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曲肃不想去, 关上了传音器,他一动都不想动。
常无忧只能劝他:“不着急,你去就好, 我在这里等你。”
但曲肃真心觉得他只要对无忧负责就好,并不那么关心其他, 常无忧只能继续想法子说服他。
在曲肃这里, 并不存在着天下与她谁重的权衡。
若是没有她,那天下自然为重, 但有了她, 剩下的全是其次。
常无忧之前幻想过,会不会有一天,牺牲了自己便能救天下,那时候曲肃会怎么做。
但她其实很明白,曲肃一定想都不会想, 若是选了她便不能选天下,那定然是天下的错了。
这样的天下,不要也无妨, 曲肃理直气壮。
常无忧还在耐心劝说他的时候,在人族皇城, 已经是一片火海,皇宫周围是一圈断壁残垣, 只余中心的几座宫殿还在抵抗。
仙修这次是强攻来的。
越缨之前传来的消息没有用处,修仙界过于看重这次的机会, 他们多次修改了方案,最后终于选择了最冒险的那个。
他们要杀了人皇。
既然魔修杀了忠于修仙界的人皇, 那他们也要杀了忠于魔教的新人皇。
杀了人皇, 他们便是扳回了一局, 到时候立场没那么坚定的一些衙门可能又站在了仙修这边。
寂融做了这个安排,也是提前打听好的。
他探听到了消息,魔教将皇宫里的两个元婴召回了,现在宫里只有几个金丹,那几个魔修金丹都年轻,经验不足,只要拖延了魔修援兵的步子,他们便可以击败这几个魔教金丹,将新人皇一举击毙。
这样看来,此战的难度不在于皇城,而在于魔教山。
如何将魔修困在山中,是最难的。更何况,仙修一直不确定,魔教的那个化神到底在哪里,以及会不会出手。
但寂融也想好了办法。
之后,寂融又和其他掌门经过商议,便做出了决定,修仙界全体出动,三个元婴和八个金丹去皇城,除了这十一人之外,所有的仙修都去魔教山外。
他们要织出一张罗天巨网,将所有的魔修困在山中,无法去增援皇城。
这张网,坚固异常,只要不是化神亲自动手,便能坚持很长时间。
越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
去魔教山中的仙修自然是比较安全的,虽然围住魔教山有些困难,但只要围住了,便没什么危险,毕竟人多,任务主要也只是为罗天巨网提供灵气而已。若是顺利,根本不用动手,自然没有生命危险。
而去皇城的仙修很明显要恶战一场。
皇城里护着人皇的魔修是不可能让步的,那么修仙自然也要拿出搏命的勇气来。
没什么人喜欢越缨,所以她便派向了皇城。
越缨接到任务的时候,便是出发之前。
她根本没时间去和刘清连提前说一声,只能跟着其他人往前走。一边走,她心中生出一些后悔的情绪来。
该留个传音器给刘清连的……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根本没有预备。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越缨只能跟着其他人开始行动,走一步看一步。
她希望魔修这次也准备妥当了,不要出事故。
但现在魔教统筹事宜的并不是常无忧。
何染霜被琐事折磨得焦头烂额,并没有察觉到仙修的异样。
太阳落山的时候,越缨和其余十人便已经到了皇城附近。等到太阳彻底没了光芒,天地间一片暗沉时,两个元婴仙修走了出来,选了一处城墙,用尽了全身的灵气,将香蕉布的皇城护阵击出了两个小洞。
然后,包括越缨在内的八个金丹和一个元婴从那两个小洞口飞身进入,直奔皇城。
而那两个元婴的手仍然没离开护阵。
他们在这个护阵的灵气中混杂了自己的血液,他们两个人的脸色变得苍白,而红色的血丝飞速蔓延,包裹了整座皇城。
这个护阵瞬时间发生了变化,这不再是香蕉一人的护阵,也变成了这两人的锁阵。
没了他们三人的允许,元婴之下,无人能进出皇城。
阵法有了破损的那一刻,香蕉便有了察觉。
她立刻大喊:“敌袭!”
她和洛秋以正守在刘清连身边,刘清连严肃地抬起头,笔尖在奏折上落下了一点墨迹。
香蕉动作很快,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手指在空中一点,便立刻有了亮光。
囡囡从门外冲进来,拉着刘清连的手便直冲香蕉手下的亮光,但刘清连触到亮光的那一刻,那光芒闪烁几下,便没了光彩。
子吉也到了,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立刻明白:“……来不及了。”
子吉向来脾气温和,经常被师妹们欺负,但他毕竟是个师兄。现在师妹在这里,他最心爱的小囡囡也在这里。
子吉向前一步,站立在门口,拔剑面向前方:“结阵。”
香蕉后退一步,将刘清连护在自己身后,也画了一道道阵法拼命将他护住。
她很实心眼,她记得教主和师父都说过,让自己护好刘清连。而她也认为他是个好皇帝,是个能让世间女子不再像自己和姐姐一样受尽屈辱的好皇帝。
好人不该死。
香蕉想得清清楚楚,就算她死了,这个好皇帝也不该死,更何况,教主说过,让自己护好他。
香蕉咬破了手指,最后画下了一个阵法。微微发红的光芒浸在刘清连的身上,便没了踪迹。
光芒入体的一瞬间,刘清连感受到一些温度,他扭了头,想问她这是什么。
香蕉并不看他,她不想说,但又觉得应该安安他的心,于是她还是开了口:“子母命符。”
她是子,他为母,子体承受母体的所有伤害。
只要她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就算她死了,他还能活着。
刘清连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
洛秋以和囡囡分别站到了子吉两边,拿着各自的武器,满脸的肃穆。
他们三个走出了殿门,不远处,仙修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
皇城各处还有些魔教的人手,仙修派出去三个金丹处理城中,另外的六人全都赶来皇宫。
三个金丹,对上一个元婴和五个金丹,洛秋以清清楚楚,许是危险了……
囡囡也知道情况不妙,她轻声说:“拖,拖到我们的人来援。”
她话音刚落,那六个仙修便已赶来。
两方没有阵前说句话的打算,当即动了手。
子吉站在最前,顶住了那个元婴的一击,之后囡囡和洛秋以便一人顶住了两人。
但即使他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承受了自己拼了命也艰难的对手,但仍然漏过了一人。
被剩下的那个金丹,便趁机进了宫中。
但囡囡和秋以看了那个修仙的背影一眼,便放了心。
是越缨。
香蕉紧绷着站在刘清连身前,但越缨进门时,她看到了越缨的脸,终于泄了口气。
但香蕉没有完全的放松,而是又往刘清连身边近了近,问越缨:“你来做什么?”
越缨背着光,香蕉没看到她的表情。
但越缨和声音与往日无异:“……对不起。”
这一声后,香蕉与她再无芥蒂。
香蕉点了点头:“不是你的错。”
刘清连对越缨微微一笑:“我们这次也不会有事。”
但话虽这么说,但三人心中都沉甸甸,知道情况并不妙。越缨说起自己听到的事情:“另外的人全都去你们山头了。”
刘清连心中越发沉重。
若是魔教山中有感,定会立刻前来,但到现在多没有反应,甚至自己这边消息送不出去,那边消息也没有送进来,很明显是出问题了。
那边……应该也出不来了。
他们只能硬抗。
以防外面怀疑,越缨便把自己的大刀敲击在地面上,发出碰撞声,让外面以为自己在忙。
子吉已经受了些伤,他根本打不过那个元婴,毫无攻击之力,只能勉力支撑。洛秋以在战中,不时拿了丹药来,隔空扔给子吉和囡囡,他们快速服下,便能再撑一段时间。
没一会儿,外面有个金丹便着起急来,他是自愿来皇城的,想赌一把,若是胜了,他便是门派里下一个大长老。
但他很是惜命,他怕魔教山中的魔修会冲出罗天巨网,到时候自己这边便危急了,最好便是趁现在将人皇杀了,人皇死了他们就是完成了任务,不必久留。
这个金丹对越缨喊:“越缨,你出来,我进去!”
越缨略一愣神的时候,那个金丹已经寻了个洛秋以攻击间隙,从外面奔进殿中,剑尖直刺刘清连。
香蕉当即回首,挡住了这一击。
越缨看她招架得当,便出了门。到现在未为止,越缨仍然觉得,魔修不会有事的。
她替了那个仙修的位置,和洛秋以战在一起。
越缨划水划得很认真,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她没有用心。那个一直和洛秋以打的金丹,也没看出越缨的敷衍来,他只觉得自从越缨来了,洛秋以便忽然厉害了起来。
越缨若是看到了囡囡和子吉力有不逮,有了漏洞,她便不声不响弹了一道灵气过去,帮他们躲了一剑。
战况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越缨的不同。
她已是金丹顶峰,在整个战场中游刃有余,并不慌张。
但子吉和囡囡已经有些扛不住了,洛秋以动作也变缓慢了一些。
那个元婴看出他们动作不及刚才,嘴角微翘,现在终于可以用上他准备好的东西了……
与此同时,魔教山上,状况也不怎么好,何染霜又带人发起了几次攻击,都没能冲破仙修的罗天巨网。
她看着皇城的方向忧心忡忡,她看着传音器犹豫片刻,但又想了别的办法,还是不能冲出去。
最终,她还是决定向教主和师兄求助……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时间向前多看一些。
太阳还未落山时, 各个门派已经开始集结,等着寂融的号令便即刻出发。
仙修们都很兴奋,群情激昂。
东陵混在人群中, 脸上挂着一样的笑意,但细看过去, 便会发现他的笑容并不入心。
他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他就要和仙修们一起去包围魔教了, 那是他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学生, 有他同住的兄弟, 有给他送米面的叔叔婶子,还有……春甜。
东陵被曲肃打折了手脚扔出来的时候,他忍着疼痛祈求曲肃,不要把他的真实身份说给其他人听了。
东陵躺在地上,挣扎着看向曲肃, 曲肃站在地上,背对着他,根本不愿看他一眼。
他以为自己可能等不来曲肃的回应了, 但曲肃向前走了几步,还是说了话:“自然不会告诉。”
“但不是为了你, 你不配我们花这样的心思。教主说只告诉春甜就好,不能让好好的姑娘为了个骗子耗费太长时间。”
“但其他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徒增惶恐罢了。”
曲肃说完了便走了,东陵彻底躺倒在地上, 松了口气。
他断掉的手脚都剧烈的疼痛,但他无暇管自己的手脚, 他只记得刚刚曲肃的那句话“不能让好好的姑娘为了个骗子耗费太长时间。”
东陵心里有些酸涩, 他到底是骗了她, 她还会为他耗费多长时间……
东陵回了楚山后,慢慢便也回到了寂融幼子的身份上。但后山那些真心对过他的人却始终是他心中一根刺。
但现在,他就要站到后山的周围,亲手将他们包围起来了。
东陵脑中有些恍惚,他不敢想象,若是后山的婶子、同住的兄弟,还有春甜和她不知情的父母,看到他这个本应是出去做事却遭了意外的人,竟然出现在敌对的阵营里,他们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东陵稳住了心神,寻了父亲,和父亲说自己待在家中善后即可。
但寂融并不允许,不赞成地看着他:“今日是我们反攻魔教的第一天,若是有必要的话,我们这边真正的人物也会出来。你在我身边,他也能看到你,在他面前混个面熟才是正事。”
寂融是真的在为这个幼子考虑,东陵最近做的不错,寂融面上有光,自然想要这个孩子再出彩一些,再给自己挣些面子来。
修仙界难得这么团结,寂融在其中自然是许了一些好处出去的,这些好处,他自然要自己的孩子也能分到一些。
东陵只能挤出笑来,感激了父亲的好意。
太阳即将落山时,东陵便跟着修仙的队伍出发了,离魔教的山头越近,他便越有些不安。
他忽然想到了那时候他独自前来魔教的时候,他坐在一辆小驴车上,吃着不好吃的酸果子,心中有着出人头地的伟志。
那时候,他还想着,等自己得到了有用的信息,便要看着父亲带人将魔教铲平,他便会站在魔修和后山百姓面前,扬眉吐气。
但现在,他的父亲果然带着人来了,这次果然是奔着魔教去的,东陵心中却没了当初的雄伟志向。
东陵脸上泛起一点苦笑来,他不禁感叹人世离奇,竟然没有一点是定数。
仙修从八个不同的方向直奔魔教山头。
他们不能扰了魔教,所以动作谨慎。八个方向为首的都是两个元婴,合力用自己的身体为点,构建起一张大网。
修仙慢慢靠近魔教的时候,那张大网便逐步收紧,另外有元婴和金丹拿着珍贵的灵石克制住灵气的波动,不让魔教发现异样。
这张网无声无息,等在魔教山下彻底结成之时,只要化神不出手,短时间内便不可能有人逃脱。
罗天巨网还有另一点更可怕的作用,网内错综,若是魔修毫无察觉,试图走下山,误触了巨网,便会进入死门。
功力低的魔修走错了当即便会死去,更不用说普通的凡人了。
走进死门的人,默默地便失了生命,甚至没有一点声响。
东陵现在已经能看到魔教的山了,他心中愈发烦乱。
等到了魔教山下时,大网已成。
东陵带着一支小队守在一个凹角处,若有异样,他便要组织队里的人维护这边的巨网,另外数十支小队,也守在了不同的方向。
这么多仙修,密密麻麻,组成了一张鸟都飞不出的天罗地网来。
东陵趴在一块青石上,听着不远处声音。
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明明听不清,他却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东陵疑心是不是自己太紧张,所以生出了幻觉来。
但他身旁的楚山弟子小声笑起来:“……魔修来了。”
另一个弟子便应了声:“也可能是魔教的凡人。”
但不管是谁,都是魔教的人。
这个方向,是死门。
他们幸灾乐祸,想看看魔教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死状越凄惨越好,他们喜欢看。
东陵确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心怦怦跳,盼着那些人不来自己这个方向,也盼着那些人里没有自己认识的。
但老天从不站在他这一边。
东陵很快便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春甜姐过两日还出去吗?”
然后便是东陵最畏惧的声音:“去。”
女孩的声音变了一些,变得更加稳重:“那武器我用得最好,怎么能不去。”
她似乎有些骄傲,所以愿意多说几句:“我可是日日练习射击的,现在特别准。”
他们越走越近,东陵几乎能听到他们脚下踩过草叶发出的沙沙声。
这是死门……东陵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春甜越来越近了。
东陵身后的仙修弟子满脸的兴奋,等着看自投死路的人。
东陵脑中闪过无数的东西,闪过了春甜在他的课上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她,春甜的耳边总是别着一只小花,春甜的养父为他养了兔子,她的养母瘸着腿也要去给他摘新鲜的果子来……
东陵的脑中闪过了那么多的画面,最后却归于了一片沉寂。
他脑中空空,手却伸向了袖中。
他能活这么久,自然是有些护身的灵器的。
他原本性子有些阴毒,所以他的灵气自然也不怎么光明磊落。
他有一把奇怪的刀,是个方块状,外面光滑,里面是数十道刀刃。
这个灵器凡人也能打开,一面凸起,一面凹槽。
打开时,按下凹槽,凸起那面便会径直向前射出无数的纤薄刀刃,看起来纤薄,却势不可挡,削铁如泥。
东陵向前几步,装作无意般,站在了仙修弟子身前。然后他转了身,背对着身后的弟子们。
他贪婪地侧耳,又听了听那边说话的声音。
但是春甜不再说话了,只有其他人在絮絮叨叨地聊天。
东陵足够了,他觉得现在的脚步声中,肯定有一点是春甜的。
他的手轻轻按动了那个凹槽。
凸面对着自己的身体。
东陵的手指按下的瞬间,无数闪着寒光的刀片飞出,穿透了他的身体,飞向了他身后的仙修弟子。
东陵瞬时间便没了知觉,他应该是疼的,但生命流逝太快,他没了任何的感知。
他只来记得喊了一声:“是魔修!”
他身后的弟子也没有躲过飞舞的刀片,身上都有了伤,他们受了惊,立刻跟着东陵大喊起来:“是魔修!
“魔修来了!”
几个只是受了轻伤的弟子拖着重伤的弟子迅速往后跑,想去找掌门和长老,他们自己不敢面对魔教。
只留下东陵。
他的伤太重了,看起来便是无药可救。那些仙修弟子即使想救他,也没了办法,他就像是是一堆烂肉一般,根本无从拉起。
他全身没了一块好地方,只顷刻间,血便在他身下流成了一滩浅湾。
这边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春甜一行人,他们立刻便做好了防守的阵势,修仙人逃走时的喊声让春甜他们立刻意识到,来敌了。
春甜果断挥手,她身后的人便立刻跑向山中,尽快将此消息通禀上去。
春甜也该离开的,但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东陵的声音。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沿着小路下来了,到了一处岩石上,她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低下头便看到了很久未见的熟悉身影。
东陵呼吸微弱,眼中也进了些血迹,眼前一片模糊的红色。但在这一片模糊的红色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洁净的身影。
视线交汇处,他们恍若隔世。
东陵努力在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想表现得和当时在魔教后山的学堂中一样。
春甜看着他,不发一语。
她神情有些恍惚,怎么再次相见,他怎么就这样了呢,他不是回了楚山,靠着自己在魔教当探子的经历过得风生水起吗?
东陵嘴巴嗫嚅,挣扎着终于发出些声音来:“……甜。”
春甜看着他,东陵便继续说了下去:“别过来……有阵法……”
春甜终于“嗯”了一声。
她一直盯着他,他快要死了,她目不转睛,知道再也没有以后了。
东陵眼中的春甜和一片黑暗逐步相接,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口中溢出更多的血来,身下汇成的血滩终于沿着草木的缝隙留了下去,想必明年这里的树木会变得更加茂盛。
春甜觉得自己是该骂他的,但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直看着他。
但东陵并不愿意让她看着。
他努力着,手指微微动了动:“……走……”
他应该是她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温柔体贴的先生,或者是一个无心无情背叛了她的坏人,但不应该是一个倒在地上等死的可怜虫。
春甜再次“嗯”了一声,然后她便干脆利落地转了身。
东陵舒了口气,终于放心地迎接了死亡,黑暗渐渐蔓延,他再不能看到一点颜色……
春甜大步走在山路上,身后的气息渐渐微弱,直至消失。她并不回头,坚定向前走去。
但走着走着,她眼中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即使是这样,她的脚步仍然继续向前……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春甜的消息很快传了上去, 何染霜立刻开始查探,果然查探到了异样。
她立刻下了命令禁止任何人靠近山边。
但她也尝试着用灵气冲破包围,但这包围牢不可破。
楼探阳走过来, 他已经意识到是皇城出事了。
在他们和皇城消息隔绝的时间里,子吉已经受了重伤, 他毕竟只是一个金丹, 凭一己之力对抗元婴,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
他能坚持这么久, 已经很不容易了。
囡囡有些力乏, 洛秋以也受了伤。
那个仙修元婴看出了他们的费力,脸上露出了一点势在必得的笑。
他在一击后,站在原地不再有动作,这样子很是奇怪。但瞬时间,他全身灵气暴涨, 但这涨法诡异,不像是境界的变化,而像是他身体中有什么东西一般。
子吉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他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当即就要冲过去。
但囡囡意识到一些不对, 她出口阻拦:“师兄!不要去!”
子吉已经冲了过去,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元婴的手从袖中伸出。
明明元婴手中没有武器, 但子吉却猛然在空中卸了全身力气,摔倒在地面上。
他全身瘫软, 没了一点力气,但眼睛茫然睁着, 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囡囡忽然想到了自己在阿叔那里听到的一些事情, 她厉声喊洛秋以:“师姐!进殿!”
但洛秋以已经有些反应不及, 只听到了囡囡的喊声,便迅速抽身。
只是她动作慢了一点,胳膊上传来了一阵麻木,整条胳膊都没了直觉。
囡囡不顾攻击自己的人,飞身奔向子吉,将他从地上拉起,快速飞向殿中。
囡囡大声喊:“香蕉,阵法!”
香蕉正在屋中和一个金丹战斗,听到了囡囡的声音便立刻拼力发出一道攻击,将对手击退数步。
然后她迅速布了一道阵法,阵法结成之前,洛秋以、囡囡带着子吉终于冲了进来。
香蕉一人维持住了阵法,她知道情况不妙了,于是咬牙从戒指中拿出了之前师父送她的一块灵石。
灵石不大,但加上她的灵气,便能抵抗住那个元婴一会儿功夫。
子吉倒在地上,眼睛直直看着屋顶,嘴唇有些发黑。
洛秋以的胳膊麻木感不停蔓延,她抱着胳膊,惶恐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囡囡迅速点住了子吉的几处穴位:“是摄命。”然后她又按住了洛秋以胳膊上的两处穴位。
摄命,便是一人将自己的命与另一人牵上。
若是为友,便可以共同分担寿命和损伤,但若是为敌,强势的一方便能从弱的那一边源源不断地摄取生命力。
这法子凶险,拼的是一把你死我活。
那个元婴刚开始不能用这个法子,因为刚开始子吉和秋以还气势强盛,但现在子吉和秋以已经受了伤,生命力变弱许多。
用了摄命之后,那个元婴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生生将子吉和秋以耗死。
囡囡死死盯着子吉,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所有事情,但子吉仍然面色逐渐灰败。
洛秋以的胳膊麻木感开始蔓延到身体,她咬着牙挥了挥手,却根本没有一点知觉。
囡囡没有告诉他们,其实她的指尖也开始变得青紫……
她看向殿门口,那个元婴已经带着剩下的金丹走了进来。
囡囡的手握得紧紧的,要想救子吉和洛秋以,必须杀了那个元婴才行……可她怎么能做得到。
那个元婴走进来时,眉毛微挑,有些得意地随手挥了道灵气,打在了香蕉构建的阵法上。
这一击,她的灵石便有了一道轻微的裂缝。
若是这些人同时攻击,这个阵法根本抵挡不了几下。
这些人越走越近了。
囡囡咬紧了牙冠,做好了准备,她要冲出去,她自己肯定打不过这些人,但她能用自己的命争取些时间。
刘清连面色苍白,站在香蕉身后,他深吸一口气,走近了囡囡:“我出去就好。”
“我的命,”他努力微笑着说:“哪值得你们几个来换。”
但洛秋以和囡囡都拉住了他。
她们见过他为这个天下做的事情,知道他对凡人的未来有多关键,除了教主,没有人能做得比他好。
更重要的是,护好他本就是她们的职责。
香蕉现在全身紧张,看刘清连还想走出去,她转头斥责他:“你得最后一个死!”
刘清连再没了别的话,他安静坐下,一下下为子吉抚摸胸口,希望他能不要那么难受。
那个元婴又向前几步,感叹道:“倒也算年少有为。”
但他又笑起来:“不过遇上我,你们也只能英年早逝了。”
他觉得自己说了很有意思的话,于是呵呵地笑起来,旁边的几个金丹也捧场地笑起来。
那个元婴得意洋洋,觉得胜利在望,他拼这一把,就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现在很明显就要成功了。
他在手中缓缓酝酿出一大股强劲的灵气,马上就要击在香蕉的阵法上。
再来几次,香蕉的阵法必然破碎,里面的人便如鱼肉般任他宰割。
那个元婴甚至已经想好了,魔修全杀了,这个新人皇带回去,在其他掌门面前杀死,自己的功劳显于人前。
他成竹在胸,朝着香蕉的阵法投掷了酝酿已久的灵气。
灵气过处,一片亮光,看不清周围。但忽然间,一阵刀戈响声,灵气截然而止,然后慢慢消散在空中。
越缨站在阵法前,仍然低着头、垂着眸,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但她的刀已经挥出,明晃晃地对着仙修。
元婴微微愣住,片刻后语气冰冷:“没想到,竟然还抓住了一个叛徒。”
他不再留情,手下数道攻击发出,越缨一声不吭,将所有攻击都抵住。
她握刀的手开始沁出血来,但脚下丝毫未动。
越缨站在香蕉她们身前,用自己纤薄的身躯,暂时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旁边有个金丹愤怒异常,对她挥了一刀:“你怎么能站在魔修那边!”
越缨微微摇头:“不是。”
她仰起头,看了前方一眼:“我不愿站在魔教这边。”
“可他是个好皇帝。”
是一个能让凡人活得像个人的好皇帝。
他不能死。
囡囡也趁机从阵法中出来,拿剑和越缨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
“谢谢你。”囡囡轻声道了谢,但越缨摇了头:“我又不是为了你们。”
她们两个不再多话,联手向前。
洛秋以趁自己还能动,抓紧时间帮着香蕉加固了护阵,盼着能多挺些时间。
刘清连目光沉沉,视线不停追随着越缨的身影,手在袖中无意识地握紧,指甲扎入掌心中。
但囡囡和越缨,总归只有两人,更何况囡囡的手开始变得麻木,她将剑绑在自己腕上,拼死支撑。
而越缨作为一个叛徒,承担了更多的怒气。
她不作声,但每一步脚下都留了个血脚印。
越缨的手很稳,气息也很稳,但洛秋以却注意到她的胸前和背后都有了鲜血淋漓的大洞。
麻木感已经侵袭了囡囡的整条胳膊,开始向她的身体蔓延,她意识一恍惚,再清醒时,前方便是闪着寒光的剑尖。
越缨闷不做声,任由一剑刺入自己的胸口,她转身给囡囡将眼前攻击打回。
越缨的血在囡囡眼前溅开,囡囡心中一紧,但她抓住机会,直接将剑捅入一个金丹的脖颈。
囡囡转身,用还好的那只手抓住越缨的领口,带着她飞速后退。
香蕉抓紧时机,将阵法打开一个洞,让她们两人进来。
阵法再次合并,堪堪挡住了外面的一击。
越缨躺在地上,每一声咳都呛出大量的血来。
子吉面色乌青,拼尽全力才能看到一点光亮。
秋以的腿开始发颤,但她仍然站得笔直,绝不示弱。
囡囡茫然地看着他们,心中剧痛一般的悲伤,但她却清醒地意识到:没救了。
刘清连跪坐在越缨和子吉中间,拼命想用手捂住越缨的伤口,又想让子吉能好受一些。
香蕉面无表情,手仍然撑在阵法上,她的掌中全是血,但宁死也要为大家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囡囡喘匀了气,便踉跄着,要拿着剑再次起身。
但子吉挣扎着开了口,他声音细微,但囡囡还是听清了他的话。
“阿囡,”子吉叫她:“把我练成……活尸吧。”
囡囡愣怔地看他,但子吉的手轻轻触到了她的小指:“……那样我就不疼也不死,总能撑到有人来救……”
他的小指冰凉,和之前的触感都不一样,囡囡恐惧地握住他,子吉却哄她:“……我还会……守着你……”
活尸是什么,他们都知道。行尸走肉一般,没有知觉,没有思想。
他们两个年少时相爱,她怎么忍心将他在自己手中变成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但没有别的选择了,囡囡眼中含泪:“好。”
她紧紧握住子吉的手,在他乌青的脸上轻轻一吻:“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子吉闭上了眼睛,嘴角努力翘起一个弧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囡囡抹了一把泪,在手中结了个印,这时候越缨开了口:“用我吧。”
她还在咳,咳出了更多的血块。
“我活不成了,但我要是将那边人杀了,他就还能活。”
就算濒死,越缨声音仍然平静。
她认真分析自己的处境:“我是个叛徒了,就算神仙能让我活,我也回不去门派了。我也不愿意去你们魔教。”
“更何况,我活不了了。”
越缨略一停顿,口中吐出了更大的血块,不知是不是肝脏的碎片。
她再次重申:“用我吧。”
囡囡再也止不住哭声,她看了一眼子吉,又看了一眼越缨。
她无助地嚎哭起来。
现在没人能做决定。
但刘清连可以。
他平静地在一片混乱中开了口:“用越缨。”
从中了状元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在混乱中挣扎,在无望中做出最好的选择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所以现在他做出了决定:“用越缨。”
没时间了,囡囡不再犹豫,将结好印的手放在了越缨身上。同时子吉将自己的手颤巍巍伸过来,触到了越缨的肩上。
子吉还有一点灵气,他要做些对囡囡、对大家有用的事情。
活尸印记慢慢沁入越缨的身体,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僵直,身上的伤口却慢慢止住了血。
子吉的灵气也不引人注意地流入了越缨的灵脉中。
囡囡歉疚地看着她:“对不起……”
片刻间,越缨眼中便失去了所有的神智,伤口全部愈合,一股微妙的灵气攀升,子吉最后助她一把,终于跨越了金丹和元婴的边际。
越缨僵硬地从地上站起,眼神恍若无知觉的兽类,陌生地审视着囡囡和秋以。
外面的攻击在继续,香蕉不说话,但嘴角已经渗出血来,她身边的灵石已经裂开了缝隙,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分崩离析。
囡囡尝试着对越缨说:“越缨,去打外面的人。”
她指了指外面的仙修,但越缨只是跟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却没有任何反应。
刘清连向前一步,他柔声对她说:“越缨。”
越缨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光彩,刘清连心中酸痛,但面上仍然平静:“去打外面的人。”
越缨不再迟疑,径直走向了外面。
成了活尸之后,她果然没了知觉,就算刀剑落在身上,她仍然继续自己的攻击。
外面的仙修果然害怕起来:“这是什么个东西!”
越缨现在已是元婴,境界上并不落下风。
但她毕竟是个活尸,现在动作有些缓慢,虽然能发出攻击,但躲避总是不及时,身上满是伤痕。
刘清连看着她全身的伤,轻声问囡囡:“她会死吗?”
“不会。”
她不会死,就算被砍断了双手和双脚,她仍然会用仅剩的牙齿来发起攻击。
囡囡和秋以全身发僵,已经站不住了。
他们几个,只能慢慢看越缨,被削去身上的骨肉……
囡囡眼中是越来越黑的周围,还有身上越来越红的越缨。
香蕉一直不发一言,全力支撑着阵法。
但忽然间,香蕉嘴中发出了一声欲泣的悲鸣:“师父啊!”
囡囡挣扎着看向殿门,一个大红的身影走了进来,微微伸手便将围攻越缨的一个金丹隔空打倒。
曲肃皱着眉头,走进了殿中,他抱怨着:“好烦。”
无忧在等他,而他却要来处理这里的糟心事。
但他进了门,便看见殿中的场景,看见那些对他无关紧要,但对无忧至关重要的孩子们躺在一地血红中。
他眉头皱得更厉害,他的剑在剑鞘中嗡鸣。
殿中的仙修惊诧地看着他。
曲肃微微眯了眼睛,眼中泛起了一些红意:“好烦啊。”
他又轻声抱怨了一声,然后他的剑便携着凛然怒气,从剑鞘勃然飞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曲肃已经很久没有生气了。
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 虽然总是担心无忧的身体,但他得到了无忧的爱,这是他从没敢奢望过的东西, 他的日子过得和梦一样。
有无忧的陪伴,他努力不去想以后, 现在的生活是他从不敢想的幸福。
但他的幸福, 忽然被打扰了。
曲肃的剑悬在他身侧半空中,跟着他步步前行。
他又向旁边看了一眼, 他的大徒弟现在全身乌青、生死不知, 他的二徒弟手臂上全是血。
香蕉很少情绪外放,总是绷着一张脸,现在却满脸欲泣的悲意,眼中却有些狂喜。
曲肃便知道,子吉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中, 而香蕉也以为自己不会活了。
秋以躺在地上,眼神涣散,情况也不妙了。这是何染霜亲手捡回来的最喜欢的徒弟, 也是亲手给无忧、给曲肃做过鞋子的小姑娘。
曲肃灵脉中灵气开始动荡起来。
他眼神微微一移,便看到了囡囡。他一向不喜欢这个孩子, 但囡囡是侯朴的徒弟,以后也可能是子吉的小媳妇。
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能不喜欢囡囡,但别人不能欺负她。
还有越缨, 曲肃上次听到她的消息,她还活得很好, 没想到现在便成了一具尸体。
曲肃心中有些感慨, 又有些害怕, 无忧其实一直都很喜欢越缨,他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对无忧说起越缨的情况……
他看来看去,竟然只有刘清连的情况是最好的。
这些孩子,是真的用自己的命来完成任务……
曲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灵气,强盛的气息便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直冲对面。
那个元婴仙修早就查探到曲肃的到来,他知道有些不妥,但越缨无知无觉,手中攻击未停下半步。
元婴仙修心中有些惊惧,但也只能接下越缨的每一个攻击。
其余的金丹仙修也有些担忧起来,元婴仙修看出他们的紧张,便大声安抚他们:“不用怕,越缨现在动作缓慢,再来一个元婴我们也是能打得过的!”
他给其余人鼓劲:“若是能将魔教长老抓住,我们又是大功一件!”
那几个金丹仙修被他说得动了心,蓄势便要向曲肃攻去。
但曲肃步步坚定,走到了香蕉身边,他轻轻挥了挥手,给几个孩子搭建了更加牢固的护阵。
香蕉终于卸下了心神,瘫坐在地上。
“你们做得很好。”曲肃轻声说:“你们什么都不要管了,师父来了。”
曲肃转头,对越缨喊:“越缨回来吧。”
但越缨根本不理他。
刘清连疲惫地对着曲肃一笑,张口喊越缨:“越缨,回来吧。”
越缨回头,看了刘清连一眼,迟疑一下,终究还是回来了。
曲肃步步向前,直面对面几人。
他看着对面的仙修,心中却想起了无忧。他心思有些发散,无忧现在是不是穿着大红的喜服,在乖乖等他回来?
无忧是不是还蒙上了盖头,等他来掀?
曲肃盯着对面,心中怒气节节攀升。
无忧在等他,而他却要来处理这几个混蛋!
“好烦。”他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便抬起手来。对面的仙修意识到不对,但他们逃无可逃,只能喊:“冲啊!”
但曲肃却厌烦地闭上了眼睛,他抬起的双手轻轻压下,一堵无形的巨墙便轰然从屋顶而降,直直落下那几个仙修头上。
这堵墙的气势太盛,威压太大,让那几个仙修根本无法逃离,金丹仙修甚至无法动弹,被死死压制在墙下。
而元婴仙修还有些逃脱的力气,勉强从墙下逃出来,却还有一条腿被压在下面。
他满脸苍白,不敢置信地扭头看自己已经化为血肉的一条腿,还有那几块已经分辨不出人样的肉块。
“不可能……”他惊慌失措:“元婴不可能做到这样!”
曲肃站在原地,脚下都没有迈动一步,他居高临下看了元婴仙修一眼:“你说得对,元婴做不到这样。”
这一句后,他又是轻轻一抬手,另有一堵墙从天而降,元婴仙修避无可避,临死前瞪大双眼惊惧地死盯着曲肃:“不可能……”
但他没有时间将话说完,殿中便没有了仙修,只有一些模糊的血肉痕迹。
仙修死了之后,没人再吸取子吉的生命力,他的脸色便立刻有了好转。
他不再像是被巨石压住一般无法呼吸,现在呼吸平稳,脸上隐隐有了些血色。
曲肃走过去,蹲在孩子们身边,挨个检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渐渐好受了一些。
香蕉是受伤最轻的,只是灵气枯竭,曲肃给她滋润了有些干涸的灵脉,她便有了些精神。
囡囡和洛秋以也开始能坐起来,倚在柱子上和曲肃说话。
子吉现在也慢慢能睁开眼睛了,只是还说不了话。但他现在看着师父,眼含泪水,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子吉这副哭啼啼的样子,倒是让曲肃有些不习惯,他一边给子吉治疗身体,一边轻声呵斥:“怎么这般娇气,你的师妹们都还没哭呢。”
子吉更加觉得委屈,他可是快死了,想要小师妹把自己练成活尸了,在师父看来竟还是娇气了!
子吉负气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师父。囡囡有些心疼子吉,她刚刚差点失去他,现在看不得他受委屈。
于是,囡囡轻声说曲肃:“师叔,师兄可是差点死了。”
曲肃回头看了囡囡一眼,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所以不知道囡囡再说一遍是什么意思。
囡囡看出来师叔没那么细腻的心思,只能说明白:“师兄难受得很,师叔对他好些吧,不要说他了。”
曲肃被囡囡一说,也确实察觉到自己的一点不妥当。他又软不下去说好话,只能闭了嘴。
囡囡趴在子吉身边,轻声哄他:“师兄最好了……”
曲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到这对小情人这般模样,他便想起来无忧还在等他,他忽地便冒出来一句:“无忧也这般哄我。”
他这话一处,倒让这些孩子们不敢应声了。
教主和师叔的事,他们略有察觉,但他们哪敢说话啊。
其实常无忧没有这般哄过他,没有说过他最好,但曲肃说了这个瞎话,也没人戳穿他,他自己便心里舒坦了很多。
曲肃忙活了一阵,终于将子吉他们全都救了回来,也没缺胳膊少腿。
只有越缨,有些麻烦了。
“无法了,”曲肃摇了摇头:“她情况比潜龙山的活尸前辈好一些,还有些魂魄在,但终归是个死人了,也散了不少魂魄,之后只能这样了。”
囡囡脱口而出:“让云叔叔看下行吗?”
曲肃仍然是摇头:“潜龙山的活尸前辈,云瘴前辈都无法,越缨其实是一样的。”
洛秋以小声开了口:“师叔也是化神了啊,师叔说没法,云瘴前辈应该也是无法了。”
囡囡和香蕉忽然反应过来,是了,刚刚曲肃表现出来的,可不是元婴能做到的……
她们心情都有些复杂,一是有些高兴,但另外又有些难过,越缨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囡囡扭头看越缨,她仍然双眼呆滞,站在刘清连身边,寸步不离。在刚刚的战中,越缨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并不流血,但也不愈合。
囡囡看不到越缨身上的伤,但她脸上的已经足够骇人。
越缨的脸庞正中,便是一个刀口,翻出血肉来,看起来十分狰狞。但她仍然平静,站在刘清连身边一动不动。
越缨临死前记得自己的执念,死了也坚决要保护好皇帝。
刘清连看囡囡扭头看过来,他苦笑起来,然后郑重对曲肃请求:“我想求您允许,让越缨留在我身边吧。”
他也往越缨身边近了近,轻轻给她拉扯了一下破损的衣服,遮住她腿上的伤口:“她是为了我这样,以后我也会将她照顾起来。”
曲肃觉得这也是个法子,当即点了头:“好。”
越缨以后保护着刘清连,刘清连也好好养着她,让她活得像个体面的活人一样。
这是她的执念,也是他必须要报的恩情。
之后,曲肃又去了皇城中,将剩下的仙修全都清理干净,又将撕开皇城护阵的两个元婴仙修处理了。
他急着回去找无忧,但总得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
于是,曲肃给刘清连他们画好了护阵,便直接飞去了魔教山中。
一靠近山中,他便察觉到罗天巨阵的存在,若是元婴期的曲肃,他自然是有些为难,但现在轻而易举。
他只是飞近山顶,便用手撕开了阵法,魔教的人终于能够从山中走出,带着积攒已久的怒气,奔向山外的仙修。
曲肃站在山顶半空中,他的气息泄露,被很多人感知到。
何染霜仰头看着师兄,疲惫的脸上露出一点释然的笑意。
侯朴有些羡慕,但正事要紧,他还是拿着刀带人冲到了山外。
寂融死死盯着上方的身影,满脸凝重,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将自己的戒指脱下,然后重重捏碎,戒指的齑粉消散在空中,闪过一道诡异的亮光。
与此同时,楚山后的禁山中传过一点轻微的灵气波动。
那波动流淌进了被楚山称为禁区的山洞中。
满是冰雪的山洞中,莹润如冰塑一般的人缓缓挣开了眼睛。
他慢慢伸出手,用柔白的指尖接住了那道波动。
明明是很不妙的消息,他脸上仍然没有波动,似乎世间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关。
但思量片刻后,数十年未动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他不想出去,现在也不是时候出去,但他必须要去看看师父交给他的楚山到底如何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魔教山下战作一团的时候, 曲肃站在上空,冷冷看着下方的场景。
现在魔修和仙修的实力相当,两方都有损伤。
只要魔教不落下风, 曲肃便不打算下去。现在他的境界和其他人已不在同一水平。
他在宫中被怒气冲击,压抑已久的境界悄然突破。
他本不想化神的, 他只想好好陪着无忧。
但那时候怒气和灵气一起冲刷着他的灵脉和识海, 他也只能突破了。
突破的那一刻,他便察觉到世界已经和自己之前认识到的截然不同。原本山是山, 水是水, 但现在整个天下在他看来都是相似的、无比脆弱的东西。
山哪是山,水又不是水。
曲肃恍然明白无忧之前说过的元神境界的含义,这时候便彻底脱离了人世间。
他甚至手指都不用动,心神一动便能牵动数万人命。
所以,现在曲肃不能动。
化神的那一刻, 他便知晓了化神的行为准则:在不被侵犯的基础上,不要对其他人动手。
因为,化神的小小举动对于其他人可能就是致命的无妄之灾。
因此, 曲肃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并不动弹。但他心中有些焦急, 无忧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能回去找无忧了?
曲肃犹豫的时候,远方便有了悠远的声响。
寂融惊喜大喊:“度洵掌门来了!”
何染霜当即下令:“撤!”
寂融也带着仙修撤退, 两边退守到合适的距离,紧紧盯着对方。
两边的化神来了, 他们这些人的战斗已经无足轻重。
曲肃绷紧了身体,看向远方。那边并没有人影, 但只是一息间, 曲肃身前的空气便扭曲起来, 一个人影从模糊到清晰,终于显现于人前。
曲肃目不转睛,这就是度洵了,他听闻了这个名字无数次,终于能够见到了……
但度洵终于露出面庞时,曲肃却惊讶了。
度洵很白,几乎如冰雪一般全身沁染着过于洁净又冰冷的气息。他穿着和曲肃一般的白衣,却白得更加寒凉,几乎透漏出一股凄寒的气息。
最为骇人的是,度洵的眼中,没有一点黑色,全都是白眸。
曲肃认真地端详着他,有些不明白。化神可以随意更改自己身体,身体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副躯壳。
既然如此……度洵怎么会盲?
但度洵只是站在原地,用自己的神识猛烈地袭向曲肃。度洵的速度太快,曲肃思考着他的白眸,没来得及抵抗,被他的神识扫过了全身。
度洵微微有了一些表情:“化神。”
他似乎在感叹,但语气中没什么惊诧的意味,似乎只是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已。
“可惜。”然后度洵又说了这一句,之后,他白茫一片的眼睛微微闭上,手掌蜷缩,掌中微微发亮。
度洵看起来有些孱弱,但掌中的能量已经溢出,曲肃能感受到,里面是化神认真的一击,是天下无人能抵御的力量。
但这力量,曲肃自然可以接住。
曲肃看了一眼下方,看到了侯朴努力地抬起头,看到何染霜戒备地看着对面,看到了楼探阳和香叶背靠背,为对方抵挡敌人……
度洵这一击,就算他接了,也会有磅礴的灵气溢出,魔教弟子们都在下方。
染霜和侯朴他们许是能抵住,但其他的弟子便没有这般实力了。
曲肃开了口:“度洵。”
度洵微微扭头,似乎听到了他说话。
曲肃知道他看不清,但仍然指了指下方:“仙修都在下面。”
魔修抵抗不了,仙修自然也抵抗不了。
但度洵听到了他这句后,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掌中能量仍在聚集,他空洞的眼睛似乎盯着曲肃的方向,等他接下来的话。
曲肃觉得他应该明白,这一击,魔修和仙修都会死不少人。
但度洵不是很明白的样子,曲肃只能再解释一句:“下面的人,会死。”
度洵这次听懂了,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开了口:“然后呢?”
他脸上专注,似乎真的不明白会死又能怎样?
度洵不曾慢下一步,掌中能量积蓄已成。曲肃有些惊了,但他没时间思考度洵的脑回路了,他奋力在自己脚下构建了一个庞大的阵法,魔修和仙修站得距离近,曲肃没时间分得太详细,只能全都护起来。
在他阵法构建成功的时候,度洵积蓄已久的一击已经打出。
曲肃用尽了全力,用双掌抵抗面前的柔光。
那股力量看似温柔,其实没有一点温良,其中全是想将曲肃置于死地的杀气。
曲肃拼命才将这股灵气打散,他的袖子已经有了碎裂。
下方护阵也被打碎,但灵气也已经变弱,化作了一阵狂风,将下方众人吹得东倒西歪。
度洵手中又在酝酿灵气了,曲肃心中愤怒,极想动手,但他不能。
曲肃觉得自己疯得没有度洵那么厉害,度洵不把仙修的命当回事,可他在乎魔教弟子的命。
曲肃只能飞快向前逃,想将度洵引开。
两个化神的速度是人眼所不能及的,下方的人只是一眨眼,上方便没了人影。
寂融带着手下退了,等度洵将魔教化神灭了,他们再来不迟。
何染霜也招呼着魔教的弟子回了山上。
何染霜表情凝重,现在还不到时候,若是强行做了,她便会极为疼痛。但若是她没看错,师兄刚刚穿的是喜服吧……
何染霜咬了咬嘴唇,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曲肃寻找着无人的地方,度洵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曲肃心中怒意更加勃发。
他脑中甚至有些恍惚,一会是穿着喜服的无忧,一会是受伤濒死的子吉,一会便成了身后那个比自己还疯的度洵。
曲肃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大喜的日子里去救要死的徒弟,又得满天下跑着,去寻个无人的打斗地方。明明无忧在等他,他却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浪费了这么珍贵的时光。
曲肃多次想直接回头,和度洵打起来。
但下方的地面上方圆百里内有人,曲肃可以不在意这些人,但他知道无忧在乎。
他不能变成一个让无忧讨厌的人。
终于,曲肃终于寻到了无人的地方。
他站在半空中,看着身后的度洵也站定在原地。
这里无人,曲肃不愿再开口,他拿出剑来,当即对着度洵刺出。
度洵身子一闪,便消失在空中。
曲肃旋即转身,立刻对着虚空刺出。
他们行动间,下方的山脉中已经有了隆隆轰声,无数的鸟兽争相从林中跑出。
化神的战斗已和天地相关,百里外的城中没有声响,天空却密集了大团的黑云,一场大雨即将降临。
他们两个速度极快,空中只有凌乱的几道残影,根本看不到对面的身影。
但他们战斗越久,便越认识到一个事实。
化神是不死的。
他们受伤后的下一秒,伤口便立刻愈合,他们灵气攻出的瞬间,天地便将灵气奉上。
他们不死不伤,不疲不乏。
这场战斗根本没有止境。
度洵始终面无表情,但曲肃心中却愈发愤懑。
无忧在等他啊!
可他为什么要来和一个疯了的人来做这等无趣的事情!
曲肃的攻击一下比一下激烈,度洵的伤也就一个比一个重,但他的伤口总是在产生的一瞬间愈合。
度洵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不是生气,而是类似于惋惜。
在一次攻击时,曲肃贴近了他的身体,终于听清了他嘴中的话:“可惜……是个魔修。”
曲肃不觉得可惜,他甚至不想回嘴。
他木着脸,发疯一般发出一道道灵气,他头发纷飞,眼睛发红,整个人疯癫一般。
曲肃离开无忧的时候,还是黄昏,但现在已经夜深。
若是过了子时,他还没掀开无忧的盖头,那便是不吉了。曲肃信这个,他不想让他和无忧的大日子沾上一点不吉利。
“我要娶妻啊!”曲肃终于吼了出来,他灵气暴涨到可怖的地步,燃烧着灵气和生命。
若他还是元婴,身体一定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但他已是化神,他脚下大山中的树林瞬间枯萎,将生机送到了他的体内。
但天地并不站在魔修或者仙修的一边,只公平地供奉着曲肃和度洵的生命,不让他们有半分损伤。
曲肃用了自己的生命,但度洵仍然好端端站在对面。
曲肃觉得很累,他绝望得眼睛都变成了红色,和度洵的白色眼球对比鲜明。
忽然间,曲肃身后不远处有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师兄。”
曲肃扭头,便看到了何染霜,她脸色也惨白,简直像是死人刚活过来一般。
“师兄,你走吧,我来。”
何染霜从半空中走过来,她走近时,曲肃便感知到她的气息,里面有死气,也有化神的气息。
曲肃忽然想到无忧之前说过,染霜那本功法有个很奇妙的地方,练好了便有一次强行突破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需要搏命。
曲肃想问问何染霜是不是冒了险,但他没时间了。
他点了点头,便要往后走。
忽然间,他又看到了不远处的侯朴和楼探阳。
侯朴和楼探阳身边有一层何染霜布下的护阵,但他们不该来的。
曲肃压住性子问侯朴:“你来做什么?”
侯朴脸上露出了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师兄……”
他吸了吸鼻子:“祝贺教主和师兄……喜结良缘。”
曲肃看着他,愣在原地,顿时生不出气来,楼探阳也轻声说:“愿教主和师叔携手百年。”
何染霜站稳,伸出双手,一边由天地修补自己的身体,一边准备接受度洵的攻击。
但她仍然抓紧时间,对着曲肃喊了一声:“恭贺教主师兄新婚!”
何染霜这一声后,便是一声剧烈的灵气碰撞声。
曲肃眼中疯狂的红意慢慢消退,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个羞怯又有些得意的笑意:“多谢。”
他不再管身后的天崩地裂,径直向他的无忧飞去。
曲肃到了小院前,轻轻打开了院门。
院中桂花香味在夜间显得清淡,红色灯笼随风轻轻吹动。
曲肃轻声走近了房中,便看到了他的无忧倚靠在床尾的栏杆上,盖着盖头昏昏欲睡。
他走过去,常无忧便立刻有了知觉,她困倦得很,声音都懵懂了起来:“怎么才回来啊……”
曲肃笑起来。
常无忧又问:“今日的事情解决了吗?”
曲肃想起来变成活尸的越缨,还在和度洵抗争的染霜,刚刚活过来的子吉……
但这是他的新婚夜。
这是他美好的、垂危的无忧。
他们起码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大喜之日。
于是曲肃点了点头:“无事。”
然后,在子时之前,他终于心满意足掀开了他的新娘的盖头。
常无忧困极,曲肃帮她褪了喜服,两个人相拥入眠。
管他天下动荡,管他山川覆灭,起码他们今夜在一起安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常无忧明明累极了, 夜间睡得却不踏实。
曲肃看她入眠,多次想起身出去看看染霜那边的情况,但无忧睡得不踏实, 他一动,无忧便微微翻身, 有些要醒的迹象, 他不敢走。
但他还是担心何染霜,最后狠狠心对无忧用了昏睡符。
常无忧彻底睡死了, 不再有反应。
曲肃缓缓起身, 站在床边穿上外袍,然后在眠中的常无忧额上轻轻一吻。
他出了门,站在门外片刻,将整座小院都严密保护起来,之后才出发了。
曲肃能察觉到, 染霜和度洵还在打。
两个化神,打得昏天黑地,却分不出个胜负来。
曲肃遥遥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看到何染霜胸口破损,明明是个致命伤, 却在瞬间痊愈。
这就是化神。
根本没完没了。
曲肃心知肚明,就算他和染霜一起, 也只是把度洵每一次打得伤更重一些而已,他们不可能打倒度洵, 更不可能杀死度洵。
他们彻底僵持在这个局面。
曲肃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大声喊:“度洵!”
何染霜察觉到了师兄的到来, 她瞬移几步, 便到了曲肃的身边。度洵便也住了手,用白茫一片的眼睛看向他们的方向。
“度洵,今日分不出胜负了。”
度洵很明显也知道这点,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曲肃继续开口,他不爱说话,但现在他不说也不行了,总得有人把事情解决。
“下次,你我做个决断。”
其实度洵更想今日就把曲肃杀了,但他虽然执着,但他并不傻。
略一思考,就知道事实确实如曲肃所说,今日确实分不出什么来。度洵被誉为修行第一人,身边没人能够与他匹敌,现在竟有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化神,度洵确实需要想一想。
度洵默不作声,但也没有动手,便算是允了这事。
曲肃使了个眼色,何染霜便率先退下。
何染霜走远了,曲肃便也要走了,但临行前,他忽然发问:“度洵,你为何看不见?”
度洵面色无波,反问曲肃:“我要看什么?”
对他们化神而言,能看见的东西,都能用神识查探到。
但曲肃觉得,还有很多的人和东西,需要用眼睛来看,比如他的无忧,比如他们的魔教和后山,还有很多人和事。
曲肃刚想开口,说可以用眼睛看看重要的人和事,但他忽然想到他和度洵第一次交手时,让度洵不要立刻动手,下方的人会死。但度洵问他,死了又如何。
也是,度洵要眼睛做什么,这世间与他而言,又有什么重要的需要他的眼睛来看?
曲肃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转了身径直离去。
寂融已经在楚山中等待许久。
他万万没想到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魔教竟然又有了一个化神?他不敢信,但细细思索之后,他隐约有了察觉,之前的那个化神到底存不存在?
他想不明白,便不再想,一心一意等着度洵回来。
寂融已经收到了消息,知道东陵死了,他有些可惜,但想一想便释然了,毕竟是个凡人生的孩子,死也就死了吧。
但他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悲伤的模样,他的儿子算是为了修仙界牺牲,做父亲的自然更要些好处了。
楚山议事厅中站了很多人,他们不敢说话,静静等着度洵归位。
他们等了一整夜,也无人敢离开。
终于,当天边有了第一缕微光的时候,楚山外刮起了一阵旋风,议事厅的主座上便坐了一个白衣的人。
寂融反应最快,当即跪在地上:“恭迎掌门!”
其余人也立刻反应过来,立刻也跪在了地上,跟着寂融一起喊:“恭迎掌门!”
度洵坐在椅上,漠然地望着前方……
何染霜回了山里,去进行下一步的安排,曲肃立刻回了他和常无忧的小院里。
常无忧在他的昏睡符中,睡得仍然安稳。
曲肃走到床边,轻轻脱了外袍,躺在了她身边,然后,他将手放在她骨肉如柴的后背上,轻轻托起她的身体,缓缓将她体内的死气凝结成晶。
化神后,他便能看到无忧更清晰的身体内部,他看到一片灰沉中,有无数的小小发光的颗粒。
那灰沉是源源不断产生的死气,而那发光的小颗粒,是死气凝结成的小小晶体。
曲肃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细看。
他一心一意将她拥在怀里,然后悄悄将昏睡符消除,装出一副初醒的模样,将她唤醒。
“无忧。”他柔声唤她。
常无忧的睫毛轻颤,缓缓从睡中醒来。
曲肃眼睛都不敢眨,紧紧地盯着她。他觉得这一幕比之前看到的所有世间美景都更加漂亮、动人。
常无忧慢慢清醒后,曲肃便扶她起身。
之后,常无忧吃着早饭的时候,曲肃便装作无意的模样告诉她:“无忧,我化神了。”
他说着话,手里还在搅拌着红豆粥,粥有点热,他怕烫到她。
常无忧嘴里有半只煎饺,闻言愣了片刻,便继续咀嚼,将煎饺吃了进去。
这一只煎饺后,她便用他的衣角擦了手,看着他问:“出事了?”
曲肃犹豫片刻,终于将昨晚的事情全都讲给她。
常无忧听着,脸色越来越沉郁。
她没想到,只是一晚时间,魔教的孩子们受了重伤,曲肃和染霜化神了,越缨死了,度洵出关了……
常无忧脑中有些钝痛,她后怕不已,万一阿肃要是没及时赶到,孩子们是不是就没了性命。
即使曲肃赶到了,越缨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事已至此,她没时间为他们的遭遇难过,而必须要开始考虑度洵的问题了。
曲肃将自己和度洵的战况告诉常无忧,说化神根本不死不伤,他们没办法决断。
曲肃很是坦诚:“若是能同归于尽,我也是愿意的。”但自然要在无忧之后。
但问题是,化神不会死,就算曲肃有这个想法,也根本做不到。
常无忧皱眉思考着,片刻后,她才开了口:“听上去,到了化神的境界后,几乎就和天地共存。”
这很难办。
但她又听了曲肃说他们灵力虚弱时,脚下的山川树木枯竭,也供奉给他们灵气。
这样不像是共存,而像是……寄生。
“阿肃,我们都见过树上生长的藤蔓,”她手指微微抬动:“看上去纤弱,但其实根茎已经将树根缠绕,吸收着大树的生命。”
曲肃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个。
常无忧略一停顿,抬头说了自己的想法:“其实我觉得,化神便是整个天下的藤蔓。”
“或者说,是癌。”
曲肃不知道癌是什么,但常无忧已经想明白了。
化神那一刻起,修者便扎根于天下,用整个天下供奉自己。
化神之下,修的是与天共存,化神之后修的才是超脱。
树死的时候,藤蔓才会死。
常无忧和曲肃对视,知道事情难办了。常无忧忧愁的是度洵怎么办,他们杀不死度洵,若是修仙界不接受与魔教共存,之后便是一场场大战。
而曲肃担心的,化神到底能不能死,他怎么才能陪无忧共赴黄泉?
两个人心中思绪不同,但眼中都是一样的惆怅。
这是他们的新婚第一日,常无忧柔声哄他:“也不用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
曲肃点了点头:“对,肯定有办法。”
他们两个好端端说着话,常无忧便忽然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后,他们便无法隐瞒彼此,她面前一杯羊奶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红。
他们两个看着那杯羊奶,谁都没有说话。
“不要管了,”曲肃霍然开了口:“让染霜他们去做好了。”
无忧现在身体已经这样了,世间留不住她,他们又何必考虑太多。
无忧生来不是为了操劳的,她不是必须要为了这个天下奔劳到死的,她也有资格不担那么大的责任。
他们没多少日子了,凭什么无忧要去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做这些事情。
“出去走走吧。”最后是常无忧开了口:“走一走,许是还能想出些法子来。”
但曲肃摇了摇头:“你不要管了,不要管天下如何,不要管越缨怎么样,也不要管其他人之后会怎样。”
“我们好好的,好好过日子。”
曲肃眼神执拗地看着她,有些可怕。
常无忧明白了曲肃的心意,在他心里,比起天下,她更重要。于是,她不再提其他的,只是站起身来。
曲肃从房中拿出一套樱粉的衣裙。
他走到常无忧身后,给她穿了罩衫,然后又系了腰带。
常无忧还想问魔教其他人怎么样,但曲肃再不回答她。他实在不愿让她再提及他人,她也就不再提了。
他们都已经接受了之后的命运,于是现在看起来两人都平淡。
曲肃只觉得很心疼无忧,他轻轻将她揽在怀里,贴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新嫁娘,要穿红粉些的颜色。”
常无忧也在他的腰间系上了淡蓝的腰带,又在他腰间挂了一个大红色的荷包。
临出门时,常无忧却对着镜子发愁,觉得自己看起来太过憔悴。
曲肃便拿了胭脂,给她唇上涂了颜色。他有通天之能,手却笨得不得了。明明杀人时手都没有颤一下,现在却总是拿不稳胭脂,将口脂涂出了她的嘴角。
他们两个笑闹着,终于将她唇色涂好,看上去有了些精神。
然后,他们两个上了街,果真如同新婚的夫妻一般进了首饰店中,挑选着常无忧喜欢的手串。
每当见到一处小摊子,曲肃便会停下,问她想不想吃。
之前,常无忧很爱吃这些东西,现在她吃不下了,但看着曲肃的眼神,她还是买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上一口。
曲肃满心高兴,觉得自己和无忧真的过上了普通人一样的日子。
但当他们转了个弯时,常无忧轻轻拉了拉曲肃的手。曲肃满脸笑意地扭头,便看到了无忧有些歉意的脸。
“阿肃,我们去见前辈吧。”
“我……还是放不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常无忧恳求地看着他, 希望他能同意去找前辈,她想去问些事情。
曲肃低头看着她,有些无奈, 又有些生气。他低声下气问她:“能不管吗?”
有些话,他不想说, 但现在他仍然说了出来:“……我们也许没多长时间了……”
常无忧知道, 但她心中沉甸甸的,实在放不下在意的人。
曲肃看起来真的很可怜, 他化神之后, 气息更加洁净,甚至没了凡人的气息,但他现在眼神小心翼翼,面上有些委屈。
常无忧便有些心软了,她心想着, 算了吧,曲肃实在不愿意,那她就算了吧。
她低下头:“那不去了。”
曲肃松了口气, 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条书画铺子, 有些落魄书生拿着自己的画来卖。
这些画不拘一格,别有一番意趣。
曲肃远远看见有个书生只画猫, 他想着无忧会喜欢,于是牵着她往前走。他满心以为无忧会高兴, 但他一低头,却看见无忧眼神放在画上, 目光却有些发散。
他便明白, 她确实放不下心来。
曲肃轻轻叹了口气:“也好。”
他这一声叹息过于微弱, 根本无人在意,但在他叹息的那一瞬间,曲肃和常无忧身周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街道和人快速地闪过他们的身边。
常无忧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她抬头看去,便看到了那条街道已经离他们很远,继而身边又闪过了田亩和山川。
她抬起头来,看向曲肃的眼睛:“我……也不是很担心。”
曲肃是真的担心她,于是她也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刚刚的担忧过于外露,是不是又会让阿肃委屈。
曲肃的手指轻轻按在她的掌心:“你愿意为了我不去找前辈,我也愿意为了你去找前辈。”
不管她让不让步,他都愿意让她。
他爱她太多,看不得她有一点不高兴。
他们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安静牵着手,只是几个呼吸间,他们便到了云瘴之境前。
林中的黑雾仍在流动,但已经不对曲肃有作用,曲肃经过时,它们便如同畏惧一般往后流淌。
甚至脚下的草都在为曲肃和常无忧让路。
他们两个走进了前辈的小院中。
前辈早有知觉,看到曲肃进来时,便从椅子上坐起,脸上有些高兴:“终于化神了。”
他知道曲肃心有执念,不想化神,但曲肃灵脉伤势很重,化神了前辈才能不担心。
前辈一低头,又看到常无忧和曲肃的手牵在一起,他微微愣怔,常无忧看着前辈微笑起来,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曲肃立刻开了口:“我们成婚了。”
这是他们成婚后遇到的第一个熟人,曲肃尽量维持住脸上的矜持表情,但眼睛几乎发着光,紧紧盯着前辈,期望得到一些他想要的反馈。
前辈听到了这句后,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片刻后才有了反应,他点着头:“成婚好,成婚好啊。”
前辈知道常无忧对曲肃来说非常重要,他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情感,但他知道常无忧要死了,而曲肃寿命无限,甚至可能位列仙班。
所以,他以为曲肃和常无忧之间,最后大抵会是一场来不及开口的告白。
前辈见过了悲伤和离别,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常无忧和曲肃竟然还能达成一场欢喜。
他们三个坐在桌前,常无忧明白前辈的意思,笑起来:“既然彼此心意知晓,既然时间不多,那就做应该做的事情好了。”
她说得洒脱,只字不提自己当时的纠结和犹豫。
曲肃看着她,发自内心地感激她的坦率。其实在之前他最怕的就是她会为了他好,而隐忍情感。
但他想要的不是隐忍,就算最后会失去,他也要曾经拥有。
前辈有些慌乱,在身上四处摸索,又想回屋子里去找些东西给他们做贺礼,他已经几十年没经历过这样的喜事,现在十分不知所措。
常无忧拦住了他:“前辈说句恭喜话就好了,我们也不是非要礼物的。”
前辈想了想:“白头偕老。”
曲肃巴巴地盯着前辈,前辈便又说了个:“举案齐眉,天造地设。”
曲肃有些高兴,但还想听更多,只是继续看着前辈,眼睛里满是渴望。若是往日里,前辈不惯着他这臭毛病,但现在曲肃刚成婚,前辈便愿意纵容他一次。
只要曲肃还看着前辈,前辈便绞尽脑汁,继续想些吉利词说。
眼看着前辈心力交瘁,曲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常无忧忍不住笑起来,她扯住了曲肃的衣袖,示意他适可而止。
前辈终于松了口气:“我好好找一找,给你们补个礼物来。”
然后他们三个便说起了正事,前辈其实有些担心,问起了囡囡:“前几日我在囡囡身上留的灵气有些衰弱了,似乎受了伤,并且越来越弱,我正紧张,结果她又好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曲肃是亲历者,便将事情讲给前辈听。
前辈听得认真,有些感叹这两个年轻人带着同伴做出的如此大的改变,也有些愧疚自己这辈子的一事无成。听到了度洵出关后,他便明白了他们两个此行的来意。
常无忧开口问:“前辈,如何才能杀死一个化神?”
前辈在解答之前,还是先问了一句:“囡囡无事了吧?”
曲肃点头:“好着呢。”
前辈松了口气,便将自己的一些思考告诉了他们:“化神,其实别人杀不了。”
曲肃和常无忧都知道,但常无忧觉得前辈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讲,果然前辈继续说了下去:“无忧想的是对的,化神之后生命便和天地息息相关。”
“化神看起来是自己修练出来的,其实也是契合了天地的发展,也算是天地酝酿出来的。天地既然酝酿出化神,便不会允许任何人杀死化神。”
前辈略一停顿:“但天地也不是只酝酿出化神来。”
他伸出手,院外的竹林便有了微微的风动,他的手向上指去,云瘴之境灰云密布的天空便露出些光来。
在云彩的缝隙中,一队鸟雀向南飞去。
常无忧忽然便明白了:“前辈的意思是,万物都由天地酝酿。”
前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对了一半。万物都生于天地,长于天地,天地既然允了万物生长,那便是天地生出万物来。但天地只是生出了万物来,却没有酝酿。”
常无忧抓住了两个词:“那生出和酝酿有很大的区别吗?”
“有,”前辈点了点头:“曲肃应该能察觉,当化神需要时,天地便能愿以万物为饲。”
“化神是天地的精华,是远比万物更珍贵的东西。”
常无忧不明白,前辈的意思不还是说化神无法杀死吗,但她忽然想到了曾经听到了一个故事。
说一个母亲有十个孩子,其中最小的便是她最爱的。
母亲的幼子生了病,神医开了药,但药引子竟然是她其他孩子的心头血。
母亲思考了很久,流着泪终于选定了自己那最愚笨最不讨喜的长子,她流着泪在夜间将长子杀死。
她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孩子啊,你也是母亲的肉,但你的弟弟是我最疼的那一块啊。”
她顺顺利利将长子杀死,她最爱的幼子喝了大哥性命为引子的药后,果然好了几日,但几日后,便又病倒了。
这一次,母亲选定了长相最丑陋的八子。
幼子喝了药后,又好了一段日子。
但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幼子便又病倒了。这次母亲拿着刀左右为难,现在她除了幼子,还有六个孩子。
这六个孩子都不如幼子那么完美,但也各有各的好处。二子孝顺,三子良善,四子貌美……
更何况,如果她这次又选中了一个孩子杀死,那之后呢?
这次,母亲没有选中任一个孩子,她放下了刀,安静陪着幼子走到了人生终点。
之前常无忧听过这个故事,当时她不明白,认为这只是个□□,要是实在说有寓意,大概也是在教导人生死有命,但现在她忽然明白,这是权衡。
天地如父母,万物便为子女。
“所以,”她轻声问:“天地有灵智,也要权衡是吗?”
前辈赞赏地看了常无忧一眼,旁边的曲肃还有些懵,前辈看了曲肃一眼,又看了常无忧一眼,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常无忧配他有些亏了。
“对,权衡。”
“化神比万物重,但也只是比万物重罢了。”
“若是将万物当成数量来看,也许在第一万零一个性命时,天地的权衡便会不再倾向化神。”
前辈的解释仍然不甚清晰,但常无忧已经彻底明白了。
她知道了杀死度洵的方法。
但这个方法,她不能用。
常无忧和曲肃又陪了前辈一会儿,之后便要离开了。前辈听闻有个仙修成了活尸,便和曲肃说了些法子,能将活尸的身体养得好一些。
他们记下了之后,便道了别,之后常无忧想进宫,看看越缨的情况,顺便将这些法子告诉刘清连。
毕竟越缨的肉身之后都得靠他了。
他们两个携手走在路上,曲肃终于开口问了她:“到底怎么样才能将度洵杀死啊?”
若是可行,他日后也能自己用。
刚刚当着前辈的面,他不愿问,怕显得自己笨拙。
现在常无忧便讲给他听:“说是权衡,其实我觉得更像是报应。”
“报应?”曲肃重复了一遍,不知怎么和报应相关。
“化神虽然被天地所供养,但总归仍是天地中人,受天地约束。”
“在天地中,鸟兽比花草命重,凡人比鸟兽命重,化神比凡人命重。化神比一个凡人贵重,比十个凡人贵重,比百个凡人贵重,比千个贵重……但化神能不能比十万个凡人命重?”
“若是十万个不行,那百万呢?千万呢?”
曲肃终于有些明白了:“若是度洵伤性命太多,天地便会降下惩罚?”
他也懂得了无忧听懂了前辈的话后,没再提起度洵的原因——就算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又不能引着度洵真的去伤了数百万的人命。
他们两个不再提这事,只是安静向前走去。
忽然间,曲肃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来:“若是真的有报应,那仙修作恶多端,为何没有报应?”
常无忧牵着曲肃马上就要走出密林,走到有光的地方。听到曲肃的问话,常无忧略一沉思便有了答案:“哪里没有报应。”
常无忧看向他的眼睛,微微笑起来:“我们不是来了吗?”
灭门惨案中,只有她活了性命,又在梓城遇到了一个小乞儿。
天地那么大,她却单单逃到了有他的地方。
只是当时还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天地报应便连成了一个环。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他们两个紧紧牵着手, 相伴着走了一段路,等到心中情绪平复些,他们才踏上了去皇城的路。
前辈给出了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正确却无用。
常无忧不会用,曲肃自然不会和她背道而行。从始至终, 他只有一个报仇的念头, 报仇之后他便只是追随着她的脚步罢了。
她□□脆弱,却拥有最清晰坚定的头脑, 那他便是她手中最利的剑。
他们两个没再谈起度洵的事情, 径直去了宫中。
皇城在上次战中有了些损伤,皇宫中人少,倒是还好,但城中有几个魔修和仙修打了起来。
仙修不管不顾,肆意毁坏周边的民房, 但魔修还是知道尺寸的,他们有些势弱,但还是努力将战火迁移到人少的地方。
魔修做的努力也是有些用处的, 皇城虽然有些房子倒塌,但凡人也只是受了些轻伤罢了, 并不严重。
现在整个皇城在重建中,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常无忧和曲肃走过了忙碌的街道, 便到了皇宫中。
一踏进皇宫的地界,常无忧只是将左脚踏在了青砖上, 便有一阵疾风奔来。
常无忧身子太弱,这阵风甚至将她吹了个趔趄, 曲肃连忙扶住了她。
常无忧站稳后, 便看到了越缨。
这一眼, 便让常无忧心中无比复杂。
常无忧一共见过越缨两面。第一面时,越缨孤身前来要除掉他们,却被何染霜按在地上打,吃了一嘴的土。
第二面,她们相见在热闹的集市上,越缨以为她是凡人姑娘,巴巴地跟着她,还给她贴了护身符,而常无忧给了她一包糖。
前两次见面,都算不得美好,第一次挨揍,第二次越缨被欺骗。
但起码那两次相遇时,越缨还是穿着干净的衣裳,眼神安宁。
现在的越缨,眼神有些呆滞,盯在常无忧脸上,却没有一点情绪。
最为骇人的是,越缨的脸颊中间有一道长长的缝合痕迹。针脚细腻,也用了和肤色贴近的线,但这缝合放在人脸上,还是有些惊悚。
常无忧细细打量她,便看出来越缨的脸上用了一些胭脂,遮住了惨白的嘴唇。除了脸上那个伤口和无神的眼睛外,其实倒是像是个正常的姑娘了。
越缨身上穿着她惯常穿的灰色衣裳,衣裳干净没有一丝褶皱,甚至她的鞋都穿得妥帖,不沾一点灰尘。
常无忧心里有些复杂,但终于松了口气,看样子越缨被照顾得还算不错。不知道刘清连给越缨安排了几个宫女,才能将一个活死人照顾成这般体面的模样。
越缨在她身边,认真看了她片刻,常无忧轻声问她:“越缨,上次的糖好吃吗?”
越缨没有一点点回应,眼睛仍然呆板,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但越缨研究了常无忧一会儿后,便放弃了,她觉得眼前的人似乎不让她讨厌,于是她转头研究曲肃。
皇宫内有了叫声:“越缨!”
是刘清连的声音,越缨便不再看曲肃,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曲肃终于松了口气,带着常无忧去了殿中。
侯朴已经在门口了,看着教主和师兄几乎要落下泪来,但他是个心思没那么细腻的人,难受片刻也就过去了。
侯朴之前琢磨过,要是见了教主和师兄,是不是要改称呼?难不成以后把师兄叫做教主夫人?
他觉得要是这般叫师兄,师兄也许会很高兴,但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口,便按之前的叫法糊弄过去了。
常无忧好好安抚了他片刻,她对侯朴没说实话,只说自己身体不适,许是要在秘境中呆上数年。
她不愿告诉侯朴,一是她希望他能继续开开心心当个傻子,心中不要有任何不好的事情;二是因为他的嘴是真的不严……
安抚好侯朴之后,常无忧终于有时间和刘清连聊一聊了。
“你找的人不错,”她夸赞道:“把越缨照顾得很好。”
刘清连却笑起来,越缨就在他身边站着,像个不知疲倦的武器。刘清连看了越缨一眼,小心将桌上的砚台拿开一些,生怕会沾到越缨身上。
“我哪能找到人照顾她啊,”刘清连感叹:“她谁都不亲近,只愿意和我呆一处。”
这出乎常无忧的预料,她有些惊讶:“那她脸上的伤也是你缝的?”
刘清连点头:“但我缝得还不好。”
他大大方方地奏折旁边拿出一块小小的绣布,上面有两只鸳鸯,只绣了一半:“我还在练绣工,等我练好了,便给她拆了重新缝一次。”
常无忧更加惊讶了:“那她脸上的胭脂,还有衣服鞋子都是你准备的?”
“是啊,毕竟她不亲近任何人,只能我来了。”这活不轻巧,刘清连不仅得处理国家大事,还得伺候越缨,这话听着像是诉苦,但刘清连的语气中却没有一点诉苦的意味,甚至有些炫耀了。
常无忧上下打量着越缨,愈发觉得刘清连用心了。
但常无忧的眼神,却让刘清连以为她在想别的事情。他轻声解释:“她的……里衣,身上的伤,也都是我处理的。”
他有些怕常无忧会认为他是个轻浮之人,于是拼命解释:“我之前……受了很多年的折磨,虽是个男人,但很多事情已经做不了了。”
他如此低声下气,自揭伤疤,就是想守护越缨的清白。
虽然她已经不是个活人,脸上都是狰狞的伤口,看起来惊悚,但他还是想让其他人都知道,她干净得很。
常无忧看向刘清连,温声劝慰他:“辛苦你了。”
刘清连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了。他心里只觉得,这哪里辛苦呢,他现在做着自己从小到大都想做的事情,身边还守着一个越缨,他只觉得没什么更好的日子了。
常无忧又和刘清连聊了之后的一些事情,刘清连调度有方,他知道度洵来了,修仙界有了靠山,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于是他早就将一些住所离修仙门派太近的人暂时迁移了住所。
然后,他还组织了大军,日夜交替看管着修仙界动向,大军中安排了几支先锋军,配备了魔教送来的特异武器。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各种安排。因为他日夜沉浸在国家事务中,所以事情安排得比常无忧自己来做还要妥帖。
他确实是个好皇帝。
越缨的选择和牺牲没有被辜负。
大事聊完后,常无忧便说起了小事,今日云瘴前辈说了些事情,她都记得牢牢的,讲给刘清连听。
“越缨的情况好一些,她还有些魂魄在世间游离。若她昏迷了,那她这些魂魄肯定用不了几日便会消散,再也寻不回来。但她现在的状态处于生死临界,算是和那些走失的魂魄还有些牵连。”
“那些魂魄便不会那么快消失。”她顿了顿:“但魂魄无形,谁都看不见。”
无形的东西,就算知道存在与世,也没什么用处,根本找不到。
但这总算是个念想,刘清连很是豁达:“总比没有强,说不定呢。”
然后,常无忧又和刘清连说了说活尸的一些护理方法,越缨身上的伤口最好定期用艾草熏一熏,对她能好一些。
刘清连将这些小事情全都认真记了下来。
越缨一直在旁边认真听着,她的眼珠缓慢移动,视线在刘清连和常无忧之间停留。
越缨没了记忆,也没了情感,但她心中还保留了一些简单的思想。
她费力地想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但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无法理解。
刘清连和常无忧的话说得久了些,越缨便有些腻了,不再看常无忧,视线定定地放在了面前的地面上。
侯朴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转身向殿后走去。
刘清连看着侯朴的背影,笑起来:“教主也可以去看看。”
他带着常无忧和曲肃走过去,到了殿后的院子里,常无忧便看到了更加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是……厨房的地方?”她犹豫着问,觉得厨房离刘清连的殿多少有些太近了。
眼前是十几只鸡,咕咕叫着,扬起短短的小翅膀啄侯朴刚刚撒的米粒。
侯朴任劳任怨,确保每一只鸡都吃得饱饱的,已经是个合格的饲养员了。
“这不是厨房养的,”刘清连解释:“这是越缨的……宠物。”
常无忧大受震撼,从不知道越缨竟有这般特殊的爱好。
“之前她来我这里时,最经常提起的,只有她养的鸡。”
“怎么说呢,”刘清连眼神复杂:“她给她师父送的饼子,都是鸡吃剩的。”
常无忧同意了刘清连的观点:“那应该……极为重要了。”
所以,刘清连托付囡囡去寻来了越缨养的鸡。
越缨生前没什么朋友,唯一在意的也只有自己养的几只鸡罢了,刘清连怎么可能让她死后便无人看顾?
所以他认认真真将鸡养了起来,准备给这些鸡养老送终,才算是没有对不起越缨。
刘清连没什么经验,也忙碌,侯朴便来帮帮忙。
侯朴来后山之前也是做过活的,现在做的更是得心应手了。
他们两个专注地养着越缨的鸡,越缨说不了话,所以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被他们无比珍重地照顾的鸡,其实只是越缨为过年准备的几道菜罢了。
常无忧问过了这边的情况,又看了越缨的情况,终于放了心。
她在皇城待的世间有些久了,曲肃开始不安,生怕她身体不适。
他们事情办完了,便不再耽误,两边道别后,他们便离开了。
越缨仰着头看曲肃和常无忧离开的方向,她愣愣怔怔想着,那个姑娘是谁?
她没有一点记忆了,但她总觉得看到那姑娘时,嘴里似乎有些甜甜的感觉。
越缨的舌头轻轻在口中动了动,却没察觉到一丝滋味,然后她便放弃了思考,一心一意守在刘清连身边。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度洵出关之后, 也甚少见人。
寂融为他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但宴会上,度洵自己坐在主座上, 手里拿着一杯清茶,眼中无人也无物。
其延坐在台下, 多次抬头看度洵。其延手中握紧了酒杯, 多次想站起来去给度洵敬杯酒。
但他看到了度洵的眼睛,便有些打消了心思。
果然, 不一会儿有人上台, 想敬度洵一杯酒,顺便混个脸熟,但那人上台后,弓着腰、热情洋溢说了好些话,但度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自顾自地半躺在椅上,似乎一切事情都和他无关。
眼看着那人僵在台上,寂融连忙过去, 说了些好话,又接过那人的酒, 自己一饮而尽,这才把场面圆过去。
寂融修行能力不行, 但交际是一把好手。
但之后,再也没人上台和度洵亲近了。
那就不是能亲近的人。
其延深深叹了口气, 也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其实其延这段日子不太好过,虽然在围攻魔教山中, 他领头在一个方向上牵起了罗天大网, 算是有些功绩, 也出了风头。
但他的这些功绩确实万万比不上越缨叛变这事对他名誉上的伤害。
修仙界那么多人,成了叛徒的只有他的徒弟。
再加上之前,其延为了坑越缨一把,不惜在很多人面前声称越缨是自己最疼爱、最看重的徒弟。
当时他坑越缨的心有多急切,现在越缨就坑他多惨烈。
现在诸山中很多人将这事拿来作为攻击其延的由头,他苦心经营许久,没想到竟然倒在这一步上。
其延恨极,恨不得自己就将越缨碎尸万段。
其延郁闷地又喝了口酒,侍女已经给他添了好几杯酒,但他并不过瘾,自顾自将侍女手中的酒壶抢了过来。
但他醉醺醺的时候,便隐约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他刚刚褪凡,离现在已经太多年,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来那时的事情了。
当时,他不怎么受器重,整天对其他人陪着笑。
夏天的时候,门派里又进来一批小弟子,他终于被分得了两个。
这是他第一次当师父,内心十分兴奋。
他对两个徒弟很好,只是他自己当时地位还低,偶尔也会被其他得势的师兄弟嘲讽。
有一次,其延在一次外出时,在掌门面前出了些风头,回来后他便被一个师兄以切磋的名义揍了一顿。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得笑着道谢,谢师兄赐教。
其延带着伤回去了,他的两个徒弟害怕得不得了,忙着给他清理伤口。
第二日,其延正躺在床上歇息,门便被昨日的师兄气势汹汹地砸开了。
“你存心报复我!”师兄这样叫嚷着。
其延终于听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师兄夜间休息时,忽然院子里有了声响,他出门后发现院子里被扔了污泥。
虽然直接用净符便清理了,但这事很是糟心,当时师兄没提防,出门便闻到了恶臭,那臭味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极为糟心。
其延气不过,觉得自己杯冤枉了:“不是我做的……”
师兄冷哼一声:“我院子周围有结界,做了这事的人身上便会留下我的灵气。”
师兄伸出手来,其延便看到他的二徒弟身上便有了隐隐的光亮。
小小的越缨那时还未得脉,呆呆愣愣站在地上,不清楚自己偷偷默默做的事情怎么会被发现。
证据摆在了面前,师兄满脸的得意:“师弟对师兄不敬,这事要是让掌门知道了……”
其延只能伸出手来,一巴掌恶狠狠打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之后,其延又拿了不少珍宝来,送给了师兄,这才将消了怒气的师兄送走。
越缨已经被打得嘴角出血,其延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你做什么去惹他?”
越缨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片刻后她才开了口:“可他打了师父啊……”
其延尽力忍住了泪,抱住了两个徒弟,发誓要成为人上人,让所有人都跪在自己脚下。
宴会上的其延又喝了一口酒。
也许是功名利禄太过迷人眼,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
他忘记了当年那个一心为他的小姑娘,是怎么变得寡言又冷淡。
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步步将她推远,一寸寸斩断了师徒情谊。
后来,他成了更多弟子的师父,也当上了长老。但最早跟着他的越缨,却不再说话,安安静静,时常被他叱喝一顿,然后关进牢里。
他们有着师徒的名义,却早就走上了殊途,没了师徒的感情。
越缨被他在牢里关了很多年,终于以死决裂。
其延觉得也许是酒后人易多感,他忽然有些难受起来。他伸出手来,想看看自己握住了什么,但他掌心空空,什么都没看到。
“罢了,”他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以后就当她不在了,不要再管她了。”
桌上满是珍馐,他却有些想吃白面饼子了。
度洵回来了,却不外出,也不和任何人交流,只有寂融能和他说上话。
度洵有自己的一座山头,上面有个颇为精致的小院。寂融知道自己如今的尊位来自于度洵,就算是度洵闭关期间,他也尽心尽力,将这个小院布置得极尽优美。找来的凡间美人,最美的也是送来了这里。
只是度洵闭关,美人老了便杀掉,再换一批,务必保证是最新鲜的。
院中一些都被寂融安排得合心意,度洵便时常待着他的小院子。
他回来了这事似乎对修仙界没什么影响,但实际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常无忧和曲肃也能感受到这股变化来。
何染霜很是抱歉,她不想再打扰师兄了,但又不得不联系了曲肃。
“修仙界猖狂起来了,现在时常派些人手入侵城镇。”
“他们派出的人手有时候境界很高,我们这边的人手有些来不及。”
“我这边得一直盯着度洵,离不开,所以要是实在解决不了的话,也只能麻烦师兄了。”
何染霜作为魔教中坐镇的唯一化神,必须要盯着度洵,不能让他对魔教弟子或者凡人出手。
那一些无法解决的大麻烦,便只能让曲肃来了。
曲肃并不愿意,但也只能做了。
但还好,楼探阳已经担起了魔教的大部分事宜,子吉、秋以他们也很懂事,知道不是万不得已便不要麻烦曲肃。
曲肃被叫过去的时候不算多。
但即使次数不多,也足够让曲肃恼火了。
有一次,他和无忧两人在家中,无忧总是胃口不好,精神萎靡,好不容易说想吃点甜的。他们两个感情正好,常无忧偶尔也想闹一闹他,说想吃曲肃给她做的。
她这么一点,甚至连个要求都算不上,曲肃立刻在炉灶上架起了火,给她做点糖水喝。
结果,柴火刚烧起来,楼探阳便发来了传信。
几个仙修元婴带人去了一座城里,魔教的人手不够用,只能让曲肃来了。
曲肃便只能放下手中的柴火,匆匆去了那边。
他到的时候,那几个元婴刚将城中的房屋搞得大片坍塌,还有很多的百姓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曲肃气得要死,当即就要伸手来,将这几个弄死。
但他想动手的瞬间,度洵便感知到曲肃的气息追了过来。
度洵来了,何染霜也就来了。
场面一度有些复杂。
但既然化神来了,那几个仙修元婴便撤了,但走时他们心满意足,他们威慑了一通百姓,觉得自己又有了些威势。
三人僵持了片刻,最后何染霜抵住了度洵,让曲肃先回去了。
但回去之后,曲肃便看见无忧自己蹲在炉灶前烧柴火。
她苍白着一张小脸,费劲巴拉地吹着火,这让曲肃心疼得无以复加。
最后,常无忧终于喝上了糖水。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聊天。
“仙修最近惹事颇多。”曲肃抱怨道:“有恃无恐一般。”
魔教杀了人皇之后,天下便平和了一段时间。仙修束手束脚,不敢和魔教对上,自然也伤害不了百姓。但现在,却猖狂狠毒,肆意进出城内。
“确实,毕竟度洵回来了。”
度洵听寂融的,寂融不是没有脑子的人,现在利用度洵,将魔教苦心孤诣营造的大好局面打得一塌糊涂。
“度洵看上去从没有直接对凡人动过手,但他来了之后,仙修却更加有了底气作恶。”
常无忧喝着糖水慢慢思考。
度洵一心修炼,从不掺和到凡人的事情中。但却因了他的存在,仙修才有了底气,更加为非作歹。
这样看来,度洵看似清白,却恶贯满盈。
养虎的人不食人,但虎食人,那么养虎之人无不无辜?
常无忧在这个瞬间,忽然理解了云瘴前辈。
若是人自身理念不坚定,头脑不清晰,却拥有齐天的能力,那他若是站在了坏的一方,便是天下的祸患。
就像现在的度洵,自己不作恶,但为作恶的仙修撑起一把大伞。
云瘴前辈选不出自己的立场,生怕自己对世间造成坏的影响,便选择避而不出,不让任何一方利用他的能力。
云瘴前辈的选择看起来懦弱,但其实也是明智的。
常无忧慢慢将一杯糖水喝完,她喝不到甜味,但胃中终于暖了一些。
但她喝得快了些,但有些咳嗽。
她一咳,便又吐出血来。
曲肃神色如常,熟练地用衣袖给她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常无忧也面色平静,任由他给自己擦脸。
曲肃忙前忙后,给她清理了脸颊,又洗干净碗筷。
他忙完之后,便看到无忧在院中正襟危坐,满脸郑重。
曲肃走过去,便听到了常无忧的话:“我琢磨着,还是得弄死度洵。”
第一百三十章
常无忧和曲肃这两日很是繁忙, 每日里都在讨论,也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们讨论的主要内容是:如何杀死度洵。
曲肃在他们住的这处小院施加了阵法,修行之人不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若是无事的时候, 他们便在这小城中走一走。
这是曲肃精心选出来的地方,地方荒僻, 并不怎么富裕, 但还算齐全,城中该有的都有。
最大的好处是, 这座城一边靠山, 一边靠海,离其他地方都远远的,没有仙修也没有魔修。
何染霜不叫曲肃帮忙的时候,两个人便如寻常夫妻一般生活着。
城中很少来人,也没人花钱来买这么个院子。
刚开始有些邻居有些好奇, 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只以为他们是私奔出来的一对小情人, 于是从不主动询问。
常无忧和曲肃每日傍晚都会牵着手出去走一走,走出胡同, 走过街道,等到无人处, 曲肃便带着常无忧御风到了海边的沙滩上。
傍晚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水慢慢消退, 一点点露出沁湿的海滩。
海滩上有不少气孔,来不及撤退的海中生物便在沙中落了家。
偶尔, 也会有些糊里糊涂的小螃蟹慌张地赶路, 还会有小鱼记错了方向, 被海浪抛弃在沙滩上。
常无忧便赤着脚,一手牵着曲肃,一边蹲下用另一只手捡起张着嘴挣扎的小鱼扔进海里。
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只是看见了,那也是条命罢了。
她扔小鱼,曲肃便扔螃蟹。
常无忧被螃蟹夹过一次,心有余悸,便不愿意碰了,这就成了曲肃的活计。
两个人说说笑笑,在沙滩上留下一路的脚印。
海边也有妇人在等待丈夫的渔船归来,还有孩子成群结队赤脚奔跑捡贝壳。
有人经过他们两个身边时,时常对他们点头笑一笑。
曲肃不爱说话,除了对她,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常无忧便对路过的人也点点头,笑一笑算是招呼。
常无忧觉得有些奇怪,她嘀嘀咕咕小声问曲肃:“这里的人怎么这般友好啊?”
友善得不像话,倒是让常无忧不理解了。
曲肃能听到方圆百里内的声音,自然知道原因。
就在刚刚他们身边走过的人还在感叹:“那小伙子人不错。”
“是啊,姑娘看上去都快不行了。”
“两个人感情真好,只是可惜了……”
路人们满心以为自己已经获知了这对小情人的真相。小伙子看起来贵气,大抵是哪家的少爷吧。至于姑娘,看上去虽然秀气,但浑身死气沉沉,一眼便知晓时日无多。
富贵人家的少爷,自然不能和重病缠身的姑娘谈婚论嫁,于是两人逃来了此地。
姑娘命苦,小伙子情深。路人这般猜测着,也对这对境遇悲惨的年轻人尽力释放了自己的善意。
曲肃平日里并不愿意听到旁人心声,他嫌聒噪,但现在他听了之后才发现大家想象力如此充沛。
也发现原来无忧的情况已经显而易见。
曲肃看向她,看到她眼眸黑沉,看到她嘴唇颜色越来越淡,看她皮肤日渐失去血色,看她走路都有些不稳,需得让他一直扶着她。
常无忧看不清海的蓝,看不到天色的亮,也看不到路人眼中的同情。
她眼中的一切都已没了颜色,但她仍然总是笑着,和曲肃说着玩笑话。
就算要死,死前她也要好好的。
她只愿意让曲肃留在她身边,她的死讯将来不要传到染霜他们的耳朵里,就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
但常无忧也知道这样对曲肃过于残忍,所以她想留给曲肃最好的模样。
可能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温柔,更是和贤淑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曲肃爱的,也从来不是她的好看、她的温柔、她的贤淑。
她一直都知晓,他爱的,只是她罢了。
常无忧只想留给她自己还算健康的模样,而不是垂死病中的死气沉沉。
曲肃知道有时候她在硬撑着,但他也只能陪她硬撑罢了。
常无忧尽力装作和以往无异的快活模样,认真和曲肃讨论杀死度洵的方法。
她默默在话语中表露了自己对杀死度洵这件事的执念。这事很难,她知道,也许到她去世时,都没能找到办法。
但她希望这事能给曲肃留下些执念,或者说她希望度洵能留下曲肃。
潜移默化间,曲肃果然因为度洵是常无忧的心病,也真正将这事放在了心里。常无忧现在基本能保证等她没了之后,曲肃仍然愿意多活些日子,一心一意搞度洵。
也许他这一生都没办法解决度洵,也许他真的想到了办法搞死了度洵,但之后陷入了郁郁寡欢中。
但这都比他跟着常无忧去世强。
化神很难死去,但常无忧相信,曲肃也许会将自己埋在她栖身之所,或者和她同处深海之渊。
而那时,她却没了呼吸,没了心跳,只有他一人,在孤寂和悲伤中走向疯狂。
她不想这样。
现在的曲肃认真考虑着度洵的死法,暂时没了什么消极的想法。常无忧便终于放了些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应该感谢度洵。
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她有些看不清周围,觉不出来冷热寒凉,耳边偶尔会有丝丝缕缕的嘈杂声。
明明周围安静,她耳中却有沉重的钟声,又似乎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她觉得,那许是来自阴间的召唤了。
他们两个对现在的境遇心知肚明,但从不开口提起。说也无用,不如假装忘记。
何染霜每次来叫曲肃帮忙的时候,都想问问教主怎么样了。但她不敢问,只要她不问,无忧就和师兄在一起快乐地生活着。
何染霜一直活得清醒,但现在她也想骗一骗自己。
但偶尔,她也会和曲肃说些别的事情。
“后山百姓知道教主去秘境了,也许要很多很多年才回来。”
“有些年纪大的,觉得自己这辈子许是见不到教主回来了,他们有些遗憾,总觉得之前自己对教主没做过太有用的事情。”
常无忧站在一边,听曲肃手中的传音器里何染霜的声音。
她有些好奇,不知道后山的人要做什么。
何染霜略一停顿,便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不是有制瓷处吗,他们趁着闲时做了教主的塑像来,供奉在家中。”
常无忧听着,哑然失笑。
她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事情,也不觉得自己值得他们这样子尊敬。后山的生活是他们自己努力得来的。
曲肃扭头看她,常无忧摇了摇头,表示没必要这么做。
曲肃还没说话,传音器那头的何染霜继续开了口:“我看到了,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教主一直都说人人平等,不要有什么对某个人的过度崇拜。”
何染霜的声音忽然带了些哭声:“我知道无忧在的话,肯定会拦着,但我不想拦。”
她隐忍着泣声:“我觉得无忧这辈子,不应该是这个结局,我想让老天看看,无忧不该这么死。”
何染霜哭求:“师兄,无忧她还好吗?”
曲肃看着常无忧,但常无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和染霜说话了。
曲肃便对何染霜说:“她还好着。”
但曲肃说着她还好,何染霜仍然没有听到无忧的一点声响。
侯朴和何染霜说自己在宫里见过教主了,但教主却不愿意和她说句话。
何染霜最后哭着断了传音器。
常无忧沉沉叹了口气。
染霜和侯朴不一样,她心细,又敏感,如果这次和她说了话,下次没说的话,她便知道是出了问题了。
还不如不要给她一点念想。
常无忧想温柔地离开,便只能选择现在残忍一些。
曲肃和常无忧走在小城的街道上,路上有家生意不怎么好的医馆,位置很是偏僻,他们两个想避开人时,便会走过医馆所在的小路。
医馆里没什么人,年纪大些的大夫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路过。
大夫身边有个年轻人,勤勤恳恳蹲在地上捣草药,两人面容相似。
大夫和年轻人抬起相似的面容,目不转睛看着常无忧走近,但等常无忧经过时,那两人便又收回了视线。
他们是医者,医者想救治病人,但也知道无能为力之事,便不要插手,免得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
但两人视线专注,常无忧扭头,便又对上了他们的视线。
蹲在地上的年轻人慌忙避开视线,装作努力处理草药的样子,而那个年纪大些的大夫,便干咳一声,佯装无事一般看向了其他方向。
挺有意思的两个人,常无忧笑了笑,看了一眼他们的招牌:“陆氏医馆。”
重病的人从医馆门口经过。
大夫和病人都默契得谁都没有开口。
曲肃目不转睛,轻柔又有力量地挽着无忧的胳膊。
无忧现在大部分体重都压在他身上。
无忧好轻啊,他默默想着,小时候初见时的无忧,大概就这个重量吧。
他悄悄掂量了一下她的身体,不知道这么多年,她吃过的好些东西去了哪里?
常无忧牵着他的手,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体力不支了,却日日都要外出。
就这两天了。
她耳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迎接她的人已经到了她的身边。
她不想在他和她的小院中离开,她想某一日在外面自己走掉。
然后他寻不到她,便自己回家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还能有点念想,说不定她只是随便走一走,之后的某一天还能自己再走回来。
他好好活着,等她就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之后的几天里, 仙修又搞了次大活动,浩浩荡荡出了不少人手,想从魔教手里夺回几座城来。
度洵游离在大部队之外, 似乎并不参与其中,其实是仙修胡作非为的依仗。
何染霜只能又将曲肃叫了过来。
曲肃身心俱疲, 他正和无忧躺在床上牵着手聊天, 气氛正好,却又被赶鸭子上架来做这事。
到了地方之后, 曲肃甚是无奈地对度洵开了口:“总这样也不是个法子。”
曲肃好声好气想讨论个结果出来。
“以后我们各退一步, 各自守在山中,再不来凡人的地界行吗?”
这也是常无忧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
以后仙魔人三边互不干扰。
但度洵白茫的眼睛睁开着,认真说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魔教全灭,或者归于修仙界。”
至于凡人,他提都没提一句, 并不觉得这是个能放在台面上谈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曲肃不再说话了。
若是修仙界连魔教都接受不了,他怎么可能相信他们会与凡人保持距离。
起码现在魔教还在,便有人还能护着凡人。
曲肃和度洵话不投机半句多。
仙修开始在下方攻城, 魔教在城门处反击,轰隆隆的巨大声响让整座城都震颤。
这次仙修来了不少人, 魔教也来了不少人。
后山的云三也来了。
他还是从不与楼探阳说话,表面还是有些记恨这个师弟欺骗了自己, 但其实心里已经没什么恨意了。
他现在认了一对没有子女的叔婶做了爹娘,忙着种田, 偶尔也去砖窑帮帮忙。
他已经是个凡人,按说这次不该来, 但在魔教的队伍出发之前, 他去找了子吉。子吉正在后山画阵法, 知晓了云山的来意后颇为震惊。
“我和师父不是……”子吉挠了挠头,没说完之后的话。他和曲肃将归云山庄留下来的这些人全都吸了功力,按说应该一辈子都是凡人了,没想到云三这次竟然说自己身体中又隐隐有了灵气流淌的感觉。
云三并不介意之前的事情,只是拉开了衣袖,让子吉好好感受一下。
子吉将手放在他的腕上,初时只有脉搏的跳动,但片刻后,他当陈感受到一点轻微的灵气流动。
子吉疑惑极了:“怎会如此?按说变成凡人后就不可能再修行了……”
但他又住了嘴,其实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是确实其他人都不行,只有云三可以。
云三倒是洒脱,并不深究:“那这次我也可以帮忙了。”
他既然有点灵气,便能多帮上点忙。他有用了,他爹娘也高兴。
其实思索之后,子吉也隐隐有了点想法,云三毕竟有基础,灵脉也没完全断绝,确实有这个可能,只是他还是没想明白契机在哪里罢了。
这一场战事,曲肃和何染霜都极为疲惫,城外也不太乐观。虽然护住了整座城,但城外全是坑坑洼洼,让人看了肝颤。
再来几次的话,说不定哪次就疏漏了。
度洵来了之后,修仙界就心态平稳了许多,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势必要夺回曾经的天下地位。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常无忧找了云瘴前辈,曲肃也出去找人问了下信息,慢慢打听到度洵有关的一些事情。
他们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度洵的疏漏,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无心无情,但总归是个人。
是人就有过去。
“我知道一点度洵的事情,”云瘴前辈犹豫着,又换了个说辞:“我知道一些他师父的事情。”
“是个女子,性子洒脱得很,和谁都能说上话来。”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她这个徒弟竟是个和她完全不同的性子。”
度洵的年纪对于前辈来说,有些太小了。
前辈只记得他师父的事情,但他隐约记得,那女子有个很是宠爱的小徒弟。
“他之前有个师父,师父是个女子。”常无忧慢慢梳理线索。
“他师父是楚山的一个长老,却比掌门更加出名。”
“听说性子很是开朗,”常无忧听闻这一条时,始终觉得不可思议:“度洵那样的人,竟然有个开朗的师父?”
她想象不出来,性子开阔的人是怎么养出度洵这等冷心冷情的人。
“度洵是他师父最疼爱的小弟子,”曲肃接口分析:“可能是被惯坏了。”
是有这个可能。
度洵跟着他的师父时,只有四岁,他的师父那时已经元婴,百余年岁数了。就像是凡人老来得子一般,对孩子娇惯些也是有可能。
但有些消息越看越离谱。
“他师父和凡人关系很好,还有些凡人朋友?”
这听着不像是真的,若是他师父当真和凡人关系很好,耳濡目染之下,度洵怎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对凡人毫不在意的模样?
常无忧扪心自问,自己对凡人颇为关心,囡囡他们现在也对凡人爱护,她魔教之下就没有度洵这样的人。
曲肃继续给常无忧念他从旁处消息:“他师父之前为了保护凡人,受过重伤,但也没伤根基。”
“在很多年前,她就升仙了。”
“还在人间的时候,他师父总说度洵是她最喜欢的徒弟,说度洵天资超绝,说他是难得的修行之人。”
“所以后来下一任掌门去世后,楚山便将度洵推了上去。他也确实争气,做了好些年的修行第一人。”
常无忧接口:“但这个天下却越来越糟了。”
她想着,度洵的师父知道吗?知道她最爱的徒弟将她关心的天下搞成了这副样子吗?
常无忧慢慢有了想法:“从他师父下手。”
前辈说得对,旁人杀不死化神,只有天地能用报应杀人。
但除了天地外,应该还有人能杀度洵。
他自己。
既然外界无法解决的,那就从内部下手。有时候外面看起来越是无坚不摧,其实内里却最是脆弱。
现在没了旁的法子,常无忧只能这样相信。
曲肃嘴笨,只能常无忧来。
他们两个结伴去找度洵,去的路上,常无忧冷静和曲肃说:“越是被父母疼爱的孩子,越是被寄予了厚望。”
她想知道,如果告诉了度洵,他这样令他的师父失望了,度洵会怎么样?
度洵一人独居里面的小院中,外院中有很多侍奉的人,但他从不让他们走进。
度洵院外的阵法很是坚固,曲肃若是花些时间,就能强攻开来。但现在常无忧在他身边,无忧面色泛起诡异的潮红,明明没走几步路,却气喘吁吁。
曲肃不敢妄动,只能规规矩矩敲了门。
曲肃今日的气息和畅,度洵也像是待客一般,将门打开迎了进去。
度洵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常无忧一般,让他们两个进了门。常无忧和曲肃想杀了他的时候,度洵也在想办法杀了曲肃和何染霜。
度洵走到了屋门口,回头示意一下,曲肃站在院中开了口:“我们便不进去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心中很想杀死对方,但都没有办法,只能表现得和气,彼此试探着如同老友一般。
度洵站在曲肃对面,两人都穿着白衣,常无忧仔细看他们,觉得还是曲肃好看一些。
曲肃简单向度洵介绍了常无忧:“魔教教主。”
度洵眼珠都没动一下,也没有打招呼的打算,一个凡人罢了,就算担了个虚名,那也仅仅只是个凡人而已。
三人沉默片刻,常无忧默默在心中措辞,想着怎么开口。
修行要修心境,她想让度洵破大防。
片刻后,常无忧开了口:“度洵。”
度洵没有动,仍然没有投给她一点注意力。
“你师父还在的时候,天下是什么模样?”她问他。
这话没有攻击性,不管度洵愿不愿意回答,总能被师父一词勾起一些心思来。
果然度洵没有说话,但常无忧给了他一些时间,确定他有了些关于师父还在时的回忆。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现在你做主了,天下又是什么模样?”
她不再给他时间,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开始逼问:“你的师父与凡人相交甚好,还有些凡人朋友,若是她看到了你现在将天下变成了这般模样,她会怎么想?”
她一字一句引他:“她会不会觉得你做得不好?”
“她会不会失望?”
常无忧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来:“你师父没有死,她只是升仙了,那她在天上有没有看到?”
“有没有看到你将天下变成这样?”
“看到你将她凡人朋友的子孙逼入了这样的境遇中?”
度洵的面容仍然平静,但他的袖子开始有些翻飞,周身灵气开始混乱。曲肃不声不响,将常无忧护在身后。
常无忧知道这话是有些用处了,她不愿意用这些话伤害孩子,但度洵不是孩子,所以她便更加恶劣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我也有弟子,也有最宠爱的。若是我看到了他背弃了我的志向,我一定会非常失望,后悔自己过于疼爱他。”
这话一出,代入感极强,度洵的身边灵气更加混乱,吹起他的头发。
曲肃紧张起来,紧紧护住常无忧,但瞬时间,度洵的灵气便安稳下来。
他的嘴角甚至带了一些浅淡的笑意。
曲肃从未见他笑过,这下他也有些疑惑,不知道度洵是不是疯得更彻底了。
度洵平静下来后,终于微微转头向常无忧了。
他甚至低了头,眼神都专注起来。
甚至,度洵眼中的白茫开始退下,露出了黑眸。曲肃更加紧张,常无忧知道自己许是失败了,度洵没有破防。
度洵认真看了会儿常无忧,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想让我心境崩溃。”
他点了点头:“不错,我刚才确实心境有损。”
他嘴角似笑非笑看了眼曲肃:“但我忽然反应过来,觉得我不应该有损啊。”
“我师父又不是死了。”他这轻飘飘一句过来,曲肃的面色立马变了。
度洵伸出手指向常无忧:“要死的是她啊,又不是我师父。”他看似真诚地摇了摇头:“曲肃,我要是你,我真的会受不了。”
“死了啊,那可就是永生不见,她会失去心跳,皮肉腐烂……”
度洵还想往下说,但常无忧立刻意识到不对,她迅速转头看向曲肃:“阿肃!”
但曲肃身周的气息已经无法控制,他面目可怖,手紧紧握住,全身都在颤抖。
常无忧疯狂拍打他的手臂:“阿肃!别听他的,他在破你的心境!”
她万万没想到,今日她没破度洵的防,还把曲肃搞破防了。
现在曲肃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若是让度洵寻了时机,她和曲肃今日都得完。
常无忧只能用力咳了一声,这一下果然出了血。她的血便让曲肃冷静了一些,他迅速拉住她的手,带她消失在楚山。
他们走后,度洵又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曲肃的软肋,这个软肋可以继续用下去,用到搞死曲肃为止。
但他又有些怅然,眼中白茫再次漫上的时候,他想着若是师父看到了如今的样子,会不会真的有些责备他?
但他觉得不会,师父总是夸他天资聪颖。师父从未说过希望他对天下做什么贡献,也没说过对他失望。
他被推举到掌门之位,师父怎么可能怪他做得不好。
他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修仙界每个人都生活得体面又尊贵。
有朝一日,等他升仙在天上见到了师父,师父一定会和他小时候一样,笑着拉起他的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常无忧和曲肃离开之后, 曲肃仍然有些心绪不平。
他绷着脸,恨不得将度洵掐死。
他之前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人,现在想起度洵的名字都觉得糟心。
常无忧只能花了些时间来哄他:“他那人就是个疯子, 你听他的做什么。”
曲肃扭脸问她:“我不是也疯过吗?”
“那不一样,你疯了也可爱。”她严肃劝说:“但你若是还和他生气, 那你就和他一样是个讨人厌的疯子了。”
一句可爱让曲肃心情好了许多。他觉得疯也没关系, 但他绝不想和度洵一样讨厌。
度洵今日说的话,是真真伤了曲肃的心了。
有些事情其实他们都知道, 但他们默契地从不开口说, 只要最后的时刻还没到来,他们便可以假装一切安好。
但度洵直接将曲肃最畏惧的事情揭开,暴露在阳光下,这让曲肃怕得全身都在抖。
曲肃死死抱住常无忧,他希望自己能力更大一些, 能锁住时光,停留在此刻。
但他并不能。
曲肃闭上眼,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无能为力。小时候, 他看着自己的家人在面前死去,现在又到了无忧。
明明他不曾懈怠, 也没做过什么错事,但天下并不曾善待于他。
“我不想见他了。”曲肃轻声说:“我讨厌他。”
常无忧放柔了声音:“好, 我们不见他了。”
见不了了,她现在也确实想不到办法了。
常无忧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身体好乏,之后的事情也许真的要留给曲肃和染霜了。
她原想将一切解决, 留给他们个清朗世间, 也做不到了。
那就留着度洵和曲肃一道, 互相折磨着吧。
他们两个相拥了许久,常无忧才将他推开,曲肃蹲在床下,给她脱了鞋袜换上了更加柔软的棉袜。
然后,曲肃又抱了一床软被来,让她靠上去。
他又怕她冷,便拿了毛毯子,将她紧紧包裹住。
常无忧被他呵护得很好,在毛毯子里只露出一个圆脑袋。她现在瘦削,看起来便更加小巧。
曲肃向厨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扭头看着她笑。
他回头笑着,她便看着他,也对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曲肃慢腾腾的,到了门口还得再探身再望她一眼。常无忧努力从毯子里伸出手来,摆了摆示意他快去。
等曲肃进了厨房了,听着那边烧糖水的声音,常无忧忽然有些遗憾了。
她想着,若是早几年就过上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啊。
可是,她怎么就发现得那么晚?
她不曾浪费过时光,做了很多有用的事情,可她和阿肃的时间,就这样荒废了啊。
没多久,曲肃便给她烧了糖水。
糖水里煮了鸡蛋,曲肃做饭手艺不错,常无忧尝不到甜味,也能感受到鸡蛋滑嫩。
曲肃给她吃着鸡蛋,勺子里一点蛋清,半勺糖水,常无忧吃得舒服,便仰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但她笑着,鼻子中便留下了一道血痕来。
曲肃伸出手,用手里的绢巾轻轻将她留下的血迹擦掉。
他什么都不说,似乎只是做了寻常的动作。
常无忧看到了他手中收走的一点红意,又看到他神色如常,忽然间,她心中生出无尽的酸涩来。
她想着,如果现在换了身份,现在濒死的是阿肃,她又怎么才能维持住平静来?
度洵一句话就会崩溃的曲肃到底是怎么忍受的?现在阿肃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怎么样的隐忍悲伤?
常无忧费力咽下了一口糖水,曲肃下一勺又送了过来。
她低下头,肩头颤抖,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阿肃啊……”
她叫了他一声,曲肃在她仰起的脸上看到了两行血泪。
曲肃的手微微颤抖,他勉力将碗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拿着绢巾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泪。
“别哭,”他另一只胳膊抱住她,身体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你哭了就没笑着那么好看了。”
身体中,他锁不住的死气开始疯狂涌动,肆虐着想从她的身体中溢出。
常无忧的这碗糖水鸡蛋最后还是没有吃完,便昏昏沉沉睡下了。
曲肃也躺在她身边,他没有睡着,紧紧抱着她,感受她还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他突发奇想,若是把她练成活尸就好了,但她没有灵气,根本不能做到。这时候,曲肃甚至有些羡慕刘清连了。
起码,越缨的躯壳还在他身边。
而曲肃之后的人生中,只有个念想。
“无忧,等我杀了度洵,就去找你。”他声音太小,常无忧什么都没有听到。于是曲肃心满意足点了点头:“你默认了,很好。”
然后他便在她头发上轻轻一吻。
他不贪念此处,她在的地方,便是人间。
常无忧呼吸微弱,而院子里的桂花也快要落尽了。
之后的几天里,常无忧没再提度洵的事,似乎真的将他放下了。她其实有些怕曲肃想起来度洵,想起来度洵便想起来他说的那些话。
他们两个走在街上,常无忧走得很慢,曲肃便牵着她,安静陪在身边。
他们去了衣裳铺子,常无忧颇为大方给自己做了好几件衣裳。
若是往日里,她买衣服定是要问问他好不好看,也会顺便给他买上几件,但这次她没问,只等衣服好了,自己拿来在身上比比划划。
她不再穿旧衣裳,而是每日里换着不同的新衣裳穿。
她没解释,曲肃也没问。
常无忧记得,她老家里有个规矩,人死的时候是要穿新衣的。
她想着,要是到时候了,曲肃可能会悲伤到崩溃,她不愿让他操劳,有些自己能安排的后事便自己做了。
终于有一日,他们只是走在街上,常无忧却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了。
她只昏倒了一刹,醒来时便看到曲肃抱着她,满脸的僵硬。
许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但曲肃的传音器又亮了。曲肃伸手便要将传音器碾碎,但常无忧挣扎着:“去忙……”
曲肃厌恶极了度洵,但常无忧却有些感激他。
也许待会等曲肃回来了,便看见她安安静静躺着,不用经历中间的悲伤挣扎。
许是会遗憾,但终究少了些悲痛的时间。
曲肃表情麻木,接了传音器,果然是度洵那边又出事了,需得让他过去。他不发一言,听完了便将传音器断掉。
他抱着常无忧步步向前,常无忧努力将脸贴在他身上:“阿肃啊……”
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像是终了尘世的所有恩仇。
他们两个走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上。
忽然间,路过的一个百姓发现了他们。
城中居民都对这对小情人有印象,也都在家中感叹过年轻人命苦。路人很明显便看出来那姑娘许是快不行了,小伙子也似乎悲伤得失了神智一般。
路人当即大叫起来:“送医馆啊!”
路人大叔的声音很大,把周边几户人家都引了出来,他们站在家门口探头往外看,看清的瞬间和大叔一样惊慌起来。
“送医馆!”他们喊着。
“还有救!”
“对对,陆大夫很厉害的,姑娘还有救!”
一群人乱糟糟地围过来,他们觉得小伙子年轻,到了这关头许是也慌了,他们想从曲肃手里将常无忧接过去。
但曲肃抱得很牢,其他人不能从他手中将她接过去。
于是,一大群人簇拥着曲肃,将他拐向了医馆的方向。
曲肃满脸麻木,低着头死死盯着常无忧,已经感受不到周围的环境,没有知觉地被众人推搡着前进。
一行人声势颇大,路上还在不停地增加人手。
还有人热心,已经跑去了陆氏医馆通传消息。
陆大夫本来正在医馆门口美滋滋地饮茶,他的侄子正和往日一样蹲在地上勤勤恳恳磨药。
他一抬头,便看见有人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陆大夫啊,快准备救人啊!”
陆大夫当即站起身,满脸正义:“什么问题,快送过来!”
那人便急切指向不远处:“那对私奔来的小情人,姑娘快不行了啊!”
陆大夫的脸色立马僵住,他的侄子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陆大夫有些想哭:“我们救不了啊……”
热心的街坊一摆手:“陆大夫总得试试啊。”
陆大夫还想拒绝,不远处,常无忧和曲肃已经被被大家簇拥着走了过来了。
陆大夫的侄子站起身,小声说:“叔,咱家的规矩可是进门的……必救啊。”
陆大夫一摆手,一咬牙:“关门!”
他不要脸了,宁愿以后被骂,也绝不沾惹这等麻烦事。
他拉着侄子进了医馆,忙着关门,但他脚步慢了一些,又有些热心人前来,以为陆大夫要进去拿药,立刻奔过来帮忙,来人太多了,医馆的门便关不上了。
陆大夫和侄子被卡在一堆人中,惊慌地看着他们的大麻烦进了门。
进门后,大家七手八脚帮忙把常无忧放在床上,急急呼唤陆大夫:“陆大夫快来啊,姑娘眼看着快不行了。”
常无忧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努力睁开眼睛,歉意对着陆大夫开了口:“我不行了……救不了不怪您,不救也没关系……我不怪您,谁都不怪您……”
她声音微弱,仍然想着给这个无辜大夫摆脱责任,听着便格外可怜,旁边有人开始抹泪。
她又对曲肃摆了摆手:“走吧。”
曲肃不动,她又摆了摆手,度洵那边麻烦,他必须去。
但曲肃仍然一动不动,常无忧便有些生气了:“走啊……”
旁人不明白,但也有些婶子看明白了,叹了口气:“这是不想小伙子在这儿呢……”
小夫妻的事,其他人掺和不进来。
曲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转了身,转身的一瞬间,他脸上便落下泪来。
他步步缓慢向外走去,大家默契地给他让了路。
小夫妻的生离死别,看得人心中难受。
又有人开始催:“陆大夫,您快看看吧……”
陆大夫绝望地看向侄子,侄子也崩溃地看向叔叔,片刻后侄子便意识到叔叔还是不怎么靠谱。
侄子只能自己拿了主意:“叔啊,不然我们试试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常无忧身周一片黑暗, 她耳中时刻萦绕的嘈杂声音更大了一些。
似乎她终于到了另一个空间。
但慢慢的,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些光亮。
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她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前方有些不怎么耀眼的光芒, 她还隐约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响。
“叔,拿丹炉……”
她脑子浑浑噩噩, 思维都卡滞了, 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是丹炉?叔是谁?是谁,又是和谁在说话?
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人轻轻在她四肢上放了什么东西, 很长时间以来持久的疼痛便瞬时放大,又在顷刻间慢慢减弱了。
“唉……麻烦啊……”有人在抱怨着。
但她身边的人动作不停,叮叮当当地忙碌着。
常无忧整个人如浸无底的黑水中,头顶只有一束可见却不可触摸的光,她在无望中沉浮。
隐约间,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君深。
君深和之前一样,穿着一身紫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常无忧漂浮着, 看向了君深,他们彼此对望, 眼中都没有情绪。
很久后,君深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来,牵住了常无忧的衣角, 拉着她即将潜往更深处。
更深处,便没有一点光了。常无忧隐约记起来, 君深是死了的, 那他要带她前往的下方便是永远不能回还之地。
她知道自己许是无法逃离, 精神都倦怠了,懒懒的一动都不想动了。但她随即便想到了一个可怜的身影来。
曾有人守着她的一缕孤魂,走遍半个天下。
曾有人心心念念,竭尽全力想多留她一些时日或者与她一起走掉。
常无忧想试试,她想为了那个人再努力一把。于是,她奋力地开始挣扎,但她的手脚似乎在黑水中被束缚,根本无力动弹,只能随着君深向下。
她头顶那一缕影影绰绰、并不怎么明亮的光便在黑水的荡漾中愈发昏暗起来。
常无忧并不知道,在她被君深带着更往下的时候,床上躺着的她的肉身便愈发灰败,皮肤都变成了没有生机的青灰。
陆大夫的侄子看了一眼床上的常无忧,知道没时间了,他看了一眼赤金丹炉中的丹药,还需些火候,若是现在拿出,便药效不够。
但若是再等的话,床上的病人便等不到了。
陆大夫看着侄子左右为难的模样,他知道到了自己做决定的时候。
陆大夫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拿出来吧。”
侄子看了叔叔一眼,点了点头:“拿出来吧。”
在他们将丹药从丹炉中小心取出时,常无忧已经被君深拉扯着,下坠了很长一段距离。头顶的光已经几不可见。
她却隐隐约约看到了黑水的底部。
底部的模样让她颤抖,无数的枝条随水流摆动,她刚开始以为是水草,但距离越近,她便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模样。
那是无数的手。
那些手或者白皙,或者干枯,但都随着水流摇摆着,将掌心朝向她的方向。
等她再近一些,那些手便会紧紧抓住她,她便再没有逃离的机会,只能跟着他们一同,淹没在此处。
她心中涌出无限的恐惧来,但仍然不能动弹,只能被前方不回头的君深带着继续向下。
等到君深终于到了底部,他便站在了一边,看着常无忧被水流推向那些开始努力向上抓取的手。
他的脸上刚开始还面无表情,但慢慢的,随着常无忧的靠近,他便缓缓露出了一点诡异的笑容来。
“快!”陆大夫看了一眼常无忧,急切地唤侄子:“她的呼吸开始停滞了!”
侄子终于将一颗淡黄色的丹药从丹炉中小心取出。
若是练成的话,这颗药应该是金黄色的,但火候还差很多,现在只能是淡黄色,也只能发挥出两三成的药效。
大夫都想让自己的病人完全痊愈,但现在救命比治病重要。
陆大夫看着侄子将丹药放入了常无忧的口中,那黄色的丹药进了她口中,便发出了浅淡的黄色光芒。
光芒慢慢浸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叔侄两人紧紧盯着床上的人。
其实,现在的常无忧呼吸已经停滞,严格来说已经不是个活人了,但叔侄两人看得很认真。
一片黑水中的常无忧在君深充满恶意的目光中继续下潜,她马上就要被下方的无数手掌抓住。
那些手渐渐开始兴奋起来,在水中癫狂地舞动,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抓到了她便永远不会再松开。
这里是无主之地,也是不能存在之地。
没有人能找到这里,也没有人能再找到常无忧。
她绝望地看着头顶,那缕光已经不见了,她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只有一片绝望的黑暗。
但在她即将被下方的手抓住的时候,上方的黑水忽然被明亮的光线破开了一道光路出来。
那光路穿透了层层的禁锢,终于到了她的身上。
光灼眼,但带来了温度。
她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在能动弹的瞬间,常无忧立刻奋力挥动手臂拨动身周的黑水,努力向着光游去。
下方的手抓了一把,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她的头发,却没能抓住她的身体。
她的头发从下方的手边滑过去,然后她便奋力向上。
头顶的光给了她方向,她身体有了知觉,便也有了疼痛的感觉,但她没时间分辨现在的滋味,只努力向上。
她必须向上,她只能向上。
即将游到水面的时候,她终于停歇了片刻,扭头看下方看去。那些渴望着她的手,现在恢复了平静,又如同水草一般轻柔地随着水流摆动了。
君深却站在水底的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但常无忧身体有了温度,也有了力气,她并不畏惧,只同样冷漠地看着君深,片刻后,她便不再看他,径直向上游去。
在她终于到了水面的时候,光线便更加灼热,几乎有了烫人的温度。
终于,她奋力用手脚拨动了水流,从水面一跃而出。
床上的常无忧缓缓睁开了眼睛。
陆大夫和侄子趴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映入她眼中的,便是两张有些相似的大脸。
这两人目光过于专注,紧紧盯着她,几乎有了斗鸡眼的迹象。
即使身体还是不舒服,胸腹都有被重压的痛感,她仍然有些想笑。
她嘴角牵动着,陆大夫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侄子立刻跑到了一边,开始研磨新的药草。
“还没完全好,”年轻人一边研磨一边说:“刚刚救你的药,火候不行,只能救你一时,撑不住几天。”
年轻人絮絮叨叨的,有些可惜刚刚的药:“时间着急,那药材珍贵,太可惜了,许是凑不齐了……”
陆大夫便坐在椅子上,伴着侄子的话不时地叹上一口气。
他们叔侄两人像是二重奏一般,明明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却搞出了颇为热闹的动静。
常无忧没有说话,她想道谢,却没有力气,只能睁着眼睛。
她看到了这间医馆内部的模样。
屋子墙壁上挂着很多不同种类药草的画,正中间的墙壁上,却不是药草,而是画着一头鹿,那鹿长着极为高大的银色鹿角,口中衔着珍贵的草药,轻盈地从月光中走来。
她目光专注,盯着那鹿身上,看了片刻后,才转向其他的地方。
屋中挂着牌匾,上面和医馆外面的一样,写着“陆氏医馆”。
屋里的牌匾四个字中,陆字颜色偏淡些。这很正常,毕竟牌匾的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某个字颜色变淡了也是情有可原。
但常无忧心中已经确定了一些事情,她不再看周围,而是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这对叔侄的谈话。
曲肃现在已经和度洵打了起来,他们交手过数次,度洵已经熟悉了他的攻击方法,但今日却与以往不同。
今日的曲肃浑身是血,度洵也是满身的血,曲肃满脸的狠意,似乎要将自己的命交代在这儿。
他们战斗激烈,灵气碰撞间激荡出烈火一般的光芒,甚至何染霜都无法靠近,她只能离开些距离,一边看护魔教的弟子,一边给下方的城市构建一层层防护阵。
但这很奇怪,曲肃他明明知道他们不会死,还用这种打法便略微有些愚蠢了。
度洵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
在曲肃再一次攻击过来时,度洵没有躲开,而是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曲肃的手从他身体中穿过,但在度洵受伤的同时,天地便开始愈合他的伤口。
度洵毫不在意这点伤,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贴近了曲肃的身体,同时也将曲肃的手送进自己身体里更多。
度洵贴近曲肃的身体,轻声问他:“你的教主……死了?”
语气虽是询问,但他脸上却是肯定的神色。
曲肃满眼血红,反手在他的伤口中抓住一把血肉来,然后在掌心中捏碎。
度洵胸膛中一个大洞,鲜血淋漓着向下滴落成一条线,但他毫不在乎,甚至脸上还有些笑意:“果然。”
然后,他真心地对曲肃说:“真可怜。”
他很喜欢拿着曲肃的软肋反复刺痛:“我师父也不在了,但只要我努力修行,总有一天我能升仙,在天上见到我师父,可是你呢?”
“你的教主死了,就是死了。”
曲肃满眼血红,红意几乎要弥漫出来,他怒喝一声,再度像疯了一般冲了过去。
他们缠斗了很长时间,终究还是没有个结果。
到了后来,度洵都觉得没意思起来,他看得出来曲肃心境已损,但现在似乎疯得有些彻底,让他们两个都受了不少的伤。
度洵不着急,他相信过些时间,曲肃自己便能将自己折磨得不像话,到时候自己再出来说上几句,说不定这个化神便能消磨尽自己。
又受了一击重伤后,度洵后退了百尺,似笑非笑地看着曲肃,消失了。
曲肃茫茫然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就想追过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我还有无忧。”
这一下,他便清明了一些。
他小声告诉自己:“她只有我了。”
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她都只有他了。
曲肃转了身,不顾下方侯朴的喊声,当即离开了。
他迫不及待,想再去陪陪他的无忧。
若是无忧已经睡下了,那他便将自己和她埋在一个棺椁里,安安静静多躺些时日,不管谁叫都不出来。
若她血肉还在,他便拥着她的身体,若她只剩白骨,他便拥着她的骷髅,若她骨头都没了,他便抱住她穿过的衣裳。
若无忧的全部都消散了,那他便躺在融了她的泥土中,一切都不是无忧,但一切又都是无忧。
天下需要他。
可是没有无忧的天下,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曲肃回去的时候, 满心绝望。
他在无忧身上留过灵气,但无忧身上死气太重,根本无法让他感知到生死。
曲肃回去时, 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想着,无忧也许会喜欢睡在无忧山中, 到时候他陪着她, 进了她家的祖地,便算是入了赘, 只盼着岳父岳母能喜欢他这个女婿。
他还想着, 到时候给他们两个的墓中放些夜明珠,地下太黑,无忧许是会害怕。
他想了许多许多,满心的悲怆哀凉,眼中盈满泪水, 每一刻都几乎要失控地落下。
他甚至有些不敢进城,更不敢进那家医馆,不见便还可以做梦, 还可以相信一个有她的未来。曲肃一直以为自己勇敢,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个懦夫。
他惶恐片刻, 终于还是进去了。
她只有他了。
不管是什么结局,他必须去背负起她, 那是他的一整个人生。
曲肃做好了一切准备,预备好了去见到一个没有生息的无忧, 但进门那一刻,他呆呆愣愣无法迈进半步。
常无忧正坐在床头, 双手捧着散发着热气的杯子, 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
她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 于是抬起了头,脸上都是笑:“阿肃啊。”
常无忧笑得灿烂,曲肃却真的落下泪来。
他泣不成声,流着泪走向常无忧,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曲肃很少情绪这么外露,现在哭得声音响亮,像个孩子一般,哭出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难言的痛苦和彷徨。
他这副模样,便让常无忧心疼起来,他抱她太紧,常无忧手中还握着杯子,她没办法动弹,也没地方去放置杯子。
可他很明显需要安慰了。
常无忧叹了口气,只能将杯子放在了被子上,她也只能触碰到这里了。
然后她也紧紧抱住了曲肃,将头放在他的肩上:“阿肃……”
“我的阿肃啊……”
她一声声轻声唤他,然后闭上了眼睛,眼角也渗出了水迹来。
陆大夫的侄子本来正在辛勤磨药,但他一扭头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磨药声音吵闹,悄悄放下药杵,尽量不再发出声音来。
陆大夫站在侄子身边,看着紧紧相拥的常无忧和曲肃,摇了摇头:“世风日下。”
但他这么说着,却偷偷抹了抹眼角。
陆大夫的侄子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觉得人家情真,自己不应该再看了,多看一眼都是打扰。但他没有过□□,空有一番少年心事,心中慢慢有了些羡慕的感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屋中四人,各有各的心事。
片刻后,常无忧拍了拍曲肃的后背:“好了啊,我没事了阿肃,不要怕。”
她声音轻柔,手掌轻拍他的后背温柔有力度,一下下慢慢让曲肃心中的阴影消散。
曲肃将脸埋在她头发中,片刻后,终于抬起了头。
他脸上泪痕已经干净,眼中还有些肿胀,但渐渐有了些光,不再是一副失去了所有希望的死气沉沉模样。
“无忧,”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肩头细细检查她的身体,从头发丝、眼睛几乎要看到了脚底,终于确定了她现在确实好了很多。
“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怎么他离开了一会儿,她倒是好了起来。
常无忧的视线掠过他的肩头,看向那边的陆氏叔侄:“这就要多谢陆大夫和陆小大夫了。”
曲肃立刻起身转头对陆大夫表示了感谢:“多谢两位大夫。”
但他心中有些疑惑,他和云瘴前辈两个化神都无能为力的事情,难不成偶遇的凡人大夫就能救了?
陆大夫摆了摆手:“凑巧罢了,凑巧罢了。”
他笑呵呵的,但态度坚决,不想揽下这份功劳。
曲肃更加疑惑:“敢问大夫,我的妻子身体是怎么回事?”
陆大夫微微扭了头:“我也不知道,凑巧罢了。”他还是这句老话,什么都不愿说,但曲肃已经能看出来,他确实是知道些什么的。
陆大夫的侄子年轻,刚刚被常无忧和曲肃的感情感动羡慕着,现在看叔叔什么都不愿说的模样,便有些担忧,生怕因为叔叔说不清楚,这对夫妻便不知道原因,之后也艰难。
但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听叔叔的,叔叔虽然小事糊涂,但他们陆家刚开始也是靠叔叔才能到现在的地步。
既然叔叔不愿说,他也不多话,只拿了药包和一张药方给了曲肃:“您看这个,以后坚持服用,要是能找齐药方上的东西便更好了……”
曲肃接过去,常无忧看着这对叔侄,冷不丁地开了口:“两位大夫将传承守护得很好。”
她这话似乎是在夸奖他们医术高超,但陆大夫心中却猛一激灵,他满脸堆笑:“还算是不愧对先人。”
但他抬头看去,却看到常无忧的视线放在了屋子前方正中央的鹿衔药草的画上。
陆大夫意识到可能坏了,果然常无忧转了头,脸上带着笑:“是吧?前辈?”
这声前辈让陆氏师侄不敢应声。
常无忧却自顾自说了下去:“阿肃,你注意到了吗?”她问曲肃:“你看这家医馆,门口挂着陆氏医馆的牌匾,屋里也有一个,但你看这四个字里,陆这一个字总比另三个字的颜色更加浅一些。”
曲肃并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他现在看去,果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若是旁人看去,许是会觉得牌匾年代久了而已,颜色变浅了正常,但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个陆字,浅淡得很是一致,并不是风吹雨淋导致的,更像是刻意做出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常无忧轻声问,但她并不需要回答,自己便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们不姓陆。”
“冠以假姓,虽是不得已之举,但不能愧对先祖,便隐晦地做了这样的安排。”
她的话一字字出口,陆大夫的身子便更加紧绷起来。
“阿肃,我曾看过一本书,那书破旧,被撕去了些内容,但我拼拼凑凑,看到了一个家族的故事。”
“那个家族原是凡人樵夫,上山时,樵夫遇到了一头银鹿,樵夫帮那银鹿解开了身上的一条红线,便是帮那鹿彻底解开了凡世的束缚。”
“银鹿修行千年,终于能够升仙,升仙之前为了感激,便将灵草送给了樵夫,樵夫吃了灵草之后,血脉便有了仙缘,从此一族都入了修行路。”
“因为吃的是灵草,那一族都善于识辨药草,能够炼出珍贵的丹药。”
“那一族为了记住仙鹿的恩情,便改了姓氏。姓鹿太过直接,不够恭敬,其他的有些常见,于是他们姓了甪。”
“甪音同鹿,他们从此成了炼丹世家甪氏,他们家中供奉着仙鹿。”
常无忧说完了这段故事,看向了陆大夫:“是吗,甪前辈?”
陆大夫冷汗涔涔,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常无忧继续说了下去:“但关于甪家的记录并没有很多,在仙魔大战之前,他们便消失了。”
“有人说他们家血脉断绝,也有人说他们是被魔修灭族。日子久了,也有人说根本不曾有过甪家。”
“我也曾想过这是不是传闻而已,”她再次看向陆大夫:“但我见了你们,才知道这是真实的。”
陆大夫勉强装着无事:“您是在说笑了……”
他的侄子更是不敢说话,低着头,脚下都在颤,两人害怕成这样,倒是让常无忧有些愧疚起来。
她的本意并不是吓唬这两个人。
常无忧搀扶着曲肃的手,从床上起来,走到叔侄两人身边,郑重地给他们作了揖:“我并没有威胁两位的意思。”
“我只是看出来了,想用真实的姓名感谢两位恩人。谢甪家的前辈和小友,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曲肃搀扶着她,跟着她一同,向叔侄两人行了礼。
然后,常无忧又说:“我知道甪家既然在这里安了家,那自然是有您的考虑,我不会用这事逼迫两位。”
“只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身份,如果可以的话,还望两位能告知我们我身体变成这般的缘由。”
她又紧接着说:“这不是强迫两位,您不愿说也无妨,恩情我们记下了。”
常无忧郑重发誓:“我以魔教教主的名义发誓,欠两位一个恩情。”
曲肃紧接着开口:“我也欠一个。”
但这个恩情,常无忧也打了个补丁:“只要不是对天下、对百姓有害,我定竭尽全力。”
陆大夫仍然低着头,不发一言,他的侄子微微抬了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叔叔拉了一把,不敢再开口了。
常无忧看两人的模样,知道他们是不打算说些什么了,她不愿为难他们,只说:“两位之后若是有事,随时联系我们。”
曲肃立刻开口:“我妻子的身体也拜托两位费心了。”
既然两个大夫不再说话,常无忧也不必多留,她承诺:“您既然想在此处安稳过日子,我们绝不对外公布,也绝不来扰。若是前来,也只是求医的病人常无忧和她的夫君,绝不与魔教相关。”
这话倒是让陆大夫安了心,他终于发出了些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之后,他们便如寻常大夫般,交代起了以后常无忧的注意事项和用药方法。
曲肃听得很是认真,但他看他们给的药粉平常,不由有些担心:“这能有用吗?”
陆大夫笑起来。
他原是个普通的中年人,总是站在医馆门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咂茶,等着可能上门、也可能不上门的病人,偷偷看着路过的小娘和妇人,很是普通,甚至有些猥琐。
但现在他抬起了头,脊背也挺直,整个人散发着不一样的气场,眼睛里几乎发着光。
“能有用吗?”他重复了一遍曲肃的问题,觉得有些可笑了。
“我们可是姓甪!”他手指向上空,语气骄傲甚至到了自负的程度:“不是陆氏医馆的陆,是炼丹世家甪家的甪!”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既然甪前辈没了继续隐瞒的意思, 两边便更加坦率地交流了起来。
常无忧再次真诚介绍了自己:“常无忧,魔教教主。”
她指了指曲肃:“曲肃,化神, 魔教长老。”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也是我的夫君。”
甪前辈笑起来:“看得出来。”
之后, 他也介绍了自己:“甪行。”
他的侄子立刻说了自己的名字:“南丰, 甪南丰。”
甪南丰之前总觉得应该将常无忧的病情告诉她的,叔叔要瞒着身份不让说, 其实甪南丰心底总有些不好意思。
他很怕因为自己没说清楚, 导致了病人之后还有问题。
现在终于好了,两边都不再隐瞒身份,也不必再隐瞒其他的事情了。
甪家自然是不愿加入到仙魔战事中的,他们现在也只是将常无忧当作普通病人而已。
在说她的病情之前,常无忧有些好奇:“敢问甪前辈, 甪家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根据传闻,甪家应当是被灭了族,或者是血脉已断, 但现在看来,他们传承了下来, 并没有如同传闻里一样。
甪行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了:“这事倒也不是不能说的。”
其实放在数十年前, 这事确实不能说,但现在相关的人都已经逝去, 他们便也愿意将这段往事拿出来,让封闭在他们口中数年的亡人再度短暂被提起。
“我们甪家, ”说起这四个字的时候, 甪行便隐隐挺直了后背, 神采飞扬:“可是真正得了仙缘的。”
“虽然几代下来,血脉慢慢有些浅淡了,但每一代都有些极出色的人物。”
“上上代,是我的爷爷和几位叔爷,上代,便是我的父亲和二叔。到了我这一代时,自然也是有出色的人物的,只是我笨拙了些,在家中并不显眼,最出色的是我的大哥和三弟。”
“甪家出色的人并不是全然靠着血脉,而是本身感知敏锐,对天地花草有不同的感知,之后再加上自身的努力,辅以家中传下的丹典,能练成蕴含天地灵气的珍贵丹药。”
这事常无忧在书中看到了一些零散的信息,她接口:“我知晓,传闻里凡人疫疾时,整座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甪家人经过时,练成了一颗丹药,在井中捏碎,给了城中百姓喝,不消多长时间,城中疫疾便缓解了。”
甪行颇为自得,点了点头:“这不是传闻。”
常无忧还听说过别的:“我还知道,甪家的丹药给灵脉尽碎的仙修吃了,便重建了他全身的灵气流淌脉络,也就是重建了一身灵脉。”
甪行又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传闻。”
甪行听着常无忧说的话,忽然间有些惆怅起来:“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
常无忧点了点头:“有些我是在仙修的杂记中看到的,也有些是在凡人的族谱中看到的。”刚刚她所说的甪家先人救了一城百姓的事情,便是她在凡人的族谱中看到的,被当成一件大事记录了下来。
甪行面色更加复杂:“……竟是凡人记得……”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果然是凡人记得。”
甪南丰不声不响站在一边,给叔叔倒了杯茶水,又给常无忧和曲肃端来了白水。
他生怕他们觉得招待不周,倒水时小声解释:“叔叔喝的是药茶。”
甪行喝了口茶,便继续说下去:“我们甪家修的是丹药一法,丹药救人,所以修仙界中众人都愿和我家交好。”
“我们家人性格大多温和,从不与人交恶。我们也不爱出门,每次出门都是为了救人。所以我们处所到之处,处处都是笑脸和谢意,所以那时候我们并不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
“我的父亲是家中几代中最为出色的人,修行中从无桎梏,那时候我们都觉得父亲升仙有望。”
“但我的母亲在一次意外中逝世了。”
“母亲死后,父亲将自己关在屋中两月,出来时他说自己要炼世间最最厉害的丹药。”
“我那时不明白,什么是世间最厉害的丹药。”
“父亲疯了,但疯的不那么彻底。所以他想练的并不是逆转生死的丹药,因为他知道那根本炼不成。”
“他要炼的,是不死不伤的丹药。”
“父亲记住了母亲去世时全家人的悲痛,所以他想让我们不再承受这种悲伤。”
常无忧听着甪行讲的故事,明白甪家的麻烦来了。
不死啊,不管是人皇,还是修者,都是一个致命的诱惑。
而不死不伤,她看了曲肃一眼,曲肃点了点头,虽然她没说话,但他已经明白并同意了她的看法。
不死不伤,便是化神。
甪行父亲所要炼的丹药,是要直接将修行者的境界提升到化神啊。
那些人怎么可能不心动?
甪行继续说甪家的往事:“这丹药极难,材料极难找全。我的父亲渐渐有些痴狂,总是焦虑,无法炼丹。”
曲肃轻声问:“所以没有成功?”
甪行笑了:“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甪家每一代都有精才绝艳之人。”他看向甪南丰:“比如南丰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哥。”
“我的大哥和三弟并不认可父亲的作为,但父亲日渐痴狂,他们为了父亲,便将这事继续做了下去。”
“我的大哥和三弟,果然是极其优秀的人,”甪行感叹道:“他们炼出来了。”
“这丹药本就是为了家人而炼,并且这丹药极为珍贵,炼起来艰难,一颗丹药几乎要了我大哥半条命去,于是家中定了规矩,绝不外传。”
“但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刚开始只是多次有人相邀,用贵重的灵器来换取丹药,之后便是哀求和威胁了。”
“我们家人开始不外出,但有一天,世交家中传来了消息,他说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受了重伤。”
“我的父亲去了他家中,之后便没有再回来。”
“大哥给世交家中传了消息,却收不到回应,我们便知道出事了。”
“三弟担忧父亲,独自出门去寻,也没有回来。大哥最后做了决定,他让我带着孩子离开了。”
“其实应该让大哥离开的,”甪行遗憾地说:“但丹药是大哥和三弟炼出来的,修仙界都知道甪家二子是个废物,只会吃喝玩乐。如果大哥离开了,一定有人去寻、去捉他,但要是最废物的我离开了,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其实我们也去找人求救过,我们救过那么多人,那些人都说会记得我们的恩情,但当我们寻过去的时候,他们都满口答应会护着我们家中,却口口暗示着想要那颗丹药。”
“人一旦有欲念,只要没有得到,那欲念便不可消除。”
“最后我带着大哥的孩子离开了,大哥怕目标太大,安排大嫂几日后再离开。”
“我安置好南丰,然后独自等在大嫂应该逃出来的地方,在那里我应该能遇见大嫂,弟妹,还有三弟的孩子的。”
“但我等了许久,只等来了一个微弱的传送阵。”
“传送阵里出现了两个哭泣的孩子,他们是我三弟的孩儿,我看到两个孩子肩膀上搭着一只手。”
“那是我大嫂的衣袖,我识得,于是我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去。”
“许是距离太远了,那传送阵有些慢,大嫂的胳膊缓缓出现,我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想等到大嫂的身体全部显现了,便带着他们离开。”
“我那时已经找好了一处小院,小院很好,院中还有花草,我觉得大嫂会喜欢的,于是满心想和大嫂说一说,讨个好,被大嫂夸一夸。”
甪行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来,温柔地捂在侄儿的耳朵上:“大人的事,你不要听。”
甪南丰被捂着耳朵,看了眼常无忧和曲肃,想说自己年纪不见得比他们小,但他很听二叔的话,于是乖乖的,没有抵抗。
“但忽然间,那传送阵的光就断了。”甪行面色温柔,眼睛却有些湿意:“传送过来的只有两个孩子,还有我大嫂的一双胳膊。”
“我捡起大嫂的胳膊,茫茫然站着,看着两个哭泣的孩子,忽然间明白我失去了所有。”
“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直照顾我的大哥,失去了如母亲一般的大嫂,失去了总是顺着我的三弟和弟媳。”
“我不能再做甪家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了,我是孩子们的叔叔,我得把三个孩子好好养活。”
常无忧沉默地听着甪家的往事,忽然想到了自己家。
太常剑和甪家丹,何其相似。
“之后很难吧。”她轻声说,明明是问句,她却没有一点疑问的意思。
“是挺难,”甪行将捂着侄子耳朵的手拿了下来。
甪南丰迟疑了一下问:“叔,刚刚你说我母亲带着二弟和三妹来了,我母亲呢?”
甪行看向侄子,柔声告诉他:“你母亲为了保护你弟弟妹妹,受了重伤,但她仍然坚持着看了你一眼,之后便离世了。”
甪南丰有些难受:“可我那时太小,已经不记得了……”
甪行哄他:“这也不怪你,你母亲看到了你,已经心满意足了。最近你回山中一趟,再给你母亲坟前上炷香吧。”
甪南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在那座他时常祭拜的母亲的坟墓中,其实只有一双胳膊罢了。
甪南丰之后便如闲聊般说了一些事情:“我三弟的两个孩子受了惊,日日惊叫。”
“我带着他们逃跑,没办法管住三个孩子,也没办法让二侄儿和侄女保持安静。我身上有些丹药,便狠心给三个孩子喂了暂时不再生长的药,让他们痴痴呆呆,安安静静不再说话。”
“但我带着他们,逃了许多年,换了很多地方隐姓埋名,总算是逃出来了。”
甪南丰插了句嘴:“三叔,是二弟和三妹总是吵闹,可我乖巧,你做什么给我也吃了药。”
甪行有些歉意:“是二叔老糊涂了。”
甪南丰便不再说话,他没有怪罪二叔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如果二叔不让自己吃药的话,自己便能长得更快一些,便能更早帮上二叔了。
可是甪行怎么可能让他清醒?
那时候,甪行日日担惊受怕,每日闭眼便是满身是血的大哥,便是大嫂的一双胳膊。
他一个废物,哪里担得起一个家族的未来啊。
他那时又能比两个孩子好多少,他日日啼哭,时常抱着膝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恨不得一死了之,他怎么能让孩子们看到他的那副模样?
但很多年过去,一个废物终究还是带着三个孩子躲过了追兵的搜捕,躲过了纷扰世事,终于安了一个家。
“我把孩子们养得很好,”甪行有些自得:“我是个废物,但三个孩子不是。”
他指着甪南丰:“你们看我的大侄子,还有两个孩子你们没见到,他们都极有天赋。”
“我家的传承可没断,你看南丰,多像他的父亲啊。”
甪南丰被二叔夸奖了一番,情不自禁挺直了脊梁。
常无忧看向甪南丰,看他现在的模样,和甪行几乎如出一辙。
她点了点头:“前辈把孩子们养得很好。”
她真心实意夸赞:“甪家的传承确实从未断过,前辈在,甪家就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常无忧夸得甪行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甪家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了,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只是甪家的废物罢了。
父亲和兄长还在时,他一心贪玩,根本没时间修炼, 废物名声很是广为传播,炼不出什么丹药来, 也没有女修愿意和他结为伴侣。
他没有夫妻缘分, 却养大了三个孩子。
现在家里只剩他和三个孩子了,他被逼着成长, 一夜之间成了一个看起来可靠的大人。但即使他努力了, 但仍然炼不出什么丹药来。
他没天赋,没能力,没本事。
家人还在时,他倒是有些脾气,但时光磋磨, 他带着三个孩子,两个还被吓出了病来,他的脾气慢慢也没了, 成了一个街边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
但常无忧说他在甪家就在,倒是让他有些恍惚了。
甪行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 他一个废物,怎么就活成了一整个甪家呢?
但他想一想, 确实是这样,他觉得自己还算对得起大哥大嫂, 于是他点了头:“对。我在,甪家就在。”他这话不是自我夸奖, 而是一种承诺。
甪南丰插了句嘴:“我家的仇人都没了。”
常无忧想了想:“都在仙魔大战中死了吗?”
“差不多, ”甪行告诉她:“大部分都在仙魔大战时被魔修杀死了, 也有些熬过了仙魔大战,但之后寿元散尽,也没了。”
“我们家刚灭了的时候,我觉得天地无情。”甪行感叹:“但后来我探听到这些仇人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们的结局,那时候我便开始觉得天地虽然无情,但还算有眼。”
“这些对不起我家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升仙的。”
常无忧之前有些不明白,甪行和甪南丰两个仙修,明知道她和曲肃是魔教中人,为何还愿救她。但现在她明白了。
甪家的仇人大多死在了仙魔大战中,魔修虽是无意,但也为甪家报了仇。所以,甪行愿意救魔教的人。
常无忧目光看着前方,想到了那些从没见过面的魔教前辈们。
他们从没见过面,她出生时,他们都早已消失在世间。但没想到,数年后她竟然承了魔教前辈们的荫蔽。
常无忧无声喟叹。
“现在你们的仇人都不在了,”她问甪行:“前辈是否打算重新立起甪家的招牌?”
甪行摇头,坦率承认:“我对人性失望了,更何况,我们并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所以他们以后只是陆氏医馆罢了,不会再掺和进仙修魔修的事情中。但也许有一日,他的侄子侄女,或者侄子侄女的晚辈,那时候有了更加出众的能力,能够立起甪家的招牌,让甪家重新显于世间。
现在的甪行,做不到了。
常无忧不再说话,她自然是可以承诺能够保护他们,但她并不觉得她说了,甪行就会信。
对人性失去的信任,要慢慢建起来,常无忧帮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守护。
甪行也有些遗憾的事情:“只是南丰年纪大些了,一直没找到合意的姑娘。”
甪南丰天赋极佳,虽然甪行教导不了什么,但仍然顺畅得脉。
他们是修行之人,却掩盖了全身的气息活在凡间,自然是难以找到合适的姑娘。
甪南丰听到叔叔说这个,有些害羞。他不怎么外出,见过的人少,被叔叔保护得很好,有些羞怯:“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但常无忧察觉到刚刚甪南丰总是偷偷抬头看她和曲肃,眼中有些羡慕,还是怀春啊。
常无忧怕他尴尬,不再说这事。
甪行终于说起了常无忧的病情来:“我家的丹典遗失了几本,很多病和丹药我们都无法了。但正巧,你这情况,我们正好有法子。”
“之前你们是不是杀死过修行之人?”甪行问。
“自然。”曲肃抢先回答:“是我杀的。”他承认得很快,生怕甪行觉得是常无忧的罪过,不再给她看病。
但甪行并不介意,只是点了点头:“那些人死前一定对你们怀恨在心,恨不得拉着你们共落黄泉。”
他忽然有转头说起其他的:“有一种符,和追踪符很是相像,也和子母命符颇为相似。”
“这种符名为牵连符。用了之后,可以追踪,也可以控制另一人的生死,但这个符要求很高,施符的人必须要比被施符的人境界强上许多。”甪行顿了顿:“通常是修行者用于凡人身上。”
“这符必须被安置在人的血肉之中,颇为恶毒,并且恃强凌弱,并不怎么光彩。”
“还有个更大的缺点,就是这符需要施符的人提供很多的灵气。用在凡人身上,还需要很多的灵气,说实话其实有些浪费,因此很久没人用过了,也早就失传了。”
但常无忧已经明白了:“我身上有这个?”
甪行终于点了点头:“对。”
他看向常无忧的身体:“若我和侄儿没有看错的话,一定有人将牵连符用在了你身上,并且那人很快就死掉了。”
“但他死时,符还在你身上。人死时怨气强烈,就算人死了,也能留在世上一段时间。时间久了,怨气便消散了,但你不一样。牵连符需要的灵气还在你身上,便给这些怨气驻留的空间。”
“怨气根本无法察觉,而产生怨气的人已经死去,怨气便慢慢变成了死气。”
“这些气还记得主人生前的执念,想要将你拖进阴间。”
甪行看了一眼甪南丰,甪南丰便迟疑着开了口:“若我没有看错,你全身死气最重的是胳膊,那符是被下在胳膊上?”
常无忧下意识地将胳膊弯起,放在胸前。
是他。
她忽然便想起了那时候,君深将她的胳膊击碎,血肉都裂开,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她只以为他是在泄愤,谁知道他竟然有更加恶毒的想法。
果然是他。
如同无声无息的毒蛇一般,即使死了,口中的尖齿仍然有着致死的毒液。
君深杀了她的家人,仍然想将她拖入阴间。
曲肃只恨自己当时没有让君深死得更痛苦一些,无忧这些日子的磨难,都让他对君深的仇恨更深一层。
他们原本以为和君深的恩怨已经了结在他死去的时候,谁知道君深即使已经到了阴间,仍然对着他们露出了阴恻恻的笑。
他折磨了常无忧这么久,让曲肃他们痛苦不堪。
君深死了,但君深没输。
他们赢了,但他们赢得形容狼狈。
曲肃不愿再提起君深,直接问:“无忧能彻底好吗?”
甪南丰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她本可以。”
他手里正巧有一副完整的药材,能炼出治好她的丹药。
但她快死了,那丹药只能用于活人身上,甪行和甪南丰只能将炼了一半的丹药拿了出来,赶紧用在了她身上。
炼了一半的丹药,并没有五成的药力,现在只是将她的命救了回来而已,也清空了她身体内的死气,但根源并未消除。
她的身体中仍然会持续产生死气,死气和之前一样积聚,也许某一天,又会到了现在的地步。
“那药只有一副。”甪行叹息:“只差一点。”
但这一点,便是她生与死的距离。
常无忧并不觉得遗憾,她洒脱得很:“我本来要死的人,能活下来本就是幸事,哪能奢求完美。”
但曲肃紧皱着眉头,他不想再看着无忧再次慢慢走向衰亡了。
无忧的渐渐衰败,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场天崩地裂般的劫难。
世间最为痛苦的,不是不能够,而是本可以。
无忧本可以完全痊愈,但她没有。
曲肃不想说话,静静站在一边。
甪南丰交代起了其他的药的用法:“还有些药方,虽然用处不是很大,但总是能缓解一些的。”
他细细说着,曲肃和常无忧认真听着。
曲肃在心中仔细将这些药的使用方法全部记下,但他的心思总有些发散,忍不住想着,要是能治好无忧的丹药还有该多好。
这个念头埋在他心里不停生根发芽,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了:“能治好无忧的丹药为何只有那一颗?”
甪行解释:“里面有些材料早就消失了,我们刚用的也是之前逃难时从家中带出来的。”
“甪家都只有一两个的材料,这世间也不会有了。”
但曲肃还是想听听:“有什么材料?”
甪行看出来他不死心,于是一个个和他说明白:“有些材料之前常见,但现在那些东西都已经灭绝,用一个少一个。”
“比如月泽……”
“那是什么?”曲肃问。
“月亮升起时,月光所照在的第一块泥土。人手不能触碰,在练成月泽前如果被人的气息沾染,便只是普通的泥土了。我们的月泽只有一块,现在被用完了,全是当时的仙鹿所赠送。”
这确实无法,曲肃的心略微沉了一些。
“杜丘,天地灵气相通时,杜山中最矮的那一个小坡上的银鼠的尾巴。”
曲肃的心又一沉,仙魔大战后,天地灵气早就滞涩,根本没有直接相通的时候,更何况银鼠早就灭绝。
百余年来,天下变化太大,很多的灵物根本不可能再现。
“还有更难的,”甪南丰叹气:“即将化龙的蛟的额角。现在天下灵气早就不如当年,修行之人都很难升仙,更别说兽类了。这些灵兽早就没了踪迹,灭绝了也是有可能的。”
“这些东西全不到,剩下的药方不过只能延缓罢了。”
曲肃缓缓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甪南丰:“刚刚你说的东西,我若是能找到一样,能否有用?”
第一百三十七章
常无忧和甪南丰站在深潭边。
她是真的很怕这种不可见底的水, 再加上曲肃刚刚说水底有极为硕大的蛟,她就更加害怕了。
“所以上次,你说有丑东西, 就是那蛟了吗?”
曲肃点了点头:“若我没有记错,它的额上是有些凸起的, 像是要化龙了。”
他没再多话, 叮嘱甪南丰看好常无忧,便自己下了水。
甪南丰站在常无忧身边, 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怪不得。”
“怎么了?”常无忧问。
甪南丰伸出手指指向前方的树木:“这里有枕树。”
这树的名字是常无忧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说,她在书中看到过这种树的名字,但这树应该已经灭绝许久了。
她向前看去,但只看到了寻常的松树,并未见过不同的树。
“那里, ”甪南丰更加细致地指给她看:“那块青色岩下。”
常无忧终于看到了,那岩下有半截枯木,已然是死掉的样子。
“枯了?”
“对, ”甪南丰点头:“但看样子也只是枯竭了五六十年罢了。有枕树的地方,才会有灵兽。”
“并不是枕树才能孕育灵兽, 而是灵气极为充裕的地方,枕树才能生存。灵兽生存需要的灵气远比人更多。”
“所以当天地间灵气变少的时候, 人还能修,但兽便不行了。”
“这棵枕树只是死了几十年罢了, 这说明在此之前这里灵气还是足够的,是能够孕育出灵兽来。但枕树死后, 灵气不够的情况下, 即使已经修成了灵兽, 它们也会退化,成为普通的兽类。”
“但也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灵兽当时境界已经足够高深,能够维持住自身的灵气周转。”
那个看起来即将化龙的蛟应该就是这样情况。
“它此生应该都无法化龙了,”甪南丰平静地说:“现在灵气远不如之前充裕,人族修行都艰难,根本不足以支撑它更进一步。天地间大抵也只有它自己一头灵兽,不会变成普通的兽,但也不会化龙。”
这听着有些孤独。
常无忧还想说些什么,但地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深潭的水面开始从深处泛起巨大的波纹。
甪南丰急忙护住常无忧,但水只是晃动几下,便恢复了平静。曲肃从水中走了出来,他手中空空,什么都没有。
常无忧问他:“那蛟呢?”
曲肃伸手:“在我戒指里。”他很实诚:“那东西有点丑,我担心你害怕。”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切它的额角,便想着把它带走,在医馆里让前辈和南丰看看怎么处理。”
他们三个回到了医馆里,甪行正在等他们,带着他们进了医馆的后院中。
曲肃让他们站远一点,然后,他便从戒指里将蛟放了出来。
常无忧有些担心,生怕真的如同曲肃所说是个丑东西,她眼前一花,地上一声轻微的震动,面前变多了一团花哨的东西。
一头昏头昏脑的大蛟躺在地上,眼睛迷迷糊糊。
常无忧眼神复杂地看着它,很胖,身上已经生出了爪子来,但爪子短小,有点像霸王龙。
离谱的是它身上的颜色,花花绿绿,什么颜色都有,最为奇特的是这些颜色在它身上组成了复杂的图案,充斥着奇妙的美感。
虽然常无忧知道这就是个大蛇,但它真的很漂亮。在幽暗的水底,大家丑得一致的情况下,它长得有些过于认真了。
她还是有些怕,但有些忍不住,想伸手触碰它好看的鳞片。
甪行和甪南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拿来了一把细小的刀,然后甪南丰站在蛟的身前,小心将刀刃切入它隆起的额角处。
刀刃入它身体那一刻,大蛟剧烈地颤抖起来。
曲肃将手按在它的身体,牢牢控制住。甪南丰顺利切开它的皮肤,从中挖出一根完整的额角。
大蛟的额上鲜血淋漓,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在叫痛。
常无忧看着它,觉得有些对不起它了。
“之后怎么办?”她问曲肃。
曲肃说:“送回它原来在的地方。”
常无忧觉得也行,这么大的蛟,他们可养不了,但她想了想:“反正我好多了,也不怕见人。不若把秋以叫过来,看有没有什么丹药,能给它吃上一颗养一养。”
曲肃看了大蛟一眼,真心觉得给它吃有点浪费了,这么个丑东西,怎么用得着吃丹药呢?
但无忧既然说了,他便答应了。
甪南丰已经将额角拿去炼丹了,甪行也在旁边帮忙。
大蛟可怜巴巴地在院子里,它有些神智了,也记得面前这两个人。
湖底幽暗,有些孤独,它是有些想出去看看的。但它冥冥中知道这天下只有它一个了,外面危险,所以即使孤独,它也从不外出。
它之前见过这两人进了水中,那是它炼成蛟形后第一次见人。
第一次见他们,它感知到那男人身上灵气充沛,吃了对自己有大好处,它有些想吃人,但知道自己打不过,便悻悻地放弃了。
今日它又见那男人来了,男人直奔它而来,它甚至有些高兴起来,以为男人专门来寻它玩。
但它刚游过去,便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晕头转向被抓了起来。
然后,它便被挖了好不容易修出来的额角。
它想化龙,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化了龙,便可以不再禁锢在深潭中,便可以遨游云间,看看不一样的景色。
但现在,它珍贵的额角少了一个,它离化龙更远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蛟的眼中流出。
常无忧愧疚地看着它:“对不起啊,我需要你的角救命。”她的手轻轻搭在大蛟的身上抚摸着,曲肃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它。
大蛟隐约明白,它的角被用来救这个看起来极为脆弱的人族了,它想一口将她吃掉,但它不敢,那个可怕的男人在一旁,随时能将它杀死。
常无忧尽力安慰它:“我会想办法的,给你丹药,让你尽快养好身体,额角还能长出来的。”
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她真的觉得大蛟无辜,好端端生活在水中,却忽然被抓来。她为了自己的性命没有办法,但她想尽力弥补一下。
大蛟被她一下下抚摸着,不大的脑子里慢慢意识到现在的情况。
这个女人很重要。
这个女人能给它很多好东西。
它怕这个男人,但可怕的男人听这个女人的话。
这个女人对它有些愧疚的情绪。
大蛟用不多的智商做出了决定,它停住了眼泪,缓缓将头靠在了常无忧的手上。
常无忧被吓了一大跳,但又欣喜起来,她叫曲肃:“阿肃,你看它多乖,它愿意和我亲近!”
但曲肃并不觉得这个丑东西是个什么好东西。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曲肃和它对视,看到过它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是啊,”曲肃敷衍道:“那以后我带你去见它。”
以后事情一多,无忧便记不起来了。
曲肃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很是机智。
但大蛟明白了曲肃的意思,它脑子不太够用,但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因此也缓慢懂得了很多的道理。
在很久前,它身边还有些和它相似的灵兽,彼此间相互说话,但之后那些灵兽都慢慢退化,然后老死了。
但它还记得那些灵兽朋友讲给它的一些道理。
“你就是太丑了啊,人族可不喜欢鳞片,”狐狸摇了摇自己七条毛茸茸的尾巴:“看我这样,喜欢我的人就多多了。”
运气最好的那个,大蛟记得,小小的、毛茸茸的,明明最没用,最后却被一个仙长带走,跟着升仙了。
大蛟准备赌一把。
它试了试,慢慢变化着体型。
曲肃察觉到了这个变化,立刻将常无忧护在身后。
在他们两个的视线中,大蛟慢慢变小,鳞片消失了,开始长出了绒毛。
没多长时间,它便变成了自己理解中人族最喜欢的模样。
常无忧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大蛟已经不见了,转而出现的是一只彩色的、毛茸茸的、长着六条尾巴的、眼睛大大的、身体小小的……猫咪?
大蛟不太习惯现在的身体,它站在地上有些晃悠,试探着发出了一声自己听了都觉得造作的甜腻叫声。
“……喵。”
常无忧初时有些震惊,现在脸上已经变了神色,她指着这只五彩斑斓的小猫,郑重地告诉曲肃:“阿肃,我要养它。”
这不是询问,这是告知。
曲肃再次看向那个丑东西,虽然它现在不是那么丑了,但是曲肃确定,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
常无忧喜悦地将小猫抱起来,小猫并不习惯被这么对待,四肢都僵硬了。但常无忧身上柔软又洁净,被拥在怀里片刻后,它便感受到了舒服。
趴在常无忧的肩头,它和曲肃对视着,两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友善。
它有些累了,今日被拔了额角,流了血,现在体力不支。
于是猫咪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在她的肩头睡去了。
曲肃不喜欢它,但常无忧小心地抱着它,眼中都发出光来。曲肃便什么都没说,之后吧,他想着,之后一定要把这个坏东西赶得远远的。
甪南丰和甪行还在忙碌,许是还得很长的时间,常无忧和曲肃两人不敢走近,生怕乱了炼丹的步骤。
他们两个坐在院子里。
常无忧第一次有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她爱不释手,将它抱在怀里片刻不曾分离。
曲肃坐在一旁看着她,忽然觉得委屈起来。
无忧是他的,为什么要去陪坏东西?
他想了想在,站起身问她:“你不要总是抱着它了。”他想说,你来抱抱我吧,但他不好意思。
常无忧还新奇着,爱不释手,甚至没抬头看曲肃一眼,嘴里还说着话:“它原来是个大蛟,现在叫它小娇怎么样?”
曲肃心中生出了一些担忧来,他左顾右盼,终于做了个决定。
他按住常无忧的肩膀,让她将脸抬起来。
常无忧茫然地看着他。
曲肃纠结了片刻,终于做好了决定,他看着常无忧,面色严肃,微微张了嘴,发出了屈辱的声音。
“……喵。”
常无忧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觉得他尤其可爱。
她放下了手中的猫咪,扑向了面前更加可爱的这只大猫。曲肃心满意足接住她,将她拥在怀中。
甪行刚帮侄子在丹炉里放了些药材,这时无事便随意向外面看去,然后便看到了魔教化神的举止。
他被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心里嘀嘀咕咕:“挺不要脸啊……”嘴里虽然这么说,他却有些佩服曲肃了。
甪行酸溜溜地想着,这大概就是曲肃能有妻子的缘故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曲肃不爱说话, 有时候受了委屈,仍然面容严肃,看不出心情来。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明显地表露出情绪。
一声普通的喵喵叫, 便将曲肃的体面尽数扯下。
但他满不在乎,只顾着高兴。无忧在他的怀里, 那个坏东西被放在一边, 他赢了。
猫咪小娇躺在椅子上,缓缓醒来, 它刚刚睡得沉,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记得自己睡着时,还在那人族女子的怀里,现在怎么在她怀里的就成了那个坏人族了?
小娇觉得很委屈,于是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刚开始叫时,它还觉得屈辱, 但自从得了些好处,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然而曲肃牢牢抱着常无忧,还细心地将她耳朵堵住, 听不到除了他声音之外的任何声音。
曲肃看了一眼费力叫着的猫咪,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小娇叫了一会儿, 终于看清了形势,躺在椅子上任天由命地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
甪行站在窗边, 面色复杂地看着曲肃,不明白他一个化神有什么好和灵兽计较的。
甪南丰还在小心地炼制丹药, 甪行估算了一下时间,便准备去叫曲肃和常无忧了。
甪行还是不愿掺和进仙魔的事情中, 缘分所致救了魔教教主, 但之后他仍然不愿意和魔教太过亲近。
虽然生活在凡人的地界, 他们每过几十年就要换个地方,免得容貌不变被人看出不同。这事确实有些麻烦,但甪行觉得总比掺和进仙魔之事危害更小。
他做好了决定,甪南丰自然不会违抗,这么多年来,二叔早就成了他爹一般的人物。
甪行想出去和曲肃他们两个说一声,要他们准备离开了。
但曲肃在和一只猫争宠,这让甪行难以直视,不愿出去亲眼见证化神的丢人时间,他怕被灭口。
等到曲肃终于心情变好一些,常无忧松开了抱着他的手,甪行才走了出去:“丹药快好了。”
他提前把这药说明白:“虽然有了化龙蛟的额角,但材料还是不齐全,没办法根治,但能让她身体好很多。”
“待会把丹药吃了,然后定期吃我们开的另一副药,也定期清理死气,虽然不敢说能和普通凡人一样,但也不会再和之前一样。”
“我们另开的这副药,最好是炼做丹药,但熬制也可以,功效没有差很多。”
熬药肯定是比炼丹简单的,但常无忧的事情,曲肃是一定要做到最好。
他一个化神,自然是什么都能做。但他有些担心,总怕自己搞不好,专业的事情他想让专业的人来做。
只是甪行的态度很明显,以后药不够了,或者又问题了再来找他们都可以,但交往不要太多,炼丹这种小事就不要总来找他们了。
曲肃想了想,有了一点想法,他问常无忧的意见:“现在你身体好了,能见人了,不然把秋以叫来吧,她修的是丹经,炼丹更加稳妥些。”
常无忧觉得可以:“行,你传个信,让她过来吧。”
曲肃去一旁联系洛秋以,甪行在一旁听着,随口问:“那是位姑娘吧?修的是什么丹经?”
常无忧告诉他:“天地丹典。”
这句一出,甪行面色立刻变得严肃了:“不瞒您说。”
他顿了顿:“之前我说我们甪家的传承失落了一些,现在有些丹炼不了,有些病治不了了。”
“……甪家遗落的一些东西便在天地丹典里。”
甪行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再次听说这个名字,有些感慨:“我带着南丰离家时,大哥给了我绛河丹典。大嫂离家时,身上应该带的便是天地丹典,此外还有一本三本合一才是甪家所有的传承。”
“没想到这天地丹典竟然到了魔教手中。”
甪行恳切地看着常无忧,常无忧不待他说什么,立刻便同意了:“您家的东西,自然是要还回来的。”
“常家先祖收了很多的典籍,早就言明要是有朝一日主人寻来了,那我们常家自然是要归还的。”
甪行便松了口气,他很怕自己提出想要天地丹典后,魔教教主会提出什么要求来,但现在常无忧这么坦荡,却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甪行想了想:“其实甪家传承不传外人。”
但这么些年来,他们自己没能守住,被魔教的人学了,也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断然和那个魔教学丹典的姑娘没什么关系。
“天地丹典里也不是完全的没有问题,”甪行说:“我大哥和三弟做了些改进,只是没有写进书里。等魔教修丹典的姑娘来了,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和南丰便将这些信息全都告知于她。”
这便算是小小的感谢了。
常无忧自然没有意见,她之前就听秋以说过,说感觉有些方子换个药材可能效果更好,但秋以自己并不敢尝试,现在有人愿意告诉她,便是好事了。
甪行忽然又有了别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但看了一眼专心炼丹的侄子,他觉得侄子实在可怜,终于还是厚着脸皮开口了:“不知那位姑娘,是多大的年纪?”
他吞吞吐吐的:“既然姑娘修的典籍和南丰一脉同源,说不定是天定的缘分……”
常无忧立刻伸出手来,手掌竖在身前,脸上还是微笑,但拒绝得很是明确:“我们魔教的孩子,日子随心过,开心最重要。我不给他们安排这些事情,他们也不必听我的。”
她旗帜鲜明,不留半点余地:“要是谁用什么强迫我们魔教的孩子做他们不愿的事情,那我们是不留半点情面的。”
常无忧自然是想活,但她的活不能用秋以来换。
她觉得甪行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说清楚了,他不会强求。所以她必须要说清楚。
果然,甪行便住了嘴,不再提起这事。他有些感慨,觉得魔教确实做事挺像个人的。他记得很久之前他家救了个长老,那长老便立刻将门派里的女弟子送来,要给他家随便谁都行,算是谢礼。
被送来的女弟子强颜欢笑,但谁都看出来她不愿意。
最后甪家将女弟子送了回去,寻了个自家的错处,只希望女弟子不要被为难。
他还道了歉:“对不住了,刚刚您将家中典籍送回,我心中高兴,竟然胡思乱想起来,确实鲁莽了。”
甪行承诺:“我不会再乱想什么,也不多说话。”
那就好,常无忧也舒缓了语气:“这是我们应做之事。”
但她也留了个余地:“以后若是有需要,我们的人和前辈还有南丰也会沟通,不管是处成朋友还是什么,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平心而论,甪南丰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有些呆,但做事认真,为人实在。常无忧也不知道秋以会不会喜欢,她不会替秋以答应,但也不会绝了秋以和南丰的可能。
常无忧像个老母亲一般,为孩子们筹谋得清清楚楚。
那边曲肃已经将事情告诉了何染霜,让她安排洛秋以来一趟,曲肃将地址告诉了何染霜。
他原以为还得一会儿,但片刻后,院中空气便微微震动起来。
一点亮光开始蔓延,渐渐蔓延成一大片。
微光定住的时候,传送阵里走出来很多人影。
曲肃有些懵:“我不是说只让秋以和香蕉来吗……”
但何染霜已经奔了过来,她扑到了常无忧身前,用力地抱住了她。
“无忧……”何染霜轻声唤她。她以为会再也见不到无忧,每日她都在惶恐这个世上还有没有无忧在。
她不敢细想,但忍不住总多想。
何染霜比常无忧高很多,常无忧被她搂在怀里,却感受到她身体在颤抖。
常无忧深深吸了口气,将她搂在怀中:“染霜啊。”
她轻轻拍着何染霜的背后:“我回来了,染霜。”
何染霜穿着大红色的衣服,脸上是很浓的妆容,看起来美得很有攻击性。她其实能力没有无忧那么强,却忽然被丢下整个魔教,她便只能装作一副无所不能的模样来。
何染霜最近笑得很少,面无表情地忙碌着,似乎没了情绪,更有魔教妖女的姿态了。
但现在,她紧紧闭着眼睛,努力憋回了泪水。
等再次睁开眼睛时,何染霜嘴角终于有了些释然的笑意。
香蕉、洛秋以还有囡囡都拥向前,挨个和常无忧问好,她们并不知道常无忧之前经历了什么,所以并没有何染霜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但能够再次见到教主,便是最好的事情了。
侯朴也来了,扭扭捏捏到了常无忧身前:“教主……”
常无忧也夸了他:“阿朴也做的很好。”
这便足够让侯朴高兴了。
子吉、楼探阳和香叶没有来,他们自然是想来的,但正处多事之秋,他们也只能留下守着了。
他们热热闹闹在院中说话,甪行便进了屋中,给他们让出空间来。
这么多人都围着常无忧,另一边的曲肃孤零零的,便看着有些可怜了。堂堂一个化神,在其他地方都是被拥趸的存在,但现在曲肃看起来却是面目寻常,似乎早就习惯了被冷待。
甪行偷偷看着,他有些震惊于何染霜的美貌。虽然过来的这几个女子都很是清秀,气质脱俗,但何染霜仍然是最出众的那个。
甪行并不识得魔教的人,但他觉得只要那个红衣女子在,旁人根本就注意不到其他的魔教女子了。
甪南丰也忙完了,凑在窗口和叔叔一起看热闹。
但他眼睛一看过去,便有些呆住了。
“二叔,”甪南丰眼神发直,盯着外面,对甪行喃喃:“那姑娘真美,我能跟她入魔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甪南丰老实巴交, 潜心炼丹,虽然空有一番少年心思,却无用武之地。
但这一刻,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心尖上绽放出一朵花的滋味。
甪南丰曾经偷偷看过才子佳人的故事,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才子和佳人四目相对时, 便天崩地裂, 便冰消雪融,便春来花开。
但现在, 他的心头颤颤巍巍, 脑中昏昏沉沉,仿佛是受了致命的一击,已经失去了自己。
甪南丰有些明白了,这就是一见钟情。
甪行扭头看甪南丰。
甪行很是明白,那个红衣女子一出现便将所有人的遮掩了。
她在, 便很难再觉得其他姑娘是美人。
但甪行并不觉得这个红衣姑娘和侄子合适,他扭头看侄子,想说些什么, 但他顺着侄子的视线看去,却发现南丰看的不是红衣姑娘。
甪南丰的视线热烈又羞怯, 躲躲闪闪地停留在一个穿黄衣的姑娘身上。
甪行瞬时间有些迷茫,要不是侄子的视线, 他根本注意不到那个黄衣姑娘。
毕竟,那个黄衣姑娘虽然清秀, 但现在看起来着实不引人注意。
甪行已经短暂地忘记了刚刚侄子说要为了姑娘入魔的话,他现在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不知道南丰的审美是不是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
甪行试探着问甪南丰:“南丰, 你觉得那个穿红衣的姑娘好看吗?”
甪南丰分出一些注意力:“好看, 很好看。”
但他说完了这句好看,视线仍然在黄衣姑娘那里。
虽然那姑娘还未投给甪南丰一个视线,但他已经想明白了什么是爱。
爱就是天空中有无数的星星,其中有极为明亮的,也有颜色不同的,但其中总有一颗,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却是最特殊的。
他愿为这颗星星献出今生所有的情有独钟。
等到何染霜他们和常无忧说了会儿话,心情总算平复许多。他们才和曲肃又说了几句话,算是打了招呼。
之后,常无忧看到甪行和甪南丰这边已经结束了忙碌,便叫他们过去相互认识一下。
常无忧介绍甪行时,说这是支撑了一整个家族的前辈。这个介绍很是抬高了甪行的格调,他平日里虽然懒懒散散,整日端着茶杯催着侄子干活,现在被常无忧架得高高的,也只能像个德高望重的前辈一样表现了。
然后,甪南丰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他有些结巴:“我叫,叫甪南丰。”
他迅速低下头,又抬起来,看向了黄衣姑娘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叫甪南丰。”
洛秋以有些懵,她点了点头,点了点头。
囡囡和香蕉站在她身边,同样地点了点头。
洛秋以总觉得有些奇怪,眼前这人似乎总是在看自己,视线躲躲闪闪,却又满目欢欣。
她不明白,于是不在意。
之后,常无忧介绍了魔教来的人的姓名,甪行听到了黄衣姑娘的名字,忽然心里便松了口气。
等过会儿,甪行便去寻了常无忧,两人在一边说话。
“教主,”甪行说:“您说的对,孩子自己的意愿最重要。”
常无忧看向他,甪行继续说:“但您看,您故意将他们的身?婲份最后介绍,南丰还是喜欢秋以。”
常无忧没有说话,她确实是故意的,她生怕甪行还有些想法,会在知道秋以是谁后,让甪南丰刻意亲近。
但现在看来,两人可能确实有缘分。
其实洛秋以和甪南丰气质有些相像,性格也类似。
“孩子的意愿重要,”甪行重复一遍:“我家的南丰想入魔,这次您带着他走吧。”
常无忧笑起来:“带着他是可以,但也只是为了让他修炼罢了,断然和秋以没什么关系。”
之后的事情,就看秋以自己的心意了。
只要他们魔教的人在,就谁都逼迫不了她。
甪南丰去了炼丹房中,拿着药方磕磕巴巴地和洛秋以介绍用法,洛秋以不时点个头,但心中有些费解,不明白这人怎么是个结巴。
但虽然是个结巴,其实对有些丹方的理解比自己通透些,洛秋以便也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
甪南丰知道自己能去魔教的时候,非常兴奋,忙着收拾东西:“二叔,绛河丹典在你那里吗?”
他一边收拾一边问甪行:“我想拿去给秋以看看。”
甪行站在一边气愤地看着侄子,本以为终于能得来自家的天地丹典,说不定还能有个侄媳妇,谁知道这傻小子就乐呵呵把自己送过去了,还附带了一本绛河丹典。
甪行忽然想起来曲肃对媳妇那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心里便舒缓了一些。
还好,南丰起码没有那个化神这般丢人。
常无忧看了一眼甪家的小院,劝甪行:“前辈,南丰跟着我们去了,您这里也无聊,不若跟了去,我们那里有后山,和普通城镇无异,还更好一些。不管您是愿意和修行之人一起,还是和凡人一起,都是可以的。”
甪行思考了片刻,终于还是答应了。
他不想掺和进仙魔之事中,但南丰都去了,他再坚持这个所谓的立场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了。
等常无忧服下了丹药离开时,这个小院便已经空旷再无一人。
医馆的门锁上,里面留了一则信息,是给甪南丰的弟弟妹妹的。
他的弟弟妹妹去寻药了,等到回来时便会看到这则信息。
“北陆,东彦,我们入魔了。”
远在深山中的甪北陆和甪东彦还并不知道,在他们离家这段时间,二叔又做出了改变甪家命运的决定。
常无忧和曲肃回了山中,他们已经离开太久,现在回来恍若隔世,屋子里干干净净,她看了一半的书打开着放在桌子上。
桌上一杯清茶,常无忧轻轻用手放在杯上,感受到一点余留的温热。
何染霜立刻告诉她:“我们每日都换上新茶。”
何染霜满脸的骄傲,像个等待夸奖的小朋友。在无忧不在的日子里,她竭尽所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情。
她还每日都打扫无忧的房间,布置得就像是无忧还在时的样子。这样子,她便还能抱有一丝幻想。
无忧还会回来。
何染霜的努力没有白费,无忧果然回来了。
常无忧回头,微微笑着对何染霜说:“做得很好。”
这就够了。
何染霜想要的不过也就是这句罢了。
曲肃亦步亦趋跟在常无忧身后,何染霜回头看了师兄一眼,识趣地说自己还有事要做。
她不是侯朴那样的傻子,没一点眼力介。
何染霜出门时,便将侯朴也拽上了,不让他打扰教主和师兄。何染霜刚到门口,便听到曲肃叫她:“师妹,把这个也带走。”
何染霜扭头,便看到了师兄递过来一只花里胡哨的小猫。她惊呼:“师兄,这猫挺会长啊,真好看!”
曲肃最讨厌的便是有人夸这坏东西可爱,于是他立刻告诉何染霜这猫的真实身份:“这是蛟变的,原身是大蛇,特别丑。”
何染霜谨慎了一些,但还是觉得可爱,想象不出这猫是大蛟时的模样。
她刚把猫接在手中,曲肃便干脆利落将门关上了。
屋里,常无忧还在看这屋子,越看越感慨,一切都没有变化。
曲肃便不着声色地放了心,等无忧慢慢把坏东西忘了,他就悄悄将它扔进深潭里,再不相见!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最厌恶的坏东西,已然得到了魔教所有年轻人的宠爱。
猫咪小娇在何染霜、洛秋以和其他人的手中流转,获得了声声称赞。
它头晕眼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虽然有些害怕,但看得出来自己是被喜欢了的。
它有些惶恐,但也有些骄傲了起来。
但骄傲之余,它又想起来之前那只狐狸说的话,人族可不喜欢鳞片,它是毛茸茸的,才能被喜欢。
洛秋以得了曲肃的消息,给小娇拿了丹药,囡囡又给它拿了些吃的。
这都是它漫长的蛟生中从没得到过的好东西。
它已经放弃了身为化龙蛟的尊严,趴在地上奋力地吃着囡囡拿来的食盒里的东西,同时努力地舞动着六条彩色的毛尾巴,确保自己全方位看起来都是一只可爱又脆弱的小猫咪。
常无忧看了自己屋中,又去见了后山的人。魔教的事情染霜能处理好,但后山产业的一些问题,只能她来。
长期规划是做好的,她只是去检查一下现在路线是否有偏差。
看她来了,楼会长脸上颇为讶异,但之后便是无法抑制的狂喜。
看到为了自己而真心高兴的人,常无忧心中也开心。
“以后无事了。”她这样告诉楼会长。
这话说得含糊,但楼会长懂了她的意思,真正地松了口气。
火药处做出的东西越发完善了,甚至还有了定时的装置,用来引爆埋在土里的雷;还有了效果堪比雷阵的巨炮。
定时雷和巨炮都被送了一部分给刘清连的军队,用来保护百姓。
凡人终于有了能保护自己的力量和勇气。
常无忧忙了一个下午,终于回了房中。曲肃一直跟在她身后,像是她生病时一般伺候她。
晚间,他便顺理成章进了她房中,躺在她床上,悄咪咪在魔教众人面前拥有了名分。
他们两个躺在床上,曲肃很高兴,一想到无忧这么好,却只有自己能躺在她床上,他便高兴。
他总觉得别人都想和无忧亲亲,所以害怕得厉害。
但现在床上只有他和无忧,他便有些高兴,拥住她享受现在的幸福。
常无忧有些困乏,但半醒半睡间,她又想到一些自己要做未作的事情。
“得去找度洵……”她含含糊糊说了这句,便转了个身,转完了身,她又想起来一件事:“明日把小娇接过来……”
说完了这两句,她便彻底睡着了。
只是曲肃脸上神色并不好看,明明是那么好的时光,他却听到了两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名字。
但说话的是无忧,是他最喜欢的无忧。
曲肃只能小心翼翼从背后拥住她,心里恨恨想着,明日定要度洵和那个坏东西难受!
第一百四十章
比起坏东西, 曲肃倒是觉得度洵都没那么讨厌了。
其实他既不喜欢坏东西,也不喜欢度洵。
但无忧也讨厌度洵,却喜欢坏东西。曲肃便聪明地确认了立场, 坏东西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
于是,第二天一早, 曲肃便做了决定, 他宁愿无忧先去见度洵。
早饭后,还没待常无忧开口, 曲肃便主动开了口, 说一起去找度洵。
为了坚定无忧去见度洵的心,他立刻说起当时度洵对自己说的话。
“当时正在打,他忽然就问我,说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曲肃说这话时,委委屈屈的, 看上去真的是受了伤害的模样。
常无忧当即做了决定:“去找度洵。”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曲肃的头算是安慰。但她个子不够高,根本够不着, 可是曲肃足够机智,立刻侧了身子, 将头低了下来,让她摸了摸。
她摸了摸他的头, 两个人都心满意足。
常无忧觉得自己安慰到了他,曲肃觉得无忧还是最在意自己。
侯朴站在门外, 看到这一幕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他长叹了一声, 拂袖离开了。离开时贴心地将想走过来的香蕉也赶走了, 倒不是怕打扰教主和师兄。
他是怕香蕉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对孩子今后修行的心境不利。
常无忧和曲肃这次要做好准备再去。既然度洵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攻心,那么就要攻到最痛处。
常无忧身体好些的消息被囡囡传给了云瘴前辈,前辈也托囡囡带来了一些资料来。
常无忧另外又找了些古籍,里面的信息很是零散,但若是用心去寻找,便也找到了一些散乱的脉络。
再加上甪行带来的一些前人杂记,常无忧便终于在心中确定了一些事情。
常无忧和曲肃商议后,终于出发了。他们到了楚山中,毫无阻拦地进了度洵的地盘。
度洵把自己周围的阵法全部撤除,似乎是在等待曲肃的到来。
度洵不知道常无忧是不是还活着,但他觉得她活不了多久了,她浑身死气遍布,根本无法在世间久留。所以度洵只是安静等待着,等待着曲肃疯掉的时候。
那时候,曲肃心境早已破碎,自己再在外部加以催化,曲肃一定会死在自己面前。
度洵很是期待那一天,一个化神,痛苦地在自己面前消亡,定是人间难得的景色,他要好好观赏。
但度洵没想到,几日不见后,曲肃果然出现了,只是现在状态极佳,身边还有了个不再死气沉沉的常无忧。
曲肃这次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进去了。
他神采飞扬,几乎带着炫耀的意思了,兴奋地走在常无忧身边,十分想让度洵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
当时的曲肃有多难受,现在便有多高兴。
度洵站在院中,眼中白茫一片,已经察觉到了常无忧现在的情况。
既已如此,他也不愿意再次亲眼见到。
度洵料到曲肃这次来不会说什么好话,做好了准备不管他。
果然,刚站稳,曲肃便开了口:“度洵,你看我们教主。”
度洵自然不会听他的专门去看,只不理他。
曲肃便道:“算了,你不看也无妨,不过我还是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一个是我的妻子身体好了。对了,”曲肃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们成亲了?”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便炫耀出去了两件事情。这句话是他深思熟虑很久的,足够简短,却有足够的信息量。
常无忧并不说话,笑吟吟地看着他。曲肃生怕度洵注意不到最关键的信息,耀武扬威一般牵住常无忧的手,几乎要把手伸到度洵面前了。
度洵仍然不理他,只是他有些疑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她……是怎么好的?”
他看不起凡人,看不起常无忧,即使问的是和她有关的事情,但问的仍然是曲肃,不愿对她开口。
但曲肃只是看向了常无忧。
常无忧微微笑起来,缓缓开了口:“自有天助。”
她既然不愿意说,度洵也不愿意看曲肃这副小人得志一般的模样了,他作势要离开,虽然这是自己的地盘,但度洵并不在意将曲肃和常无忧留在这里,他只想清静。
但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常无忧却又开了口。
“度洵,”她叫他:“你知道你师父将你捡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或者说,度洵,”常无忧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个问句奇特,度洵自然知道自己是谁。
他是他师父的最疼爱的小徒弟,是修仙界难得的人才,是楚山掌门,是修仙界第一人。
这个问题,他甚至都不愿回答。
但常无忧却从手中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慢慢掀开念给他听:“崇历九年间,楚山长老扶况途径幼阳。”
“有凡人不敬,村中供奉魔修塑像,扶阳长老怒极,将这个村庄尽数剿灭。”
这是很普通的事情,仙魔大战后魔修全灭,竟有人还敢供奉魔修,那就是自寻死路。更何况,扶况长老的三位师兄都在仙魔大战中陨灭,看到凡人如此,自然怒火攻心。
度洵听着常无忧的话,面色平静,并不觉得这事会和自己有关系。
常无忧翻了一页纸,继续说:“扶况长老离开后,楚河子随后赶来。”
听到楚河子三字,度洵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那是他的师父,是他最最重要的师父。
度洵微微侧了身子,认真听着这段他不知道的往事,他的师父来做什么?
“楚河子追上扶况,与他争吵一通。”
“之后,楚河子前往那个村中,从死尸中一个女子的怀中捡到一个一息尚存的凡人孩童。”
常无忧又翻了一页,语调不快不慢:“那孩童记忆全无,于是楚河子将他带了回去。”
“取名度洵。”
这是常无忧从各方收集来的资料中整理出的信息。
她想知道,如果度洵知道自己出身于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凡人,他的父母都死于楚山之手,那么他会怎么想?
他的修行之心难道真的如此坚定,没有半分阻滞?
但她这几页念完之后,度洵仍然没有表情,他甚至笑了起来:“果然是师父救了我。”
度洵的这个反应,让常无忧非常讶异。
她和曲肃对视了一眼,觉得度洵这人一定有什么疾病。
度洵的笑却没有停止,看上去甚至有些幸福的意味了:“师父只说她将我带了回来,却不说其他事情。果然是师父救了我。”
曲肃看着他,越看越有些糟心,他忍不住问了:“你父母都死在楚山长老手里。”
度洵抬起头:“那又怎样?”
他是真的疑惑,是真心在询问曲肃:“那又如何?”
曲肃却无言以对了。
现在已经这样,那度洵又该怎样?
度洵微微抬头,苍白的瞳孔有琉璃般的通透感:“他们死了,扶况也死了。我师父将我养大,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我能怎样?”
他只能继续是度洵。
“更何况,”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脱胎于凡人,在他们去世那一刻,便与他们再无半分关系。”
父母一词,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点血脉而已,他入了修行道,便血脉净化,与凡间没有什么牵连。
那个就算死去也要抱着他的凡人女子,那个为了他护在前方的凡人男子,那个死尸遍野的村庄,又与他何干?
度洵的这股子通透,却让常无忧觉得有些心寒。
也许他真的做不了什么,她也没指望他真的发起疯来,在楚山犯起杀戒。她只想着,他也许会有些难受,会有些歉疚之前自己不把凡人当人的事情。
但他这么平静,她满心以为会对他造成冲击的这件事,仿若一片羽毛划过坚硬的冰凌,根本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常无忧放下手中的小本子,真心实意骂他:“度洵,你可真不是个人。”
度洵仍然不看她,冷冷清清站在前方,恍若谪仙,不沾尘烟。
她现在不想考虑其它了,只想宣泄下自己对他的憎恶。
“度洵,楚河子收你为徒,是这辈子的败笔,就算她升仙了,在天上看到你这副模样,在世间造成的这些罪孽,她也一定会自惭形愧。”
“就算之前你是你师父最疼爱的弟子,若她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也一定不会喜欢你了!”
她语速极快,骂了他一通。
忽然间,度洵身周有了些微气息的变化。
常无忧立刻敏锐察觉到了不同——他动气了。
这些话里,他有介意的事情。
常无忧立刻回忆刚刚说了些什么,让他师父失望之类的话,她之前说过,那让他生气的就是其他的。
她试探着又说了一句:“楚河子不会喜欢你。”
这句一出,度洵身周的气息涌动更加澎拜,将他的头发从背后吹起,甚至有些风到了常无忧身边,曲肃立刻护住了她。
常无忧放肆地笑起来,忽然明白了一些东西。她大声告诉度洵:“楚河子不会喜欢你!”
“你这副模样,她永远不会喜欢你!”
她之前一直以为楚河子养大了度洵,那于他而言,楚河子便是母亲一般的人物,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想法。
曲肃也反应了过来,满脸震惊地开了口:“度洵,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畜生,对养大自己的师父有了这副心思!”
度洵已经维持不住周身的气息,风在他身边疯狂盘旋。
多年隐忍的心事,不敢见人的绮恋,忽然被揭晓,度洵全身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可能。”他努力撑着一口气为自己辩解。
但他恍然已经忘记,现在需要辩解的是自己不喜欢师父,他只拼命为自己解释:“喜欢师父是很正常的。”
他知道自己的心事见不得光,只一遍遍重复:“这是正常的,喜欢自己的师父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度洵努力想为自己的心事证明合理性,他看向常无忧和曲肃,便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指向他们:“你看,你也喜欢了你的教主……”
曲肃想说教主和师父并不是一回事,但他懒得说,只是牵住常无忧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一吻:“但我的教主,她喜欢我啊。”
常无忧同情地看着他:“可你的师父,永远不会喜欢你。”
他们默契十足,轻描淡写两句话,便让度洵心中怕到了极致。
度洵站在原地,身后炸起惊雷一般的声响。
“不可能。”他轻声说,然后充满杀气的气息直扑常无忧,但即使浑身充满了杀气,度洵却低着头,有些颤抖。
就像一个被上天丢弃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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