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渊一手揽着澜澈的肩把人扶起,另一只手凌空一挥,掌心灵光点亮烟波浩渺宫中熄灭的灯火。宫灯一盏盏渐次亮起,昔日熠熠生光的宫殿如今萧条冷落,清冷的灯火映照出澜澈惊魂未定的脸。
澜澈越过聆渊的肩膀去看对面那女人的脸,却发现对方看到他的模样竟然比自己还要惊慌,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没有一丝血色,双颊边披散的黑发半遮住脸,瑟缩着身体躲到了宫殿中的擎天金柱后。
“母妃!”聆渊放开澜澈冲过去扶起霜靖河,“我不过离开了半日,母妃您这是怎么了?”说罢,他回头抱歉又愧疚地冲澜澈道:“吓到你了。我的母妃身体不好,除了我之外认不得其他人,她不是有意吓你的。”
澜澈惊魂未定地点点头,霜靖河的处境他略知晓,并不会放在心上。正当此时,昔日宠冠六宫的贵妃霜靖河颤颤巍巍抬起头,拨弄来颊边的乱发,露出一张疾病和岁月都没能带走的美丽容颜。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澜澈心中升起一阵异样的熟悉之感,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倏然闪过,一些被他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正蠢蠢欲动跃出海面,可待他想伸手捉住这些思绪的时候,却发现它们又如同指间细沙,一点不剩地从他指缝间漏出。
这种莫名熟稔的感觉,就好像他曾经与眼前的女子见过一样,可他自小记忆力极好,如果曾经见过这人,断不会一点与之相处的记忆也无……
“澜澈……”霜靖河颤抖着身躯缩在聆渊怀中,小声重复:“澜澈?是谁……”
聆渊耐心解释道:“是和皇兄结契的义弟,也是孩儿很重要的人,与你一样也是鲛族,他不会伤害你。”
“不、不要杀我……我也不想的……不要杀我!”谁知他不说还好,这句话不知怎的刺激到了霜靖河脆弱的神经,只见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只抬眸偷偷看了眼澜澈就猛地把头扎进聆渊怀中,瑟缩着肩膀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无助且急促地重复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没有,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我在这里……”聆渊越发着急,手忙脚乱地把人从地上扶起,半拖半抱着往寝宫里带,同时不忘回头抱歉似的对澜澈道:“太失礼了,我不知道母妃今日何故发病,她从前不会这样的。澈儿,我先扶她进去,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好,需要我帮忙吗?”澜澈脑中思绪繁杂,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帮着聆渊搀扶贵妃,可眼见霜靖河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冲着他惊恐得直摇头。
聆渊冲他抱歉地笑了笑,“我的母妃她……可能有些怕生,你在这儿等我就好。”
澜澈目送着他带着人进了寝宫内殿,过了许久也没有出来,他又累又困,到了最后竟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席地而坐,倚着雕龙画凤的金柱睡了过去。
梦境中的澜澈仿佛身处一个陌生的境地,浑身虚软无力被人抱在一个温暖且柔软的怀抱之中。
他勉强睁开双眼,一张陌生的女子的脸渐渐出现在他的上方。女子眉眼生的秾丽,面容更是美艳无双,漆黑的瞳孔外有一圈深海般湛蓝的虹膜。她好像发现澜澈睁开了眼睛,随手扯了块鲛绡缠绕在腕间,皓月一样的手臂高举在半空,鲛绡流光溢彩,眉眼含笑地逗弄他。
恍惚间,澜澈像是受到某种感召,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女子的手。他看见自己不知何时变得粉嫩嫩的一小团、莲藕般粗短的小手向上伸着,两只波光潋滟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子手中莹莹发光的鲛绡和她鬓边隐隐闪着幽光光的鲛鳞。
“小澈儿,好不好看想不想要呀?想要就笑一个给阿娘看看?”惊尘绝艳的女幽雅地摆动手臂,鲛绡在她的腕间拂荡。
澈儿……阿娘……
这是他的娘亲吗?
原来,他是有关于娘亲的记忆的啊……
澜澈下意识睁大眼眸,想要好好看一眼这个从未曾出现在他记忆中的女人的模样,可是女子的面容倏然消失,他的身体被人从原本温暖的怀抱中抱起,落入另外一个人的怀中。
“澈儿还这么小,哪能听得明白你在说什么?阿姐你怎么这样,连自己的孩子都欺负?”那是另外一道女子的声音,比先前地女声年少一些,是一个活泼灵动的少女的声音。
仿佛为了反驳她的话,小澜澈忽然嘴角弯弯,发出“咯咯”的笑声。
“哎呀,竟真能听得明白!”那女子大吃一惊,随即和澜澈一起笑出声来:“嘻嘻,真不愧是阿姐的娃儿,小小年纪,漂亮又聪明……”
“你何必羡慕王后娘娘?泓将军生得威武霸气又足智多谋,日后你与他的孩子一定聪慧可爱。”又是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澜澈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和前两个声音不同,这道声音对他来说熟悉极了,即便已数十年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他却仍未觉得有半分陌生。
在凡界长达百年的流亡过程中,这个声音的主人一直伴在他身侧,日夜不离,照顾有加。
少女精致妍丽的面容时隔数十载再度出现在澜澈面前,虽是在梦境之中,却也差点让他开心得滚下泪来。
“阿夜——”他心中默念她的名字,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张阔别数十年的面容,可就在他指尖即将触上少女含笑的面容时,平静祥和的梦境倏然坍塌,墨渍一样浓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次淹没了他身边所有陌生的、熟悉的身影,直到最后把避无可避的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紧紧裹挟,不留半点缝隙。
“阿夜!”曾经最是依恋之人再次在眼前消失,澜澈的胸腔像是被一股巨大的蛮力强行撕裂开来,他痛苦地张口,可声音像是被死死堵在了喉头,半点也发不出来。
夜绮罗年轻美丽的面容在他面前一点一点扭曲,一个不祥的黑影缓缓出现在她身后,当着澜澈的面狞笑着把尖刀精准地插入夜绮罗的心脏,鲜血顺着刀柄流淌下来,被佝偻着身形的黑影召唤出的阵法汇聚在一起,而夜绮罗失力的身体则在澜澈面前慢慢瘫倒在地,直到血尽人亡化作一地枯骨……
澜澈心神俱裂之际浑身一激灵,睁开双眼猛地从噩梦中清醒。
所在之地是个十分陌生的寝宫,宫殿中不燃烛火,一片漆黑。
他坐起身来以手撑着额头想了片刻,觉得大概是聆渊照顾完他的母妃出来见到他睡在了地上这才把他带入了寝宫安顿在床上,为了让他睡得安稳还熄灭了宫中的灯火。
澜澈扶着额头暗叹一口气。
怪不得自己会做噩梦。
宫殿凄清幽暗,澜澈半刻也待不下去,幸而床边的窗子虚掩着,他想也没想便翻窗而出。
*
“母妃,您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聆渊把人扶到了房中安顿好。霜靖河瘦骨如柴,身上没有几两肉,从外面带回内殿并没有耗费他多大的气力,可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累。
母妃虽然平时在他面前就前言不搭后语,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失态过,还是当着澜澈的面如此形若痴狂。虽然他心知澜澈必不会因此低看了他,但心中还是有些许不自在——破败凄凉的宫殿、侍者仆从四散无踪、父亲视他为不祥、母妃形同痴愚……他能够展现在澜澈面前的只有这些而已,与皇兄相比,何止是悬若霄壤……
澜澈……
一想到澜澈,再看看自己,聆渊更加挫败了:
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可笑吧?明明宫中除了一个人事不知的母妃什么都没有,却还敢把他请过来……
聆渊抚了扶额头,索性坐在霜靖河身边,完全不知该如何出门面对澜澈。
“渊儿,”不知枯坐了多久,霜靖河慢悠悠地转过头来,看起来比方才在外面冷静正常了不少,她悄悄贴近聆渊耳边,小声却一本正经道:“他是来杀我的……”
聆渊:“他是母妃的旧时?”
“……”霜靖河歪着头仔细想了片刻,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不认识他,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一定会杀死我的。”
聆渊:“……”
他“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细心为霜靖河掖好被角,努力维持着平稳而耐心的声音说道:“母妃你累了,好好休息吧,孩儿去请一位医官来看看。”
*
走出霜靖河的寝宫,已经是夜深时分,澜澈等了许久,已经撑不住倚坐着宫中的擎天金柱睡了过去。聆渊既心疼又自责,一把把人捞起抱入自己自己怀抱。
澜澈醒着的时候灵动可爱,睡着了以后却格外乖巧安静,少年人的骨骼还未完全长开,轻盈小巧的一团被他搂在怀里,却仿佛四海九州尽在手中,让他前所未有地满足。
把人安顿在自己房中,聆渊熄灭了寝殿中本就不明亮的烛火,踏出宫门亲自去为霜靖河找医官,可等他再度回到殿中,东方天际已渐渐泛白,本在他床上睡得安稳的澜澈也完全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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