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鸢揣度着太后悉心向佛便熬夜绣了副灵鹫山释迦说经绣件献了上去,果然讨了太后欢心,第二天绛萼殿殿外便有小黄门捧着衣饰求见:“宫里要办榴花筵,太后娘娘特意赐给时家娘子一套衣饰。”
南鸢谢过恩,从衣袖里掏出荷包递过去,小黄门掂量了下荷包,听见银两沉甸甸撞击的声音,眉开眼笑又低声道:“届时官家也将出席。”
南鸢了然,等太监走后两位宫娥也凑了过来齐道恭喜,南鸢便笑着也给她们打赏:“见者有份。”她并不缺钱,进宫前父亲给了她大笔银钱以供她高升,只不过他的盘算十有八九要落空了……
南鸢想到那一瞬不由得嘴角浮起笑意,落在两位宫娥眼里还当她是小孩子心性向往宫筵,看在太后器重和银子的份上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赴宴应当留意的事宜。
南鸢这才知道后宫情形:官家并无后妃,不受宠的太妃们被留在了北地大晋的旧皇宫,宫里只有太后并几名太妃和几位待嫁的公主,太后一人统摄后宫,最是简单不过。
她心里沉吟:自己若要接近厉晏如此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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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是简单的宫宴但摆设奢华,殿前结好飞龙舞凤的彩楼,教乐所的娘子们在远处错落有致抚琴,还有擅口技者在御花园里做出禽鸟鸣叫的声音,一派鸾凤和鸣的太平盛世场景。
外面小黄门通禀:“官家到。”
官家大踏步走了进来,南鸢跟着众人行礼,只看得见他今日身着玄色滚赤金袍裳,其余就不敢再看。
她这回行礼倒没出差错,可南鸢还是不由自主竖起了寒毛,那种被盯上了的感觉又卷土重来。
好在因着官家在场,女眷前面都有一扇小屏风挡着,是以落座后便看不见官家。南鸢暗暗松了口气,随诸人一起起身落座。
第一杯御酒自然是由太后执注,而后是官家致辞:“海清河晏,太后身子康健,便是社稷之福。”
又叫人送上一尊翡翠雕的佛公:“真腊贡上的贡品,朕想着母后一定喜欢。”
“官家忙于政务还惦记着老婆子,是老婆子的福气。”虽不是亲母子,可官家侍母纯孝叫太后打心眼里高兴,亲手布了一道鹑子冻过去,“只不过官家什么时候成婚哀家的心事也就了了。”
“朕不喜这道菜,先撤了罢。”厉晏不紧不慢,又吩咐身边人,“给太后上一道绵软些的菜肴。”
这是南鸢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屏风后他的声音凉沁沁,像是冬天河里的碎冰清冽而充满寒意。
语气更是带着礼貌的疏离,即使是一派和乐融融也能让你清醒意识到他的傲然,不经意的拒绝似乎是在暗示太后这一派母慈子孝的场景也要他愿意屈就配合才能上演,流露出上位者独有的傲睨自若。
南鸢心里暗暗叫苦,单是这语气就能推断出这位官家并不好相处,待太后也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事事恭顺,自己作为太后塞给他的人今后行事要更谨慎小心。
太后对儿子的冷淡浑不在意,反而笑盈盈道:“官家既不喜就撤了罢。”而后若无其事举杯喝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南鸢心里摇摇头,宫里的人各个都胆大心细脸皮厚,个中艰辛可见一斑。惟愿她能赶紧为母申冤后迅速脱身离开宫闱。
酒过三巡,太后的贴身宫娥上前打扇,厉晏眄视一眼,眸中划过一丝了然,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道:“母后这扇面甚为精巧。”
“这扇面是时家娘子所绣,难为她小小年纪能参透释迦说经图其中的禅意。”太后笑道,又招呼南鸢起身给官家介绍,“时家娘子与哀家投缘,哀家便留她解解闷。”
南鸢知道太后这是要正式留她在宫里的意思了,也起身左移一步转过屏风款款行礼:“见过官家。”
厉晏打量着时南鸢:雪青色上袄配着藕荷色上马裙,滚边绣着深深浅浅各色浅紫花枝蝴蝶,雪青褙子绣着仙鹤图案,朝天髻间簪着一朵木槿花,柔媚中透着少女的娇俏。
空气安静无声。
难道是自己又像上次一样失礼了?南鸢一边维持着浅浅垂首的姿势一边迅速回想着这几天跟宫里嬷嬷学过的礼仪。
她确认自己适才的行为无懈可击,随后心里便升起了淡淡的不安。
“抬起脸来。”
几乎是过了漫长的时间,南鸢头顶才传来厉晏不徐不疾的声音,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南鸢缓缓抬起头,目光却恭顺往下,不敢与官家对视。
她这一抬头,别说官家,就是后宫那些见惯美人儿的妃嫔女眷们也忍不住看直了眼:宫里太多美人,却从未有一人如她这样如仙子下凡,长睫毛下一对水汪汪眼睛脉脉含情,嫣红樱唇恰到好处,当得起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厉晏漫不经心收起目光,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金樽,淡淡道:“这仙鹤倒让朕想起昔日卫懿公养的鹤。”
南鸢耳朵迅速泛红,卫懿公爱鹤亡国,他这是在敲打自己不过是个亡国徒罢了,话语中尽显讥诮,就如适才让人撤掉太后布的鹑子冻一样,告诉太后他不会任由太后摆布。
她吸了口气压制住心里的升腾而起的自尊心,努力劝慰自己:她是殷国旧民,又被父亲亲自献上来承宠,说起来算得上是无国无义之徒,也不算被人冤枉。可还是耳垂迅速泛红,眼睛处也泛起了淡淡的水雾。
好在厉晏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挥手:“坐下吧。”
南鸢松了口气,忙行礼谢过太后赏赐。
太后不懂两人在打什么机锋,却也听出两人气氛不大和睦,便打圆场道:“听闻你母亲有一手家传的点茶技艺,不知今日能否一观?”
南鸢自然只能道:“的确从家母那里学过这样技艺。”
很快就有宫娥送上点茶的工具,南鸢向前炙烤完龙团茶饼而后放入白玉茶臼中到捣成碎末,而后用罗娟慢慢筛茶,再提起紫砂茶壶注入兔毫茶盏。
太后赞叹:“手中不紧不慢,动作舒缓流畅,让围观者不觉乏味,反倒像是欣赏舞蹈。”
参加宫宴的命妇太妃都是人精,自然给太后这个面子,分别赞了南鸢几句。太后笑起来,又有女眷凑趣,一时之间莺莺燕燕格外热闹。
唯厉晏坐在上位,一声不吭。
南鸢点好茶后将茶杯恭恭敬敬递给太后,太后接了一杯,却又道:“另一盏就端去请官家尝尝。”
南鸢端起酒杯颤巍巍送到厉晏前方。
偏偏厉晏并不给她这个面子,淡淡道:“殷朝上下沉溺于这些风花雪月的享受,文恬武嬉亡了国,我朝自北地迁来,断不能耽于享乐。”
南鸢咬唇,嫣红嘴唇被她咬得微微发白,眼中泫然,泪光盈盈起了道水雾,饶是她再心大,接二连三被人当众拒绝也挂不住面子,她抬起头行礼:“是臣妾僭越。”
第一次鼓起勇气正视厉晏。
厉晏冷哼一声,漫不经心举起酒杯要喝,无意扫视南鸢一眼,然而四目相对之际他忽然一阵头疼,脑中浮现出一段画面:
轻纱帷帐被凉风吹起,“他”身着寝衣走出来,一脸的漠然冷淡,寝衣下摆一角沾染着点点血点,仿佛雪中红梅,轻纱后有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那个“他”的脚步原是朝外,想必是提脚要走,却不知为何还是回过身顺手将帷帐拉起。
这时厉晏也跟着看到了帷帐后的女子。
她背对着他,露出的半截雪白脖颈正随着哭泣声轻轻抖动,似乎听到声响她才抬起头来。
厉晏一愣。
她芳容雪肤唇绽樱颗,鸢羽般长发规规矩矩绾起,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可最重要的,她的脸长得与正跪在眼前献茶的时南鸢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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