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鸢身子本就虚弱,再加上有心事,一来二去又缠绵了病榻几日。
好容易能下地走动,她被采荷扶着信步在殿外庭院走动,一株银杏树葱茏绿叶中出现了一枚黄叶,堪堪在风里浅浅招摇,南鸢仰头看了许久,连采莲忽然跪到她面前都没注意。
还是采荷先惊愕起来:“采莲你这是作甚?”
南鸢回过神来,就见采莲正跪在地上:“回禀时家娘子,奴婢今日要调往林韵斋里去了,特来与娘子道个别。”
原来是要走。
南鸢心里了然,她这几天冷眼看着采莲当值时总是不出现,偶然出现做事也心不在焉,原来是早就想走。
于是她微微颔首:“主仆一场,那就祝你前程似锦。”
采荷喜滋滋应下:“多谢娘子。那边还等着我上任,我便先回去收拾铺盖。”说罢急匆匆就往回走,居然连服侍南鸢散步都不愿意再继续。
采荷等采莲退下后才在南鸢身边愤愤道:“娘子怎的也不拦住了她?什么调往,明明是她自己拿了薪俸贿赂了掌管人事的吴太监,想着攀高枝去的。”
南鸢摇摇头:“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何况她只是中途调来服侍我,没有情分也属正常。”
又问采荷:“你若是也想走也与她一道去吧。跟着我只怕哪天连累了你。”
“奴婢不走。”采荷不好意思收拢下碎发,“娘子性子宽和温柔,跟着娘子轻省多了,旁的不说,单是先前拿了娘子那么多打点的银子,就不应当在娘子病着时离开。”
南鸢抿嘴笑:“你倒是实诚。”宫里人人戴面具,若是旁人只怕这时候先要表忠心,绝不会有人像采荷这样大咧咧口称只是瞧在她好伺候和出手大方的份上才不走。
主仆两人正说笑,忽听得一阵仙乐渺渺,从御花园那边传来。
采荷起了好奇心,寻了个过路的小太监问他:“没年没节的,怎得有人宴饮?”
“是何节度使家孙女儿进宫来拜见太后,太后喜欢得什么似的,便叫教乐所献曲。”
采荷听完一愣,而后本能就回过头去看南鸢。
倒是南鸢镇定些,笑道:“这风有些凉,你扶我回绛萼殿吧。”
采荷这才过来搀扶南鸢,一路上忧心忡忡,惹得南鸢笑:“你可是想去看教乐所演奏?”
采荷一跺脚:“娘子,您是当真不急啊。”她这些天相处觉得这位时娘子是个好人,有心盼着她有个好归宿,谁知中途横生枝节,这回又进来了一位何娘子。
“各有各的缘法。”南鸢劝慰了她两句,自己心里也沉甸甸的,太后给她送书,她却不按照书上所教去献媚,只怕太后彻底失了望,索性就另辟蹊径再寻他人。
何娘子进宫后南鸢的日子果然一落千丈,很快南鸢就感受到了在深宫里境地悲惨是什么意思。
先是饿,她这座殿里连饭食都不再按时供应。
南鸢送出去银两,对方照收不误,却仍旧推三阻四得不给她按时送饭,一天一顿,甚至一天也没有一顿。
采荷去交涉,司膳小太监还懒洋洋道:“御膳房如今要料理正经主子们的饭菜,时家娘子也太娇气了些,说是进宫来侍奉太后,怎的反客为主倒来享福了?”
说完后又阴阳怪气一句:“哦我想起来了,时娘子先前在大殿勾引官家,所以才以为自己如今能做主子了,可惜呀,白做了一场大梦。”
采荷要不到饭菜,抹着眼泪回来了。
南鸢先前从来不知饿是什么感觉。
直到她肚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火烧火燎一样疼痛痉挛,全身软弱无力,她忽然明白,原来这就是饿了?
她在母亲身边时有专门的大厨掌管着她的饮食,每日三餐定点而食,还有许多新鲜花样。
春笋只吃最嫩的笋尖,夏蒲只取最心的绿芽,楚苗山特供的桃花粳米,小满当日芍药心熬的花酱,饭前漱口的茶都是兰英所浸的露酒。
她喜欢吃桃花粳米,外公便买下楚苗山一山,命他们只种粳米,专供外孙女享用。
即使这样她还时常嚷嚷着要纤弱才够风流,总是不大愿意用膳。
可等到真正挨饿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从前蓄意节食并不是真正的饥饿,因为那时她总有零嘴,而此时她的胃烧心一样灼痛,脑海里只余下觅食的想法,这才是真正的饥饿。
其次是热。
没想到可以这样热。
夏天的热浪扑面而来,可她在宫外即使是最热的伏天房内都有冰块,那冰块由匠人雕刻成亭台楼阁、蓬莱仙山,趣味盎然。
还有直径长达一丈的七轮扇,专门养着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换班在屋外摇动扇叶,屋内满室生凉,风猎衣襟。
后来即使进宫也有冰块可用,从未想过夏天的酷热居然能热到让人焦灼、烦躁,几乎无处可逃。
采荷打开所有的窗棂,又不住给南鸢打扇,才能勉强度过每日里最热的时段。
南鸢心里感激她,拿出一份银两给她:“这番在宫里多亏你照应,我也再无可法子可谢你,还望你莫要嫌弃。”
采荷只好收下了银子,又问:“娘子,宫里有银子便可带话到外面,你何不捎话你家人带你出去?”
带出去?
南鸢扯扯嘴角,眉梢带上些无奈:“我爹亲自送我进的宫,又怎么舍得开口求太后?”
采荷非但不奇怪,反而很是理解:“奴婢也是被亲爹卖给人牙子的。”
“可见世间男子多残忍。”南鸢叹口气,“如今也就只能盼着太后老人家夙愿得偿后将我送出宫去。”
回想起来自己真是被母亲娇宠坏了脑子,竟然幼稚到以为自己有能力周旋在太后和皇帝身边进而为母亲伸冤。
直到差点被官家掐死的那个晚上,南鸢才清晰意识到什么是天家威严,什么是君心难测,她那天不知做错了什么就触怒了皇帝,差点连性命都丢在了这里。
随后不管是太后还是宫里的人都看菜下碟,处处冷落排斥她。
原来高位者不喜欢一个人不用亲自动手,他只要表达出自己的喜好下面的人便会替他动手。
这一番失败让南鸢摸不着头脑,既愧疚无法为母亲报仇,又茫然于前路如何,一时也迷茫了起来。
第一缕秋风吹来时南鸢瘦得不成人形,不过倒听到了个好消息:何节度使女儿甚得官家欢心,还赏赐了不少金银给她。
南鸢心里有数,若是何节度使女儿有脑子,必不会让卧榻边还酣睡着南鸢这样的对手,一定会说服太后将她送出宫去。
她也开始收拾出宫的行装,预备着离开皇宫。
这日她正在叠衣,就听采荷急急忙忙闯进了殿内。
“怎的这么急?莫非是急着去御膳房领立秋茶不成?”南鸢笑着打趣她,一边抬起头来。
采荷却满头大汗顾不得说笑:“娘子,适才有您家的信捎过来!”
南鸢心里一沉,手中的薄纱上襦不由得垂落下去,接过采荷手里的信笺,打开匆匆看完,才跌坐在地上。
“可是家里要请太后将您送出宫去?”采荷拾起掉落的信笺,语气急迫,可目光转到南鸢脸上先唬了一跳,“娘子,您的脸!”
南鸢揉了揉自己的脸,僵硬难动,她虽然没有照镜子也能猜到此时自己一定面色灰白颓丧,当即勉强扯扯嘴角:“无事,你先扶我起来。”
采荷扶她起身,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服侍她喝了下去,热水下肚,南鸢才有几份缓过来,她苦笑道:“我爹定下了迎娶喻姨娘的日子,叫我在宫里向太后讨些御赐之物,好在婚礼上长长面子。”
采荷这些天与南鸢互相扶持,隐约知道了她的家事,闻言不由得愤愤:“女儿死活不顾,倒只顾得上自己虚荣!”
“他不知宫里情形,还当我在太后身边正吃香呢。”南鸢漫不经心答,又问采荷,“你说,我娘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这个女儿太过怯懦无能?”
采荷咀嚼两句顿觉满口苦涩,只得转开话题:“还有一桩事奇了怪了,捎信进来的人却是齐总管的干儿子禄临。”
齐大水的干儿子?
南鸢瞪大眼睛,脑袋不由自主偏向采荷,再问了一遍:“你可是弄错了?”
“当然没错,禄临还特意叮嘱我务必转达是齐总管帮了您。”采荷也满腹狐疑,“咱们与齐总管又不相干,他老人家莫非是瞧在太后面子上……”
南鸢肉颤心惊起来:齐大水为人圆滑有权有势,为何会帮她一介敌国孤女?
除非,除非是他的主子下达了命令。
采荷正在嘀咕着琢磨,就听南鸢淡淡道“你下去吧,请容我一个人静静。”
她说话时宛如被抽空了魂魄,声音说不出的轻,说不出的空灵,软而轻,采荷怕刺激到她,忙行礼退下。
这一静就是半响,过一会采荷就听得时娘子唤她:“上回收在厢房那个木盒子端过来罢。”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采荷听此时南鸢的声音已经变得坚定而果断,似乎有了主心骨一般。
而后南鸢认认真真梳洗沐浴,又换上新衣,这才动身往福宁宫去寻齐大水道谢。
齐大水早在福宁宫门口候着呢,见她过来一时脸上也不知该是讨好还是惴惴,只道:“娘子跟我来罢。”
南鸢跟在他身后走过曲折幽深的回廊,心里像是藏了只兔子一样惴惴。
她从前听说过战场杀敌过多的将士会患上嗜血的病症,等战事平息后还不能平定内心暴戾杀伐的念头,当年震惊京城的“红莲案”便是如此:凶手犯病时便会寻找落单女子蹂践清白后残忍肢解。
想必官家也有这病。掐自己的最后关头因为想起名声而住了手。
至于今天为什么帮自己传信?那应当是又犯病了想要寻个发泄的由头,所以才拿自己家事主动逼迫自己去求他,这样才能平定他内心的罪恶感。
想到这里南鸢就悄悄攥紧手掌,能在死之前说动官家为母亲报仇那么被掐死又有什么要紧呢?
思索间已经到了内殿,齐大水在门口通禀了声就推开殿门请南鸢进去,而后又谨慎告退,临行前还不忘关门。
“吱呀——”檀木门扇重重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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