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暑热一层热过一层,慈萱宫门口两座汝窑天青釉大缸里荷叶亭亭,锦鲤都藏身于水缸深处不愿出来。
时南鸢站在原地,身形一下都未挪动。
她生得皎若明月飘若流雪,头顶烈日灼灼越发照得她肌肤雪白近乎透明。不时有路过的小珈蓝内侍回看她,满脸惊艳之色。
南鸢却无心关注,她心里七上八下,回想着这几天的遭遇。
母亲去世后她便住在乡下庄子里,直到晋国入侵才不得已回到府里,她的父亲殷国首辅时语序既没殉国也未抵抗大晋铁蹄,反而安然待在家里,甚至还有闲心叫老夫人带着她去拜见在清净寺礼佛的太后。
太后看见她便眼前一亮,第二日府里管事就通知她进宫。
原先当只是陪伴太后,临行前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奚落了两句,南鸢才知陪伴太后是假,献给那位暴君为真。
南鸢想了想便跟着内侍进了宫,只不过到了慈萱宫门口宫人说太后正在礼佛让她在外候着。
不知为何前日待她和气的太后今儿却变得冷淡,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么?
南鸢袖下的双手攥得指尖雪白,揣测着太后的心思。
大晋太后与皇帝并不是亲母子,太后让自己进宫定是想将自己塞进皇帝后宫,可自己父亲是前朝遗老,与太后关系并不密切,太后的心里便一定是既想用着自己又想防着自己,或许想要杀杀自己的威风?
天气到底太热了,一滴汗液从她额头流了下来,几乎要落进眼睛里,沉甸甸落在眼皮上。
南鸢眨了眨眼睛,还是有部分汗液流进了眼睛,顿时眼睛一阵酸涩。可她还记着要有规矩,不能抬手擦汗。
只片刻功夫她的眼睛便被汗液蚀得红彤彤,像是要哭了一样,当真是楚楚可人。
远处的正殿窗后,太后的贴身珈蓝珈蓝瞧了一眼,回禀道:“这小娘子倒有些规矩,虽说养在乡下,却没有沉不住气嚷嚷起来。”
太后慢条斯理捻着手里的金丝楠佛珠串,“嗯”了一声。
珈蓝忍不住赞了南鸢一句:“殷国上下虽然软骨头,可水土当真是养人。”
那位南鸢姑娘即使在烈日下暴晒许久都未损风姿,细密睫毛间如脉脉秋水,似有千言万语要诉,举手投足间似有一圈淡淡光泽,如明月璀璨让人挪不开眼去,恍惚天仙妃子下凡。
她眉眼如哭似泣,站在那里柔弱无骨,腰更是似乎能一掌掐尽,又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看到这里珈蓝有些遗憾:“可惜瘦弱了些,不像是好生养的样子。”话刚出口她立即反应过来,就是因为不好生养的样子才能被太后放心所用。
南鸢无子无靠,自然只能一心依靠着太后过活,为太后在官家身边谋求好处。
太后显然也这么想,不过到底心里有些乱,也顾不上念经了一把便将佛珠攥在手里,问珈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官家到底喜不喜欢这个美人儿呢?”
珈蓝一时语塞。
官家驰骋疆场战功赫赫,待太后也纯孝,可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好色的传闻,太后也不是没打发过各种绝色女子,可官家都敬谢不敏。
不过她还是劝慰太后:“官家也是男人,那位时家小娘子堪比殷国第一美人,圣上必然会动心。”
太后显然没听进去,还是忧心忡忡:“他年少时孝敬恭顺,如今长大了哀家倒有些看不透他了……”
珈蓝劝了两句:“长者赐不可辞,圣上又一向待您孝顺,总会给您几份面子。再说了……”
她附耳到太后跟前:“再说时家小娘子与那位有几份渊源,官家总要给几份薄面。”
太后眉头舒展了开来:“那位”是官家生母,与时小娘子算是远房亲戚,所以她老人家才愿意与时家联手。
只不过她的眉头很快又蹙了起来,官家与生母一系太亲近了也犯忌讳。最终还是沉着脸扫视了眼窗外,眼底意味不明:“那还要她立不立得起来。”
很快太阳升到了头顶,正午时分宫门外有小黄门大声通禀:“官家驾到。”
南鸢想起北地的人称皇帝为官家,这人应当就是敌国皇帝厉晏。
厉晏。
南鸢年少时曾从乡下庄头们焦急的私语与街头说书先生讲述的传奇中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
大晋国最年少的官家,驰骋疆场战功赫赫,是国境线上殷国噩梦一样的存在,他的名字一度能止殷国小儿夜啼,直到他的铁骑终于踏进殷国让百姓再也不敢直呼其名为止。
太后和父亲的打算便是想将自己塞进这个男人的后宫,南鸢澄碧剔透的杏眼浮现过一丝惴惴。
很快就有内侍示意南鸢往兀廊处靠去,她随着一队珈蓝内侍跪了下来。
跪下去前只匆匆瞥到一个剪影。
对方身形高挑,一身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银色的冷光,凤翅兜鍪下的下巴线条坚硬分明,像是峭峻嶙峋的玄武岩。
南鸢被日头晒得发晕,到底与训练有序的内侍们相比慢了半拍,厉晏冷冽目光立刻掠视过去。
南鸢跪在地上,即使看不到直觉都感到后背汗毛竖立了起来,让她想起乡间传说里的雪豹——单是一个眼神就能慑得猎物四肢不敢动弹。
立刻有太监尖利嗓音质问:“大胆!敢在御前失仪!”
南鸢心头浮起寒冽之气,她想动却发觉手脚都不听使唤,只觉指尖微微颤抖。
好在慈萱宫总管上前解围:“这位是给太后娘娘进宫请安的女眷,初次瞻仰天家威仪一时失了礼数。还请官家恕罪。”又推南鸢一把:“还不给官家磕头?”
南鸢忙跪下行礼,满怀跼蹐不安。
不过好在官家似乎今日心情不错,并未计较,只“嗯”了一声就拔腿往里走。
太后见到官家自然高兴起来,一叠声唤人取怯暑甜汤,一会叫人取巾帕,又责怪官家身边的侍从不尽心:“这么大热天也不帮官家换衣裳,万一中了暑气如何是好?”
官家摇摇头,不以为然,反笑道:“孩儿从校场上和人比试赢了几把,懒得脱甲胄直接过来瞧瞧母后。”
他一边扬起脖颈解福寿扣,一边不经意道:“如今天下已定,母后平日里也多叫人进来说说话,免得闷。”
珈蓝适时道:“说起来老奴倒想起一件事,今日时家女儿来请安,老奴怕打扰了娘娘礼佛便叫她在外面候着。”
太后露出讶然之色,传令下去:“娇滴滴的小娘子可经不住晒,你们也不提醒着我,快将那小娘子带到外头殿里,请她避暑喝凉茶。”却矢口不提将她唤进殿。
皇帝没说话,手里漆黑的建窑茶盏换了个方向,目光抬都未抬起来。
等官家走了之后太后才松了口气,叫人把南鸢请了上来。
她这回又比上次热情些,非但将手腕上的一串开过光的佛珠撸下来套到了南鸢手上,还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又笑道:“哀家在这宫里住着无趣得紧,往日里那些逗弄的鸟啊雀啊都留在北边还没运过来,正好来了个解闷的小娘子。”
大晋攻下殷国后便理所当然入住了国都,南鸢听见太后将自己与鸟雀相提并论也不生气,只装作害羞笑了起来。
她一笑倒叫太后一愣:樱桃一样嫣红的唇角泛起涟漪,整个厅堂都似被点亮一般,叫人目眩神摇。
太后心里欢喜多几份:“好孩子,听说你娘早逝,若是你在宫里做得好哀家便叫人给你娘请个诰命。可若是做不好——”
她拖长了声音,道:“哀家也不会一味偏袒没规矩的人。”
不愧是太后,不知她怎么查到了时家旧事,几句就将南鸢的心事点了出来,又敲打了她两句,当真是赏罚分明。
南鸢仍旧垂首,只低低应了声“是”。
她的温顺显然取悦了太后,她吩咐下去:“就将绛萼殿收拾出来,先叫时家小娘子住进去。”
南鸢跟着宫人下去后珈蓝有些不解:“绛萼殿可是前朝宠妃住的地方,娘娘就这么让她住进来?”
“听小黄门说官家瞥了她一眼。”太后安稳如钟,“你何时见过官家正眼瞧过什么女眷?”
绛萼殿并不近,南鸢随着内侍出了慈萱宫又往南边拐去,路途经过数道朱红宫墙,还隐约可见后花园一角飞翘的翼亭。南鸢昔日曾随着母亲进宫到那里拜见皇后,只不过那时的皇后已在国破时自缢身亡。
如今这座宫闱又换了新的主人,母亲也与自己天人相隔,南鸢下意识摸了摸母亲赠给自己的玛瑙戒,神色黝黯: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她身为人子却无法状告父亲继母。
沉思间已经走到了绛萼殿,里外两进皆是雕阑玉砌珠箔银屏,即使在皇宫里也是鳌头独占的所在,南鸢沉吟,看来太后这回下了重本。
殿内早有两位珈蓝拜见了南鸢,含含糊糊福礼,道了声:“见过时家娘子。”
南鸢心底讥讽自己:她这回入宫名目不明不白,又是殷朝旧民,怨不得珈蓝瞧不起自己。不过她也不打算计较,等进了内殿便挥挥手示意珈蓝们下去。
内殿家具倒也齐全,南鸢径直坐在梳妆台前看着窗外沉思。
两年前母亲娘家以通敌之名入狱,常年与南鸢在陪嫁庄子上住着的母亲按捺不住回府乞求丈夫时语序为娘家求情。
可她一去不回,父亲对外的说辞是母亲伤心欲绝一病不起。
南鸢不信,母亲离开时明明身体康健,怎么可能忽然就一病不起?她好容易才买通了府里一个婆子,探听到母亲临死前喝了一盏父亲赐下的茶。
当时母亲娘家被满门抄斩,朝堂中主战派主和派纷争不断,紧接着又是晋国重兵压境,南鸢就是想告御状都找不到门路。
可她并没有忘记娘的冤屈,时刻等待着契机。因此这次家中一流露出要讨好太后她便立刻抓住机会进了宫。
观太后所为也是个赏信罚必的,日后自己取得太后信任一定能再寻时机请她为母亲伸冤。
南鸢看着镜中的自己,咬住嫣红的嘴唇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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