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常无忧今日特别开心。

    何染霜给她化了妆, 她这些日子身体不舒服,胳膊上总有些不明所以的疼痛,却找不到来源, 让她整个人都有些苍白憔悴。

    何染霜在她的脸上用了胭脂,现在看起来红润丰盈许多。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眉眼鲜活, 她也高兴起来。

    何染霜微笑着看她,慢慢俯下身子:“微微张开嘴, 我给你抹一点口脂。”

    何染霜很精通染色, 平日里也会在院子里养些花草,空闲时便熬制些燃料。她有很多种颜色的口脂,用后山专门做成的玻璃罐盛放。

    何染霜给常无忧选了偏粉一些的颜色,但常无忧却伸出手指,选中了更加红的一罐:“这个吧。”

    何染霜没什么意见, 只是她觉得无忧单薄,可能不适合那么重的颜色,于是只给她浅浅涂了一层。

    涂上口脂后, 整个人气色更佳,常无忧觉得自己精气神一下子就起来了, 一下子便有了度假的轻松感觉。

    她站起身,兴奋对着何染霜挥手:“我们走!”

    到了门口, 常无忧便看到了曲肃和侯朴,也看到了他们眼中的震惊。

    一时之间, 她心中有了灰姑娘扬眉吐气一般的骄傲。

    她掀起一点裙摆,颇为自矜地问曲肃和侯朴:“好看吗?”

    常无忧以为自己动作文雅, 但曲肃立刻一巴掌把她的手拍下去了:“小姑娘怎么能做这么不雅的动作。”

    曲肃拍得不疼, 她也不生气, 原地转了个圈,给他们看自己的新裙子。

    侯朴觉得挺好看,就是有点怪。他见惯了教主穿颜色厚重的衣服,今日的裙子虽然合体,但怎么看怎么奇怪。他挠了挠头:“好看,就是像偷来的。”

    常无忧自觉屏蔽了后一句,只接收了“好看”两字。

    何染霜轻轻用胳膊肘怼了师兄一下,希望师兄能发挥好一些,不要像师弟一样傻得那么稳定了。

    曲肃很诚实:“确实好看。”

    但他又夸不出别的来,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好看。”

    果然,男人没什么意思。常无忧摇了摇头,挽起何染霜的胳膊,两个人开开心心往前走。

    现在天还有些亮,等太阳彻底沉下去,便是花灯集市了。

    何染霜提前找人问了这座城的故事,现在轻声细语讲给常无忧听。

    “之前这城里就是做灯的多,有一条街全是做花灯的,晚上特别好看。”

    “每个季节都有一次花灯集会,春天便是以花为主题,夏季以祥瑞为题,秋天以圆满为题,冬天便是雪和团聚。集市热热闹闹的,就成了个节。”

    “也有很多姑娘小伙子在花灯节上觅得佳偶。”

    “只是后来,一次花灯节上,几个修仙人来了,打打闹闹的,用了功法燃起火来,将半条街上的灯都烧着了,很多人也受了伤。再后来,花灯节上打扮得好好的姑娘忽然消失了,有几个姑娘没多久便被发现在门派里做奴婢。”

    “之后,这节便不怎么办了。毕竟本是喜庆的事情,却总出不好的事情,大家都没心情。”

    “花灯节断了好多年,去年我们的人到了这里,今年为了城里的凡人和仙修打了好几架,我们的人受了伤,不过仙修也没占到便宜。”

    “城里的人感知到气氛变化,又慢慢开始把花灯节组织起来了,这是今年的第二次了。”

    常无忧和何染霜走在路上,曲肃和侯朴跟在她们身后。

    他们一起沿着河走,河对岸开始支起摊子了,铺主用竹子搭起来架子,然后将做好的花灯挂在了架子上,等再晚一点,便将所有的灯都点起来。

    这一条河,一边是黑暗,另一边是即将带来的热闹繁荣。

    他们走了一会儿,便有点饿了。

    侯朴之前听自己的徒弟说过这里,于是带着他们绕进了一条小路里,这里两边都是卖吃食的小摊子。

    “前面有个青饼子好吃。”侯朴说:“就在拐角那里,我徒弟说过。”

    但常无忧看到了路边的糖果铺子,新熬出来的糖浆在锅中沸腾,空中都是甜蜜的味道。

    这里的糖是纯正的甜味,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气息,她停下脚步:“我想等等这锅糖。”

    侯朴便自己去了那家青饼子店。

    曲肃左右看了看:“我也去找找别的,看有没有其他好吃的给你买。”

    有何染霜陪着常无忧肯定是安全的,常无忧点了点头,便让曲肃去了。

    何染霜便陪着常无忧等糖凉下来。

    她们两个本是拉着手的,但糖的热气向着她们中间吹了过来,她们两个便退了一步。

    这一退,常无忧便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身后的人身体坚硬,纹丝不动,把常无忧撞了个趔趄。

    何染霜本想过去,但她打眼一看,便停下了步子,往旁边站了站,装作自己无关事外。

    那是越缨。

    常无忧站稳后,立刻也认出来她,明白了何染霜的意思。

    这是越缨,被何染霜按在地上揍了一顿、骂了一顿的越缨。

    越缨现在是虚丹期,离元婴不远了。

    并且,之前她和何染霜近距离接触过,印象深刻,虽然何染霜遮蔽了周身气息,也改换了面貌,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不要离越缨太近了。

    何染霜后退了两步,看好无忧的基础上保持了距离。

    越缨伸出手来,拉住了常无忧,没让她摔在地上。

    “抱歉了。”越缨率先开口,语气中有些不好意思。

    这事绝不怪越缨,是常无忧自己没注意,往后退了一步,她还踩了越缨一脚,可越缨什么都没说,只是满心觉得是自己的错。

    她这个样子,倒是让常无忧觉得不好意思了。

    常无忧等了许久的糖快好了,她想了想:“姐姐,我请你吃糖吧。”

    越缨在这城里已经很久了,城里很多人已经识得她了。

    刚开始,城里凡人见她脾气好,对凡人有礼,以为她是魔修,对她也友好亲热。

    但后来附近门派有人认出了她,和她打了招呼,凡人才知道她竟是仙修,还和那个时长欺负人的门派相识,之后凡人也都和她保持距离了。

    凡人们都明白,这个女仙修也许不是坏人,但她身边那么多坏人,离得近了说不定会有麻烦。

    因此,这是第一次有凡人叫越缨“姐姐”。

    也是第一次有人请她吃糖。

    越缨不想吃糖,但她想和叫她姐姐的凡人姑娘多呆一会儿。

    越缨乖乖站在了常无忧身后,和她一起等糖做好。

    她们两个彼此悄悄打量着。

    常无忧微微用余光看她,觉得她和上次没什么变化,甚至身上的衣服还是同一套灰色。但是眉目间的郁结似乎消散了一些。

    越缨偷偷用视线比划了一下自己和常无忧的身高。确实,比自己矮一些,长得也嫩一些,自己担得起一身姐姐。

    当姐姐的,自然不能用妹妹的钱吃糖。

    越缨搜罗了一下口袋,但什么都没找到。

    她不需要吃东西,于是身上不怎么带钱。

    越缨想了想,问店主:“我把剑压这儿行吗?”

    店主吓了一跳,哭丧着脸说:“仙长莫要开玩笑了。”

    越缨知道自己许是让人家为难了,她悄悄侧头看常无忧,看她对仙长一词并没有什么反应,便送了口气。

    常无忧温声劝她:“姐姐,两个铜板而已,哪用得着压你的剑。”

    店主为了让这个胡言乱语的仙长快走,手下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把糖做好了。

    常无忧买了两包,她将一包糖给了越缨。

    但越缨拿了糖后,仍然跟在常无忧身后。

    她不想走,她还想当一会儿姐姐。

    但她不走,何染霜就无法跟上来。

    常无忧和越缨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子。

    这是第一次有凡人愿意也敢和越缨说话,于是越缨问了她:“你现在生活怎么样?”

    常无忧想了想:“之前不好,但现在很好。”

    她满脸的笑:“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常无忧和越缨想得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越缨觉得她说得对。

    这段时间,越缨看到了很多和之前不同的东西,也直视了一些之前不敢直视的东西。

    ——也许,魔教确实让这世间变得更好了一些。

    终于曲肃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常无忧终于松了口气,对着曲肃使劲挥手,又对越缨说:“我兄长来接我了。”

    她生怕曲肃误会,于是赶紧说:“刚刚我撞到了这个姐姐,她没怪罪我,还陪了我好一会儿。”

    曲肃走过来,颇稳重对越缨拱手道谢:“多谢陪我小妹一途。”

    人家人都来了,越缨确实跟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姑娘。

    一声姐姐,可比师姐强。

    叫她姐姐的人,给了她一包糖,而叫她师姐的人,在牢里一圈圈给她缠上锁链。

    转了身后,越缨的手中仍然握着拿包糖。

    她有些舍不得吃,又默默回头看了眼那个姑娘的身影,看那姑娘和哥哥走在一起。

    她心念一动,那凡人姑娘给了她一包糖,她可什么都没给姑娘啊。

    越缨的手轻轻在空中滑动,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一个微微闪光的符便飘到了常无忧的衣袖上消散了。

    这是护符。

    越缨知道,也许这一面后,她和这姑娘此生的缘分便已耗尽,但她希望那姑娘能好好度过这一生。

    曲肃嘴里含着一块常无忧塞过来的糖。

    他不爱吃糖,但常无忧说了这一包糖是他们四个吃的,他便选了块小的,含在了嘴里。

    糖的丝丝甜意慢慢在嘴中漾开,沿着喉咙抚慰了身体。

    忽然间,曲肃身子一僵,察觉到了身后越缨的动作。

    但他立刻便识别出那是一个护符,一时之间,曲肃心情有些复杂。

    常无忧身上有他施加的护阵,什么符箓都到不了她身上。

    但曲肃略一沉吟,便将护阵扯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让越缨的护符落在了常无忧的衣袖上。

    曲肃想着,护符若是落不下来,越缨许是会察觉到什么。

    之后吧,等他们走了之后,便要把这个护符给消散了,不然跟去了山中肯定不行。

    越缨拿着糖已经走远了,她到了拐角处,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凡人姑娘的身影。

    隔着人群,她恍惚间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又站了个粗壮些的男子,许是她另一个哥哥。

    那凡人姑娘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人群中时,越缨的心神一震,她好像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又多了个身影。

    那身影她很熟悉,曾经将她按在泥土的地中,字字句句问的都是她答不出来的话。

    但越缨沉下心神,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

    她摇了摇头,觉得肯定是自己有些魔怔了。

    第一百零二章

    花灯集市开始之前, 他们便到了花灯铺子旁边。

    侯朴的徒弟说过,灯亮起的时候很好看,一声笛鸣后, 整条街上的灯便都亮起了。

    常无忧他们早早到了街边,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花灯处亮, 确实绚烂。

    常无忧心满意足, 觉得此行不虚。然后他们便从街头开始观览。

    灯的种类很多,她买了个云朵灯拎在手里, 觉得自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神仙。

    何染霜为了陪她, 也买了一盏灯。

    但侯朴和曲肃便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空着手走在她们两个身后。

    集市上的人不少,但也说不上多,不是那种人挤人的热闹场景。

    “但这样已经不错了。”何染霜轻声说:“现在很多人还是不太敢出门。”

    以后会更加繁荣的,常无忧坚信这一点。

    只是, 他们刚走了半程,就看到了迎面跟过来了一队穿蓝袍的衙役。

    这些衙役走的很慢,到了一个铺子后, 都会进去。

    常无忧轻轻戳了戳曲肃:“他们在做什么?”

    曲肃抽出一缕神思,探听到了那边的动静, 讲给常无忧:“说是收税的。”

    侯朴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他唉了一声:“说是收税, 其实就是要钱。”

    “说是卖出去的每个灯都得收取一半的钱。”

    这些花灯铺子的小老板们很明显已经习惯了,听闻了衙役的话, 便立刻拿出钱来。

    钱数自然不是每盏灯的一半,但也不会太少。毕竟, 太少了的话, 衙役那边不好交差, 自己的生意也不会好过。

    衙役这一途走过来,相当平静,根本没出什么动静。

    常无忧四个人和衙役他们相对而行,中间交汇后便各自行进。

    之后,常无忧去了一家铺子里,又选了盏灯,然后她问了老板:“您这挣的钱,可交出去不少啊。”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知道常无忧是看到了刚刚的景象,苦笑着应声:“能怎么办呢?”

    老板扭头看衙役已经走远了,于是便大着胆子诉苦:“铺子费提前已经交了,买货进城时也交了入城费。”

    “税是一点没少交,但总还有各种交不完的。”

    常无忧摇了摇头,觉得事情难办。

    他们是修行之人,若是去让衙门不要收钱,自然也可以。但衙门是凡人,卡在仙修魔修中间也难办。

    就算他们管了这边的衙役,那其他地方的百姓便可能被剥夺更多的财产。

    若是人族皇帝能在乎点百姓,百姓就能好过不少。但看样子,人族皇帝根本就没在乎过百姓的生死。

    她小声和老板抱怨:“皇帝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啊。”

    这话胆子大,但她一个姑娘都敢说了,老板也敢应了:“是啊。但没办法啊,皇帝得讨好仙修。”

    老板掐着手指头算:“现在皇帝说是活了一百六十五岁了,还指望着仙丹活个万岁呢。”

    收的这些钱,最后不是用在了宫里,就是用在了讨好仙修上。

    但老板现在已经知足了:“日子比以前强多了,”他说:“以前仙修可是当街杀人啊。”

    “现在只是衙门拿着选秀和服役的名头偶尔带走些人,但总归有个缘由,不像之前死得不明不白了。”

    常无忧看着他,心里有点难受。

    凡人怎么就活成了这样,能死得明明白白就算是福气。

    虽然日子已经比之前好了一些,但常无忧很明确地明白,日子仍然不够好。

    看完了这家铺子后,常无忧便没了什么心思,想回客栈里休息一会儿。

    何染霜自然是要陪她的,侯朴早就觉得逛街很累,当即同意回去。

    曲肃走在常无忧身边,忽然便停下脚步:“你们先回,我有点事情。”

    常无忧蔫蔫巴巴,不管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但走到半路上,她又有点担心曲肃,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于是让侯朴去找一找。

    侯朴沿途返回,但没看到师兄。他悄悄散发了一些灵气,在四周寻找师兄的踪迹,终于在小河边看到了师兄。

    曲肃正蹲在河边,严肃地看着河中。

    侯朴走过去,也蹲在他身边:“师兄,你在做什么?”

    曲肃告诉他:“再晚一点,这里有个放灯的仪式。”

    曲肃指着小河告诉他:“你看,若是放出的河灯能安稳到了河对岸,灯上写的愿望便能实现。”

    侯朴觉得这事傻气,信这个的师兄更傻气,但他打不过师兄,所以不敢说。

    反正无事,索性他便坐在了河边,等师兄放灯。

    他们等了一会儿,河边的人便多了起来。

    到了吉时后,一位老者庄严念了些词,河边聚集的众人便小心翼翼将自己的河灯放了进去。

    曲肃也将自己手中的两盏灯放了进去,两盏灯一模一样,中间都放了一张小纸条。

    侯朴看师兄把灯放进去了,便站起身来:“师兄,我们回吧。”

    但曲肃仍然蹲在地上:“等会儿。”

    侯朴不知道师兄还要做什么,但他一抬头,便明白了。

    师兄正在用自己的灵气护着那两盏灯,小心翼翼将它们送向对岸。

    今日有些风,旁边凡人的灯被吹得有些歪斜,纸做的花瓣有些沾了水。

    曲肃身边的小姑娘非常紧张,握着父亲的手一直在害怕:“爹爹,到不了对岸怎么办啊……”

    她爹觉得今日风大,那灯许是当真到不了对岸了,他有些后悔起来之前自己将话说得太满,让孩子对花灯充满了执念。

    孩子的爹哄她:“没事的,就算灯到不了,你的心意也到了。”

    但小姑娘还是非常担忧:“可是……”她抿了抿唇:“如果灯到不了,我怕娘不知道我想她了。”

    小姑娘的父亲喉咙有些哽住了,他喃喃:“你娘知道……”

    除了这对父女外,旁边每个放灯的人都满脸的紧张。

    小河里的灯,前行得脆弱又忐忑,却寄托了他们最深的期盼。

    曲肃什么都没说,他悄悄分出了一些心神,小心翼翼将所有的花灯都护好,不让任何一盏浸水,即使绕了些路,他也要让每一盏灯都能到对岸。

    但他心里有些自私的想法,他让自己的那两盏最先到了。

    待所有的花灯都到了对岸,然后在对岸的水面上烧成了一朵花火,河边想起了阵阵惊喜的呼声。

    那位主导仪式的老者摸着胡须不停笑:“大善,大善。”

    老者见过很多事情,也懂得很多道理,他知道世上根本没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事情。花灯也不可能在有风的情况下全部安稳抵达对岸。

    有人相助。

    老者知道这一点,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在心中默默感激那位魔修大人。

    曲肃站起身,不声不响离开了。

    侯朴看完了全程,不知道师兄到底许下了什么愿望,才能耐心待了这么久。

    他走在曲肃身后,却越想越好奇。

    侯朴悄悄扭头,看到师兄的两盏灯内侧的花瓣已经烧开了,即将烧到外侧花瓣中放的纸条。

    侯朴紧张得心怦怦跳,他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

    他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有问题就会问,但他知道问了师兄也不一定有答案,于是他壮着胆子,用自己的神识包裹住那两站花灯,终于在纸条化为灰烬之前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天下大同,百姓和乐,魔教的后山的人都好好的,无忧心愿得偿。”

    师兄的心愿质朴,天下为先,侯朴没想到师兄看起来冷淡,但许愿竟还能把大家都带上,虽然没提自己的名字,但他明白里面包括了自己,多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然后,他看到了第二张。

    “无忧朝朝康健,岁岁平安,”笔画有些凝滞,似乎一边想一边写:“无忧无忧。”

    这两个无忧让侯朴有些发愣,但他立刻想明白了,这是让教主永远无忧无虑呢。

    “无忧心愿得偿。”

    最后还有草草加上的一句:“无忧少吃些糖,胳膊不要再疼了”。

    看完了这两张纸条,侯朴有些愣神。

    在他恍惚的时候,那两盏花灯已经全部燃尽,侯朴看着那两点火光,心情复杂。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两张纸条让他忍不住多次想起。一张是天下和他们所有人,而另一张只有教主。

    里面有天下为先,他却也看到了无忧为重。

    即使侯朴向来心思粗糙,这次也忽然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但他有些不敢信,也不明白。

    等到夜深之后,常无忧已经睡稳,曲肃也陷入了识海深处,侯朴悄悄从识海中醒来,偷偷敲响了师姐的房门。

    何染霜披了衣裳,跟他来到了外面,两个人走在客栈外的小路上,路上没光,只有一点不怎么明朗的月色。

    侯朴踟蹰着开了口:“师姐……”

    他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只将自己看到的两张纸条的内容说了出来。

    侯朴说出之后,何染霜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师弟想说什么?”

    侯朴想说,但不敢说。他吞吞吐吐的:“不知是不是我心中污秽……”

    何染霜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这有何污秽。”

    她径直向前走去:“就是你想得那样,原来师弟也不是那么迟钝。”

    侯朴大步追上去,心中豁然澄明:“师姐,你早就知道!”

    何染霜笑他:“我又不和你一样傻。”

    侯朴还想问:“但我看他们看不出来什么啊,感觉他们相处很是寻常。师兄和教主是不是还什么都想明白?”

    “对啊,”何染霜点了头:“你也不要多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们可以慢慢自己发现。”

    他们现在正在把不好的变得好一些,之后会越来越好。

    一些萌生的小小美好也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长成最好的模样。

    第一百零三章

    但侯朴并不是能藏住事的人。

    这一整晚, 他都沉不进识海中。他和曲肃住在一间房中,两人各居一个内室,彼此不影响。

    侯朴自己的心静不下来, 他只能躺在床上,看能不能睡着也好。

    但他也睡不着, 只能自己盯着窗外的月光想事情。

    师姐是怎么知道的?他回忆着, 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但今天认识到的事情,让他有些心慌。

    师兄……喜欢教主?

    他脑中反复飘过这句话, 让他辗转反侧。

    最后, 侯朴实在睡不着,便悄悄起了床,踮手踮脚去了师兄所在的内室。

    侯朴动作很轻地掀开了那间内室的帘子,曲肃正在地上打坐,趁着月光, 侯朴认真打量着,想重新认识下师兄。

    闭着眼睛的曲肃缓缓开了口:“师弟。”

    “师弟,你要是无事可做, 去跑两圈也好,不是非得来扰我。”

    这一下子, 倒是把侯朴吓了一大跳。

    虽然曲肃仍然没睁开眼睛,但侯朴却不敢再偷偷观察师兄了, 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他煎熬了一整晚,终于撑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

    常无忧很是精神, 她睡得很足,早上胃口也不错, 叫了一桌吃的, 吃得香喷喷的。

    四人围着桌子吃着东西, 侯朴的眼睛溜溜打转,一会儿在曲肃身上,一会儿又到了常无忧身上。

    他这副鬼祟的样子,让何染霜警觉起来,她吃了口茶,警告得瞪了他一眼,侯朴这才收敛了一些。

    其实,侯朴动作幅度不小,所以常无忧和曲肃都能注意到。

    但他昨夜就扰过曲肃了,所以曲肃不想问他,生怕师弟真的有什么心事会赖上自己。

    常无忧想得更简单,傻子的心事,她才不想管呢。

    但这些事情就堵在侯朴心里,不做点什么、说点什么,他是安定不下来的。

    于是,下午四个人外出时,他寻了个机会,单独和曲肃走在后面。

    侯朴脚步磨蹭,拖延着曲肃的步子,不一会儿果然和前面的常无忧拉开了一些距离。侯朴确定教主听不见他们说话,于是大着胆子开了口。

    “师兄啊,”他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你觉得教主是你的什么人啊?”

    这话奇怪,曲肃平平静静回了他:“是教主。”

    侯朴看着师兄,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师兄怎么会有喜欢这样的情绪。

    他费劲巴拉地解释,想问个清楚,又尽量委婉:“是这样的师兄,因为你和教主相识多年,所以我突发奇想,有些好奇,除了教主之外,无忧还是你的什么人啊?”

    曲肃端端正正扭了头,定定地看着侯朴,推心置腹告诉他:“师弟,你若是真的闲了,去修炼好不好?”

    侯朴看着师兄的眼神,知道自己又被认为是傻子了。

    他有点难受,垂着头往前走。

    侯朴的可怜样子,倒是让曲肃不忍心了。他们两个并肩而行,忽然间,曲肃便开了口:“除了教主……”

    他语速很慢:“其实之前曾有段时间,我得照顾她、伺候她。这样说来,倒是有些像主仆了。”

    这不是侯朴想听到的答案,但有个答案就不错了。

    师兄自己都不明白,侯朴也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到了晚上,侯朴又抓了个机会,去问了常无忧一样的问题。

    常无忧一听了这个问题,脸上立刻有了笑意,她鬼鬼祟祟示意侯朴把门关上,然后神神秘秘让他走近一些。

    “你看出来了是吗?”她小声问侯朴:“虽然我对你们一样好,但其实我对你师兄多少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情感在的。”

    侯朴震惊地看着教主,心激烈得怦怦跳,他结结巴巴问:“啊?这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啊?”

    他有些后悔没有叫师姐一起来听一听,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啊。他也没想到,教主竟然比师兄看得清楚。

    这一瞬间,侯朴有些谴责起师兄来,觉得师兄让教主饱受相思之苦了。

    常无忧兴致勃勃继续说话:“我俩刚遇见时,不是年纪都小吗,他又瘦,可怜巴巴的。”

    “这些年来,我看着他长高了,变好看了,也有了些能耐。”

    常无忧长吁短叹:“养孩子大概就是这么个感觉了,说实话,我对你师兄多少是有些母爱在的。”

    侯朴的表情全都僵在了脸上,刚刚的震惊和现在的不解混成一团,将他的脸挤压成奇怪的形状。

    他不知道教主这样的大活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常无忧兴奋地看着他,期望自己从他嘴里得到一些夸奖自己慈祥的话来。但侯朴现在心死如灰,干巴巴地只说了一句:“是吗。”

    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了,于是又补了一声:“呵呵。”

    常无忧:?

    她有些不明白,很明显意识到三徒弟不满了,她略一思考便明白了这个不满的由来,于是她解释:“主要是当时你师兄跟我时还小。我初见你时,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说我对你有母爱,那多少有点委屈你我了……”

    侯朴慌忙摆手:“我不需要!”

    他急急忙忙从教主房间退了出去,发自内心觉得仙修千错万错,但有句话可能没错:他们魔教的人也许真的有什么大病!

    侯朴出了门,就想去外面散散心。他一下楼便看见了师兄。

    师兄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侯朴觉得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沐浴“母爱”多年。

    侯朴觉得自己看透了很多东西,路过师兄时,他甚至有些可怜师兄了,于是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曲肃:?

    曲肃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这个三师弟脑子多少有些问题,但犯病已经好几天了,归根到底还是欠打了。

    曲肃已经很久没打过侯朴了,自从侯朴名下有了不少徒弟后,曲肃便没怎打过他,起码没在别人面前打过,要给他留点当师父的体面。

    这次曲肃也很谨慎,特意去问了何染霜最近有没有觉得师弟有些想挨打的意思。

    何染霜知道其中隐秘,觉得师弟确实有些无辜,于是委婉劝说:“师兄,师弟本就是这个样子,也不可有太高期待。”

    这是实话,曲肃想了想,觉得也是。

    但何染霜也觉得侯朴这样子不行,万一说漏了就不好了,该治一治,于是她又说:“但要是他过分了,还是需要师兄教导的。”

    曲肃知道了,端庄地点了个头。

    他们又在这城里待了几日,便要回山了。

    这几日里,侯朴仍然是那副令人厌烦的睿智样子。智障的眼神中充满了洒脱,微微昂着略粗壮的脖颈,穿着他刺铜钱绣的宝蓝色衣服,迎着风站立,袍子被风吹起,裹出他壮硕的身体,还不时忧愁地叹口气。

    ……很辣眼睛。

    吃饭时,曲肃再次听到了师弟矫揉造作的一声叹息。曲肃没有抬头,但手中的筷子已经断成了几截。

    常无忧也看不下去了,但他们是出来旅游的。

    旅游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她觉得在旅途中还是尽量不要打孩子,尽量留下一些快乐的回忆。

    终于撑到了回山的那天,他们买了些东西,便说说笑笑回了山中。

    刚一到山中,说笑声立刻止住,常无忧、曲肃和何染霜的视线幽幽停在了侯朴身上。

    但侯朴浑然不觉气氛有变,仍然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发现了秘密的忧郁青年。

    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曲肃的手已经抓在了侯朴的腰带上,提小猪仔一般把他提溜了起来,径直往深林中走。

    侯朴惊恐地尖叫,想向教主求救。

    但他一抬头,便看到了教主如释重负的快活样子,那一刻侯朴便知道教主指望不上了。

    他当机立断,拼命转头向何染霜求救:“师姐!师姐啊!”

    他喊得鬼哭狼嚎一般,终于在何染霜脸上看到了一些为难的表情来,侯朴欣喜若狂,看到师姐犹豫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师兄,”何染霜叫住曲肃:“别把师弟打得哭太响。”

    曲肃点了点头,侯朴便放了些心,总归有人愿意替自己求情了。

    但降落在地上时,他便被曲肃堵住了嘴,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刚刚师姐说的是别打得他哭太响,而不是别打得太疼……

    深林里惊起了无数鸟兽。

    片刻后,曲肃神清气爽,率先回了山上。

    侯朴一个人屈辱地坐在林子里,一点都不想动弹。

    但他不能总躲着,于是等收拾了一些心情后,终于愿意走出去了。

    他不想回去面对丑恶的教主和师兄,也不想看到毫不怜惜自己的师姐,于是并不御剑,只慢腾腾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便到了那些仙修亭子的附近。

    侯朴已经和他们都认识了,只要不涉及立场冲突,只说一说天气和后山的食物的话,彼此勉强能称得上是朋友。

    侯朴知道这些仙修一直过得不怎么舒服,算是被门派抛弃了,才来做这等危险又不讨好的事情。

    但现在侯朴也不开心,他需要看了一看生活得更不好的人,来让自己开心一点。

    他拖着还有些疼的身子走出去,坐在石头上和几个小仙修东拉西扯。

    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忽然发现贤卢一直没出来。

    贤卢之前很不喜欢魔修,但似乎慢慢认了命了,虽然还是满脸誓死不屈,但总是在旁边默默坐着,偷听其他人说话。

    但今日贤卢没出来。

    侯朴问:“贤卢呢?”

    他这一问,那几个小仙修立刻七嘴八舌告诉了他:“病了。”

    病了,有外界的原因,但大多是心境的问题。

    但贤卢病成了这样,虽然没生命之危,但拖沓着根本不见好,而他的门派只是问了一声,看他还能活,便没有管了。

    这让贤卢更加难受。

    侯朴听了之后,心里忽然高兴了起来。他将自己和贤卢比了比,自己虽然被师兄打了,但是若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教主和师兄师姐定是会拼了命救自己的。

    这样一想,他心里便好受了很多,又觉得今日挨揍确实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

    他将自己开解好,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心情好了,便要走了,但临走前,他有些感谢可怜的贤卢。

    于是,他走到了贤卢的亭子外,隔着窗户,将一颗丹药送到了贤卢床前。

    贤卢有了察觉,强撑着身体想站起来。

    但侯朴摆了摆手:“好好养着吧。”

    他心情好,愿意说些人话:“这么些日子不见你,其实还是想你的。”

    “什么事情都别往心里去,人活着,才能有以后呢。”

    侯朴说了这些,便溜溜达达走了,那丹药是小蚯蚓学炼丹时给他的,他已经元婴了,丹药用处也不大了。

    贤卢一个人靠在床头,呆呆愣愣看着桌上的丹药,忽然就落下泪来。

    他病了这么些时间,门派里只丢给他一句话,让他恪尽职守。

    没想到,对他最好的,竟是魔教……

    第一百零四章

    常无忧坐在屋里, 细细翻看手中的案卷。

    后山人数多,楼会长组织人手成立了户籍处,将每人的情况记录在案。后山确实有些人颇有才气, 给些机会便能展现出来。

    就像现在,每份户籍册上都画了画像, 寥寥几笔, 便将本人的特点描绘得清清楚楚。

    常无忧盯着东陵的画像认真观看,是个颇为文俊的模样, 下面写的资料也很普通, 就是一个凡人普通而又悲惨的经历。

    常无忧想到过,也许修仙界会安排人手来探听魔教的秘密。但她没想到修仙界安排的是个凡人。

    知道东陵这个人异常的时候,常无忧便安排了人手去打探,没多久便探听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寂融挺舍得啊,竟将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了进来, 挺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势。

    但常无忧也明白,这个儿子对寂融来说,是不怎么重要的。

    既然知道了, 那就要解决了。

    常无忧将案卷合上,舒了口气。东陵其实隐藏得很好, 后山和魔教每一个人发现他的底细。

    东陵的事情,是贤卢告诉侯朴的。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

    贤卢得了侯朴的丹药, 身体慢慢好了一些。有用的也许不是丹药,而是侯朴对他释放的善意, 是艰难挣扎中忽然得到的劝慰。

    不管有用的是什么,贤卢确实倒戈了。

    在一个傍晚, 他悄悄拦住了侯朴, 告诉他小心后山一个叫东陵的凡人。

    侯朴只是有些傻气, 但并不蠢,当即回了山上,将此事告诉了常无忧。

    一番调查下来,便查到了楚山寂融。

    曲肃在一旁问她:“怎么处理了?”

    他想得非常简单:“到了我们地盘的奸细,杀了吧。”

    常无忧思考了良久,终于摇了摇头:“不能杀。”

    她让曲肃将东陵带来。

    曲肃到后山的时候,东陵正在上诗词课,他讲得很认真,堂下学生不多,有打着瞌睡的老农,还有手中不停刺绣的女子。

    其中,还有一个仰头看着东陵、满脸仰慕的春甜。

    东陵的视线躲避着春甜,偶尔和她视线对上,便匆匆躲开。

    但春甜一无所知,仍然憧憬地看着他。

    曲肃没有惊扰他们,静静等在堂外,等这一堂课结束了,学生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走了进去。

    “劳烦和我走一趟。”曲肃对东陵说。

    春甜正帮着东陵收拾东西,看到曲肃有些惊讶:“您怎么来了?”

    春甜无知无觉,笑着问:“您找先生有什么事情啊?”

    姑娘笑得甜蜜,曲肃没有说实话:“是有些重要的事情。”

    但这时候,曲肃走到了东陵身边,手指悄悄点在了东陵的腰间。

    曲肃觉得,不管受不受宠,东陵到底是寂融的儿子,就算寂融不想要这个儿子了,东陵也会给自己准备些逃脱的灵器。

    更何况,寂融也不一定不想要这个儿子。

    东陵满脸温和的笑意,但他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视线下移,便看到了曲肃呈攻击状态的手指。

    东陵的笑意彻底冷在了脸上。

    他身上自然是有脱逃的灵器的,现在距离太近,逃脱会有些困难,但受些伤罢了,回去父亲自然能治好自己。

    要逃走只能这里逃,听说魔教的山上是有法阵的,到了山上就再也逃不了了。

    但他微微扭头,看到了旁边的春甜。

    春甜的脸有些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最近帮着父亲做了田里的活,所以有些变黑了,但眼睛却显得更加明亮。

    春甜乐呵呵地挪着桌椅,对东陵摆了摆手:“先生去忙好了,我来整理学堂。”

    她笑得干干净净,刺得东陵有些心酸。

    东陵的手轻轻松了力气,终究还是放弃了。

    “走吧。”他对曲肃说。

    曲肃点了点头,这时候春甜跑过来,小声对东陵说:“先生好好表现,说不定先生教课教得好,有重要的事情安排给你呢。”

    曲肃紧紧盯着东陵,怕他会挟持春甜。

    东陵对春甜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想了想又说:“可能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任务,也许好长时间都回不来了。”

    春甜没心没肺地笑:“没事,我等先生回来,还得听先生讲诗词呢。”

    东陵张了张嘴,想说让她别等了。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无声跟着曲肃走了出来。

    到了山上,曲肃将东陵带进了一间房中。

    东陵认真打量着这间房,觉得这和后山凡人的房子也没多大的差别,只是多了很多书罢了。

    他站在屋中,忽然有些明白了魔教为什么敢喊出人人平等。

    曲肃站在他身边,东陵正对面是一面竹帘,帘子后面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个人影似乎在桌上写写画画,等了一会儿,竹帘里的人终于开了口。

    “东陵,”常无忧念到:“楚山寂融的幼子,母亲是凡人仙侍,在你幼时去世。”

    常无忧的声音从曲肃为她遮好的阵法中传出,经过阵法的灵气激荡,她的声音已经变了,有些飘渺,完全无法分辨。

    她一字一句读着调查到的东陵的人生。

    东陵没有说话,认真听着,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人生,感觉有些奇怪。

    但他听了一会儿,便有些恍惚起来。

    他在这儿太久了,甚至有些遗忘了那个来自楚山的真实的自己。

    常无忧正在念着他之前做的一些混账事。之前,东陵只觉得这些事情平常,但现在听来竟然莫名有了些不同的感受。

    他微微低了头,默默想着,若是他真的只是那个死了父母、逃难来后山的教书先生……

    ……多好啊。

    全部念完之后,常无忧放下了手中的案卷。

    然后她开了口:“东陵。”

    她在念的时候,一直在默默观察东陵,她看得出来,他其实有些转变了。所以常无忧问他:“现在问你,你要回楚山,还是之后彻底待在后山?”

    她愿意给他个选择。

    东陵轻声问:“为什么?”

    “为了春甜。”常无忧答。

    春甜是个很苦命的孩子,现在的父母其实是春甜的养父母,她生在乱葬岗,乞食为生,后来被侯朴捡了回来。

    但春甜的悲惨未对她的性格造成不好的影响,她仍然阳光、乐观又开朗。

    常无忧希望这个苦命的姑娘之后的人生没有一点阴霾。

    更何况,常无忧清算了东陵传出去的消息,除了她是个女子外,其他的消息对他们魔教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东陵没有什么危害,若是之后能断了和楚山的联系,常无忧愿意给他个机会,让他好好呆在后山。

    但东陵低着头思考了片刻,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我是楚山东陵。”

    没什么好说的了。

    常无忧不强留他。

    她早就想明白了,东陵杀了,对他们没有什么益处,小小惩戒一番送回去就好。

    东陵虽然是个凡人,但总归是寂融的儿子,若是杀了,说不定会给了楚山一个寻事的由头。

    之后的事情便算是定下了,常无忧就问了些无关的事情:“你在后山待得怎么样?”

    东陵不再装作之前的温和模样,认真回答常无忧的问题:“很好。之前很多事情我没想明白,但现在慢慢清楚了。”

    话至此就够了。

    出去采药的洛秋以忽然回来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有些懵:“春甜找到我了,说要是先生有事要出发,今天再去她家吃次兔子。”

    洛秋以不知道谁是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吃兔子。

    东陵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片刻后,他语气谦卑地开了口:“……请您瞒着她。”

    常无忧笑起来:“饶你一命已经是好心,怎么可能去骗她。”

    她不会骗春甜,她怕春甜真的会等这个骗子很久。

    “阿肃,”常无忧叫曲肃:“把春甜带过来吧。”

    春甜过来的路上,曲肃已经和她说了全部的事情。

    到了山上时,春甜满脸苍白,她手中还抓着一只兔子,心心念念做给她的先生吃。

    到了房门口,春甜站住,看到了屋里的身影。

    她叫了一声先生,但屋里的东陵没有回头。

    春甜便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春甜经历过很多悲惨的事情,她都能熬过来,这次她也可以。

    她走的时候,东陵终于有了动作,悄悄扭头看了她一眼。

    春甜走得决绝,他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之后,曲肃将东陵的一手一脚折断,便送到了山外。

    山外有野兽,但东陵身上有护体的东西,自然不用担心,曲肃将他扔下,便干脆利落离开了。

    东陵躺在地上,手脚都疼得扎心,但他却无知无觉一般呆望着天空,直到身侧有了野兽的喘息声,他才终于费力将指上的戒指旋动。

    一瞬间,他便回到了楚山自己房中。

    阵法微微的波动,立刻让楚山人有了察觉。

    小弟子们兴奋地欢呼:“东陵回来了!”

    东陵孤身在魔教近一年时间,还送来了不少消息。

    这些消息对魔教没什么意义,但对修仙届却是弥足珍贵。

    东陵在众人眼中便是孤胆英雄一般的人物了。

    因为东陵,寂融面上也有光,听闻儿子回来,立刻便过来慰问一番。

    东陵身体上的伤已经被治好,但精神还有些萎靡。

    寂融大肆夸奖了儿子一番,又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还说最近会召集修仙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为他举办一场庆功宴。

    东陵对父亲的夸奖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欣喜和感激。

    在几天后的庆功宴上,他终于坐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主座,接受着台下的称赞。

    他满脸的笑意,端着酒杯喝着难得的佳酿,心中却无端生出一些倦怠来……

    第一百零五章

    越缨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她在那个凡人姑娘身上留下的护符消失了。

    护符是会随着时间消失的, 但不会这么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她的护符像是遇到了更为强大的灵力,自然而然消散了。

    越缨去找了那个姑娘, 但她什么都没找到。

    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脑中却总是会想到花灯节那晚, 她隔着叠叠人群, 看到了那姑娘身边出现的熟悉的身影。

    如果那个身影真的是那个女人的话,那么那个凡人姑娘是谁?

    越缨脑中慢慢想起了那日她独自去寻魔教, 被守在魔修身后的小轿。

    越缨走在街上, 脑中如惊雷一般,但面上仍然寡淡。

    她身边有孩子跑过,越缨背后背着一把刀。

    她的师父总嫌她刀不好看,让她背剑,但现在没人管她, 她就背了自己的刀。

    小孩子们从她身边跑过,忽然间他们齐齐扭了头,看了一眼她的刀, 便又笑嘻嘻地跑开了。

    若是以往,是没人敢走近她的。

    越缨知道这个改变从何而来, 她的袖子里还放着一包糖。她用灵气将糖小心包裹好,若是有心事了, 她便吃上一颗。

    现在,她便停下脚步, 从袖子中取出一颗糖,慢慢放入了嘴中。

    楚山传出来的消息, 魔教教主是个女子……

    糖的甜味在口中散开, 越缨摇了摇头, 继续向前走。

    和她无关,她自然不会说出去。

    外面的情况现在愈发趋于稳定。

    在一些不大不小的城市里,魔教的人手和仙修共居,偶有冲突,但还算和平。

    但在一些大门派,比如楚山和诸山附近,常无忧没有安排人过去,毕竟还是太过危险。

    仙修已经彻底明白了魔教爱管闲事的本性,知道他们看不惯凡人受欺负。

    仙修是真的不理解魔教,但凡人对仙修来说是不怎么重要的东西。魔教愿意为了凡人和仙修打一场,但仙修觉得并不值得。

    因此,现在仙修并不怎么出面,而他们对凡人的压榨却没有变少。

    因为自是有人愿意为仙修做事。

    人族皇帝坚定地站在了仙修那边,他已经从楚山得了不少好处,利益牢牢锁在了一起,根本不可能去为了凡人来争取什么。

    由于魔修制衡,仙修行动受阻,人族皇帝便主动做了更多的事情,比如征收了更多的税,还在城中乡下搜罗漂亮的年轻女子男子。

    人族皇帝做的事情,全都挂着冠冕堂皇的由头,比如说是某地洪灾,所以从别地征税收粮用以赈灾,再不然就是祖宗先制。

    人族皇帝不怎么聪明,但坏得还算彻底。在仙魔争端中,从不做墙头草,一心一意站修仙界。

    他背后许是有人指点,现在总是宣扬自己的圣旨是凡人内务,与修行之人无关。

    他一个昏君,自然是说不定这等有勇气的话来。

    这话,是楚山教给他的。

    凡人内务,魔教自然不能管。

    但背地里,皇帝收来的税,寻来的工匠美人,最后还是大批大批送到了各个修仙门派中。

    曲肃从外面得了消息,有些生气:“凡人的朝廷,倒是成了楚山的朝廷了。”

    常无忧想到过这样的情况,但他们不方便插手凡人的政务。

    “慢慢来,”她告诉曲肃:“将仙修的势力压下去之后,情况便会好转。”

    她有清晰的计划,凡人的朝廷中都是些胆小的,但总有些不坏的。

    等那些官员看清了现状,不管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自己,定会有人慢慢投靠过来。

    之后,他们扶持一批,便能将朝堂风气修正过来。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将最大的威胁给摆平。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楚山的度洵没有出关,也不知道他出关后是什么态度,若他真的决议对我们动手,到时候我们牵扯进越多的人,便越危险。”

    度洵出关,许是还有几年时间。

    现在能制止住仙修的胡作非为,已经不容易了,其他的只能等到之后再来。

    现在确实一切都还好,他们救了很多人,后山的人越来越多。

    贤卢现在坚定地投向了魔教,另有些亭子里的仙修弟子对魔教并不反感,都是能争取来的人物。

    侯朴的哥哥侯充终于和邻居家的姑娘说清了心意,走到了一起,月底时后山会筹备一次集体婚礼。

    杜荆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火药事业中,楼探星忠实地陪伴着他,两个人时常搞的灰头土脸。楼探月总是有些生气,刚开始她只骂自己的弟弟,但现在连着杜荆一起骂了。

    骂归骂,但若是他们两个太忙了,她也愿意帮他们送些饭菜吃。

    楼探阳和香叶的关系也很好,香蕉也愿意给他们让出些相处的空间来。

    香蕉也已经金丹了,负责了后山基本所有的阵法事宜,给曲肃省了不少事情。

    秋以金丹得比较早,现在身上有了大师姐一般的温柔可靠气质。

    囡囡又长大了一些,像个大姑娘了,子吉还是很喜欢和囡囡一起玩。常无忧在背地里嘀嘀咕咕这两个孩子许是要早恋。

    囡囡现在是年纪最小的金丹。看上去她和子吉的关系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于是常无忧没有阻拦他们两个的相处。

    楼探阳原本的三师兄彻底成了后山的云三,认了一对老夫妻做干爹干娘。这几个给自己改了名字的小伙子,现在已经融入了后山,甚至开始筹划着好好做工,表现得更好一些,早点有个家。

    山外,魔教的每个据点也都和周围的百姓相处很好,时常早上在门口看到一些新鲜蔬果。这都是附近的凡人在晚上偷偷送来的,聊表自己被保护的谢意。

    东陵并不开心。他现在是楚山炙手可热的人物,因为有功绩,又不能修行,和大家都没有利益冲突,于是被极力推崇。

    他住上了更大的房子,有了更多的珍宝和美人。但他半躺在廊下饮酒,眼神冷漠。

    有些弟子看出了东陵的变化,于是替他找好了原因:“定是在魔教忍辱负重了。”

    东陵想说,他没有忍辱负重,他也没有很辛苦。那段时间,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但他不能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来有些弟子带他出去寻欢作乐,之前他们也这般做过,喝得醉醺醺的,在凡人的城中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妇人便直接带走。

    东陵再次和他们走在了楚山附近的街道上,看到身边的弟子又要做出类似的事情来,他只觉得有些恶心。

    “够了……”他轻声说,但这一声没人听见。

    东陵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终于独自低着头走开了。

    他过上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日子。

    如果中间没有经历过更好的事情,他便不会和现在一样失落。

    ……

    魔教从无到有,从一个凡人开始,到现在闻名整个天下,只是过了短短十几年。

    十几年罢了,之后还有很多的年头。

    常无忧满心以为她还有时间,何染霜也满心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他们未有的这些时光里,他们能把世间变得更好,他们能看到教主和师兄慢慢看清对方的心意。

    但很多时候,事情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么顺利。

    一天早上,常无忧照常起床。

    她昨晚睡得有些晚了,今天脑袋昏昏沉沉。她最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今日也不觉得奇怪。

    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她坐在床边,抖抖索索想给自己披上件外裳。

    但今日阴得厉害,屋子里也阴暗,她有些看不清。

    常无忧的胳膊又有了那种幻觉一般的疼痛感,这个痛感从刚开始的一点,疼成了一条线,现在慢慢又成了一片,从胳膊往身体的其他地方蔓延。

    曲肃他们给她细细检查过,没什么问题。

    他们都疑心是她太累了,之前的遭遇一直郁结在心,所以带她去休假。

    结果休假回来了,仍然是一样的疼痛,所以她不想说。

    应当就是自己的问题,她默默想着,之后慢慢会好的,说了让他们徒增担心担心罢了。

    她艰难给自己穿上衣服,走出房去。

    她开了门,看到门外的曲肃,于是随口抱怨:“今天怎么阴天啊。”

    常无忧不觉得冷,但天气不好,她就下意识将衣服紧了紧,因此她没看到曲肃脸上的表情。

    曲肃震惊地看着她。

    阳光明媚,均匀地铺射在每一片树叶上,叶子几乎反着光,刺得人眼睛都无法睁开。

    而无忧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将自己包裹的更紧一些。

    曲肃颤着声音问她:“无忧,你看天上还有太阳。”

    常无忧抬起头,果然在天上看到了一轮昏沉黯淡的太阳。

    “真奇怪,”她说:“明明没有云,太阳却没有什么光。”

    曲肃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埋怨今天天色太暗。

    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来:“无忧,我们去找云瘴前辈一趟吧。”

    常无忧扭过头,疑惑地看着他,之前曲肃从不主动提起自己要去看前辈,今日是怎么了?

    但她一扭过头,曲肃便看到了她那一双眸子。

    原来她的双瞳黑得深沉、亮得发光,现在却浅淡得如同弥散了林中初秋的雾气一般。

    对着这样一双眸子,曲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定力稳住自己,平静说出一个谎言:“我觉得自己的灵脉不舒服,许是出了什么问题,想要前辈看看。”

    常无忧紧张起来:“那是得去看看。”

    她有些担心:“以后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不能出事。”

    曲肃点了点头,他画下了传送阵,看着她走进去,他心中默默想着,是啊,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还有好多好多年的时光要走。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看到我们这场故事的终点。

    第一百零六章

    曲肃全程没有表露出异样来。

    到了云瘴之境后, 曲肃说自己要和前辈私下聊聊。

    常无忧觉得他这是要瞒着自己,她有些不怎么开心,小声嘟囔:“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啊……”

    但她知道曲肃一直要强, 许是不想让她知道他不舒服。

    她抱怨了两句,便乖乖走到了院中, 让曲肃和前辈在屋中说话。

    前辈现在眼神愈发平静, 他一直活得有些憋闷,但他认识了无忧, 又养大了一个囡囡, 现在倒也觉得人生圆满,不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了。

    前辈认真听曲肃说了常无忧的症状,也有些疑惑:“不应该啊。”

    他是化神,凡人的病症逃不过他的眼睛,只要不是已经死去的, 他都能治好。

    无忧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辈从屋中走出,常无忧立刻问他:“前辈,阿肃有什么问题吗?”

    前辈细细端详常无忧的眼睛, 发现确如曲肃所说,她的眸子变得有些浅淡。这个发现让前辈心里一惊。

    无忧瞳孔颜色的消散, 让前辈心中有一些不妙的联想,这就像是生命力在消散一般……

    云瘴前辈尽量不去再想, 哄她:“阿肃没什么事。”

    为了显得更加真实,他还编了些额外的内容:“他又练功太拼命了, 灵脉有一些损伤,我治好了, 也说了他, 以后他会小心的。”

    曲肃确实时常这样, 前辈这样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常无忧便信了,松了口气:“那就好。”

    前辈对她招了招手:“来,我帮你也检查下。”

    常无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只是时常觉得疲惫罢了。她不想让前辈看,之前也看过,根本没什么发现,徒增大家的担忧罢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想说不必了。

    但曲肃在旁边轻飘飘地开了口:“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这对常无忧来说是个致命攻击。

    她略一思考,来都来了,顺便检查下无妨。于是,她便伸出手来,让前辈看看。

    云瘴前辈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处,小心将灵力探入她的身体。

    曲肃认真看着他们,一边看无忧的情况,另一边观察着前辈的神色。

    灵气的进入,让常无忧有些舒适。

    这是她信任的人的灵气,在她的身体内像是春天最柔软的小兽的绒毛轻轻抚过。

    她舒适地闭上了眼睛。

    但曲肃却看到前辈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曲肃小声发问:“可是有问题?”

    他已经将常无忧的听觉封闭,她听不到他们说话。

    但前辈没说话,只是动作更加谨慎了一些,片刻后,他才将自己的灵气收回,脸上有些不解和余悸。

    “不应该是这样的……”前辈想不明白。

    曲肃不敢说话,等着前辈之后的话。

    前辈终于转身,严肃地看着他:“她的身体里有死气。”

    有死气?

    这是曲肃从没想过的事情,他脑中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缓慢消化着句话:怎么会……有死气?

    他慢慢反应过来,语气都惊慌失措:“她不会……”

    曲肃想问她不会死对不对,但他现在连死这个字都不敢说。

    他没有信仰,也不迷信,但这会儿却怕得连个不吉利的话都不敢说。

    他还有好多问题,他想知道死气从哪儿来,为什么会有死气。

    他有好多问题,现在却只关心她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虽然曲肃没说出口,但前辈知道他所有的未尽之言。前辈缓缓解释:“人死了,便有死气。”

    “临死之人,也会有死气。”

    “活得好好的人,不可能有死气。死气是命数。”

    这不是曲肃想听到的回答,他愈发惶恐起来,想听前辈说些让自己安心的话。

    但前辈安不了他的心。

    “我将她身体里的死气全都聚集在一起,用灵气封住了,但我发现她的身体里还是在慢慢产生。”

    “我找不到源头,那个死气的源头已经和她的身体融在了一起。”

    “若是修仙之人,定期吃个洗髓丹便能清除掉死气,说不定还能将源头清理。但她是个凡人,她的身体受不了洗髓丹。”

    “她的身体太弱了,我不敢用灵气将死气牵引出来,怕牵拉的过程中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只能将死气封住。”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没有办法,”前辈终于开了口:“我能定期清理她身体里产生的死气,但死气产生时便在消耗她的生命。”

    修行之人能做很多事情,能用天地之力,化生灵之气。

    而他是个化神,能做的更多,他能平沧海,能起崇山,能定洪浪,能医血肉。

    但世间总有些事情是人所不能及。

    比如生命的消散。

    前辈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也是最好的朋友在眼前渐渐凉透,阴阳不能转。

    而现在,无忧的身体似乎已经和阴界连通,她的身体慢慢散发着阴暗的气息,直到有一天将她全部浸在其中。

    “不可能……”曲肃轻声说,眼神却僵住,几乎不能再转动。

    “不可能。”他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不可能是这样的。”

    他们现在那么好,他们报了仇,他们救了很多人,他们为凡人奋力拼出来一个更好的明天。

    她怎么可能会出事?

    前辈不再看他,眼神掠过他,看到了一些很久之前的故事。

    但曲肃在绝境中挣扎过很多次,即使再痛,他都能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

    即使心中仍然不愿相信这个信息,心中满是悲怆的哀意,他仍然找到了理智,问起最重要的事情:“怎么让她好起来?”

    “生死不可逆。”前辈只说了这一句。

    曲肃执拗地问:“不可能,总有办法的。”

    前辈扭头,他不想伤曲肃的心,但他想让曲肃清醒,于是前辈问:“你的父母,可曾救得回来?”

    前辈语气冷静又悲悯,曲肃的心瞬间沉入了一片冰冷。

    他的父母,自然没有回来。

    曲肃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总有办法。”

    他对前辈做了个揖,便将无忧的听觉打通,带着她到了门外。

    无忧觉得前辈检查过自己的身体后,便舒服了很多,眼前都变明亮了一些。

    她有了些精神,却看到曲肃一言不发拉着她往外走。

    常无忧想着,许是曲肃自己被前辈说了一通,心情不怎么好。于是,她跟着曲肃离开,一边走,她一边扭头,扯着嗓子对前辈喊:“下次给前辈做新衣服,暗红色行不行?”

    前辈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心中生出一些惆怅和疑惑来。

    他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情。

    无忧,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个凡人,怎么会源源不断产生死气?

    将死之人是会产生死气,但那都是临终的老人,不可避免,但她那么年轻……

    回到山上之后,常无忧眼中的太阳变得刺眼,她和曲肃说:“没想到出去一趟,天气倒是变好了。”

    她没心没肺,让曲肃说不了什么,只能点了个头。

    他还不想告诉她,他总觉得肯定有办法。

    所以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告诉无忧,他想自己先找到办法,然后治好无忧之后再告诉她。

    无忧就该无忧,什么事情都不要担心。

    此后,曲肃几乎片刻不敢离开常无忧,若是发现她有什么异样,立刻问她有什么不舒服。

    若是他看到她的眸子略微有点变得暗沉,便立刻说自己不舒服,再带她去前辈那里。

    曲肃现在还无法准确捕捉她身体内的那些死气,他怕自己清理不干净,只能去找前辈。

    变强的心更加坚定迫切,曲肃片刻不停歇。

    但常无忧并不是一个容易骗的人。

    她心思细腻,观察力惊人。

    所以她很快便意识到一些不对——每次去云瘴之境医治曲肃时,前辈总要给自己看看,并且给自己看的时间比阿肃更久。

    她很快便意识到,真正的病人不是曲肃。

    而是自己。

    “怎么回事?”她严肃问前辈和曲肃,想知道真相。

    曲肃并不想告诉她。

    他一个人死死隐瞒着这个消息,期盼着创造一些奇迹。

    前辈不说话,静静站在一边,让他自己做决定。

    曲肃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无事……”他挤出一点笑意,装作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他演技不好。

    常无忧看着他,温声哄他:“阿肃,我从未骗过你。”

    我没骗过你,所以,你也不要骗我。

    但曲肃坚持着,死死抿着嘴唇。

    常无忧觉得他这样很不像话,像个孩子一样。她想缓和下气氛,于是笑起来:“就算是临终的病人,也总得知道自己的死因呢。”

    她以为自己这是玩笑话,但这话一出,却看到曲肃僵直了身体,也迅速红了眼眶。

    常无忧后知后觉——自己也许病得很重了。

    曲肃眼眶红色蔓延,但眼中的泪水倔强地没有落下。

    常无忧心中有些恍惚,她好端端的,怎么就和临终扯上关系了呢?

    她微微仰头,胸腹中情绪激荡,让她眼前有些发黑。

    她强撑住,扶住身边的椅子,却发现屋外的云瘴之境似乎更加昏暗了一些。

    很多事情她没往那些地方想,但一旦有了个方向,她便发现处处都是线索。

    最近,总是阴天多……

    明明没有熬夜,却总是起不来。

    没有吃多少东西,也不觉得饥饿。

    桩桩件件,她便猜到了自己将迎来的那个结局。

    她缓缓撑着身体,坐在了椅子上。

    曲肃和前辈仍然是不想说话的样子,她却没有骂他们的心思了,只想苦笑:“你们不能让我到了地下,也不知道自己的死因吧。”

    曲肃不想听她说这些。

    “你们要告诉我了,毕竟若是真的要死了,”但常无忧已经开始计划起来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我得有个坟。”

    “但比坟重要的是,我得把我们魔教的事情全都处理好。”

    第一百零七章

    常无忧以为自己是个很怕死的人, 但当死亡真的可能要来临时,她才发现,其实自己无所畏惧。

    常无忧详细地问了前辈, 确定了死气是不可逆转的天命。

    也知道了前辈能帮自己将死气凝结,但死气不可能消失, 在产生的过程中已经在消耗她的身体。

    生死是无人能探知的领域, 是他们的盲区。

    常无忧平静地对前辈道了谢,还将这次带来的新衣服展开, 让前辈试了大小。

    她行动如常, 倒是让云瘴前辈难受起来。

    但前辈不多话,默默遵照她的指示,将衣服换了,给她看了大小。

    腰间有些大了,但穿着还算合体, 常无忧便点了点头:“这件先穿着,再做衣服我就告诉他们把腰收一收。”

    她和前辈道了别,神色平静走到了门外。

    曲肃亦步亦趋跟着她。

    他鬼鬼祟祟的, 总是偷看她。常无忧不想理他,径直向外走, 云瘴之境没有风,一切恍若被凝固在无色的琉璃中, 树叶都没有一点波动。

    但这里很凉,常无忧轻轻咳了一声, 曲肃立刻紧张起来:“有没有不舒服?”

    常无忧摇了摇头:“没事的。”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她清楚地知道, 身体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很久, 她其实心里隐约是有些察觉的。

    没有人会总是莫名疼痛, 没有人会时常困倦并不觉饥饿。

    “死气是什么样子?”他们两个沉默走了片刻后,常无忧终于开口问了曲肃。

    前辈教给曲肃用灵气辨别常无忧身体内的死气。

    曲肃看到过,他的灵气所触及的地方,能在识海中看到无忧莹白的骨头上正在缓慢地散发灰黑色的雾气。

    那些雾气浸润在她的血肉中,慢慢侵袭全身。

    她小小的整幅身躯,都在散发死气。

    “很奇怪,”常无忧平静地做了个结论:“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她想了想,有了一点答案。

    “……君深。”

    曲肃低头看她,她个子不高,堪堪到他肩头,他低下头,便看到她纤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常无忧总是成竹在胸,对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但现在他看她却看出来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脆弱。

    曲肃看了她片刻才开口:“提他做什么?”

    那人已经死了很久。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和他有关。”

    他们有很多敌人,却只有君深曾与她接触过。

    君深伤过她的胳膊,而她刚开始的疼痛,全都从胳膊上的一点开始。

    但君深已经死了,他们无人可问。

    曲肃沉沉吐了口胸腹中的浊气。也许是君深的缘故,但他已经死了。

    他们找不到答案了。

    曲肃以为君深输得彻底,但现在他才发现也许是自己错得离谱。

    “再找找法子,”常无忧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我再去搜寻一下古籍,看是否有类似的记录。”

    曲肃点了点头,他自然也不会放弃,他总觉得无忧不会有事。

    但常无忧转头又说起了其他:“但也要做好没办法的准备。”

    曲肃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但她还是说了下去:“有些事情等不了了。”

    若她死了,很多事情能交给曲肃他们,但也有些事情,她还是想自己做掉。

    不然,她有些不甘心。

    曲肃执拗得可怕:“没有这种可能。”他不想听她再说话,于是迅速用了传送阵将她送回了山中,他转身就离开了。

    曲肃想去看看,在他们从未去过的秘境中,是否还有一线转机。

    常无忧看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回去后,发了一会儿呆,又勉强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这之后的几天里,常无忧都在思考,她将左手缩在袖子中,右手不停写着东西。

    曲肃并不相信她真的会死,所以在坚持找办法。

    这件事超出了常无忧的理解范围,她不理解,也没办法,所以选择不去想这件事。

    常无忧看得很开,她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曲肃已经在帮她找办法了,前辈虽然觉得没用,但也会帮她翻找些书籍。

    一个化神、一个元婴都在为她想办法,她便不再将注意力放在生死上面。

    曲肃在努力了,但这个努力可能没有用处。

    常无忧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受了自己也许会死亡的事实,再将天下的进程推进一步。

    何染霜和侯朴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也无法接受,但疯得没有曲肃那么彻底,他们还能听常无忧的安排。

    “之前我总觉得有时间,”她告诉何染霜:“所以很多事情我不着急,慢慢来,更加稳妥一些,流的血更少一些。”

    “但现在看来,可能会来不及。”

    有些事情,她不敢留给后来人做。

    若她死了,曲肃便可能一蹶不振。

    若她死了,染霜和侯朴可能担不起这么多的事情。

    之前有些事情,她不想做,也不必做,因为还有时间。但现在,她必须要做了。

    常无忧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度洵出关那一天,也不知能不能见到魔教最后的结局。但她想把很多事情往前推一大步。

    即使她死了,也要给这个世间留下印记,让所有人记得她来过,他们来过。

    “所以,”常无忧顿了顿:“我想对朝廷那边动手。”

    来不及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她选择直接对朝堂动手。

    何染霜和侯朴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在修仙门派没有察觉的时候,各个城中魔教的据点人手开始了暗中的大幅调整。

    阵法画了一层又一层,将整个城市都包围起来。

    魔教金丹之上的修者之前不怎么外出,现在却频繁地往来各个地方。还有些魔修开始和一些地方的衙门中人开始了私下的联络。

    同时,魔教山中慢慢聚集了最强的人手,听候常无忧的调动。

    寂融确实是感受到了一点变化,但他并不慌张。他想得很开,毕竟他们还有度洵。

    寂融心中清楚,只要自己性命无虞,只要自己还是修仙界最能说上话的人,他其实对其他的就不怎么在意了。

    他感受到一些天下微小的变动:“魔教又在做什么?”寂融拧着眉,觉得魔教片刻闲不下来。

    东陵坐在父亲身侧,没有说话。

    东陵心里有些复杂,他希望魔教不要惹事,就这样便好。若是魔教真的有了什么动静,他站在楚山这一边,可能会和魔教的人对上。

    他脑中思绪有些飘动,想到了魔教的很多人。

    认真听他讲课的老人,给他缝过衣服的婶子,给他送了鸡蛋的孩童,还有总是等着他的春甜……

    东陵看着自己的手,明白自己对这些人根本下不去手。

    但寂融想了想,觉得魔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静,毕竟现在天下和平,对彼此都是好事。

    为了稳妥起见,寂融又专门给各个门派发了信,让他们近期都小心行事。

    当然了,各门派该得的还是一点都不能少。

    寂融特意传召了人族皇帝。

    人族皇帝地位高贵,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修仙界的狗而已。平日里寂融从不见他,有事安排就直接传信过去。

    只是安排几个人手护着他,每年年底,再给他个丹药就够了。

    人皇听闻了寂融的传唤,颇为激动,专程换了衣冠。他非常向往修仙界,早就摒弃了祖宗传下的明黄色朝服,不管是上朝还是平日里在宫中,他都是穿白色或青色的服饰。

    因为楚山和诸山就是用白色和青色居多。

    人皇下令换掉明黄朝服时,曾被大臣反对,上奏言违背祖制。但人皇放肆一笑:“祖宗先制?”

    他拍了拍黄椅,问殿中的大臣:“哪个皇帝有朕活得久?哪个皇帝有朕在位时间长?哪个皇帝功勋比朕更彪炳?”

    他昂着头,倨傲俯视着殿下:“嗯?”

    那时,人皇已过百岁,看上去却仍是壮年。若无意外,他还能再有几百年可活。

    殿中无人敢说话,片刻后,才有了“万岁”的颂声。

    人皇看着殿中乌泱泱一堆匍匐的人影,觉得有些乏味,但他又有些喜欢这种感觉,他是人间最高贵的,也是离仙人最近的。

    之前的哪个皇帝能像他一样和仙人走得那么近?又得了那么多好处?

    他不必遵循什么祖宗先言,因为,他是千秋万代,唯一的仙皇。

    人皇听到了楚山的召唤,立刻更换了新的白衣,腰间挂着青玉,确保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凡人。

    宫女们弯着腰为他整理衣角,他身后是跪着的无数后妃,衣不蔽体,身上披着或粉红或明蓝的披帛,胆战心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

    他的后妃自然是精心选出的,他要给修仙门派进献美人,但自己也要留一些享用。

    人皇已经自觉自己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不再受任何禁锢。

    因此,他的后妃中有男有女,有些是臣子的妻女,也有些曾是朝中的年轻臣子。

    殿外站着一个金丹修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龙印。修者身边还有三个褪凡。他们是派来守护人皇的,但其实他们也早就成为了皇宫的主人,在这里予求予取。

    “师叔,”一个褪凡问金丹修者:“长老叫他去做什么?”

    金丹修者收到了一些消息:“大概是提醒他一番,让他不要总是享乐,最近盯着点,多下几道圣旨,让各地衙门官员和魔教保持些距离。也让他继续搜罗工匠和玉石,我们山中的修堂看起来有些寡淡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褪凡点了点头,便不再放在心上。他只希望寂融长老能尽快让他们回来,宫里又新来了一些新人和贡品,他已经看上了不少。

    皇宫真是太好了,那个褪凡想着,简直极乐,无心修行。

    但宫女后妃们跪在地上,余光看到传送阵的微光闪过,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眼中有些迷茫,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地狱……

    第一百零八章

    魔教的动静越来越大, 几乎到了隐藏不住的地步。

    和魔教同居一城的修仙门派都意识到将会有一些变动,他们将消息送到了楚山和诸山。

    楚山自然听寂融的,诸山现在仍然群龙无首, 但其延勉强能说上些话。

    “他们要对朝廷动手了。”寂融看得出来,其延也看得出来。

    “魔教最近安排了人手, 去了各地的衙门。”这是不同城里传出来的消息。

    “有个门派的掌门在魔修离开后, 去寻了衙门的人,问他们魔修做了什么。”

    “衙门的人看起来很是害怕, 说魔修让他们勿要伤害百姓, 还说让衙门中人恪尽职守,牢记自己身份,不要再为了仙修做事。”

    这是废话。

    其延发自内心不明白魔教这是在做什么,说上两句无用的废话,衙门便能不再听从修仙界的命令吗?

    魔教向来都这样, 做事没有章法,让人搞不清头脑。

    “倒也无妨,”诸山的长老们达成了一致:“他们愿意找朝廷的凡人说什么都没关系, 反正没什么影响。”

    衙门的人现在确实糊里糊涂,搞不清楚魔修在做什么。

    下午时, 魔修寻过来时,将他们吓了一跳, 以为自己糟了什么祸事。

    他们确实为仙修做了很多事情,但他们也只是听了朝廷命令罢了。

    他们自己也是凡人, 这座城不大,里面很多人他们都认识, 有的是街坊邻居, 有的是弟妹的堂婶子。

    还有些就是自己家时常买的炊饼、买的果子的店老板。

    衙门的人, 和这些人都是人。若是可以,他们也不想为难自己人,但旨意在这儿,不做他们就是个死。

    但魔教来了之后,倒也没责备他们,只是问了问他们家中情况,又闲话般说了说以后不要为了仙修做事。

    衙门的凡人并不敢承诺,但幸好,魔修也不要什么承诺。

    衣着朴素的魔修只是简简单单来了这么一趟,随口说了几句话一般,便又平平淡淡走掉了,仿佛只是哪门亲戚,随便来串了个门。

    修仙界不放心,又找了几个被魔教谈过话的衙门问了问,确实魔教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几句废话而已。

    看上去只是魔教又犯了什么疯病,不会有麻烦。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魔教的山头却陷入了狂欢一般的喧嚣中。

    “早该这么做了……”魔修们一个个这样说着。

    “我们是魔修,”有人笑着说:“不做点魔修的事情,怎么称得上是魔修。”

    他们知道有危险,但既然选择了跟着教主修行,他们便知道自己这一生不应该平平淡淡地过。

    常无忧坐在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微笑着看他们。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疼痛,甚至能感受到死气的侵袭。

    这是来自阴界的召唤。

    她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衣裳,刚开始她觉得有些歉疚,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后,她做好了准备若是谁不愿同行,她便放他离开,护他周全。

    但她没想到,大家都是同意的。

    他们大声欢呼,为自己走向了更加正确而危险的路而雀跃不已。

    “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把刀剑全都擦亮。”她告诉侯朴。

    侯朴立刻将教主的话大声告诉了院中的大家。

    这是平静的最后一晚,明天伴着第一缕朝阳,他们便要踏上了更为艰难的行程。

    只是曲肃还没有回来,他坚持不觉得无忧会死,所以一直奔波在外,寻找渺茫的生机。

    这一晚,常无忧倒是睡得安稳,只是何染霜有些放不下她,在外面和秋以演练了一会儿阵法,便跑了过来,陪她睡了片刻。

    床上的常无忧脸色有些发青,呼吸微弱轻浅。

    何染霜躺在她脚下的软榻上,默默听着她的呼吸声,总有些担心呼吸会忽然消失。

    明日是难打的仗。

    他们被修仙界追着打了很久,本可以再忍很久。

    但无忧不能看不见那个她努力了很多年的美好崭新的天下。

    一整晚,除了常无忧外,魔教和后山没有一个人睡下。魔修在认真地打磨自己的武器,杜荆带着人手不言不语,将早就准备好的大量火药从山洞中运出。

    在板车上,除了成筒的火药之外,还有雨布盖着的箱子,杜荆终于将常无忧说过的东西做了出来。

    每辆板车旁,都站了十个后山的凡人。他们跟着车子前行,天亮之后便会跟着同属一队的三个魔修奔赴自己该去的地方。

    可能会死,但他们并不害怕,只为了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大事中感到欢欣。

    天亮那一刻,曲肃终于还是赶到了。

    他站在常无忧的床边,看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明明是刚刚清醒,她眼中却不见一丝困意。她看了一眼曲肃,没有问他此行如何,只是从床上站起,让曲肃给她穿好了黑色的衣裳。

    “我们走。”她声音微弱,眼前又开始泛起黑灰。

    但曲肃不再拦她:“我们走。”

    曲肃的声音从房中层层传出,山上每个魔修都站起了身,后山的每个百姓也站在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

    他们早就分好了工,瞬间,便分成了两部分。

    三人一组的魔修到了后山,展开传送阵,带着板车和板车附近的十个后山百姓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留在山上的人数不多,但都是境界更高的。他们簇拥着常无忧,何染霜回头看他们,手下传送阵已成。

    他们山中的动静没有传到外面,修仙界一无所知。

    皇宫中的金丹修者微微蹙眉,他推开床上浑身青紫的女子,站起了身:“怎么回事……”

    他想着,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灵气波动。

    他想出去,但他门前也有了亮光。

    那个金丹仙修立刻意识到不对,瞬间就想逃离,但他身边已经站了一个娇小的女孩。

    “别动,”囡囡语气平静:“动了就死。”

    囡囡是金丹,那个金丹修者还想赌一把,觉得自己能打得过她,但房门被推动了。

    “哎呀,师妹,”子吉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仙修,有些慌张起来:“小姑娘不能看,会脏了眼睛的。”

    子吉慌里慌张,却被囡囡瞪了一眼。

    他不敢再说话,看上去怂得像个鹌鹑,没什么攻击力。

    但金丹仙修却知道,自己真的逃不出去了。

    皇宫其他的地方,另外三个仙修也被控制除了,无法逃脱,也无法向门派里传送消息。

    常无忧和曲肃,还有何染霜走在皇宫中的石板路上。

    前面便是朝堂。

    人皇荒谬,将朝堂设在自己寝宫的外殿,甚至有时带着后妃上朝。

    现在是上朝的时间,人皇正在殿上,听着朝臣的谄媚得意洋洋。他前几日刚被楚山传唤,得了些好处,现在正是高兴的时候。

    昨晚上,他又折磨了几个女妃男妃,心情更加舒畅,人生几乎到达了巅峰,于是当他看到殿外远远走来了几人时,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背着光,四个人向着朝堂走了过来。

    朝臣们跪在地上,没有看到,只有人皇,愣愣地看着这四个背光的身影。

    “荒唐……”人皇心中生出了不可置信,继而便是暴怒,怎么能有人站在他面前,怎么能有人忤逆他的权威!

    人皇的手重重拍在龙椅上,他厉声呵斥:“荒唐!”

    这一声,将跪着的大臣们吓了一跳,但更加不敢抬头,生怕被迁怒。

    殿门口的四人已经走了进来,人皇震怒,伸出手指要将他们下令处死。

    跪着的大臣们瑟瑟发抖,但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不像是大臣的脚步声谨小慎微,也不像是皇上的脚步声那般癫狂。

    有大臣下意识转了头,看到了身边走过一双绣花的布鞋。

    怎么回事,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些荒谬的感觉来。

    大臣们满心震惊,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向了前方。

    人皇的手在空中疯狂舞动:“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但大臣们看到那个穿绣花布鞋、戴着斗篷的女子身后走出一个冷着脸的男人。

    男人挡在女子身前,脸上有些厌烦。

    他只要无忧。

    但无忧可能要死了。

    曲肃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前方那个疯了一般的男人更是丑陋惹人厌烦。于是曲肃伸出手来,前面一直发出噪声的男人便像是被握住脖子的鸡一般,双手捂着喉咙挣扎,发出“唔唔”的声响。

    下面终于有大臣反应过来,大声呼喊“护驾!护驾啊!”

    “聒噪。”曲肃冷静地说,随即手指旋动。

    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脖子一歪,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响,血花飞溅,将他最爱的白衣染成了红色。

    大臣“护驾”的叫声还在空中回荡,脸上仍然停滞在刚刚的神情,没来得及做出新的反应。

    皇帝死了。

    所有人脑中都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却不知道这是为何发生。

    大臣们陷入了静谧中,他们全身颤抖着,看着那个穿绣花布鞋的女子脚步轻巧,走过他们身边,又走到了龙椅旁边。

    常无忧觉得有些为难,她看了眼脚下,觉得脑浆子和血很脏。

    曲肃紧紧盯着她,立刻便知道了她的介意,于是将她脚下清理干净。

    人皇冰冷的尸身像垃圾一般被弃置一边。

    常无忧便走上了干净的台阶,她微微提起裙摆,坐在了龙椅上。

    何染霜微微皱了眉毛:“来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曲肃留在她身边,何染霜和侯朴便又出了大殿。

    修仙界感知到了他们的行动,已经赶了过来。

    他们都没想到,这次魔教竟然真的做了大动作。

    魔教杀了人皇!

    人皇是坚定的仙修拥趸者,对他动手便是打了修仙界的脸。而魔教直接将他杀了!

    这是在修仙界脸上扇了个血淋淋的巴掌!

    更何况,人皇用整个天下供奉着修仙界!

    修仙界必须要动手了。

    仙修已经赶到,但在皇城周围早就守好了很多魔教的人。

    皇城周围迅速成了战场,灵气剧烈震荡,整个皇城都陷入了动荡和不安。

    常无忧托着腮坐在龙椅上,目光怔怔地看着殿外。龙椅有点高,她个子还不够,脚悬空,有节奏地晃动着。

    殿中的大臣畏惧地看着龙椅上的女子,一动不敢动……

    第一百零九章

    皇城中住着不少百姓, 常无忧提前花了几天时间,和香蕉一起找到了阵眼,秘密布下了阵法。

    现在皇城周围仙修魔修已经打了起来, 灵气剧烈震荡,但皇城没有一点损伤。

    寂融也来了, 他不得不来, 自己的脸被按在地上了,怎么能不找回个公道。

    其他门派也都来了人, 只是情况紧急, 他们准备的不充分,来人不算多,来时也慌张,有些群龙无首。

    但魔教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提前商量了对战的方法, 确保皇城的守护没有漏洞。

    何染霜和侯朴出来后,便立刻直奔战场,牵制住境界最高的几个对手。

    楼探阳也已是元婴, 他功法狠厉,和曲肃有些相像, 只要抓住对手一点漏洞,便会下死手。

    他这样, 真正让对手害怕起来。

    寂融很想和魔教教主对个话,但他一来, 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日的魔教和之前的样子完全不同,倒是让他们胆怯起来。

    寂融强装镇定, 还喊了几次“魔教逆天行事”, 但场面混乱, 根本无人在意他说什么。不管说什么,也都不能让对面的魔修有丝毫波动,这让他有些泄气。

    寂融不知道魔教这是怎么了,之前不好好的吗,他们两方都都能得到自己的好处,若是魔教有什么不满,也是能好好说一说的,若是不过分,他们修仙界也是愿意让出一些东西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魔教竟然直接掀了桌子!

    寂融一个金丹,根本不能和魔教的元婴长老一战,只能悄悄退下一点,与战场的核心离开一些距离。

    曲肃护在常无忧身边,无忧永远是第一位的。但他神识能察觉到周围没有什么威胁,于是便分了些精力在外面的战场上。

    他元婴后,便有了灵气凝结的能力,再加上学了染霜的功法,曲肃现在也可以将灵气凝结成武器,若是看到战场上哪个魔教弟子居于劣势,有了性命之虞,他便远远将灵气变成一只小箭射去。

    天空中刀剑交鸣,灵气击在皇城的护阵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皇城的百姓们惶恐不安,全都待在家中瑟瑟不敢出门。但时间长了,他们便意识到这场战事和自己无关。

    胆子大些的凡人悄悄开了门窗,从缝隙里往外看。

    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巨大的变化。

    百余年来,他们都这样地生活,他们倒是想不出来能有什么更坏的生活了。他们已经明白,魔教不是坏人,他们希望魔教能赢,不破不立,说不定就是一种更好的日子。

    但皇城的凡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静等着。

    皇宫中各处也都有了反应。

    曲肃杀了皇帝的时候,后面寝宫中宫女后妃也都听到了声音,但他们被压迫惯了,根本不敢信那个活了一百多年的皇上会死。

    但现在天空中的声音,终于让他们有了些实感,慢慢有些胆子大的走近了朝堂,偷偷往里看。

    皇上的死讯在宫中传开,更多的宫女太监后妃聚集在朝堂附近,壮着胆子看里面的情况。

    他们其实很怕,但他们还是想看看皇上死去的模样,让自己和家人能舒上一口气。

    天空轰鸣,火光在空中闪烁。

    何染霜功法近妖,她和功法的创立者陈锦柔心境贴合,因此她将功法用得炉火纯青。

    她站在空中,一个人便牵制住了很多高境界的对手。

    另一边,楼探阳身上已经有了伤口,但他整个人如魔一般,血迹更加让人胆颤,他所在的那一块地方,仙修几乎无力也无心能敌。

    侯朴便去了一侧弟子们的身边。仙修毕竟还是人多,于是弟子们有些不敌。

    侯朴站在最前,用肉身承担了所有的攻击,给弟子们发出攻击的时间。

    香叶站在侯朴身边,和他一起为其他弟子争取机会。

    他们两个并肩,心无旁骛,全力以赴。但敌人着实有些多了,侯朴已经受了些伤,但他毕竟是元婴,这些伤根本不影响什么。

    但香叶只是刚刚金丹而已。

    她为了救一个弟子,便硬生生用自己肩膀受了一剑,现在肩膀处已经露出了嶙峋的白骨,虽然她立刻吃了秋以给她准备的丹药,伤口的血慢慢止住,但她不停地用着灵气攻击对手,根本无暇恢复伤口。

    在大幅度的动作中,香叶的伤口渐渐撕裂。

    香蕉在另一个方向,隐隐看到了姐姐的情况,她担心极了,但她一个人撑起了很多阵法,守护了皇城的百姓和魔教的弟子。

    若是她为了姐姐跑过去,那这些阵法便会失效,其他人一定会出问题。

    香蕉咬着牙,不敢去想。

    但她忍不住,又看了姐姐一眼。

    香叶的粉色衣裙被染红了更大的面积……

    香蕉心如刀绞,但她想起之前姐姐和她说过的话,姐姐说看到她现在这么厉害,非常开心。姐姐说自己没有后悔过,姐姐说自己这辈子很开心……

    姐姐知道这次危险,但姐姐还是说希望香蕉做好自己的事情。

    香叶确实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楼探阳心无旁骛,他身上留了香叶的一缕灵气,能感知到香叶的情况不好,但他没有看香叶一眼,只是剑气更重,整个人如同癫狂。

    他身后有很多魔教弟子,他离开了,那些弟子便生死难料。

    楼探阳和香叶经历过很多事情,知道彼此的苦难,也知道彼此的理想。她更愿意看到他守护共同的理想。

    侯朴看了香叶一眼,知道她情况不妙。

    侯朴帮她受了几击,但前面敌人仍然很多,他能坚持住,将敌人全部打倒,但香叶可能受不了一次攻击了。

    侯朴想了想,终于做了决定。

    他微微扭头,看向香叶:“虽说探阳是我的弟子,但他其实是我的朋友……”

    香叶手下不稳,但隐隐听到了这一句,她不明白侯朴忽然说了这句做什么。

    一直呈出体修攻击状态的侯朴忽然放下手来。

    对面攻来的仙修一惊,然后便狂喜起来。仙修自然是研究过魔修的,对魔教的几位长老更是研究颇多,于是知道这是个体修。

    “他没灵气了!”仙修大声喊着:“快攻!”

    但侯朴微微眯了眼睛,香叶着急起来,大声喊他:“师叔!师叔!”

    侯朴没有反应,香叶忽然觉得眼前有些迷蒙,她向前看去,却看到半空中凭空生出一些雾气来。

    这些雾气让攻来的仙修也莫名异常,他们不敢向前,但雾气弥散过来,前面有人躲闪不及,雾气漫到了他身上。

    那个仙修惊骇地发现,自己身上被雾气触及到的地方,竟然开始发黑,那黑色竟然还向他身体的其他部位蔓延。

    与此同时,那些仙修还看到空中忽然飞出无数藤蔓来,速度极快,将他们的手脚缠住。

    仙修们惊恐叫起来,纷纷用刀剑砍在缠在身上的藤蔓之上。

    但香叶眼中雾气却消散了,她看到的是那些仙修如同疯了一般,竟然将刀剑砍在自己身上。

    香叶眼中有些明悟,她迅速对着身后弟子喊:“快攻!”

    她身后的魔教弟子不知道仙修怎么回事,但他们看得出来仙修肯定是出了些问题,随着香叶的呼声,他们立刻从侯朴身后飞出,向着发疯的仙修袭击。

    侯朴仍然紧闭着双眼,额角却落下豆大的汗滴。

    他面前的战场中,魔教弟子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仙修似乎根本看不到魔修一般,根本没有躲藏。

    魔教弟子如同砍草一般,将仙修全部消灭。

    这一片的仙修功力最高的也只是金丹,里面那个金丹也看到了雾气和藤蔓,只是他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时,魔教弟子已经将他身边的仙修全都杀死。

    那个金丹被身边的血惊醒,彻底反应过来,他惊恐地对着侯朴喊:“你不是体修!你修的竟然是魅……”

    他话未尽,香叶已经袭来,和另外的弟子一起,干脆利落将他杀死。

    皇宫中的曲肃有了感应,小声对着常无忧开口:“三师弟终于用了……”

    常无忧面色平静:“是该用了。”

    现在是危机的时候,但她听了曲肃的随时汇报,明白自己人并没有劣势,于是心情不算很糟,愿意多说两句:“他估计心情不好。”

    曲肃能理解师弟:“他那内功功法虽名为神女梦灵录,其实被世间称为魅术,他怎么会开心。”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劝过他,说那只是制造幻觉罢了,不是什么魅术,只是之前女子修习得多,才有了这个传言,他就是想不开。”

    现在侯朴确实不开心,他肃着一张脸,强装作自己并不在意的样子。

    但其他的魔教弟子功力不够,还是不怎么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有香叶扭头看了他一眼,真心实意道了谢:“多谢师叔。”

    侯朴小声说:“探阳是我的朋友,你要是出事了,他会很难过。但就算你和探阳无关,也是我的师侄,我自然不会看你出事。”

    侯朴这边的仙修已经彻底清理干净,这大大影响了其他仙修战斗的决心。

    香叶无事了,楼探阳心境更好,虽然受了伤,但根本不影响他的攻势。而香蕉也安了心,将各处阵法加固,甚至趁着有余力,还画了几处空间阵法,若是有人无意踏进,便很难找到出路,要被困在其中良久。

    各方施力,加上时间久了,仙修魔修都灵气流逝,双方的攻势都慢了下来,慢慢陷入了僵局。

    等天空之上最后一点灵气波荡也消失的时候,常无忧知道今日已成定局。

    她缓缓舒了口气,今日最好能胜,但现在打平了也无妨。

    她眼睛发灰,黯淡没有光彩。

    她扫视了朝堂一圈,视线从每个朝臣脸上划过。

    被她看到的每个朝臣,都心中一颤。

    朝堂内外,全都是人,但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

    常无忧慢慢开了口:“皇帝死了。”

    她语气平静,似乎死的是个什么不值得一谈的小人物。然后,她指了指天上:“打平了。”

    她摸了摸龙椅,自己起身站起,问堂下:“现在,谁想坐在这个椅子上?”

    第一百一十章

    常无忧语落, 朝堂上一片寂静。

    下方的朝臣一个个全都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能在朝堂上活得好好的,他们不一定有多大的治国能力, 但绝对有极好的审时度势本事。

    现在是什么形式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可不是谁当皇帝的问题, 现在是站队的问题!

    魔教把人皇杀了, 现在要重立新皇。现在要是谁站出来说愿意坐上龙椅当皇帝,那就是选择了站在魔教这边, 与修仙界为敌了。

    虽然现在仙魔鼎立, 打了个平手,但朝臣们都知道,下个当皇帝的就是修仙界的眼中钉,魔教肯定能护着,但能护多久?

    现在天上就有不少修仙人看着!

    上一个人皇被魔教杀了, 那下一个一定会死在修仙界手里。

    他们胆小又聪明,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站队。

    朝臣们全都跪在地上,头低得厉害。

    常无忧平静地看着他们, 她早就知道这些人里没一个有胆色的,只是没想到一个个竟然怂成了这样。

    人皇没有子嗣, 他自诩为仙皇,说自己有万岁之相, 无需继承人。

    所以怀了他孩子的后妃全都被处死,现在也没有能扶持的皇族之人。

    常无忧站在龙椅边等了片刻, 下方仍然一片寂静,殿中甚至呼吸声都很弱。

    她也预料到了这种的情况, 也想好了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她身体不行了, 做不了这种事情了。只能让后山的人来。

    人皇自然要凡人来做, 后山很多年轻人都聪明,也识字,读过很多书。只是他们都没学过治国谋略,当皇帝这事需要些时间学习上手。

    但若是实在没人敢站出来,那就只能让后山年轻人来,常无忧抽些时间来教,总归有成长的。

    她又扫视了下方的朝臣一眼,着实看不起他们。

    她不觉得这些人是多好的人,但他们多少还有些用处。

    这一眼后,她不再看他们,而是将手搭在龙椅上,看着屋顶的飞龙开了口:“魔教会扶持新皇。”

    “新皇必须以民为本,必须为凡人争取利益,不许再为修仙界掠夺钱财和人手,当然了,也不用给魔教什么供奉。”

    “新皇要向天下各州城下旨,让官兵守护百姓。”

    “修仙界一定会对新皇下手,但魔教会派人来护着。”

    她顿了顿:“我们不能完全确保新皇的安全,但只要安排来护着你的魔修活着,你就不会死。”

    “但若是你背弃了对魔教的承诺,不能为凡人争取利益,再次欺凌于百姓,那魔教也会斩草除根。”

    这是她对新的人皇的要求。

    虽然现在已没人敢站出,但她仍然要将这些内容全都说出来,让在场的人都知道魔教的底线。

    这些朝臣胆子小、心地也不一定好,但对天下熟悉,现在只能用着。

    他们知道了魔教的原则后,自然会安分做事,也算是好用的刀。

    果然,常无忧说完这些之后,下面跪着的人头低得更加厉害,他们跟着死去的人皇做了不少为害百姓的事情,更加不敢出头,生怕自己会被抓住来以儆效尤。

    殿中一片寂静,常无忧有些乏了。

    若是可以,其实还是朝中这些人好用,但他们不敢,便没了办法。

    曲肃一直站在她身边,看她神色不对,便小声问:“累了?累了便走吧。”

    常无忧点了点头,但临行前,她又问了最后一遍:“果真无人愿意为皇?”

    这一遍后,她不会再问。

    但这一句后,还是无人应答。

    常无忧便收回了视线,彻底对他们失了兴趣,不再看殿中。

    她转过身,即将离开之时,忽然间龙椅后方通往寝宫的小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常无忧立在原地,曲肃护在她身前。

    小道中奔过来一个穿青绿薄纱的身影。

    来人没穿鞋,脚上有镣铐的痕迹,走来这一路,身后满是带血的足迹。

    他穿着青绿的薄纱衫子,隐约露出削瘦的锁骨和道道血痕的肩膀。

    ……不怎么庄重的打扮。

    很明显不是朝臣或者侍卫,甚至连个太监都不是——而是死去人皇的男妃。

    常无忧站在台上,认真地看着他。

    来人赤脚走过跪着的朝臣,他那一身仿若青楼出来的薄纱衣裳和地下跪着的朝臣庄重的打扮对比鲜明,看起来荒诞异常。

    他长得着实貌美,明明是男子,脸庞却有些女子的柔和之意,眉旁一点朱砂痣,在唇脂的衬托下更显得艳丽。

    其实他是清理过口脂的,只是嘴角仍然留有些许红意。

    但他径直来到了常无忧脚下,做了个揖,然后高高地昂起头。

    “我叫刘清连。”

    他声音嘶哑:“我出生书院,父亲是书院的夫子。我三岁读书,敏而好学。十二能书兵略,十三为凡人策,十五便赴皇都赶考,连中三元。”

    刘清连说着话,语气平静,却越说越激昂,他恍若又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满心的谋略,想为了百姓谋生路。

    朝臣中有几人惊诧地抬起头,终于有了些记忆,想起了这是谁。

    当年精彩绝艳的才子,竟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常无忧盯着他,之后的事情,她能想见。

    刘清连长得极好,虽然他懂得很多,但对于人皇来说,他的头脑远没有他的脸蛋重要。

    连中三元的年轻才子刚刚大魁天下,满心的理想筹谋着做些成绩,但再也没出现在人前。

    刘清连说话的时候,跪着的朝臣有些想抬头看他,但终究还是不敢抬头,他们都记得这个书生,也曾惋惜或者调笑过这书生薄命,没想到竟然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在后宫已四年,”他说起这句时,语气仍然平静,但眼中发出强烈的恨意:“从未想过放弃。”

    “我拉拢了一些人手,计划着弑君。为了这个目标,我一刻不曾停歇,对朝堂几乎了如指掌。”

    他郑重看向常无忧:“我愿为皇。”

    他这一句一出,让殿中朝臣隐隐骚动起来。

    常无忧并不看旁人,只问刘清连:“若是为皇,你要做何事?”

    刘清连头脑清晰:“我家中人被我牵连,早就死绝,我没有挂牵,此后只为天下百姓谋生路、谋利益。”

    “若我做不到,”他一字一句做了承诺:“甘愿赴死。”

    曲肃一直站在常无忧身边,一边护着她,一边观察刘清连。

    常无忧微微点了点头,曲肃便从戒指中拿出来一件明黄色的袍子来。

    常无忧轻轻挥手:“你来。”

    刘清连赤脚,走上了台阶,九步之后,便站在了台上。

    常无忧将曲肃手中的龙袍接过来,披在了刘清连的身上,遮住了他的青绿薄纱和身上的斑斑血痕。

    龙袍上身之时,刘清连下意识抬起了头,紧紧抿着唇,眼中划过一线迷茫,之后便是更加的坚定。

    常无忧在他颈间系好了系带,系好之后,即将从他身边离开之时,她轻轻在他耳边说:“谢你忍辱负重。”

    她这句简单,但刘清连却忽然感到了委屈。

    他受了很多年的苦,早没了家人,没了疼爱他的人,他早就忘记了委屈的滋味。

    但这一句谢和忍辱负重,他忽然便有些难过起来。

    刘清连紧紧闭上眼睛,将心中酸涩全都咽下。

    常无忧轻轻推了推他,用眼神示意他向前。刘清连稳住了心,便径直向前,他在龙椅前略一停顿,便转身坐下。

    他身上是被鞭打的伤痕,但现在他身上是龙袍。

    殿中的朝臣陆陆续续抬起了头,有些不敢相信现在的发展。

    刘清连严肃看着前方,不发一言。

    常无忧开口:“这就是你们的新皇。”

    然后她唤来了侯朴,对刘清连说:“这段时间他会守在你身边。”

    但朝臣们稀稀落落的,只有零星几个人道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清连看了侯朴一眼,问常无忧:“是否有事便可以让这位大人代劳?”

    常无忧点头:“对。”

    刘清连便开了口:“劳烦。”

    侯朴认真听他吩咐。

    “把第二排那个穿青衫的,还有第三排穿紫衣的杀了。”

    侯朴手指有了动作,在朝臣们惊骇的目光中,将刘清连提到的两人当即折断了脖颈。

    这两人死状和前一任人皇一样惨烈,血流在殿中,遮住了刘清连走来时的带血脚印。

    刘清连板板正正再次开了口,这次他是对着朝臣们开口:“朕,今日登基。”

    他语气仍然没变,但殿中已经不是刚才的模样。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朝臣们跪在血泊中,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清连的身子彻底放松,靠在了龙椅的椅背上,他有些瘦,龙椅很是宽阔,但现在竟然格外协调起来。

    “平身,”刘清连之后立刻发布了自己的旨意:“传皇都吏陈平任兵部尚书……”

    他几句话,便将死去那两人的职务安排好。

    之后,又是几道旨意,下给各地的衙门,废除了高赋税,又宣布了征兵,此后可携带兵器,保护城中居民。

    常无忧站在一边的阴暗处,看了一会儿,便放了些心。

    “确实,”她对曲肃说:“刘清连说得不假,他的确有才华,并且确实对朝中了如指掌。”

    他杀的那两个,应该是朝中最坏的,也是权力最大的,杀了之后安插自己的人手,就能掌了兵权,做事便方便了许多。

    这一个朝会结束,天下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刘清连又将后宫的人手全都送还民间,只留了几十个无处可归、只能留下的。

    朝会结束后,旨意便送了出去,朝臣们不管心中是何想法,现在也只能按照新皇的旨意做事。

    殿中人散尽,常无忧走过去:“以后我们会护你。”

    刘清连点了点头:“无妨。”

    “我会尽我所能,”他郑重承诺:“也许有一天你们会护不住我,但只要我还活一天,我便会为凡人做一天的事情。”

    在暗无天日中艰难前行多年,在污泥中挣扎了许多时间,他带血的脚终于还是踏到了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楼探阳被留了下来, 香蕉和秋以也留在了宫里。

    加上侯朴,常无忧为刘清连安排了两个元婴和两个金丹作为护卫。

    这次打退修仙人之后,他们势必会消停一阵子。两个元婴足够了, 就算再次攻来,也能抵挡好一阵子, 完全可以等来援军。

    香叶也应该留下的, 但她伤势颇重,需要回去好好修养一段日子。

    之后替换人手时, 香叶和囡囡、子吉一同前来。

    常无忧将皇宫中的事宜安排好, 便回了山中。

    修仙界不可能咽了这口闷气,早晚会整些事情来,但就是不知道事情会在那里。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再次攻击皇城,也有可能他们直接在各州城中做些什么。

    寂融现在确实有些懵了。

    他尊贵惯了,顺风顺水惯了, 完全想不到只是一天之间,天下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他们安稳久了,被魔教打了个措手不及, 直接失了对他们忠心的人皇,又被夺了皇城。

    这口气, 他们不可能咽下。

    皇都之上,仙修魔修僵持很久, 最终还是散了。

    但回去后,寂融便立刻筹谋起下一步的计划来。

    是时间唤醒度洵了, 但寂融却有些不敢。

    他现在陷入了后悔中,若是魔教有苗头的时候, 就把度洵叫醒, 干脆利落地斩草除根, 便不会有之后的麻烦。

    但他当时不以为意,总觉得一切可控,现在不仅让魔教势力变强,甚至还失了人皇,被魔教新立了一个对魔教忠心的新皇,之后他们修仙界再难以获得凡人的供奉。

    现在的错误,便有些太大了。

    寂融走到了度洵闭关的山前,仰头看山腰处萦着的云朵,心中踌躇。

    最终,他想了想,还是收回了脚。

    现在局面已经这样了,他想着,不能更糟了。寂融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无畏的气概来,那就做些改变,起码让局面变得好一些。

    不管再做些什么,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真能更好一些,等度洵回来了,他也算是有些功绩,不是全然的错处。

    寂融转身回了楚山中,楚山迎客厅中有很多人等待,他们面色焦躁,看着寂融回来,目光纷纷投向他。

    但寂融身后空无一人,厅中有人语气失落:“度洵掌门呢?”

    寂融脸上荡起和以往一样的笑意:“我到了掌门闭关山下,感受到掌门现在正在紧要关头,不敢打搅。”

    他都说了不敢打搅,那其他人更是不敢打搅。

    寂融这刚编出来的瞎话,倒是让其他人心中生出一些期待来。

    仙魔大战后,便少有人升仙,修仙界中也只有度洵一个化神。但化神同样分两个境界,一是元神,一是真神。

    元神便是真正脱离了凡间,开始能窥探到仙界,而真神便是一只脚踏入了仙界。

    度洵闭关前是元神,若是这次能成了真神,对整个修仙界都是好事。

    毕竟,百余年无人飞升,他们都有些疑心是不是人间和仙界中早就断了通路,没了升仙的途径。

    度洵若是能成了真神,早晚便能升仙,能安一安修仙界的心,让他们知道仙界还有路能进,此外,他们仙修一脉也能沾染些仙气。

    其他人听了寂融的话,只能点头:“度洵掌门修行要紧。”

    其实也有些人心中不满,觉得都这种情况了,度洵担着修仙第一人的名头,再怎么都该出来做些事情了吧。

    但他们不敢说。

    度洵性子冷淡,不爱外出,很多人见过他,但并没有和他说过话。

    他们见过度洵,冷冷淡淡坐在上座,手中捏着一只青玉杯,有人壮着胆子给度洵敬酒,可度洵看都不看一眼,整个人比他手中的青玉杯更加冰冷。

    寂融是度洵师父的亲师兄,是度洵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若是寂融都不去叫他,其他人又凭什么?

    他们不觉得度洵那个冰冷的模样,会感激他们打断了他的修行。

    寂融看场中静下来,没人敢质疑他的话,于是更加放心。

    他向前两步,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来:“既然魔教不仁不义,那我们修仙界自然是要替天行道的。”

    东陵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父亲的模样,百无聊赖,他看得出来,父亲其实色厉内荏,破罐子破摔了。

    东陵觉得很是无聊,自己心中思索,虽然魔教这次胜了,但他总觉得魔教这次太多仓促,做事都比之前急切很多,似乎来不及了一般。

    他不知道魔教在急什么,在他看来,魔教只要继续发展力量,能更加稳妥一些。

    东陵一点都不想看到现在的局面,他很希望和平一些,魔修仙修不要起任何冲突。

    但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便有些麻烦了。

    寂融在前方慷慨激昂,安排起之后的事宜。

    “那个贱种是一定要杀了的。”寂融说的是刘清连,人皇怎么能是一个忠于魔教的人,并且是在那种情况上,自愿登上了皇位,便是主动投向了魔教,一定要除了。

    “但现在他身边有不少护卫,魔教做好了安排。如果我们最近就动手,魔教定然会护着他逃走,我们没有胜算。”

    寂融逻辑清晰:“现在我们自然不能在他们有所防备的时候发动。但现在我们也不是甘愿受了这闷气。”

    他指了指外面:“贱种的旨意下了,各地的衙门现在可能心有异动,我们现在可以在各地清理不听话的衙门,管教有异心的凡人。”

    “我们在各地行动时,魔教定然会分出力量来应对,早晚有一天,他们对贱种的保护会疏漏,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一击必中,斩草除根!”

    听到这里时,东陵悄悄往人群的后方又退了一步,他微微低了头,努力让前方人遮住自己。

    但寂融已经开始安排了:“各门派都有事情要做。”

    “东陵,”寂融招呼儿子过来:“我的儿子东陵,做事稳妥,这次也是要担当大任的。”

    人群的目光看过来,东陵避无可避,只能带着微笑走到了中间。

    此后,各门派都出了人手,组成了数十支队伍。经过几个掌门的商议,安排好每支队伍的去处。

    这些队伍的任务,是去各州城查看衙门和城中百姓的动向,看他们是站在新皇那边,还是仍然效忠于旧皇,若是不再供奉修仙界,那就直接处理。

    其延虽然有些厌恶寂融,知道他是不敢唤醒度洵,但他也很支持寂融的决策:“不错,这天下上上下下都得治治了。”

    其延沉重地叹了口气:“自从魔教来了,这天下便乱了啊。”

    旁边有人迎合他:“是啊,这天下越变越坏,还得让我们来救一救这天下。”

    他们说这话时,理直气壮又浩气扬扬,完全不曾想过自己想救一救的天下曾经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从头到尾,他们都不曾提议要去进攻魔教的地盘。

    他们还是怕,怕魔教的化神。

    东陵成了一个小队的队长,带着十二名楚山的弟子前往了一座城中。

    他的任务是查探城中异样,务必确保百姓都会修仙界忠心耿耿。

    安排给东陵的城市很远,他之前从未去过,这让他略微安了些心。远些好,远些便没有自己认识的人。

    这城里也有魔修的铺子,但只要不是自己认识的人,他便可以只是楚山的东陵,就能下得了狠手。

    他们当即出发,传送阵很快就到了那个城外。

    虽然东陵未曾来过这里,但也隐约看出一点异样,城门口无人,城门紧闭,城楼上有穿铠甲的兵士在巡逻。

    东陵微微挥手,示意身后的弟子小声前进,但他们刚向前几步,本只是一片黄土的脚下却隐隐亮起一条细线来。

    “有阵法!”

    但他们发现得晚了,那细线的亮光直接冲到了城门前,城门里立刻有了声响。

    东陵身后的弟子惊住了,他们向来尊贵,被称为仙人一般供奉着,没想到现在竟然被当成了贼一般防着。

    弟子年轻气盛,心性骄纵,对面的城楼上兵士已经叫了起来“来袭”,这让弟子心中更加愤懑。

    紧闭的城门内有响动,但并未发动攻击,似乎在观察东陵他们的动静。

    但城楼上的兵士敲响了锣鼓,这让那些弟子心中更气,这是他们从没有过的待遇,一时愤起,东陵身后的弟子从袖中射出一支天光小箭,直直冲着兵士而去。

    东陵阻拦不急,箭簇刺进了兵士的身体上,远远的,东陵也看到了血花飞溅。

    城中有人飞身上城楼,将那个生死未知的兵士带了下去。

    瞬时间,城门上冒出了十数个脑袋,东陵知道,没办法了,要打起来了。

    但很奇怪,城楼上站出来的那些人,竟然是凡人。

    东陵身前一个弟子嘲笑:“凡人能做什么。”

    说这话时,那个弟子已经全然忘记了东陵也是个凡人,也许他还记得,但他仍然觉得自己说出了一句实话。

    听了这话,身为凡人的东陵并没有动气,他也觉得疑惑,为什么站出来的是凡人,凡人能做什么?

    东陵身前的弟子蓄势,便要飞身向前,他估计了下,最多三击自己便可以将那些凡人全部杀死。

    但那弟子动了的时候,东陵看到城楼上的凡人手中抱起了一根长长的黑东西。

    那东西有些像铁,但做成这般样子是为什么?

    东陵不明白,但他下意识预感到有些不对,他大声喊:“回来!”

    但那个脾气冲动的弟子已经冲了出去。

    但那个弟子只是向前冲了一段,城楼上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声响,那个弟子就停在了距离城门不足百米的空地上。

    弟子呆站了片刻,似乎低头看了什么一眼,便缓缓倒在了地上。

    东陵脑中一片糊涂,身后有弟子要去救那个弟子,东陵伸手拦住。

    他茫然地抬起头,便看到城楼上那些凡人手中的黑色怪东西前端冒出了缕缕白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城楼上那些凡人手中的怪东西正对着东陵他们。

    东陵身后的弟子躁动起来, 有些惶恐,但更加气愤,东陵厉声呵斥, 然后他伸出双手,举过头顶, 向对面示意自己没有威胁。

    然后他一步步迈出去, 城楼上的凡人紧紧盯着他,东陵走得很慢, 终于到了倒地的弟子身边。

    东陵双手抱住弟子的肩膀, 将他拉回了原处。

    拉回去之后,东陵才看到了那弟子胸腹前有大片的血迹,另一个弟子慌忙给伤者嘴里塞了颗丹药,保住了命。

    东陵轻轻掀开了沾血的衣裳,看到了那弟子的腹部有一个极深极小的伤口。

    他盯着那个伤口, 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对面明明只有凡人,凡人怎么能隔着这这么远的距离,制造出这么严重的伤口?

    但东陵不敢再擅动。他在楚山多年, 明明是寂融不受宠的凡人幼子,却能和很多弟子相处甚好, 自然是有自己的处世哲学。

    就像现在,他立刻想明白, 对面的攻击自己都没看明白,肯定不能再上前, 上前就会有伤亡。

    他不能带着身后弟子去冒这个险。

    只能等。

    既然这座城里有这种情况,那么其他地方自然也和这里差不离, 他等着就好。

    双方僵持下来, 东陵观察了很久, 发现对面城楼上拿着怪武器的凡人,其实只有五个,过了一个时辰,他们便换了班,又来了五个。

    但新来的这五个一上去,就让东陵心中一惊。

    他本来站在弟子们前方,算是身先士卒,但看到新来的五人后,他便后退了几步,用弟子们的身体挡住了自己。

    春甜就在对面。

    东陵将自己隐藏起来,但小心翼翼透过前方弟子的发丝,偷偷看她。

    春甜手很熟练,长相没有变,但头发梳理得更加利落了一些。

    之前春甜头上总是戴着一些饰品,有时是林中捡来的小花小草,但现在头上干干净净,除了一根木簪,什么都没有。

    东陵看着她,有些失神。

    他确定自己就只是楚山的东陵而已,但现在却无端有些哀伤。

    春甜手脚利落,将黑色的棍装武器收拾好,然后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武器,盯着城外的敌人。

    看到春甜的视线扫了过来,东陵下意识又躲了躲。

    现在,他非常紧张,只希望父亲能够赶紧召回他们。

    东陵并没有等很久,有个弟子的传音器亮了,他们果然收到了长老的信息,让他们快些回去。

    回去之后,他们便知道了此次行动的情况。

    果然如东陵所料,他这里算是情况好的,只伤了一个弟子。去了其他城中的小队的损伤都比他们严重。

    甚至当场殒命不少人。

    “城里有阵法,我们只能传送到城边,然后走进去,但城周围有雷阵。”回禀消息的弟子仍然心有余悸。

    “我们并不知道,师兄走在最前,踏上去之后雷阵便爆了。师兄法力高强,躲过了这次,但小师弟跟着师兄身后,被雷阵的碎片击中了脸部,血流不止。”

    出师不利,他们安顿好小师弟之后,便继续向前。

    领队的师兄并不像东陵一样脑子活络,他认死理,掌门说了进城,那就一定要进。

    结果,城楼上站出了很多凡人,同样用黑色的怪武器和布袋雷对他们进行了攻击。

    “那东西,我们防不住。”回禀的弟子脸上满是害怕和困惑:“雷阵还好,褪凡后期的师兄就能防住。”

    “但凡人手里的武器射出来的东西,我们都防不住,金丹期的师叔为我们施了防护罩,但也被打碎了。”

    城里有魔修,但魔修并不怎么参与攻击,而是专心为凡人施展防护阵。

    这种战法,仙修没见过,主力竟然是凡人,魔修只是辅助而已。

    但不得不说,魔修这样做,确实让仙修吃了大亏,而被凡人打退的屈辱感,让仙修们几乎无法承受。

    最惨的一支小队,全员都有伤亡。

    东陵的选择是对的,他让弟子们在原地等待,最后竟是伤亡最轻的,最后得了句谨慎的夸赞。

    东陵如愿被父亲和他人称赞,但他仍然心神不宁。

    “择一城,”寂融做了决定:“全力攻击,这次多上一些金丹修者。”

    其实,他更想让元婴修者也上阵,但元婴修者地位尊崇,都是门派里的掌门和长老,他没办法去命令,只能全凭自觉。

    若是往日,大家各有各的心思,自然不会有人上阵,但现在已经这般情况,修仙界被魔教逼到了这种情况,倒也真的逼出了两个仁人义士来。

    有两个元婴站了出来,表示自己会跟着一起。

    他们也没耽误太久,当即就定了要发起攻击的地方。

    其延自己不想去,受伤的弟子就有他门下的,那伤口他前所未见,让他心中害怕。

    那伤口奇特,不是外伤,也不是内伤,而是由外而内,若是运气不好了,说不定就被打伤了自己的灵脉。

    其延现在对修仙界已经绝望,他看透了寂融的胆小和自私,也觉得其他人愚蠢,自己只在面上演一演合群,根本不愿意尽力了。

    但其延自己不愿出面,但他仍然想要面子,于是开口:“我门下弟子重伤,这些日子我得守着,不能让弟子伤心。”

    “但此等大事,我自然不好不出面。我门下有个得意弟子,名叫越缨,是我最珍爱的徒弟,能力出众,可代我出征。”

    其延轻轻巧巧,便将这事推给了越缨。

    魔教现在邪得很,他自己不敢去,也不舍得其他弟子去,越缨最合适了。

    他不遗余力,夸赞越缨,将越缨说成了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心中却想着,要是越缨当真被打死了,自己更加有伤心的理由了。

    越缨确实合适。

    她一直都是实丹,现在更是金丹巅峰,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

    其他掌门都记得,之前那个傻愣愣自己去除魔的便是越缨,当时他们就看得出来其延对这个弟子没什么情谊,但既然其延提了,并且越缨境界足够,那就用。

    既然其延不心疼,之后要是有什么更加危险的事情,那自然就用越缨顶上。

    越缨现在仍然独自在一城中,她像个普通凡人一样租了个小院子,自己在里面练刀种花。

    越缨与其他仙修的不同之处,城中的魔修都看得出来,也告诉了其他人。

    因此,常无忧组织皇都事变时,魔修在城里抵抗仙修,也从未对越缨动过手。

    仙魔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但越缨却事不关己。

    她关着门,静心种着自己的菜,还养了鸡。

    她的菜长得茂密,她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便在夜里放到了胡同里的其他人家门口。

    邻居仍然有些怕她,但孩子们却愿意和她玩一玩了。

    诸山没人找过她,她便不去打听,也不关心时局。但孩子们来找她时,是会说话的。

    孩子们天真,不说假话,只说自己的真实感受。

    他们兴高采烈说狗皇帝死了,有了个年轻的新皇,新皇不再收重税,还将城里一户人家的姑娘从宫里放了回来,是个好皇帝。

    孩子们还说仙魔现在争端不断,但他们真心地期盼魔修能挺住,还说自己长大了想去当个魔修。

    越缨不掺和孩子们的谈话,自顾自地揉了一团面饼,做了一盘小脆饼,给了孩子们吃。

    但时局真正乱了,越缨的清静日子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果然,没几日,她就收到了师父的传唤。

    其延对越缨从不为委婉,直接说有事要她回来。

    越缨不想去,但她毕竟还是诸山的人,想了想,她锁上了自己小院的门,还是出发了。

    其延坐在厅中等越缨,他已经忘了越缨很久了。

    但现在想起来,他才发觉,越缨已经不见了很久。

    虽然其延之前总是生越缨的气,也总是将她关在牢里,这次将她唤回来,也是盼着她去死,但其延还是觉得都是越缨的错。

    于是,他酝酿好了脾气,准备等越缨回来就生气。

    最近事情多,他总得找个人发泄一下。

    但其延等了许久,越缨才来到。

    其延愈发生气,语气不善:“怎么才……”

    但他还没说罢,就看到他那个呆板又无趣的徒弟上前一步,递上来一个布包。

    其延有些好奇,拎着包问她:“这是什么?”

    他想着,是不是这徒弟终于开了窍,知道在外面找些珍贵的好东西敬献给自己了。

    其延手快,直接打开了布包,直接目瞪口呆。

    越缨开了口:“我做的饼。”

    这是孩子们吃剩的,她本来想喂鸡,但她掰了一块,鸡并銥嬅不爱吃。

    她不饿,但饼子扔了浪费。

    正好师父叫她了,她想了想,便正好给了师父,算是个回来的礼物,派上了用场便不算是浪费。

    其延看着那块饼,忽然有些泄气了。

    他觉得自己和越缨生气根本不值得,自己骂了她,她也不会把半句放在心上徒徒让自己浪费口水罢了。

    其延无力地挥了挥手,将接下来的事情告诉她。

    “你代表我们诸山出征,如无意外,这次会全力攻击录州。这次一定要在录州打个大胜仗,若是城中凡人抵抗,直接屠城也可,一定要杀鸡儆猴,让天下都畏惧才好。”

    其延叮嘱她:“此事保密,你直接去楚山就好,那里会将你安顿好,听从楚山的安排便可。”

    越缨点了点头,便从厅中离开了。

    她和以往一样,步行去楚山。

    但走在路上时,越缨很少想事的脑袋却微微动了起来。

    屠城啊……

    她想到了自己住的小院旁边的孩子,总是腰疼的阿奶,早上吵架、下午一定和好恩恩爱爱去买菜的小夫妻……

    录州是不是也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是不是也好端端过着自己的日子?同样盼着魔教能撑住,好日子再久一些?

    越缨走着走着,便停在了路上。

    她不想去了。

    但她又怕,怕没了她,其他人也能攻破录州。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但她是个仙修,她不能告诉魔修。

    她呆立在路上,认真思考。

    她口袋中还放着孩子们给她送的一片长得奇怪的草叶,然后她便想到孩子们说新皇是个好皇帝……

    越缨的脚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楼探阳住在皇宫里。

    他和侯朴轮流守在刘清连身边, 坚决不给仙修行刺的空当。

    刘清连每日都要见很多人,他出生没落世家,从小虽然并不是最富贵的, 但看过的书是最多的。

    幼时教他的先生,也是颇为出名的大儒。先生死得早, 临去前心心念念没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子走上考场。

    但也幸亏先生走得早, 没有看到他那个惊才绝艳的学生金榜提名后,人生便被斩断。

    刘清连在提名宴上便被掳进宫中, 从前途无量的状元变成了屈辱承恩的男妃。

    他的父亲也是个大儒, 无法接受儿子的遭遇,带着全家人在宫门口长跪。

    只是,人皇并没有什么对于凡人的怜悯心。

    他只觉得厌烦,惊讶于刘清连家人的不识抬举。

    既然不识抬举,那就不抬举。

    在刘清连被折磨得卧床、意识不清醒的时候, 他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自此,他没了任何自裁的念头,一心报仇。

    这么多年里, 他搜罗了很多信息,对朝堂了如指掌。他本以为自己能用这些信息将人皇杀死, 没想到魔教杀了人皇,他的仇怨已报, 现在竟能继续自己多年前的志向。

    刘清连的人生停滞了多年,现在一刻不肯停歇。

    对那些对百姓还留有一丝善念的大臣, 他以情动人,说明现在仙魔局势, 同时委婉暗示了以后的功劳不会少。

    对于那些已经烂透的官员, 能换人的, 他便逐渐换了人手,要是实在能力出众,近期无法换人的,他便威逼利诱。

    刘清连曾是个极为重礼的书生,但他现在直接下令抓了一些官员的妻子儿女,关押起来,以此胁迫,让那些官员不敢有什么异动。

    在不见大臣的时间里,刘清连就在看奏章。

    侯朴耐不住性子,宁愿出去打一套拳。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楼探阳守在刘清连身边。

    楼探阳安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凡人明明遭受了世间极糟糕的事情,竟然还能心无旁骛。

    楼探阳有些佩服他,平日里和刘清连说话时,他从不提起刘清连之前的事情,话中满是敬重和礼节。

    刘清连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两个人相处很好。

    楼探阳脑子清楚,明白最近局势,仙修应该是要攻击州城了,宫里近期都还算安全。

    所以,当他察觉到皇城阵法的一点波动时,心中也觉得诧异。

    “怎么回事?”他轻声问:“这个时间,怎么会有仙修过来……”

    此时已经夜深,刘清连正在案上看着奏折,筹谋着各地兵力,听到楼探阳的声音,他抬起头问:“怎么了?”

    楼探阳向门口走了两步,越来越疑惑了:“奇怪,只来了一个仙修,还是个金丹。”

    仙修都知道皇城里至少有两个元婴,就算行刺也不会只让一个金丹来。

    香蕉和秋以正在另一个殿中修行,同样感受到了异动,瞬时便到了刘清连和楼探阳身边。

    楼探阳安排:“香蕉去看看什么情况。”

    香蕉即将出发的时候,楼探阳又补了一句:“若是那人没有动手,你就先静观其变。”

    香蕉点了点头,便消失在殿中。

    那个仙修的金丹已经到了皇城边,但是被阵法所困,站在皇城外。

    香蕉到了城门口,在一片夜色中几乎不能辨。

    香蕉之前并没有见过越缨,现在她看着越缨,只觉得困惑。她默默想着,一个金丹,自己和秋以就能打败了,来这里做什么?

    香蕉看着她,没有开口。

    越缨站在城门前,抬头认真看了香蕉一眼,认出来这是个魔修,于是她开了口:“我要见新皇。”

    香蕉万万没想到这个仙修竟是要见新皇,她知道现在仙修都是要除了新皇的,她怎么可能会让这个仙修进去。

    于是,香蕉摇了摇头:“不可能。”

    越缨又看了香蕉一眼,她自然是不会说出自己的来意,她是个仙修,仙修不能向魔修传消息,所以她的消息只能告诉人皇。

    越缨词汇比较匮乏,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说服这个看起来有些固执的魔教小姑娘,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见新皇。”

    但香蕉也是个极为固执的人,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让仙修过去,所以她不问越缨是谁,也不问她的来意,只是再次摇了摇头:“不可能。”

    越缨沉默片刻,微微低了头,她觉得有些为难,目光放在地面微微沾了露水的草叶上:“……我要见新皇。”

    香蕉语气没有丁点变化:“不可能。”

    她们两个有来有回,又重复了几遍。

    夜色更深,楼探阳在宫里感应到了她们两个的对话,一时之间,他觉得也许自己让香蕉出去是个错误的决定……

    侯朴酣畅淋漓打完了一套拳,现在宫中人大多被遣散回乡,宫里空旷,他呆得挺舒服。

    连打了几天的拳后,他便慢慢忘了那天施展所谓“魅术”的羞耻感,再次确定了自己是个体修。

    最后一缕拳风落下,他便感受到了越缨的到来。

    侯朴和越缨打过两次照面,对她印象还好。

    侯朴觉得越缨虽然有些憨气,但绝不是个坏人,她应该不是来杀新皇的。

    侯朴匆匆赶去城门口,又听到了香蕉的一句“不可能”。

    一时之间,他心里有些复杂,若是他不来,这两个是不是能重复到天荒地老?

    侯朴其实有些喜欢越缨这人,因为越缨能让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聪明人。

    现在,他觉得香蕉也不差……

    在越缨再次开口展开新一轮循环之前,侯朴及时开了口:“你有何事?”

    越缨想了想:“有些话要告诉新皇。”

    侯朴想问是什么话,但他想了想,这是越缨,说是要告诉新皇,她便不可能告诉其他人,于是他便挥了挥手:“让她进去吧。”

    香蕉看了侯朴一眼,觉得师叔有些不妥当,但她还是乖乖听了话,把皇城的阵法展开了一个缺口。

    越缨走了进去,慢慢走到了宫里。

    侯朴知道她奇特的习惯,便跟在她身边陪她走到了宫中。

    刘清连和楼探阳站在殿中,已经等了许久,越缨走到的时候,楼探阳松了口气。

    越缨看着对面的刘清连,语气仍然呆板:“我有事与你说。”

    刘清连看了她一眼,心中困惑,这个仙修和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以往他见过的仙修全都雍容骄纵,但眼前这个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鞋上有明显的脏污。

    她面容普通,背上背着一把朴实的大刀,就像是随便一个城中屠户家的女儿一般。

    刘清连看着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楼探阳看了侯朴一眼,侯朴轻声对他说:“越缨。”

    他声音很小,但楼探阳立刻明白了,越缨的名字很多魔修都知道。

    楼探阳想了想,在刘清连身上施展了最坚固的阵法,保证他就算受了攻击也不会受伤。

    然后他对刘清连点了点头:“去吧。”

    刘清连略一迟疑,便走到了越缨身前。

    越缨仍然微微低着头,垂着眸子开了口:“明日,或是后日,全力围攻录州,许是会屠城。”

    她说了这句,便径直转了身,向外面走去。

    刘清连、侯朴、楼探阳和香蕉、秋以站在殿中,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宫外。

    越缨刚刚说话的声音不大,像是只说给刘清连听,但其他人都是魔修,其实都能听到她的话。

    香蕉不明白:“她刚刚告诉我不就好了吗?”

    侯朴他们也不懂,但刘清连却灵机一闪,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仙修,”刘清连语气复杂:“所以她不能私自对魔教通传消息。”

    “但她又不能看着百姓枉死,所以来告诉我。我不是魔修,我只是凡人,所以她能说。”

    楼探阳有些明白了,殿中寂静了一些时间。

    片刻后,刘清连缓缓舒了口气,转身郑重对楼探阳说:“刚刚我得了个消息,明日或者后日,仙修围攻录州,许是会屠城。”

    楼探阳点了点头:“好,我知晓了,马上告诉教主。”

    侯朴和香蕉还是不太明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演什么。

    秋以已经看明白了,这时候楼探阳已经在给常无忧传消息了,趁这段时间,秋以细细将刚刚的事情解释了给侯朴和香蕉听。

    常无忧那边正在睡中,曲肃已经彻底掌握了将死气凝结的方法,每日睡前都会将她身体中的死气凝结成晶,他盼着自己处理得勤快些,也许无忧就会好起来。

    但常无忧并没有变好。

    她白日里努力扮出一副无事的模样,甚至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而每日都用口脂,显得气色好一些。

    但她的状况确实越来越糟了。

    曲肃能看到她那原本莹白的骨头,甚至都开始有些发灰了,曲肃怕得要死,但每日只能和她一样扮演无事的把戏。

    常无忧很容易困倦,于是睡得早。

    但楼探阳的消息到了,她也只能起了,和曲肃、何染霜一起商议着录州的应对之法。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和越缨无关了。

    她已经出了皇城,走上了通往楚山的方向。

    她心无旁骛,计算了行程,知道自己走过去是肯定来不及了,于是拿出自己的大刀,在空中御刀飞了一段。

    其实,她是真的不喜欢御剑或者御刀飞行,因为飞在天上时,就会觉得自己和天离得很近,和人间离得太远。

    地上的人,渺小得就像一粒粒灰尘,入不了眼中,更进不了心。

    她飞在天上,头发迎风吹起,终于有了些修仙者该有的出尘模样。

    越缨不爱想事,但今日却想起了那个新皇。

    看上去有些清瘦柔弱,她想着,希望他别死太早。

    死得太早的话,以后她还得换个人传消息。

    有些麻烦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既然提前得了消息, 常无忧自然不会让仙修占到一点便宜。

    她安排好了人手,天还未亮便偷偷潜入了录州。

    次日傍晚,仙修果然发起了攻击, 当然没得到一点好处,被打得极为惨烈。

    越缨自然在仙修的队伍中, 但她消极怠工, 一直走在最后,虽然看上去还算正常, 时不时便会发出灵气攻击, 但攻击没有一道真正落在了录州的城墙上。

    录州地处偏远,并不是什么要地,仙修满心以为在这里能扬一把威风,谁知道灰溜溜的连城门都不得近。

    战事不利,所以也没人关注到越缨的敷衍情况。

    录州民风略剽悍, 之前没有什么底气,即使心中有气,录州百姓也只能忍着。

    但现在魔教愿意站出来, 录州百姓自然也不会光看着。

    在战斗中,录州百姓颇为积极, 从附近搬了砖头,捡了石子, 隔着城墙对着仙修扔。

    砖头石子自然不能对仙修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但丢过来时也会让仙修分散下注意力。

    另外这种百姓都在帮魔修的情况, 让仙修心中很是憋气,战力更加不佳。

    这一场, 开始得突然, 也结束得很快。

    仙修退了, 越缨也给自己身上划了两道伤痕,也撤了。

    虽然身边的仙修唉声叹气,越缨面无表情,垂着眼眸,和往日一样不怎么精神,但其实她心中挺高兴,想着是不是马上就能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她养的鸡托付给了邻居家的阿奶,但阿奶年纪大了,睡得多、爱忘事,越缨有些担心阿奶会忘记喂鸡。

    她的鸡养得肥硕健壮,她盘算着年底能做出不少好菜。

    录州城没有一点损失,只有几个魔教的弟子受了些伤,但也不严重。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弟子,是为了保护一个奋力丢石头的凡人孩童,自己受了一箭。

    战后,录州百姓高兴异常,在城中空着的大戏台上支起了锅炉,各家都出了些东西。

    衙门组织在街上摆了些长桌,上面放得满满当当。

    录州气候不好,并不富裕,但桌上水果、肉食和糖果什么都有。

    百姓尽力搜罗了自家最好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魔修。

    战前常无忧便到了,一直在观察战况,在四个城门调度人手,现在她看了录州的情况,便让曲肃回山中一趟,带了不少后山自己做的熏肉。

    衙门现在领头的是一位老者,看到魔教还带了吃的来,颇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帮了我们那么多,还浪费你们的吃食……”

    常无忧摆摆手:“大家一起吃,有什么浪费的。”

    录州着实不富裕,物产不丰。常无忧不能因为一场胜仗,就把百姓攒了过年的东西吃干净。

    他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当恩人作威作福的。

    只是录州百姓着实热情,他们今日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不少老者受了仙修一辈子气,没想到临死之前自己还能朝着仙修丢个石头、吐口唾沫。

    这些老者催促着家里晚辈,一定要把最好的食物拿出来,也要把家中珍贵的礼物送给魔修。

    录州百姓的热情,让魔修弟子都无端紧张起来,他们不想要百姓的东西,但是录州人过于热情,魔教弟子不接便像是对不起他们一般。

    常无忧看了城中情况,便下了命令:“什么东西都不能要百姓的。”

    果然,这个命令下了之后,魔教弟子便有了能解释的理由。

    “不能要,”魔教弟子推拒了一个婶子送来的祖传银镯:“这是我们魔教的规矩,不能拿百姓的丁点东西。”

    “要是拿了,教主会把我关进林中,让师叔揍我。”

    说着话,弟子还偷偷指了指不远处的曲肃和何染霜,暗示这就是会揍自己的人。

    曲肃这段时间因为常无忧的身体,一直情绪不好,绷着脸,看上去就有些凶恶。何染霜每次出现在人前,都穿着大红色的衣裙,明艳逼人,看上去不好相与。

    婶子看了曲肃和何染霜一眼,觉得确实有些可怕,只能将东西收了起来。

    她越发肯定魔修都是好人,但她忍不住埋怨:“我们教主啊,人好,就是太严格了一些。”

    婶子口口则责备着“我们教主”,语气极为亲切,俨然已经是个魔教中人了。

    加上后山的熏肉,录州的这段饭便非常丰盛了。

    半条街长的桌子,两边坐满了人,乐呵呵地聊天吃东西。

    为了孩子受伤的魔修是个年轻男子,现在胳膊扎了起来,被孩子一家人围住,孩子的爷爷奶奶总想喂恩人吃些东西,搞得他有些紧张。

    常无忧坐在主座上,笑吟吟地看着大家。

    她今日涂了更为红艳的口脂,又在脸上抹了一点红色晕开,整个人看起来气色不错。

    但她没怎么吃东西,她不怎么觉得饥饿,又担心吃了东西便会将口脂擦除,露出自己发暗的唇色,会令大家担心。

    她身体的问题,只告诉了曲肃、何染霜和洛秋以,连侯朴都不知道。

    所以,她就只是看着大家,并不怎么动碗筷。

    曲肃每日里片刻不离地跟着她,知道她从昨晚到现在便没怎么吃东西,于是夹了几只虾,剥好了再用手指发出灵气,加热到最合适入口的温度。

    几枚虾仁被曲肃放在常无忧的盘子里。

    他看着她,又看了看虾仁,示意她吃上两口。

    他看上去有些可怜,担心她一点东西都不吃。常无忧知道他的害怕,只能夹起来慢慢吃掉。

    她之前爱吃后山的熏鸭,爱吃鱼虾。

    但现在她口中已经没什么滋味了,她再也吃不到熏鸭的甜味,也吃不到鱼虾的鲜味。

    虾到了她口中,便是和面团一样,干巴巴地被嚼碎咽下。

    曲肃小声问她:“好吃吗?”

    常无忧没和他说过自己渐渐失去了味觉,于是点了点头:“好吃。”

    曲肃终于有了点笑意:“我再剥一些。”

    常无忧还未阻拦,他便又开始了剥虾,剥了慢慢一小碟,满心欢喜地看着常无忧,想看她吃下去。

    常无忧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地吃着一只只没味道的虾。

    她喉中有些干涩,忍不住轻咳了一下,这一下,便在嘴角溅出了一点血迹。

    常无忧没有察觉,仍然认真吃着她的虾。

    曲肃一直注意着她,那点红扎得他的心生疼。

    他不作声,轻轻拿了布巾,帮她把脸颊那边瘆人的红轻轻擦掉。常无忧抬起头,懵懵地看着他。

    曲肃不着痕迹,将布巾沾了红色的那面藏在手心中,他面不改色:“酱汁沾到脸上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继续吃她的虾。

    何染霜坐在常无忧的另一边,余光看到了教主和师兄的样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自她失去了家人后,便和教主师兄一起。何染霜从没想过会有分别的一天。

    她知道教主是凡人,生命有限,但她并不害怕。他们魔教刚建立时,人手少,没什么能力,何染霜只能练些攻击性强的功法。但她鼓励自己的弟子去修丹法。

    凡人延年益寿的丹药并不算很难,秋以也确实练了出来,但何染霜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她什么都愿意做,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穿上教主喜欢的红衣,打赢一场又一场仗。

    红衣好,红衣最显眼,能吸引最多的敌人,杀个畅快。

    何染霜满脸肃杀,一杯杯地喝着酒。

    常无忧性格好,弟子们都不怕她。曲肃和何染霜便每日显得严格些,将弟子们管教好。

    现在没人敢主动接近曲肃何染霜,也不敢有人来找坐在他们两个中间的常无忧。

    其他人在笑闹、喧嚣,他们三人的角落却平静地像是一处隐秘的暗礁,与所有人隔离。

    但他们三个位高权重,自然不必和大家同乐,也不会影响其他人的心情。

    饭后,衙门几个人找到了常无忧,和她说了城中百姓共同的决定。

    “请您看一看,要是有谁能修魔,或者您觉得谁都帮上点忙,便直接带走吧。”

    在衙门这几人身后,已经站了不少百姓,大多是壮年,满脸的跃跃欲试。

    常无忧告诉他们:“和我们走了,之后许是有危险。”

    但那些人却叫起来:“就算有危险,能跟着大人为天下做事,那也是荣耀!”

    这些人的家人站在不远处,满脸的笑意,没有一丝不认同的意思。

    录州尚武,能有个入行伍的孩子是家里的福气,现在若是能进了魔教,更是能写进家谱代代传承的荣耀。

    常无忧不再推拒录州百姓的好意,他们现在确实也缺人,于是曲肃和何染霜去选了有天资的人。

    忙忙碌碌的,便到了晚上。

    常无忧清点了人数,因为担心仙修不甘心,卷土重来,于是留了不少人手。

    录州百姓请留下的魔修去自己家中居住,但常无忧拒绝了。

    去百姓家中会添麻烦,常无忧让衙门把学堂稍微整理了一番,便足够了。

    其余的人便回了山中,常无忧昨夜里被楼探阳的讯息叫醒,忙碌了一整天,现在非常困倦,回了屋中便睡下了,甚至没有洗漱。

    她是很爱干净的人,何染霜便在她睡后给她施了净符。

    曲肃站在常无忧床边看了她片刻,便离开了。

    他去了云瘴之境。

    曲肃很少自己来这里,前辈见了他,并不开口询问,只帮他倒了杯茶水。

    曲肃和前辈无言对坐。

    前辈拿起茶杯,忽然察觉到曲肃身上的气息不稳。

    曲肃明明是元婴,之前气息强劲,但现在气息却紊乱起来,时强时弱。

    前辈将茶杯放下:“快要化神了?”

    但曲肃并不回答这个问题,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打斗,吸收了不少仙修的功力,确实有要突破的迹象,但他并不关心,只问前辈:“若是成仙了,是不是能逆生死?”

    前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但我活了几百年,从未听闻过生死逆转之事。”

    曲肃忽然笑起来:“那修行到底修的是什么?我原以为修的是圆满,修的是心想事成,但我现在想的只是不要她死而已,竟也做不成。”

    “我们修的到底是什么?”

    前辈无言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所以困在元神的境界中,不得寸进。

    曲肃将前辈的茶水全部喝尽:“修行无用。”

    他只丢下这句话,便径直离开了。

    前辈站起身,想拦住他,想告诉曲肃,他的灵脉现在又损伤了,极为严重。

    但他终究没有开口。

    曲肃现在已经在化神的边际,若是化神了,全身灵脉和血肉都能重塑。

    只是曲肃并不在意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如果无忧死了,那他就让灵脉这样坏下去。

    他要和无忧一起,烂在他们相遇的地方。

    第一百一十五章

    仙修自然是不会放弃的。

    他们的脸一次次被按在地上打, 攻录州时,他们损伤颇重,休养了一段时间, 便开始筹谋下一次的出击。

    寂融不信邪,这次他仍然选在了录州。

    越缨住在楚山, 其延很怕自己这个徒弟会走掉, 传音器发来几次讯息,叮嘱她一定要听楚山安排。

    越缨御刀回了自己的小院一趟, 确定阿奶把她的鸡养的很好。

    她身上没什么东西, 但临行前她便想到了这点,在楚山分给她的房子里拿了个看起来还算好看,但又不惹眼的小摆件,给阿奶送了去,算是替她养鸡的感谢。

    现在各个门派出的人, 都住在楚山,大家彼此都相识,住得也近, 只有越缨和别人都不熟,最后分了个远些的房子。

    她乐得自在, 甚至想把鸡都带回来在这里养。但她又担心楚山人把她的鸡伤了,最后还是没有拿过来。

    寂融和其他掌门长老商议好下次进攻的时间后, 越缨立刻又去了皇都。

    这次还是香蕉去了城门口。

    香蕉这次不再拦她了,直接给她打开了阵法的入口。

    两个人安静往宫里走。

    她们两个其实已经算是老熟人了, 毕竟说过很多话了。虽然她们说过的话内容一共就两句。

    香蕉现在并不讨厌越缨,于是想找些话题来。

    但她不善交谈, 更不知道怎么和本应是敌人的仙修交流, 想了想, 她便开了口:“吃了吗?”

    越缨微微扭头,定定地看着她一会儿,又把头扭了过来,片刻后才回答:“没吃。”

    香蕉“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们两个继续无声向前走,越缨也干巴巴地开了口:“今天天气还行。”

    这不是个问句,香蕉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又“嗯”了一声。

    她们两个不再说话,沉默着走到了宫里。

    楼探阳早就察觉到越缨的踪迹,也告诉了刘清连。

    刘清连早早便等在了殿中。

    这是来给他送消息的,这是来救天下生民的,所以刘清连神情庄重,看到越缨的身影,脸上便露出了一抹笑来。

    “你来了。”刘清连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态度熟稔但又不过分热情。

    刘清连的态度让越缨觉得自在,两人明明只见过一面,却让越缨有了老朋友一般的感觉。

    越缨眼神不看楼探阳和侯朴,只告诉刘清连:“后日,再次围攻录州。”

    这次仙修换了办法,准备先让四个元婴修者大力攻击,制造出一个缺口来,之后再分散攻击,只要能进入城中,便能胜利。

    同时,寂融又安排了两支小队,偷偷前往其他城边。

    他筹谋的很好,到时候,录州打起来了,魔教肯定没时间顾及其他城。

    他们便可以攻了其他城,给点教训。

    寂融今日在议事阁,将后日的计划说得很是详细,他还特意叮嘱了越缨,怕她脑子愚笨会听不懂。

    也幸好寂融和越缨讲得详细,现在她将战法说给刘清连,也没有一丝遗漏。

    楼探阳在一边面色复杂,甚至有点心疼寂融了。

    越缨说完了这些事情,便径直转了身,马上就要离开。

    刘清连看着她的背影,黑色的大刀衬得她背影有些瘦弱,但她步步走得坚定,似乎从来不曾彷徨过。

    她脑子极为简单耿直,自有自己的一套思考方式,在污浊混乱的世间活得干净。

    刘清连忽然觉得她很强大,但又有些孤零零的可怜。

    他忍不住开了口:“越缨姑娘,若是不急着回去,便留下吃些东西,或者喝口茶吧。”

    越缨停下脚步,微微转身。她不必吃饭,但她喜欢人间烟火,在自己的小院时每日三餐不曾断过。

    但她到了楚山后,便不曾吃过饭了。

    她是想吃饭的,但她不想在这里吃。

    越缨不善和人沟通,也不善于委婉的拒绝。很久之前,诸山的师兄还愿意叫她出门取乐时,她都是直接说自己不去。

    但现在,她不讨厌刘清连,所以她想尽力委婉点。

    越缨想了想:“不了,我吃过了。”说完这话,她便要继续走。

    可是香蕉并不是一个善于揣摩心思的姑娘,她当即耿直拆穿了越缨的谎言:“刚刚我问你吃了没,你说没。”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越缨眼神有些茫然,她知道自己说漏了,她看了香蕉一眼,又看了刘清连一眼,终于选择了对不起香蕉:“我骗你的。”

    香蕉立刻不开心了。

    刘清连立刻缓解气氛:“就算吃过了,也是可以吃一点的。”

    “不多,一些点心罢了。”

    就算越缨再迟钝,也能看出来刘清连是在努力缓和关系,时间还早,楚山中根本没人寻她,越缨便点了头:“好。”

    但即使在宫中吃饭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不和魔修一桌。

    殿中只能摆了两桌,一桌是侯朴、香蕉和秋以,另一桌只有刘清连和越缨。

    楼探阳去了其他地方,将今日得到的讯息全都回禀给了常无忧。

    桌上东西不算多,一盘点心,一碗粥,还有几碟小菜罢了。

    但这是越缨喜欢的。她每日做给自己的,不过也只是几张饼子罢了。至于家里养的鸡,那也是打算过年吃的。

    刘清连给她盛了些粥,越缨喝了几口,觉得很不错。

    清粥小菜让她有了些许回家的感觉,于是她开了口,和刘清连闲聊几句家里的事情。

    家里,她最担心的就是那几只鸡了。所以,越缨和他说起自己养的鸡:“……很不错,羽冠绚丽,打鸣时叫得响亮。”

    “鸡鸣一起,我便起来练刀了,但练刀之前,还是要先喂它们。”

    越缨说起鸡的时候,总是低垂的眼眸也有了些亮光。

    越缨没说她的鸡是打算过年吃的,刘清连听着,看出来她颇喜欢自己养的鸡,也不知道她养鸡是不是做了宠物。

    他很是谨慎,不敢说打鸣响亮的公鸡炖汤好吃,怕伤了她的心,斟酌着回她:“鸡喂久了,也是能喂出感情的。”

    越缨吃了口点心,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新皇是不是有些善感了,她养个过年吃的鸡,要有什么感情?

    但她也不好说他,于是不再开口,只闷头吃东西。

    一顿饭结束后,越缨便离开了。

    常无忧收到了楼探阳的消息后,立刻作了安排。

    仙修仍然选择攻击录州是好事,魔教在录州有基础了,百姓都愿意相助。

    常无忧连夜发去了讯息,让驻守在录州的子吉和香叶把阵法加固,也把何染霜派过去检查当地情况。

    之后,她又调整了另外仙修会偷袭的两城的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她忙了许久,天色渐晚,曲肃很是担心,多次催她去睡,但事情没安排妥当,常无忧是不可能去睡的。

    曲肃帮她处理事情,希望能尽快忙完,好让她休息。

    等她终于能睡的时候,夜色已重。曲肃有些生修仙界的气,觉得他们打就打,但不应该两次都耽误了她睡觉。

    常无忧躺在床上闭了眼睛,曲肃给她凝结了身体内的死气。

    她感受到身体微微轻松了一些,便知道曲肃处理好了,她没有睁开眼睛,微微带了笑意问他:“阿肃啊,我的身体里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丑?”

    曲肃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说。

    确实不乐观,灰扑扑的一片,灰蒙蒙的血肉,积压着身体本来该有的血色。

    “很好看。”但他最后还是只说了这句话。

    常无忧微微抿了嘴,故意扮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大夫都会骗要死的病人一切都好。”

    曲肃不爱听这个字,他想了想:“你的身体里,”他沉默片刻:“像是太常山。”

    常无忧不再说话。

    她自然知道太常山是什么样子。

    荒芜,破败。

    无药可救。

    常无忧安静下来,一会儿便沉入了睡乡,她不困,但她的身体撑不住了。

    夜色深沉,月色并不清晰,曲肃恍若一个找不到主人的影子,站在她床前。

    为什么说像太常山?

    因为那是家。

    时间很快到了再次进攻的时候,但修仙界的这次攻击也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成了笑话一般的东西。

    开始有人委婉劝寂融,是时候把度洵叫醒了。

    寂融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严肃思考要不要把度洵唤醒。

    但他思量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再试一次。

    “再换个法子试一次,不行就把掌门叫醒。”

    前两次攻击,他们都损失惨重,要是在其延看来,这次就应该把度洵唤醒的,但他们都不敢去,便只能听寂融的。

    最后一次机会,寂融颇为珍惜,思考了许久,每日里都和其他门派的掌门在议事厅商议。

    终于商议出来一个自觉稳妥的法子,只是时间一直没确定。

    越缨从旁人嘴里零零星星听了些信息,但她脑子不够活络,而这次的战法很明显有些复杂,她一个人是想不明白的。

    既然想不明白,她就不折磨自己,让脑子更好用的人去想。

    越缨在屋中忙了一个下午,便又去了皇城。

    香蕉不再去城门口迎她,直接开了一个通道让她进来。

    一到宫里,看到了刘清连,越缨先把手中的小布包递了过去。

    刘清连有些懵,越缨解释:“礼物。”

    刘清连万万想不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头脑,一时之间惊喜起来。

    他问了她:“我现在能打开吗?”

    越缨点了点头:“行。”

    刘清连将布包放在桌上,颇为珍视地打开了绳结——看到了里面几张薄饼。

    越缨认真解释:“我做的。”

    她想到了上次给师父的饼子,又说了一句:“和给我师父不一样,不是剩的,也没喂过鸡。”

    刘清连没想到这竟是她自己做的东西,颇为惊讶,郑重道了谢:“多谢。”

    他又听到之后的一句,心里隐隐约约得出了一个不等式。在她心里,应该是自己大于鸡,大于她师父?

    瞬时间,他愈发觉得礼物珍贵起来。

    楼探阳在看到饼子的一瞬间,就悄悄用灵气将饼子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

    这么珍贵的礼物,刘清连是当场就要尝一口的,他咬下一口,又夸了她一次:“不错,火候正好,很有嚼劲,麦子的香味和柴火的香味恰当好处。”

    这话夸得有水平,越缨之前给胡同里的孩子吃过,但孩子们不会这么夸。

    越缨越来越觉得新皇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之后,她没耽误太久,将自己听到的零散信息全都告诉了刘清连。

    她不管楼探阳他们,只装做看不见,光和刘清连说话。

    今日她没多留,说完了便要走了。只是临行前,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有五张饼。”

    五张饼?什么意思?

    侯朴摸不着头脑,但香蕉今日却机灵起来,她看了一眼场中的人,刘清连、楼探阳、小蚯蚓、师叔,再加上自己……

    正正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寂融这次准备做了许久, 修仙界很明显在憋大招,这段时间安稳异常,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平静。

    常无忧通过越缨送来的信息, 又结合了其他城中魔教据点送来的消息,大概猜到了修仙界的思路, 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准备都做好了, 只等修仙界的行动。

    她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做,便花了些时间在后山中, 又安排了不少事情, 之后工业往什么方向发展,怎么改进生产线等等。

    常无忧没有告诉后山的人自己身体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告诉别人也是徒增苦恼罢了。

    但后山的女大夫见了她几次,便看出来教主脸色不对。

    女大夫经历过很多生死, 就算常无忧脸上抹了胭脂,她也能看出来这种气色有大问题。

    女大夫并不信教主年纪那么小,竟会和死亡扯上关系, 但她也信自己的医术。

    她是个很瞒得住事的人,但她觉得, 教主若是有事,不该这么静悄悄地离去。

    女大夫和楼会长的妻子郑先生关系很好, 于是楼会长也知道了这件事。

    楼会长寻了个机会见了常无忧一面,常无忧坐在椅子上, 笑容和以前无异,笑起来没心没肺, 恍若还是之前无忧无虑的模样

    但楼会长待得时间久了点, 他便能很明显察觉出, 教主体力不支了。其实他也没有戴太长时间,只是两三盏茶的功夫,他便看出来教主说话的语速变慢,喘息也变得急速起来。

    直到后来,常无忧咳了一声,她身侧的曲肃便紧张起来,迅速上前用布巾帮她擦拭了嘴角,又不引人注意地用袖子拂过了桌子。

    楼会长将聊天收了个尾,他走出教主的屋子,看着外面的阳光,却感受不到一点光亮。

    曲肃袖子上沾上的那点红,不停刺着楼会长的心,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明明日子那么好,他几乎能预见一个美好的、不一样的未来,怎么又会出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创造这些的人竟会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教主不会死的,他知道,之后也许某一天里,教主会忽然宣布自己要远游,然后彻底没了消息。

    教主是魔教的根骨,她不能死。

    她只能活在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

    常无忧确实不能死。

    若是她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后山的百姓一定会难过,最重要的是,修仙界定然会被她的死振奋,到时候就是大麻烦。

    最好是有人能扮演她,假装她一直还在,但曲肃和何染霜都不会接受。

    楼会长走了,她便卸了全身气力,靠在了椅背上。

    “曲肃,”她问:“你说到时候怎么说?”

    “是说我骑鲸游去,还是乘月飞天?”

    自然不能这么说,后山百姓又不是傻的。

    她只是看曲肃不高兴,在逗一逗他罢了。

    但很明显,她的这个玩笑话,让曲肃更加不高兴了,他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沾血的布巾,心中郁郁,有一股不得泄的愤懑。

    常无忧笑起来,她气力不支,笑得也有些疲惫。

    没想到,曲肃竟然轻声应了她的话:“若你骑鲸或者乘月,带不带我?”

    常无忧的笑却慢慢僵在了脸上。曲肃自然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此去不能回,她怎么能带着他。

    但她看曲肃的模样,并不像是玩笑,她再也笑不出来,淡淡地回他:“许是坐不下了。”

    曲肃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仍然平静:“既然我坐不下,那你也不要走了。”

    常无忧觉得他现在很不可理喻,也生了气:“我就走!谁管你!”

    两个人话语都平静,却带着赌气一般的狠劲,谁都不让谁一步。

    何染霜手中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了她在山中摘的最好的果子,刚刚洗过,上面还沾着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儿。

    她走到了窗外,却停下脚步,听到了里面的小小吵闹。

    何染霜安静听着,玩笑话里全是真心。

    她默默听完,屋里一片沉默时,她才重新走过去,将脚步声音放大,装作是刚刚走近,进门时她满脸的笑意,似乎对刚刚屋里的吵闹浑然不觉一般。

    “吃果子了,”她笑着招呼:“我们山里的果子比外面的要好上很多,我刚刚去练功时看到的,便摘了过来。”

    常无忧和曲肃正在冷战,谁都不想理谁,现在来了个何染霜,顿时两人都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一般,谁都不想吃果子,但都拿了一个。

    常无忧手里拿了个翠绿的果子,她咬了一口,像模像样地点评:“太酸了,还是得过些日子才好。”

    她尝不到味道,但这果子之前吃过,她记得味道很酸。

    何染霜神色如常,笑吟吟答她:“是了,确实还需要些日子。”

    曲肃刚拿了颗葡萄,他还是有些生气,于是又拿了个和常无忧一样的绿果子,他想好了不管多酸,他都夸甜。

    他就想和她赌气。

    但他咬了口那绿果子,却没了一点赌气的心。

    曲肃下意识看了何染霜一眼,何染霜轻轻点了点头。

    曲肃放下了那被咬了一口的果子,轻声说:“是挺酸的。”

    常无忧得了他的认可,刚刚的矛盾便算是过去了,她便接了一句:“酸就别吃了。”

    他们好端端地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常无忧便要睡了。

    曲肃先出了门,何染霜给她细细掖好了被子角。一出门,何染霜便看见曲肃还等在门外。

    瞬时间,何染霜的泪就下来了。

    曲肃沉默不语,手里拿着两颗被咬过的绿果子。

    都是甜的。

    “她是不是,”何染霜含着泪问:“是不是没有味觉了?”

    她没有了味觉,每日里仍然扮演出一副爱吃之前的东西的模样。

    她看起来生死不惧,其实煞费苦心。

    曲肃慢慢想清楚了。他总是不愿意接受她会离开这个事实,但现在他忽然愿意去想远一些:“应该是没有味觉了,现在嗅觉也会慢慢减弱,听觉和视觉都会受影响。”

    他越想越清楚:“她会失去所有的感官,身处漆黑无声,然后走向末路。”

    他忽然迈动了脚步:“是了。”

    何染霜看着师兄的背影,不知道师兄想做什么。

    但曲肃很明显地兴奋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段,便转身对着何染霜挥了挥手:“我要带她去看看天下!”

    在她还能看见的时候,带她去看看,因为她已经换了模样的天下。

    何染霜看着师兄走远了,她微微侧头,感知着屋中无忧的气息。

    她的气息微弱,就像是何染霜幼时在街头捡到的正在淋雨的小猫。

    何染霜小心翼翼将小猫抱在怀中,带回了家。

    小猫在她家中的暖炉便睡了个安稳的觉,那一晚小猫的呼吸声就如这般微弱。

    她最后没能留住它,第二日它便彻底没了呼吸。

    何染霜那时候还小,满心以为自己用心照顾它,便能将它救回来。

    但她并没有做到。

    何染霜回了自己屋中,从箱笼中拿出了一副母亲的绣作来。上面绣了一只橘色的小猫,在和花草玩闹。

    她看了片刻,便到了桌边,桌上放了一副白纸,她将手中笔浸了墨,心中是无忧的模样,可最终都没有下笔。

    之前何染霜总觉得时间还有很久,所以教主和师兄可以就这样过,慢慢地就会明白彼此的心意。

    但现在许是有些来不及了。

    楼会长正在后山忙碌,后山今年又有些年轻人相知相爱了,楼会长想选个日子,一起把事情操办了,人多了也喜庆。

    其实,内心里他是想给教主冲冲喜。

    他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大能力,只能想到这样做。他知道可能没有用处,但什么都不做,他根本安心不下来。

    这场大喜事提前告诉了常无忧,她很是高兴,让魔教的弟子去帮忙布置。

    纺织处的人给每位新嫁娘都做了一套极精致好看的红妆,也给新郎缝制了合体又精神的衣裳。

    后山一向提倡男女平等,他们不讲究什么俗礼,不是男婚女嫁,而是结合成了一家。

    这次侯充也报了名字,他和姑娘情投意合,正是谈论婚事的时候。

    婚礼当天,侯充穿着红衣服,整个人笑得像个傻子。常无忧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其他的新郎也没有比侯充好多少,看起来个顶个的傻气。

    杜荆现在仍然孤身一人,身边只有楼探星和几个小徒弟。但他丝毫不觉得孤单,乐呵呵地闹着侯充,让侯朴脸色有些发红。

    楼探月在新娘那边帮忙化妆,侯充的新娘总是探头看向新郎们那处,担心自己的夫君会被欺负。楼探月一眼便看到那边最吵闹的是谁,她走过去,将杜荆骂了一通,他之后便乖乖的,不敢再胡闹。

    现场气氛欢腾,每个人都笑得极为开心。

    他们热热闹闹的,用白马牵着自己的新娘,从新娘的家中到了后山中央,这里早就搭好了颇为壮观的台子。

    后山外那几个被门派丢弃的小仙修也被邀请来参加了这次婚礼,他们不敢来,但想了想往日情谊和门派的冷漠,他们最后还是来参加了。

    他们准备了一些往日得来的小东西,给每对新人都准备了礼物。

    现场热热闹闹的,常无忧坐在会场的右边,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楼会长指导着新人们跪拜过天地和父母后,忽然又开了口:“最后一拜,拜教主!”

    所有的新人都转了方向,朝向了常无忧。

    常无忧有些不安起来:“我有什么好拜的啊……”但曲肃站在一边,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先听着。”

    但楼会长继续开了口:“拜教主,福寿康宁,日月昌明!”

    常无忧不再挣扎,这都是祝她长寿。

    她脸上满是笑意,但心中却有些惆怅,楼会长是知道了吧……

    新人们拜了下去,齐声喊:“福寿康宁,日月昌明!”

    这是他们的真心实意。

    常无忧感激他们,但她更愿意不要有其他人知道了。

    她一个人,自己走掉就可以了。

    曲肃微微侧下身子,轻声问她:“无忧,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带你去看看天下可好?”

    常无忧点了点头:“好。”

    也许在她在这趟旅途中,便不再回来了。

    她只是有点心疼曲肃,他们相互依靠了很久,她却要当着他的面独自离开。

    场中仍然一片欢喜,她却忽然想到了那天曲肃说他也要和她一起走,常无忧有些担心,她总觉得曲肃的疯病没有好,很怕他再疯一场,当真会跟她去死。

    她想了想,突发奇想试图给他编织一个善意的谎言。

    “阿肃,就算我离开了,你也不要担心,我还会再回来的,你等我就好。”她说得信誓旦旦。

    曲肃拧着眉头看她,真心实意告诉她:“常无忧,我之前也许疯过,但我又没傻。”

    他似乎觉得她这样有些羞辱到他了,于是不再看她。

    常无忧自讨没趣,也不想说话了。

    何染霜在一旁发愁地看着他们,觉得师兄很不争气,她必须要推一把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越缨已经将修仙界的下一步安排告诉了刘清连。

    常无忧大概能猜出来他们的计划, 也安排人手在他们可能会攻击的地方做好了安排。

    但修仙界迟迟没有动手,看上去仙修非常重视这次的攻击,似乎在不停修改方案一般。

    曲肃有些嫌烦:“要动手就早动手, 怎么这么慢。”

    他很想带常无忧出去走走,他怕……来不及。

    常无忧也想出去走走, 她不想死在后山中。

    其实她多少是有点浪漫的, 只是一直没有浪漫的机会而已,之前想要个花瓣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坚持。

    若她能选, 她很想消亡在一个美丽又清净的地方。她不信鬼神, 但相信人有灵魂。

    常无忧现在有些耳鸣了,想了想,她开了口:“我们不等了,把后山的事情安排好我们就走吧。”

    魔教和后山最后总归是要适应没有她的日子。

    曲肃脑子有些疯,但染霜和楼探阳脑子都够用, 侯朴现在也稳妥。

    要是她和曲肃离开的话,就要把楼探阳和侯朴都从宫里叫回来,在山上处理事务。

    “让囡囡和子吉去宫里吧。”常无忧做了安排。

    囡囡和子吉都是金丹, 再加上香蕉和秋以,护着刘清连够用了。

    囡囡现在正在其他城里, 守护着城中居民。

    何染霜便给她发了讯息,让她准备两日后前往皇城。

    囡囡所在的城市一直有些乱。

    不只是囡囡所在的城市, 其实还有另一些地方,在城的不远处就有修仙门派, 距离太近。这些修仙门派早就习惯了来城里作威作福,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不止没了凡人的供奉, 甚至自己连城都不得进, 自然是无法接受的。

    虽然寂融对各个门派下了规矩,一定要听从安排,不得擅动,但这些小门派没规矩惯了,门下弟子也猖狂,寂融管不到他们头上。

    这些门派的弟子咽不下这口气,从皇城事变后,不停地对城里发起攻击。

    每个城里都有后山凡人的小队驻扎,但弹药有限,囡囡让他们留着点,预备着之后的大范围攻击,现在若是有几个人袭来,她便带着两个魔教弟子自行解决了。

    囡囡年纪不大,但现在将事情处理得很好,将城守得很牢,也没让魔教和后山的人受伤。

    只是很长时间不见子吉,她也有些想他了。听到了何染霜的传信后,她颇为高兴,终于能和子吉相见了。

    但她还要在城里再坚持两天,等到替她的人来了,她便可以放心离去了。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她守的这座城又被仙修攻击了一次,不过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城墙被攻破了一个洞,将仙修打退后,城中衙门组织了工匠将门补好。

    等到替她的人终于来了,她便将这里的事情细细讲给他听,交接得万无一失。

    之后,她便出了门。

    她不急,染霜师姑说的是让她午时前到宫中就好,现在还早。

    她的师父侯朴还在宫里,若是现在去了,师父说不定会叮嘱些什么,她不想听,便晚些过去。

    子吉师兄先到了就好。

    她御剑慢慢向前,走了一段后,忽然感受到下方有了极大的灵气波动。

    囡囡眉头一皱,感觉到情况不对。

    这种波动,只在战时才有。

    并且,这波动有些不对,似乎自己人并不占优势,囡囡直接用传音器联系了何染霜。

    其实她想联系教主,她想教主了,但不知为什么,最近都是染霜师姑联系她,囡囡想着,许是教主有事忙碌。

    何染霜那边有些吵闹:“怎么了?”

    囡囡能听到那边声音嘈杂,她快速将这边的情况说了,何染霜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正好,你联系我之前,我也收到了梓城的消息。”

    时间紧急,和染霜没有解释得太仔细,只说了大概情况:“梓城附近本没有仙修,便没有安排太多的人手。”

    “但今日忽然有十几个修仙来袭,我们的人不敌,刚联系了我,想要增援。囡囡,既然你正好在附近,便去解决了吧,我便不派人了。”

    囡囡微微低头,看了下脚下,便应了声好。

    将传音器收好后,她便径直朝梓城飞去。

    梓城的魔教弟子太少了,仙修已经攻进城中,凡人也组织了起来,奋起反抗。

    来袭的仙修境界不高,都是褪凡,凡人自然是打不过的,但凡人多了,褪凡就算一个个打倒,多少也得费些力气。

    之前凡人自然是不敢抗争的,但现在他们知道魔教一定会来人支援,只有他们能撑到援兵来了就好。

    囡囡进城后,顺着灵气的方向飞奔,很快便到了一处小战场,凡人正在勉力支撑,囡囡将对面的三个仙修打翻,然后用了云叔叔送给自己的蔓鞭,将三人全都绑缚在一起,全都扔出了城外。

    扔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是子吉师兄在就好了,还能让他用上一用,也好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他。

    他们两个年少,喜欢得坦荡,谁都不瞒谁。

    囡囡一边想着她的子吉师兄,一边继续向前,修仙的灵气很好追寻,她沿路过去,便清理了不少。

    若是只是和凡人打起来,没造成什么大危害的,她便将人打翻在地,然后用便用鞭子绑起来,然后远远地扔出去。

    但若是弄伤了凡人的,她便原样奉还。

    伤了凡人的手脚,她便直接也砍伤了手脚再扔出去。

    凡人的血债,她来血偿。

    囡囡这一路走过去,便清理了不少仙修,她观察着城中动向,确定自己没有遗漏。

    前面应该还有一个仙修,清理了便彻底无事了。

    只是,前方情况有些不妙了,囡囡还没奔过去,便听到了前方有女子的尖叫声。

    囡囡加快速度,脚不沾地,拐了个弯,直奔到前方的院中。

    只见前方的院中地上躺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个白衣的仙修正在拉扯一个年轻些的漂亮女子。

    那女子的衣服已经被拉扯散乱,哭得眼睛都肿胀。

    女子身后有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帮忙,试图从仙修手里将年轻女子拉回去。

    只是妇人用处不大,被仙修不耐烦地用力推了一把,妇人倒在地上,但立刻又跑过来,想拉住年轻女人。

    妇人满脸的狠劲,很明显已经受了伤,就算死不想放弃的模样。

    修仙不耐烦起来,挥手一道灵气,即将刺穿妇人的胸膛。

    囡囡直冲过去。

    这个仙修,她不打算手软,直接一剑刺去,剑气微微弯曲,绕过凡人女子的身躯,直接插入仙修体内。

    囡囡是金丹,那个褪凡境界的仙修根本无法抵抗她的剑气,当即倒在地上。

    囡囡收了剑,便走到倒在地上的男子身边,用灵气给他止住了血,她大声叫了几声,不远处便有了脚步声。

    医馆的凡人跑过去,用拆下来的门板将伤员运送出去。

    那个被仙修拉扯的漂亮女子满脸的惊慌未定,但强撑住身子,跟着伤员跑了出去。

    而刚刚那个拼命想救年轻女子的妇人问清了伤员还能救回来之后,便松了口气。

    她脚步踉跄,走到了囡囡身边,真诚道谢:“多谢您。”

    囡囡正在观察远方,随口应道:“无事。”

    这妇人刚受了惊,又看囡囡莫名亲近,忍不住想和她多说两句话。

    “要是您没赶来,我宁愿死也得把那姑娘护住。”妇人絮絮叨叨的。

    囡囡接了一句:“那是您的至亲?”

    妇人摇了摇头:“那姑娘是我邻居家的新妇。”

    她年纪大了,也豁达了,有些不愿想、不敢提的往事也敢说出来了:“说实话,我和那姑娘只是几面之缘,没说过几句话,更不是什么亲人。”

    “不怕您笑话,”妇人笑起来,有些苦涩也有些洒脱:“我年轻时,曾被仙修掳走过。”

    她经过了不少世事,现在看自己的过去恍若已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您许是没听说过,曾经有个小门派叫道德门。”

    囡囡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观察周围,注意力还是放在周围的情况上,但是听到道德门三字后,身子忽然紧绷起来。

    妇人没有注意到,自顾自说自己的话:“那时候啊,我被掳了过去,还生了孩子……”

    她刚刚受了惊吓,现在忍不住想说些话。

    囡囡安静听着,偷偷看着她。

    囡囡的视线认真,但妇人根本没注意到不同。

    “其实啊,我有些后悔,”妇人叹了口气:“那时我年轻,我养不了那孩子,但也应该给那孩子找个好归宿的。”

    囡囡记得她走时的背影,那时囡囡很小,但因为父亲的传承,其实天资聪颖。

    常无忧他们从不觉得囡囡会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她确实记得。

    她记得母亲头也不回地走掉,也记得曲肃将父亲一剑杀死。

    但她有了爷爷奶奶,又有了阿叔。

    教主每次出去,都给她带新衣和她爱吃的糕点,学堂的郑先生也教给她很多道理。囡囡渐渐长大,越想越明白,这不是母亲的错。

    那妇人满怀希冀问囡囡:“您知道魔教有个女孩子吗?”

    她用力比划着:“应该比您年纪更大一些,小名囡囡,应该改了名字了。”

    她描述得太过粗略。

    囡囡因为修行,身高长相确实比自己年纪小一些。

    囡囡皱着眉,装作认真在想的样子:“我想想……”

    妇人紧张地看着她。

    片刻后,囡囡回了她:“我想起来了,后山有个凡人姑娘确实好像小名叫囡囡。”

    囡囡说话很慢,一边说一边编,但在妇人看来便是在回忆:“那囡囡有父母,有兄长,还有个妹妹,一家人生活得很好,家人都非常疼爱她,从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很多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教主捡来的孩子。”

    妇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囡囡没再说话,她去了妇人的房中,帮她修了房子,又给她挑了水,之后还帮她受伤的胳膊上了药。

    临走时,妇人翻箱倒柜,想找些东西给她,算是感激。

    按照魔教的规定,囡囡不能收她的东西,但囡囡没有走,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妇人给她找东西。

    最后,妇人手中拿出来一个有些旧的平安铜钱,还有一些首饰和食物,想送给囡囡。

    但囡囡最后只拿了那个铜钱。

    不顾妇人的热情阻拦,囡囡走出了门,出门时,她转了身,认真对妇人说:“您以后好好的,注意身体,顾好自己,天凉了注意添衣,我看您气血有些热,以后少吃些上火的东西。”

    她还想说些别的,但她想了想,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囡囡走出了胡同,给铜钱穿了根细线,戴在了脖子上。

    她走在一片断壁残垣中,觉得自己内心平静,脸上却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

    这就够了。

    她给了她生命,她也救了她一命。

    她盼着她好,她也给她编了个让她心安的谎言。

    她们的情分圆满,此生不亏欠。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邻居装修,一整天都没精神,把116和117章节内容放反了。以防看过的小天使没注意标题,116章节先放到117章里,之后会替换的。

    为表示歉意,118章也放上,敬请原谅!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曲肃有些等不及了。

    常无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房屋中昏暗,他在一片静默中认真看她的血肉骨骼。

    她的骨头在黑灰色的死气中已经渐渐不可辨,没有什么生机, 像是黑色的土地中湮没的草木。

    修仙界一直在准备的第三次攻击迟迟不到,但曲肃等不了了。

    他从常无忧房中出去, 便去找了何染霜。

    “我们今天下午就走。”

    何染霜坐在桌前, 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这般急……”

    但她立刻顿住,不再问。

    她知道, 确实等不了了。

    何染霜放下桌上的很多案卷, 走到了门外。之前她不用操心那么多事情,教主安排要做什么。何染霜便去做什么就好。

    但当她开始捡起教主的工作之后才发现,怎么这么累啊。

    不止累,最难受的是担负起后山和魔教那么多人的性命。无忧看起来总是举重若轻,似乎什么都不担心, 但现在何染霜才真正知道了她的辛苦。

    对于无忧来说,她将天下也担在了自己肩上,更加疲累。何染霜并不寄希望于自己能和无忧做得一样好, 只要她能维护住无忧创建的新局面就好。

    何染霜和曲肃一起站在屋檐下,外面的群山腰间有些云雾缭绕, 山下应该是在下雨了。

    他们两个沉默片刻,何染霜终于开了口:“……和大家道个别吧。”

    她看了曲肃一眼, 想说她也想跟着无忧离开。

    她有些羡慕师兄,但她不能。

    她比师兄理智些, 她便只能继续做无忧没做完的事情。

    何染霜忽然叹了口气:“疯的好,傻的也好。”

    疯的是曲肃, 傻的是侯朴, 一个能跟着无忧离开, 另一个根本无知无觉。

    曲肃这次难得地没有反驳她,只是沉默着看外面。他现在并不疯,但他宁愿让别人都觉得他疯了。

    疯了,便可以不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可以不顾及天下,疯了,便可以一直跟着她。

    又过了一会儿,曲肃便去将常无忧唤醒,和她说待会就要出发的事情。

    常无忧脑子有些浑浑噩噩,但也知道到时间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

    何染霜进来给她化妆,她化得很慢,中途她想起来想说的事情,于是让曲肃出去一下。

    房间里只有何染霜和常无忧两人的时候,何染霜贴近了常无忧的耳朵:“无忧啊。”

    她语气温和,常无忧应了一声。

    何染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她也只能开口了。

    “我觉得师兄啊,是喜欢你的。”

    常无忧头发散乱着,任由何染霜给她梳起。

    何染霜说完这句后,迟迟没有等到回答,她微微探头看了常无忧一眼,却看到她脸上的一点异常的潮红。

    “染霜,”片刻后常无忧才有了声音:“其实我隐约知道。”

    隐约知道,但她不敢确认。

    她没谈过恋爱,但她知道自己对于曲肃非常重要,现在经由何染霜的嘴她才确认了这个事实。

    常无忧闭上眼睛,嘴角却挂着掩不住的笑意:“其实我也没有讨厌他,他不爱说话,有些笨拙,还有些疯病。”

    “但我没有讨厌他。”常无忧又轻声说了一遍。

    就像是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思一般,她沉默片刻后再次开了口:“我喜欢他。”

    她笑容越来越大,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但我要死了。”

    “我宁愿作为他的教主死去,也不愿意作为他爱的人离开。”

    何染霜沉默地听着她的话。

    最后,常无忧请求何染霜不要告诉曲肃这些事情。他迟钝,许是永远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才不会太过难受,她宁愿他活得没那么痛苦。

    何染霜答应了,承诺自己不会告诉师兄。

    她确实不用告诉了,因为师兄就在门外。

    何染霜只做那么多,她知道教主说的对,师兄想不明白便不那么痛苦。但何染霜也很自私,她希望她最重要的教主能快乐一点点,就算让师兄痛苦余生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化完妆后,何染霜便大声叫了曲肃过来,曲肃神色如常,何染霜也装作不知情。

    常无忧穿了鲜艳些的衣裳,他们两个带着她到了山中,和弟子们宣布教主即将外出的消息。

    常无忧满脸的笑意:“这不是发现个新的秘境吗,里面有许多秘密,我许是要在里面待上许多年了。”

    她说得平常,弟子们便以为许多年就只是许多年而已。

    不管是多少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百年,都有个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还有相见的时候。

    弟子们笑闹着和教主告别,有些年幼些的还说让教主从秘境带些好玩的回来,常无忧都一一答应了。

    曲肃跟在她身后,刚开始总有些失神,但慢慢的,眼中有了些神采,专注地盯着她。

    和山中弟子道过别之后,他们便到了后山中,和后山的百姓也说了同样的话。百姓们同样毫不知情,满心以为是件好事。

    只有女大夫和楼会长夫妻三人,强装笑意,眼中却满是哀伤。

    在一片欢乐中,他们的悲伤无处安放。

    等到告别完毕,常无忧和曲肃便要走了。

    何染霜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她很多次都想开口问能不能把自己也带走。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最后,她轻轻拥抱了常无忧,又在师兄的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之后,三人终于分开了。

    常无忧一直有些好奇何染霜和曲肃说了什么,为什么说过之后,何染霜落下泪来,曲肃却有些高兴的模样。

    但曲肃怎么都不告诉她。

    他们两个没什么目标,随意行走。常无忧偶尔会想起来自己在书上看到的地方,便会开口,让他陪自己去看一看。

    其实到处的山水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但常无忧却很珍惜。

    看一眼,便少一眼。

    她的身子越发疲惫了,每日里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曲肃时常沉默着坐在她身侧,等着她醒来的时候。

    等不了了。

    一次晚间,常无忧难得的清醒着,她觉得有些冷,虽然曲肃给她身周施了护阵,但她的冷意从血肉中的阴间之气而来,根本没有办法。

    他们住在客栈中,曲肃便去打了一盆洗脚水,将她的脚泡在水中。

    她的脚现在简直瘦骨嶙峋,但在他看来,仍然是世上最好看的。

    曲肃给她洗着脚,热气让她产生些幻觉,觉得自己好像身体都变好了一些一样。

    她又有些昏昏欲睡了,曲肃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无忧。”曲肃轻声叫她。

    常无忧微眯着眼睛:“嗯?”

    曲肃已经想了很久,仍然没想明白应该如何开口,他只能从头讲起,说起他们相遇的时候,又说起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想再听,于是打断了他的话:“明天再说,我要睡了。”

    但曲肃抓住她的脚,并不让她逃离。

    “我心悦你。”他轻声说,眼神有些躲闪,最终却勇敢地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但常无忧并不想看到他。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将脚从盆子里挣出来,她力气太大,曲肃怕伤了她,只能放了手。

    她踢翻了脚盆,溅了曲肃满身的水。

    常无忧直接躺倒在床上,侧身不看他。屋中灯火闪烁,她明明身体困倦却无法入眠。

    曲肃没了动静,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在身边。

    良久之后,烛光都变弱,曲肃仍然没有动作。

    常无忧终于开了口:“阿肃。”

    她语气平静:“我是要死的。”

    “你还有好多年可活,你还会遇见很多的人,甚至你可能成仙。而我只是短暂地和你生活了几年罢了。”

    “不是几年,”曲肃轻声反驳:“是十二年又三十三天。”

    已经十多年了,常无忧有些失神,没想到已经那么久。于她而言,十二年便是她生命的大部分,但对曲肃来说,只是一点历程罢了。

    “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常无忧闭了眼睛。

    但曲肃却固执异常:“我不要你负责。”

    他忽然间机灵起来,无忧说了很多理由,说她寿命短暂,说她付不起责任,但她没说过她不喜欢他。

    曲肃有些害怕起来,尽管何染霜询问无忧时,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但他总不敢信,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他想亲口听她说一句,曲肃声音颤抖:“无忧。”

    “你只告诉我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常无忧不说话。

    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多重要,她更愿意只是作为他的教主离开,不要让他有更多的记忆和情感,她怕他会寻死,或者和前辈一样寂寞终生。

    但她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他。

    她喜欢他。

    常无忧失神地思考着,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起初也许不是喜欢,只是没有选择而已,便选了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小乞儿。

    之后,便是相互信任和依赖。

    再之后,便是不可分割。

    他们一路走来,早就是对方的自己人,根本没考虑过这是什么感情。

    只是,他们没有好运气相遇在好的年代,没有时间去感受一丝丝细微的心动,只能跟着浪潮步步向前。

    曲肃向前一步,看着被子里的一点隆起,她现在消瘦得厉害,整个人蜷缩起来,只有一点点大:“你有没有,觉得我有那么一点不同?”

    “有没有对我有一点点喜欢?”

    他一句句重复,想得到一个答案。

    说到最后时,曲肃甚至声音干涩,隐约带了些悲意,他怕她随时会离开,也怕她最终也不说出一点心意。

    “你到底,有没有动过一点心?”

    曲肃字字句句,让常无忧的心愈发痛楚起来。

    到了最后,她泪流满面。

    她脑中又开始了昏昏沉沉,甚至眼前开始发黑,看不清眼前枕头的布料纹路。

    被一股子无望和心酸驱使着,她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常无忧发疯一样喊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但我喜欢你又能怎么办!我要死了啊!”

    她哭得很大声,几乎喘不过来。

    曲肃看着她,眼角酝酿已久的红意终于坠下一滴泪来。

    他走上前,抱住了她,刚开始动作很轻,然后力气却越来越大,像是抓住了世仅一件的宝物。

    曲肃抱得太过用力,常无忧感受到了一点疼痛。

    但她并不在乎,只放肆地哭泣。

    常无忧满心的绝望和委屈,但曲肃心中却有了一点喜悦和满足。

    真好,曲肃心满意足地想着,要是她没了,他的碑上也终于能有个名分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常无忧抱着曲肃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她很少情绪如此外放, 这次终于酣畅淋漓。

    她其实也畏惧,但如果她畏惧了,那其他人更没有底气, 所以她一直看起来举重若轻、死生不惧。

    这次,她终于将心中的惶恐和委屈全都倾泻而出。

    常无忧的鼻涕也流了出来, 全都被她放肆地抹在了曲肃的衣服上。

    哭完了, 她也彻底乏了,很快便睡着了。

    曲肃将她放在床上, 给她盖了被子。

    她脸上有些脏了, 曲肃自然是可以用一个净符给她清理干净,但他仍然去端了一盆干净的温水来,用软巾轻轻给她擦拭了面部。

    然后,他怕她脚凉,又将她的脚放在了怀中。

    曲肃将烛熄了, 怀中暖着她的脚,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她。

    他时常觉得很多事情无趣, 刚开始只想报仇,报了仇之后便再无它求。他不愿教弟子, 不愿和后山百姓太亲近,若是没有无忧,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关心这个天下会如何。

    但无忧真心实意,想要这个天下更好一些, 那他便愿意表现得也在意这个世间。

    曲肃心中高兴,他一直都喜欢无忧, 看如果染霜不挑明的话, 他便只安静地看着她就好。

    但染霜说明了, 他便忽然大胆起来。

    今日无忧说的话,让他十分高兴。

    他是无忧的人了,曲肃嘴角止不住笑意,他和师弟师妹都不一样了。

    虽然屋中只有他和已经入睡的常无忧,但他仍然挺直了后背,觉得分外骄傲。

    他高兴了好大一会儿,便开始盘算自己将来的墓碑到底要写曲常氏还是常曲氏,反正他一定要将无忧的一部分加进来。

    他和她那么要好,怎么能割舍开来。

    然后,他又开始想明日应该怎么和无忧相处,他们关系不一样了,那自然要用不一样的方法相处了。

    曲肃想好了,明日她晨起,他就要给她洗漱,给她端来吃的喝的。

    常无忧第二天醒来时,头仍然有些昏昏沉沉,她一抬头,便看见曲肃过分灿烂的笑脸。

    她的心猛地一跳,想起了昨天自己发昏说的话来,她再一细看,曲肃身上的衣服还沾着她的眼泪鼻涕,皱皱巴巴的,像是个经年的老咸菜。

    他这副模样,让她心里直突突。

    曲肃看她醒了,立刻便出了门:“我去给你打水、拿吃的。”

    他走后,常无忧便思考起来,琢磨自己转头不认的可能性有多大。

    若是她装作忘记了,或是变了心意,又或者是直接冷漠地对待他,是不能能让他回到之前的状态?

    她一心一意想着,忽然间惊觉自己心中已经确认不管怎么做,曲肃都不会离开她。

    常无忧心酸起来,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的真心不加一丝隐瞒,她才敢放肆?

    曲肃动作很快,门被推开了,他端着水盆进来了,转身又从门外小二的手里端来一份食盒。

    常无忧坐在床上,让他给自己擦了脸。

    擦脸时,常无忧从软巾的缝隙中看他,看他始终满脸的笑意。

    他还想给她净齿,这个常无忧接受不了。

    她从他手里接过来一柄牙刷,上面已经被他放好了牙粉。

    牙刷是从后山带来的,常无忧让侯充做的,非常好用,只是定期就要更换,在外面卖的也很好。

    她刷牙的时候,曲肃仍然是那副欢喜的模样。

    常无忧微微转了头,不看他。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惊艳的大美人,也不觉得自己刷牙的样子有多么动人。

    但曲肃的眼神,让她恍然觉得自己嘴边不是牙粉的白沫子,而是什么精致特殊的花钿一般。

    之前曲肃就觉得她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对,现在更是觉得她怎么都好。

    曲肃照顾她照顾得很好,她刚放下牙杯,他便递来了温水。

    她放下了温水,他便端来了一碗温软的蛋羹。

    从她醒来,他脸上都带着欣喜又满足的笑意。常无忧被他伺候了这一通,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酝酿了很久的残酷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她忽然间洒脱起来,那就算了吧。

    “阿肃,”她吃完了蛋羹,便轻声叫了他:“以后你莫怪我。”

    曲肃一愣神,便想明白她说的莫怪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头,坐在她身边:“你捡了我,我命都是你的。”

    他浑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情话,只觉得自己说的只是实话:“你没让我去死,一直好好待我,我能怪你什么。”

    他生怕她还是有些想不开,于是再次重申:“我命都是你的,你愿意喜欢我一点和你捡了我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事情。”

    他真心实意,感激他信仰的神灵愿意回头看他一眼。

    常无忧舒了口气,她不想再吃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带我出去走走吧。”

    他们和以往一样,在城外走了片刻。

    曲肃走在她身边,不时扭头看她一眼。

    他还是有些不敢信,总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好的事情。

    他个子比她高很多,她需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看他满脸的笑意,眼睛中闪着光,常无忧有些心疼,走在一片林中时,树影遮住了光,她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小指。

    曲肃身体微微一僵,便继续走路了,但常无忧能感受到他呼吸都不平稳了,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这是他的初恋。

    也是她这一世的初恋。

    她忽然间想到了刚捡到他的时候,他不爱说话,非常警觉,有些执拗却很善良。

    她原以为是自己养大了他,其实根本想不明白他怎么就长成了现在的模样,怎么就对她动了心?

    但似乎又细水流长,不是他,便不可能是别人。

    她走累了,曲肃便自然而然地弯下腰,将她背在了背上。

    他的身体坚实可靠,让她觉得很是安心。

    常无忧将头贴在他的背上,她清浅的呼吸声便在他的耳边。

    曲肃将脚步放轻,觉得她像是自己见过的最柔软的小兽。

    “阿肃,”她在他耳边叫他。

    曲肃便应声:“无忧。”

    “阿肃。”

    “无忧。”

    ……

    他们不知疲倦,像是孩童玩着最喜欢的游戏一般,林中回荡着他们的名字,鸟儿在树枝上摇了摇头,并不十分懂得人类。

    他们在林中走了许久,到了一处瀑布边。

    瀑布下的潭很深,常无忧一向有些怕这样不可见底的深潭,让她觉得下面也许有什么可怕的生物。

    但曲肃在她身边,她便有胆子去看看。

    “要是下面有很丑的东西,你就要捂住我的眼睛。”

    曲肃自然点了头。

    他之前没试过,但常无忧指挥着他,他便尝试着在他们两个身侧生成了一个灵气绕成的大球。

    然后,他便牵着她的手入了水中。

    站在潭边看,潭水是幽暗发黑的颜色,但进去后,上方的阳光流进来,水流波动间,她便看见了下方的游鱼。

    潭中寒冷,曲肃拉着她向下,常无忧身周是温暖熟悉的气息。

    她刚开始有些害怕,但他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她便慢慢有些安心了起来。曲肃另一只手中拿着一个硕大的夜明珠,他们两个处身于发光的气泡中降落。

    但越往下,身边的游鱼便更加丑陋了起来。

    常无忧不敢再看,转身面对曲肃:“这些鱼不怎么见人,所以长得很随便。”

    若是平时的曲肃,便会说一句“是”,若是点点头。

    但今日的曲肃,是常无忧的曲肃,所以他说:“你也不怎么见人,但你就长得很好看。”

    这话油嘴滑舌,但他说得真诚又坦然,是真的想夸一夸她而已。

    他这样直率,倒是让常无忧有些害羞起来。

    她只能装作生气的模样:“我又不是鱼,自然不会随便长一长。”

    这潭确实深,他们降了很久,才隐约看到了湖底。湖底满是沙石,随着水流波动,忽然,曲肃捂住了常无忧的眼睛。

    常无忧任由他捂住,因为担心,手里还紧紧握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她小声问他:“是不是有很丑的东西?”

    曲肃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面前,游过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额上隐隐有两个凸起,似是要生出角的模样。

    大蛇游过曲肃面前,黄色的眼珠瞥过他的眼睛,确定这个人族吃了对自己大补,但它应该会打不过。

    大蛇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神识,隐约能听懂凡人的话语。它听到了那两个人族说自己是什么很丑的东西。

    它很是生气,费力在水中晃了晃紫色的尾巴尖,不明白把很多灵气用在生长鳞片上,自己怎么能被称为丑?

    若是打得过的话,它自然是要好好揍一顿那个人族的,一定要让他跪在自己脚下说自己最最最漂亮。

    但它和那个人族实在实力有差距,只能带着被说了丑的委屈,晃晃悠悠地游走了。

    常无忧很是珍惜自己的眼睛,绝不往丑东西看上一眼。曲肃的手温暖又厚实,即使身处她最怕的深水中,她也没有害怕。

    身边有水流的声音,因为已在水下深处,水流声不再是潺潺,而是带着些厚重的声响。

    被曲肃拥住,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常无忧有片刻失神。

    他们还没什么能力的时候,在潜龙山遇到了危险,那时候便是曲肃拼力用了第一个符,带着她和杜荆逃了出来。

    之后,这双手陪着她一起,推翻了不该存在的东西,也建立了崭新的天下。

    水下阴冷,而他们之间气氛温暖。

    常无忧嗓子里忽然有了痒意,即使曲肃每次都不让她看见,但她也知道自己吐过血了。现在她喉咙里便又热又痒,但她不想咳,怕咳了便失去了这时候的安宁。

    但曲肃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低了头问她:“怎么了?”

    常无忧用力咽下一股热意:“无事。”

    但曲肃仍然有些担心,她便想找些话来说。

    她忽然想到:“你带我去海里吧。”

    这样的话,上天、入海、探山,我们都一起做过了。

    看,有限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做了情人会做的所有事情,也做了情人不会做的很多事情。

    足够了。

    第一百二十章

    常无忧和曲肃安静地行走在人世间。

    但到了晚上, 曲肃还是会带她找个有人烟的地方,他总觉得她的身体越来越冷了。

    人间烟火,也许能留住她。

    但他们去的地方大多不是那么热闹, 他们不想让修仙界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最后的这些时光,他们想静静地过。

    常无忧那日里说过自己要去海底看看, 但之后再没提起这件事情来。

    她很怕自己的最后一天到的时候, 曲肃真的会跟她走,所以她想也许自己可以被放在海中, 海那么大, 她进去后,他就找不到她。

    也许他会不再快乐,也不再说话,但他总归能活下来。

    但常无忧真的很怕深海,她怕海底丑陋的鱼会啃噬她的尸体, 她怕头顶涌动的深深波浪,她怕阳光进不来的日夜幽暗,她不敢。

    所以这件事就被拖延了下来。

    他们每日里只是在人世间行走, 恍若与世无关的两缕幽魂。

    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越发热烈起来。

    晚上,曲肃总是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 看她入睡,看她出眠。

    她身子不好之后, 何染霜也时常这样,她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人的日子。

    这夜, 他们到了一个村里,和农家借了一间小房, 曲肃给她换上了她常用的被子, 然后让她躺在了床上。

    今夜的月清亮, 曲肃和以往一样坐在她床边,常无忧却微微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

    良久后,她鼓足了勇气,从被子下伸出一只纤瘦的手来。

    她的手摸摸索索,终于扯到了他的衣袖。

    曲肃看着她的手,不明所以:“哪里不舒服吗?”

    常无忧死死闭上眼睛:“没有不舒服……”

    她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她也是第一次做,根本无法开口,于是她轻轻往床里挪了挪,又拽了拽曲肃的衣袖。

    曲肃看着她,脸色从不明所以变成了震惊。

    他结巴起来:“有些不妥……”

    但常无忧什么都没有说,曲肃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终于还是心动了。

    他和衣躺在了她的身边,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常无忧被他抱在怀里,却仍然没有松手。但曲肃只是抱着她,却没有其他的动作。

    但常无忧不想这样,她想要更多。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而她快死了,所以她想要更多的东西。

    她想要曲肃真正是她的人。

    于是她微微扭了头,轻轻探出头来。

    她看不清了,只能顺着他的鼻息寻到了他的脸庞。第一下,她没有找对,嘴唇轻轻触到了他的鼻尖。

    曲肃全身僵住,鼻尖的触感让他的心跳动得发痛。

    常无忧已经察觉到自己没找对位置,于是轻轻缩了缩身子,她的唇边离开了他的脸庞。

    曲肃终于有些缓过来了,他努力扮出一副严厉的模样,想要训斥她:“怎能如此,我是要三媒六聘……”

    但他话还没说完,让他畏惧的温度便又凑了上来。

    这次她找的精准,柔软地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没有提防,嘴里还在说话:“……娶你。”

    但他这样让她有些讨厌,觉得他有些看不清形势了,于是她咬住了他的一片嘴唇,不让他再发出一点声音来。

    曲肃果真不能再说话。

    他怕极了,疑心是不是自己又疯了,才会幻想出这样的情景来。他抑住不住灵气,周身的灵气从灵脉中溢出,从屋顶直冲天空,冲荡着天空的几片云彩。

    但常无忧没有松口,触感是陌生的,但是气息是他最熟悉的。

    曲肃激荡的灵气终于慢慢平复,他也闭上了眼,紧紧地搂住她,含住了她的唇。

    他们静静相拥了片刻。

    曲肃以为这就是人世间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了,但常无忧并不觉得。

    她轻轻伸出手来,将手放在了他腰间的系带上。

    但曲肃立刻反应过来,紧紧按住了她的手。

    常无忧觉得自己像是试图诱骗无知少年的坏女人,但她懂得比曲肃多,她愿意当个坏人。

    她趴在他耳边,轻声诱哄他:“阿肃,我们相爱了,并且我们也都是大人了,所以我们可以。”

    但曲肃非常坚持,他坚定地按住了常无忧的手,不让她动弹分毫。

    “我得先娶你。”

    他很认真地解释:“我娶了你,拜了父母和天地,我们才能魂归一处。”

    曲肃满脸的真诚,但常无忧却难受起来。

    她不想嫁他。

    如果不嫁,他们便只是相爱一场。

    若是嫁了,他便是她的未亡人。

    她有些想哭,但她不想说自己的真心话。她流着泪埋怨他:“你娶了我,还可以娶别人,我不嫁你。”

    她闹起来,但曲肃早就习惯了她对他阴晴不定,仍然柔声哄她:“我再不娶了。”

    他不停说着他不娶了,但她却不信了。

    常无忧刚开始只是嘴上说着担心他另娶,说着说着自己也真的担心起来,是不是之后他真的会有另一个女子相伴?

    是不是他也会陪着那女子游遍那么多地方,给她洗脚,给她擦脸,给她全部的好脾气和温柔?

    常无忧立刻发现自己心中有了一点名为嫉妒的情绪,她止住了哭声,愣怔地发呆。

    若是他跟她一起死了,他便永远只有一个她了。

    她有些呆了,想开口问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走,但即将开口的一瞬间,她顿时明白这是不能问的事情。

    只要她问,他就敢做。

    他们相爱过,他陪过她,便足够了。

    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在余下的夜里,常无忧不再有动作,曲肃便安心地抱着她,一起睡去。

    之后的几天里,他们便成了习惯,每夜里他都抱着她,但中间总是隔着被子。她就像是立春那天吃的春饼卷,被他严严实实裹在了被子里。

    他将她包得太过于严实,似乎很害怕她又和那天一样,要对他图谋不轨。

    但常无忧却真的没了这个心情。

    她安安稳稳享受着迟来的爱情和宁静,不再去想关于身后的事情。

    有一日,他们又到了一个镇上,曲肃这次借了个小院。常无忧进了院埋怨他:“就一天,一间房就够了……”

    但她进了院子,便有些呆住了。

    东屋窗下的桂花正开放,星星点点的金色花瓣在幽幽地散发芳香,甜得腻人,也甜得让她怀念。

    这个小院和她家的布局一模一样,她顿时明白了他为何要坚持来这个镇里。

    时隔多日,她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

    院中有把椅子,常无忧坐上去,当真有了回家的感觉。她指挥着曲肃:“给我做碗桂花糖水去。”

    曲肃便走到她身边,轻轻抚开她的额发,在她额上浅浅印了一记唇痕。

    然后,他就站在树边,摘下了几朵桂花。

    厨房里什么都有,她怕苦,他便提前备好了蜂蜜。

    曲肃在厨房中烧开水,常无忧从椅子上起身,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曲肃站在炉灶边,她动作轻巧,走过去抱住了他的腰身。

    曲肃任由她抱着,他不说话,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水壶里有了些沸腾的声音,水太满了,有些溢出来的迹象,他便掀开了壶盖,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他们两个的身影便浸在了朦胧的白汽中。

    水烧开了,他却不舍得和她分开,只用灵气将柴火熄灭。

    两个人好好享受这一会儿的安静,但曲肃还是担心他摘下的桂花香气会消散,最后只能轻轻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哄小猫一样将她哄起来。

    常无忧喝完了曲肃泡的桂花糖水,还想和他再腻歪一会儿,但他却把她牵到了房里:“你去睡会,傍晚再起来,我给你做别的吃。”

    常无忧想说自己不困,可以不睡,但她一进屋,便立刻有了困意,只能按他说的躺在了床上歇息。

    这一觉,她睡了许久,傍晚都没有醒来的意思,自然也不知道下午时有人来敲了门,送来了曲肃提前订好的东西。

    她也不知道曲肃忙忙碌碌大半天,终于收拾出来点模样。

    她只知道曲肃来叫她时,她还是有些困倦,但曲肃满脸的兴奋,跃跃欲试地想让她出门看一眼。她便起了床,想看看他整了些什么幺蛾子。

    常无忧一出门,便有些惊住了。

    院中挂满了红灯笼,房梁上还牵着红色的丝带,那棵桂花树上也挂了大红的喜字。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终究还是要娶她了。

    “我找了这里的老者,帮我写了婚书。”他曲肃从身后拿出来一张红色卷轴,脸上有些遗憾:“其实我想让后山的人写的。”

    但这里也足够了。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是真正地娶了她的。

    常无忧有些难受,但她不能哭。

    “我不想嫁你……”她轻声说,但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也只能嫁了。

    曲肃微微抬起双臂,又轻轻放下,这个小院中便落下了无数发光的小小微粒,彷佛是他召唤了漫天的星辰。

    然后,他们各自进了一间房中,床上已经放好了喜服。

    常无忧穿好了喜服,坐在床边想哭又想笑。

    但曲肃许是忘记了,她该有个盖头的,现在她头上什么都没有,只能坐在床边,等他过来。

    门开了,曲肃进来了。

    但他走得慢,有些跌跌撞撞。

    常无忧眼前浑浊,盯紧了前方,才看到了他的身影。

    是曲肃,但他头上蒙了盖头。

    曲肃看不清路,扶着墙慢慢走过来,他终于查探到她的气息,跪坐在她的脚边。

    “你先娶我。”他说:“这样的话,我娶了你,也嫁与你,之后便不可能再有旁人了。”

    常无忧隔着盖头愣怔地看着他,手有些颤。

    但她终究还是用双手将他的盖头掀起,曲肃松了口气,笑起来:“我可是个好男儿,你信我,我不会嫁给第二个人了。”

    然后,他将盖头蒙在了她的脸上。

    她再不能看见他,眼泪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曲肃能看见她的下巴落下了一点水滴来,但他还是想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全天下只有一个常无忧……”

    他还有些想说的,但忽然间,他指上的戒指亮了起来,隔着盖头,常无忧也能看到那亮光。

    是传音器。

    曲肃并不想接,现在是他和无忧最重要的时候,他不想被打扰。

    但这灵气像是染霜,曲肃犹豫片刻,还是接通了。

    曲肃刚一接通,想告诉何染霜自己有要事要做,但何染霜温柔又急迫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师兄,若无要紧事,我也不会扰你,”何染霜只客气了这一句,便说了事情:“修仙界动了,他们摒弃了之前的计划,赌了一把大的。”

    “他们出动了大量人手,一半围住了我们魔教山,另一半……去了皇都。”

    “我现在出不去,刘清连那里许是快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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