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泛白的天光从烟波浩渺敞开的殿门迤逦铺开,空气中夹杂着些寒气,给颓败萧瑟的宫殿染上一层凉意。
聆渊的脸色比天光更加苍白。
整个烟波浩渺殿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翻了个遍,始终没能找见澜澈的踪影。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消失了?该不会因为自己宫中太过破败,澜澈回皇兄宫中了吧?聆渊越想越挫败,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随即转身走出房门,却在恍然抬首间看到找了大半夜的澜澈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坐在宫殿的房顶上。
“……”如释重负之余聆渊又有些气恼,可他终究不忍心对澜澈发火,耐着性子上了房顶在澜澈身边坐下。
少年半抬着眼望向东方,聆渊不用看也知道从他的方向望去,能看到月涌江流殿繁美威严的宫殿穹顶。
“你……还在想念皇兄吗?”沉默须臾,聆渊强压下心中的酸涩,哑着嗓音说:“你别想太多,我们又不是不回来,只要找到了瀛洲,皇兄就回来接你的。”
话虽如此,但只有聆渊自己知道,他心中只盼永远别找到那什么瀛洲仙岛才好。他对九幽城本来就没有感情,如今终于有机会能够离开这里,他巴不得从此和澜澈长留凡间,若是能够,能带上母妃一起就更好了……
澜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没有说话。
“你有心事?”聆渊明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俊挺入鬓的眉峰蹙了起来:“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房顶多冷啊。”
“我没事。”澜澈恍然回神,“我做了几个梦,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上来吹吹风而已。阿渊,哥哥说了今日就开阵送我们去凡界吧,现在天也亮了,咱们这就出发吗?”
聆渊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澜澈的脸,狐疑道:“如今时辰还早,皇兄说等到午时灵脉充沛之时再行开阵。倒是你有些奇怪,昨日不是死活不肯离开吗?怎么今天如此积极。”
“既然要去,不如早去办完了事,也能早点回来,而且……”澜澈本想说他好像在睡梦中看见了幼时的记忆,他有一种本能的预感,只要到了瀛洲他就能想起更多的记忆。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侧过头,黑亮清澈的双眸直勾勾看着聆渊,轻声说道:“其实我一个人去凡间也没有问题的,你不用陪我,你母妃一个人在这里,身边离不开人。”
“无妨,”聆渊道:“皇兄会派人照料母妃,她毕竟是王上的贵妃,不会有人为难她,你不用为她担心。”
“阿渊,我……”
“怎么了?”
澜澈摇了摇头道:“你的母妃,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她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联想起昨日母妃见到澜澈的反应,聆渊心中也有些狐疑,可母妃自他出生就已经神智不清,澜澈与自己的年岁相差无几,来到九幽的时候母妃早就疯癫了几百年,若说他们是旧识,时间对不上。
“不能吧,母妃很早以前就嫁给我父王了,从未离开过九幽,你怎么可能见过她呢?”
“那可能是我想多了。”
澜澈今日有些无精打采,聆渊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问道:“现在离午时还早,澈儿想不想出去逛逛吧?”
昨夜的梦境压在澜澈心中沉甸甸的,如今做什么都兴趣缺缺,又有宸玄叮嘱在前,不由焉焉摇头,犹豫道,“哥哥说最近街上不太平,不让我出去。”
“没关系的,有我护着你,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你那日不是想吃我买的点心吗?我带你去,你开心一点好不好?我还是喜欢看你笑起来的样子。”
澜澈想了想,终于轻轻笑了,低声“嗯”了一下缓缓点头。
*
南北大道旁幽深的暗巷中,鲛族妇人没有出摊,枯坐在屋前,脸上一片空茫。
她本是被九幽大魔豢养在府中的鲛奴,血脉不纯,没有强大的灵力,匆匆几百年便年老色衰被主人赶了出来任其自生自灭。幸而遇上太子改革,允他们在城中暗巷谋生。只是如今听说太子殿下触怒王上,这些微薄的恩典都要被王上收回。
按九幽王的话说,这个九幽城是属于强者的九幽城,像她这样灵力微弱、身无长物之人太多,根本没有必要活下去。
年迈鲛人掌柜坐在门前长吁短叹,这时一道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屋檐下,她抬头望去,认出来者是总来她店里的三皇子聆渊。他的身后则跟着一名她从未见过的客人,头上戴着幂篱,朦胧白纱掩去了面容,看那身形似乎是个少年,穿一身不俗不艳的青蓝色长衣,衣襟在晨间微凉的清风中翻飞,飘渺出尘宛如画中之人。
掌柜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眸不敢再看。那人虽然年少,周身却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气息,她察觉到了,既觉得亲切熟悉,又莫名觉得敬畏。
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她一定曾经见过身具这种气息的人。掌柜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在自己不算漫长的记忆中搜寻这种感觉,直到聆渊递过来一枚金珠放在她的眼前。
“老人家,麻烦给我来一份五香酥。”她倏然回神,惊觉聆渊小殿下的声音也有些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平静而礼貌的口气,但是尾音上扬,带起了些微的恣意明快。
她心中觉得很好,暗想少年人便该活得轻松恣意,风流洒脱,可却未伸手接过金珠,抱歉地冲聆渊摇头道:“不瞒小殿下,九幽城要乱了,老身正准备离开这里。”
“离开?”聆渊有些怔然,脱口问道:“你还能去哪里呢?”
九幽城地处魔域,被一层古老而强大的结界包裹着,寻常人除非修为极深厚或有王族通天彻底能够顺利穿行三界的天赋,否则轻易无法离开魔域,向来被九幽城大魔视为奴仆的鲛族,此生想离开魔域更是希望渺茫。
掌柜的眸光闪了一闪,坦然地笑了笑:“我们这一族,虽然很多时候生命或是身体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想回家的时候总是能回的,只看自己有没有那决心罢了。”
“我听不明白……”
年迈的鲛族妇人注视着聆渊漆黑明净的双眸,慈爱地笑了:“小殿下不是我族之人,又还年少,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岁,老身只盼您永远不明白才好。老身还要收拾回乡的物件,就不与两位贵客多言了,再会。”
“……”聆渊目送老人回身进屋,转头对澜澈道,“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今日吃不成了。”
“阿渊,”澜澈在原地缓缓开口,风吹起他面上的白纱,隐约露出半张昳丽无双的面容:“她说鲛族连生命和身体的自由都无法掌握,这是真的吗?我们鲛人一族,在九幽城的境遇真的如此不堪吗?我从前从来不知道这些,这里的人分明都对我很友善……”
“友善?”聆渊嗤笑一声,继而意味不明地盯着澜澈不可置信的双眸看了片刻,心中有一个大胆又自私的念头逐渐成形,他向前迈出一步,双掌扶着澜澈有些单薄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你会觉得自己的人对你友善,是因为皇兄他宠着你护着你。鲛人一脉说到底不过是烛龙王族的俘虏,当作奴隶般豢养在宫中,你不曾见过其他鲛人的惨状,但你可以看看我的母妃,年轻时那般得宠,到头来还不是被王上弃置于脑后?澈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皇兄对你不好了,或是皇兄在城中失势了,你该如何?”
澜澈在熹微的晨光中怔了良久,疑惑地重复道:“我该怎么办?”
聆渊忍不住向他倾身靠去,直视着他的脸,话语中有种近乎残忍的真诚:“不如我们这一去就长留凡间吧……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只要不回来,魔域的人就无法拿你我怎么办。”
“那怎么能行!”澜澈听懂了他话中含义,猛地抽身后退两步,说道:“无论如何,宸玄哥哥都没有对不起我任何事,我怎能撇下他离开?何况我答应了要帮他寻找瀛洲,对……我答应了宸玄哥哥,今日要启程去凡界寻找瀛洲仙岛,只要找到了仙岛,他一定有办法化解九幽和鲛族的矛盾,我相信他!”
聆渊轻阖了阖目,叹息道:“哪有你想的如此简单。”
话虽如此说,聆渊还是和澜澈一起来到月涌江流殿。君宸玄的时空法术法力非凡,瞬息间便将人送出千里之外。
二人再睁眼时,眼前已是一片歌舞喧嚣、热闹纷繁的凡间景象。
此地是一座濒海的城镇,远方墨色的海面上悬挂着一轮皓月,城中花灯十里,锣鼓震天,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弥漫着节日喜庆热闹的气氛。
聆渊环顾四周,蹙眉道:“这里就是个凡界普通城镇,瀛洲真的会隐没在这种地方吗?澈儿,你能感应到仙岛的大致方位吗?”
“宸玄哥哥竟然送我们来此,说明这里离瀛洲不远了,可是具体在哪里,我却不得而知,”澜澈说着,目光忽然亮了亮,笑道:“此地这么多人,总有人会知道的,直接问一下路不就好了吗?”
聆渊差点笑出声来,无奈道,“这里都是凡人,怎么可能知道——”
说话间澜澈已经拦住一个手持花灯的妙龄女子,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意:“这位姑娘请留步,敢问姑娘可知晓瀛洲仙岛该如何去?”
他的模样长得漂亮又贵气,惹得那被他拦住的姑娘登时红了脸,用帕子掩住了绯红的双颊,指尖朝东边一指,羞涩道:“公子是外乡人吧,瀛洲仙岛就在那边的海上。今日仙岛上的龙王作寿,大家都赶着登岛,你跟着人群走到码头,乘渡船就能到。”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澜澈和聆渊对视一眼,在夜风中怔愣了片刻。
瀛洲仙岛有哪门子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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