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
苏陌已经许久未想起自己的故乡了。
月凉如水, 清辉万里。
苏陌望着月色下的?帝城,心叹这书中烟火、尘世繁华终究与自己无缘,而那个记忆中渐渐模糊的故乡也成了回不去的远方。
苏陌创造了书中世界,曾经主宰一切, 如今却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回不去故乡, 望不到未来,薄薄的?月光落在身上, 苏陌只觉凉意沁骨, 他不自觉揽住双臂,唤道:“裴寻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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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人应了一声。
“送红姑回家吧。”苏陌凉声道, “将她葬在故乡。”
“听殿下的?。”裴寻芳没有多言, 红绡的?死?他只字未提,而是?握住苏陌的?手,“都入夏了, 手怎么这么凉?”
“不是?我冷,月光冷。”苏陌抽开?手,望着远方出神,喃喃道,“明月千里, 照着埋骨人。”
这座钟楼位于皇城中轴线靠后的?位置, 景龙钟一响, 整座皇城为之一震。
重?重?叠叠的?宫殿依次分布,高耸陡直的?朱色宫墙将这满宫辉煌圈禁其中, 犹如第一道锁。
宫墙之外,是?向东南西北延伸的?四道长街, 错综复杂的?街巷穿插其中,长街的?尽头是?褐色城墙, 将帝城的?万家灯火护在其中,犹如第二道锁。
帝城之外,是?灰扑扑的?外城,以?及月色下望不到边界的?远方。
苏陌望着这帝城版图,心?叹世界之大?,自己磋磨数月,不过是?从帝城的?第二道锁,走进了第一道锁。
真是?可笑啊,苏陌长叹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恭贺苏陌喜获嫡皇子的?身份,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红绡的?死?,安喆的?出现,被续写的?《伶人太子》一文,未解的?天机门,以?及未卜的?前途,桩桩件件都让苏陌无法放松下来。
对清川的?愧疚和责任,支持着苏陌往前走,可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懂苏陌?
苏陌闭了闭眼,道:“别叫我殿下,我不喜欢。”
“为何?”裴寻芳道。
苏陌欲言又止,咬唇道:“你知道,我不是?季清川。”
“咱家认的?是?殿下这个人。”裴寻芳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苏陌身上,他握了握苏陌的?肩,见?他没有反对,便顺着双臂环住苏陌。
宽大?的?手掌将苏陌的?手完全覆盖,十指交错,越扣越紧,摁在小腹最柔软的?地方。
月白锦缎被压出道道涟漪,似月色下微漾的?湖水。
苏陌只觉一股热流在小腹内涌动,酥麻麻的?鼓胀感异常熟悉。
他侧过身,用鼻尖抵在他的?颈侧,闭眼道:“掌印就不好奇我是?谁?”
裴寻芳声音很缓:“殿下愿意告诉咱家了?”
苏陌用鼻尖摩挲着他的?颈,像只撒娇的?猫咪,他闻着他衣领间的?檀香,糯糯道:“红姑说我在长个子。”
“殿下还会再长高的?。”裴寻芳将苏陌圈得更?紧了,“咱家替殿下好好养。”
“若是?养不好呢?”夜风入喉,苏陌咳嗽得肩背直颤。
“养得好。”裴寻芳宽慰道,“秦老与安喆联手,会有办法的?。”
“掌印是?如何识得安喆?”苏陌问道。
“不算相识。”裴寻芳顿了一下,又道,“咱家曾托秦老下江南寻找白衣安吉,弁钗礼后有了消息,咱家本欲带殿下南下寻医治病,谁料殿下入了宫,安喆也?到了帝城,咱家便暗中引荐,让安喆入了太医院,往后在宫中为殿下医治,也?算方便。”
他轻描淡写说着,仿佛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苏陌已是?心?绪翻涌。
自密林一别,他自认为与裴寻芳分道扬镳,从此天涯陌路,哪知,自两人分别的?那一刻起,裴寻芳对他的?保护便如呼吸一样无处不在。
这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安全感,苏陌自穿进这本书中,一直游离于现实与虚妄的?边缘,像只孤魂野鬼,而这个人,像一只巨大?的?枭,毫无保留地将他护在羽翼之下。
苏陌嗅着他领间独有的?香,心?中生出眷恋,他问道:“红绡也?是?掌印安排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寻芳道:“不止红绡。”
苏陌又问:“高百尺呢?”
“高百尺是?意外,天机门的?底细咱家会尽快摸清楚。”
“李长薄呢?掌印又给李长薄下了什么套?”苏陌问道。
裴寻芳忽而来了醋意:“殿下为何觉得是?咱家给他下套,为何不觉得这是?李长薄自导自演的?苦肉计?还是?说,殿下根本就是?喜欢吃他这一套?”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陌磕巴了一下,“你知道我此番入宫是?为了什么。”
“今日为了季清川,明日就会为了朝堂、为了社稷,这大?庸烂透了,你收拾得过来么?你不看看自己的?身体能撑几日,咱家好不容易……”裴寻芳抓着苏陌的?肩,眼睛都红了,“好不容易……”
苏陌眼睫一颤:“好不容易什么?”
裴寻芳凝着苏陌:“此事一毕,跟季清川与李长薄做个了断,跟我走。这大?庸存亡、天下苍生皆与你无关?,跟我走。”
苏陌觉出异样,这些话似曾相识。
他退后一步,心?生戒备:“掌印在说什么?掌印究竟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裴寻芳眸光渐深,声色低哑道:“殿下三言两语便能将高百尺逼疯,殿下又藏了多少秘密?”
苏陌只觉周身一凉。
兜头的?凉意从头上浇下来,也?将他从那蛊惑心?神的?檀香中浇清醒。
是?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又岂止一两个秘密?
晚风吹过钟楼檐角的?铃铛,叮叮当当摇响着。
将苏陌的?心?都摇乱了。
苏陌推开?裴寻芳,自己也?酿跄了一下,他在风中自嘲道:“既然彼此都无法坦诚以?待,又何必作这亲昵之态?”
“上次一别,我已同掌印说得很清楚,你我之间,只谈交易,不谈感情,我的?身份是?假的?,待你的?模样是?假的?,只有利用你是?真的?,掌印既已心?知肚明,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裴寻芳没有回应,只在月光中幽幽望着他,伸手要?抱他。
苏陌往后退去,他扶着那钟楼的?栏杆,坚硬,冰冷,仿佛只有扶着它们才?能支撑住自己。
“我明明已经抛弃你了,为何还要?不顾我的?意愿出现在我面前?”他无法再望着那张脸,转身道,“对不起,我累了,我想回家。”
天空乌云翻涌,月光渐渐被遮去,风愈发大?了。
苏陌被风迷了眼,眼泪无知无觉便流出来了,他没出息的?用衣袖擦泪:“叫你的?人全部离开?,别再来找我……”
话未说完,便被裴寻芳从身后揽住腰腹拖了回去。
“殿下想去哪?”
熟悉的?语调如泰山压顶。
苏陌全身寒毛倏地立起。
这语调他再熟悉不过了,虽音色不同,却与梦中那个尖细的?宦官语调一模一样。
之前零零碎碎的?怀疑全部涌来,苏陌变得同刺猬一般敏感,挣扎道:“放开?我!你别碰我!”
“咱家喜欢。”裴寻芳岂会放他,贴在他耳后,阴恻恻道,“就算被殿下算计、利用,被一次次抛弃,咱家也?喜欢。咱家说过会对殿下负责,便会负责到底。”
苏陌的?心?狂乱不已,他踢打他,拿手捶打他:“谁要?你负责,为什么还要?管我!我的?病与你何干,生死?又与你何干,裴寻芳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管我!”
“咱家不是?东西。”裴寻芳亲吻着苏陌的?脖颈,“咱家不过是?殿下的?一枚弃子,一把丢弃的?刀。可即便被殿下一次次抛弃,咱家依然放不下殿下……”
“你走!离我远点!”苏陌哭着推他,“裴寻芳,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吧,杀了我一了百了。”裴寻芳轻哄着,吻他的?泪,“若殿下舍不得杀我,哪怕只给咱家一丝希望,就算刀山火海,咱家也?会找来。”
苏陌的?泪止也?止不住,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咱家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苏陌。”
苏陌倏地睁大?眼。
裴寻芳一口咬在苏陌的?颈侧,尖利的?牙齿扎入他细嫩的?肌肤:“暴风雨快要?来了,你想飞,咱家便陪你飞。在那之后,你只能属于我一人。”
苏陌闻到了血腥味。
他仿若看见?帝城上空浮起了血色薄雾,凄厉的?哭喊声在风中鸣啸,数不清的?人影如被潮水冲上岸的?蝼蚁,在月色下匍匐着,尖叫着。
乱箭如雨落下,卷起血色潮沫。
那是?一场近于屠城的?大?厮杀。
夏夜温良,帝城沉寂。
无人意识到危险正要?降临-
天宁寺,藏经阁,顶层书阁。
一名?小僧禀着支烛火,另一名?小僧拿着枚铜色钥匙,捣腾了许久,才?将那锈迹斑斑的?锁头打开?。
吱呀一声,阁门被推开?,呛人的?尘沫扑面而来。
小僧挥开?空中缠绕的?蛛网,步入阁内,将烛台一盏一盏点亮。
久被尘封的?书阁一点点明亮起来。
“吉空大?师,请进。”小僧恭敬说道。
吉空念了句阿弥佗佛。
“大?师要?找何物?,小僧可以?帮忙。”
“不必了。”吉空道,“去外面候着吧。”
“是?。”
吉空大?师走向书阁最深处,铺满尘埃的?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与几支素瓶,砚台中的?墨已干,纸已泛黄,素瓶中的?花枝早已落成灰。
唯有书案后挂着的?那幅字画,整洁如新,上面的?灰尘似乎被人清理过。
吉空捻着佛珠的?手指一紧。
“不好。”他暗道,绕过书案,小心?地扶着画框将那幅字画取下。
字画后是?一道机关?,机关?内有一秘洞,洞内放着一个藏诗锁秘匣。
吉空小心?翼翼将那秘匣取出,抱至灯烛之下。
随着七道藏诗小轮依次解开?,“吧嗒”一声,秘匣解开?了。
匣内的?书信仍然安在,完好无损。
吉空将那书信徐徐展开?,只见?那细腻华贵的?丝卷上,隽秀的?字迹如是?写道:
我做皇帝,非已之愿,自当任以?来,兢兢业业,无时无刻不在为大?庸朝思虑未来。
作为皇帝,我唯有二错,一错左安门廷杖群臣致二十人惨死?,二错后宫空置独宠裴寻芳。
可作为我自己,第二错不算错。
我命不久矣,今后裴寻芳独揽大?权,恐成大?患,他虽有大?才?,可为人残暴酷烈,若无人规诫、制衡,必致大?祸。若命他殉葬随我而去,实为不忍,大?庸失了脊梁骨,国祚难延,天下亦会大?乱。
荀儿尚小,难堪大?任,皇位青黄不接,故作十年之约,一令裴寻芳潜心?辅佐,勿生二心?,二为他留有念想,并有所忌惮。
十年之约到期,请大?师将匣中礼物?交于裴寻芳,是?生是?死?,自有天数。
吉空眼皮一跳,转眸看向那秘匣。
匣底的?黄绸鼓隆隆的?。
吉空将那黄绸一掀,心?下大?惊,原本已送出的?“礼物?”,不知何时竟被人又还了回来!-
钟楼之上。
苏陌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裴寻芳哑声道,“十年之约,答应你的?事,咱家都做到了,你答应咱家的?,何时兑现?”
苏陌脸色大?变:“你……你是?……”
“明月千里,照着埋骨人。苏陌,当年你用一座衣冠冢便将咱家打发了,这笔债,你要?如何还?”
苏陌怔愣一瞬,几乎就要?撒腿就跑,可哪里还跑得了,瞬间被裴寻芳提腰抱起,撞在了那一人粗的?撞钟木。
“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雄浑的?钟鸣响彻帝城上空。
裴寻芳将慌乱之人揽进怀里,心?中情意再难自控:“十年了,殿下该疼疼咱家了。”
还你
钟声大作。
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在苏陌眼中都颠倒了。
天地颠倒了, 钟楼颠倒了,他倒垂于撞钟木上,晃荡着。
苏陌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他?仿若看到裴寻芳一头乌发染了霜雪, 根根全?白了, 那张脸依旧俊美无俦,却?也?更冷峻了。
他?一点点逼近, 眼中汹涌着难掩的爱意, 疯狂又热烈,薄唇却?紧抿着, 极力隐忍着, 像一头自我禁锢的野兽。
在苏陌的梦里,裴寻芳从来?都是那个冷漠的“施刑者”,他?永远衣冠楚楚, 不动声色地伺弄着苏陌,看着苏陌失控。
而?眼前?的裴寻芳,却?像一头在失控边缘挣扎的野兽,就连冷漠锋利的凤眸都憋红了。
苏陌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害怕裴寻芳靠近,却?也?害怕他?不靠近。
“裴……”苏陌从喉间呼出?一个字, 裴寻芳已拖起他?的后脑勺, 一口咬在了他?脖颈上。
尖利的牙齿刺破肌肤。
苏陌轻哼了一声。
血腥味瞬间充斥着口鼻。
裴寻芳呼吸很重, 吮吸了好一会,这?才餍足地闭上眼, 他?箍紧苏陌的腰与后颈,忘情的舔舐起来?。
刺疼很快化作一股酥麻麻的快感, 如高山冰雪被热辣辣的熔岩舔过,雪水与熔岩交融在一起, 流遍四肢百骸。
苏陌也?要化掉了。
“苏陌。”裴寻芳一边舔舐着,一边轻唤着他?的名?。
“苏陌。”
“苏陌。”
这?声音仿若有魔力一般,唤醒苏陌那些深入骨髓里的记忆。
他?看见大雪初停的夜晚,残月挂在西天。
裴寻芳策马狂奔于层层叠叠的朱红宫墙间,长巷深深,马蹄扬起块块积雪,象征皇帝驾崩的钟声在帝城上空长鸣。
白色宫灯一盏盏挂起,身穿白色丧服的宫人跪了一路,裴寻芳的马跑死在长巷里,他?重重栽在地上,滚进雪地里,痛苦到全?身抽搐。
“为什?么不等我!”裴寻芳哀嚎着,痛苦得?不成人形,“为什?么不等我!”
“裴叔。”一名?身穿麻衣的少年带着一队宫人在巷口迎接,“陛下的后事还等着你。”
裴寻芳在雪地里蜷曲着身体,他?将头埋在雪里,痛苦地低吼着,他?掬起一捧雪狠狠塞进嘴里。
数次爬起又跌了回去?,黑纱帽掉了,他?全?然未觉,他?脸色苍白如鬼,终于扶着宫墙爬了起来?。
他?僵硬地挪了一步。
少年与宫人纷纷为他?让开道。
可?裴寻芳悲伤到寸步难行。
“此乃陛下遗诏。”少年领着宫人齐齐跪下,手中高举着一卷诏书,道,“陛下崩逝,大庸岌岌可?危,请裴叔节哀顺变,振作起来?主持大局。”
裴寻芳颤抖着接过诏书,如拥抱爱人一样拥在怀里,他?双目失了神,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长发便白了一寸……
这?条路寂寞又悲苦,他?是被遗弃的刀,失去?爱人,从此孤寂一人。
他?本可?以反抗,或者抛下一切。
可?他?低下头,戴上了爱人亲手为他?锻造的锁链。
他?替他?将李荀养大,将李荀教成一位明君。他?替他?守护摇摇欲坠的大庸,为大庸守得?十?年休养生息的机会。他?信守承诺,不造反、不夺权,一步步为李荀清除所?有障碍,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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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他?什?么都做了。
可?是他?不知道,苏陌不可?能再回去?了。
十?年之约,只是一个谎言。
苏陌心痛得?几乎窒息。
那么多?那么多?的难过与愧疚,如今终于知晓了原因。
苏陌伸长着脖颈,任由?裴寻芳吸食。
“是我负了你。”熟悉的血与泪交融的感觉,苏陌仰颈含住裴寻芳的耳垂,吐气道,“想要什?么,便自己来?拿吧,我都还你……”
裴寻芳倏地睁眼。
双耳都红了,耳廓上细小的毫毛如银针根根立起。
苏陌从未主动亲吻过他?这?里。
他?唇上还沾着一点血,红艳艳的妖孽着。
“你都记起来?了?”他?问道。
苏陌没有回答,只捧起他?的脸,用指尖,轻轻拭去?那点血迹。
血迹晕开,裴寻芳僵着不动。
苏陌继而?,用舌尖代替了它。
天空乌云翻涌。
裴寻芳垂眸看着小心翼翼吻他?的小猫咪:“用十?年之约禁锢我,为什?么?”
“想要你活着。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好好活着。”苏陌呢喃道,“十?年可?以冲淡一切。你会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你会发现我并没有那么重要,随后将我忘记。”
“苏陌,你太?自负了!”裴寻芳颤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忘了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
“是我错了。”苏陌道歉,“欠你的,我都还你。”
疾风乍起。
檐角的风铎疯狂摇响着。
裴寻芳按着苏陌心口:“你认真的?”
苏陌凝着他?,喟叹一声,遂翻身覆在裴寻芳身上。
俯身道:“我说停,就停。”
随后如玉山倾倒般投入他?怀里。
发髻上的簪子松了,滑掉了。
乌黑的长发飞扬开来?。
风吹动地上的簪子,骨碌碌滚了几滚,停在一双玄色靴子前?-
慈宁宫。
太?后倚于软榻上,正牵着一名?妙龄少女说话。
“你与太?子的婚事,哀家会全?权做主,叫你爹爹放心。哀家会在庆寿宫宴上当着满朝文?武为你赐婚,婚期已命钦天监测算,宜早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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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垂首捏着手中帕子,含羞点头。
太?后怜惜地拍拍她的手,将一支白如截肪的玉镯戴在她腕子上,道:“好孩子,今日起便不回家了,留在宫里陪哀家,也?与太?子多?见见面。哀家喜欢你喜欢得?紧,这?些日子哀家这?心头跳得?慌,就盼着你与薄儿早日完婚,为皇家绵延子嗣,这?事一了,哀家这?心才能踏实。”
少女脸更红了。
正说着话,忽闻外头钟声大作。
太?后脸色大变,连连唤来?宫令女官:“方才是不是景龙钟响了?”
“听这?声音,是景龙钟。”
“快去?!快叫人去?瞧瞧!景龙钟是圣物,私鸣景龙钟是死罪!若造成阖宫恐慌,哀家诛他?九族!”
“是。”
宫令女官眉头深锁,她匆匆点了十?几名?身手利索的小太?监,觉得?不放心,又召来?了禁军。
大庸人都知道,非官家钦定的天子时辰,景龙钟是绝对不可?敲响的。
据说,这?座大钟乃前?朝大齐遗物,象征着真命天子。
武元帝当年为了证明自己是秉承天命的皇帝,曾派出?钦天监并金銮驾敲敲打打、浩浩荡荡将这?座大钟从长安城一路迎至帝城。
景龙钟落座大庸皇宫以来?,安稳近二十?年,一直很太?平。
意外只发生过一次。
那便是先皇后于湄水诞下嫡皇子那一日,景龙钟无故自鸣,钟声连响九下,旁人无法靠近,民间甚至一度传言嫡皇子乃真龙降世。
今儿太?后刚认了“嫡皇子”,这?景龙钟便无故鸣响,若被人拿来?作文?章,此事非同小可?!
宫令女官手心冒了汗,她加快脚步,哪知还未踏出?慈宁宫宫门,便又听得?一声钟响。
“铛——”
这?一声,比方才那一声更加洪亮,直震得?人鼓膜作痛。
“太?后有令!”宫令女官抬高嗓音道,“抓住鸣钟之人,赏黄金百两!”-
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撞钟木袭来?!
苏陌被冲击得?腾空飞起,忽的从心口吐出?一口血来?,他?被高高抛起,惊恐地朝裴寻芳伸出?双臂。
下一秒,裴寻芳跃身而?起,揽住他?的腰,将他?带回怀里,双双撞向景龙钟。
“咚!”
裴寻芳一脚踢在钟上,又一个飞旋,这?才抱着苏陌堪堪落在钟楼边缘。
身后的栏杆轰然断落,哐哐当当坠下楼去?。
一道紫电划破长空,亮如白昼。
苏陌趴在裴寻芳怀里惊魂未定,他?喘着气,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可?透过发丝与衣袍的缝隙,苏陌看见,那一人粗的撞钟木上,已然立着另一个“裴寻芳”!
电闪雷鸣间,狂风吹起那人的墨色蟒袍,猎猎作响。
他?戴着黑纱帽,指尖捏着苏陌那支掉落的素簪,放在鼻前?深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很陶醉,似在品味一般,随后歪了歪头,将簪子簪入自己的发髻中。
他?缓缓侧过头,凝向衣衫不整的苏陌。
那笨重的撞钟木在他?脚下,被当作玩具秋千晃荡着。
夜幕之下,一队队被景龙钟惊动的人马提着灯从四面八方涌来?。
而?那位“裴寻芳”仿若恶作剧一般,还没玩过瘾,他?咧嘴微笑,脚底一荡,那巨大的撞钟木便再次撞向景龙钟。
“铛——”
整个钟楼都在震颤。
裴寻芳捂住苏陌的耳。
那位“裴寻芳”始终直勾勾看着苏陌,目光极净而?近邪。
“公子若是喜欢这?副面容,阿烈便也?每日扮作这?副面容。一具皮囊而?已,没什?么难的。他?可?以,阿烈也?可?以。”
玄衣人朝苏陌伸出?双臂,道:“公子看,公子想让阿烈成为谁,阿烈便可?以成为谁……”
苏陌耳中一片嗡鸣,根本听不到他?说什?么。
他?知道那是玄衣人,只道:“阿烈,你做什?么!”
“爱欲之于人,究竟是什?么?”玄衣人露出?委屈的表情,他?脖子一扭,指向裴寻芳,一字一顿道,“他?在伤害你……阿烈不高兴…………”
裴寻芳将苏陌滑落的衣裳拉上来?,将他?更紧地揽进怀里,嘲讽道:“阁下扮作咱家的样子,像个小丑。”
玄衣人的脸抽搐了下,他?盯着那双伺弄苏陌的手,眼睛都快滴出?血来?,他?道:“都是假的,裴公公同我又有何分别?彼此彼此。”
裴寻芳道:“我是谁,我清楚得?很。倒是阁下,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自破禁诫,监守自盗,滋味如何?”
玄衣人脸色骤变,他?变得?焦躁起来?,像只小动物在撞钟木上走来?走去?。
他?转头又望了一眼,目光掠过苏陌的眼、苏陌的唇,随后落在他?颈侧,那原本白玉无瑕的颈侧,有一个艳红的咬痕,十?分刺目。
玄衣人神色渐渐阴暗起来?:“我是不是说过,若你遵守同我的交易与约定,我尚可?留你一时……可?你屡次挑衅规则,还自曝身份,你无视这?个世界的规则,这?世界便容不下你。”
玄衣人一声大喝,倏地从背后振出?一双玄色大翅,巨大的翅膀将他?的上衣全?部撕破,诡异的金色云纹在他?身上流淌着。
无数道紫电横空劈出?,如百龙腾于云罅。
他?双目亦变成金色,如锁定猎物的鹰眼一般死死锁着裴寻芳。
“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天命
“拿命来!”
一道闪电穿透云层直朝裴寻芳劈去!
烨烨震电, 顷刻间便能取人性命。
“住手!”苏陌仓皇张开双臂,扑到裴寻芳身?上,将他囫囵抱住,裴寻芳先是一愣, 随后?任由苏陌抱着自己扑倒在地上。
两人滚了几滚, 裴寻芳用手护住苏陌的脑袋。
那道?闪电直劈而下,却在快要触到苏陌的瞬间改变路径, 落向了一侧的景龙钟。
“刺啦”火星四溅, 地板被劈开了一道?焦黑的裂缝,支撑景龙钟的悬木随之倾斜, 咔嚓断裂。
“咚——”
景龙钟掉落, 震耳欲聋。
整座钟楼虚晃了几下,尘沫飞扬。
混乱中,苏陌攀着裴寻芳的腰爬了几步, 他惊魂未定,去摸他的脸:“你有没有事?”
四肢交叠,呼吸交错着,裴寻芳眸光微动?,他按住苏陌的手, 贴在温热的脸上, 眼?底闪过一丝欢喜, 道?:“殿下担心我?”
苏陌又急又气,可没等两人喘过气, 又一道?更强的闪电从天而降。
紫色电流将夜色照得梦幻而神秘,像夜空绽放的花, 苏陌看见裴寻芳在朝他笑。
苏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公子?让开!”玄衣人大喝道?。
下一瞬,裴寻芳强行解开苏陌的手, 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等我。”裴寻芳用唇语道?。
“不……”苏陌的话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已飞了出去。
那道?闪电如一把擎天利剑直劈而下,正?中裴寻芳的背脊,他浑身?一颤,木木朝着苏陌笑,随后?,如一个僵硬的木偶往后?仰去,他撞断了栏杆,从钟楼边缘摔了下去。
“不要!”苏陌从心里发出一声?嘶吼。
他想扑上去,却被一双手臂稳稳捞住,正?是及时?赶来的唐飞。
“公子?,危险!”唐飞阻止道?。
“放开我!”苏陌挣开他,连滚带爬趴到钟楼边缘,裴寻芳在坠落中连撞数下,飞檐撞断了几截,碧瓦横飞,他像一个坏掉的木偶娃娃,无知无觉,一直往下坠。
他身?下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他吸进去了。
“不要……”苏陌无望地向他伸出手。
裴寻芳摔在一处角脊上,五只屋脊兽被齐齐撞落,檐下铃铛亦四下飞去,叮当叮当,似古老的招魂铃。
裴寻芳神识一动?,骤然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抓住一角残檐,吊在半空。
电闪雷鸣中,他抬头望向钟楼之上的苏陌。
夜空乌云翻涌,苏陌红着眼?,他在哭。
裴寻芳头一回觉得他哭起来比平时?还?要好看。
想看他哭。
想看他因为自己而哭。
裴寻芳凤目微眯,翻身?一跃,跳上了另一座悬山顶。
裴寻芳站在屋巅,远远回望了苏陌一眼?,随后?像暗夜里的兽,冲进了黑夜里。
“想逃?”玄衣人咬牙切齿,“天网恢恢,看你能往哪逃?”
他振翅一飞,冲上长空,盘旋于云间。
他很快锁定那道?黑色身?影,区区闯入者,还?敢同守书人叫板,不自量力!
玄衣人双翅一振,无数道?雷电应召而出,蓄势待发。
“去!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一道?又一道?闪电破开云层,似百条金龙从天而降,满载着杀意,朝那黑影呼啸袭去。
惊雷阵阵,暴雨瓢泼而至。
狂风吹着冷雨泼洒在苏陌脸上,裴寻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苏陌转身?抓住唐飞,乞求道?:“带我去找他。”
唐飞从未见过苏陌如此狼狈的模样,公子?待掌印一向忽即忽离,万事皆不上心,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过淡淡应对?,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主人心中自有谋算,一定会没事的。”唐飞宽慰道?,“公子?只需像往常一样,等主人回来。”
“这次不一样。”苏陌全身?都在抖,“带我去找他!”
雨越下越大,唐飞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哭,只听到苏陌一遍一遍请求道?:“带我去找他……唐飞求求你……”-
宫令女官带着人赶至钟楼底下,远远瞧见一个黑影掉下钟楼,正?要唤弓箭手,又见一只巨大的玄鸟追了上去。
那玄鸟振翅一鸣,雷电霹雳随之而至,如索命的鬼直追着那黑影劈去。
“那是……那是天命玄鸟啊!”人群中一个小太监扑通一声?跪拜了下去。
“天命玄鸟现身?了!”
“天命玄鸟现身?了!”
更多人朝着那远去的玄鸟跪拜了下去。
“什么天命玄鸟?”
“当年围场兵变,也就是武元帝在围场被猎杀那一晚,天命玄鸟便现身?了!”那小太监哆哆嗦嗦道?。
“先帝……是武元帝……武元帝早已得到兵变情报,他布下防备,甚至安排了替身?和逃生密道?,他明明已经逃出了围猎,可就在那时?,天命玄鸟出现了。”
“天命玄鸟是主宰这天地间生死?的神,它叫你今日命绝,就不会留你过子?时?……”
“都说,武元帝屠戮九州,杀伐太重,杀天子?,烧长安,夺景龙钟,自奉为王,惹怒了老天爷,才被玄鸟索了命。”
“天命昭昭,逃无可逃啊!”
众人问道?:“姑姑,还?追吗?”
“不用追了。”宫令女官摆手。
“如此倒好交代了。”她回头道?,“此人私鸣景龙钟,触犯天怒,被玄鸟索命,他活不了。记住,今夜之事,与嫡皇子?无关,与太子?也无关。”-
夜空仿若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暴雨倾盆。
大雨淋得苏陌睁不开眼?,他趴在唐飞背上,追着闪电与雷鸣,在夜里狂奔。
轰隆隆,一道?道?闪电落在宫殿楼宇间。
满宫之人均关门闭户,躲在屋内,心惊胆战听着这场雷雨。
苏陌每见到一道?雷电,心口便如被刽子?手拿着尖刀凌.迟一刀。
刀刀见血,蚀骨噬心,他咬牙默数着,九十一道?,九十二?道?,九十三道?,九十四道?,九十五道?……
那些关于裴寻芳的破碎记忆,如这倾城大雨,将苏陌淹没。
苏陌脑中另一张封闭已久的字网轰然展开,那里埋葬着他与裴寻芳曾一起经历过的一切。
那是一个废弃的字网世界,一片荒芜,破败不堪,文?不成句,晦涩不明,那些断裂的片段,被抹去的字句,隐约残留着些许温存与难以回首的过往。
泪迹斑斑,笔墨疏狂,掺杂着血腥、算计与爱恨,荼蘼而瑰丽。
闪电破开苍穹,照亮这破败不堪的字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陌心痛得无法呼吸,它就像许许多多被写书人丢弃的废稿一样,无望地呆在角落里,赤裸.裸地残破着,被封存,被遗忘,直至……被销毁。
永远无法再见天日。
于书中人而言,写书人就是残酷无情的神明。
一念定悲喜,一笔定生死?。
苏陌心如刀绞,他抓紧唐飞的肩:“请务必、务必带我找到他……”
“公子?放宽心。”唐飞追了一路闪电,渐渐发现裴寻芳表面?是逃跑战术,实际却是在步步引敌深入,他猜不透主人的想法,他只知道?主人命他照顾公子?,公子?要找主人,为了公子?不伤心,那就一定要找下去。
“在那!”
唐飞身?手很好,目力极佳,他远远瞧见那道?黑影与闪电纠缠,摔进了一座漆黑的偏殿。
飞天玄鸟随即而至,只是不知怎的,那破鸟好像着了火,赤红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翅膀。
“公子?,抓稳了。”唐飞背着苏陌在屋脊上狂奔起来,跳过一座座宫殿,随后?纵身?一跃,跳进了那座偏殿。
庭院内很黑,除了雨声?,别无他响。
水雾中弥漫着血腥味,浑浊的积水里似乎也漂着暗红的血。
苏陌从唐飞的背上滚下来,在积水中到处摸。
积水已没膝盖。
“公子?当心。”唐飞心想完了,公子?若是受个伤、生个病,主人还?不削了他。
可哪里还?拉得住,苏陌焦急道?:“分?头找。”
“裴寻芳!裴寻芳!”
“主人?主人?”
死?一般的沉寂,无人回应他们。
雨水溅在积水中,立即被完全吞没,苏陌越寻心越冷,直至摸到廊檐边缘时?,苏陌被一只长臂捞了过去。
苏陌跌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是熟悉的檀香味。
苏陌空缺的心倏地被填满,他想看他,却被裴寻芳按住头摁在怀里。
“别看,很丑。”他的声?音很弱,他从未如此虚弱过。
苏陌如获至宝,他紧紧抱着裴寻芳,道?:“不丑,你怎样都不会丑。”
裴寻芳的意识似乎已不大清醒,一会唤苏陌的名,一会唤他作“陛下”,一会又唤他作“公子?”。
“都淋湿了。”黑暗中,他轻抚苏陌湿透的发顶,“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的眼?泪哗的一下便流出来了,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苏陌也听过无数次,可今日,却如尖刀般刺疼苏陌的心。
“我没事。”他哭着去扶裴寻芳,“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家。”
裴寻芳虚弱道?:“陛下曾说过,你我在一处有违天道?,今日我将天道?的惩罚受了,是不是就可以同你在一处了?”
“你说什么?”苏陌噙着泪,“你是不是同阿烈做了什么交易?”
裴寻芳闷哼一声?,似乎很痛。
“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苏陌哭道?。
“别哭,我不会死?。”大雨仍在下,裴寻芳的声?音很低,像来自天边的声?音。
“我的命是陛下的,除非陛下亲手杀我,否则我一定会活着,不管如何艰难一定会活下去……我会活着重新找到你,来到你身?边,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去到哪里……”
苏陌哭得全身?都在抖:“你为什么要找来,为什么不走,走得远远的,离我远远的……我早将你忘了,根本不记得你了,你还?寻来做什么?”
“我的陛下在哪,我便在哪,埋骨也要埋在你身?边……”
“十年还?不够你看清吗?”苏陌哭得直颤,“你该恨我。”
“黄粱一梦终须醒,可我还?是放不下。”裴寻芳虚弱道?,“苏陌,我只问你一句,你同吉空说,作为皇帝,唯有二?错,一错左安门廷杖群臣,二?错后?宫空置独宠裴寻芳,可作为自己,第二?错不算错。”
“第二?错为何不算错?”裴寻芳的声?音愈发弱了,“请告诉我。”
“我……”苏陌泪如雨下。
“不愿说?还?是答不出来?”裴寻芳闷咳几声?,嘴角渗出乌黑的血,“或者陛下早已忘了?”
“我……”苏陌哭着,被抹去的记忆,断掉的情感,残破不堪的字网拼凑不出他与裴寻芳的过往,苏陌心中戚戚,却无法说违心的话。
“你甚至不肯骗一骗我。”裴寻芳苦笑。
“若是……若是苏陌当真说过此话,那一定是……”苏陌紧紧揪住衣裳,似乎要借此才能鼓足勇气,他含泪道?,“一定是苏陌心悦裴寻芳。”
雨打?芭蕉,声?声?入耳,狂风暴雨在此刻亦显得温柔。
裴寻芳在雨中静静看他。
苏陌红着眼?:“在苏陌的世界里,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就可以与他食同席、寝同榻、日日厮守在一起,不必理会天道?,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苏陌喜欢裴寻芳,想与喜欢的人相守,没有错,你听明白了吗?”
“公子?如此说,咱家会当真的。”裴寻芳垂着眼?皮道?。
苏陌的脸倏地红了,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这是咱家这一生,听过的最美的话。”裴寻芳幽幽望着苏陌。
苏陌的脸愈发烫了,他起身?扶他:“我们回家。”
“别动?。再抱一会。”裴寻芳将他按得更紧了,他深嗅着苏陌身?上的气息,轻叹自语,“总算没有白费。”
苏陌小鹿乱撞,任由他抱着。
裴寻芳亲吻着苏陌的发顶,牙牙学语般,一字一句轻声?默念着:“苏陌,心悦,裴寻芳。”
越念越欢喜,笑意直达眼?底,他回味般反复念道?:“苏陌心悦裴寻芳。”
苏陌贴在他胸口,心擂如鼓,脸颊发烫,就像一个被窥探了心思的小孩,既羞赧又兴奋。
他几乎就要忘了,危险正?潜伏于周围。
忽而,一道?球形闪电穿过黝黑的长廊,以迅雷之势,直直袭向裴寻芳后?背。
苏陌双眸骤缩,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揽住裴寻芳一旋身?,以自己的身?躯去为他抵挡。
球形闪电在触到苏陌的瞬间,倏地反弹回去,可强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狠狠摔在地上,裴寻芳终于没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紧接着,如决堤的洪流般,止也止不住了。
苏陌吓懵了,他满身?是血,他用衣袖去擦裴寻芳脸上的血,可怎么也擦不尽。
“你怎么了?”苏陌架起裴寻芳的胳膊,却完全支撑不起他,裴寻芳个子?太高,苏陌试了几次,最后?都跪了下去,苏陌哭喊着求救,“唐飞!唐飞!”
“不哭了。”裴寻芳将头垂在他肩上,奄奄一息道?,“我没事,我不会死?,我……”
话未说完,身?形一沉,倒在苏陌身?上。
狂风扫过庭院,掀起阵阵水沫。
玄衣人出现在庭院里。
他十分?狼狈,双翅残破不堪,像一只刚经过一场血战的野兽。
他已经杀红了眼?,吼道?:“公子?,让开!”
苏陌擦掉眼?泪,将裴寻芳交由唐飞,酿跄着站起来。
他长身?玉立,虽一身?狼狈站在黝黑的廊檐下,却耀耀如光,让人不敢亵渎。他质问道?:“你还?想要怎样?”
“公子?让开,我不过是在履行我的职责。”玄衣人双翅一展,可那可怜的羽毛已经快要烧尽了,丑陋的伤口裸露着,嗒嗒滴着血。
他显然也伤得不轻,在苏陌找来之前,他们一定经过了一场恶斗。
“公子?让开!”他低吼道?,“我今日定要结果了他。”
苏陌面?色惨白,走向玄衣人:“你说过,愿意效忠于我。”
雨声?很大,苏陌的声?音很小,几乎就要被雨声?吞没,可玄衣人听得清清楚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玄衣人的心噗通狂跳起来,他双翅骤然一收,双眸凝着苏陌:“阿烈永远守护公子?,效忠公子?。”
“我要他活着。”苏陌道?,“我不管你与他之间有何交易,我要他活着!”
“可他是外来入侵者!他不属于这里!”玄衣人愤怒道?,“阿烈守护的是公子?,是这个世界的既定规则,而他,是个危险的破坏者,清除一切危险是我的职责!”
“要说破坏者,我才是这世界最大的破坏者!”
天空轰隆隆响起一声?惊雷。
苏陌在雨中张开双臂:“来啊!来杀了我!”
玄衣人脸色大变。
“公子?!”玄衣人扑通跪在雨中。
“口口声?声?守护天道?,天道?是什么东西,你真的懂吗!阿烈,旧的规则在崩裂,新的规则在重新建立,不论你承认不承认,这一切正?在发生。你守护的世界变了,阿烈!”
“你一定也发现了,对?吗?”苏陌道?,“有人在重写这本书,你守护的一切皆被改写,角色,故事线,天道?,一切都变了,越来越多的角色脱离轨道?,一切都乱套了,你修复不过来了,也杀不尽了,你守护的旧世界全线崩盘,守书人成了一场笑话!”
“你害怕了,”苏陌步步逼近,“守书人要被守护的世界抛弃了,你害怕了,对?吗?”
玄衣人变得焦躁起来,他跪行靠近,一把扯住苏陌的衣袍,咬牙道?:“阿烈待公子?……待公子?的心永不变。”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也没有人值得你侍为神明!写书人在另一个维度,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苏陌道?,“阿烈,你有没有想过,你奉为天命的规则,或许只是写书人随手一写的玩笑话。”
“不是的!”玄衣人的表情很痛苦,他信奉的世界在崩塌,“不是这样的!”
“很痛苦是吗?阿烈,信仰崩塌的滋味如何?”苏陌无情道?。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玄衣人痛苦地捂住心口,“公子?,阿烈的心好痛。”
“你本没有心,是这世间最无欲无求之人,为何要生出这至愚至浊之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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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愚至浊?”玄衣人惶惶垂下头,看着自己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那手套之下,是一副白骨。
而那白骨之下,隔着一层血肉,是扑通扑通跳动?着的一颗鲜活的心。
苏陌道?:“我早已不是写书人,我来到这本书里,或许成了主角,或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我无法观全局,我自身?难保,我不要求你追随我,可我知道?,新的世界在建立,不破则不立,若你还?是守着旧规则,只有死?路一条。”
“做旧世界的守护者,负隅顽抗,还?是选择与我站在一处,勠力同行,你自行选择。”
苏陌说罢,转身?离去。
“等你重新学会站着同我说话,再来寻我!”
玄衣人跪在雨中。
汹涌的情感完全无法自控,六根皆乱,邪念杂生,所念所想皆为苏陌。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出来。
将他带走。
囚起来,日日夜夜守着他。
这世界便不会继续乱下去。
玄衣人猛的抬头,双目赤金,他飞身?扑了上去,却在快要触到苏陌时?,苏陌骤然回头。
那双眼?如浩瀚星海,似乎只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心思。
“你敢!”苏陌道?。
玄衣人怔愣一瞬,扑通跪在雨中,俯首道?:“阿烈,愿意追随公子?。”-
一行人撑伞提灯,匆匆敲响慈宁宫的宫门。
宫人很快传报:“太后?,太子?殿下来了!”
太后?正?忧心忡忡,听得此言,欣喜起身?:“快快快,快请进来。”
少顷,李长薄掀帘进来,宫人收起雨伞,在殿外抖落水,几名宫人迎在门口,替李长薄除去被打?湿的斗篷,又递上擦拭的锦帕。
“可淋湿了?”太后?迎上去,摸摸他的脸,“这么大的雷雨,薄儿来做什么?”
“担心祖母被雷雨惊扰,特来探望。”李长薄道?。
“好孩子?,就知道?你心里有祖母。”太后?叹了口气,道?,“今日是祖母贸然行事,高百尺之事我疏于考虑,差点?犯了大错,你不生祖母的气,我心甚慰。”
“祖母一心为长薄,长薄岂敢生祖母的气,是长薄心急,让祖母为难着了……”李长薄迎灯而入,却见那明晃晃的宫灯下,坐着一名明丽的女子?。
正?是贺知风的三妹,贺知意。
李长薄话锋一顿,停住脚步。
“薄儿来得正?巧,祖母刚刚才摆好棋盘,本想与知意雨夜对?弈,既然你来了,就陪知意下几盘吧。”太后?说道?。
贺知意并不看李长薄,只望向他的衣摆,那衣摆已全部打?湿,靴边还?沾了些泥污,便道?:“殿下鞋袜可打?湿了?寒从脚起,早些换下才好。”
“还?是知意妹妹心细。”李长薄淡淡道?,“可惜了,这是孤最喜欢的一双。”
“鞋履虽小,天下甚大。殿下心中有丘壑,又何须在意一双鞋喜欢不喜欢?鞋子?而已,好穿就行,若能助殿下行远道?、登高山、一览天下胜景,便是一双好鞋,殿下觉得呢?”
“知意妹妹果然通透。”李长薄道?。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磅礴,扰人心神。
两人秉烛对?坐,心猿意马下着棋。
李长薄只顾着听窗外的雨声?,贺知意则有意无意瞥向李长薄。
她屏退左右,又命吹灭了几盏灯,光线柔和下来,眼?前人的神情便也不用看得太清楚了。
“殿下再走神,可要输了。”贺知意柔声?道?,“知道?殿下不耐烦陪我下棋,可太后?就在隔壁,咱们装也要装得像一点?。”
李长薄回过神,这才捏起一枚棋子?。
他沉默片刻,投下一子?,道?:“魏国公果然神机妙算,今夜雷雨,引兵入城,神不知鬼不觉。”
贺知意坦然自若:“有我阿爹和哥哥相助,殿下定能得偿所愿。”
李长薄望向烛火下这张看似柔弱无害的脸,道?:“这步棋,你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贺知意道?,“贺家式微,危在旦夕,贺家命运系此一局,没什么可后?悔的。知意只想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将筹码押在殿下身?上,不亏。”
而一宫之隔的重华宫,整夜都静悄悄的。
新主入住,却安静得离奇。
在无人注意到角落,宫后?小门倏地打?开又关上,几道?人影闪过,随之宫内各廊道?、屋内烛火悉数吹灭,仿若阖宫之人皆已入睡。
只有那主殿仍留着一盏小灯。
在夜里如萤萤之光。
昏黄的烛火下,苏陌手指发颤,他翻过裴寻芳,他仍旧昏迷着,身?上已是血肉模糊,苏陌扒开衣裳,入目皆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雷击纹。
苏陌抱住他,转身?颤声?道?:“安喆,救他。”
净身
萧萧风雨夜, 孤灯照人影。
唐飞一人抱刀坐于廊下,一动不?动盯着夜雨。
大太监吴小海领着人进进出出跑了好几趟,忙得脚不?沾地,瞧这少年还坐在?这, 便好心劝道:“唐飞少侠, 你衣裳都湿了,去换了吧, 这会使不上你。”
唐飞神色木木, 道:“我不?走,我要为主人守夜。”
吴小海叹了口气, 随了他。
夜色愈深, 殿内依然没有消息,唐飞将怀中?刀抱得更紧了。
冷不?丁的,一堆衣裳从天而降, 砸了他一脸。
“去,换了。”是师兄唐迢。
唐飞将衣裳团成一团,抱进怀里,仍旧坐着不?动。
唐迢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在?他身侧坐下:“被雷电吓傻了?还是被雨淋傻了?”
唐飞抬起?那双明澈的大眼?睛, 看了他师兄好一会, 又?用手?指狠狠戳了戳他的脸, 这才道:“师兄,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唐迢用看二傻的表情看他。
唐飞又?挪近了点, 压低声音,问?道:“师兄, 我问?你件事,你莫要同师父说。”
“说。”
唐飞神秘兮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写书人?”
“写书人?”唐迢皱了皱眉, “外头那些写话本子的老?先生吗?”
“不?是的不?是的。”唐飞有口难言。
他一个人坐在?这想了很久了,越想越害怕,脑子一团乱麻。
要知道,方才那只臭鸟与公子对峙时,主人是晕过去了,可他唐飞可是相当?清醒的呀!
他全程听?着两人一来一往说着那些“写书人、守书人、外来侵入者”之类的话,还有什么角色、故事线和天道,他都听?懵了。
这些话完全超出了唐飞的认知范围,他大受震撼,似懂非懂,琢磨了一番后?,更是细思极恐。
他都快憋坏了,急需一个人倾诉。
唐飞低声道:“师兄,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这整个大庸国,其实是某个写书人的笔下世界,我们每一个人……”
他声音更低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被精心设计好的。比如,我唐飞,现在?坐在?这重华宫的廊檐下,与师兄你说这些话,或许就是写书人刚刚写就的片段……”
说到这,唐飞头皮都麻了,可却被唐迢当?头敲了一下脑门芯。
“你小子话本看多了吧!成天净想这些没用的,看来还是太闲了!”
唐飞委屈地瘪瘪嘴。
他觉得自己方才好像开窍了,被这一敲,又?给敲回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唐迢夺过他怀中?的衣裳,照着唐飞的脑袋就是一顿揉搓,恨铁不?成钢道:“叫你练功不?练功,尽看些乌七八糟的杂书,仔细我叫师父罚你!”
这就可怕了。
唐飞将一肚子话全咽了回去。
“去换衣裳,去睡觉。”唐迢没好气道,“换我来守夜。”
“哦。”唐飞不?情愿地慢慢挪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影攒动的内殿。
也不?知主人好些了没,今儿这事太离奇了,又?关系到公子,要不?要同主人说呢?
转念又?想,主人伤得不?轻,公子又?很伤心,要不?还是……等等吧。
等主人好了再说。
内殿那头,安喆将苏陌强行拽去了湢室,三下五除二去了他的外袍,将他连人带中?衣按进了汤池中?。
安喆怒其不?争道:“振作点,他死?不?了!先将自己收拾好了,听?到没有!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都玩完了!”
宫人们吓得要死?,这位安太医究竟是什么门路,竟然敢对嫡皇子大小声!
安喆转头又?命令宫人:“好好伺候你们殿下,这药汤必须泡够时辰,针灸、煎药,一样都不?能少,结束之前,别叫他出来妨碍我!”
“是……是。”宫人心惊胆颤应道。
苏陌唇色发?白,泡在?药汤里仍旧瑟瑟发?抖。
安喆叹了口气,道:“我负责他,你负责自己,可以吗?”
苏陌牙齿打着颤,点点头。
安喆得到承诺,风风火火出去了。
苏陌四肢僵硬,扶着池沿哆哆嗦嗦吩咐道:“别、别让我睡着……看我快睡着了……就就叫醒我。”
“是,殿下。”宫人躬身跪在?一侧。
水汽氤氲,药效渐入肌骨,全身微微发?烫,身体仿若被包裹在?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容器里。
耳边渐渐只剩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还有咕噜咕噜的水声。
像孕育新生儿的子宫。
苏陌无力地垂下眼?皮,神思恍惚间,他似乎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陌。”
苏陌枕着双臂,那声音近得仿若就在?鼓膜边。
“别怕,苏陌,我与你同在?。”
苏陌微蹙眉,隐隐约约中?,他仿若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正是上回昙花一现的那位白衣短发?苏陌。
可不?同与上回站在?海边的白衣少年,这一回,他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他手?臂上缠满了针管,面?色惨白躺在?病床上,他唇边带着笑,眼?眸像夜空里的星星。
这一切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苏陌甚至可以听?到病房外的海浪声。
苏陌鼻尖一酸,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个苏陌此刻正承受的病痛,那曾是他一夜又?一夜独自承受过的苦难。
“你……还好吗?”苏陌问?道。
“我很好。”那位苏陌微笑着,“我的任务还未完成,我不?会放弃,我会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也请你别放弃,好吗?”
苏陌的眼?眶立马红了。
“别哭,苏陌不?哭。”病床上的苏陌朝他缓缓伸出手?,道,“同我一起?破局,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好吗?”
“好。”
苏陌颤抖着伸出手?,隔着悠悠时空,握住虚无中?的那只手?。
冰凉,清瘦,却充满着力量。
“殿下,时辰到了。”一块温热的巾帕覆在?苏陌额前,苏陌陡然从梦中?惊醒,鬓间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被人伺候着,恍恍惚惚更衣,恍恍惚惚趴在?矮榻上接受施针,又?恍恍惚惚喝下一整碗清苦的汤药。
雨声缠绵,夜更深了。
身上的寒气渐渐退去,苏陌在?梦中?出了一身大汗,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苏陌忽的在?一阵心悸中?醒来。
身下是软软的锦枕,背上盖着薄被,榻边烛火已?燃尽,化为一缕青烟,苏陌喉间干涩,辨认了好一会才认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他问?道:“掌印醒了吗?”
“未曾。”守在?榻边的宫人细声答道。
“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了,殿下。”
苏陌身上仍旧绵软无力,道:“扶我去看看。”
“是。”
外殿十分?安静。
安喆伏在?窗边的案几上睡着了,显然是累坏了。
秦老?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坐在?安喆身边,点着一支烛火磨药,瞧见苏陌来了,秦老?忙起?身。
“嘘——”苏陌示意他别声张,随后?朝他甩甩手?。
秦老?知道这是请他回避的意思,他识趣地收拾东西,悄悄退出去了。
苏陌端起?窗边案几上的烛台,慢慢走向裴寻芳。
暖色烛光渐渐将床榻包围,苏陌望向昏迷中?的裴寻芳。
苏陌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他睡着时的模样,柔光抹去了他身上的狠戾与锋利,这张脸呈现出不?同于往日的平静与温柔。
苏陌瞧见他发?髻散乱,脸上还沾着未擦尽的血污,便道:“去打两盆热水。”
“是。”
苏陌卷起?衣袖,小心翼翼为裴寻芳取下发?冠,拿起?一方湿锦帕,一点一点为他洁面?。
细细看来,这人的眉眼?、脸型、唇,甚至鼻尖的那一颗小痣,无一不?长在?苏陌的心尖上。
苏陌心叹,过去怎么就没察觉他生得这般好?
而更奇怪的是,苏陌发?现,裴寻芳的眉眼?似乎被他自己些微修饰过。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有意用妆容将自己的眉眼?修饰得更阴柔了。
难怪当?初为苏陌易妆时那么熟练,原来平日没少对自己下手?。
苏陌心中?疑惑,正要解他的衣裳,忽又?回头看向身侧候着的宫人,道:“下去吧,叫你再进来。”
“是。殿下。”
苏陌换了块干净巾帕,伏在?裴寻芳身上,为他解衣裳。不?知是身体太虚了,还是初夏暑气渐起?,衣裳才解了一半,苏陌已?是香汗淋淋。
苏陌停住缓了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裴寻芳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衣冠整齐,即便在?床榻间,也从不?让苏陌看他脱下衣裳的模样。
想必是因着他净过身,是个太监,残缺之身不?想让苏陌瞧见。
苏陌低头搓着手?指,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转眸瞧见他半敞的衣襟里,那胸膛上斑斑驳驳的血迹……苏陌如中?了蛊般,心头热热的,酥麻麻的。
裴寻芳曾伺候过苏陌沐浴,也在?苏陌受伤时每日为他擦身洗浴,苏陌都不?介意,他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如今他受伤了,他又?是那么喜洁喜净的一个人,苏陌为他擦身……应当?也是应该的吧?
如此想着,苏陌便狠狠心,闭眼?脱去了他的上衣。
苏陌将烛台挪近了些,净了净巾帕,低伏在?裴寻芳身上,细细为他清理残留于伤口间的血迹和污渍。
裴寻芳浑身是伤,几乎没一块好肉,苏陌越擦越心疼,越擦手?越抖,心口越烫,苏陌没出息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许是身虚体弱,只一会便又?觉头昏脑胀,苏陌只得再次停下来,歇口气。
烛火静静照亮着。
苏陌换了块干净巾帕,摒除杂念,继续为他清理。
从脖颈,到胸口、腰间,再到腹部,裴寻芳的肌肉线条极美?,苏陌的手?游走于肌肉的沟壑中?,不?觉脸红心跳,那是苏陌这病弱之躯久未感受过的雄性力量。
指尖所过之处,冰白的皮肤上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
当?苏陌正要起?身再换一块巾帕,忽而觉出一处异样。
裴寻芳的下袍处,有什么东西,扑挞了一下。
像是老?虎狮子的尾巴,坚硬而有力,隔着薄被和衣袍,扑挞在?苏陌腿间。
苏陌顿觉腿间一麻,这感觉似曾相识,苏陌瞬间联想到了什么,他倏地坐起?,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兵荒马乱中?,苏陌这才发?现,裴寻芳不?知何时已?醒了,那双漆黑的凤眸微眯着,正幽幽望着苏陌。
“我……”苏陌惊得说不?出话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下一瞬,苏陌被环住腰,整个捞入了裴寻芳怀里。
罗帐影摇动。
转瞬间,腹背交叠。
伪装已?久的猎人,在?此刻本性毕露。
裴寻芳将苏陌囫囵抱住,摁在?搏动的心跳间,双臂圈住他,长腿亦熟练地缠住他。
苏陌方寸大乱,汗毛皆竖,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明确的、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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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裴寻芳抵在?他身后?轻声道。
魔怔
苏陌要疯了。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他亲手写下的、受了宫刑的裴寻芳,在这本书里,竟然是个假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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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书中人物的命运早已改变!
或许,在苏陌穿到这本书之前, 在另一位苏陌救下少年裴寻芳的那一刻起, 命运的齿轮就已转动。
苏陌脑子热热的,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一动也不敢动。
可裴寻芳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只是维持一个姿势, 像拥抱所?有?物一样?抱着苏陌,他伤得很重, 似乎并未真正清醒, 方?才那句话,不过是半晕半醒中的一句呓语。
苏陌一个人在黑暗中清醒着,心悬在半空中, 不上不下,身后之人却已呼吸渐匀,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后颈,隔靴搔痒般难耐。
可抵在苏陌后腰的那物,却异常坚硬, 滚烫灼人。
苏陌全身紧绷, 如?同脖子上悬着刀, 却不知会何时会落下来。
许是太累了,在极度的紧张与疲惫中, 苏陌渐渐意识模糊起来。
雨水淌过屋檐,沿着碧绿瓦当滴滴答答。
时间一点点流逝着。
苏陌睡得全身是汗, 黏糊糊的。
裴寻芳亦在昏迷中陷入梦魇,双眉紧蹙, 喃喃呓语中将苏陌揽得更紧了。
“滴答。”
殿内的滴漏,响了一声。
半梦半醒中,苏陌忽的被整个捞起,按于衾被间。
身后黑影压下来,气息渐重。
苏陌倏地睁开眼,心间一颤:“你醒了?”
那人声音干哑:“公?子为何还在此?”
“你、你一直抱着我,我、我走不了。”苏陌结结巴巴道。
“呵……”那人似乎笑了,他进一步压近,那物抵在苏陌腿间,危险道,“咱家对?公?子存了什么心思,公?子不会不知道吧?公?子不走,是等着咱家对?你做点什么吧?”
苏陌最不喜他人这样?阴阳怪气说话,就算是裴寻芳也不行。
苏陌忽的转身,拔下发髻中的簪子,抵在裴寻芳的颈动脉。
裴寻芳挡住簪子的尖端,道:“公?子体弱,不宜动武。”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
如?绚烂的花火湮灭于裴寻芳漆黑的眼底。
苏陌手中一用劲,裴寻芳竟一点也不躲,那簪子直直扎入他掌心,血流了出来。
“为什么不躲?”苏陌气道。
“咱家想对?公?子做一些很过份的事情,在这之前,甘愿接受公?子的惩罚。”
这说话与语气……苏陌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公?子希望我是谁?”裴寻芳用带血的拇指拨开苏陌唇边的碎发,凝着他,双目沉沉,再次喃喃问道,“公?子为何不走?”
苏陌被他的眼神吓到了,直往后缩。
裴寻芳的眼神并不清明,仿若被怔住了一般。
可哪里还逃得掉。
裴寻芳拽住他的脚腕,往下一拖,随即掐住苏陌的脖子,吻了下去:“公?子不走,那就陪陪咱家。”
“嘶”的一声,裴寻芳从裙摆上撕下一条长布,束住苏陌的双眼,又撕下一条,捆住他的双腕。
双臂被推至头顶,缚于床头,苏陌眼前一片漆黑,趴于衾被间,心中生出恐惧来。
“不怕了。”裴寻芳吻他的侧脸。
苏陌被迫侧着脖子,承受他的亲吻,他很快支撑不住,四肢酸软,趴了下去。
裴寻芳捞住他的腰,腹背相叠,五体投席,手已伸入他的裙袍后。
苏陌闷哼一声,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
恼怒与羞耻一古脑涌来,可很快又被自股间溢至全身的苏麻感代替。
身体某些尘封的内隐记忆被唤醒。苏陌竟开始无意识的迎合着,如?呼吸一般自然,就像曾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样?。
耳鬓厮磨间,碧绿的玉竹哨子从领间滑出,裴寻芳咬断那系着哨子的绳子,将它无情地扔出榻去。
哨子在地上滚出老远,在黑暗中发出温润的光。
“还、还给我……”苏陌颤声望过去。
裴寻芳将他的脸掰回来:“公?子如?此模样?,还是不要被他人看到为好。”
“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假太监的身份?”苏陌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
“一旦暴露,就会是现在这个局面。”裴寻芳一口一口咬着那莹白如?玉的颈,手中滑腻腻的,已隙隙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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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陌将脸埋进衾被里,闭眼喘息着。
眼前的裴寻芳可怕又陌生,完全不同与苏陌熟悉的任何一个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苏陌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裴寻芳又开始吻他。
双手交握着,被束得很紧,从腕子一直红到了指尖,苏陌无助地拉扯着束带,却被裴寻芳重新捞回来,揉在怀里。
他显然有?些生疏,像个莽撞的少年,也忽略了些风花雪月的温柔。
赤马走吴宫,没什么技巧。
苏陌在一声呜咽声中,蜷缩起身子。
冷汗沿着背沟,如?雨淌下。
苏陌疼得几欲灵魂出窍。
淅淅沥沥的夜雨声中,窗外隐隐有?人低语的声响。
苏陌抬起头,想要唤人。
“公?子这会走不了了。”裴寻芳将苏陌妥帖地圈进怀里,亲他,吻他,不让他分神,却又不顾他的死活,径自动作起来。
他进步飞快,很快找到乐趣。
他使坏般褪下苏陌的所?有?衣裳,欣赏战利品一般,欣赏着苏陌在他面前毫无遮挡、身无寸缕的无助模样?。
苏陌哭了起来,系在双眼上的长布都湿透了。
裴寻芳咬掉它,让他看清自己的荒诞模样?。
“别哭啊。”裴寻芳将他翻转过来,抬高?他的腿,加之于肩,犹谓不能尽其根。
“你、你恨我。”苏陌在颤栗中哭道。
挂满泪珠的脸,玉做的一般,晶莹剔透,像个破碎的娃娃。
裴寻芳无情地乜视着身下人,如?一个冷漠的施刑人。
他瞳仁混沌无光,漆黑不见底。
苏陌哭得几乎无法喘息:“你这么、这么恨我!何不、何不杀了我!”
裴寻芳歪了歪头,凝着苏陌,似在辨认着什么。
忽觉脑中平地一声惊雷,轰的一声炸响。
遮蔽的乌云随之消散。
双眼瞬间清明。
裴寻芳茫然四顾,又看看两人之间的情形。
要疯了!
他做了什么!
满室荒唐,一床凌乱,苏陌像个被欺凌的瓷娃娃,躺在沾着血迹的衾被间,快被折腾坏了。
这要怎么哄?
“对?不起。”裴寻芳捧起他的脸,手心的伤还在滴着血,染在莹白脸上,红艳艳的刺目。
裴寻芳吻他脸上的泪,吻他的眉眼:“是我魔怔了!是我该死!是我的错!我怎会恨你?”
“我心悦你,千千万万个心悦你,我怎会恨你?”
“你别哭,别哭了。”
苏陌仍在哭,鼻尖红红的,眉眼间自是一段隐隐春潮,叫人见之销魂,他呜咽道:“我说疼,你也不理我。”
夜闯
怎会有人哭得如此诱人。
裴寻芳哄着苏陌, 欲惜之?怜之?,内里?却是心火愈盛,情?兴勃然。
温香软玉已在怀,叫他如何自持?
又见苏陌哭得梨花带雨, 实在又心疼得紧, 他深知苏陌最是怕疼的,那处娇贵得很, 如此蛮横行事?, 断是不行。
他心下?又烦又燥,胡乱抄起一条薄毯, 将苏陌兜头包裹住, 大步跨过内殿,步入湢室。
“唐飞!”
唐迢耳中塞着一对棉花球,正眼观鼻, 鼻观心,密切留意着殿内动静。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替唐飞值个差,便能碰着此事?,心下?正惶惶,忽又听得主子传唤, 大呼这个节骨眼上叫他, 完了完了。
冒险潜入殿内。
“属下?在。”唐迢隐于殿顶, 坚决不露面。
“蜜膏。”裴寻芳言简意赅。
“是是是。”唐迢连连应道。
正要?走,又听得主子吩咐道:“另叫安太医备些药来, 在外头候着。”
“是。”
唐迢心领神会?,速速闪了。
重华宫的湢室里?有一股如意殿引来的热泉, 由埋于地下?的管道送来,终年恒温, 汩汩不绝。
裴寻芳抱着苏陌滑入浴池中。
温热滑腻的热泉,让紧绷酸疼的肌肉得以舒缓,可触水的那一下?,苏陌还是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氤氲水汽中,裴寻芳将薄毯打开一点缝隙。
藏在里?头的苏陌桃花含露,唇红齿白,双耳与脖颈皆透着粉,鬓发皆已湿透,身上不着一物,仍在颤颤发抖。
全然没?了平日骄傲矜贵之?态。
许是被欺负得狠了,受了惊,愈发娇艳可爱。
裴寻芳情?动得很,却只得权且压下?,以手抚他泪眼,问道:“可还疼?”
“你走开。”苏陌仍在抽泣,推开他去扶那池壁,怎料两股颤颤,酸软无力,差点滑入水中。
“不走。怎样?都不会?走。”裴寻芳捞住他,不顾他的挣扎贴面搂着,依旧用薄毯裹着他,隔在两人?之?间。
“你身上都是伤,不要?命了吗?”
“公子心疼咱家??”
泉水汩汩流动着,静静的湢室中,仿若只剩两人?的心跳声。
薄毯吸饱了水,黏腻腻地附在皮肤上,略有重压,欲亲未亲,欲隔不隔。
“方才是咱家?错了。”裴寻芳低头摩挲着苏陌脸颊上愈发明显的红晕,却不吻他。
“咱们重新来过,好吗?”他极有耐心,“我一定温柔爱护些,原是不会?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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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苏陌惊恐抬眸,眼睫上带着泪,似有幽怨。
“好好好,是咱家?该死,任凭公子责罚。”裴寻芳埋首于他的乌发中,狠狠吸着,右手却已探入薄毯中,顺着那滑溜溜的背沟徐徐而下?。
苏陌经方才一役,敏感得要?死,哪里?能受他抚弄,不禁将头垂他胸膛口,微颤起来。
“咱家?为公子清洗。”裴寻芳兜住他,往自己?腹间压,水波轻漾,裴寻芳的手在水中如鱼得水。
苏陌禁不住,仰头抱住他的颈,裴寻芳低头含他送上来的唇,道:“公子说停,咱家?便停。”
嘴上说着,手上却断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哪里?是什么清洗。
狡猾的狐狸。
偏偏他吻得很克制,甚至一本正经,吻至情?动处,不觉已将苏陌一把抱至腰间,泉水哗哗从身上流下?,薄毯亦顺水滑走,苏陌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之?下?。
惊慌失措。
“腿圈上来。”裴寻芳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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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芳疏于此道,却惯会?无师自通。
他觅得一种新的乐趣,他承受着苏陌的重量,将他整个端在手里?,叫他无处可逃。
将人?吻迷糊了,揉化了,化成水,叫他忘记羞耻与疼痛,忘记所?有的身份、秘密与交易。
叫他只记得自己?。
是谁又何妨,来自何方又何妨,他吻着心上人?,将天底下?的情?话?说了个遍,将人?弄得意乱情?迷。
再趁虚而入。
他得逞了。
哪里?还需要?什么蜜膏。
温泉和?情?动便是最好的蜜膏。
苏陌一声哀呼,伏在他肩上直不起身。
裴寻芳更温柔地吻他。
“你、你浑蛋!”苏陌在起伏中,颤得不成样?子。
“是,咱家?是浑蛋。”裴寻芳眉眼里?生起戾气。
浑蛋还不够。
不做人?了。
管他王孙公子,不想做人?了。
只想对他为所?欲为。
泉水更剧烈地晃动起来。
“你、你杀了我吧!”苏陌呜咽道。
裴寻芳见不得他哭,一哭便愈发兴起,可这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呐,怎忍见他哭泣。
举目望他,唤他的名。
“苏陌。”
他望着这个在上巳那日带着君臣韘来见他的归人?。
苏陌。
“你是为我来的,是吗?”裴寻芳眼神迷离。
苏陌泪眼涟涟,紧咬着唇。
“三月三,上巳节,你是为我来的,对吗?”裴寻芳抱紧他,挺得更深了。
苏陌几欲灵魂出窍。
“洛阳大败,为何救我?”
“既救我,教我,为何又弃我?”
“你教我躲过净身,混入皇城,可算到会?有今日?”
“此时此刻,我与你,行此欢爱之?事?,可在你的预料之?中?”
裴寻芳愈发情?动。
脑中却愈发清明。
那些占据于他脑中的纷繁杂念与亦幻亦真的记忆,在此刻通通清明。
那场雷电追杀,仿若撬开了他的记忆之?库,在受伤昏迷中,他做了许多许多个梦。
每一个梦,都像一生那么久。
他有过许多许多段人?生,每一段都是一个不同的裴寻芳,而不变的是,每一段人?生里?,都有苏陌。
那么多那么多的裴寻芳,无一幸免,都为苏陌而沦陷。
而每一个苏陌,都会?在三月三,上巳节那日,带着将两人?命运紧紧栓在一起的君臣韘,来到湄水边。
扣开命运之?门。
说出那句话?。
“季清川求见掌印。”
裴寻芳的凤眸愈发红了:“你走了多久的路,才来到我身边?”
重华殿的滴漏,剧烈震颤着。
连接着时间与空间的计时器终于全线崩溃。
“轰”的一声,炸裂了。
苏陌化在热泉里?,而裴寻芳化在他身体?里?。
顶灌甘露,泄泄融融。
无离无间,不肯退去。
“你全都忘记了。”裴寻芳搂紧在余韵中失神而茫然的苏陌,“没?有关系。”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一直在等你,苏陌。”-
慈宁宫。
“啾——”一支赤红色焰火在皇城天空绽放。
李长薄莫明一阵心悸,右眼狂跳,他捏着手中棋子敲在棋盘上,道:“成了?”
“成了。”贺知意会?心一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扫了眼空荡荡的房间,放低声音道:“两日后便是太后六十大寿宫宴,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知意静候殿下?佳音。”
计划成功,李长薄明明应该很高兴,可却止不住的心慌,他再次望向窗外:“到卯时了吧?”
“到了。”贺知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重华宫的方向,她道,“下?了一宿棋,殿下?可乏了?”
雨声绵绵。
窗外芭蕉窗里?灯,一叶叶,一声声,点滴入人?心。
“让贺姑娘陪了孤一夜,十分?抱歉,孤得告辞了。”李长薄起身道。
听他唤自己?贺姑娘,贺知意又笑了:“殿下?生分?了。秉烛听雨,闲敲棋子,本就是一桩趣事?,殿下?以后若还有此雅兴,可再来寻知意,知意定当舍命陪君子。”
“打扰了。”李长薄拱手告辞。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贺知意慢悠悠地斟上两盏茶,道,“殿下?这般夜夜难眠,枯坐听雨到天明,有多久了?”
李长薄停住脚步,回头道:“贺姑娘此话?何意?”
“殿下?还需保重身体?。”明明灭灭的烛光中,贺知意敛着眸子,静若幽兰,她道,“殿下?在这殚精竭虑,暗自神伤,重华宫那位怕是一夜好梦。”
“清川胆小,怕雷雨,恐是一夜未眠。”李长薄道。
贺知意抬眸凝向李长薄,似不认识他一般。
她的目光清醒又冷淡,似乎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她说道:“去岁冬日雪灾,千里?冰封,大雪平地厚三尺,无数灾民涌向帝城,朝廷封锁外城城门,严禁放行,成千上万的灾民挤在城外,缺衣少粮,冻死无数……”
“是太子殿下?亲自筹备善款与物资,开辟安置营,亲自带着士兵及大夫为灾民发军服、设粥棚、搭医庐,一国太子身先士卒,与灾民同吃同住,民心大振,百姓都赞殿下?是千古太子第一人?。”
“知意见过殿下?意气风发、心忧百姓的模样?……知意认为,那样?的殿下?,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才是真正担得起大庸太子这个身份的殿下?。”
“放肆!”李长薄脸色一沉。
“知意僭越了,望太子恕罪。”贺知意扶案起身,缓缓一跪,道,“太子运筹多年,才有今日成果,殿下?是无数人?寄予厚望的大庸的未来。行大事?者,不该在情?爱之?事?上沉溺过深,风雨已来,成败在此一举,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凡事?三思而后行。”
李长薄心障微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对他说过这番话?了。
前世今生,妄念种种,皆如这雨声萦绕心头,绵绵不绝。
李长薄没?有退路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清川与天下?李长薄都要?,若是不能两全,李长薄宁愿玉石俱焚,共沉深渊。
李长薄面上染了寒霜,转身离去:“孤自有分?寸。”
“雨很大,殿下?慢点!”守在殿门口的侍卫长倏地清醒,慌忙撑伞追上,可太子殿下?走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
李长薄道:“重华宫可有动静?”
“没?有。”
李长薄夺走了侍卫长手中的伞:“别跟着孤!”
李长薄握紧手中伞,踩着积水,兴奋地迈开大步朝重华宫走去。
他离清川又近了一步。
助清川拿到嫡皇子身份,引私兵入城,这两步虽险但都走得算顺利,李长薄离拥有清川又近了一步。
还有两日……只需再忍受两日……
李长薄越想越兴奋,他已经稳坐了一夜,知道清川就在慈宁宫一宫之?隔的重华宫,他克制着,就坐在能看到重华宫的窗下?,远远看着。
而此刻,李长薄满心欢喜,只想抱一抱清川,告诉他自己?有多开心。
清川不必懂,他只需静静地等待,等李长薄来接他。
李长薄加快了步伐,他需要?见到清川。
就见一眼就好。
雨幕中,四下?皆如沉默的海,唯有重华宫那一点光,如深海里?曼妙的人?鱼歌声,吸引着李长薄。
疾风乍起,吹开了重华宫半掩的窗。
烛火猛的一晃,熄灭了。
凡胎
重华宫外一阵骚乱。
“太子殿下, 您怎的来了!”守门的小太监们惊道?。
“清川呢?”李长薄披着一身烟雨大步跨进来?。
“连夜雷雨,嫡皇子殿下一宿未睡,方?才喝了药,发了汗,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睡下……”小太监提着灯笼慌忙跟上, 磕磕巴巴道?。
李长薄扫了眼这名白净秀气的小太监:“从哪调来?的?”
“奴才原在直殿监当?差。”
“你们殿下身上不爽利,不在里头伺候, 都守在这里作甚?”李长薄问道?。
那小太监勾着头:“奴才粗笨, 不配在里头伺候,只是守门。”
“重华宫的门何须你们来?守?”李长薄将伞扔给他, “别跟着孤。”
宫内慌乱, 一名小太监拎着灯笼过来?迎,冷不丁滑了一跤,“哎呦”摔在太子面前?。
李长薄受阻, 乜着这群毛毛躁躁的奴才,冷了脸。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跪着直求饶。
“都慌啥呢,慌啥呢!”混乱中,大太监吴小海迎了出来?,他瞅见?太子, 立马满脸堆笑, 谄媚拜道?, “原来?是太子殿下!奴才给殿下请安。”
他顺手将那犯事的小太监往身后一提拎,道?:“这重华宫里伺候的都是各处调来?的新人, 年纪小,不懂事, 没见?过世面,太子殿下大驾光临, 奴才们都难免慌了张,请殿下恕罪。”
李长薄皱眉道?:“司礼监怎么?办事的,派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是是,让殿下见?笑了。”吴小海又道?,“快快快,这么?大的雨,去取东西来?给太子殿下擦擦衣裳,再?烫壶姜茶来?。”
“不必了。”李长薄径自往里走,“孤来?瞧瞧清川。”
“真是不巧了,嫡皇子殿下刚刚才睡下。”吴小海殷勤地跟在身侧,却要将太子往前?厅引,“请太子殿下稍坐片刻,奴才这就?去通传……”
李长薄哪里会理他,直接往寝宫的方?向走:“孤来?见?清川,他醒着也罢,睡着也罢,孤都见?得!”
“太医说了,喝了药,怕是一时半会醒不来?。”吴小海忙解释道?。
“那孤便看着他睡。”李长薄道?。
吴小海眼看拦不住,硬着头皮道?:“奴才斗胆……宫中近日对太子与?我?们殿下的流言蜚语颇多?,嫡皇子殿下初来?乍到,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为着……为着两?位殿下清誉着想,还是……还是稍稍避嫌为好……奴才这就?去请殿下,请太子殿下到前?厅稍事休息。”
“你在拦孤?”李长薄乜眼看向他。
“奴才不敢,请殿下恕罪。”吴小海躬身道?。
李长薄停住脚步,他环视一圈,重华宫的奴才个个如?临大敌,紧张兮兮,他从一进门便感觉气氛很不对劲,他一声?大喝:“都给孤跪下!”
满宫之人皆惊,前?前?后后跪了一路,一叠声?的:“殿下息怒。”
雨珠簌簌从瓦当?滴下。
李长薄扫了眼这雨夜里的重华宫,黑漆漆冷冰冰的,根本不如?他期望的那样,天还未亮,这阖宫之人一个未睡,通通守在殿外?,这是当?的什么?差!
李长薄忽而联想到了什么?,他喉间着了火,干涩问道?:“清川不在?还是里头有别人?”
一群人跪着,无一人敢应声?。
李长薄心?中猜忌愈发浓烈,他转身冲进了寝宫。
这重华宫是他早就?为清川相中并备下的,还特意引了如?意殿的热泉过来?,为的正是给清川养身子,殿内一应布局自然也再?熟悉不过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寝宫内很暗,烛火已熄灭。
两?进的内外?殿空荡荡的,空无一人。外?殿的窗扇敞开着,吱呀作响,雨水飘进来?,打湿了窗下的书案,书页哗哗作响,李长薄只觉凉意沁骨,满目昏暗间,忽而脚下踢到一个什物,“叮当?”脆响,似玉石之音。
俯身拾起,正是他送清川的玉竹哨子,在黑暗中莹润有光。
他亲手做的、视若珍宝的哨子,竟然再?次被这样随意丢在地上!
李长薄双眼要滴出血来?了。
他浑身湿漉漉的,哨子也弄脏了,像被丢弃的犬。
止不住的怒火与?猜忌达到顶峰,被无视!被戏弄!撒谎!骗子!他捏紧哨子,疯了一般闯进内殿,隐隐瞧见?床榻上有人,他冲向床榻,用力一撕。
床幔如?碎掉的云,落了下来?。
朦胧夜色中,清川安安静静睡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白的小脸,像个乖巧的婴儿。
李长薄怔了一下,冲至脑门的怒火,被当?头浇灭。
他眼角仍在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胡乱挥开那些?柔软的床幔,看着熟睡的清川,失声?笑了。
他的清川就?在这里,他究竟在担心?什么?。
他究竟在怀疑什么?!
他笑自己神经兮兮太过紧绷,他摸索着坐在床沿,颤抖着探出手指,放在清川鼻前?。
温热的、小小的呼吸。
如?小小的羽毛轻拂在心?口。
李长薄狂躁的心?终于得以安抚,他摸出那枚哨子,用衣袖揩拭着上面的水渍。
“清川,”李长薄温柔唤他,“如?果你不喜欢这枚哨子,就?同孤讲,你不必委屈自己接受。”
李长薄不敢碰清川,他怕自己一旦拥抱着清川便会再?度失控。
他挨在清川身后,贴着他躺下,清川小小的气息声?让他渐渐平静。
“清川,你总是封闭着自己,孤总是猜错你,孤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孤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孤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清川像个沉睡的布偶娃娃,没有丝毫反应。
“孤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孤一闭上眼,就?梦见?你站在宫墙上,望着我?哭……孤好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又是没有你的世界,清川,如?果重生是一场惩罚,赴汤蹈火孤甘愿承受,可一切过去后,你可不可以原谅我?,回到我?身边?别再?丢下我?,别再?让我?一个人,可以吗?”
窗外?雨声?沥沥。
手中的玉竹哨子轻轻颤动了一下。
“再?过两?日,再?过两?日孤便能光明正大地来?接你,孤要与?你一起做这天下共主,到那时,清川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孤会给你这世间最好的。你相信孤吗?”
李长薄摸到清川的手,将玉竹哨子重新放入他手中,紧紧握住。清川的手很冷,像极了躺在宫墙下那具冰冷的身体,李长薄心?痛得紧,夜色让这份亲近都显得不真实,他又贴近了一寸,贴着清川的耳后,喃喃道?:“想要每晚都抱着你睡。”
暴雨后的凌晨,分外?宁静。
雨声?渐微,李长薄的心?渐渐平静,他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又回了那座幽静的别苑,清川还是不允许他进西厢的卧房,他倚坐在西厢门前?,听着雨声?沥沥,等待着清川为他开门。
他相信只要他一直等,清川就?一定会为他开门。
他过去做了很多?错事,他想要弥补,既然老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那就?一定还有希望。
夜色里,玉竹哨子发着温润的光。
寝宫外?,吴小海领着众人跪了许久。
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
大地起了晨雾。
白雾如?薄纱缠绕于宫殿间,整个皇宫仍在沉睡。
李长薄在涌动的燥热中惊醒,他慌忙摸向枕侧。
清川还在。
贴着清川的一侧已然汗湿,下腹处涌动的欲望较之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
清川仍在安稳睡着,仿佛未察觉李长薄的到来?。若在过去,李长薄会将人搂入怀中直接进入,在亲吻中将清川弄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不能再?搞砸了,他克制着,退开距离。
他看了清川好一会,终于,又挨过去小心?翼翼在清川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翻身下了榻。
他退出内殿,站在窗前?吹冷风,潮湿的水雾扑在脸上,唇上的触感真实而炙热,他得到了短暂的抚慰,他看到仍跪在廊下的吴小海,道?:“你过来?。”
吴小海挪了进来?,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以后清川睡着时莫要开窗,清川体弱,吹了风会头疼。”李长薄道?,“你既调来?了重华宫,就?要懂得你主子的习性,清川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孤唯你是问!”
“奴才记住了。”吴小海又惊又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在里头呆了这许久,倒像是气消了。
李长薄并不准备走,他许久未这样睡过了,养足了精神。
他一样一样点看着书案上的物件,随手展开其中一幅画卷,只见?这是一幅罕见?的潇湘山水奇观图,墨气淋漓,变幻万层,奥妙莫测,李长薄怔了怔道?:“这便是清川一直向往着的江南山水……他总是心?心?念念着想去看看,他一定会喜欢。”
他若有所?思点头道?:“东西都选得不错。”
吴小海连连哈腰。
李长薄又依次察看了软塌、桌椅、箱匣、衣柜及一应日常什物。
“披风、斗篷、大氅、被褥再?多?备些?,若银钱为难就?拟个单子交由东宫去置办,汤婆子与?脚炉日常也断不得,清川即便在炎夏的早晚也是怕冷的……”李长薄嗅了嗅鼻子,“熏香太浓了,再?调淡点……”
吴小海心?惊胆战地应和着。
“往后重阳宫的事,事无巨细都得向孤禀报,若被孤发现你存心?隐瞒,定叫你人头落地。”
吴小海背脊一凉:“是。”
“被清川点名带回来?的安太医何在?”李长薄问道?。
吴小海道?:“在外?头候着,要唤他进来?吗?”
李长薄掀袍坐下,如?一家之主般吩咐道?:“带进来?。”
不一会,安喆垂手跟进来?,立于窗下。
李长薄一言不发翻着那些?医书与?方?子,也不看他,将人晾了好一会,这才抬起眼皮道?:“你与?清川是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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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初次见?面,清川竟然对你另眼相看?你凭什么??”李长薄道?。
这语气明显不太友善。
安喆知道?太子李长薄是书中主角,是个狠角色,轻视不得,便道?:“卑职在太医院资历虽浅,但在民间跟随师傅游医多?年,也算小有名气,见?过的疑难杂症没有成千也有上万,卑职较医官出身的太医们少一些?理论束缚,多?一些?奇门偏门,太医前?辈们治不得的病,卑职或许会有办法。”
“嫡皇子的病非常离奇,非寻常医方?能治,倒是对卑职的路子。嫡皇子殿下看中的……或许正是这一点。”
“清川的病,你有办法?”李长薄问道?。
安喆抬头道?:“嫡皇子的病,可治。”
李长薄合上医书,来?了兴致:“如?何治,你且细说来?。”
这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
李长薄一一听着,如?获至宝,一来?二去,竟将对安喆的那点戒心?与?杀意都消去了,就?连他那奇怪的耳钉与?发型,李长薄都看着顺眼了许多?。
此?人若真能治好清川,那必然要当?作神医供着。
“好,就?按你说的一步一步来?,若能医好清川,孤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后世无忧。”李长薄道?。
安喆有模有样地谢恩,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果然到了哪儿都得靠真本事吃饭,还好他有一技傍身,否则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破地儿,随时都要被拉去杀头。
又不免为苏陌担忧,如?今他算摸清苏陌的处境了,一个司礼监掌印,一个东宫太子,这两?都不是吃素的,苏陌该如?何脱身?
以安喆对苏陌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人绊住的,他的心?中是旷野,是翱翔天空的飞鸟,他被迫困在这里,恐怕早就?盘算着要离开了。
安喆还想着等苏陌了结帝城诸事后,和他一起去云游这书中世界呢。
如?今看来?,事情远远比想像中要棘手。
安喆退下后,李长薄又点了吴小海与?秋南,继而是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一个接一个,上到宫中人事调度,下到各人身世背景,皆盘问了个遍。
满宫之人皆是提着脑袋应付着他,一丝也不敢懈怠。
而另一头,寝宫内殿,床榻上那位“季清川”依然沉沉睡着。
床幔被轻轻撩起,玄衣人出现在床边,他朝着床上的“季清川”一挥袖,那鲜活的人儿登时化作了一片玄色羽毛,羽毛在空中打了个圈,倏地燃烧起来?,化成一片灰烬,消失了。
幻人握着的玉竹哨子掉落在衾被中,微微有光。
玄衣人缓缓俯身,拾起那支玉竹哨子,对着晨光举起。
碧玉莹润,翠绿欲滴,是一枚上等的好玉。
“难过吗?”玄衣人脸上没什么?悲喜,他冷漠道?,“若像那羽毛一样,就?此?消失,你会难过吗?”
手中的哨子轻轻一颤。
“心?障难解,是求不得,还是放不下?”玄衣人眯起眼,“李长薄贵为太子,重来?一世,他明明有很多?选择,可他依然非你不可,你也是非他不可的,对吗?季、清、川。”
玄衣人认出了季清川。
他掐住哨子,犹如?掐住季清川的咽喉,道?:“正如?李长薄所?说,你们是命运相连的一对孪生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命运注定无法松绑,解除心?障只有两?种方?式,要么?彻底接纳他,要么?……杀了他。”
“这世界之大,众生芸芸,那么?多?人的命运皆系于你身上,你属于这里,永远离不开这里,可苏陌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他是被你拉入了这场游戏中的。我?不知此?事是如?何发生的,但它的确发生了。”
“苏陌一心?想要救赎你,他已经为你尝试过很多?次了,可无论剧情如?何改变,你对李长薄的心?障不除,他的努力便是徒劳,你将他困在这里,究竟是想惩罚李长薄,还是惩罚他?”
“你怨恨他写就?了你的人生,要拉着他共沉沦吗?”
玄衣人的话如?一把利刃,哨子中的清川痛苦得蜷缩起来?。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清川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根本无力走出来?,他无力自救,只祈求着……祈求着神明能拉他一把。
“苏陌是写书人,是这世间最神圣的造物者,他不该被任何人困在这里!”
金色云纹如?神秘的符咒淌过玄衣人的脸,金色字网倏地出现了。
字网上闪耀着成百上千个名字,每一个都犹如?银河里的星星,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任、何、人、都、不、行!”玄衣人咬牙道?。
“我?要让这本书的每一个人回到他应在的位置。写书人回到写书人的位置,主角回到主角的位置,那些?蝼蚁们,就?该回到他们肮脏阴暗的角落!”
玄衣人听了一宿湢室里的动静,早已妒火丛生。
爱欲是什么??
应当?就?是苏陌在裴寻芳怀中的模样。
玄衣人也想拥有那样的苏陌。
他活了这许多?年,守着一尘不变的规则,乏味、无趣又漫长。
这无聊透顶又无穷无尽的生命,因着写书人的到来?而变得不同,如?果神明注定会坠落,那么?,也只能坠落于他怀里。
“至于裴寻芳,蝼蚁也敢觊觎神明,是我?小看你了,竟然敢利用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呵呵,我?会让你看清楚,谁才是站在规则顶端、站在公子身边的那个人!”
玄衣人迫切地想取悦苏陌。
可苏陌不喜欢玄衣人像小狗一样去乞求。
他让玄衣人重新站起来?同他说话。
“《伶人太子》未写完的下半卷也该开始了,我?不想再?看到苏陌被书中人纠缠。”玄衣人威胁道?,“季清川,你还想躲避到何时?”-
与?此?同时,天宁寺的密室里,属于季清川的那盏长明灯“呼”的一下火苗蹿得老高,将神龛上的引魂幡都点着了。
火势来?得太突然,僧人们大惊:“糟了糟了,长明灯有异!快去请吉空大师!”
迷雾
重华宫, 暖阁。
苏陌一直昏昏沉沉黏在裴寻芳身上?,任由其摆布,他?气?耗过大,又?是头?一遭, 若是不小心些, 怕是会大病一场。
裴寻芳将苏陌抱进暖阁的小床,为他?上?药, 为他?换上?新衣, 又?为他?烘干头?发,丝毫不敢马虎。
想当初在不夜宫, 裴寻芳也是这般伺候苏陌出浴, 彼时?裴寻芳还?不明?白为何自己伺候这样一个初初相遇的小美人会如此得?心应手,今日方知,原来?这些事他早已做过无数次。
可纵然过去千般缠绵, 万般磋磨,阉人就是阉人,他?连完整地爱他?都做不到,又哪曾尝过今日这般入身行巫云楚雨之乐。
裴寻芳俨然一个初涉情.事?的少年,既是夙愿以偿, 又?是远远欲求不满。
想与他?亲密无间, 想将他?填满, 想看他?在身下红着眼求饶,尤其眼前这个浑身微微发着烫、欲拒还?迎的苏陌, 太诱人了。
可苏陌的身体不能不顾。
过去那种欢愉与病痛交织的记忆,裴寻芳心有余悸。
黎明?时?分, 苏陌还?是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
发烧的苏陌卸去了所有外壳, 变得?像个黏人的小孩,毫无保留地黏着裴寻芳,只要一刻没摸着他?,便哼哼唧唧。
这可苦了裴寻芳。
他?久旱逢甘霖,正是干柴烈火难自持,偏偏这怀中人儿只抱得?动不得?,温香软玉在怀,却只落得?个饱看。
裴寻芳几番擦.枪.走.火,好不容易将那碗汤药半哄半喂地给苏陌吃下去了,又?给苏陌喂下一颗助眠药丸,瞧着他?呼吸渐匀,这才放下心来?。
“好好睡会吧。”
“掌印。”屏风外落下一个黑影。
“说。”
“太子?仍未离开,还?将整个重华宫查了一遍,估计一会该查到这间暖阁来?,是不是先离开避一避?”
“这是公子?的重华宫,咱家?为何要躲?”裴寻芳冷声道。
唐迢方知是自己冒失,跪地道:“恕属下愚钝,请掌印指示。”
屏风内烛摇影动,裴寻芳起身穿衣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咱家?与公子?在一起,是有违天道,是见不得?光的?”
唐迢惶恐:“属下不敢。”
“咱家?让你说!”裴寻芳厉声道。
唐迢脑门上?都是汗,伏地一拜,以头?磕地道:“请小侯爷恕罪!”
裴寻芳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大齐一朝覆灭,改朝换代,百姓生灵涂炭,王侯将相沦为草芥,是小侯爷给了我们一条生路,不论?小侯爷如今是何身份,那些人如何看您,您永远是我们齐人心中最尊贵的小侯爷。”
“小侯爷对公子?好,将公子?放在心尖上?,属下们都看在眼里,属下虽然不懂,但小侯爷真心昭昭可比日月,又?岂会见不得?光?”
裴寻芳不曾想到,他?心中的那点芥蒂竟然被一个后生给道破了。
唐迢又?道:“小侯爷曾说过,太子?在大庸根基深厚,要扳倒太子?党,必须要师出有名,逼太子?造反是最好的办法……今日若在重华宫激怒了太子?,恐怕时?机尚不成熟,所以……所以属下才斗胆谏言应当避开为好……”
裴寻芳没有回应。
沉默让殿中气?压愈发的低。
“你说的没错。”裴寻芳终于道,“不枉你师傅一直夸你。”
唐迢松了一口气?。
“但是唐迢,趴在泥沼里被明?月亲吻过的人,是不会再甘愿回到泥沼中的。我不会试图摘下明?月……”裴寻芳绕过屏风,道,“我要一揽明?月辉,明?月入我怀。”
唐迢抬眼,见掌印站在烛光中,松松系着一袭墨黑袍子?,衣领微敞着,绸缎般的皮肤上?布满了骇人的雷击纹,触目惊心。他?一贯衣冠、言行严谨,少有如此随性的时?候,像一只刚刚猎食完的野兽,透着野性与餍足,与往常的模样全然不同。
“咱家?不仅不会离开,还?要在这重华宫住下。”裴寻芳道。
唐迢心中诧异,正待回话,却见掌印将一枚令牌扔过来?,道:“速调甲字号的唐、向、简三组人马前来?重华宫,还?有,传出去,嫡皇子?身体不适,这两日闭门谢客,不见其它人。”
“是。”唐迢抹了把汗,“那……那太子?……”
“李长薄所谋之事?皆是掉脑袋的事?,他?比我们更怕引起冲突,在太后寿宴之前,他?不敢造次。你速去请安阳王,便能将这人打发走。”
“是。”唐迢心中叹服。
屏风内隐隐有暗香传来?,苏陌在梦中唤裴寻芳的名字。
“去吧。”裴寻芳丢下一句,转身便进去了。
唐迢赶紧将目光收了回去,怔了一小会,飞身而?去。
晨雾将窗外笼得?一片白。
唐迢心中热热胀胀的,他?忽而?想起之前唐飞说的那句话。
“师兄,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被精心设计好的?”
唐迢心有所动,纵然是掌印这样的大人物,也会是他?人笔下任人鱼肉的角色吗?
如果是,那他?也一定是与写?书?人共笔,改写?命运的那个人。
唐迢也想做掌印这样的人。
又?听见屋内传来?掌印轻哄着季公子?的声音:“怎么了?哪里疼?”
紧接着便是绵密不断的腻人低吟。
唐迢的心突突地跳,他?加快脚步走远,他?头?一回觉出内心秩序崩坏的危机感。
自己不过是掌印麾下最寻常的一个,放之这大庸国,他?更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他?自幼家?破人亡,被掌印收养、训练,九死一生才成为了他?最信任的甲字号影卫。
唐迢一直以掌印马首是瞻,主人的命令大于天,可是今日……唐迢第一次觉出了点别的意味。
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只觉自己的心智上?蒙着的那层迷雾,被慢慢揭开了。
这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早晨,甚至美得?有些出奇。
可唐迢眼中的世界,与以往不同了。
他?飞上?殿顶,准备照往常一般去执行主人的命令,黑靴踩着金色琉璃瓦,嘎吱作响,他?身轻如燕,可忽而?被一阵恐怖的冷意贯穿身体。
即便唐迢有着杀手天生的敏感,也未来?得?及反应,一只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从他?的后背直捅而?入,捅过胸腔。
鲜血淋淋的手从身前伸出来?。
“角色觉醒者,杀无赦。”这是唐迢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苏陌睡得?很不安稳。
他?蜷缩在小床上?瑟瑟发抖,头?埋在锦被中。
裴寻芳将人抱入怀中轻轻摇:“公子?哪里疼?”
苏陌鬓发都湿透了,双唇被咬得?乌紫,哆嗦着说疼。
“哪里疼?”裴寻芳觉察出不对劲,他?擦去苏陌额间细密的汗珠,又?为他?检查身体,没有别的伤,到底哪里疼!
苏陌颤抖着摸向裴寻芳,勾住他?的手指,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手抖得?厉害,在梦中含糊说着话。
“别、别走……你说过会同我一起破局……你说过会陪着我……请你、请你别走……”
“公子?在说什?么?”裴寻芳轻声唤他?,“别咬着唇,都出血了。”
苏陌将唇咬得?更紧了,像是在梦中忍受着极大的疼痛。
“别咬了。”裴寻芳握住他?的下巴,“苏陌!”裴寻芳低头?含住他?的唇,亲他?,吮他?,撬开他?的牙齿,侵入性吻他?。
苏陌一直在颤抖、抽搐着,裴寻芳的亲吻犹如良药,将他?从痛苦中拉回来?,苏陌渐渐松开了牙关。
继而?是漫长的深吻,苏陌在梦中落下泪来?,唤他?的名字:“裴寻芳。”
“是我。”
“好冷啊……下雪了吗?”苏陌意识模糊道。
“没下雪,起雾了。”裴寻芳望了一眼白茫茫的窗外,将人抱得?更紧了,“公子?想看雪,咱家?带你去看。”
苏陌颤抖着呜咽道:“好、好冷……裴寻芳,你抱抱我吧。”
裴寻芳背脊发寒,一种难言的恐惧袭上?来?。
苏陌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濒死的小动物。
“抱着,一直都抱着。”裴寻芳钻进被褥,贴身将苏陌抱紧了。苏陌浑身滚烫,却一直颤抖着说冷。裴寻芳将人吻了又?吻,揉搓他?的全身,苏陌却还?是说冷。
“好冷啊……”苏陌在梦中呢喃着,“雪……雪停了吗?”
裴寻芳全身一僵。
过往记忆如坍塌的冰川倾泄而?来?。
长乐元年,暮春四月,大雪接连下了数日,苏陌将裴寻芳派去黄河三省督察赈灾事?宜,他?算准了日子?,将裴寻芳支走。
他?要独自面对死亡。
过去裴寻芳恨啊。为什?么要支开他?!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可如今抱着在梦中颤抖着说疼的苏陌,裴寻芳的心都要碎了,苏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不是很痛?有没有很害怕?
在他?最难的时?刻,自己却没有在他?身边。
裴寻芳还?恨了他?十年。
苏陌一贯怕疼,可谁又?知道,正因为经历过死亡,经历过极致的疼痛,知道痛,怕痛,他?才变得?如此敏感。
裴寻芳温声哄着他?:“不冷了,不会再疼了,咱家?陪着公子?。”
苏陌抓着裴寻芳的手指,小脸烧得?通红,贴在他?耳侧,喘息着。曾经很多个深夜,苏陌难受时?也是这样抓着他?的手,依偎着他?,寻求慰藉。
“公子??”裴寻芳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尖。
苏陌回应着他?,引着他?的手,移向那令人神往的桃源处。
“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裴寻芳气?息渐重。
吻我。苏陌用唇语说道。
裴寻芳再也绷不住了,揽住他?的腰,覆身上?去。
他?终于像个合格情人一样,温柔抚摸他?,循序渐进地进入他?-
不多时?,安阳王果真领着傅二爷前来?探访。
李长薄并未回避,反倒等在重华宫门前同安阳王打了个照面。
“王叔。”李长薄朝安阳王深深作了个揖。
“太子?不去慈宁宫请安,倒是一早来?了重华宫。”安阳王道。
“昨晚一夜雷雨,清川从小便最怕打雷,长薄放心不下,特来?探望。”李长薄言语中毫不避讳与清川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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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不管你过去与清川有何交集,从清川入住重华宫这一天起,他?便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太子?应该认清自己的身份。重华宫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后宫,还?有前朝,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太子?应当谨言慎行,该回避就应当要回避!”
“王叔教训得?是。”李长薄躬身道,“但不管长薄身份如何,清川身份如何,清川永远是长薄最在意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李长薄又?拜道:“过去十八年,承蒙王叔照拂,煦伏之恩,长薄没齿难忘。”
安阳王一腔训斥卡在喉中,望着这个曾经被他?当作亲侄儿疼爱过的李长薄,心情复杂。若说对李长薄完全没有感情是假的,但自从知道李长薄并非皇家?血脉后,安阳王便已暗暗埋下了除掉这个假太子?的计划。
清川与李长薄,不可两全。
于公于私,李长薄都留不得?了。
安阳王摆摆手,不忍再看他?。
“清川病了,就拜托王叔照看了。长薄先告辞了。”
安阳王望着他?的背影,在宫门口又?站了好一会。想起那日暴雨,李长薄一身的伤,跪在不夜宫请求安阳王允许他?带清川走。
安阳王一声叹息。
这世间情.事?呐,万般不由人。
他?李珩又?何尝不是?
吴小海迎了安阳王,瞧着安阳王的脸色,也不敢多言,只将人往偏殿引,远远看到掌印的影卫守在偏殿门外,这、这恐怕时?机不太妙。
安阳王倒是见怪不怪,他?此行正是为裴寻芳而?来?。
“参见王爷。”
“你们掌印呢?”安阳王问。
影卫面不改色道:“掌印正在为公子?上?药,恐有不便,请王爷到前厅稍事?休息。”
吴小海忙打哈哈,道:“对对对,这太医吩咐了,两个时?辰一次,耽误不得?。”
安阳王瞅了瞅庭院里的一方竹亭,便道:“本王便在这等。”
傅荣好不容易跟着进了宫,见不着苏陌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刻也不闲着,只抓着吴小海问苏陌昨日睡得?如何,胃口可好,听说苏陌又?病了,愈发心焦。
茶已饮了三盏,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傅荣坐不住了。
“要这么久么?”傅荣问道。
众人正要问,却听“吱呀”一声,那偏殿的门终于开了,裴寻芳衣冠整齐地走了出来?。他?挥了挥手,几名宫人鱼贯而?入。
“让王爷久等了,请王爷恕罪。”裴寻芳正声道。
安阳王拿眼盯了他?一会,也未多言,他?此行是为了与裴寻芳谈宫宴一事?,而?清川也早已将两人的关系同安阳王摊牌,安阳王虽说一开始挺别捏,可瞧着裴寻芳对清川如此上?心,渐渐的也就默认了。
再者,眼下还?是当以大局为重。
安阳王心中早有打算,便对傅荣道:“你去瞧瞧清川。”
他?又?看向跟在后头?的采薇与凌舟,道:“这位凌舟是清川身边的旧人,采薇是本王看重的医女?,将他?们二位留在重华宫照顾清川,掌印不会介意吧?”
见安阳王问他?的意见,裴寻芳勾唇一笑:“但凭王爷做主。”
“行。那么,掌印,请吧。”安阳王道。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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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傅荣得?了安阳王许可,犹如放归山林的小狮子?,三步并作一步冲进了偏殿。
这间偏殿不大,里头?是一间暖阁,屋中闷热,透着奇香。
傅荣等不及想见清川,若不是碍于宫里规矩严,他?恨不得?搬进来?与他?同住。
待见到小床上?烧得?晕呼呼的苏陌时?,傅荣担忧得?不行:“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又?病得?这样严重。”
安喆忙着替苏陌诊脉,懒得?理傅荣,只强调嫡皇子?才用了药睡下,需要静养。
傅荣抿了抿唇,在床边坐下。
他?看着苏陌,碎碎念道:“早知道你入了宫,我见你变得?这般难,当初就不送你入宫了。清川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宫去吃你最喜欢的水云轩……”
他?说着又?泄了气?,如今清川贵为嫡皇子?,以后想带他?出宫怕是比登天还?难。
“太后六十大寿后,我便要回浙闽水师了,不知道还?能再见你几面。”傅二心中万分不舍,揉揉鼻子?,信誓旦旦道,“清川,我想好了,我会好好努力做个将军,让你骄傲,我不会再拖你后腿了,将来?有一天,我傅荣要做能为你守护一方疆土的大将军。”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漂亮的木雕娃娃,放在苏陌枕边,道:“我新做的,娃娃的包包里藏了我写?给你的诗,你醒来?记得?看。”
傅荣又?说了几番相思话,听得?安喆直皱眉,那傅荣瞧见苏陌颈间似有红痕,正想仔细看看,被安喆催促道:“傅二爷,王爷在前厅等着您呢。”
傅荣又?磨蹭了好一会,终于走了。
安喆对这些人全然不在意。
安阳王,裴寻芳,李长薄,或者这个什?么傅荣,安喆根本不在意。
他?只在意苏陌。而?奇怪的是,苏陌的身体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安喆无法解释这种变化,超出医学认知范围的情况让他?有些迷茫。
得?让苏陌尽快醒来?才行。
安阳王同裴寻芳聊完后,也来?看了看苏陌,安阳王又?嘱咐了安喆一番,务必看着清川,好好静养。
“请王爷放心。”安喆道。
待到将所有人都送走,吴小海长吁一口气?,这一关可算过去了。
“闭门!闭门!”吴小海大声吩咐道。
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
裴寻芳掉头?便往偏殿走,一边疾走一边道:“公子?情况如何?”
安喆不能说实话,也不能完全不说,便道:“殿下困在梦魇里,似乎正在经历另一番生死。”
“会持续多久?”裴寻芳停步问道。
安喆手心发寒,他?想起苏陌病危之际上?足药剂却依然痛苦不堪的模样,垂死之人弥留之际的痛苦,是旁人无法想像的。“在下无法断定,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日。”
“要如何为他?减轻痛苦?”裴寻芳道。
安喆想起昨日苏陌哭着求他?救裴寻芳时?的模样,他?看出了裴寻芳在苏陌心中的份量。
“配置止痛药剂还?需要一些时?日,殿下疼得?紧,熬不起。”安喆直视着裴寻芳的眼,认真道,“一生钟爱之人,可以当药。”
“掌印便是殿下最好的药。”
“咱家?懂了。”
之后两日,裴寻芳就再没出过偏殿的门。
整个重华宫下了禁令,不可随意走动。
偏殿大门紧闭,除了安太医与影卫,他?人不允进出。
裴寻芳亲自伺候汤药,亲自伺候盥洗,病中的苏陌迷迷糊糊地只认裴寻芳,只粘着他?,一步都不得?分离。
如此二三,两人竟同新婚燕尔一般,日日同卧,夜夜同宿,几乎不曾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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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喆一旁观察着,影卫来?无影去无踪,每日露面的不过数人,未露面的却不计其数,他?们各个身手了得?,兼具杀手与探子?的功能。
裴寻芳居一室而?不出,却能在瞬息之间调动全局,全依赖于这张庞大而?强悍的影卫网。
这几日帝城似乎发生了大案,听说就连唐飞也失踪了,裴寻芳一直派人在找他?,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唐迢自那日起便很少再说话,变了个人似的。
期间,太子?派人送了几趟东西,吴小海都接下了,眼看着太后的寿宴就要到了,安阳王为殿下新做的华服也送来?了,嫡皇子?殿下却还?不见醒,这要如何是好?
“都是你的馊主意,掌印要事?缠身,嫡皇子?病中之人,岂可……岂可如此荒唐!”秦老不满道。
安喆斜倚在美人靠上?,小口啜着酒,道:“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明?日醒来?,还?不知会身在何处,会遇见何人,为何不抓住当下,随心所欲一些?在掌印这剂良药面前,你我的这点医术,又?算得?了什?么。”
“你!”秦老气?得?直吹胡子?,“简直离经叛道!”
“莫非秦老还?有更好的止痛方法?”
“荒唐!荒唐!”
安喆只是笑。
到了这一日傍晚,缠绕帝城两日的浓雾终于消散,如血般的晚霞烧红了整片天空。
安喆竟然也无聊到在莲池里钓鱼了。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啊,好无聊啊……”安喆仰面看天,“这真是天底下古今第一无聊诗,我就是这天底下古今第一无聊人……”
忽听宫人来?传:“安太医,殿下醒了……”
安喆一个激灵跳起,拔腿便往偏殿跑。
这条路不短,安喆脚下生风,跑到时?已满头?是汗,推门便瞧见,苏陌已经醒过来?,空旷的寝殿,他?一人坐在床上?,红色霞光洒满大殿。
“你醒了!”安喆扑到床上?,“你怎么样?”
苏陌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并不算清明?。
安喆探探他?的脉息,一切正常,又?按压他?的腹部与四肢:“都能动吗?有感觉吗?”
苏陌仍旧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
“眼睛怎么了?不舒服么?”安喆又?慌忙为他?检查双眼。
苏陌一把握住他?的手:“安喆。”
“怎么了?”安喆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苏陌开始在榻上?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安喆看着他?的模样,很是担心,“我帮你找。”
“哨子?,”苏陌道,“哨子?呢……”
安喆很快在枕边找到那只玉竹哨子?,递到他?手里,道:“在这呢,没丢,苏陌,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苏陌将玉竹哨子?紧紧拽在手里,道:“我看不见了。”
托付
帝城的百姓纷纷登高而望。
“东边明月初升, 西边红霞满天,霞光抱明月,真乃罕见奇景呀!”
重华宫内也是一片喜气。
嫡皇子殿下醒了,禁令解除了, 憋了两日的宫人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沐浴的药汤得赶紧备好?了, 殿下一会得用,这药草的配比可是差若毫厘, 谬以千里?, 可千万仔细着点……”
“后厨怎么这么磨蹭!不?用整新花样了,凌舟写?的食谱秦老已经过目了, 没问题, 殿下的口味凌舟最熟悉……”
前头?热火朝天。
偏殿里?却?静得可怕。
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充斥着整个偏殿。
即便是安喆,在这一瞬间,也被这种透骨透心的寒意震慑到了。
是苏陌率先说了话:“我没事的, 别担心。”
“为什么你还是病了?”裴寻芳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他的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可压抑的氛围却?如隐于海面之下的巨大冰山,让整座宫殿如坠冰海。
安喆甚至不?忍心回头?看他。
“我要见吉空。”苏陌答道,“送我去天宁寺。”
“好?。”裴寻芳声音低哑, “咱家陪公子去。”
“不?必了, 我自己去便可。掌印有掌印的道, 我有我的道。”
“为什么?”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近了几步,声音颤抖起来, “公子又?要支开我?”
“裴寻芳!”苏陌唤住他,“你该去见安阳王了。”
醒过来的苏陌变得冷漠了许多, 再次披上了那坚硬的外壳。
突如其来的变故,如一道银河天堑, 将两人隔开两岸,也将两人从缠绵的床榻间拉回残酷的游戏法则中。
两日恩爱犹如一场补偿,做梦的始终只有裴寻芳一人。
“宫宴在即,形势严峻,你我分头?行动,掌印莫要分心。”苏陌道,“让安喆陪我去天宁寺,会找到办法的……”
苏陌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一把握住。
熟悉的檀香气息靠近。
“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愿告诉我?”裴寻芳握得更紧了,颤声道,“你把我当作什么?”
如往常一样,力量对比悬殊,苏陌毫无反抗之力。
可难过、痛苦、颤抖着的,却?是裴寻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陌冷静道:“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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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此话当真?”裴寻芳摩挲着苏陌指上的君韘,细长?的凤眸眼尾已红。
“当真。”苏陌顿了顿道,“我从未承诺过你什么,若是承诺了,便一定会做到。”
裴寻芳苦笑一声,握住苏陌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他亲昵地用脸蹭着苏陌的掌心,低语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脸紧绷而冰冷,柔软的吻印在苏陌掌心,苏陌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指间,继而滑入掌心。
苏陌心头?一惊,想要收回手,却?被裴寻芳紧紧摁了回去。
“裴寻芳!”苏陌压低声音唤他,“别这样。”
裴寻芳却?固执地将他抓得更紧了。
“现?在是眼睛看不?见了,接下来会是什么?你叫我再一次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你一点一点耗尽生命直到死?去吗!”裴寻芳细细看着苏陌,眼里?是化不?尽的情感。
“你为什么病了?是因为我吗?”裴寻芳将脸埋进苏陌掌心,温热的泪水在暗处静静流淌,“如果我与公子在一处有违天道,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要接受惩罚,那么请换我来,我愿意代替公子。”
“换作我可不?可以……”
偏殿静悄悄的,暮色渐渐降临,他低低的恳求声异常清晰。
“换作我可以吗?”
苏陌手心发起烫来。
他触摸着这个男人的脸,手心掬捧着他的泪水和请求,熟悉而又?陌生。
他不?再是苏陌笔下无情的刀,不?再是能被随意支配命运的工具人,而是与苏陌纠缠数世、足以左右苏陌去留的人。
数日的寸步不?离,彻底唤醒了苏陌对这个男人的所有身体记忆,苏陌不?想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他不?应该是这般模样。
“不?是因为你。”苏陌安抚他,故意道,“如果换作你生病,就没有人能保护我了,那可怎么办呢?叫我重新去找一个合作伴侣吗……”
裴寻芳警觉地抬头?,双目如凶狠的兽,随后一把将苏陌揽进怀里?。
苏陌趴在他怀里?笑了。
他轻拍着裴寻芳的背,故作轻松,哄道:“放心。”
“我的掌印大人。”
“我会回来的。”
裴寻芳最终没有强求,安排苏陌毫无痕迹地离宫并?不?容易,打点好?一切后,他又?另派了两支影卫暗中保护。
车辚辚,马萧萧,车窗外景色已过一季,夏日真的来了。
可苏陌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陌并?没有觉得悲伤,这一天总会到来。他只觉得身上愈发寒凉,将那厚厚的大氅又?拢了拢。
手心还留有淡淡的檀香味,仿若将裴寻芳的气息攥在手心里?。
这一次分别,苏陌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苏陌鼻尖红红的,对安喆说:“安喆,很抱歉将你卷入这个世界,这本?该是我一个人的深渊。”
“我知道。”安喆心情复杂,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医术就是个笑话。
“别难过,不?是你的错。”苏陌反倒安抚起他,“我现?在只是看不?见了。”
“我会找到办法的。”安喆攥紧五指。
两人未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安喆终于体会到了这书中世界的残忍,苏陌的处境是他无法想像的,周旋于裴寻芳、李长?薄、安阳王这样的人物中间,苏陌既要扮演着清川的身份,又?要小心掩去自己的情感,还要面对如此无常的病痛,换作安喆早受不?了。
既然来了这里?,不?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医者,他都会陪苏陌抗争到底。
马车驶入崎岖的山路,苏陌被颠得脸色煞白。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安喆关?切道。
苏陌却?突然笑了:“你看,我虽然这么惨,但总有像你这样的朋友关?心我,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还是不?知道吗?”安喆终于没忍住,问道,“我是说,裴寻芳还是不?知道吗?你准备瞒他到何时?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你写?书人的身份?
“不?能说。”苏陌道。
“一旦让他们?知道我是写?书人,他们?都是我创造的角色,就会出现?可怕的群体性的信仰崩塌,所有人对生命的意义、对于神佛的信仰、对秩序的认同全部会崩塌,这是一场不?可挽回的灾难,整个世界都会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安喆心疼道:“所以你就一个人面对吗?在我来之前,你该多孤独啊。”
“安喆,”苏陌面容平静,道,“这就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世界,每个人都是‘楚门’。不?同的是,楚门尚有机会逃离,外面有更大的世界等着他,可这里?的人无处可逃。信仰崩塌只会让一切都毁灭。”
安喆沉默了。
马车到达天宁寺时,吉空大师已领着众僧在后门相迎。
帷裳被掀开,苏陌扶着安喆步下马车。
苏陌摘下白裘帽兜,露出妍丽而苍白的面容,道:“大师曾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总有一天,我会主动来找您。大师未卜先知,一言中的。”
吉空大师望着弥漫于天际的火红霞光,以及眼前这独立于这茫茫大地间的年轻人,捻着佛珠,双手合十,虔诚道:“阿弥佗佛。”
“吉空在此等候多时了。”-
佛堂密室内,烛火煌煌。
苏陌从吉空手中接过一个火折子,摸索着点燃一盏长?明灯:“这盏灯,为我的写?书人而点。”
“阿弥佗佛。”吉空并?不?意外,只细细听苏陌说话。
“吉空,前几日,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苏陌说道,“我梦见了另一个我。”
“他同我一样,甚至比我还要年轻,孤独地在急救室中死?去。他说他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没能写?完这本?文。”
“《伶人太?子》第三版第98章,他的生命终止于此。”
苏陌停了停,道:“他曾说过,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成功,他食言了。”
苏陌很平静,仿佛在聊着一个远方的朋友。
吉空道:“陛下,他或许没有食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师此话何意?”
“陛下请。”
吉空扶着苏陌在神佛前坐下。
他郑重地拿出一个藏诗锁秘匣,道:“答案就在这里?。”
吉空神情专注,他逐个转动着藏诗锁的滚轮,这秘锁相当刁钻,转错一个,便会全部锁死?,既而自动将匣内什物销毁。
“吧嗒”一声,锁头?开了。
匣子里?头?是一卷书信,一段黄绸。
吉空将书信捧出,又?小心翼翼掀开那黄绸,原来底下竟还大有乾坤。
解开又?一道藏诗锁,里?头?是一个螺钿青竹漆盒,打开漆盒,一个精美绝伦的星盘便出现?了。
吉空双手捧出那个星盘,叹道:“这稀世之物,事关?世间诸法、众生生死?,陛下曾将它?托付于我,后依照陛下所托转赠裴公公,如今……”
吉空双手托举着递到苏陌面前,跪拜道:“吉空不?负所托,完璧归赵。”
“转赠裴寻芳……”苏陌心中一惊,裴寻芳曾拥有此物,莫非他已参透其中玄机?
“吉空只愿陛下扭转乾坤,救世间之人于苦难,能为陛下尽绵薄之力,是吉空的造化。”
那星盘玄色底,金色纹,如宇宙星云转动着,上缀群星,内外五条星轨,盘中以精密的刻度、转轴、宫位、相位、行星构造着一个又?一个交错复杂的时空。
“陛下曾说过,时空奥妙,天道自衡,尽在这星盘之中。请陛下用写?书人的力量,打开你心中的新世界。”
苏陌心跳得厉害,那些破碎的记忆在他脑中胡乱拼凑着,他摸索着接过星盘。
触碰到的一瞬间,苏陌几乎就可以断定,这星盘曾是他的所有物。
每一处触觉都是如此熟悉。
指尖触及天元之位,一股磅礴而雄厚的力量从星盘涌出,通过指尖,涌遍全身,苏陌仿若被一双温暖的双臂拥抱着。
苏陌闭上眼,凝聚神识。
瞬息间,一张巨大的金色字网在他脑中轰然展开。
那是一张全新的、灿若星河的金色字网。
是苏陌用生命改写?的全新世界。
书中秩序已经被全部重构,主角已被替换,故事主线全部修改,每个人的命运都在节点中得到妥善安排。
苏陌一字一字看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他既是写?书人,也是书中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在交错的时空之间,一次次的尝试与失败,一次次的重新开始,背负着越来越重的爱恨与别离,才走到了这一步。
“苏陌,接下来靠你了。这书中万万之众,交给?你了。”苏陌仿若看见,白T苏陌小指上勾着一个银铃,站海滩上,形单影只,巨浪在他身后翻涌着,吹动他的乌黑短发,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他吞没。
“别害怕。”他脸色依然苍白,目光却?坚定而温暖,“我要去赴下一场约了。”
“再见。”-
红霞退尽,明月高?悬。
山寺愈发幽静。
半山茶室间,安喆抱拳作揖道:“吉空大师,久仰久仰。”
“安太?医,好?久不?见了。”吉空白眉一挑,“请坐。”
“好?久?不?见?”安喆摸摸头?,“我们?曾见过?”
吉空微笑不?答,只递过一盏清茶,道:“穷山破寺中的清茶,请安太?医品尝。”
“我与吉空大师一见如故,就当是他乡遇故知了。”安喆爽朗笑道,直切话题,“大师觉得,苏陌忽然失明,是为何故?”
“安太?医是如何看的?”吉空反问道。
“我为苏陌仔细检查过,身上的旧疾虽然凶险,但不?应该出现?失明症状,而且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好?转,不?应该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安喆道。
吉空点头?:“依贫僧所知,如今季清川带来的角色沦陷已经消除,书中秩序业已重构,按道理,反噬理应停止。”
他捻着手中佛珠,若有所思道:“既不?是旧疾所致,也不?是反噬所致,那么陛下忽然失明,多半是……”
吉空忽而打住,似想到了什么。
“多半是什么?”安喆问道。
“多半是有人作祟。”吉空道,“新的秩序被建立,旧的秩序被抛弃,那么,谁的利益会受影响?”
安喆不?太?明白:“谁?”
吉空担忧道:“原书守书人。”-
裴寻芳右眼一直跳个不?停,心神难安,与安阳王商讨结束,又?将宫宴之事重新排布复核一遍,已过去三个时辰。
夜已深,裴寻芳还是放心不?下,跃身上马,直奔天宁寺。
“唐飞还是没找到吗?”裴寻芳迎着风狂奔,一边问身后的唐戟。
“没有。唐飞虽然年纪小,但从不?误事,这次突然失踪,急召而不?归,恐怕凶多吉少。”
“这几日帝城里?的不?明失踪案,有眉目了吗?”裴寻芳道。
“没有。光是顺天府尹报上来的就已有一百三十余起,锦衣卫、东西厂都出动了,帝城内人心惶惶。属下怀疑,这些案子均是同一人所为,作案之人,恐怕……根本?就不?是‘人’。”
“唐迢与唐飞素来亲近,他就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说来奇怪。”唐戟大声答道,“往常唐飞有个头?痛脑热的,唐迢都急得团团转,这次唐飞失踪,他竟然漠不?关?心……”
裴寻芳眼皮又?是一跳,他急而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随行之人:“唐迢人呢?”
“禀掌印,公子此次前去天宁寺,唐迢也自请前去护卫了。”
糟了!
礼物
苏陌将星盘重新放回秘匣中, 已觉心神?耗尽,疲惫不堪。
他正准备唤人,便听密室的大门“吱呀”打开,满室烛火随之一动。
“公子。”是唐迢的声音。
“何事?”苏陌什么也看不见。
“山中寒凉, 掌印放心不下公子, 命属下送来了衣裳与手炉。”
“拿过来吧。”
“是?。”
唐迢抱着衣箱在苏陌身侧跪下,苏陌摸到箱中有?一条发带, 便随手拿起, 束于双眼之上。
他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用眼去看东西,可每一用劲, 便觉双眼如针扎般刺疼, 倒不如先将它束上,再做打算。
唐迢将大氅抖开,披于苏陌肩上, 道:“公子可乏了?”说着便要为苏陌系颈下束带。
“不必了。”苏陌摆手,他摸着领子上柔软的?毛绒,道,“是?掌印那件貂绒鹤氅?”
“是?。”
苏陌疲惫的?脸上漾出一抹笑:“都入夏了,用不着这件。”
又问:“安太医和吉空大师何在?”
唐迢退至身侧, 从香盒中取出一块香饼, 放于手炉中, 焚上,又盖上盖子。他将手炉捧至苏陌面前, 道:“安太医与吉空大师在听雨轩饮茶,商讨公子的?病情, 夜黑风大,公子体弱, 最好莫要前去。”
檀香袅袅,入鼻便觉心神?俱摇。
苏陌接过手炉,暖在怀里,道:“怎的?派了你来?凌舟呢?”
“凌舟有?旁事去了,公子想做什么,属下也可伺候公子。”
苏陌以手支着太阳穴,歪于案边,缓了一会,又问:“掌印那边可还顺利?”
“掌印与安阳王联手,有?嘉延帝这个棋子握在手中,公子不必忧心。”唐迢悄悄挨近,仗着苏陌看不见,直勾勾拿眼瞧他,“公子不舒服吗?”
“我有?些头晕……”苏陌一句一顿,声音已是?越来越小,“……你去帮我……帮我取些……”
唐迢细细盯着他,苏陌话未说完,便已软身倒下。
唐迢将人接住,扶进怀里。
烛光下的?苏陌温润如玉,蒙住的?双眼让他不再有?写?书人的?攻击力,开了荤的?身子水一样的?柔,唐迢愈看愈入迷,隔着束带,在苏陌眉眼间湿漉漉舔了一口。
这一下仿若打破了他对写?书人的?敬畏,他全身触电般颤抖,心里既害怕,又兴奋。
“书中自有?颜如玉,公子就是?那块美玉。”
他将苏陌一把抱起,满室烛火随之一抖,唐迢侧眸望去,烛火中,那张脸已变回了玄衣人的?模样。
他朝着那些神?佛下的?长明灯轻轻一嘘:“安静点。”-
裴寻芳在天宁寺后院匆匆落了马,他风尘仆仆,不等通传便闯了进来。
影卫们没料到掌印亲自来了,纷纷现身来迎。
“公子人呢!”裴寻芳疾声问道。
“在密室。”
“唐迢呢?”
“唐迢?”众人对望了一眼,“属下们并未见到唐迢。掌印此次并未派他,他怎会在此?”
唐戟直呼不妙。
裴寻芳疾步如飞,一步都未停留:“公子在密室多久了?”
“有?一个时辰了。”众人尾随而上。
“一个时辰!”裴寻芳回头低吼道,“咱家有?没有?说过不许公子离开你们的?视线范围!”
影卫齐刷刷跪地:“密室乃天宁寺机要之地,外?人不可入内。公子吩咐了不可打扰他,属下们……属下们不敢忤逆公子。”
天宁寺密室。
又是?天宁寺密室!
裴寻芳的?脸瞬间苍白?如鬼。
当年,苏陌借故支走裴寻芳,一枚君韘,一份冷冰冰的?遗诏,一件半旧的?貂绒鹤氅,便是?苏陌留给裴寻芳的?所有?东西。
他什么也未带走,走得干干净净。
江山社稷,连同?裴寻芳,都被他一并抛弃。
生与死?,去与留,苏陌从不知会他,那间密室就是?苏陌为裴寻芳划的?禁地,他闯不进、摸不着、看不见,他被隔绝于苏陌的?世界之外?。
裴寻芳害怕起来,心里叫着那个名字,失了理?智,拔腿朝密室疯狂跑去。
“掌印!”唐戟立马带人跟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见疾风狂扫,落叶蔽目,一群青衣僧人将裴寻芳拦住。
“此乃天宁寺密室,掌印不可入内。”
“咱家来接公子回家。”裴寻芳的?脸色非常可怕。
“没有?公子的?允许,掌印不可入内。”
“咱家来接公子,我看谁敢拦我!”裴寻芳眼中杀气已起,面目狰狞道。
“掌印,”唐戟察觉到了裴寻芳的?反常,“……或许公子无恙。”
“你懂什么!”裴寻芳转头盯向他,那漆黑的?眸子,几欲要将人给撕了。
“给我破门!”
数不清的?影卫从黑夜冒出,如暗夜里的?浪潮朝那密室之门冲去。
僧人拉开架势,连连后退,眼看刀光毕现,剑拔弩张。
“佛门净地,是?谁在撒野!”
一道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僧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月色下,一位身披紫金袈裟的?白?眉僧人合掌走来。
他身后是?一道长长的?双面照壁,黄墙黑瓦,赫赫夺目,照壁上写?着四个苍劲大字,天宁古刹。
来者?正是?吉空大师。
“时空更迭,掌印依然没什么长进。”吉空道。
“咱家来接他回家!”裴寻芳红了眼,他凝向那吉空,“天色已晚,他说过会回去的?。”
“他是?要回去。但何时回,回哪去,却?不是?掌印说了算的?。”
裴寻芳脸色更白?了,彻骨的?寒意让他的?神?色愈发狠厉起来:“大师若是?不允,咱家会直接抢!”
亘古不变的?月光照着大地,注视着这世间痴绝人。
吉空大师叹了口气,双手合十?,温声道:“事到如今,掌印还认为,强求而来的?能有?善终吗?”
“何为强求?何来强求!”裴寻芳嘴角抽搐着,“咱家想与他好就是?强求!”
“他说过会同?我回家,会同?我回洛阳……他说过心悦于我……”裴寻芳哀鸣道,“咱家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守着他,为什么还是?不行?佛佑有?缘人,大师为何一再阻拦?”
“非贫僧阻拦,天道不允,人各有?命。”吉空叹息道。
“何为天道?是?谁定了这天道!”裴寻芳站在月光下,倔强而孤独,“敢问大师,咱家逆了谁的?天!违了谁的?道!”
疾风乍起,刮过松林,惊起树间的?夜鸟。
吉空眯了眯眼。好重的?煞气!
“咱家要见公子!”裴寻芳眼神?已经不再清明,“大师若再阻我,休怪我血洗天宁寺!”
吉空看着眼前疯狂之人,阖目,捻珠。
“天宁寺乃定国安民之地,寺在,天即宁,天宁寺不是?掌印的?阻碍,掌印妄念缠身,若一时冲动铸成大错,追悔莫及。”随即一声令下,“静心咒,起阵!”
众僧纷纷席地围坐诵经。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梵音直侵人心,萦绕古刹。
“妄念起,痴念生,贪念一起入魔障,不足之心堕苦海……”吉空阖目念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刹那间,佛眼大开。
吉空看到,数不清的?煞气从裴寻芳身上腾出,如恶龙搅海,张牙舞爪,戾气冲天。
那些煞气缠绕着他,攀咬着他,与他融为一体,又听由他控制。
每一道煞气皆像一道残破的?鬼魂,冒着怨气从地狱里爬出来。
裴寻芳静立其中,如万鬼之宗。
吉空手中的?佛珠,细细簌簌震动起来。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阵仗。
“阿弥陀佛,怎会如此!”
吉空重新凝精聚神?,打开佛眼,再次看去。
只见那被煞气环绕的?裴寻芳,满头银发,黑袍红衣,一道暗红色刀疤从左眼一眼蔓延至右眼,他红着眼,那双凤眸如凄厉的?艳鬼。
“阿弥陀佛。”吉空大师连退几步,竟然……竟然是?他!
七十?二佛僧,静心梵音咒,在这肆虐的?煞气面前,就像一场笑话!
吉空佛根大乱。
他曾以为这一幕永远不可能出现了。
那曾是?写?书人最后的?嘱托,可时空流转,物是?人非,已经没人相信它会真的?实现。
吉空被煞气冲昏了眼,往事涌起,不知不觉已是?泪眼婆娑,他双手合十?,道:“吉空有?眼无珠,竟不识故人来。”
“乾坤倒转,斗转星移,十?年之期已到,陛下信守承诺,派吉空前来迎接远道而来的?故人。”
陷入魔怔的?裴寻芳僵硬地转了转头,哑声道:“大师……说什么?”
吉空大师躬身拜下,以最高?的?迎礼拜道:“吉空奉陛下之命,做掌印的?引路人。”
叮铃铃。叮铃铃。
藏经阁,密室,佛塔,那些被檐脊神?兽压制着的?银铃齐齐躁动起来。
空灵的?铃声,如温柔的?夜风,抚过连绵山脊。
像极了来自遥远时空,爱人的?爱抚-
黄墙灰瓦,人随影动。
月光照着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一路光影斑驳。
裴寻芳脚步很重,四肢犹显僵硬,所过之处,足下青草皆被碾碎,他紧盯着吉空的?背影,问道:“何为引路人?”
风过松林,沙沙作响。
“陛下曾嘱托吉空,做掌印的?引路人。”
“陛下费尽心机,为掌印铺好路,并将选择权交到掌印手中。”
吉空的?声音仿若山间的?风,他娓娓道来:“陛下交代?吉空,十?年之约期满,若掌印仍放不下陛下,便将星盘交于掌印。那星盘便是?陛下为掌印准备的?穿越时空的?密钥,也是?陛下为掌印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十?年之期,足够掌印将幼帝李荀抚养长大,还那个世界一片太平,也足够陛下为这个世界重建秩序,扫清障碍。”
“局已布下,路已铺好,陛下殚精竭虑,既要顾万万人,也要顾心上人。陛下受天道反噬,忘了许多事情,能达到今日这个局面,已实属不易。陛下给了掌印选择的?权利,星盘交由掌印,走或不走,全然由掌印自己决定。”
“时空穿越,本就九死?一生,抵御天道对异界闯入者?的?吞噬更是?难上加难。吉空本以为掌印办不到,没想到,你成功了……”
夜风吹动裴寻芳的?墨色袍角。
裴寻芳震惊不已,那是?一种久违的?、被苏陌强大而坚定的?意志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他明明是?那么孱弱,每走一步都艰难,却?每每在危难关头,微笑着对裴寻芳说,翻过这座高?山,便又是?另一番好风景。
裴寻芳其实早已察觉,冥冥之中,有?人一直牵引着他。
可他没想到,苏陌竟然在身体那么糟糕的?情况下,早已布下此局。
深谋远虑至此,让人望而生畏。
他原本以为,自己所行所为一切皆由自己掌控着,没想到,他的?爱恋、他的?欲望、他的?疯狂与执念,皆在苏陌的?安排之下。
苏陌。
苏陌。
“若是?,若是?咱家未寻来此处,会怎样?”裴寻芳道。
吉空大师沉吟片刻,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苏陌曾说过,若是?失败了,就当作大梦一场,前尘皆忘。
在新的?世界,苏陌会给裴寻芳新的?、完整的?人生,于他而言,也是?另一种补偿。
可未经书写?的?故事,谁又能妄言呢?
“陛下……或许会放掌印自由。”吉空转身道,“掌印想必也已经猜到了,陛下并非这世间之人。”
裴寻芳道:“大师终于肯告诉咱家他是?谁了吗?”
“陛下是?谁,只有?陛下能告诉你。请恕贫僧无可奉告。”吉空望着空中明月,道,“因为我也对陛下一无所知。”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陛下来自你我无法?触及的?未知世界。”
吉空叹道:“他孑然一身,本不欲与任何人有?牵连,却?偏偏与掌印有?了一段缘。无论?时空如何更迭,这段缘都如三?生石上旧精魂,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掌印不是?弃子,而是?陛下于时空轮回中,最放不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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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有?万万人,亦非久留之人,无法?许掌印一个未来,只能在有?限的?时空里与掌印短暂相守。若掌印强求于他,只会再生孽债,求不得而生贪念、生欲念、生妒念、生怨念,致心中魔障肆起,不可收拾!”
“如今一切重置,陛下也给了掌印选择。掌印可想好了,这条路,你还要走吗?”
吉空大师的?双眸如雪山之巅的?高?湖明镜,鉴照人心。
裴寻芳心火燃烧着,他来此一趟,所求所寻不过一人。
他捏紧指上臣韘,指尖深深掐入皮肉里,道:“唯愿从吾爱,生死?不相离。”
“这条路可不好走。”吉空目光深沉,“掌印身上有?如此重的?煞气,又当如何应对?”
“这是?咱家的?劫,是?咱家必须要走的?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吉空没再多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那吉空便祝掌印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吉空第二个任务已完成,掌印好自为知。”说罢他停在密室门口,“掌印,请吧。”
裴寻芳望着那黑漆漆的?大门:“多谢。”
密室的?大门被从外?破开。
浓郁的?檀香扑鼻而来,但见煌煌烛火中,苏陌披着大氅伏在案几上,似是?睡着了。
案上焚着香,藏诗锁秘匣打开着,案几一侧,唐迢跪在地上。
裴寻芳冲过去,将苏陌轻轻抱起,如重获至宝一般,熟悉的?身体,熟悉的?气息,此一别不过数个时辰,却?犹隔了几生几世那么久。
裴寻芳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轻声道:“公子这么睡着,小心着凉。”
苏陌在梦中听见裴寻芳的?声音,本能地往他怀里一靠,却?并未清醒,只喃喃道:“我累了……抱我去睡……”
他全身酥软,交叠的?衣领凌乱不堪,双唇樱红,耳尖透着不正常的?粉。
裴寻芳冷着脸用大氅将苏陌包裹好,直起身时,漆黑的?眸子里已满是?杀意。他目光扫向唐迢,未发一语却?十?分骇人。
影卫将唐迢团团围住,唐戟挥出一刀以刀鞘猛击其右肩,喝道:“混账东西!谁允你私自行动!”
唐迢吐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寻芳将苏陌抱起,冷声对唐戟道:“好好查,不可冤枉了他。”
唐戟一身冷汗:“是?!”
“夜已深,公子累了。”裴寻芳抱着苏陌看向吉空大师,道,“今晚咱家与公子在寺中借宿一晚,请大师通融。”
吉空转身便走。
“寒松苑一直虚室以待,掌印请自便。”
寒松苑,便是?苏陌上回来天宁寺住的?那方小院。
青衣僧人打着灯笼在前方带路,一路月影浮动,疏疏整整,斜斜淡淡。
那院落周围种满着高?高?的?松柏,如守卫森严的?士兵,格外?僻静。
卧房已收拾妥当,裴寻芳道:“不必留灯了,都下去吧。”
众人将灯笼吹灭,退了出去。
月色清辉落了满院,裴寻芳在屋中站了许久。
这间屋子他曾熟悉无比。
裴寻芳将苏陌放在小床上。苏陌沾了枕头便乖乖缩进被褥里,他总是?这样,睡着了就变得格外?温顺。
裴寻芳看了他许久,又打了水来为他擦脸,越擦手越抖,想要将那“唐迢”碎尸万段的?心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渴……”苏陌无事人般,在睡梦中喃喃道,“水……”
裴寻芳起身去倒茶。
琥珀色的?茶水从壶口流出,夏虫在院子里振着翅,裴寻芳眼皮一跳,脑中忽而晃过一些苏陌被他囚禁在这寒松苑里的?情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克制的?呻吟声,苏陌愤怒而颤抖的?咒骂,还有?那噙着眼泪染红的?双眼。
那是?那些被遗弃的?残稿里,扭曲变态的?裴寻芳对苏陌曾犯下的?过错。
裴寻芳手一抖,急忙转头看向苏陌,他睡得好好的?,很安心的?样子。
月光摇着树影,墙上浮光掠过,满屋皆是?旧时光影。
裴寻芳的?心难再平静。
故地重游,心中魔障肆起,今晚这寒松苑,怕是?熬不过去。
钻心的?疼痛从掌心生起,裴寻芳抓住自己颤抖的?手,垂眸看去,什么也没有?,没有?丑陋的?疤痕,什么也没有?。
是?错觉。
可那疼痛却?如生了根般,啃食着他。
“掌.印.心.中诸魔已醒,若无法?控制,将又是?一轮万劫不复。”吉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裴寻芳满头是?汗,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条锁链,他退到墙角,将自己结结实实锁在圈椅里,离苏陌远远的?。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睡梦中的?人对此浑然不知。
他看向苏陌的?眼神?越来越来疯魔。
子时整。
苏陌在一阵强烈的?心悸中惊醒,一夜大梦,汗湿了里衣。
入耳皆是?细碎的?虫鸣,苏陌什么都看不见,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吗?”苏陌摸着床沿坐起。
无人应答。
苏陌听出了屋中有?他人的?气息。
“谁在那?”苏陌在黑暗中伸出双手,“裴寻芳,是?你吗?”
还是?无人应答。
苏陌摸摸索索下了床,他看不见,便光着脚,朝着那气息的?来源处走去。
“裴寻芳,是?你吗?”
雪白?圆润的?脚,踩在微凉的?地面,只几步便沾了尘。
裴寻芳死?死?盯着那双脚。
玉做的?般。
不该弄脏的?。
那样一双脚,本该纤尘不染。
苏陌在一臂之外?的?地方停下,他循着气息,居高?临下地,定定“看”向圈椅里自缚的?人。
“裴寻芳。”
“我知道是?你,为什么不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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