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水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位太后娘娘新抬举的时家娘子。
他是官家身边人自然知道宫里新进的时南鸢,她打着服侍太后的旗号实则为了接近官家。
齐大水那时候听了也没当回事:太后娘娘给官家塞人也不是一次两次,官家每次都客客气气送回去,两人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
不过官家适才不让他驱逐两人的举动倒是奇怪,齐大水心里泛起了嘀咕,不由得微微踮起脚探看那女子。
围廊后面种植着大片石榴树,艳艳石榴花下站着几个女子,当中的那位乌发如云,露出一段雪白脖颈欺霜赛雪,黑和白的对比极其强烈,就连头发稍都风情万种,即使看不清脸也让人猜到对方是个绝世美人。
只是齐大水心里的困惑并未因此散去:官家可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又怎么会因为长相对这女子高看一眼呢?
“装什么糊涂?”甘四娘嗤笑了一声,“听闻殷朝女子都一身媚术,想要一身服侍贰主,真是打得好算盘!”
齐大水倒吸了口气,这位甘四娘还真是什么都敢说,骂时南鸢他不敢瞥官家的神情,却也猜到官家一定是微蹙了眉。
“妾室入宫是为着陪伴太后娘娘,不知甘家娘子满嘴媚术服侍是为着什么缘故?”石榴树下的女子仍旧不卑不亢。
“你不就是冲着我皇帝表哥来的么?”甘四娘哼一声,“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出卖色相攀附富贵当真是寡廉鲜耻!”
南鸢蹙眉:“听闻甘家并无男儿在朝中军中效力,若依照甘四娘‘出卖色相攀附富贵’的说法,甘家又当如何?”
“你?你!”甘四娘没想到这个时南鸢不是什么善茬。本想抓住她出气,谁知道反将自己绕了进去。
气冲冲说出一句“我去寻姑母!”后才忽然醒悟:自己的话将甘太妃也骂了进去,又怎么找她老人家做主?
南鸢理理发丝,一脸的气定神闲:“这话传到甘家列祖列宗耳里,甘娘子又当如何?”
甘四娘手指指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她跺跺脚指着南鸢便喝令旁边的侍女:“主子都吃了亏,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快上?!”
侍女们面面相觑,若是平常也罢了,这回时南鸢是太后钦点的红人,说不定转眼就能入宫为妃,就是甘太妃来都要退一射之地,她们哪里敢得罪?
当即将甘四娘扯到石榴树那头,这个眼珠子一转小声劝甘四娘:“主子莫慌,太妃娘娘那里有一万种法子对付她呢,管饱叫她有苦说不出!”,那个道:“官家即位后最不喜聒噪,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传到官家耳朵里去……”
你一言我一语哄掇甘四娘。
旁的还好,甘四娘一听官家倒踟蹰起来,若是往常也便罢了,如今她一心卯着后位去的,断然不能在官家表哥心里留下暴戾善妒的名声。
再想起进宫前父亲告诫她如今不同往日一定要谨言慎行,当即顺坡下驴指着南鸢狠狠道:“你等着,我下回再收拾你!”说罢便带着侍女们愤而远去。
看着她们的背影时南鸢旁边的侍女先慌了:“时娘子,瞧您进宫后一贯谨言慎行,怎得今日得罪了甘家?”
小娘子晏然自若的声音透过层层花叶飘了过来:“没事,甘太妃不会跟我计较这个的。”
侍女还是一脸纳闷,齐大水倒很清楚:甘家的富贵不过是空中楼阁,若没有下一任后妃只怕甘家很快就会败落,唯一可仰仗的甘太妃膝下无子只能唯太后是瞻,又怎么会在这当口巴巴儿打太后的脸呢?
这些富贵场下面的弯弯绕他这个深宫老油子熟谙于心不稀奇,稀奇的是时娘子这么小年纪就能了悟。
等她们走了齐大水就赞叹:“这小娘子到底还是有点风骨。”
官家不置可否,淡淡哼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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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鸢觉得后背上发毛,先前那种被人盯上的不适感再次卷土重来,她忍不住回头往适才停留的石榴花下回望。
榴花照眼落叶成荫,连树枝都未晃动,南鸢不由得问:“适才那树后可是什么宫殿?”
跟着她的采莲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笑了起来:“是水边围廊,顺着围廊可到水榭,那里逢年节才搭戏台,平日里没什么人走动。”
没什么人走动么?南鸢想起前两次见官家时的不适感,不由得心里打了寒战,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吧,天子日理万机又怎么会出现在偏僻围廊呢?她安慰自己,转身回绛萼殿思量对策。
石榴树后,厉晏信步顺着围廊往前,就见前面一座水榭立在湖中。
齐大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忙解释道:“这里曾是戏台,若是年节令人在岸边唱戏鼓乐,坐在此处窗棂尽开,听得真真切切。”
哀帝当真是穷奢极欲,厉晏不屑摇摇头,神色间多有睥睨。
他信步走进水榭,却不由得一怔:
荷风轻送,水榭内藕色薄纱被吹起,这不就是那天脑海中浮现的情景么?
厉晏为之色变,他往后走进侧殿,却越来越熟悉,他眉目轻蹙,抽出腰间佩剑奋力往前一砍。
锋利剑刃寒光闪过,轻纱随之滑落地上,轻纱后一座鎏金大榻摆在大殿正中。
齐大水不知官家为何动了怒,后脑勺密密麻麻遍布汗珠,膝头一软就跪了下去:“官家恕罪。”
地下宫娥内侍各个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厉晏没回答,他审视金榻:花梨木底座鎏金,内壁镂空雕刻出荷花图案,是南边奢靡华丽的风格。
他从未见过这座榻,就不存在是回忆,可幻境又怎么会让人看见未见过之物呢?
昨天脑海里看到的场景里时南鸢就是这样躺在这座金榻上。
她衣饰凌乱,眼睑处微红,似乎刚哭过,长长睫毛垂下,像一把毛刷慌乱抖动,含雾的眼睛澄澈而空灵,像是雨后湿漉漉的天空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破坏蹂践……
厉晏不再想下去,他收起佩剑,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压在心头,而后转身大踏步走出去。
齐大水慌得忙跟上去,官家虽不苟言笑,可也不是喜怒无常的性子,为何今日进了水榭突然变脸?
思来想去应当是水榭里的摆设过分华丽荒唐之故,咳咳,那位亡国的哀帝也太荒诞不经了些,侧殿摆着那座金榻分明就是方便宠幸宫人之用,想想外面隔水演奏着雅乐,他躲在侧殿左拥右抱,怪不得亡国呢。
官家性子肃冷又不喜铺张浪费,自然是看不惯那样做派,看来回头就要将这金榻搬走。
齐大水一边揣度着圣意一边一路小跑跟着官家,这时就听得官家冷厉的声音:“将这水榭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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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四娘带来的消息当真是晴天霹雳,南鸢满脑子盘算着如何说服太后阻挠喻姨娘转正。
下午时她借了御膳房灶头熬了一壶雪泡缩脾饮,将饮子用天青色双耳瓷壶装起来,这才起身往慈萱宫而去。
太后喝了几口就极为高兴,身边大宫女珈蓝也跟着凑趣:“乌梅生津,砂仁祛湿,最难得是有凉意却未加冰。”
南鸢便答:“因着担心冰块寒凉,民女便并未加碎冰,只湃在井水上方取其凉意,吃着不及碎冰正宗,还望娘娘莫怪。”
“说什么碎冰,御膳房那起子怕担责任的御厨,哪里舍得给哀家吃半点冰啊?”太后放下银勺颇有些不耐,“就是哀家宫里这些宫娥也总拦着哀家吃冰。”
珈蓝眼神中划过一丝尴尬,南鸢忙接话:“都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御厨和诸位姐姐也都是为太后娘娘的凤体考量,不像我只讨一时的巧。”
太后果然脸色和缓,珈蓝站在太后身后,感激冲南鸢点点头。
太后进完一小盏雪泡缩脾饮后神色大悦,夸了南鸢两句:“难得你这个年岁的孩子能这么体贴。”
南鸢适时接过宫娥的羽扇,轻轻蹲在太后膝前为给太后扇风:“回禀娘娘,这一手厨艺自民女娘亲那里学来。”
清风徐徐,太后歪靠上迎枕,惬意眯上眼睛,随口道:“绍兴庾家教导出的女儿错不了,只可惜红颜薄命。”声音悠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南鸢忍住直欲跳出胸膛的心跳,忙道:“说起来,臣女生为女儿着实愧对娘亲。”
“唔?”太后睁开眼睛。
南鸢鼓起勇气道:“臣女今日听闻时家欲将家中喻姨娘提拔为正妻,若是旁人也便罢了,这位喻姨娘当初处处与母亲争宠,仗着父亲宠爱将母亲挤兑到乡间庄子上常住,如今她能为正妻,臣女只觉自己不孝……”
她想了一下午,对待太后这样的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开门见山,坦诚告诉她自己的渴求。
太后是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后,自然天然厌恶喻姨娘这样的妾室,南鸢就是想利用这一点撬得太后的信任,再求她老人家出手。
太后眼睫微闪,像是想起什么苦痛的往事,可并不接话,倒是她前面的珈蓝道:“这样不省心的妾室怎么能做正妻呢?”
“正妻?”太后笑了,悠悠然直起身,“你不懂,男人喜欢一个人时,别说正妻,就是命都恨不得给她。”言语间带了丝肃杀之气。
南鸢来不及多想,忙跪下又给太后磕头:“还望太后娘娘成全,臣女必将肝脑涂地为太后娘娘效力。”
“不用肝脑涂地。”太后中指慢慢敲击着紫檀木案几,悠然道,“哀家倒是有桩心事要你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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