固不易,逆己实更难啊。”
单那两个字已砸得叶甚有些发蒙:“什么叫改变我自己?”
老者掸掸长袍倒退一丈远,才把话说完:“你是聪慧之人,记性想必很好,从现在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怎样算作改变你自己——老夫想你心中有数。”
叶甚当然有数。
毕竟百年前,她正是从这个时间点开始,披着画皮鬼的皮囊,摇身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女,搅合世人打得不亦乐乎……
她暗呼不妙,仍想垂死挣扎:“可‘我’已经在这了,以前那个‘我’怎么还会同时存在?”
“万物都有阴阳两面,只是常道下没可能产生交集,既行非常道,这没可能便有了可能。不过必须提醒的是,能同时存在,并不意味着能直接接触,否则……”老者两手成拳做了个相碰撞的手势,和善一笑,“正负相消,两俱湮灭。”
文绉绉的说法,译成白话就是:
和过去的自己对着干,干赢了自己就等于干赢了最后一劫,但不能简单粗暴地正面干,否则你俩会从同时存在,变为同时不存在。
很好,这下想听不懂也难了。
叶甚一掌将手边青石拍成齑粉。
“这天劫是人干的事?”
“你玩我呢?!”
对方早料到她的反应,所以预先挪后了些,免得被溅一身唾沫星子。
“此外……”他倒懒得介意,好歹把小辈拉进这个天坑,开坑的多少也得负点责任,“我之前阻止你用安魂术,是想提醒你,尽量少用仙力。”
……合着她仙力涨了个寂寞?
“仙力与魂魄伴生,魂魄归位后,受过天雷锤炼的仙力自然大涨,你已算是半仙之躯了。”老者幽幽提醒,“但你只能作为普通人渡劫,至多消耗三成仙力,否则每渡过一劫都须再挨一道天雷,你扛不住。”
叶甚默默掰着手指,一、二、三,加上灵体挨的那道,她上辈子合该是赌咒发过什么五雷轰顶的誓。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诚恳发问:“我明白了,请教前辈名讳?”
接受现实之快,倒让老者愈发另眼相看,不过还是摆手道:“天机不可泄,说来你我确有些渊源,故不便多透露。称谓随你,老夫一贯不在意这些。”
“既修前辈的仙法,您说来也算我半个师父,我还是以含有相关字眼的称谓叫您吧。”叶甚击掌一笑,作顿悟状,“——坑爹前辈。”
“……记仇得很。”无语半晌,对方似是认命地叹道,“坑爹就坑爹吧,反正算起来老夫确实是你的……”
“什么?”
“没什么,确实坑了你行吧。真受不了小年轻,一个两个怎都这脾性……”坑爹前辈袖袍甩得万般无奈,“总之三逆之劫全靠你自己,旁人只能提点一二,若还不懂,在神识里叫……咳,叫我就好,但不该说的,老夫也不会多说。”
话音甫落,山谷里传来山鸡啼鸣,晨曦初露,柔柔透进这一方天地,将仙人的身影照得虚幻,愈显缥缈不可及。
天光破晓,又换一日新。
叶甚走出羡仙洞,遥望旭日新升,不禁唏嘘仙途坎坷:“我也该走了,否则再过月余,正好能撞上那个飘到这里,捡到那本秘籍的‘我’。”
“着什么急?起码这几日足够你在这做第一件事。”身影消散前,坑爹前辈忍不住再次友好提醒。
“做什么?”
“躺下。晒太阳。”
“啊?”
“啊什么啊,你看看你这副躯壳,不得暴晒好几天才能晒回原样?要老夫说,在湖底泡发了不是你的错,出去吓人可就是你的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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