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曲肃拉着常无忧迅速往后, 躲过了度洵的杀气。
他将常无忧护在怀里,愉悦地笑了起来。
度洵身周空气动荡,整个人的身形都有些飘荡了。曲肃觉得很解气, 他现在认为自己和度洵不一样,度洵是个疯狂的、没人爱的可怜虫。
而他, 有无忧。
曲肃心满意足, 他一高兴,便有些宽容, 觉得不应该和度洵计较。
“走吧。”他对常无忧说。
常无忧同意了, 今天将度洵激怒到就可以了,他现在情绪激动,再说些别的影响也不大了,等着下次再用就好。
临走前,常无忧又和度洵说了两句话。
她看起来有些真诚:“对不起了, 今天我和阿肃骗了你。”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凡人的孩子,你的身世是我们编的。”
她笑起来:“但有件事我们没骗你。”
曲肃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做好了准备, 随时带着她离开。
“楚河子永远不会喜欢你。”常无忧大声告诉度洵:“这事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度洵磅礴的灵气便袭来了, 但曲肃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灵气还没到达的时候, 他便拉着常无忧消失在院中。
他们两个离开之时,常无忧仍然能感受到身后的巨大的震颤声。
回到魔教山中后, 他们两个回了房中。曲肃很是高兴:“他心境是不是崩了?”
就像之前度洵在等曲肃走向灭亡一样,现在曲肃也在等度洵走向死亡。
曲肃和度洵对彼此的心意清清楚楚, 他们都想对方死。
但常无忧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 还是摇了摇头:“崩不了。”
曲肃不明白:“我们这不是找到他的痛点了吗?”
“但我们并不是楚河子。”常无忧告诉他:“要是有一日度洵告诉你我不再喜欢你了, 你信不信?”
曲肃下意识摇头:“我不信,他和你又不认识……”他说了一半便住了口。
确实,他们两个和楚河子又不相识,度洵凭什么相信他们的话。
虽然他们今日这么说,会让度洵疯上一段时间,但等到度洵想明白的时候,便能说服自己。
“还得想别的办法。”常无忧最后说:“肯定还是有办法的。”
这边曲肃和常无忧在商议的时候,何染霜出了门。
教主和师父不在的时候,何染霜每日里都要盯着度洵,生怕他做了什么。
但这段时日以来,度洵那边已经安静了许久,她也好不容易得了些闲散时间,没那么累了。但今日师兄去了度洵那里一趟,没想到度洵又发起疯来。
何染霜只能前往,守在楚山附近,防着度洵外出会对城中凡人造成伤害。
她这一去,便不知道何时能回来。何染霜可不敢怪罪师兄,只能任劳任怨收拾这个烂摊子。
临走前,何染霜把猫咪小娇给了秋以看着。
秋以很是喜欢这只彩色小猫,她炼丹时炼出了一些用处不大的丹药,对身体无害但也没什么大益处,便给小娇拿了几颗。
虽然丹药药效并不太好,但对于小娇来说,已经是足够珍贵的东西了。
它活在深潭中几十年,每日里看到的都是极丑的鱼,那些鱼的长相便写满了不好吃。它不怎么吃东西,只靠着水中些微的灵气过活。
苦日子过了这么些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被饲养起来。
小娇满心感激,它万万没想到与人类共存竟然是这么一件妙事,吃秋以喂的东西东西时卖力地摇头晃脑,一心守护如今的好日子。
世间只有它一个灵兽,祖先的传承早断了,它也就并不知道什么“灵兽绝不为奴”的尊严。
秋以揉了好一会儿小娇的软毛,门外有了很是谨慎的敲门声。
“洛姑娘,”甪南丰小声唤她:“可有时间看一下我研制出来的新方子?”
洛秋以便起了身,跟着甪南丰出去了。
屋中无人,小娇便放松了心神,躺在地上开始想事。
它本是大蛟,不习惯用脚,更喜欢用身体躺在地上,若有人在它就不敢这么做。
小娇严肃地思考今日,它的额角还需要很久才能长出来,但若是每日里都有人陪自己玩,有人喂自己吃东西,其实没有额角,它也没有那么介意。
它极想化龙,化龙后便不用在深潭,现在跨过了化龙那一步,直接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可。
化龙最好,但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
它是个务实的灵兽,过得好最重要。
小娇思考了一会儿,便想起了常无忧。它记得那人是这里顶顶重要的,它的丹药和好日子都是经过那人允许才有的。
所以,它要讨好她。
门开着一条缝隙,小娇悄咪咪从门缝中挤出去,门缝有点窄,但它比一般的猫咪更为柔软,根本无所畏惧。
它悄悄绕过了院子,它脑子不太好用,记忆力也不够好,走错了几个屋子之后,它便到了常无忧的房门口。
曲肃这会儿正好出去了,他要去后山给无忧拿些吃的,杜荆说后山新做的一批熏鸭很是好吃,正好可以拿来给无忧做饭食。
于是小娇便踏进了常无忧的房中。
它很是谨慎,但进屋后便知道那个很坏的人族不在,胆子便大了起来。
常无忧正在翻看书籍,在里面寻找些信息,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小东西。小娇便大声地“喵喵”叫起来。
它现在已经知道了喵喵叫的诀窍,现在叫声愈发甜腻造作。
常无忧被它从书本中惊醒,抬起头便看到门口站了个五彩斑斓的小东西,她惊喜地伸出手拍了拍:“小娇来这里。”
它便走过去,轻盈地跳到了常无忧的膝盖上。
毛茸茸的小身体压在她腿上,有些重量。
六条毛尾巴乖巧地簇拥在身体周围,更显得小猫脸更加乖巧可爱。
只是它毕竟是个冷血动物,现在也是凉凉的一团。这点凉能提醒着其他人这是个虚假的小可爱。
但常无忧已经被迷惑了双眼,抱着它只觉得它可怜。
小娇知道她是个凡人,无比的脆弱,根本没有攻击力,于是它便放心地露出了柔软的肚皮来讨好她。
小娇深思熟虑过的露肚皮行为,却让常无忧更加感动了。
只有足够信任,才会露出肚皮。
小娇对其他人从来不露肚皮,只对她露。常无忧立刻便知道自己是特殊的一个,被毫无保留地信任,是一种幸福。
常无忧足够聪明,但她没想到过看起来愚蠢的小东西也有些小小的算计。
“小乖乖,是不是冷了啊,”她双手抱着它:“娘给你暖暖。”
常无忧喜欢它喜欢得有些头昏脑胀,张嘴就成了它的娘。
小娇听懂了,它不想有个这么没用的娘。
但蛟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娇只柔软地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曲肃去了后山,本来要拿了熏鸭就回的,但杜荆说熏鱼也快好了,出锅就能拿出,曲肃便多等了一会儿。
杜荆像个老农一样,老实巴交地蹲在地上,认真看着柴火。
曲肃站在他身边,过了会儿,也跟着他蹲下了。
“不在火药处了吗?”
杜荆摇头:“就这两天不在,探星开始自己做东西了,我在他身边就总想指点,还不如离开两天,之后再看他做的怎么样。”
这次便算是一次大考了,探星已经跟了他很久,也到了出师的时候了。
曲肃微微扭头看杜荆,看他头上已经隐约生出了几根白发来,他心里便有些怅然。
他们两个不再说话,两双眼睛齐齐盯着柴火,看着火苗燃烧,忽然杜荆开了口:“……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探月。”
“……看她愿不愿意嫁我。”
曲肃震惊地看着他:“我去问?”
他扪心自问,自己怎么就配被委任这么大的重任,他既和楼探月不熟,又不是个长辈。
“无忧也行。”
杜荆说完,又苦恼地挠了挠头:“算了,别问了。”他很想问问楼探月,但他又太怕被拒绝,只敢让曲肃和无忧去问。
楼探月真的很好,他怕被拒绝了,连个朋友都没得做。
其实侯充也可以,但他的妻子过分热心,到时候指不定全后山的人都知道了。
杜荆一心一意盯着锅:“你和无忧不去问,就算了。”
杜荆不再说别的,似乎放弃了楼探月。曲肃看他这模样,觉得他实在有些不靠谱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过命的交情,便只能揽了这个活。
“一定悄悄问。”杜荆再三叮嘱,但心里越发害怕起来,非常害怕被拒绝,他不想探月不理他:“不然不要说是我,就问她最近想不想嫁人?”
他说得越来越离谱了,曲肃真的看不起他,等鱼好了,他拿了就走,根本不愿和杜荆多说一句。
刚刚被杜荆搞得有些郁闷,曲肃一回到山上,表情立刻僵住。
他只是离开了这一会儿而已,那个坏东西便躺在无忧腿上。
最令他接受不了的是,无忧抱着怀东西,嘴里一口一个娘。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当这么个东西的爹。
曲肃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绝不露出半分厌烦来。然后他哄着常无忧吃了午饭,饭后又哄着她去睡。
他抱着常无忧,常无忧怀中抱着坏东西。
令曲肃骄傲的只有他能上的床,现在竟然多了个坏东西。
等常无忧沉沉睡下,他便轻轻起了身,毫不留情用手指捏着坏东西到了外面。
曲肃看着它,觉得是时候给它上节课了。
但小娇已经基本确定了自己的地位,它有恃无恐,看着曲肃也不再畏惧。
曲肃严厉地告诉它:“以后离她远点!”
小娇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根本没有回应。
曲肃动起气来:“听到了吗?”
小娇根本不害怕,在曲肃的眼皮子底下,额头上生出了一根额角,另外一边却只有一块圆形的疤痕。
小娇恶行恶相对着他“喵”了一声,便大摇大摆走进屋中。
曲肃忍住怒气,不敢吵醒无忧,但他看着挥舞得乱七八糟的六条尾巴,琢磨着最近要找个麻袋,寻个机会教训它一顿。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小娇现在还不懂得人心险恶。
它现在非常开心, 每日里都赖在常无忧身边,若是常无忧有事忙起来,它便去寻其他人。
它孤寂了太多年, 现在极爱和别人在一起,连养过猫的何染霜都说, 从没见过这么亲人的猫。
但也因为它总和别人一起, 所以曲肃没能寻到它孤身的时候,套麻袋的计划被一再拖延。
何染霜守了度洵一段时间, 终于回来了。
常无忧听了她的禀告。
“刚开始和疯了一样, 他那座山上鸟都飞不进去,几乎没一个活物了。”何染霜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悸,当时她都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了。
她不会死,但她也不想打。
度洵比她灵力更高深一些,打起来她就会受伤, 虽然伤会很快愈合,但还是很痛。
更何况,她中途可能还得叫师兄来帮忙, 师兄一定不愿意。
“但又过了几天,他那边便平复了下来。”
“有次他还出来了一趟, 见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但看样子已经无事了。”
常无忧明白,度洵已经将自己哄好了。
“他不会信我和阿肃的话。”她摇头说:“只要不是楚河子亲口告诉他, 他就不会信。”
“他那么骄傲又自负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话就先认输。”
这事只能后延了。
但常无忧冥冥中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能够让度洵崩溃的东西。
她在房中思考了很久, 曲肃陪着她, 看她凝神皱眉。
曲肃不打扰她,只做了粥和小菜,放在她身边,用掌心灵气维持温度,等着她愿意吃饭的时候。
他等了很久,等到天色变暗的时候,她才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待她说什么,曲肃立刻将手中的勺子递过去。
不管什么事,都是吃饭重要。
常无忧懂他的意思,于是先将一碗粥喝下,等腹中有了暖意,曲肃才给她擦了擦嘴,又给她剥了一个鸡蛋。
等曲肃剥鸡蛋的时候,常无忧慢慢和他说起自己的想法。
“修行之人想要什么?”
曲肃没抬头:“若是之前,修行之人都想升仙。但现在的仙修只想享受世间繁华,魔修刚开始只是想活。”
最初的修行之心早就被丢弃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就算是想升仙,也是要有了原因的,有些人是为了长生,有些人是为了看见与凡人不同的世界。”
“度洵也想升仙。”她说:“但他升仙,可能并不是为了长生。”
“他想升仙,也许只是为了他师父。”
曲肃已经将鸡蛋剥好,轻轻用手掰成小块,小心地送到她的嘴里。
她一边吃,一边想,思路更加清晰:“他最在意的,可能真的只有他师父。”
“但他师父已经升仙了,所以他必须要努力,去天上寻她。所以他不在意世间一切,不在意凡人如何,也不在意修仙界如何。”
“甚至上次我们说楚河子不会喜欢他,他生过气后,可能也不会介意了。”
“因为在他看来,他是要升仙的,他是能再次见到他师父的。所以我们说了也没用,他以后会亲口去问。”
曲肃看向常无忧,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他最在意的是能不能升仙。”
“只要我们告诉他,他是无法升仙的,那么他心境自然会有损?”曲肃问,觉得有些太过简单了,但似乎又很合乎逻辑。
“不只是这样。”常无忧叹了口气:“哪有这么简单,一句话哪有这么大的力量。”
度洵又不是傻子,他能修到化神,自然是心境坚固的。
在常无忧理解,心境坚固也就是内心里有一套能够说服自己的理论。精神自洽,相信着自己的逻辑,自然便不会轻易被外界所混乱。
如同曲肃,他所相信的,便只有常无忧,他不曾怀疑过她,所以他心境臻实,修行没有桎梏。
而度洵,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在度洵的逻辑中,他自己是一定能升仙的,也是一定能见到师父的。他只奔着这个目标而去,并不在意其他的所有。
不在乎自己的来源,不在乎其他人的遭遇,淡漠到残酷,冷血到几乎没有缺点。
“所以我们要做的,”常无忧咽下口中的鸡蛋,抬头看向曲肃:“我们要做的,是告诉度洵他升不了仙,以及他升不了仙的原因。我们要找到升仙的真相。”
她要用另一个逻辑,来打破度洵心中那个运转完善的小世界。
曲肃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震颤了。
发现升仙的真相啊,这不只是有难度的问题了。更何况,发现了这个真相后,那就是将升仙之路铺平,将方法展露在修行之人眼前。
这是在探索天地的轨迹。
但曲肃信她,他这一生,从开始信仰她开始,便不曾有半点彷徨,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好。”
这事归根到底还是很难。
常无忧说完了自己的想法,便长叹了一声,又喝了一碗粥。
粥里有虾有肉,味道很好。
小娇悄咪咪从外面溜了过来,它今日又去了洛秋以那里,甪南丰也在,他知道这只小猫的真身,实在无法觉得它可爱。
但洛秋以喜欢它,甪南丰也只能违心夸它,顺便给了它些东西吃,想让秋以觉得自己有爱心。
小娇得了些好东西,之后又去找了香蕉,混了些肉干吃,这一天过得很是满足。
它满足够了,便要来常无忧这里了。
常无忧才是这里的主人,是它真正要讨好的人。
小娇进了屋,便看见了曲肃,它不喜欢曲肃,便绕了一大圈,绕到了常无忧身后,轻轻将柔软的爪子搭在她背上。
常无忧立刻回头,看到了一张谄媚的小猫脸。
她立刻笑起来,从小碗里拿出来一块掰好的蛋清,放到它嘴边。小娇张开嘴,衔住蛋清。
它柔软的绒毛蹭在常无忧脖子上,让她有些想笑。
她转了身,又给它拿了块蛋黄。
常无忧转身拿东西的时候,小娇和曲肃对视着,一人一猫目光都不友善。
小娇有些骄傲地慢慢将蛋清咀嚼,曲肃的目光绕过常无忧的肩膀,幽幽地看着它。
这是他剥的鸡蛋。
这是他给无忧剥的鸡蛋。
曲肃心里已经给坏东西判了死刑。
常无忧将它从背后抱过来,亲昵地贴在怀中,将脸和小猫脸贴在一起。
小娇已经吃完了一块蛋清,马上要开始吃第二块。但吃饭的间隙,它还是要干些正事。
小娇蹭了蹭常无忧的手,又轻轻舔了舔她的脸,中间还附加了几声娇气的叫声。
讨好的事情做好了,它才开始吃第二块蛋清。
常无忧挨个捏了捏它六条尾巴,内心十分满足:“小娇还吃什么?娘给你拿。”
曲肃食不下咽,委婉表示自己的不满:“无忧,那是只猫。”
他略一迟疑,又说:“也是只蛟。不管是猫还是蛟,我们都生不出来。”
他自然是想要他和无忧的孩子,但绝不能是这种东西。
曲肃非常委婉,表达了自己不想当爹的心意。
常无忧忙着抱猫,根本没仔细听他说话。
下午时,曲肃出去了一趟,子吉和囡囡的剑法有些问题要请教他,他便过去教一教他们。
临走时,无忧正在床上半醒半睡,小娇在她怀里,若是动了它,可能会惊扰无忧的睡意。曲肃没办法将它拿出来,只能忍了。
这几日天有些热,她睡在床上,睡中也觉得燥热。
小娇在甪南丰那里吃了些大补的药,现在也不舒服。它在深潭中太久,习惯了寒凉的环境,现在天热,药物又发挥了作用。
它身上茂密的绒毛更让它觉得不舒服了。
它睡得迷迷糊糊的,在梦中扭动身体。
常无忧睡得好好的,本能地察觉到身边一点凉意,便立刻靠了上去。
只是,她靠着的那点凉意,却慢慢变得更加寒凉,还有些坚硬。
常无忧慢慢转醒,醒来时惊住了。她身边的已经不是猫咪小娇,而是一只五彩缤纷的大蛟,盘在她身体周围。
她深吸一口气。
蛟不难看,颜色搭配得很好,但她并不敢和它靠得那么近。
她轻轻从床上起来,想从另外一边下床。
但她走动间,大蛟便有了动静。它隐约察觉到常无忧动了,下意识嘴里呼噜噜地发出了一点声音来。
“……喵。”
“……喵喵。”
然后它挪动着身体,一双极短的龙爪朝上,露出了粉嫩的肚皮。
腹部薄薄鳞片的包裹下,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致命点。
一只硕大的化龙蛟,喵喵叫着,朝她展示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
常无忧心里蓦然间软的一塌糊涂,她略一迟疑,便又上了床,躺在冰凉身体的旁边,她却不觉得寒冷了。
她闭上眼,试探着抓住了那双短短的龙爪。
大蛟隐约有了知觉,它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变回了原型。
它立刻感到了害怕,它记得很清楚,那只狐狸说过,人族不喜欢它这副模样。
它现在很害怕,怕常无忧不再喜欢它了,怕它马上就要被赶出去,再也不能被亲亲抱抱,再也不能被投喂各种好吃的东西了。
大蛟一动不敢动,却感受到常无忧再次躺在了它身边。
一双属于人族的纤细小手,慢慢抓住了它那双短短的、却极为锋利的前爪。
大蛟害怕得砰砰直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它不太明白,这和狐狸说得不一样。
但它却有些安心起来,也许这个人族是真的有些喜欢它。
它默默想着,也许她是真的想当它的娘。
如果她真的喜欢它,喜欢它猫的样子,也接受它蛟的模样,那么它认个娘也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曲肃终于寻到了机会。
小娇虽然年岁大, 但终究还是见识少,脑子也不太够用。它不明白若是被贼盯上,其实是防不住的。
小娇只是开开心心走在门外, 嘴里叼了块肉。人族大多是凡人,凡人脆弱, 但做的东西是真的很香。
肉是魔教的小弟子给它的, 它本来去常无忧那边吃了,但它想了想, 怕自己把她的地方弄脏, 还是打算在屋外吃完了再过去。
它现在是真心地喜欢常无忧了。
常无忧是第一个愿意握住它小爪子的人族。
既然她不嫌它丑陋,那它也不会嫌她没什么用处。
曲肃在屋里陪着常无忧,他们两个找了些资料。现在信息不全,他们只能慢慢翻看,将线索连起来。
常无忧想找找看, 看那些升仙的前辈拥有什么样的特质。也许其中的共通之处,便是她想要的答案。
很明显,其中一个特点是他们全都法术高深。
这是不用思考, 都能知道的共通点。
但这世上还有些人同样法术高深,但终生困在某一个境界中, 最终死于心境的崩塌,或者寿命消亡。
她想找找看, 怎么样才能跨越那条线。
曲肃安静地陪着她,在她身边泡了两壶茶, 一壶醇厚些,另一壶清甜些, 她爱喝什么味道都可以。
常无忧忙碌着, 在纸上写写画画, 记录着每个信息。
曲肃微微抬起头,察觉到屋外的声音。
“我出去看看阿朴,”他寻了个理由:“他说过有事找我。”
常无忧没有抬头,随口应了声:“去吧。”
曲肃便走了出去,贴心地给她关上了门,还给她的房间加了法阵,决不让她听到半点声音。
小娇吃着东西,忽然察觉到身前多了一道黑影。
它疑惑地抬起头,便看到曲肃似笑非笑地看着它。小娇知道今天不妙了,它迅速将剩下的肉一口吃掉,然后立刻向常无忧的房中跑过去。
但已经晚了。
它跑着跑着,双脚却离开了地面,无助地在半空中挣扎。
曲肃淡定地走在前方,小娇被悬在他身后的空气中飘着跟了过去。
它撕心裂肺地叫着,原本谄媚的“喵喵”声,现在显得凄厉起来。
曲肃听着,心里有些愉悦,他觉得它今日的叫声可比前些日子好听多了。
它叫了好几声,院中都没有反应,它缓慢意识到,真的糟了,它又被这个坏人族抓住了。
曲肃遮掩着他和小娇的身形,走出了院子。到了外面后,他转了身,有些嫌弃地用两只手指捏住了它的后颈,带着它到了山中。
这里,它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一落到地面上,小娇便变做了大蛟的模样,迅速往林子里跑。
但它并不习惯在土地上逃跑,刚一开始逃,便被曲肃抓住了。
曲肃的手高高扬起来,掌心处是让它畏惧的力量,曲肃脸上的表情让它更加害怕,它颤抖着,没了别的办法……
一盏茶后,深林中终于平静下来。
曲肃心满意足走了出来,他身上洁净,看不出来刚刚做了什么。
他走后没多时,一只大蛟屈辱地爬了出来。
它委屈极了,无缘无故被恶狠狠揍了一顿,更为糟糕的是,明明这么疼,它身上却没有伤口,那个坏人族让它告状都没有证据!
大蛟黑色的眼珠盈满了泪水,它忽然间长大了,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族阴险,它再不懂事,还会被欺负的。
它独自考虑了很久,不大的脑仁子近百年来第一次这么高速地运转。
那个坏人族让它以后离好人族远一些,还说以后它再靠近好人族的话,他就见它一次打它一次。
但它喜欢那个好人族,也不想向坏人族认输。
它是不畏强权的勇敢的大蛟,现在又被迫增加了一些心眼子。
它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报仇的妙计。
常无忧思考了很久,脑子里仍然有些混沌,她现在很想摸一摸毛茸茸的东西,让心情愉快一些。
她问曲肃:“小娇呢?”
曲肃面不改色:“应该是出去玩了。”
常无忧觉得有些可惜:“我有些想它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曲肃抓紧时间上眼药:“它那样的小畜生,都无情无义,根本不认家的。”
常无忧想反驳他一下,她觉得小娇还是对她很好的。
但是她还没开口,门外便有了响动。
曲肃立刻察觉到这是坏东西回来了,他面目绷紧,心中并不高兴,但今日吓唬了一次用处不大的话,他就再吓唬它几次,总归能有用的。
这次来便来了,曲肃忍了。
门外的声音很小,像是幼兽踉跄的声音,曲肃有些担心,不知道坏东西是不是装了受重伤的样子过来。
但他把坏东西的伤都治好才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门开了一条缝隙,常无忧和曲肃看向门外,她招呼外面:“小娇快来。”
门外静悄悄的,片刻后一只白嫩的小手攀在了门沿上。
一个极其委屈的小脑袋探了过来。
白胖的幼童晃悠着从门外走了过来,边走,还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
幼童向着受了惊吓的常无忧走了过去:“娘……”
幼童发出了一声如同猫崽般娇嫩的叫声。
常无忧立刻便认出来了,她立刻从椅子上坐起来,奔向那个孩童。
“小娇,”她抱着孩子:“娘的小娇啊。”
曲肃:?
曲肃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
但曲肃的心情已经影响不到新晋母子的心情了,常无忧抱着孩子已经有了慈母般的爱意。
小娇现在白白嫩嫩,趴在常无忧怀里舒舒服服。
它知道自己赢了,于是不屑地投给了曲肃一个眼神。
曲肃:……
小娇被曲肃打了一顿,一下子被打开了心智,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它要变成对好人族更重要的东西。
它思考很久,决定真的当了她的孩子。虽然它已经几百岁,她却只有二十余年寿命,但它并不嫌丢人。
它是个化龙蛟,没有性别,它想了想,便变成了女孩的模样。
它变形时,心机地变得和好人族相像了一些。
果然,现在曲肃看着坏东西,心中非常生气,却根本不能下手再打它一顿了。
因为,它变成了她,变成了一个和无忧有些相像的小姑娘。
曲肃知道自己被坏东西骗了,那不是他们的孩子。
但奶呼呼的小姑娘对着无忧笑着,无忧心疼地给孩子喂了一点温水,他便恍然间看到了自己和无忧的另一种可能。
他和无忧普普通通地生活着,不用操心那么多,也没有经历过痛苦,他们只是简单地相爱了,然后成了婚。
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常无忧给小娇擦干净脚底沾的泥土,又给她喂了些温水。
她之前有过幼弟,幼弟乖巧,只是去世得早,这是她一生的痛楚。她喜欢孩子,自己却身体有恙,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而眼前这个,是一个愿意对她露出脆弱肚皮的灵兽,是一个初变了人形,便来寻她做娘的孩童。
她愿意疼爱这个孩子,愿意给她世间所有的美好。
常无忧抱着小娇很是亲近了一番,然后抱着小娇,看向曲肃。
“叫爹,”她哄小娇:“这是你爹。”
小娇被常无忧抱着,一双小脚悬空,踢踢荡荡。
圆圆的孩童眼睛盯着曲肃瞬间紧张起来的眼睛。
小娇轻声喊他:“爹?”
曲肃全身都紧绷起来,他知道这坏东西肯定没有好心思,但她有和无忧差不多的脸,现在无忧抱着她,两张相似的脸齐齐看着他,他便有些恍惚起来。
曲肃没有说话,小娇被微微扭了胖胖的身体问常无忧:“娘。”
她有些委屈地问:“爹是不是不喜欢我?”
常无忧立刻哄她:“爹怎么会不喜欢小娇呢?”
她连忙叫曲肃:“孩子叫你爹呢。”
曲肃便只能应了声:“嗯。”
他回应了,但回应得极其冷淡。
小娇看起来还是有些委屈,似乎还是觉得爹不喜欢自己。
曲肃看着常无忧谴责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爹……最喜欢……小娇了……”
说完这句,曲肃都有些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很不像话。
刚组成的一家三口在屋中很是亲近了一番,当然亲近的主要是常无忧和小娇,曲肃是被迫配合的那一个。
侯朴傍晚回来时便察觉到不对,教主房里怎么有孩子的声音呢?
他偷偷从窗户的缝隙里往里看,便看到了教主和师兄抱着孩子,还听到孩子喊着爹娘。
侯朴大受震撼。
他是个瞒不住秘密的人,不消一刻钟,魔教所有人都知道了教主和师兄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虽然这个时间,他们怎么算怎么不对,但那孩子看起来和教主很像,自然是教主亲生的。
既然是教主的,那就应该是师兄的吧……
于是等曲肃出来的时候,大家纷纷对他表示了衷心的祝福。
但曲肃听了那些祝福后,只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事,也没心情解释。
他这个反应,倒是让大家都有些不解起来,再结合孩子和教主几乎一模一样,却和师兄完全不相像的脸,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大家心中慢慢生出……
现在小娇什么都不知道,舒舒服服躺在常无忧怀里,晚上她吃了娘喂的蛋羹,还吃了爹剥的糖果,现在非常惬意。
小姑娘美美地打了个哈欠,今日她认贼作父,明日她定要他血债血偿。
但现在她困了,娘被窝里太舒服了,小娇抱着娘的胳膊昏昏欲睡,报仇的事之后再说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娇这几日过得非常舒服。
常无忧也很高兴, 她每日里还是忙碌,但身边总有个肉乎乎的小东西陪着,她累了便回头看一眼, 心情便会好上很多。
小娇的来历算是解释清楚了,曲肃也洗脱了在众人眼中有些可怜的印象。
虽然小娇和常无忧很高兴, 何染霜他们也很喜欢这个小朋友, 但曲肃并不开心。
他很明显知道自己是被报复了。
虽然小娇叫他爹,但他当得并不开心。
无忧忙着的时候, 小娇便会说自己饿了、渴了, 那只能让曲肃来。
他并不愿意,但也只能去给她拿了吃的喝的,甚至有时候,小娇的衣服破了,小姑娘张口也是一句:“爹来。”
他这个爹当得受气至极!
常无忧忙着记录资料比对的时候, 曲肃和小娇坐在她两侧,小娇嘴里含着糖,吃得高高兴兴。
曲肃帮常无忧添茶倒水。
常无忧忙得心无旁骛, 曲肃便微微侧了身子,隔着常无忧盯着小娇。
他想吓唬吓唬她, 让她不要那么多事了。
但曲肃阴恻恻的目光看过去,小娇便立刻回望着他。
曲肃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来, 手里还坐了个揉捏的姿势,小娇看着他, 却可可爱爱地笑了起来。
“娘,”小娇轻轻戳了戳常无忧的胳膊:“小娇尿尿了。”
她尿在了衣服上。
曲肃只能站起来, 认命地给她去换了干净衣服。
换衣服的时候, 曲肃小声吓唬她:“你要是再多事, 我就揍你了。”
小娇立刻看向常无忧的方向,张口就要喊娘。曲肃被吓了一跳,连忙哄她:“今天不揍了。”
小娇看向曲肃,认真告诉他:“一天不揍可不行。”
“我不止会尿尿,我还会拉裤裤。”
曲肃被气得很想现在就抽她,但不行,常无忧已经在回头看他们了。
他只能委屈求全地承诺:“不揍了,不揍了。”
小娇心满意足,仰着小腿,让曲肃给她换新衣服。
现在这个坏爹很不开心,但他不开心,小娇就开心了,但还不够。她把额角的事情和上次挨的揍全都算在了他身上。
娘这么好,拿一只额角给娘治病也是应该的。
账就只能算在坏爹身上了。
新组成的这一家三口过上了表面和谐的生活,常无忧太忙了,没时间注意父女间的暗潮涌动。
但他们这个休闲日子也没过多久,修仙界便又有了大动作。
寂融和诸山另一位正当势头的长老,用了度洵的名头组织了一次对魔教和凡人的冲击。
既然挂着度洵的名头,还是楚山和诸山的实权人物组织,自然人人响应。
他们这次分工明确,兵分三路,人数最多的一路直冲魔教山,人数最少但人手都金丹以上的直冲皇城。
还有另一路人手,则负责冲击凡人的城市,这一路并不规定具体的路线,让他们随意发挥。
这样子他们的行动根本无法预测,谁都不知道受冲击的会是哪座城市。
这次攻击发起迅速,寂融吸取了上次越缨的教训,做好了准备,预防内部有人传出消息,于是消息传出去的当时,便发起了行动。
度洵自然是要去的,他去的最早,直接到了魔教山头。
曲肃正在家里看着小娇生气,甪行来找过他问别的事情,曲肃将这事告诉了他,甪行年纪大,算是见多识广,说不定能有主意。
但甪行并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只跟个老头子一样摇头,说他早知道灵兽会惹事,不该带回来。
他这么说,便让曲肃更加生气了。
早知道为什么不早说?非得现在来说风凉话。
见了甪行这一趟,曲肃便更加郁闷,在家里不开心。这时候度洵来了,曲肃的怒气便有了发泄的余地。
他一察觉到度洵的气息,便直接去了空中。
两人对峙起来,谁都没有先开口。
片刻后,还是曲肃先忍不住,他先伤害了度洵一把:“你师父不喜欢你。”
但度洵现在已经建立了心里防线,现在心平气和,根本不动气。他温和地问曲肃:“你教主怎么没来?”
这话像是问候,但接下来便不友好了。
“又死了吗?”
常无忧自然没有死,但这个“又”字让曲肃心里一梗。
他脑袋一转,便想到了回击的办法。
他向下一伸手,便将下方站在常无忧身边、咬着手指看热闹的小娇捞了上来。
小娇懵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常无忧知道他的意思,安心观看。
曲肃在小娇身周布下了严密的护阵,让度洵根本无从查探小娇的真实身份。
曲肃将小娇抱在怀里,努力笑得慈祥,像个老父亲一般和度洵展示:“上次忘了告诉你,这是我和无忧的孩子。”
他的手偷偷掐了小娇一把,小娇现在有些脑子里,有些懵,但立刻有些反应。
“爹~”她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将头埋在曲肃怀里,刚刚曲肃掐她那一把有些疼,于是她偷偷默默将口水抹在了他的脖子上。
但曲肃和小娇的小动作没人看到,他们现在看上去父女情深。
度洵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两个。
若是可以,他也想将来和师父有这么一天。
但凭什么,凭什么这个魔修竟然能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度洵有些郁郁,但也只是心情不佳罢了,他并没有动气。但曲肃已经心满意足,让度洵吃瘪一次,他便能舒服几天。
然后,曲肃又将小娇送回了地面上。
不远处,仙修已经攻来了。
何染霜立刻便想动手守护魔教山,但度洵轻飘飘地开了口:“别动。”
“你们两个要是有谁敢对仙修出手,我便对魔修的弟子出手。”
这话一出,何染霜便不敢动了。
化神是毁天灭地的存在,他们虽然比度洵多了一人,但谁都不敢保证能挡住度洵所有的攻击。
度洵的一击,便是千百条性命。
曲肃和何染霜化神后,没能让魔教更加强盛,而是更加被制衡了。
他们师兄妹两个对视一眼,看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意思,开始将度洵往无人处引,但同时,曲肃也再次意识到,无忧说得对,度洵必须要死。
度洵不死,修仙界便不会死心,斗争便不会停止。
常无忧抬头看着天上,看着他们三人慢慢离开,心中默默盘算着已经得知的那些信息。
小娇抱着她的腿,羡慕地看着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这么厉害。
皇城中,也有人袭来了。
但刘清连身边有魔修,还有一个寸步不离、视他如生命的越缨。
他坐在桌前,屋外是轰隆隆的爆炸声,可他不曾抬头,仍然在处理着凡人的事务,斟酌着人手的调配和仙修造成的灾情的救护。
他的皇宫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个宫女和太监,他们都熟悉了这种情况,照常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越缨攻击力极为强悍,一人便是千军万马,她现在被刘清连养得很好,干干净净,还穿了很适合她的藕荷色衣衫。
其延现在有些冷心冷情了,但还是参加了这次攻击。他来到了皇城,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了越缨。
看到她脸上的疤痕,看到了她穿得妥帖合体,看她行动僵硬不再如往日灵活。
其延看了她一会儿,未发一言,便自行离开了。
而仙修随机袭去的城市外围,也有了剧烈的爆炸声。
凡人的军伍已经组织了起来,有序地向外开炮,魔修帮他们构建了防护阵,保护子民这事,他们自己便能做了。
这一场战事持续了许久,两边都有伤亡。
仙修虽然没能获得胜利,但魔修也没赢。
寂融心满意足,只要这样子持续下去,他们便能和魔教平分天下,之后再慢慢将天下夺过来也是可以预见的。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对常无忧来说并不好受。
他们想守护天下百姓,便只能把力量分散开,这就导致各处都力量不够强悍。现在他们是防护方,而仙修是进攻方。
他们自然也可以进攻仙修,但之后呢?
若是仙修报复,攻击到凡人的城市,便是他们不想见到的情况了。
他们背负着天下百姓,便只能投鼠忌器。
但这样活着,真的很憋屈。
常无忧想着,她必须要加快速度了,把度洵处理了之后,这天下便能安稳一些。
曲肃和何染霜与度洵缠斗了一会儿,这次他们三个都知道只要牵制住对方就好,所以打得都不尽力。
等到他们感知到仙修已从魔教山撤退,他们三个便散了场,各回各家了。
这一天过得没什么意思,曲肃回去之后也没精打采。
但小娇还是有些精神的,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功劳的,于是理直气壮对曲肃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糖。”
她掰着手指头数:“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
这些糖是常无忧给她吃过的,现在没了,需要去外面买。
曲肃不想去,但小娇仰着头,响亮地叫了他一声“爹”!
曲肃没应她,她便“爹爹”得叫个不停。
她不要什么脸,完全是个不知什么是尊严的小畜生,但曲肃冷着脸看了她一会,还是心软了。
曲肃便只好转了身,向外走去。
在门口,他遇见了甪行,甪行还想和他聊聊不能养灵兽的事情,但曲肃一见他便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不能养,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向外走去,甪行跟过去问他:“你去做什么?”
曲肃略一停顿,但转了个墙角便继续向前走了:“……给孩子买糖。”
甪行站在原地,不是很明白魔教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叹了口气,感觉就自己一个正常人,忧愁地溜溜达达走开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微风吹动门外的竹帘, 将竹帘轻轻拍打在门框上。
风声有些大,常无忧迷迷糊糊的:“好吵……”
小娇靠着娘,睡得昏天黑地。
曲肃只能睁开眼睛, 一指灵气将门封好。没了风声了,但曲肃再也睡不下去了。
他和无忧的床上, 小娇躺的四仰八叉。
曲肃一点都不想和小娇一起睡, 他抗拒了一段时间,但小娇也很坚持和常无忧睡。
这么小的孩子, 又能怎么办?
曲肃不能显得自己太不懂事, 最后只能同意了,但有时候也会让她去跟何染霜睡。
但即使同意了,曲肃绝不愿意和小娇离得太近了睡觉,现在常无忧睡在中间,但小娇一只手抓着常无忧的胳膊, 曲肃一睁眼便看到了那只白胖的小手。
糟心。
曲肃不出声,悄悄伸出手去,将搭在常无忧身上那只小手轻轻拿了下去。
但他刚把小娇的手拿下去, 那小手便又探了上来,转而握住了常无忧的里衣。
曲肃不气馁, 继续扒拉,再次将小娇的手扯了下去。
但小娇哼哼唧唧了几声, 手就又上来了。
只是这次小娇动作大点,曲肃没地方, 便被她抓住了手。
他的手被小姑娘握住,放在无忧柔软的腹部。
曲肃轻轻使力, 想挣脱这个令人讨厌的小东西。
但他动作一大, 睡中的无忧呼吸便变了节奏。他很怕吵醒无忧, 便不再动弹。
他的手也只能被小娇抓着了。
被他讨厌的小东西抓住的每一刻都像是在受罪,可这小手极其柔软,握着他的时候又很有力量。
她紧紧握着曲肃,像是握住了让她安心的一切。
曲肃厌烦着,但慢慢又平静下来。他的手指轻轻在小小的掌心中勾了勾,小娇便又哼唧了一声。
他闭上眼,便只听到身边两道均匀的呼吸声。慢慢的,他心中便溢出了一些名为幸福的感觉来。
这不应该,他明明那么讨厌她。
有些灵兽会鼓惑人,曲肃默默在心里想着,甪行说得对。
他也许有点被这个坏东西蛊惑了。
两道呼吸声过于惬意,曲肃清醒了片刻,便又被她们带入了睡眠中。
这一觉睡得极好,曲肃醒来时觉得识海广阔,灵脉顺畅,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常无忧也醒来了,正在给小娇拿衣服。
曲肃不想让她忙碌,便立刻起身,去拿了衣服给孩子换上。
他们两个没生过孩子,但都有过弟弟妹妹,现在接受良好,当爹娘当得很是得心应手。
小娇懒洋洋看了一眼曲肃,不情愿地撅起屁股,让曲肃给她穿了裙子。
一边被穿衣服,她还一边从枕头下面掏出来一块糖,解开了外面的油纸,曲肃立刻抽了她屁股一巴掌:“不能把吃的放在床上。”
根本不疼。
小娇毫不在乎,剥好了糖纸便想在掌中将糖分成两块。
她力道没控制好,糖四分五裂,有一个大块,还有三小块。
小娇捏起最大块的糖,讨好地凑到了常无忧身后。
“娘吃糖~”她声音奶奶的,常无忧回头张开嘴,小娇便把糖放进了娘的嘴里。
现在小娇手里还有三小块。
曲肃冷眼看着她。
现在给她换衣服、喂饭、洗尿湿的裤子的都是他,曲肃觉得这个小东西但凡有点良心,这三块糖里都得有一块是他的。
但小娇丝毫没有犹豫,张大嘴一下子将所有的糖都塞了进去,然后心满意足从床上爬下去。
曲肃看着小小的身影,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果然小畜生……
他做好了准备,就算冒着被无忧发现的危险,他也要揍那个小畜生一顿!
常无忧在门外走了走,和几个弟子打了招呼,放松了一下腿脚,然后她便又坐在了椅子上。
这几日她看了很多书籍。
魔教在各地都有据点,她吩咐弟子帮她去找当地的大户或者县衙的文书,看是否能借到古时候传下来的县志和族谱
她只是借来看一看,记忆又好,一般当天借来,便看完了还回去。
信息全都留在了她脑子里,再慢慢筛选出有用的,后续对比。
魔教为凡人做了颇多,却从不居功,这次只是想借一天的东西而已,凡人无不应允。
她几乎看到了整个天下百年来的记录,巨大的信息量在脑中流淌、混杂,慢慢过滤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
外面微风阵阵,天气极好,但常无忧坐在屋中,眉头微皱,手中不停写着东西。
曲肃想叫她去看看外面的天,今日的天极蓝,零星几条云丝飘在天上随风而动,就像是无忧的发丝般柔顺。
但他不能去叫她。
常无忧凝神思考,似乎思考到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
小娇趴在外面的草地上,捡到了几块好看的石头,她之前没见过这种石头,现在觉得这石头定是什么宝贝,现在只想拿给娘看。
曲肃拉住了她,双手插入她的腋窝,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小娇的小短腿荡在空中,她气得“坏爹坏爹”得乱叫,她太吵了,曲肃只能将她抱在怀里,有些生硬地哄她:“别吵,你娘在忙。”
娘很重要,娘的事自然也是大事。
小娇不再挣扎,但她手里紧紧握着几块石头,她仍然觉得这石头是什么宝贝,她很想将这事分享出去。
但眼前只有她不怎么喜欢的曲肃。
小娇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你看我的石头。”
她小声显摆着,生怕吵到娘,曲肃配合着,认真看她的宝贝石头。
“嗯嗯,真不错。”曲肃这样子回应她。
这是小娇头一次从曲肃嘴里听到好话,她有些高兴,便愿意再和他亲近一些。
小小的脑袋贴在了曲肃的肩膀上,红艳艳的小嘴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石头,甚至还允许他摸一摸。曲肃看了常无忧一眼,终于伸出双手托住了他们两个的女儿。
“对,这个黄石头最好看。”曲肃认真和小娇探讨着石头。
常无忧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她脑中丝丝缕缕的信息像波澜的银河一般缓缓流淌,其中无数凌乱的信息如同繁星一般无序。
她在这样的一条大河中奋力遨游,终于抓到了一个星星的尾巴,在另一端,便是更多的星星,组成了她一直在探索的未知的线条。
眼前是从没见过的天地。
她看见了天地运转的一点机巧。
常无忧终于放下了笔,仰头绽出了一点释然的笑意。
曲肃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看她停下了思考,便从外面走进来。
常无忧看着他,平静地告诉他:“度洵不可能升仙。”
曲肃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要这样告诉他……”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告诉他。”
她珍重地再次告诉曲肃:“度洵,他不可能升仙。”
曲肃看着她,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问:“你是说,度洵他真的不可能升仙。”
常无忧从椅子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对。”
曲肃怀里抱着小娇,小娇手里还握着她珍贵的石头,兴奋地看着娘。但她知道娘在和爹说重要的话,她听得不太明白,现在只等着爹娘不说话了,便给娘看自己的宝贝石头。
常无忧没再说下去,而是从曲肃怀里接过小娇。
小娇知道到了自己的时间了,于是立刻将石头给娘展示。
她之前是个贫穷的大蛟,没有过什么好东西,深潭里只有一些她都害怕的丑鱼。虽然活了很长的年岁,但她着实没什么见识。这些石头美进了她的心里头,刚刚她和曲肃一起,给这些石头起了名字。
现在她絮絮叨叨和常无忧解释,解释这几块石头的特殊之处。
解释完了之后,小娇郑重把最好看的两块石头放到了娘的手里:“给娘做首饰。”小姑娘这样说。
她没有过娘,没有人握她的爪爪,没有人抱着她睡觉,她既然有了娘,娘就要用最好看的东西。
她手里还有两块石头。
她想了又想,终于拿出那块被曲肃夸过的黄石头,递给了曲肃。
这个爹是个坏人族,挖了她的额角,还揍了她一顿。
但这个坏爹给她买过糖,给她换新衣服,给她喂饭,还晚上愿意拉着她的手。小娇觉得,这个爹也不是那么的不能接受。
但她还是有些不舍得,于是递给了曲肃便立刻转了头,趴在常无忧的肩头不想说话了。
曲肃握着那块黄石头,心里有些甜蜜的涩意。
小娇很明显不舍得,但曲肃没有将石头还给她,而是放进了自己的戒指中收好。
“带她去见见前辈吧。”曲肃轻声说:“前辈还没见过我们的孩子呢。”
常无忧微笑着点了头:“好。”
之后他们便继续了刚刚的内容:“你说,度洵不可能升仙,是什么意思?”
常无忧想了想问他:“世间常说天地人神,但天地和神都很明显强于人,超脱于人。”
“那么人的意义是什么?”
“人凭什么于天地神并列?”
这是曲肃没想过的问题,常无忧给了他答案:“每个人都微小,但世间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便是堪比天地神的力量。”
她点了点头:“所以,度洵不可能升仙。”
“因为凡人不认。”
这个说法过于惊世骇俗,曲肃想知道她是怎么样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开了口,却是问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处来?”
若是其他人,就算信息摆在面前,估计也想到不到这一层。没有谁会觉得凡人有这样的能力。
“我从没看轻过任何一个凡人的存在。”
常无忧看向天边,云丝随风,她伸出手微微感受了风动:“我们生来,便有意义。”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些事情, 他们想去找前辈一起聊一聊。
这次是带着小娇一起去的。
前辈见了小娇后颇为惊讶,但随后便识别出小娇的身份,面色有些复杂:“没想到天地间竟然还有灵兽……”
他知道小娇现在是常无忧和曲肃的孩子之后, 心情更加复杂,但既已如此, 他便也认了自己是这只灵兽的叔叔。
云瘴前辈还拿了见面礼来, 是一串漂亮的项链,上面缀满了闪亮的彩色宝石。
果然, 小娇很是喜欢。
趁着小娇玩项链的时候, 前辈小声告诉常无忧:“灵兽……孩子就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之后三人便坐在一起开始说起了正事。
“如何升仙,”前辈有自己的思考:“境界是一定要到的。”
“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门派里的长老升仙,天上降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一击比一击更加猛烈,每一击都有摧天毁地的力量。但最后一击天雷降临的时候, 我总觉得隐约看到了一条光束从天而降。”
“那位长老抗过了八十一道天雷,便踏进了那道光束中,消失在半空中了。”
“我觉得还需要心境圆满, ”前辈说:“也许这两点达到了之后,便得到了升仙的契机。”
但这个契机从何而来, 他并不知晓。
常无忧安静听完之后,便慢慢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我觉得, 升仙需要三个条件,一是前辈所说的境界, 二是前辈说的心境。”
“第三,便是凡人的心之所愿。”
“这是什么意思?”前辈听着, 并不理解。
常无忧换了个说话:“天地人神, 也许成神的秘诀就在前三者中。境界高深, 便是达到了与天平齐,道心圆满便是同地一般自得融洽。此外,便还有个人。”
“自身的境界和道心足够了,唯一需要的便是外界了。”
“升仙并不是只和自身相关的事情,升仙是集齐天地之灵气为一人打开上界的通路。”
“既然是与整个天地有关的事情,那么自然与所有人都有关。”
“决定这一条的,便是凡人的愿力。”
愿力一词,他们无人听说过。但他们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愿力啊,那就是心之所愿。
前辈沉默了,从没想过这种事情的存在。
常无忧手指沾了一点茶水,慢慢在桌上勾画:“凡人是天地中生出的最脆弱、却最有灵智的。他们每一个单独看来,都脆弱到不堪一击。但他们却是最蒙受天地恩宠的。”
“我翻找了很多的资料,找到了一些信息。凡人古时候传下来的记录中,都会记录一些影响当地的大事,其中若是牵涉到修行之人的,自然也会有记载。”
她背诵了其中一段:“康洛十四年,秋,大水。山走石平、水高十丈。”
“河溢铎城,决横堤、河水暴至,数十万众号叫求救。”
康洛十四年,是太过久远的年间,记录中的铎城早就消散在岁月的尘埃。他们都不曾经历过那个时候,自然也不曾知道那个时候曾有这么一场暴雨。
前辈和曲肃认真听着,常无忧沉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然,有仙人至。”
“为万生民移江堤,暴雨十日,仙人立于堤坝,不动不移。”
“十日雨停水缓,仙人悄然而离。”
在铎城曾存在过的位置附近,有几个零星的小县,县里有残余的族谱,她拼拼凑凑,便看到了铎城曾有的这一段故事。
“那里有几座废弃的石庙,那里的人说那是治水仙人。”
“那仙人,应该名为襄长。”常无忧看向了云瘴前辈。
前辈沉默着,微微抬起头来:“……我知道他。”
襄长是很有名的修仙之人,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独行天下,却什么都懂得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修行得顺风顺水,是极有天赋,也极有机缘之人。现在修仙界的传闻里,襄长一直都是修行时间最短而顺利升仙的。
“让我开始认识到凡人对于升仙的重要性的,便是襄长。”常无忧解释:“后来我又看到了很多凡人的记载。凡人记录了对他们做过好事的所有人。”
即使凡人中途经历过很多劫难,但他们仍然认真记录下来所有的拯救过他们的恩人。他们做不了什么,便代代相传了这份感激。
“那些被凡人记录被深深感激的,只要境界到了化神,不遇意外的话,几乎全部升仙了。”
她这话一出,前辈已经明白了全部。
他站起身,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从未想过……”
曲肃也明白了,他怀中还抱着孩子,眼中却有些失神:“是凡人觉得他们是神仙,天地才愿意让他们成为神仙……”
常无忧点了点头,这就是愿力,这就是凡人的力量。每个凡人都脆弱,但他们的心愿合在一起,便是通天动地。
修行,修的是自己,也是对天下的意义。
她看了很久,记录了很多事情。那些对凡人有过大恩德、被感念着的,只要境界足够、道心圆满,天地便给了升仙的机会,打开了通路。
而那些不曾对凡人做过大恩德的,便慢慢消磨在时光中,她在记录中再找不到他们的存在。
还有些曾对凡人造过大孽的,凡人并不敢在记录中光明正大提及,而是春秋笔法、影影绰绰记下了当时的仇恨,这些修行之人,就算境界到了,最后也大多死于非命,也有些死于心境崩溃。
那些死于非命的,又何尝不是在凡人的怨恨中、天地降临的惩罚。
“所以,”她轻声说:“度洵不可能升仙。”
因为凡人并不觉得度洵那样的人,应该是神仙。
度洵率领下的修仙界,已然成了藏污纳垢的污秽之地。他们享着荣华,吸着凡人的血,看不到被他们所欺辱的凡人们无声的、仇恨的目光。
修仙界不会有神仙了。
就算度洵境界足够,心境臻实,但凡人不认他,天地间那个通路便永远不会为了他而降临。
前辈一直沉默着,常无忧转身问他:“前辈,我说的这些事情,您信吗?”
前辈微微转了身,不看她,但轻声给了回应:“我信。”
前辈信,曲肃也信。
他们都意识到无忧以凡人之躯,找到了天地奥秘。
前辈和曲肃心中都受到了震撼,两人久久不语。常无忧站起来,语调轻快又感慨:“我庆幸我是个凡人。”
如果她不是个凡人,便站在了高于凡人的位置上,便看不清脚下芸芸众生。看不清他们的面貌,看不到他们的悲欢,看不到他们的苦难,看不到他们的一生,也看不到他们的力量。
常无忧曾经因为自己作为凡人的无力,而怨恨过上天,而责难过自己,但现在她却想开了很多事情。
她重复了一遍:“幸亏我是个凡人。”
曲肃和前辈看着她,她那么脆弱,看起来没什么力量,个头不高,但在他们眼中却几乎闪着光。
常无忧说完了之后,前辈一直很沉默,既然前辈没了谈兴,他们便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前辈一直没有多话,默默将他们送了出来,临出门时又给了小娇几颗闪亮的珠子。
小娇知道今天自己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但她没能全部理解,本打算再好好想想,她又被新得到的珠子吸引了注意力,趴在曲肃怀里不停地摸闪闪发亮的大珠子。
曲肃和常无忧牵着手向前走去。
曲肃心头乱糟糟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些问题:“你其实全都想明白了,为什么还说来问前辈?”
他傻乎乎的,常无忧看着他笑:“傻瓜。”
她闲聊一般告诉他:“前辈是不是已经化神很久很久了?”
曲肃后知后觉:“但前辈隐居此处,不曾与凡人见过面……”按照刚才常无忧的说法,这样的修行之人,即使境界和道心都到了,但仍然没有机会。
他忽然自己想明白了:“你是来告诉前辈应该怎么做。”
常无忧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修行其实就像是考试,学习了多年,只等最后一场大考。”
“我只是把答案告诉了前辈而已。”
若是前辈愿意的话,便能做到很多事情,之后静待契机便可。
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前辈,便算是感激。他们一直以来从前辈这里得到了很多的东西,却没能报答。就像今日,他们只带了些后山的瓜果和瓷器,却受到了前辈给小娇的珍贵宝石。
他们两个就像是时常向家里要钱的贫穷小夫妻,今日也终于得了些珍贵的东西回馈给前辈了。
他们两个沉默着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小娇仔细比较了那个叔叔送的石头,根据自己的审美排出了名次。
小娇巴巴地把最好看的那个给了常无忧,第三好看的给了坏爹。第二好看的和其余的都留给了自己。
但一条没见识的大蛟其实审美也不怎么样。曲肃瞅着她,觉得这孩子有些傻兮兮。
常无忧看着他们两个笑,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笑却慢慢消失了。
“阿肃啊,”她轻声叫他:“我想了又想。”
曲肃看她,等她下一句,但她下一句又问了其他的:“你现在是不是元神期,还没到真神?”
曲肃点了点头:“还得些时间。”
常无忧点了点头:“我想了又想啊,其实你什么都有了。你到了真神之后啊,其实就快升仙了。”
她重新又笑起来,有些高兴地告诉他:“阿肃,你以后是要升仙的啊!”
但曲肃没有笑,他眼中甚至有些悲哀的意味了。
“你呢?”他轻声问:“可是你呢?”
他的手颤抖着:“我不想升仙。”
“我的妻子,只是个凡人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侯朴并不机灵, 但他很是关注师兄,于是便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自然不敢和师兄说,于是便找了何染霜。
“师姐, ”他凑过来,小声说:“你觉不觉得师兄最近有些怪?”
侯朴的那张小黑脸现在黑得更加离谱。之前他听从了常无忧的建议穿了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 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挺像样的。
但中间常无忧和曲肃走失很长一段时间, 他又看到了越缨的遭遇,心里有了些反思:人这一辈子意外那么多, 还是开心最重要。
于是, 他真正实现了穿衣自由。
今日,他便穿了件绣竹纹的宝蓝色衣袍,那衣服蓝得极其明亮,几乎刺痛了何染霜的眼睛。
何染霜家里是开染坊的,她娘精于刺绣, 她在父亲母亲的耳濡目染下,对审美很有些追求。
侯朴这个样子,她觉得有些辣眼睛。
“师弟, ”她深吸一口气:“我觉得这个颜色不太适合你。”
侯朴看了一眼师姐,觉得师姐的眼光还是有些局限了。但他不嫌弃师姐, 继续兴致勃勃问:“师兄最近不对劲啊。”
没办法,他们两个对服装根本聊不到一处去, 便只能继续说曲肃了。
“哪里不对劲?”
侯朴伸着手指头掰扯:“和教主回来后,他们又有了个女儿, 师兄便时常在家中。可是每日里师兄还是会打坐的,每隔两三日, 师兄也都会出去修炼一会儿。”
他又凑了进了一点, 神神秘秘问:“师姐, 你发现了吗?上次他们去过前辈那里之后,师兄就再也没练过功了,也没打过坐了。”
何染霜默默回想着,现在她和楼探阳负责处理魔教的事务,忙碌了些。但她细细一想,便发现侯朴说得是对的。
师兄不再修行了。
常无忧发现的事情,还没有公开,但她自然不会隐瞒何染霜。
何染霜也是化神,但她是强行突破,现在境界局限此处,短期内不能有进益。但她起码是个化神,常无忧想将她今后升仙的路打通。
何染霜听她讲过之后,便明白了今后自己的努力方向。
他们魔教的作为是得人心的,之后她坚守道心,潜心修炼便没有问题,她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因此,她明白了师兄不再修行的原因。
曲肃确实不修行了。
现在,他就在屋子里给常无忧梳头发,常无忧坐在椅子上,旁边地上还蹲着一个巴巴看着他们的小娇。
梳完常无忧的头发,便轮到梳小娇的头发了。
曲肃一心一意,只想在家伺候好自己的妻女。
常无忧知道他的想法,于是不问他,只让日子慢慢过。
曲肃不想成仙,不想让功力再进一步了。他们一家三口永远这副模样,就很好。
成仙有什么好啊,天上没有无忧。
没有无忧的地方,又怎么能称得上是个好地方?
曲肃很聪明,他心中不曾有半点迟疑,他只待在有无忧的好地方。他坦诚地在内心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他不是什么厉害的化神,也不是拯救过很多人的曲肃,他只是无忧的丈夫,现在又成了小娇的父亲罢了。
他将自己牢牢捆绑在无忧身上,她在,他才能生存,才愿意生存。没有无忧,便没有曲肃。
曲肃坦坦荡荡,顺从地依附于常无忧,他心满意足,从不想要剥离开来。
曲肃一心一意梳着常无忧的头发,常无忧看着镜子中的他。
他们两个的视线碰撞在一起,脸上便同时露出了些笑意。曲肃的指尖插入她的头发中,轻柔地从头皮慢慢向下,最后缓慢地离开她的发梢。
常无忧的头发缱绻地缠绕在他的指尖。
曲肃觉得,他能给她梳很久很久的头发。但小娇并不明白现在的气氛是多么的美好,她觉得有点太久了,虽然娘的头发没有掉下一根,但她仍然觉得要是这样梳下去,娘会变成秃子。
“轮到小娇了吗?”她仰着头,眼巴巴地问。
她刚开始站着,后来蹲着,现在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技艺不怎么精通的小鹦鹉,不断重复着:“还没到小娇吗?”
她只是一个没几岁的小朋友,只是一个没什么见识、也没很多想法的大蛟,现在却发出了一声哀愁的叹息。
要按曲肃来说,永远都轮不到小娇,但他现在勉强算是个父亲,父亲就应该有点父亲的样子。
他只能梳拢常无忧的头发,给她插入一枚青绿的碧玉发簪。
然后常无忧笑着起身,小娇终于坐到了她等待许久的镜子前。
“梳个好看的。”小娇叮嘱爹:“头上多放些花。”
屋中有花,早上曲肃去摘了些花来,被其他弟子看到了,误以为是教主喜欢,便陆续又有人送了些。
现在桌子上五彩斑斓,什么颜色的花都有。
小娇颔首斟酌:“要大的,要最红的,最黄的……”
但她一看,其他颜色也很好看,她有些纠结,但也没纠结太久:“每个颜色都要。”
她满脸欢欣:“娘给小娇挑,多多的花。”
常无忧想象着小娇若是戴了满头的花,那根本看不到脸,走起路来就像是个小妖怪。她想起了当时小娇是个大蛟时的模样。
那时候小娇便很花哨。
看得出来,孩子有审美,但审美有限。
常无忧只选了几朵粉嫩的小花,她拿过去哄小娇:“小娇已经那么漂亮了,戴的花花太多就遮住你啦。”
曲肃给小娇梳了双丫髻,常无忧将粉嫩的小花插入发髻中。小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娘说得不错,和常无忧相似的小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
曲肃觉得极为幸福,他面前仿佛有两个无忧,一个幼时的,一个是长大的。看着她们,他便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曾与无忧分离过。
之后,常无忧帮曲肃换了新衣服,一家人穿得整齐,便要出门了。
“娘,我们去做什么?”小娇牵着常无忧的手问。
常无忧告诉她:“去见一个叔叔。”
小娇便不再问,她不知道是哪个叔叔,但如果能和上次的云叔叔一样,送给自己一些好看的珠子就好了。
曲肃手里拿了几本册子,都是常无忧亲手写下的内容。
她将所有县志和族谱中记录的有关事迹全都摘录了下来,全都在这几本册子中。
她没有写结论,但里面的内容被她按照因果排列,不需要别人的提醒,便能自己得出答案。
曲肃给那几本小册子包了红色的布袋,外面还有丝带缠绕,看上去便是一份礼物的模样。
这确实是一份礼物,是一份能将度洵置于死地的珍贵礼物。
曲肃将小娇抱在肩头,常无忧牵起他的手,三人便走向了门外。
曲肃确定这次会对度洵造成极大的伤害,所以他心情极好。到了度洵的山前时,他甚至颇有礼仪地先用灵气告知了度洵,问自己和家人能不能进来。
没一会儿,度洵便给了他回应:“又不是没来过。”
他们一家三口便走了进去,门已大开着,度洵站在院中,看曲肃这次要整什么幺蛾子。他们无法伤了彼此性命,现在达成了诡异的平衡,现在看起来甚至像是朋友了。
一进门,曲肃便伸出手,度洵就看到了他手中拎着的红色布袋。
度洵皱起了眉头,这个东西看起来像个礼物,但他并不觉得曲肃会给他送礼物。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礼物。”常无忧做了解答。
度洵面色没有波澜:“你们不会给我送礼物。”他语气没有波动,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但它看起来是礼物,里面装的也是礼物。”常无忧说:“所以它就是一份礼物。”
度洵并不打算接过来:“什么礼物?”
“一份重礼。”曲肃接了口,他看了眼常无忧,常无忧对他点了点头,他便继续说下去:“里面告诉了你升仙的真相。”
度洵眼睛仍然一片茫然,但听了这话,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成仙的真相?”
“若真是如此,那果真是一份重礼。”
“但是,”他看了过来,白色的眼睛没有焦点:“如此贵重的礼物,你为何送予我?”
“因为……我与你惺惺相惜。”曲肃想了想,憋出这么一句。但这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胃里有些翻腾。
他说得不真诚,度洵又不是傻子。白色的双眸惊诧地看过来,觉得曲肃多少有点不要脸了。
常无忧牵着曲肃的手,忍不住笑起来。
“度洵,”她说:“我们自然不怀好意。”
“你升不了仙,见不到你师父了,这里面便是原因。”
她坦然将自己对度洵的恶意展露在阳光下。
度洵竟然点了点头:“这个才对。”
他知道这对夫妻对他恶意深重,所以并不想接过这份礼物。
但常无忧告诉他:“不管你看不看,这几本小册子早晚都会传遍天下,就算你不从我们这里知道,晚些时日也会从自己人口中得知。”
“我若是你,”她推心置腹:“我便不会看。”
“因为我会害怕,害怕对我当真有影响,怕我真的升不了仙,见不到师父。”
“就算这几个小册子里也许当真写着成仙的真相,揭露了成仙的办法,我也不会看,因为我害怕。”
度洵自然不会害怕,也不会被她激怒。
但他却有些被打动了。
是不是里面,真的有些有用的信息?
他有信心,那些东西不会对他心境有损,但他们巴巴送来,是不是真的非常重要?那些魔教觉得对他有害的东西,他是不是能拿来为自己所用呢?
度洵过于自负,并不觉得这世间能有什么是能伤害自己的。
他略一迟疑,曲肃便隔空将红布袋扔了过去,掉落在度洵身后的白玉桌上。
度洵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常无忧松了口气,这礼物便算是送出去了。
他们便也要回家了,但小娇仰起头,看了眼曲肃:“爹……”
她又看了度洵一眼:“叔叔……”
曲肃明白小娇的意思,立即开口问:“度洵,我们的回礼呢?”
度洵:?
“我们的孩子见了你,是不是得给些礼物?”曲肃理直气壮。
度洵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但小娇很配合,大声喊了:“叔叔!”
既然父女俩开了口,常无忧自然不能拉后腿,她有些为难地开口:“度洵,照凡间的规矩既然孩子叫了你一声叔叔,你是应该给孩子些回礼的。”
度洵恍恍惚惚,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说什么凡间的规矩。他社交太少,不知道这叫道德绑架。
对面一家三口期待地看着他,他不由自主问:“应该回什么?”
“珠子,项链!”小娇大声说:“亮晶晶的!”
度洵从戒指里找了找,找到了之前收到的没什么用、但很是好看的宝石,便丢给了曲肃。
这几块石头还行,挺大,也很亮,小娇全都装在兜里,终于是满意了。
等这一家三口走了,度洵回了屋里,对着那红色布袋里许是没什么用的册子,又想起了自己被迫送出去的宝石,终于恍然察觉自己也许是被诈骗了。
作者有话说:
夜里,曲肃想起来自己白天说和度洵惺惺相惜
深觉自己不要脸,久久不能入眠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还没打开吗?”常无忧问。
曲肃摇了摇头:“还没。”
虽然还没打开, 但也没销毁或者丢掉。
曲肃在那几本册子中夹杂了一点点灵气,那点灵气过于细微,并且没有一点攻击的气息, 所以很难察觉。
若是度洵打开了册子,或者进行了销毁, 曲肃这边便能有所察觉。
但现在, 他那一丝灵气,仍然安稳地夹杂在册子中, 放置在那天的白玉桌上, 没有一丝变化。
度洵似乎将这份礼物忘记了。
“他会看的。”常无忧告诉曲肃。
“若他不想看,那么第一天就会丢掉。但他不止没有丢掉,还放在了原地不动。那地方显眼,他却不管,这说明他还在犹豫。”
常无忧眼中流露出一些必得的信心:“他犹豫越久, 就说明他越在乎。最后他一定会看。”
这对他们而言,是好事。
但他们决定不了度洵什么时候看。
这事不能由他们告知,必须让度洵自己去看、去发现。
就如同一则探案的故事, 若是开头就知晓了谁是凶手,其实就没多少意思了。
最让人入胜的, 便是亲自解开丝丝缕缕的线索,直到拼凑出一个真相。
越是恐怖的真相, 最后展露的那一刻,越是能震撼人的心灵。
既然他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 下一步便是等待了。
曲肃便有了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他自然还是不想修行,但他有比修行更重要的事情。
他和无忧又过了一年了。
他和无忧相识于夏秋之交, 从那之后, 他最爱的便是晚夏和初秋。但现在, 他也有些畏惧天气转凉的时候。
天气转凉了,他和无忧相识的时间又多了一年。
无忧又长大了一岁。
凡人寿命有尽时,曲肃已经看着无忧走向死亡一次,所以他不允许这事发生第二次。
他想得很好,现在无忧身体里没有了那么庞杂的死气,他定期帮她维护身体便不会发生和之前一样的事情。
然后他要给无忧找到化生丹的药材,让秋以和甪南丰为她炼制一颗世间极为珍贵的化生丹,此后无忧便不老不死。
无语不老不死,永远看上去都是现在的模样,小娇也不会死去,曲肃也不会继续修行,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
他们三个,便永远是一家人。
曲肃和常无忧说了化生丹的事情,常无忧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她也不想死。
化生丹若是吃了,便能让她停留在现在的年纪。
“那尽快吃比较好。”
若是晚了,她就可能会生出白发了。
既然能长生,她自然想停留在最好的年岁里。
曲肃便开始专心寻找化生丹的材料了,他很早就有这个计划,只是当时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没有什么能力。
自他入了修行路,他便在想让无忧活得更久的方法,但他当时没有办法,现在甪家人来了,他私底下问到了化生丹这个法子。
化生丹,便是长生药,是代代人族皇帝在拼命追寻的宝物。炼制很难,材料珍贵。
现在魔教人数众多,能够探听到很多消息,即使化生丹极为珍贵,他们也陆续得知了一些药材的线索。
“若是对常人来说,最难的一味,本应是化神的血。”曲肃告诉常无忧。
他将手在面前摊开,摆出一个无赖的姿势:“但你,最不差的就是化神了。”
“不只是化神的血,”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化神的肉,化神的骨,化神的魂魄,化神的全部,都给你。”
气氛正好,曲肃的气息扑在常无忧的耳边,让她脸上泛起一朵红来。常无忧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在唇瓣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忽然间,屋子里响起一声大叫:“我也要!”
小娇从屋外偷偷溜了进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屋子的门窗都是关的,于是变作了小猫的样子,费劲巴巴地挤了进来。
一进来,她便听到爹对娘说“都给你”。
许是什么好东西,小娇立刻喊起来:“爹,也给我,也给小娇一点吧!”
常无忧微微推开曲肃,两人间离开些距离,不能让孩子看见不适合的场面。曲肃的脸立刻黑了下去,她忍不住笑起来。
曲肃并不高兴,看着小娇生气:“都不给你!”
小娇懵懵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想起来之前自己给了爹好看的石头,但爹有了好东西,竟然一点都不想着自己。
她委委屈屈的:“坏爹!”
常无忧只能哄她:“也给小娇,也给小娇。”
曲肃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小娇走到常无忧身边,抱着她的腿小声抱怨:“娘,小娇以后孝顺娘,不孝顺坏爹……”
曲肃才不指望她孝顺呢,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蛟,难不成天天捡一堆石头来孝顺吗?
更何况,现在化生丹的材料都有了线索,等材料齐全了,丹药炼成,无忧便不会变老,他和无忧便永远是一对年轻的、相爱的夫妻。
哪用得着她孝顺!
但化生丹果然是有难度的。
这方子是甪家先祖传下来的,当时的环境与现在大不相同,当时珍贵的现在也珍贵,而有些当时不珍贵的,现在竟然也难以寻得。
事关无忧,曲肃便不觉得为难。
有些材料在这世上已经绝迹,但总有些遗存的。他打听了很久,知道了一些修仙门派里许是还有这样的东西,他便冒了险,去了那些修仙门派的珍宝阁中。
修仙门派自然是没人能打得过他的,对曲肃造成危险的自然也不是那些人。
而是珍宝阁自身。
这些仙修门派现在看起来华贵,其实都已是没落,但当年他们门派中也曾有过厉害的人物,珍宝阁这等重地所用的也是当年那些人物留下来的阵法。
若是化神留下的阵法,也许伤不了曲肃性命,但困他个几年时间倒也不是不可能。
曲肃每次前往,都谨慎万分,无忧等他呢,他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何染霜也想跟他前往,两个化神一起去做小偷,想必没有偷不来的东西。
但常无忧和曲肃并不让她前往,他们不知道度洵什么时候会掀开册子,也不知道度洵读完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何染霜哪里都不能去,必须紧紧盯着度洵的动静。
曲肃花了好些时间,偷偷去了很多门派的珍宝阁,大部分时候都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但他当了贼之后,竟然无师自通,懂得了贼不走空的道理。
每次都会带些小东西回来。
他带回的不是什么珍贵的,只是觉得好看好玩,便带了回来。他先给无忧看,无忧若是不喜欢,他才拿给小娇。
但小娇果然还是不够聪明,被曲肃敷衍着送了几次小东西后,她便被他糊弄住了,又不说他是坏爹了。
父女俩悄悄地又回到了良好的关系中。
曲肃拿回来那点小东西,根本没让修仙门派警觉起来,他偷偷摸摸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终于找齐了所有的化生丹的材料。
材料一找齐,洛秋以和甪南丰便立刻着手炼丹了。
炼丹期间,曲肃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们。这是无忧的性命所系,他不敢大意。
洛秋以也极为上心,这是教主的丹药,也是她从没炼过的丹药。甪南丰让洛秋以上手,他提供了甪家祖传的丹炉,自己站在一旁严密观察着丹药的状态。
其实甪家的丹炉是不让外人用的。
就像是剑修的剑,刀修的刀,甪家的丹炉也是一样的,都是不可借与外人的东西。
但甪南丰不觉得秋以是外人。
他所知晓的一切,所拥有的一切,都极愿意与她分享。
秋以并不是孩子,她能看出甪南丰对她的不同之处。若不是对她有意,他怎么会愿意顶着烈日去后山帮洛家人去收庄稼?
他一个没做过什么活的人,带着自己同样没做过什么活的二叔,在洛秋以父母的田地中,一忙便是一整天。回来时,两人满身的泥土,疲惫得倒头就睡。
洛秋以并不厌烦他,两个人聊起功法来默契,说起琐事也合拍。现在两个人炼着给常无忧的丹药,都不说话,但都能理解对方的心意。
洛秋以和甪南丰忙了三天三夜,丹炉慢慢暗下去的时候,炉中慢慢浮现出一颗莹白的药丸。曲肃站在窗外,便也闻到了特殊的香味。
“师叔!”洛秋以大喊一声。
曲肃便立刻进了屋中,然后,他站在丹炉旁问甪南丰:“用我哪里的血比较好?”
他拿着一把小刀,作势就要划开胸口。
甪南丰被吓了一大跳:“手上就好,手上就好。”
曲肃有些担心:“会不会胸口的比手上的效果更好些?”
甪南丰连连摆手:“都是自己身上的血,哪有什么高低贵贱。”
曲肃这才将刀从胸口拿下,他认认真真在掌心处划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几乎能看见里面嶙峋的白骨。
曲肃的血被甪南丰接到一个瓷碗中,他对自己终究是太狠了些,那碗被装得满满当当,曲肃还是不停问够不够。
甪南丰一直说足够足够,但曲肃还是放不下心来。洛秋以知道怎么才能说服师叔,于是开了口:“师叔,教主是凡人,用太多你的血,她身子也受不住。”
一听对无忧有影响,他果然闭了嘴。
然后,甪南丰小心翼翼将一点粉末加入那碗血中,血瞬间便沸腾起来,片刻后便凝成了小半碗粘稠的液体。
洛秋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当甪南丰将小半碗液体倒入丹炉之后,她便立刻将那颗莹白的丹药再次放了进去。
她的灵气在丹炉下燃起灿黄的火焰,里面那颗白色的丹药安静地浸入红色的液体中。
曲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到他的血慢慢变少,而那颗丹药便开始有了微红的颜色。
几刻钟后,丹炉下的火焰终于慢慢消失了。
一颗暗红色的丹药终于炼成,甪南丰将那颗丹药放在曲肃手中:“服下后,教主会睡上一天时间,之后便不老不死了。”
曲肃点了点头,拿着那颗珍贵的丹药走到了常无忧的房中。
真好,他满心筹划着,明日之后他们便能永远地相伴了。
常无忧正在屋中与何染霜商议一些事情,看他进来,何染霜笑起来,站起身退下了。经过曲肃身边时,她小声说:“恭喜师兄。”
曲肃点了点头,满心雀跃。
常无忧听甪行说过这丹药会使人昏睡,于是她走到了床边,曲肃给她脱了鞋袜和外裳,让她安稳躺下。
“睡吧。”他对常无忧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常无忧闭上眼睛,她口中被放进了一个温热的小圆球。
那颗小圆球入口时,她感受到了一些令她舒适的气息,困意迅速袭上她的脑海,她只来得及想到那气息很是熟悉,是曲肃的。但她没时间多想了,丹药在她口中迅速化开,她便立刻进入了沉沉梦乡之中。
曲肃坐在她身边,安心又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她醒来的明天。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甪南丰和甪行匆匆赶过来。
赶来的路上, 囡囡面色严肃。
“到底……怎么回事?”甪行小声问。
但囡囡也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听说的只是教主已经服了化生丹, 马上便能不老不死了,也马上能和师叔一起过上好日子了。
但她没想到, 还没多久, 好事便变成了一桩坏事,而她根本解释不清。
“你们自己来看吧。”最后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甪南丰内心焦灼, 但面上不显。
他们两个跟着囡囡便到了常无忧的房前, 房门前站了不少人,看他们过来,便自发让了条路出来。
屋里,何染霜和侯朴站在床尾处,曲肃跪在床前, 满脸的痛苦与茫然。小娇蹲坐在床上,可怜巴巴的,一会儿看一眼娘, 一会儿又看一眼爹。
她不知道怎么了,但爹现在的模样, 让她不敢说话。
洛秋以也站在屋里,看到甪南丰, 便立刻挥手:“南丰!”
她焦虑不安,看到甪南丰, 终于有了缓解。
甪南丰走过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正在家中歇息, 炼丹三日, 他很是疲惫。
常无忧本应在一日后醒来,甪南丰也打算休息上一整日的,但他还没睡太多,便被囡囡叫醒了。
怎么回事,他想着,还没到教主醒来的时间,为什么来将他叫醒?
但当他走近的时候,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人,便立刻明白了他们将自己叫来的原因。
床上的常无忧仍然在睡中,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一切如常,但昨日里还乌黑的头发,现在其中竟掺杂了缕缕白发。
甪南丰如遭雷击:“怎么可能……”
他站定在地上,但头脑被眼前这一幕震惊,胳膊都有些颤抖了。
“怎么可能……”他重新又说了一遍,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但不管他相不相信,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服了那丹药是会这样吗?”洛秋以求救一般问他。
她期盼着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希望甪南丰告诉她,服了化生丹以后,就是会这样,但醒来后便一切都好。
但甪南丰迟疑一下,便摇了摇头:“不会。”
他盯着常无忧:“为什么会这样?”他问着,但没人能给他答案。
何染霜和侯朴他们看向他,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但甪南丰惶惶然站在原地,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曲肃面色冷峻,但眼中有些痴狂的绝望,他已经见过无忧衰弱过一次,为什么又再次这样折磨她?
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动弹,只是跪在地上,痴痴地看着她。
常无忧仍在睡中,但她的头发悄悄生出一根又一根白发。
曲肃伸出手,将散在枕头上的头发收拢,将两侧还乌黑的头发覆盖在白发,假装她一切都好。
屋中有很多人,屋外有更多的人,但周围全是一片寂静,无人说话。
其他人都没经历过常无忧的上次衰弱,这次所见让他们心中畏惧又惶恐。教主会怎么样……
他们不敢猜测,只拼命地在心中祈祷,盼望着教主早日醒来,一切恢复正常。
常无忧这一觉倒也没有睡太久,到了整一日的时候,她便有了动静。
她的手指在曲肃掌心中微微动了动,曲肃便立刻盯着她的脸。
常无忧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眼中刚有了光,便看见了曲肃,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然后,她便看到了何染霜和侯朴,看到了洛秋以、甪行、甪南丰,还有屋里屋外更多的人。
她被吓了一跳:“怎么还来参观我睡觉啊?”
她完全是无事的状态,笑嘻嘻地和大家说着玩笑话。
然后,她便要从床上坐起,但她动作有些艰难,总觉得疲惫。她觉得许是睡得太多了,于是抓住了曲肃的手借力。
曲肃沉默着将她扶起来。动作间,她的头发散乱肩上,她微微扭头,便看到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常无忧的视线定在了那几缕白发上。
阳光很好,透过窗子洒在她身上,那几缕白发浸在阳光中,几乎透明,安静地发着光,明亮得刺痛了常无忧的眼睛。
她看着那些白发,颤抖着手将它们拾起放在手中。
“这是怎么了?”她喃喃:“我怎么就老了呢?”
屋里的人视线便投向了甪南丰,香蕉急急地问他:“南丰,教主这是怎么了啊?”
所有人都期待地望着他,盼着他给出一个解释来。但甪南丰茫茫然站在原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常无忧也看着他,但看到了甪南丰的模样,她便恍然明白了。
“我知道了。”常无忧舒了口气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大家都看着她,等着她之后的话。
但她却摆了摆手:“你们走吧,我和南丰说就好。”
大家虽然也担心,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屋里便只剩下了曲肃、小娇、何染霜、洛秋以和甪南丰,还有甪行。
“怎么回事?”曲肃终于开了口,他眼中满是焦躁,现在却有了些希望的光。
“南丰,”但常无忧只是叫了甪南丰:“秋以,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吗?”
甪南丰讷讷地点了点头,洛秋以也低下了头,没有回应。常无忧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抓住了曲肃的手。她带着一点苦涩的笑意:“我也不知道。”
她只是看甪南丰说不出话来,猜到他也许没有办法。她不想将甪南丰置于那么多人热切的目光下。
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出事了。若是之后不能救治,她也不想让别人将罪罚归于甪南丰身上。
南丰是好心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出了点差错罢了。
甪南丰低着头,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来:“对不起……”
他几乎有了哭音:“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常无忧柔声安慰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和阿肃让你来做的,怎么都怪不到你身上。”
“南丰,你救了我,”她告诉这个年轻人,想将他从无尽的愧疚中拉出:“这不是你的错,肯定有法子的。”
但她这样说着,甪南丰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曲肃的手一直在发颤,他用灵气感受了无忧的身体内,里面没有死气,却真的有些虚弱了,似乎一夜之间便长了好多年纪。
洛秋以努力想着办法,她慌张从戒指中拿出一颗丹药来:“这是益寿丹,也许好一些。”
这丹药若是普通人服下,便能延长一两年寿命,只是不能多服罢了。
曲肃接过去,端了温水来,让常无忧服下,但丹药服下之后,便像是坠入了深渊中,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一点作用。
他的灵气进入她的身体中,便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曲肃的手开始发颤,他意识到了无忧的身体服用什么都没用了。
她平白间老了好几岁,之后任何丹药对她也没有作用,他只能看着她慢慢生出更多的白发。
以后,她会垂垂老矣,而他只能看着她离开。
曲肃没想到痛苦的事情竟会降临两次。
他微微闭上眼睛,不让眼中苦意露出。她做错过什么,又曾对不起谁,竟让上天如此折磨她?
常无忧却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沉默片刻,便平静开口:“不管以后如何,你们都要记住,甪家是我的救命恩人,甪前辈和南丰没有任何过错。”
就算自己再次走上了这条道路,她仍然想给甪南丰撇清责任,她不允许南丰今后活在愧疚中。
甪行一直沉默着,忽然间他开了口:“教主之前可是用过贵年丹?”
常无忧略一思考,终究摇了摇头:“没有,我没听说过这个……”
洛秋以不放过一点线索,问甪行:“那是什么?”
甪行解释:“是已经断了传承的丹药。那药材料极难寻到,但药效并不是很好。贵年丹和益寿丹作用相仿,材料却贵重了几十倍有余。”
“贵年丹唯一的好处是能在丹药中加入一点灵气,让灵气在体内周转,但那灵气的量极少,就算对于筑基期的修者来说,也没什么用,对于其他境界的修者而言,就更没什么用了。”
甪行做了个总结:“那是一个耗费极大,却用处不佳的丹药。是一个失败的丹方,早就被摒弃了。”
但常无忧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眼睛有点失神。
“我可能吃过,”她轻声说:“但我娘不叫它这个名字。”
“我是家中唯一没有灵脉的,”她眼神看向窗外,想起了很久之前:“我家人似乎都已认了命。”
“他们都说无忧是个凡人也没关系,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兄弟姐妹。”
“但我知道,父亲母亲其实还在是偷偷给我想着办法。”
“母亲会让我看兄长练剑,父亲默允了我去看家中典籍阁。”
“还有个丹药。”
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个丹药,母亲说家中传下的,只有三颗,全都给我吃。母亲叫它无忧丹,说那是能让我一辈子开心的丹药。”
“但我知道,那是让我延寿的。”
“每次服下那丹药,我便觉得身体中有暖暖的感觉,那时候母亲便会问我感觉如何,听我说感受到暖意,母亲便会充满期待。”
“但第二日,那暖意就会泄尽。”
“母亲说那丹药难得,她和父亲时常打听哪里还有这丹药。”
“后来他们实在问不到,便决定给我做其他的了。”
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现在想来,那就是甪前辈说的贵年丹了吧。”她伸出手:“原来我的身体中也曾有灵气流动啊。”
只是,她的父亲母亲用尽心力给她的,她却是留不住了。
甪行叹息一声:“应是如此。”
“那丹药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实在用处不大,早就被摒弃了,后续的丹典甚至没有收录这个药方。”
“但有些世家也许还存有已炼好的贵年丹。”他说:“太常剑派早年间也是名门大户,有这个也是正常。”
“只是,”他顿了顿:“只是,贵年丹中有个材料,名为日敞,与上次救教主的那个丹药中的月泽有些相冲了。”
“但就算相冲,问题其实也不严重。贵年丹中日敞的量极少,相冲也没太大的危害。”
“严重的是昨日里服下的化生丹。”
“化生丹中的化神之血,便成了贵年丹的助力,将教主体内残留的药份全都激发出来了。”
甪行沉沉叹了口气:“很小的时候,家中人闲谈时我听闻过,这三种丹药不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那时我大哥还笑说,怎会有人同时拥有并服用这三种药。更何况,日敞和月泽早就绝迹,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倒霉。”
但这么巧合的事情,却同时发生在常无忧身上,她成为了一个天选倒霉蛋。
她谁都怪不了。第一份丹药,是母亲父亲对她的拳拳之心,第二份是甪家救了她的命,第三份便是曲肃的爱意深重。
她所拥有的三个大幸运,最后竟然成了催命之物。
常无忧不再多想,她拉住曲肃的手,告诉他:“阿肃,这是命。”
曲肃紧紧抓住她,不言不语。
忽然,他们都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灵气波动。
“度洵来了!”何染霜立刻看向窗外,准备出门。
常无忧问曲肃:“他看了我们送他的东西了吗?”
曲肃点了点头,就在昨夜里,他等待无忧醒来的时候,度洵也终于打开了他们的礼物。但曲肃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忽然懒散起来,动都不愿一动,只想永远跪在无忧的床前。
常无忧却挣扎着起了身:“我去见他。”
这是等候已久的机会。
就算她马上苍老,也要留个清白人间。
作者有话说:
放心啦~无忧不会死,也可以说这次变老不是坏事
第一百五十章
何染霜出了门, 来到半空中和度洵对峙。
“曲肃呢?”度洵问。
何染霜告诉他:“等一下。”
度洵不再说话,他现在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样,但何染霜紧紧盯着他, 她观察很是细微,便注意到一些不同的地方。
明明无风, 度洵身后的头发却有些微微的飘动。
是他的灵气在溢出。
何染霜立刻便意识到, 度洵现在心情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一般平静。她立刻便提高了警惕,防着度洵做出什么突然的举动来。
过了片刻后, 下方便有了响动。
曲肃和常无忧终于过来了。
曲肃拥着常无忧, 看起来两个人是感情甚好的模样,但何染霜知道,这是因为无忧现在身体并不舒服,师兄扶着她,才能看起来无恙。
常无忧过来时, 穿着往日的衣裳,头上梳了发髻。何染霜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无忧的头发,白发全都被遮在下方。
在刚刚那一会儿时间里, 洛秋以和囡囡迅速给教主整理了头发,将缕缕白发全都藏了起来, 若是实在藏不住的,便用眉黛层层涂上, 全部掩盖。
现在她头上满是青丝,唇上点了一点艳色的胭脂。
度洵果然没看出异样来。
他只是问:“你们送来那些……是不是真的?”
他问话时, 已经有些迟疑了。
度洵从不如此。
度洵一直坚定,就算他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也不曾彷徨、更不曾停留。但现在他迟疑了, 常无忧便知道, 他的心境终于开始有裂缝了。
对度洵这样的人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有人告诉他一直以来的目标是错误的。而是告诉他那个他一直坚信必达的终点,根本不在他努力的方向上。
常无忧静静看着他,做好了准备,将他已有裂隙的心境狠狠撕开。
“你觉得呢?”她心平气和问他:“我说是真的,你便信吗?”
度洵不说话,眉头微微皱起,但这时候他心中有些疑惑起来。他忽然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过来问魔教的人。
魔教的人自然会说是真的。
魔教为了害他,自然会说是真的。如果常无忧坚持说那些册子里写的便是真相,度洵便可以忽略掉那些内容,执意认为他们都是为了害自己罢了。
但现在常无忧不说真假,只是问他。
她这一问,便让度洵更加彷徨起来: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的话,他是不是与自己想要的早就背向而行,根本不可能再次见到师父了?
曲肃站在一边,小心地护着常无忧,他面无表情,也不愿说话,现在的模样与往日大不相同。但度洵脑中昏昏,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沉默着,明明不想思考,却忍不住总是去想那些内容。
从遇到师父开始,这么多年来,他被所有人认定是修仙的天才。他也坚定不移相信着自己将来是定要升仙的。
如果不能升仙,他还有什么意义?
但现在,生平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度洵,你升不了仙了。
那人还摆出了足够的证据,让他自己查找翻看。他当时只是无趣,便随手解开了所谓礼物的红布带。
他随意看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常无忧和曲肃什么都没说,他一个人在屋中,却被他们惊得神魂俱颤。
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境的犹疑,终于忍不住,还是来问上一句了。
常无忧看他沉默不语,慢慢开了口:“度洵,我们不会告诉你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只需自己想一想,”她声音轻柔,循循善诱,让他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来思考:“度洵,你想一想啊。”
“你可是天才,怎么能会想不明白?”
“你是不是很努力,是不是一直顺畅,现在却卡在了这里?”
“你从不曾懈怠,你知道自己天赋是天下一流,但你有没有感知到天地愿意给你打开上界的意愿?”
“你升不了仙,是不是也曾考虑过到底是何原因。现在已经摆在了你面前,如果不是这样,又会是怎样呢?”
常无忧的声音越来越轻,度洵为了听清她的话,便只能更加用心专注。
但他愈用心,那些话便愈发入了他的心中。
是啊,不是这个原因,又是什么原因呢?
度洵很明白自己不该相信他们,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都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他不该相信他们。
但他忍不住去想,若不是她说的那个原因,他自己又能不能找出原因来?
他却是已化神多年,却不得寸进。
他很明白不是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从不曾犹豫彷徨,修行也不曾懈怠过一天。那到底是为什么?
度洵之前还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天地灵气稀少,修行缓慢,需得多些时日才好。可是魔教兴起,曲肃和何染霜两人修行进益极快,现在甚至到了与他并肩的高度,便打破了他的妄想。
现在,只有一个原因了。
上天不愿。
上天不愿给度洵这个成仙的机会。
但为什么?
他不明白。
现在,常无忧将答案写了出来,展露在他的面前,他却不敢信了。
不可能是这样。
他不敢再想,稳住了身体,不在脸上露出一点异样来。
“荒谬!”度洵厉声斥责,但他留下这一句后,便转身径直离去了。他离去时速度很快,何染霜倒是看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们三个站在空中,等到度洵走远,常无忧才松了口气,她刚一直扶着曲肃的手,努力挺直了腰杆,现在一下子泄了气,乏力感便漫了上来。
但她没有说话。
她很明显感觉到现在身体大不如之前,她似乎体验到了衰老的感觉。她很难受,但她不能说。
曲肃已经担心她了,她怕说了之后,曲肃会彻底崩溃。
何染霜在另一侧扶住常无忧的手,一边走一边轻声问她:“他怎么就走了?”
常无忧笑起来:“走了才好。”
他若是留下,说明他还有些底气,但他甚至都没和她说上两句便离开了,很明显是有问题了。
“若不出我预料,”她胜券在握:“度洵的心境已经开始崩裂了,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听到好消息了。”
她又叮嘱何染霜:“一个化神,就算是崩裂了,破坏力也很大。你最近一定要盯着他,若有异动叫上阿肃立刻前往,定要稳住,不能让无辜之人受伤害。”
何染霜全都应了,将她送回到地面之后,何染霜便离开,去了楚山附近。
曲肃陪着常无忧身边,他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刚刚听到她说不要让度洵伤了无辜之人,他便扭头看向她。
到现在了,她还想着无辜之人,那她呢?
她又何尝不无辜。
曲肃什么都不想说,只靠近她身边轻声问:“要吃些什么?”
刚刚从空中降落时,曲肃和何染霜扶着她,她的头发在走动间散落了几根,黑发的缝隙中便露出一点白来。
曲肃看向她,眼中便闪过一缕白。
他的心如石碾压过一般疼痛,但他面上不显,仍然一心一意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她现在刚好饿了,于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熏鸭,珍珠白,莲藕鱼……”
这些东西太多,都是她爱吃的,她一股脑说了个遍,其实是吃不下的。但曲肃听了极为高兴,立刻转头让子吉去后山做好了送来。
“哪用得着这么多,”她伸手要拦:“刚刚说的那些,有什么现成的拿两样就行了。”
但曲肃摆摆手,子吉便识趣地离开了。他是个好徒弟,他听师父的。
曲肃爱看她吃东西。
他觉得她胖了瘦了都好,但绝受不了她虚弱的样子。
她还愿意吃,他便高兴得无以复加。
下午,他便不让她做别的了,他们带着小娇在外面散了会儿步。小娇很懂事,看出来现在爹不高兴,娘也不同了,但她乖巧地没有开口。
她偎在常无忧身边,有些满足,又有些害怕。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常无忧今日很累,但心中有事,总是睡不踏实,她昏昏沉沉间,便听到了小娇的声音。
“爹,”小娇小小声问:“娘怎么变老了啊?”
小娇鼻子灵敏,闻到了娘身上与昨日不同的味道。
曲肃沉默着,伸出手拍了拍小娇:“睡吧。”
常无忧仍然睡在他们两个中间,她便感受到曲肃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了她,小娇柔软的身体也贴在她身上。
常无忧没有动弹,紧紧闭着眼睛。
她有爱人,有一个天降的小女儿,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后辈,她觉得自己不差什么了。
她死过一次了,所以现在心情平静。只是她很心疼曲肃,他如何承受得住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常无忧用力憋住泪水,但呼吸逐渐变重。
曲肃察觉到她的动静,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们两个都没说话,但片刻后,常无忧感受到额头上的一点湿意。
“阿肃,”她叫他:“阿肃,你不要哭。”
但她额头上的水根本没有变少,她只能哄他:“我只是长大了一点点,以后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但这不是曲肃想要的,他想要的是永远。
“老天为什么这么对你。”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语气板板正正,带着哀重的痛意。
但常无忧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就此沉默下来,她累了,在他怀中很是温暖,于是没多久她便沉沉睡着了。
曲肃抱着她,在她额上亲吻。然后他给她盖好了被,便悄悄从床上起身。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床上有动静。一扭头,便看到他们以为早就睡着的小娇的眼睛在隐隐发着光。
“爹?”小娇轻声叫。
曲肃想了想,便重又走回去,单手将她提溜出来,又给她穿了外裳。
父女两个在深重的夜色中走出了家门。
曲肃带着小娇走在深夜的地面上,小娇腿短,走路不快,但身边景色飞快闪过,终于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山中。
曲肃让小娇站在一边,他用一把锄头,一把一把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他跳进去,感受了一下大小,终于停手了。他看向小娇:“带你来也好。”
小娇懵懵地看着他:“爹,这是什么?”
“你记住这里,”曲肃告诉她:“等你娘没了,那时候便埋在这里,我也会在里面。”
“你若是想我们了,便可以来看看。你叫爹的话,我能听到。”
小娇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难过,她哭着问:“爹,就剩我自己了,我害怕。我也进去好不好?”
她现在还是爹娘的宝贝,若是爹娘没了,她还能是谁?难不成再回深潭里,当个孤零零的大蛟?
但曲肃摇了摇头:“我量过了,放不下你了。”
常无忧并不知道,她爱着也爱着她的那个男人,历经了太多的苦楚,明为化神却多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她病显的第一天,他便选好了他们两个的坟墓。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这几日, 云瘴前辈那里也让常无忧有些困惑。
“我们已经将方法告诉他了,”常无忧问曲肃:“但前辈仍然没有出来。”
答案就在那里,只要前辈愿意走出来, 为了凡人做些事情,其实还是有升仙的可能的。前辈和度洵不同, 度洵为首的修仙界作恶太多, 而前辈虽然隐世,但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但前辈没有出来过, 甚至变得更加安静了。
囡囡带着子吉去找了前辈, 她定期都要去看望阿叔,这次常无忧也顺便让囡囡问了前辈怎么回事。
囡囡在云瘴之境中待了许久,傍晚才回来。
回来后,囡囡便进了常无忧的房间中。曲肃在外面给常无忧揉糯米做小圆子吃,小娇在一旁帮着爹的忙, 父女两个忙忙碌碌的。
常无忧和囡囡坐在屋中。
囡囡便说起来今日见到阿叔的事情:“我给阿叔带了后山新做的衣裳,那颜色阿叔很喜欢,立刻便穿上了。”
“他还是有些不喜欢子吉师兄, ”囡囡轻声抱怨:“我和他说过师兄很好,对我也很好。但阿叔现在还是不愿意看到他。”
常无忧想起来很久以前带着子吉去找前辈, 那时候前辈就觉得子吉傻乎乎的,不如小姑娘灵巧。想必前辈看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囡囡竟然和这个傻小子相爱了, 心里不会舒服。
“你阿叔就如同你父母一样,”常无忧安慰她:“谁家的父母看到了女儿和臭小子在一起了, 刚开始都不会高兴的。”
她设身处地:“你看,要是我家的小娇有一天回家说她和外面的小子相爱了, 我应该也不会太高兴。”
小娇正在外面, 帮着爹拿碗去了, 因此在房门口跑了一趟又一趟。
小娇就没长过个子,但是胖了一点,圆滚滚地在门口骨碌着。囡囡看着小娇便想笑了:“教主想得太远了,小娇还得好些年呢……”
但她说着话,便看到了常无忧鬓角即将遮不住的白发。
小娇还有好多好多年,但教主也许没有了。
囡囡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变得轻不可闻。然后她略一停顿,便若无其事一般,结束了这个话题。
“您托我问的事情,我也问了。”她说起了正事:“我问阿叔为什么不出来做些事情。”
“我曾疑心过是不是阿叔不愿成仙,但阿叔境界和心境都坚实,是潜心修炼过的,不像是不想成仙的样子。”
“果然,阿叔说他也想成仙。”囡囡微微叹了口气:“但他说,他之前并未做过什么,若是现在出去做了事情,便太功利了。”
“他若是为了成仙,而出来为凡人做事情的话,他觉得便是利用了凡人。”
“他怕我们看不起他……”
常无忧摇头:“怎么会……”
但囡囡打断了常无忧:“他也会看不起自己。”
常无忧不再说话,前辈愿意这么想,她其实是有些敬佩的。她想让前辈好,但前辈能有一些比升仙更重要的坚持,也是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罢了。”她最后说:“若是前辈这样想的话,就别再劝他了。若是他所作与心境不一致,对他心境也有损伤。”
前辈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没有人能以为谁好的名义而逼迫他人。
度洵回了楚山后,便不再外出,但他那边气息时常狂暴,周遭鸟兽不生。何染霜每日不停查探他的气息,好几次度洵都有崩裂的迹象,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度洵的异常,自然也能被其他人注意到。
寂融就明显察觉到问题。
他寻了个时间来找度洵。
寂融是楚河子的小师弟,两人关系很是要好。寂融开始修行时,楚河子已经小有所成。寂融当时年纪小,楚河子便愿意多关照他,两人之间其实是有些真情实意在的。
只是后来楚河子有了自己的弟子,又有其他的杂事忙碌着,和这个疼爱的小师弟见面时间也少了些,后来又升仙了,也根本不知道当年白嫩可爱的师弟竟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因了楚河子和寂融的感情,楚河子升仙后,寂融便成了度洵最亲近的人。
现在度洵谁都不见,但寂融还是随时都能过去的。
但他这一去,便被吓得心惊胆颤。
度洵站在屋子一角,声音嘶哑:“师叔,我是不是升不了仙?”
寂融翻看着常无忧送来的那些册子,越看他越惊骇。其实寂融自己天赋不好,本就没有升仙的期盼。
如今知道自己真的升不了仙了,他也不觉得多么失望。
但他是真心觉得,度洵是个天才。
若是度洵升不了仙了,他们修仙界的前途何在?
更何况,寂融一身荣华,全都倚靠度洵。若是度洵不成,以后他又该怎么办?
凭着他金丹的境界,还能在修仙界过得这么体面尊贵?
但寂融也隐约明白,魔教说的这些是对的,魔教确实发现了升仙的真相,但这个真相直接断绝了修仙界的路。
就算这路是真的,他们也不能认!
寂融压住内心惊骇,努力安抚度洵:“不要听他们的,魔教只是为了害你罢了。”
“你是修仙界千年那遇的天才,你怎么可能不能升仙?”
但度洵幽幽抬起头:“可是,师叔,我已经化神多年,为何还是不能寸进?”
他伸出手,感受天地间的灵气:“我感受不到天地间接纳我的意愿。”
“现在灵气稀薄。”寂融断然告诉他,不让他多想:“现在修行本就艰难,这不是你的问题。”
“但是,魔教的人修行进益迅速。”度洵只说了这么一句。
但这一句就让寂融语塞,无法再为修仙界辩解下去。
两人陷入了沉默,度洵身周的灵气愈发躁动,柜子上摆放的灵器都开始震荡起来。
寂融努力思索着,若真的是这样,度洵还能做什么来挽回这些?
若是现在开始安排些事情,安排人手去攻占凡人城市,然后在其中大肆杀戮,之后再让度洵扮演救世主,去拯救这一城人,这样能不能有用?
但他又意识到,这是在欺天瞒地。
世人可骗,但天地不可欺。
他们做过的一切,天地无声,但全都知晓。
寂融颓然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情况变好一些。但他们做的恶事太多,楚山后的那个深沟中臭气熏天,里面是层层堆叠起来的凡人尸骨。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将那条深沟中的骨头再度生长出血肉了。
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能唤回无法计数的凡人亡魂了。
寂融是度洵最信任的人,现在他沉默了,度洵便彻底失了信心。他身上的气息愈发狂暴,在屋中形成了剧烈的旋风,将屋中一切都席卷起来,寂融被这风吹得无法睁开眼睛。
寂融知道不好了,他在风中奋力向前走:“度洵,不是你的错,魔教说得也不是真的,他们在骗你!”
他一遍遍重复着,魔教是骗他的,但他却编不出更合理的天地真相来了。
“度洵!”寂融大声叫他:“你一定能升仙的,你是天才!”
他想到了自己的师姐,知道度洵和师姐如母子一般的情谊,如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度洵,你师父还在天上等你呢!”
但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一出,度洵便彻底失了神智。
屋中瞬间暴涨,将整间房都炸裂。寂融也被这气息席卷,甩出了院门外。
度洵原本白茫茫一片的眼睛开始有了黑色的瞳孔,慢慢变成了常人的眼睛。但瞬时间,瞳孔的黑色便继续蔓延。
他眼中再没有一点白色,全然是一片黑色了。
“师父?”他站在风暴的中央,漠漠然想着:“什么师父?”
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师父了。
他升不了仙了。
他是个无用的天才。
他已经被天地抛弃了。
但是凭什么?度洵眼睛的黑色愈发浓郁,凭什么,凭什么凡人有如此强大的作用?
明明是如蝼蚁一般的东西,凭什么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度洵本就不喜凡人,觉得他们太过软弱无能,现在更是厌恶。
在他看来,他和凡人并不是同一样的人。凡人就如同山上的鸟兽,凭什么鸟兽便能决定他的命运?
他不认!
度洵这处的动静太大,引得楚山弟子惊慌。他们往日里并不敢来这里,但今日动静实在太大了,他们便结了伴,战战兢兢过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围在周围,灵气如刀,刺得他们不敢再近。
寂融倒在地上,有弟子冒着危险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寂融受了伤,现在胸口闷痛,但他扶着弟子的手,仍然努力向一片废墟中的度洵喊话:“度洵!”
“度洵,你师父……”
寂融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度洵便缓缓从地面上升起。
“废物。”他冷淡地说。
寂融并不明白这句废物是在说谁,是在说凡人,还是在说修仙界,抑或者是在说他自己?
寂融来不及想明白了,他看到了度洵的眼睛,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大声喊:“快,快跑!”
有些弟子听到了这一声,便立刻往下方跑,但也有些没有听清,茫茫然站在原处。
度洵的灵气慢慢染上了黑气,从他脚下直奔地面,在地上重重击出一个深坑来。被地面回弹的灵气便击向了周围的楚山弟子。
这些普通弟子根本无法承受化神的灵气,来不及撑起护阵便被击到几米外,身体重重砸在树上或者地面上。
满地都是哀嚎和痛苦的□□,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
但度洵在天上,没有回眸,他漠然地看向前方。
若他不好,那谁都不能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何染霜就在楚山附近, 她有些无聊,于是找了条小河,坐在河边。
这条河附近无人, 植物都长得茂盛。
何染霜的父亲精于染色,能用草木染出很多不同的颜色来, 于是她也记住了很多草叶的形状。这会儿, 她便找到了几颗难得的草,这几种草能染出来的颜色后山还没有。
于是, 她便小心翼翼将每种草都挖出来两颗, 然后放到了戒指中。
等她回山的时候,便将这些草都给后山染坊的人。
她想得好好的,忽然间她身子猛然震颤。
小河中还有些波纹,但河边已经空无一人。
何染霜调动全身灵气,身影几乎无形, 奔向了度洵的方向。可是度洵的速度更快。
他心无杂念,对其他的全然都不在乎。
他只有一个想法:他要让常无忧死!
常无忧该死。
曲肃也该死。
但若是常无忧死了,便能让曲肃生不如死, 度洵便愿意留曲肃的命。
若他自己活着便痛苦不堪,他们又凭什么幸福。为什么不再多一个陪自己痛苦的?
只是一个呼吸间, 度洵便已经到了魔教山中。
除了曲肃,根本无人注意到度洵的到来。
曲肃手中湿淋淋的, 握着一条去了一半鳞片的鱼。他猛然间抬头,便来到了屋中常无忧的身前。
曲肃伸出双手, 常无忧疑惑地抬起头,便看到原本无人的屋中, 竟然响起了巨大的碰撞声。
度洵的身影终于显现在他们眼前。
曲肃硬生生接了度洵蓄谋已久的一击, 他手里还握着那条鱼, 这是今日要给无忧炖汤吃的,是他挑选了很久才选出来的最好的一条鱼。
面对度洵这一击,曲肃不仅要护住常无忧,他还想护住手里那条鱼,于是将度洵狂暴的灵气全部吸入自己体内。
那些狂躁的灵气在他的身体中躁动,曲肃喉咙有些痒意,他感受到一股热流涌上口中。但曲肃面上没有表情,他喉头微微滚动,咽下了那股热气。
然后,曲肃小心将那条鱼放在了常无忧的桌子上。
两人再次对峙起来。
何染霜也已经赶到,站在常无忧身边牢牢护住她。
他们都看得出来,度洵的情况不对,这是好事,但又极为危险。
常无忧房中满是书卷,屋中无风,书卷却被吹得七零八落。度洵那双黑眸如同野兽一般,散发着冷漠的寒光。
小娇在后山和小朋友们玩耍,她意识到家中出问题,娘也许有些麻烦。
小娇不顾其他孩子的阻拦,在地上跌跌撞撞快跑了两步,便变成了一只胖墩墩的小鸟,奋力向山上飞去。
她飞到的时候,顶着巨大的灵气和本能的畏惧努力向前,但楼探阳一把将她抓住。
“等着,”他抱紧了小娇:“这不是小孩子的事情。”
屋中,常无忧悄悄将手放在桌上,对面的气势太盛,压迫感太强,地面和墙壁都在颤动,她必须要稳住自己,才能不露出胆怯。
她全身在本能的驱动下都在颤抖,但她心中却激动不已,到时候了。
果然如她所料,度洵此生没有过磨难,天之骄子受不得一点挫折。这次他们能将度洵一举击垮!
曲肃和何染霜也意识到了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度洵很明显已经无法控制体内灵气,他的灵气无法在体内运转,而是和天地联通,无可抑制地翻涌着。
曲肃看着度洵,便如同看到了之前曾陷入疯癫的自己,只要再多一点,多一点,度洵便会坠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度洵全身绷紧,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击。
曲肃和何染霜双目对视,两人默契十足,眼神交流中已经达成了一致。等度洵发起攻击,他们师兄妹合力,将他打伤。
这一伤,就是对度洵心境更大的伤害,也许便能给这次持续已久的仙魔大战画上个句点。
度洵的灵气持续酝酿着,屋中的书卷全被席卷上空,,又在空中被风撕裂。
但在他灵气已经酝酿到最高点的时候,忽然间一切陷入了静止中。
常无忧的书保持着被风撕裂的模样漂浮在半空中,柜子也维持了一个奇怪的正在晃动的倾斜角度。
度洵周身灵气陷入了诡异的临界状态,明明即将爆发,却维持在了现在的状况。
曲肃和何染霜全身绷紧,但度洵却只是微微侧了身子,看向了他们身后的常无忧。
度洵的眼睛仍然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其中没有一丝情绪,满满的只有冷漠和癫狂。
但他专注地看着常无忧。
被他这样看着的常无忧身上密密麻麻有了被蚂蚁碰触的细微不适感受。
而度洵没有感情的兽类眼睛中,却从狂暴变得天真起来,天真之中,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孩童的喜悦。
“又要死了。”度洵白得没有人色的嘴唇微张,只说了四个字。这四字没有情绪,曲肃刚一听到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又要死了?曲肃全身紧绷,时刻准备着应对度洵的攻击,脑中便有些迟钝了。
但他看到度洵的视线,顺着度洵的视线,他便看到了他的无忧。
瞬时间,曲肃便明白了什么又要死了。
曲肃的气息轰然炸开,但他知道身后是无忧,是他最最重要的无忧,那爆炸开的灵气又截然而止,被圈禁在曲肃周围。
度洵脸上露出了一丝僵硬却真诚的笑意。
他已经疯了,已经快要坠入深渊中了,但即将触底的时候,开始衰老的常无忧挽回了他的一点神智。
常无忧开始衰落的气息,头上遮不住的白发,慢慢拉回了度洵仅存的理智。
度洵神情恍惚,但恍惚间,他明白他还不能彻底疯掉。
他得看着她死去,看曲肃受尽折磨。
那样才好。
明明度洵已经知道自己没了升仙的办法,也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但现在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满足感。
真好,曲肃也要痛不欲生。
他不杀常无忧了,他要看着曲肃缓慢地受着折磨。
度洵脸上带着那丝诡异的笑意缓缓从房中消失了。
“染霜!”常无忧稳住心神,大声叫了一声。
没等她说下一句,何染霜便点了点头,同样消失在屋中。
度洵现在的状态很危险,必须要有人能制止他。
此后,在度洵陨落之前,何染霜和曲肃都要守在他身侧,解决他制造出的麻烦,守护无辜之人的生命。
何染霜就如同秃鹫一般,不能离开分毫,等待着度洵彻底崩裂那一刻。
屋中再次恢复了平静,书卷从空中飘落,在地上散落一片。曲肃转了身,紧紧抱住了常无忧。
曲肃脑中不断回想着度洵那一句“又要死了”。他畏惧得几乎不敢睁开眼睛。
但常无忧温热的身体贴在他身上,她的呼吸还有些急促,是刚刚对峙时留下的余悸,心跳有力,振颤着曲肃的胸膛。
她的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小手指微微颤动。
这些痕迹慢慢让曲肃有了实感。
她还好好的。
曲肃抱了她很久,常无忧知道他害怕,于是任由他抱着。侯朴冒冒失失到了门口,脚步都已经踏进房中,刚看清屋里的情况,他不发一言便立刻转身离开。
门外人影不断闪过,但都不敢走近。常无忧等到曲肃心跳终于平缓之后,便轻轻推了推他:“阿肃,我们好着呢。”
曲肃抱着她的手终于松了松,但仍然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常无忧心中有些酸涩的甜蜜和疼痛,尽管知道现在不适合说这些话,但她仍然开口了:“阿肃,度洵那里只差最后一步了。”
她脑中很清晰:“他已经崩溃,但现在还存有一点理智。”
“那点理智来自于你。”尽管当时度洵一直盯着常无忧,但她明白度洵看不起她,看不起她只是个凡人。
让他恢复一点神智的,是曲肃。
度洵只是在等待,等待她死掉后,曲肃同样崩溃的那一刻。
度洵已经坠入泥沼,他在肮脏无序中喜悦地等待着曲肃同样坠入的时候。
“所以,”她说:“你要升仙。”
曲肃当着度洵的面升仙的时候,才是真正致命的打击。
凭什么,凭什么曲肃能升仙,而他度洵却只能浸在绝望中?
这样巨大的绝望便会将度洵吞没。
常无忧思路清晰,已然找到了将度洵置于死路的途径。
但曲肃并不愿意。
他抱着她,没有一丝反应,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是要陪着无忧进坟墓的人,他是无忧的同葬人。如果有人认为他是无忧的陪葬,也没有一点问题。
他甚至已经将坟墓掘好,那才是他的栖身之所。
他不想升仙。
常无忧意识到他的抗拒,小声问:“阿肃,你听到了吗?”
“阿肃,”她竭力想说服他:“阿肃,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度洵疯了,谁都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也许会杀了哪座城的百姓也说不好。”
“苍生可怜啊,阿肃。”
但曲肃仍然没有动作。
苍生可怜,大可以拿他的命来换,曲肃安安静静想着,但他不能没有无忧。
不管常无忧说什么,曲肃都没有反应。直到常无忧有些生气了,曲肃便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终于松开了她。
但他们两个终于分开一些之后,曲肃仍然没有说话。
他转了身,从桌子上捡起那条去了一半鳞片的鱼,便走到了外面。
看他出去,屋外的人终于走了进来,侯朴和楼探阳带着弟子们进来,捡起地上散落的书页,帮忙收拾起来。
小娇扑进了娘的怀里,害怕得心怦怦直跳。
常无忧看着曲肃的背影。
曲肃走到了炉灶前,认真地继续去鳞,对周围的一切都恍若无物。
苍生是可怜,但他妻子中午还未吃饭,他要给自己的妻子做鱼汤了。
作者有话说:
快要完结啦
第一百五十三章
曲肃一点都不想升仙。
其实若是其他人能升仙也可以, 只要能对度洵造成冲击,彻底破坏了他的心境就可以。
但他们这边只有三个化神。
前辈现在仍然不愿出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何染霜为了从元婴突破, 当时强制使用了功法,现在身体并不适合, 若想有点进展还得用上个很多年。
能升仙的只有曲肃。
他什么都具备了。
甚至他的功法都极为合适, 虽然现在他只是元神,但若是使用了功法, 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到真神。
也许对身体有些损伤, 但那时便与升仙只有一步之遥,一切都不足为惧。
曲肃每个方面都适合升仙,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不愿意。
常无忧劝了他几次,但他都沉默以对。
他这一生痛苦的时候并不多, 但每次都是极大的痛楚。
全家被杀的时候,便是第一次。
在此之后,他的一切欢欣与苦楚, 全都与无忧相关。
上次无忧濒临死亡,是他最痛的时候, 而这次无忧缓缓衰老,便如同无数钝刀, 在缓缓切割他心间的软肉。
而无忧竟然说,让他升仙?
他怎么能忍?在她逐渐衰老的时候, 他怎么能一走了之?
晚上,他抱着无忧, 声声泣血:“你怎么那么无情?”
常无忧摸着他的头发, 无声叹息。
她对他何尝又不是情深意重。但如果她死去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还不如现在就分离。
现在这种情况,百姓疾苦,万民都遭罪。
等她死去后,曲肃再升仙的话,也只是延长了百姓受罪的时候而已。她不想和曲肃分离,但现在有比他们的感情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何况,她头顶的白发日渐增多,她甚至走路时都开始喘息。
那三颗丹药残留的药份,在她身体内展开了搏杀,而她的身体作为战场逐渐变得千疮百孔。
她知道度洵那句话说对了。
她又要死了。
常无忧不想让曲肃陪着自己了,他已经经过了一次她的死亡,不应该再次经受这种折磨。
他们两个紧紧拥抱,用力牵住彼此的手。
曲肃的声音几不可闻:“上天……为什么……这么对你,又这么对我……”
常无忧不想让他怨怼,于是告诉他:“上天喜欢你。”
“修行的人那么多,却只有极少数能化神,你修行时间不长,却能化神,这是上天对你的恩泽。”
但曲肃微微摇了摇头,并不相信。如果他能化神,是受了上天的照拂,那为何上天将恩泽给了他,却又将苦难给了无忧?若这是代价,他宁愿什么都不要,宁愿上天取走自己的性命。
曲肃坚决地不想升仙,常无忧想了很久,想说服他:“这世间啊,有很多人。”
“你是阿肃,我是无忧。”
“但在其他地方,也有着其他的阿肃和无忧,他们感情和我们一样好,但他们的能力并没有我们这么大。”
“若是我们做些事情,便能让那些阿肃和无忧快活起来,让他们活下去。”常无忧吻着他的头发问他:“我们又怎么能不去做?”
曲肃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常无忧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回答。
等她沉沉睡去了,夜色中,曲肃专注地看着她。
也许时间有很多的阿肃和无忧,但曲肃只要常无忧。
曲肃,只要,无忧。
之后的几日里,常无忧仍然在想办法劝他,但若是说到了这个话题,曲肃便脸上没了笑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他抗拒得如此明显,常无忧却不得不坚持。
楼探阳他们对这事是没有发言权的。其实他们都知道师叔是时候准备升仙了,但教主在垂垂老去,他们谁都说不出这种话来。
罢了,他们想着,教主和师叔也不是非得来做这种牺牲。
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修行之人渴求的升仙视作了一种牺牲。
魔教弟子们自发努力起来,每日里都不停修炼,朝着难以企及的目标努力。他们想着。也许自己也能化神了呢。
那样教主和师叔就不用分开了。
但他们离这个目标太过遥远,只能充做心理安慰罢了。
魔教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修仙界日子也不好过。现在整个修仙界都在找度洵。
他们的修仙第一人不见了,寂融组织了大量人手开始了寻找。
寂融不爱自己的孩子,不爱为自己生下孩儿的那些女人,但他对度洵却是有些真心在的。他很怕度洵出问题,组织了人手日日夜夜不停歇。
但谁都找不到度洵了。
只有何染霜知道他在哪里。
在大江的源头,一支浅浅的水流慢慢向前流淌,看上去随时都会断流,却会在前方不断汇集小溪流,终于汇成一片苍茫的大江。
在这无人知晓的源头下方,有一处深洞。
洞穴中并不黑暗,岩石中有些发着暗光的碎石。
这是楚河子呆过的地方。
她有很多徒弟,虽然疼爱的是小徒弟度洵,但她对其他的几个弟子也有着同样的关爱。度洵其实并没有得到过师父太多的偏爱。
每次外出,也都是师父带着他们师兄弟一起出去。
只有那一次。
那一次师父只带了他自己。
度洵贪婪地想和师父多呆一些时间,于是他故意将自己的手脚弄伤。楚河子给他治好了伤,他可怜兮兮对她说:“师父,我累了。”
事情并不紧急,楚河子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弟子,无奈地笑了笑,便任由他的意愿找了个地方暂时歇了下来。
他们找到了这个洞穴,师父笑着和他挥手:“度洵,你看,这是师父找到的好地方。”
这其实并不是个好地方,有些潮湿,有些阴暗,但之后变成了度洵记忆中无可匹敌之处。
何染霜守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坐在河边,手中捡了根杂草,轻轻在地上写字。
她写了“无忧”,但随后便抹去。
她又写了“爹”“娘”。
何染霜有很多的时间,于是她又将魔教中每个弟子的姓名都写在了地上。她不急不缓,仿佛这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
但过一会儿,她也会向前走一走,小心查探地下。
度洵十分安静。
刚到这里时,他也曾暴怒过,震裂了无数岩石,将地面崩裂出巨大的裂痕。
但慢慢的,他便寂静了下来。
偶尔,他也会走出来,似乎想往有人的方向去,这时候何染霜便必须唤师兄过来,两个人奋力拦住度洵,不让他外出伤人。
刚开始,何染霜以为自己能拦住他,便没有叫师兄,但那次度洵便冲了出去,到了一个镇上,不顾何染霜的攻击,肆意挥发着自己的暴戾,遍地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之后,何染霜便只能每次都唤曲肃过来。她觉得很对不起那些死去的百姓,每日里都拾捡了小花,默默埋葬在土壤中。
但他们这样防着,总会有防不住的一天。只要度洵还在,这世间便只是他的一个捕猎场。
这个洞穴,似乎成了囚笼一般,装着一只噬人的疯兽。
而他们总有一天,会关不住。
曲肃走在路上,大袖下小心地牵着常无忧的手。
他们两个走在山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是曲肃第一次这么坚持一件事情,之前他总是好脾气,但现在一旦坚持起来,谁都无法说服他。
常无忧也只能暂时放弃。
两个人安安静静走在山中。
曲肃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但他估算着时间,听到身边无忧的喘息声便重,就知道到了时间了。
他将无忧送回了家中,然后他自己去了后山,要帮无忧找些吃的东西。
路上的百姓见了他,便凑过来,小心地问:“教主……怎么样了?”
曲肃便点头:“还好。”
但他这句话,却没让后山百姓松口气,而是更加忧心忡忡。
其实常无忧也想来后山走走,但她来了一次,便有人看着她痛哭起来。她的白发遮掩不住,任谁看了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
此后,她便不来了。
所以,就算现在曲肃说她一切还好,但只要她不来,大家都知道,其实她还没有好。
“会好的,会好的。”那个问话的人不断重复:“教主会好的。”
曲肃微微一笑,便继续向前。
他耳朵灵敏,于是听到了不少的私语。
“教主是为了我们才这样的。”有人小声说。
“我们原本住在城镇里,很多人都死于修仙人之手,其实我们本也活不长,是教主将我们带了来。”
“我们现在的寿命和好日子都是教主换来的。”
“可是如今教主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上次见到了教主……不应该这样,”一个年轻人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言辞恳切,为常无忧的命运感到哀伤,用最诚挚的语言为她祈求上天垂怜。
书画处的人在画画,纸上落下了一个娇俏的女孩模样。
他们永远记得那个将他们带来这里的姑娘,虽然那姑娘已经生出了白发,已经慢慢走不动路了,但她在他们心中永远是当初那个最美的模样。
常无忧并不喜欢这种行为,她觉得有些迷信了。
后山的人便偷偷画,几乎每人家中都放了一副简单的小像。作画的人不同,有的笔触稚嫩,画出来也有些失了真,但即使模模糊糊的,他们也都知道,这就是救了他们的那个人。
曲肃听到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平静地在楼家那里取了一只熏鸭,还有半碗珍珠白。
他道了谢便转身离去,身后楼会长忧虑地看着他。
回去的路上,那些祈祷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在他身侧回荡。
曲肃脸上没有表情,他冷冷淡淡地想着,这有什么用。
他的无忧,不还是快要死了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娇蹲在地上, 吭呲吭呲地挖甘薯。她很想当个乖巧又能干的小朋友,想为家里做些什么。
但她爹是个化神,她娘是魔教教主, 小娇知道自己不如爹厉害,也不如娘聪明, 是家里的小废物。
她做不了什么大事, 便只能做些小小的事情了。
就如同现在,天有些凉了, 常无忧早起时随口说了一句, 说想起了很久之前她和曲肃,还有杜荆三人在路上,吃了不少烤甘薯。
小娇便记在了心里。
她说着去后山找小朋友玩,其实偷偷去了田里。
小娇现在很是懂些礼仪了,常无忧将她教得很好。若是之前, 她定会不管不顾,偷偷挖了甘薯就走,但这次她从家里带了些糖, 送给了田里的老人,然后才开始挖甘薯了。
老人手里捧着她给的糖, 哎哎地叫她:“教主想吃些什么,用不着给我东西。”
老人知晓教主身体不好了, 若是教主还愿意吃吃他的甘薯,他也只觉得高兴, 哪用得着什么东西来换?
小娇撅着屁股,在田里忙得热火朝天, 头也不回:“爷爷, 我娘让我当个乖孩子呢。”
老人想了想, 将糖收起来,拿着锄头到了小娇身边,想帮帮她,刚走近,便看到小娇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已经变作了利爪的模样,挖土挖得很是利落,比他的锄头可快多了。
老人便默默站在一边,看着她忙。
这块田里的动静,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看到是教主的女儿来挖甘薯了,又听说这是给教主的,立刻便热情地从自家田里送来了长得最好的果实。
到了最后,小娇矮墩墩的身子,背了个大大的背篓,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她挨个和这些叔叔婶子们道了谢,便变作了一只肥肥的小鸟,口中衔着背篓奋力向上飞去。
田里的人仰头看着小娇飞去的背影,略微觉得有点疑惑,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教主和曲大人,都是人吧?”
确实都是人。
但都是人的话,怎么会生出来这么奇特的小女儿?
一个婶子满脸崇敬:“教主肯定是神仙变的。”
若不是神仙变的,怎么能救他们于水火?
教主懂得那么多,将他们闻所未闻的知识全都教给了他们,现在后山的生活是他们之前完全不能想象的。
现在后山的产业比外面的还要多,完全实现了自给自足,甚至因为地域开拓太多,教主还教给他们在住的地方和产业之间铺建了坚固又平滑的地面。
教主说那叫混凝土。
教主还画了图纸,是用铁做成的奇怪的线路,之后重物都可以使用这条铁做的线路,给他们省力气。
而他们这边已经用起来的东西,产量充裕之后,便慢慢传到了外面去。后山百姓都明白,外面的人和自己一样,只是他们没这么幸运罢了。
所以,他们也很乐意将这些让自己生活更好的东西传授出去,让大家生活都变得更好一些。他们传授知识的时候,都会不遗余力地告诉其他人:“这是教主告诉我们的。”
这样,教他们知识的常无忧在外人眼中便更加神秘了,甚至到了被神话的程度。
“我也觉得,”有人表示赞同:“教主一定是神仙下来历劫的。”
所以教主才忽然间生了白发。
这样想着,他们心里便安稳了一些。
神仙就算遭受了劫难,也不会死。
教主一定会回到天上去,好好当她的神仙。
常无忧并不知道后山发生的事情,她现在有些忧愁,蹲在地上和小娇一起扒拉她拿来的东西。
“婶子给的。”小娇指着篓子的豆角大声说。
她又指了指背篓里红色的东西:“大叔给的!”
这是辣椒,是魔教弟子先前外出找到的种子。常无忧让他们出门时注意点新作物,果然有了收获。
只是小娇出门这一趟,本是为了两个甘薯,没想到最后几乎收获了一片菜田。
这些吃的,常无忧都还能理解,她手伸进去,拿出来几枝棉花,这她就不能理解了。虽然大概知道大家是想把最好的给她,但她要这棉花做什么?
常无忧想了想,最后将那几枝棉花拿出来,还有几根辣椒和蒜头,然后用线绑住,挂在了房门口。
他们家门口便立刻有了农家的感觉,常无忧左看右看,都觉得很不错。
曲肃在门外和子吉交谈,子吉现在很少找师父,生怕自己打扰了师父和教主的生活,今日实在有些修行上的问题要问。
子吉尽量长话短说,不耽误太长时间。
但即使这一会儿功夫里,曲肃仍然不断扭头看院中的常无忧。
子吉问清楚之后,便识趣地离开了。
囡囡在不远处等他,子吉看到了囡囡,便快步上前,两人并肩向前走。
“教主还是那样?”囡囡问。
子吉“嗯”了一声,他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便看到了行动变得越发迟缓的常无忧。他现在一想起来,便要落下泪来。
囡囡牵着他的手:“幸好师叔在。”
子吉点了点头:“幸好师父在。”
曲肃现在的焦虑,他们都看得出来。他们都知道曲肃对常无忧爱意深沉,但他们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若是有办法,他们愿做所有,让教主和师父相携百年。
子吉和囡囡拉紧了手,更加珍惜彼此。
子吉一走,曲肃便立刻回了院子里。他看着无忧和小娇忙碌着,将今日得来的菜分类。
常无忧还告诉小娇:“这个辣椒最辣的是它里面的籽,以后你不要贪吃,误食了会难受。”
小娇乖乖点了点头。
常无忧又看到了洋芋:“洋芋若是有发青的,你也不能吃。”
她絮絮叨叨的,生怕自己的小女儿会误食什么不好的东西。她话里话间,都担忧着小娇。
小娇有些不高兴起来,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蛟,也是个很像样的人族小孩,娘不应该这么担心了。
曲肃笑着走过来:“是是是,小娇什么都吃。”
“她最爱吃辣椒的籽,爱吃发青的洋芋,爱吃烂了芯芯的菜头,也爱吃不干净的菜叶子。”
小娇气鼓鼓的:“爹说的对,我什么都吃!娘要是不说,我连后山铁柱子搓的泥团团都吃!”
铁柱子是小娇在后山的朋友,正是淘气的时候。
常无忧被他们父女两个说得笑起来,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对孩子是有些过分担心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家三口气氛正好,曲肃让小娇带着常无忧去洗手,他自己蹲在地上,开始收拾剩下的东西。
小娇拉着常无忧,将手洗净,曲肃那双握剑的手却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常无忧看着他,想说笑他两句,她还没开口,忽然间,院中便有了声音。
“师兄!”
是何染霜的声音,她只喊了曲肃一声,什么都没没说,但声音急促,常无忧和曲肃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护好你娘。”曲肃只说了这一句,便消失在院中。
曲肃这一走,便走了很长时间。
度洵现在已经不能沟通,曲肃与何染霜只能硬生生与他对打,等到度洵打累了,或者觉得没意思了,才会自己回去。
若是往日里,度洵不会走远,只在那座山附近便会被何染霜和曲肃拦住。
但今日,不知他脑子是不是更加糊涂,竟然发起疯来,何染霜一时间没拦住他,让他行了很远的距离。
曲肃赶到的时候,何染霜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她全身都是血,虽然伤口愈合,但衣衫上的血迹仍然往下滴坠。地面上震塌了无数房屋,城中一道巨大的裂痕,周围躺着看不出死活的凡人。
曲肃和何染霜坚持了许久,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负责抵抗度洵,另一个便负责支起护阵,免得化神战斗时的灵气外泄,对凡人造成更大的伤亡。
魔教的弟子陆续赶来,组织百姓有序避难,也帮着救助城中受伤的人。
度洵今日疯得有些厉害,这一架,便打了很久。
等到最后,他们三个满身都是血,何染霜本就是红衣,现在颜色变得更加鲜艳,滴落的血点就像是太过浓重的红色沁出的色彩。
曲肃的白衣也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们身上没有一处不曾受过伤的。
战况激烈,即使何染霜一直支起了护阵,仍然有外泄的灵气,击打在地面上。
魔教弟子为了守护百姓,挡在最前面,也有人受了伤。
度洵的脸上也满是红色,当太阳垂坠,余晖缓缓离开天边云朵的时候,度洵终于停了手。
他愣愣怔怔看着夕阳的余烬,任由曲肃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太阳彻底落下的时候,度洵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他神智不清,但有时候也会清醒,谁都不知道他清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曲肃和何染霜满身疲惫,从天上降落,他便看到了常无忧。
地面一片哀嚎,满地的废墟,魔教弟子奔跑着救治伤重的凡人,常无忧站在混乱中,静静地看着他。
“阿肃,”她平静地说:“成仙吧。”
小娇抱着娘的腿,有些害怕。
曲肃沉默着看着她,他们两个身边是百姓疾苦。
曲肃转了身,向前走去。
人间有什么好?他没有方向地前行着,周围地上是散落的血迹和坍塌的房屋,他却贪恋着这个没什么好的人间。
他走着,便看到了已经坍塌的半边房中,一个老人还在房中,他走进去,要将老人抱出来。
但老人并不愿意,她挣扎着:“这是我的房子,我不走。”
她奋力将手指指向前:“我和仙人说了,仙人会护我!”
曲肃向前抬头,便看到斑驳的墙上贴着一张笔触模糊的纸。上面画了个姑娘,看不清面容,但似乎在温柔地笑。
老人絮絮叨叨:“我家老头是匠人,儿子也是,被抓去给上一个皇帝修皇宫了。”
“后来老头和儿子都没了。”
“但魔教教主将皇帝杀了!”老人声音极大:“都说皇帝是真龙,那杀了真龙的教主就是仙人啊!”
“我们都信教主,我们这边的人都信。”她很笃定:“所以我在房里不会有事。”
“就算有事,也是我命数……”
曲肃看着那张纸,神情恍惚。
无忧是神仙?
尽管承受了苦难,但她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被人看到,被人记住了。
他有些感慨,又觉得遗憾,但慢慢的,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些痴狂的笑意。
无忧,凭什么不能是神仙?
他着迷地想着,不再和老人多话,轻轻一点灵气让老人睡着,然后他抱着老人出门,交给了负责这片区域救护的魔教弟子。
曲肃身形在魔教弟子身前消失,他化作无形,在世间穿梭。
他看到了百姓的家中,听到了他们的窃窃闲聊,在他们口中,有一个身为魔教教主的神仙。
常无忧带人忙碌着,她年纪变大了,所以除了魔教的人,没人认得她。
她忙了许久,等到一切妥当,伤员得到了很好的救治,房屋被毁的百姓也有了居住的地方,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娇在一旁端来了热水,蹲在娘身边,耐心地吹凉,等着待会喂给娘喝。
忽然,面前一阵轻风,曲肃出现在她们身前。
常无忧仰头看他,却看到曲肃脸上有了许久未见的发自真心的笑意。
“无忧,成仙吧。”
常无忧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你终于想开了。”
小娇扶着她站起来,她们却看到曲肃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凡人如何成仙?
无人知晓。
听着像是天方夜谭, 但曲肃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热情,竭尽全力计划着所有可能的办法。
常无忧不支持他的想法。
“不要。”她断然拒绝:“修行的是你,我只是个凡人罢了。”
曲肃不如常无忧聪明, 一直以来,他都是她的忠实拥趸, 她说了方向, 他便前行。
他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指哪打哪。
但现在曲肃终于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次, 他不听她的了。
“可以的,”他思路清晰:“我们都知道,升仙需要天地人。”
“这三个条件是修行的境界、道心和民心所愿。”
曲肃看向常无忧:“你知道的,民心所愿最不用担心,要是让天下人一起来决定, 你便是最有资格升仙的。”
这点常无忧没必要反驳,魔教确实做了很多好事,拯救了很多人。魔教弟子太多, 姓名无法被所有人知晓。这些功德便被百姓们扣在了她的头上,她有些惭愧, 但也很骄傲。
“至于道心,”曲肃语速很慢:“虽然你不能修行, 但你是有道心的。”
“什么是道心?”曲肃看向她:“我觉得是对天下的心,还有对修行的心。”
“你对天下的心不容置疑, 这么多年来,你从不曾犹豫半步。”魔教从刚开始他们三人, 到了现在能将天下从修仙界手中救出。
这么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路, 在巨浪翻涌的大河上,她所创立的名为魔教的小船,载上了越来越多的人,终于成了一方庇护。
刚开始,曲肃只是凭着为家人报仇的心开始修行,其实他从未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未来。他只是简单的,跟着她走罢了。
“而你虽然不能修行,却对修行懂得极多。”
太常剑派的典籍阁已经烂熟于心,她一人带着曲肃,后来又带上了何染霜和侯朴。
她咬着牙,当了什么都不懂的他们的教主。在刚开始的那些年里,他们遇到的问题,全是她来解决。
若是她没有道心,他们魔教还能谁有?
“你差的,只是天罢了。”
没有修行的境界,便无法打开天地通道。
但这一点,便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常无忧看着他:“阿肃,升仙的应该是你。”
她明白,曲肃是想把自己的机会让给她,可她怎么能接受他这样的馈赠?并且,她并不觉得能有这样的办法。
曲肃这次非常的坚持:“会有的。”
他开始像之前的常无忧一样,疯狂地翻找各地的纪录。也每日都在琢磨,思考是不是有这样的办法。
他还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何染霜他们。侯朴敬畏地看着师兄,觉得师兄现在疯得有点彻底。
哪有凡人能升仙的?
凡人的躯体怎么扛得住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侯朴不知情为何物,竟让他的师兄疯到如此地步。
何染霜却心动了,和曲肃一样开始思考着办法。若是可以,她现在是化神,时间足够的话,她也有升仙的机会,她也想将这个机会送给无忧。
楼探阳是个极为冷静的人,但这次也被曲肃说得动了心。他理智里知道不可行,但情感上却极愿意和曲肃一般孤注一掷。
侯朴看着身边这些疯子,觉得有些可怕,但这些人以往都比他聪明,他有些怀疑起自己来,是不是这事确实可行?
侯朴咬了咬牙,也开始努力为了这个不可行的目标而努力。
他们每日都在一起讨论研究,翻找古籍,去各地打听古时候的传闻。
常无忧看着他们,有些生气,又有些感动。
晚上,她抱住曲肃,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想打消他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阿肃,”她郑重告诉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曲肃细密地吻着她的额头,小娇今晚被送去和洛秋以一起住,他便大胆一些,紧紧抱着她。
“不是浪费时间,我们能做到。”
但即使他们能做到,常无忧又怎么愿意接受用他换来的这个机会。
爱是什么,常无忧看得透彻,爱不是一厢情愿的奉献,更不是孤行己意的索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爱是自愿的交换。
你给我全心全意,我便予你情有独钟。
她和曲肃从来都是彼此尊重,谁都不曾轻贱对方分毫。他们的爱情中,没有上位者与下位者,只有一路泥泞中走来的相携并重。
她怎么能拿走曲肃那么重要的东西?她有什么能给他的?
“你活着。”曲肃回答:“你还活着,便是我倾尽一切想要的最好的结局。”
“求你,”他低三下四地哀求:“求你,这次不要留我一个人了好吗?”
他还不知道若是用他的境界让她升仙对自己会有什么坏处,也许会死去也说不定。
他们两个,几乎已成了一体,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受罪的。但即使这次会死去,这次他也想自私一把,活着的,他希望是她。
常无忧没有说话。
安静的夜里,他们两个的呼吸都急促,压抑着说不出口的悲伤。
他缓缓说着自己的决定:“若你不升仙,我也不。”
“你死了,我便也死了。你说的万民和死人无关,我埋在墓地中,再不关心其他事情。”
“我伴着你在墓中,抱着你的躯体,就算你成了枯骨,我也永远不会离开。”
他的悲伤与决心让常无忧闭上了眼睛。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犹豫的人,若是阿肃执意不肯升仙,宁愿陪着自己的遗骨过活,她逼不了他,便只能选择更好的路。
纠结和彷徨,只会浪费时间,在这些时间里,她宁愿去找一个新方向。
“好,”她答应了:“我来找升仙的办法。”
她要找到最好的办法,让曲肃之后仍然能活着,能修行,他们还能在天上相见。
她接受了他愿意用生命来交换的未来,他却高兴到无以复加,仿佛她才是拯救了他的恩人。
“但丑话说在前面,”她郑重告知曲肃:“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升仙的还是你。”
这话曲肃便装作没有听见了,呼吸平稳起来,似乎是睡着的模样。
他这样,让常无忧恨得不行,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他是化神,她那点凡人的小力气,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但她还是心疼他,根本没有使力。
“谢谢你。”最后他将她抱在怀里,虔诚地道谢。
谢谢你愿意接受我能给予的一切,谢谢你愿意承担也许会一人的痛苦悲伤。
常无忧果然是厉害的,当她开始做事的时候,便比他们进展更快些。
她找到了一些传说。
“有个僧人,独自住在一个破庙中。他穿着破鞋,为周遭的百姓做了不少事情,他还捡了很多弃儿,将他们养活。”
“周遭几座城的百姓都感激他,在他临近百年的时候,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日日在庙前守护。”
“僧人垂垂老矣,已经快不行了,有一日忽然降大雨,天空连续轰隆隆很久,忽然间庙中有了声响。”
“一条金龙从庙中飞出,僧人骑在龙背上,向月飞升。”
常无忧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曲肃,曲肃皱着眉:“这是真的吗?”
若是真的,里面是不是有些有用信息?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我记得很久之前也听到过另一个传说。”
那不是很久之前,是在她的前世。
传说有个诗人,诗冠乾坤,醉后跌入池中,骑鲸飞升。
楼探阳听到她说的这两个传说,立刻便有了些印象:“我似乎也看到过,是个民间杂曲里,讲的是有人驾鹤飞升。”
但他当时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将此事当真,现在将相似的传说联系在一起,他隐约有了猜想。
“是不是……凡人当真能骑仙兽飞升?”
楼探阳并不确定,并且他们哪儿有仙兽啊。
忽然间,曲肃目光炯炯,看向门外。门外,一个矮墩墩的小丫头正跟着洛秋以辛勤择草药。
楼探阳跟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过去。
小娇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自己,显摆地挥了挥手里收拾好的草药,她甜滋滋地笑起来,回过来一个懵懂的睿智眼神。
楼探阳深深舒了口气。
他们没有仙兽,但他们还有世间最后一只灵兽。
常无忧沉默着,眼中隐隐发着光。
屋中沉默半响,她终于开了口:“阿肃。”
她如释重负一般:“也许上天是真的喜欢我们。”
“在我们成立了魔教,并且不忘初心,执意前行的那一刻,上天便站在了我们这边。”
很多时候,他们都危在旦夕,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总有一线生机。
她怎么就正正好捡到了曲肃?
世间那么多城镇,她重病时,曲肃就怎么正正好选中了有炼丹世家甪家的那座小城?
他们只是随便走一走,怎么就捡到了世间唯一的小娇?
她忽然间明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天地的报应从头到尾,都庄重威严,静默地站在每个人身边。
尽管曲肃曾怨怼过上天,她也曾在心中暗暗觉得不应如此,但现在,她才发现,也许每一步,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她伸出手,看自己手背上已经隐隐生出皱纹。
先前,常无忧也许会觉得这是在受罪,是痛苦和煎熬,但现在她恍然,这也许是上天无声的催促。
别无他法,唯有升仙。
常无忧笑起来:“阿肃,也许你是对的。”
她伸出双手,想拥抱天地,但天地和往常一样,无声地存在着,只是缓缓收紧了世间那些无形的、杂乱的、因果的线。
前因既存,线条交错间,终于是时候结出一颗璀璨的果实。
第一百五十六章
魔教上下都习惯性地听从常无忧的话。
现在也是一样。
只要常无忧有了想法, 那么其他人便可以无脑听从,只管执行,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习惯和信仰。
常无忧安排了人手, 楼探阳带着香叶、洛秋以,还有其他弟子去找了没有人烟的地方, 如果办法可行, 此处便是升仙的地方。
这是从没有人操作过的事情,他们必须做好完全的准备, 布置了层层阵法。
曲肃再次开始修行。
这次他是为了无忧而修行, 比之前更加认真,滞留已久的元神境界慢慢有了些松动。
常无忧坐在院子里的小竹凳上,小娇捧着一把洗干净的果子凑了过来。
小姑娘的两只手都捧着果子,常无忧便从这些果子中挑出最红的喂到了她的嘴里。
小娇啊呜一口咬住果子,红色的汁水在她口中溅开, 甜得她微微眯了眼睛。
小娇咽下口中的果子,惊喜地叫起来:“娘,好吃!果子好吃!”
她将手往常无忧面前抬了抬, 急切地喊着:“娘吃果子!”
她那么急,生怕最喜欢的娘吃不到好吃的。常无忧便拿了一颗果子来, 放进了自己嘴里。
“真甜。”常无忧说,然后又给小娇喂了一个。
母女两个坐在院子里, 一人一口果子,吃得甜甜蜜蜜。
等果子吃得差不多了, 小娇的手终于得到了解放,她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 便挪了挪小凳子, 靠得离娘更近了一些。
阳光明媚, 公平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小娇身上暖融融的,有些舒适的困倦感。她靠在常无忧身上,心满意足,有些忘记了自己本是个生活在寒潭中的冷血兽类。
“小娇,”常无忧柔声唤她,轻轻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小娇听到娘叫自己,便仰起头:“娘?”
小娇最近一直吃得很好,又胖了一点,脸蛋嘟嘟的,小孩的头发顺滑又柔软,常无忧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
“陪娘升仙好不好?”
小娇看了看周围,小声问:“带爹吗?”
常无忧忽然有些心酸:“不带他了。”
小娇便高兴起来:“不带爹好,他总是说要打我。不带爹,就我和娘在一起。”
她嘀嘀咕咕,说着曲肃的不好。但过了会儿,她又有些迟疑起来,想起来曲肃又曾对她好过,给了她很多的糖,也哄过她睡觉。她犹犹豫豫地说:“其实爹也不是那么坏。”
小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做了决定:“还是带着爹吧。”
常无忧闭紧眼睛,憋住喉咙的哽意:“先不带了,过段时间他便来寻我们了。”
小娇再次高兴起来,觉得还是娘最聪明,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那我和娘先一起,等爹找来吧。”
小娇对这件事再没了异议,常无忧便问她:“小娇可知道如何升仙?”
小娇是个糊里糊涂的大蛟,没有长辈教导,懂得并不多,但她幼时曾识得七条尾巴的狐狸,也和爱发癫的老龟待了一些时日。
她的灵兽血脉已经变得稀薄,但祖先传承沿着那点稀薄的血脉,终究还是艰难将一些事情告诉了这只孤苦伶仃、不谙世事的大蛟。
“我知道一些,”小娇回忆着:“和人族差不多,要到了很高很高的境界才可以。”
“但我还没到,”小娇难过地看着常无忧:“娘,我现在的境界,对人族而言,只是金丹。还差得远。”
其实之前,小娇已经到了元婴,只是她丢了一只额角,便退化到了金丹的地步。但她已经懂事了,不将这事说出来,生怕娘不开心。
“不只是境界,灵兽升仙还需要功德,”小娇叹了口气:“功德是最难的。”
灵兽和人族不一样,灵兽入了人间,稍不注意,便会对凡人造成伤害。于是在遥远的过去,它们被凡人惊恐地称为精怪,避之不及。
离人族太近的时候,它们的气息便会对人族造成伤害,而它们的功德,又离不开人族。
因此,灵兽的功德极难得到。
上天对灵兽苛看似宽和,实则苛刻。只要灵兽境界足够,便会降下天雷。但降下天雷的同时,天地却不会为没有功德的灵兽开通上界通路,无数境界高绝的灵兽都消亡在一场又一场的天雷中。
灵兽成仙与其说是一场机遇,不如说是一场浩劫。
“也有别的办法,”小娇小声说:“那就是蹭。”
“之前有个前辈,”小娇说的便是那只他们都很羡慕的毛茸茸前辈:“被一个修仙之人带走了,那人成仙的时候,毛茸茸前辈藏在那人怀里,跟着一道升仙了。”
这便是蹭功德了。
一次渡劫,只能飞升一人,但能带其他的兽类。但能升仙的人族,并没有多少愿意让灵兽蹭这么一场大运道。
能升仙的人族,大多有自己的原则,绝不会让莫名其妙的灵兽在没有功德的情况下,平白升仙。
就算被允许蹭,修行之人若是和灵兽并不心意相通,便会导致极大的灾难。轻则入不了仙门,境界衰退,重则双双陨落。
蹭仙是比升仙本身更难得的机缘。
“还有办法吗?”常无忧柔声问她。
“有,”小娇迷迷糊糊的,脑中又多了一些血脉带来的传承:“还能借。”
“垂死的、功德足够的凡人,其实在他死去之时,上天是愿意给个机会的。”
但即使上天给了这个机会,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都是必不可少。
这些凡人,根本承受不住一道天雷,这时候便是灵兽的好机会了。
即将升仙的灵兽,寻找着这样的凡人,悄悄等待着那个凡人的死日到来。在那一日到来之时,灵兽便冲出去,死死护住,为那个垂死的凡人抵挡住天雷。
然后,在最后一道天雷降临的时候,也是上界通路打开之时,双双飞升。
“这个也很难。”小娇抱着常无忧的脖子小声说:“自古以来,世间没有几个这样的凡人,百年不遇。”
但常无忧抱住她柔软的小身体,深深舒了口气。
就是这个了。
她找到了凡人飞升的办法。
一群人聚在屋中,激烈地争论着:“如此看来,第八十一道天雷才是最关键的。”
“对,看样子最后一道天雷威力也最大,但必须要亲自受了,才能升仙。”
楼探阳、侯朴和其他人扭头看向常无忧。
她坐在椅子上,白发斑驳,身上披了一条毛绒的毯子,仍然觉得有些凉意,于是端起了一杯热茶暖着手。
烛光照在她脸上,整个人显得更加苍白孱弱。
侯朴轻声说:“教主这样……别说一道雷击了,怕是粘个雷毛,人都没了。”
他这话好笑,但其他人都紧紧皱着眉头。
“最后一道雷,”曲肃说:“小娇来受。”
洛秋以有些为难:“小娇只是金丹,怕是受不住。”
“我知道,”曲肃点了点头:“我会将自己的修为给她,让她短暂地到达元神。”
但他也明白:“但她也只能受这一击而已。”
前面还有八十道天雷。
曲肃平静地说:“我来。”
楼探阳下意识摇头:“你扛不住……”
曲肃在未到升仙之时,便去迎天雷,本就吃力,更何况,他又说要将自己修为给小娇,怎怎么可能!
但这时屋中有了一道平静温柔的女声:“我也来。”
何染霜坐在山顶的草地上,守着不远处地下的度洵,她抬起头,便看到了深蓝色天空中闪烁的几点星星。
她微微笑起来,终于能对无忧有些作用了,她只觉得幸福。
于是,她重申:“我来,师兄不够的,我来补。”
两个化神,愿意耗尽全部修为,他们觉得这事能拼一次。
屋中静默一片,楼探阳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侯朴挠了挠头:“师姐是化神,比我有用……”
他觉得自己还是个远不如师兄师姐的废物,但他还是开了口:“我也来。”
楼探阳点了点头:“我来。”
洛秋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嫌我没用,我也来。”甪南丰立刻跟上她:“还有我。”
子吉拉住囡囡的手,同时开了口:“我们也来。”
……
屋里的人都开了口,屋外的弟子也明白这是在说什么,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抢什么好事一般,大声喊着:“我来!”
“让我也来吧!”
……
侯朴的思路难得的清晰起来:“到时候师姐的修为可以用来给小娇,师兄便直接吸用我们的修为便好。”
他们这么多人,应当是足够了。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们,心中被他们的声音激荡出难言的感动。
她微微侧了脸,不让烛光映在脸上,她不想让他们看到,她竟然在流泪。
大家善意地将视线移开,不看教主。她总是刚强,总是看起来无所不能,现在偶尔露出来的柔软,他们便愿意装作视而不见。
曲肃站在了常无忧的身前,挡住了她的身体,待她平静一些,曲肃才挪开,常无忧终于开了口:“谢谢你们……”
她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她说的话。
“谢什么啊,”侯朴大大咧咧:“这不是应该的吗。”其他人纷纷应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常无忧不再说话,心中满是感激。
她从没想到过,最后自己竟然会得到这么贵重的心意。
她从未奢求过什么,毕竟刚开始,她想要的,也只是不再有人受苦了而已。
天地无声,静默地看着世间一切。
人族竟然团结起来,拼力合作,想让一介凡人顺利升仙。
天上响起了轰隆隆的震荡声,没有人能明白这些巨大的轰鸣到底是什么涵义。
是在震怒,抑或是在用盛大的仪式,迎接某个人族的到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囡囡带着子吉去云瘴前辈那里。
为了让前辈能够喜欢子吉, 他们两个花了不少心思。
前辈每日里都会喝上几杯茶,子吉找了不少地方,终于寻到了一些难得的好茶。
子吉甚至还和后山的婶子学了针线, 花了好几日给前辈纳了一双鞋。
鞋不怎么好看,勉强称得上一句普普通通。
前辈接了子吉的茶和新鞋, 果然面色比之前好了些。
子吉心意真诚, 谨小慎微地站在一边,他这副模样, 便让前辈再难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了。
这次他们气氛便好了一些。
囡囡和前辈说了说最近的一些事情, 最后便说到了要让教主成仙的事情上。
云瘴前辈颇为震惊,没想到魔教的孩子们胆子竟然大到了如此地步。但囡囡参加了全程,知道了这次惊天谋划的细节,于是全都讲给了前辈听。
“竟能这般……”前辈说不出话来,只能又感叹了一句:“竟是这般。”
“应该没问题, ”子吉小心翼翼插了嘴:“我们魔教中人,全都会参与到此事中来。”
“若是师父修为不够了,便用我们的, ”他说:“八十道天雷,我们一起来抗。”
前辈不再说话, 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等到囡囡和子吉回去时,前辈将他们送到了云瘴之境的出口前。
“不会有事的, ”他告诉囡囡和子吉:“你们教主不会有事的,魔教也不会有事。”
前辈是资历已久的化神, 他这么说了,囡囡和子吉便有些安心了。
“对, 不会有事。”囡囡笑起来:“阿叔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然后, 囡囡和子吉携着手, 走了出去。
前辈站在密林中,看着他们的背影。黑色的瘴气从林中蔓延,逐渐湮没了他的身形。
囡囡回头,便只看到一团雾气中模糊的人影。
“阿叔,回去吧!”囡囡大声喊。
那个隐约的人影便缓缓没了踪迹。
魔教中,已经开始了这个前无古人的大计划。
最先解决的,是小娇的问题。
魔教山后,已经画好了一个巨大的阵法,阵眼由香蕉掌控,周围几条阵线分别守着几个魔教的弟子。
而在阵法中央,小娇坚定地站着。
常无忧走进去,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可能会有些疼。”
小娇摇头:“娘,我不怕。”
曲肃站在外边,沉默地看着母女两个。但看到曲肃之后,小娇忽然又有些害怕了,待会是爹要将修为转给她。
爹并不如娘那么温柔,爹可是打过小娇的人。
小娇小小声开口:“娘,亲亲小娇吧。”
她站在地上,用力踮起脚尖,将脸往常无忧的方向凑。常无忧蹲下身子,将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好多下。
“小娇是个大英雄,”常无忧哄她:“小娇马上就要陪娘升仙了。”
小娇不再害怕,她知道这对她而言并不是坏事,得了爹的修为,她便能直接到了元神境界,这是灵兽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疼又算什么,更何况,她就要陪娘升仙了。
等到小娇呼吸变得平稳,常无忧终于松开了她,走向了阵法外围。
曲肃走了进来,他站定后,看着小娇不说话。
小娇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身体发生了变化,从一个小小的人族女孩,变成了一只硕大的斑斓大蛟。
大蛟已经生出了龙爪,但头上只有一只额角,另外一个该生出额角的地方,却只有一块疤痕。
曲肃看着那块疤痕,想到了他将她抓回来时惊恐的模样,也想到了那时候她被切断额角时流出的眼泪和鲜血。
谁都没想到,那时一个被他抓回来的药材,竟成了他们心心爱爱的小女儿。
曲肃忽然又想到了无忧说过的报应。
他忍不住笑起来,他夺走了小娇的额角,现在终于要将更加珍贵的东西还给她了。
“小娇,”曲肃轻声唤她:“爹拿走你珍贵的东西,现在就要还你了。”
大蛟盘在地上,一双澄清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曲肃。其实她现在是愿意的了,爹不还也没关系。
香蕉大喊一声:“启动!”
话音落下时,香蕉便用灵气激活了阵法,同时,阵法每条线路旁边的人都将自己灵气灌入进去。
阵法被启动,组成了一条条绚丽的花纹,在空中激荡。
常无忧看向阵法中央,曲肃走向了小娇,他缓缓伸出手来,小娇柔顺地低下头,让他的手触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曲肃发出了一声小娇不明白含义的喟叹,然后汹涌的灵气从他掌心流出,涌入了小娇的身体上。
她张开了鳞片,灵气便进入了她的身体中。
小娇本是元婴,失了额角后才到了金丹,现在曲肃的灵气疯狂地填补她失去的东西。
这股感觉很舒服,小娇似乎回到了深潭中,只是水流变温暖了许多,包裹着她的身体,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时间久了,小娇的灵气已经充裕了,她回到了曾经自己该有的境界上。
但还不够,元婴扛不住最后一道天雷。曲肃的灵气继续涌向她的身体中,现在来到的灵气便不再令她感到舒适了。
小娇不安地地上扭动着,身体中有了鼓鼓涨涨的感觉。
但曲肃的灵气一直未停,小娇并未开口,只艰难承受着来自爹的礼物。
慢慢的,小娇的鳞片下开始沁出红意来。等她到了元婴后期时,鳞片下便流出了丝丝鲜血来。
常无忧看着她,手紧紧在袖中握紧。
她忽然间意识到,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小娇之后,受罪的便是何染霜和曲肃,若是灵气不够,魔教中的其他弟子也是要受罪的。
常无忧努力压制住想冲上去阻拦的脚步,这是所有人的目标,她告诉自己。
为了大家承受的痛苦,她必须成功。
小娇开始发昏,眼前的爹身形都有些模糊了。这是小娇第二次这么痛,第一次是爹割了她的额角,第二次却是她自愿的了。
小娇微微扭头,便看到了娘。
为了娘,她还能坚持很久。
她恍惚的视线中,看到了娘用衣袖擦拭了眼睛,小娇轻声开口,想说娘不要担心,但她开了口,却是虚弱的喵喵声。
在小娇从元婴后期突破到化神时,她身上的鳞片开始了脱落,她从一条花里胡哨的大蛟,变成了一条红色的、破破烂烂的大蛟。
常无忧无法再看下去,她无法想象小娇现在的疼痛,一想便心如刀绞。
终于,阵法中央有了平息的迹象。
等到阵法的亮光缓缓熄灭时,常无忧跑过去,抱住了血淋淋的小娇。
小娇周身都有了强盛的灵气,天地之气慢慢修补着化神灵兽的伤痕。她受了这番罪,终于从金丹到了元神期。
这是通过外力能达到的境界的极限了。
在常无忧的拥抱中,她再次变成了一个人族的小姑娘,只是现在闭着眼睛,衣服上满是血迹。
洛秋以跑过来,将小娇抱在怀里,送到屋中去休息。
常无忧立刻看向了曲肃。
他看起来还好,只是他失去了拼了命修行才得到的境界,从化神成了金丹。
“无妨,”他轻声说:“很顺利。”
他一开口,常无忧便意识到问题,曲肃从来都平静,现在嗓音中却嘶哑又虚弱。
她抱住曲肃,和以前他扶住她一样,相互支撑着往家里走,香蕉带着弟子跟着他们身后。
他们无言走了片刻,常无忧终于开了口:“……值吗?”
曲肃却只是淡然地回答:“傻话。”
之后,曲肃还得再受一次罪,他要将何染霜的灵气吸入自己体内,他和染霜都得再受一次罪。
其实刚开始也考虑过让染霜给小娇补修为,但何染霜和小娇的灵气有些冲撞,便只能让曲肃来做。
他一个人,得受两次罪。
之后的天雷,他也得一道道扛过去。
常无忧不敢再想,想一想便心如刀绞。
何染霜还守在度洵那里,他那里离不开人,需得等到最后一刻,再让她过来。
晚上,曲肃睡得很早,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昏迷。
常无忧陪他躺下,身边还有一个同样睡得沉沉的小娇。常无忧拉着他们两个的手,久久不能眠。
第二日天亮时,她便轻轻起身,从屋中走出。
和曲肃在一起后,她便没有自己做过饭,但今日,她想做些东西给曲肃还有小娇吃。
常无忧在厨房中点起炉灶,对着火苗发着呆,经过的弟子都轻声对她道了早安,她也一个个回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山中已经有了这么多小弟子,有了这么多青春洋溢、朝气蓬勃的脸颊。
那些弟子谈论着修行,谈论着百姓,谈论着天下,谈论着理想、拯救和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这一代,终于有了可以传承的新的一代了。
常无忧做饭时,并没有察觉到屋中有了别人的气息。
那股气息在后山周游了许久,坐在河边,又到了新建成还无人住进的屋中待了片刻,甚至还饶有兴致看了会儿庄稼丰收,甚至还比划着学了学动作。
最后,那股气息到了曲肃和小娇躺着的屋中。
来人沉默着,看着曲肃,思考了很多东西,终于将手伸出,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小娇已经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来人。
她认出了这人,喜悦地刚想叫一声,但来人将手指放在了唇上:“嘘,别让你娘听到。”
小娇便乖乖地闭了嘴,坐在床边看。
等到常无忧做好了饭,回到了房中时,她便看到小娇兴奋地在床上玩,手中还拿着一串什么东西。
曲肃也慢慢清醒,他伸出手来,身上已经没了昨日那种无力的感觉。
“我……”他看了看常无忧:“我又化神了?”
他不能理解,常无忧也不能理解。
小娇手中拿着的东西被窗子透过的光照亮,常无忧被刺了眼睛,下意识看了一眼:“小娇,这是哪儿来的?”
“是那个很好的叔叔给的。”小娇高高兴兴地告诉娘:“给了小娇好看的项链的叔叔,又给了小娇一串好石头。”
常无忧和曲肃看向小娇的手中,来自云瘴之境的石头,褪去了前半生的阴霾,在小娇的手中散发着新的光芒。
第一百五十八章
常无忧和曲肃立刻去了云瘴之境。
他们到的时候, 林中的雾气全都消散。
常无忧明白,若是前辈做好了将修为转给曲肃的准备,必然要提前将此处的瘴气驱散。境界退化太多的前辈, 根本抵御不了此处的瘴气。
他们两个走进去的时候,便看到前辈的小院里第一次有了光芒。此前阴云密布, 永远是黄昏的云瘴之境, 现在终于像个温暖的地方了。
前辈正在屋里,并未察觉到他们到来。
院中已经放了好几包行李。
常无忧走到门口喊他:“前辈?”
前辈在屋中转了身, 脸上是和煦的笑容:“我还得收拾一会儿。”
曲肃也走了进去, 闷不做声,帮前辈收拾东西。
常无忧站在他们两个身边,默默看着,终于小声道了谢:“多谢前辈。”
前辈摆了摆手:“我思来想去,有些东西在外人看来极好, 但对我已是负担,不若丢掉。”
他丢掉了半生修为,也是丢掉了半生桎梏。
前辈屋中东西倒是不少, 但他既然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心境也已经大变, 现在看着当时看重的东西,也觉得累赘。
“这个给小娇, ”前辈拿出一刻硕大的发光灵石:“她那样的小东西,就喜欢这个。”
前辈又翻找出来一把剑来, 犹豫片刻还是做了决定:“……给子吉。”
这么多东西,都被前辈妥善地安排了归宿。
前辈想托付常无忧给孩子们, 但是常无忧拒绝了:“您自己给。谁对您最妥帖, 最能讨您欢心, 你就给谁。”
前辈为难地挠了挠头:“我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啊。”
话碎这么说,他却又忍不住笑起来,规划起来之后的生活了:“我得先去山洞里和我那个傻徒弟多住些日子。”
“之后,我想在后山有栋房子,再过两日许是要播种子了,我也想种上几亩田。”
“让那个叫杜荆的,教教我怎么做火药吧,我觉得那个挺有些意思。”
他说着说着,便承认了自己却是有些孤独:“若是孩子们无事,来找我也好,我也不是那么嫌他们吵的……”
他们说着话,前辈手脚便慢了,曲肃干活一向利落,没多长时间就把前辈的小院收拾得妥帖。
前辈和几大包行李站在院中,看着前方的路发呆。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主动出来的一天。
他怀里抱着师父的灵牌:“师父,徒儿带你去看看,现在的新天下。”
前辈想弯腰拎起行李来,常无忧和曲肃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他,前辈不明所以地回头。
前方,忽然有了嘈杂的声音。
囡囡和子吉走在最前,后面便是楼探阳牵着香叶的手,香蕉走在他们身后,再往后,便是更多魔教的弟子。
他们一哄而上,从前辈手中抢过行李。
“走啊,阿叔,我们回家!”
常无忧回了山中,曲肃现在境界不稳,她必须陪着他,让他将境界再次稳住。
侯朴和楼探阳便负责处理前辈来了之后的事情。
楼会长也赶紧在后山安排了一栋房子,顺带着还有几亩田地。
云三知道了云瘴前辈的来历,觉得和自己有些像,都是境界衰退,从其他地方来了魔教。但前辈之前比他高出太多,他这样将自己和前辈联系在一起,颇有些恬不知耻了。
但他毫不在乎,在自家院子里扒拉小猫。
他干爹问他:“三儿,做什么呢?”
云三说:“我想着给前辈养只猫。”
他干爹没什么意见,还说让云三挑只胖乎点的给前辈。只是到了饭点了,又叮嘱他不让他耽误太久。
等饭好了,干娘在屋里大声喊他们父子两个过去。云三从来不让干娘多等,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朝屋里跑过去:“娘,来了!”
他跑动间,怀里一只黄色的小猫怯怯地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尚不知道自己马上要有新的主人,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侯朴陪着前辈去了洞穴中,晚上回来和常无忧说了今天的情况。
“挺怪的,”他说:“活尸前辈没有神智,我这几年时常去找他,每次他见了我就揍。”
侯朴说着说着,觉得有些委屈了:“我给他送了好些东西,好声好气和他说话,还被他揍了好几遍。”
“这么多年了!”他难受极了:“结果活尸前辈就是不认我!一见我就打!”
“但云瘴前辈一进去,活尸前辈便走过来。”
“他肯定不识得云瘴前辈了,但没有动手。云瘴前辈现在比他弱,但他却好生生站着,任由前辈摸了摸他的头。”
想想那时的景象,侯朴便觉得心酸。
“之后,云瘴前辈便在洞穴中住下了,活尸前辈什么都不懂,之前我若是动他东西,肯定狠狠揍我,但云瘴前辈躺在他床上,盖了他的被,也翻了他的书,还扔了他的旧衣裳,他却大气都不敢喘。”
侯朴这话便是加上个人恩怨了,活尸前辈一直都不喘气,这话有失公道。
“最可怕的是,”侯朴似乎想到了极为可怕恐怖的事情,肩膀瑟缩了一下:“活尸前辈明明是具尸体了,但我总觉他似乎在笑。”
曲肃在旁边屋里修行,常无忧耐着性子听侯朴抱怨,到了最后,他终于说了点有用的:“云瘴前辈说他要重新修行。”
“他想修心无挂碍的新道。”
这也很好。
常无忧静静想着,只愿他们都能丢弃不想要的,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曲肃知道时间紧迫,他没有太多时间来追求稳妥,于是在两日时间便稳住了前辈给他的灵气,将修为巩固住。
在这两日内,他几乎是拼了命,不曾休息片刻。灵气在体内冲撞,若是常人可能会出差错,但他毕竟不是第一次化神了。
其他人看来心惊胆战的情况,曲肃都能化解,终于在两日时间到来时,彻底稳住了境界。
前辈给他的很多,现在曲肃境界比之前更高一些。
现在元神已经松动,真神咫尺可见。
但还差一点。
化神之后的境界提升,只是一小步,但是需要更多的灵气。
这咫尺可见的一点点距离,却比金丹到元婴的差距更大,需要数十年的修行来弥补。
幸好,他们还有何染霜。
楼探阳和香蕉已经带人将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土地全都清理干净,留作后用。
何染霜那边也有了消息,她说度洵近日还算稳妥,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那么,最近就是他们的好日子了。
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失败了遭殃的不只是魔教的弟子,还有天下百姓。
现在轮到常无忧了。
小娇的传承说得清清楚楚,有大功德的凡人在濒死之时,上天才会打开上界通道。那也意味着,常无忧必须要濒死。
她现在这副破身体,救好很难,但变坏很容易。
这事便让甪南丰来做。
接到这活的时候,甪南丰心情颇为复杂,上次丹药的事情,他是有很大的责任的,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总是有些愧疚。
但他没想到,这次有事了,教主竟然还想让自己来做。
他一听,做的竟然是让教主病重这种事情,心情便更加复杂了……
但他很擅长药剂的调配,毕竟他跟着二叔在人间这么些年,开了药店都是他来配药。
凡人身体比修行之人更加脆弱,他治好过很多凡人,手法纯熟,完全能做到让教主濒死却不死。
现在曲肃的血,对常无忧是致命的东西。甪南丰要做的,便是将这致命之物,调配出不让教主立刻死掉,而是保持垂危的状态的剂量。
甪南丰站在屋中,门窗大开着,光线明亮,却都被曲肃布上了阵法,决不让进来一丝风扰了甪南丰的心神。
曲肃的血盛在后山做出的无色通透的琉璃杯中,暗沉却蕴含着可怕的能量。
甪南丰坐在椅子上,小心地将那杯血倒出半杯,然后他用自己的灵气轻柔包裹常无忧的身体,有了感知后,他便用灵气裹挟住一滴血,又加了进来。
他反反复复数次,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剂量。
“能破坏掉教主全身的脉络,”刚刚的操作让甪南丰满头大汗,手都在颤抖了:“但不会立刻死去,需要有人在她身边一直吊着她这口气,但也只能撑一天。”
那杯毒药便放在桌上,曲肃看着它,心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小娇惶恐不安,她被爹托举着,勉强过了化神的门槛,但归根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只觉得害怕。
曲肃的手微微颤抖,这一次,他们面临着很多不确定。也许无忧没撑住便死去了,也许小娇没护住,让无忧死在了最后一道雷击中。
他心神都恍惚,忙碌了许久,越临近最后,他越害怕,甚至想开口说不然就算了吧。
但常无忧只是拿起了酒杯端详着,她还笑了起来:“那我岂不是能死上一天了?”
屋外,何染霜已经赶回来,虽然心里激动得怦怦跳,但她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意。
常无忧看向她,她便点了点头。
香蕉也站在门口,对着常无忧点了点头。
楼探阳也点了点头。
侯朴也点了点头。
他们万事俱备。
最后,常无忧看向了曲肃,曲肃没有动作。
常无忧走过去,轻轻抱住了他。然后在曲肃惶恐不安的眼神中,她将血一饮而尽。
众人注视着屋中,看到他们的教主瞬间便开始了衰老。
她的白发迅速生出,额上也长出了皱纹。
常无忧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在抽离,她再也站不住,何染霜立刻跑过来,扶住了她的胳膊。
曲肃全身都在发颤,眼前无忧的模样,像是他的噩梦成了真,他怕到了极致。
但常无忧勉力笑起来,外面的天色有些变了,云朵翻腾,似乎裂出了一道缝隙。
她认真看向了外面每一个人,最后看向曲肃:“阿肃,我在天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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