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语序,秉元年间进士出身,出身寒门官至宰相。”大殿里皇城使严延将时南鸢的身世娓娓道来,“时语序最早与我朝议和,其人惯会见风使舵排斥异己……”
言语间有不加抑制的反感,即使此人一心归顺大晋,可背叛旧主不忠不义在严延眼里简直就是该千刀万剐。
“嗯。”厉晏点点头,漫不经心转动手上的扳指,“时家内眷呢?”
严延愣了一愣,他原先当官家召了他来是想打听前朝官员,却原来是打听时家后院?
时家与太后联手的当天这份情报就呈到了官家的案头,可官家丝毫不以为然,难道如今又有什么变化不成?
不过严延很快从惊愕中平复过来,不假思索就将时语序的内院的情形告知官家:“时语序有妻有女,育有两女一子,夫妻不和,正妻生下大女儿后常年与女儿时南鸢住在郊野的陪嫁庄子上,后娘家出事时夫人也跟着病逝。有位妾室育有一子一女,平日里时家都由她出面料理。”
“宠妾灭妻?”厉晏正在敲击桌面的食指停了下来,挑眉问。
严延统领的皇城司专司搜刮消息,这些殷朝重臣的后院简直门清,立刻便答:“当年庾家榜下捉婿,将庾家嫡出十三娘子许配给新科状元时语序,时语序借助岳父家的势力一步步登高后便逐渐又宠幸起一位妾室,可当时庾家日渐式微无法给时夫人撑腰,等庾家问斩后时夫人追随而去,时语序就此与庾家撇清关系。”
庾家?厉晏抬起头看了严延一眼。
严延硬着头皮道:“正是绍兴庾家。”他喉咙因紧张而有些发痒,却不敢清嗓子,怕触犯了官家大忌。
庾家盘踞江南源远流长,直到被殷国皇帝灭门之前一直是江南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
而众所周知官家并不是太后所出,他生母是殷朝上贡的一个女子,这女子便来自绍兴庾家旁支。
当年大晋与南殷两国敌对多年,殷朝曾为促进邦交送来一位和亲女,就是庾家一位旁支的女儿。
这位庾家娘子受宠幸后很快有了孩子,而后孩子养到五岁被抱到皇后膝下抚养,之后不久庾家娘子便香消玉殒。
有人说她刺杀先帝被处死,有人说她在先帝跟前为殷国求情而被赐死,还有人说她气不过儿子被皇后强行抱走自行了断。
总之庾家娘子所住的宫殿被拆掉,也没有归葬在大晋后妃们的坟茔,随行宫人更是被迁到行宫。
她成了大晋深宫里的禁忌,先帝在世时禁止提起这位庾家娘子,更是对她儿子没什么好脸色。
官家年少时曾多次受这位生母拖累,全靠战功自己站稳脚跟,若不是皇长子战死和太后鼎力扶持,先帝压根儿不会传皇位给官家。
是以严延战战兢兢,心里悬了一把汗。
而后便听官家冷冷的声音:“说下去。”
严延便老老实实答:“已故的时夫人是庾家的音字辈,在娘家受尽宠爱,当初庾家出事她特意进京,可惜无力转圜,反害得自己也香消玉殒。”
官家的生母也是音字辈,如此一来官家与太后请进宫的时家女儿认真论起来是姨表兄妹,两人当得起一句表哥表妹。
官家并没有答话,严延便有些忐忑,一阵风从敞开着的窗牖吹进,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凉得心惊。
太后算计官家的事在他们这些天子心腹眼里不是什么秘密,可扯上官家逆鳞一般的生母,就……
不过官家将话头又转到旁处,问他:“江南西路的战况如何?”
“仍有部分殷朝的行伍一路逃到洪州,仍在负隅顽抗。”说起战事严延侃侃而谈。
“不足为虑。”厉晏神色淡淡,“洪州与吉州一南一北,吉州产粮,他们要盘踞洪州必然要依靠赣水运粮,你只叫人往赣水两岸查访,定能寻到他们的秘密粮道。”
严延兴奋得两眼发亮,让他愁了两三天的难事居然一下就被官家点中了要害。
厉晏继续道:“你只管将他们的粮草烧了,等着引蛇出洞便是。”
严延连连点头,心中暗暗赞叹,官家不愧是天纵英才,天下堪舆了然于胸,行兵布阵如有神助,与官家昭昭明月之辉相比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萤火之微罢了,当即点头称是:“臣这就去布置此事。”
“对了,记得将附近的百姓都暂时迁走,免得他们狗急跳墙驱逐百姓打头阵。”厉晏忽得加了一句。
严延忙躬身行礼:“臣遵旨。”
等他出去后厉晏望着窗外一株广玉兰思索。
时家寒门,妻家庾家为江南士林领袖,断不会有这等腌臜之物。这些厉晏也早就知道,听严延再说一遍不过是验证罢了。
那为何会出现幻觉?
厉晏眉头微微蹙起,浓眉下眼睑慢慢眯起。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与时南鸢四目相对的瞬间大脑中便浮现出画面,那画面格外真切,绝不像迷药致幻。
厉晏眸色渐深。
恰在此时,屋檐下福宁宫总管齐大水小心翼翼禀告:“回禀官家,太后娘娘着人送来一壶茶。您看……”
“进来吧。”厉晏挥挥手。
齐大水蹑手蹑脚进来,托盘上放着茶壶并一盏建窑黑盏。
厉晏笑了:“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吞吞吐吐了起来?”
齐大水从潜邸起就跟着厉晏,主仆多年情分,说话也不大拘束:“太后娘娘旨意小的不敢违背,可咱是听官家行事的……”
“行了,别表忠心了。”厉晏被他逗乐了,随手拿起他倒好的茶就喝,“母后也是你能非议的?”
齐大水忙口称有罪,面色却不慌。
厉晏也没管他,他入口后发现不对:茶沫绵灭,口感细腻,余味还有淡淡清甜,与往常宫里咸口的茶不一样。
几乎一刹那厉晏脑海里不可遏制浮现出一副画面:厅中女子用竹筅小心击打茶面,雪沫乳花,宛如疏月淡星,她腰肢垂下去,映出淡淡的剪影。
他放下茶杯。
齐大水忙道:“回禀官家,这是时家娘子打好的茶。”
厉晏收回视线,再不触碰茶杯,转而信步踱了出去。
御前小黄门福山一时迷茫站在当地,不知是否该再倒一杯茶出来,却被齐大水拍了一巴掌:“还不赶快端下去?”
官家这是不喝了么?福山颇有些惋惜,又有些不解,只好拿下去泼了。
临水的漱琼阁太后正在品茶作乐。
她老人家喝一口茶,又笑道:“南鸢点的茶的确与北地不同,想必官家一会就有赏赐送来。”
南鸢忙起身口称不敢,她这幅样子在太后看来是害羞了,因此笑着调侃了南鸢两句。
其他人还好,唯独席间甘太妃娘家外甥女甘家四娘不大乐意。
甘太妃与太后交好多年,甘家对皇后位子虎视眈眈许久,可无论他们如何软磨硬泡太后都不松口。
平日里抬举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如今连个前朝贰臣的女儿都能抬举。
想到这里甘四娘心里就一阵不快,因而举起茶杯笑着道:“倒要恭喜南鸢姑娘,听说时家的那位姨娘如今被休弃,回了娘家。”
南鸢心头一紧。
喻姨娘回娘家并不是被休弃,相反,是想换个法子做正妻。
本朝律法不许提拔妾室做妻,因此便有些人家想出这样偷天换日的法子来蒙混过关。
先作废了妾室文书成为了良家女,再顺顺当当嫁进时家做续弦,如此一来她就能洗刷妾室的身份堂堂正正做正妻。
喻姨娘与父亲青梅竹马,又生育了父亲唯一的儿子,更何况她娘家还争气,当年喻姨娘的兄弟杀了人逃跑投入大晋军中,如今机缘巧合混成了百户,时语序肯定乐得多一门大晋军户的亲戚。
总之于情于利,时语序都会帮喻姨娘扶正。
自己原想得了太后青睐后能借助太后权势伸冤,可没想到喻姨娘动作要更快一步。若是在宫里再无进展,只怕很快就能让喻姨娘如愿。
一旦她成为正妻,替母亲伸冤之路又将更艰难几份。
南鸢抿唇,等散席后心里便信步往水边散步走去。
就在这时她听得一声:“慢着!”
齐大水正亦步亦趋跟在官家后面在水榭围廊内漫步,这月是榴月,翠仪庭前石榴花盛放,火红花朵衬着碧绿琉璃瓦,映照水中倒影。
就在此时听得围廊背后石榴林里传出个脆生生的女声,齐大水一下便能听出那是甘四娘的声音。
他一听就脸上肌肉抽搐,无声“嘶”了一声:怎么碰上了这位女孟获?
甘家权倾朝野出了无数后妃,甘太妃就是其中之一,她与太后好得姐俩一样,因此甘家也跟着鸡犬升天。
当年甘贵妃为救驾痛失爱子,先帝体恤她便恩准她娘家外甥女抱进来养在甘贵妃膝下。
甘四娘在宫里长大,又得先帝宠爱,养得她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当年先帝在世时她就仗着先帝宠爱叫部曲打死过一位得罪她的小内侍。
先帝去世后甘四娘收敛了些,原先还当她转了性,却没想到还是本性难移。
齐大水正要上前去通禀好驱散这位,就见官家的眼神冷冷瞥了过来。
齐大水心领神会,住了脚步。
石榴树丛后还有个女子的声音:“不知甘娘子拦住我时南鸢有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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