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常无忧这一觉, 睡了很久。

    她中间曾经醒来过,香叶正在她门口路过,听她醒来了, 立刻给她端来了糕点和茶水。

    香叶又出门去给常无忧拿些肉食,回来后看到她那凡人教主又睡着了。

    香叶摇了摇头, 轻手轻脚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又给常无忧塞了塞被子角。这次的事情,让每个人都耗费了心神和精力, 他们是修行之人, 小憩后便基本恢复了。

    但教主是凡人。

    脆弱的凡人,担起了整个魔教,还有后山的百姓。

    香叶对教主充满了敬意。她出了房门,站在院中,看着不远处, 带着树叶气息的风吹过她的鬓角,带来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畅快。

    山腰处,很多人正在忙碌着。

    子吉施展剑气, 将散落的大石头清除,之后, 秋以帮忙把歪倒的大树扶起。

    后山的百姓便会簇拥过去,将树根埋好。

    楼探阳和侯朴又在一起, 他们经历了多次的训练和战斗,已经有了默契, 现在他们合作,将雷阵炸出来的大坑重新填好。

    大坑被填好之后, 后山百姓便会走过来, 重新在上面撒上草籽, 过不了多久,这里又是一派繁荣茂密的景象。

    楼探阳的三师兄也带着师弟们在这里忙碌。

    归云山庄给他们起过名字,但三师兄给自己改了,他叫自己“云三”。

    他在归云山庄待了很多年,总归是有些感情,于是将云冠为姓。

    他不想报仇,将山庄的名字传承下来就足够了。

    他的师弟们也跟着他改了名字,大多和师兄一样,云姓后跟个数字,就算是名字了。

    但他的小师弟并不想这么做,他想了许久,还是想把自己最喜欢的猫加到名字里来。

    “师兄,我想叫云猫。”小师弟说得非常认真。

    云三看了小师弟一眼,觉得十分犯愁。

    “等你长大了,会后悔的。”云三这样子劝师弟,但没有劝成功。

    小师弟年纪小,师兄们舍不得让他做太多活,只让他送水。

    小师弟给师兄们送了水,也给其他的后山人送。

    于是,后山不时就会响起来一声道谢:“谢谢小云猫!”

    小师弟兴致勃勃,到处跑来跑去。云三和云四对视了一眼,小声达成了默契:“他会后悔的。”

    曲肃和何染霜又到了旁边山中的林子里修炼,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危机度过,此后他们还有无数次的危机,所以他们不敢有片刻放松。

    常无忧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她醒来时,天色竟然和自己入睡前差不多。

    她睡出了浓重的鼻音,糊里糊涂问旁边:“我这是没睡着?”

    门开了,何染霜带着笑意走过来:“你这哪是没睡好,你这是睡得太好了。”

    整整睡了两天。

    常无忧吸了吸鼻子,觉得有点堵。

    她仰起头:“你看看我是不是有些发热了?”

    何染霜坐下来,将手搓热,然后把手掌轻轻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是有点热。”何染霜说,然后就要起身:“我去找小蚯蚓要个丹药。”

    常无忧拉住了她的衣袖:“不用。”

    她已经很久没发过烧了。

    上次她受了重伤,虽然吃了丹药已经治好,但总归是受了惊吓,之后也没有休息的时间,直接开始找曲肃。

    一边找曲肃,一边还得考虑着这么多事。

    直到现在事情落定后,她才真正松了口气。身体里积攒的疲惫终于一股脑宣泄。

    人的身体有时候很奇特,在一些关头很懂事。知道自己不该生病,就能自发拖延些时间。虽然会越来越重,但总归避开了紧要关头。

    现在,常无忧又吸了吸鼻子。她已经很久没这样生过病了,现在的体验让她觉得有些怀念。

    “不用吃丹药了,浪费。”她摆了摆手,尝试着从床上起来。

    何染霜想反驳,说给她吃,才不算浪费。

    但她还没开口,就看到常无忧的身子晃了晃。何染霜立刻伸出手来扶住她。

    “怎么了?”何染霜紧蹙眉头。

    常无忧并不介意,用力甩了甩自己的手:“心理作用,有时候觉得这只胳膊,有点痛。”

    君深将她胳膊打断,虽然治好了,但偶尔心里也有些阴影,就像刚刚,这只胳膊似乎就隐隐痛了一下。

    但她现在用力地甩,便没了任何感觉。

    何染霜仔细看了看她的胳膊,确定没事。

    常无忧一边穿衣服,一边胡乱和何染霜解释:“人吧,不止有身体健康,还有心理健康。”

    “我受了惊吓,现在心理不怎么健康。我的身体里也有病毒,现在发热就是在自己痊愈……”

    她说了一大堆,何染霜疑心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

    但无忧看起来确实还好,何染霜决定自己要时常盯着她,有问题再吃丹药好了。

    常无忧趴在桌子上,吃何染霜给她热好的卤鸭。何染霜去了外面,叫其他人回来。

    等曲肃他们全都聚齐在屋中时,常无忧也将最后一块鸭肉吃掉了。

    她语速很慢,说着自己想好的事情。

    “以后你们记住,我们魔教确实有一个化神。”

    侯朴抬头,想问是不是前辈愿意出来了,但他刚抬头,就看见教主的手指向自己。

    “就是我。”

    侯朴有些想笑:“教主啊,你就是个凡人啊。”

    常无忧不理他,继续说:“以后你们的教主就是化神尊者。这个化神尊者,从不以真面目见人,行踪不定。最重要的一点是,”她顿了顿,看向他们:“这个化神,很护犊子,要想杀你们,必须过她这一关。”

    曲肃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危险了……”

    如果外界了解到的是这样的真相的话,无忧就是最危险的人,修仙之人最想杀的,将会是无忧!

    曲肃问:“我来当行吗?”

    常无忧摆摆手,觉得他在说傻话:“你们都不行,你们露过脸了。”

    “从后山找个人行吗?”曲肃不放弃,还在问:“荆哥行吗?”

    常无忧觉得他很是啰嗦:“要是和修仙之人面对面见到了,荆哥怎么演?”

    她很是自豪:“我演技最好。”

    曲肃无言以对。

    为了安大家的心,她也说了其他的:“其实没什么危险,以后我作为魔教教主出门,你们一定会陪在身边。”

    “更何况,云瘴前辈给了我护体灵器,就算以后真的遇到危险也不怕。”

    她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但是最后的两点说服了曲肃。

    曲肃沉默下来,不再开口,心中做好决定,以后如果她出门,他一定要牢牢守在身边。

    “之后我们的安排全部都要基于我们有个化神这点来。”

    “既然我们有底气,自然没必要隐瞒。此后大可以不必这么隐蔽行事,若是显得太过于谨小慎微,倒是可能让修仙门派怀疑。”

    他们若是大张旗鼓,会让对手更加畏惧,当真觉得他们是有底气的。

    “正好,趁这段时间修仙门派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再招募些人手。之后也许他们会知道我们的底细,但我们抓紧时间,力量快速壮大,说不定以后就能打得过了。”

    他们此后将会把自己显露于世间,抓住这点间隙发展自己。

    “注意,以后你们都是魔教中人,我们魔教里有化神尊者,你们要有傲气。”

    “尤其是阿肃和染霜,你们两个是魔教教主最得力的手下,一定要有体面。”

    这个体面怎么来,曲肃和何染霜要好好想想,起码不能显得太过于和蔼,也不能和人亲近,越冷淡,就越让人畏惧。

    何染霜自己在心里想着,她怎么样才能让魔教显得更有威严。

    常无忧给了他们自己的建议。

    有过了几天,他们便要准备出门了。上次的战斗,他们不是输家,自然没有缩在家中的道理。

    他们不止要出门,还要大大方方地出门。

    但这次出门,也不是全然地安全。虽然常无忧猜测,修仙门派会忌惮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光明正大地出门,其实是在挑战修仙之人的尊严。

    因此,这次出门意义重大。

    若是这次出门无事,此后都安全。

    但若是这次有事的话,出的就是大事,因为身处外地,可能不方便逃脱。

    这样的大事,出门的只能是曲肃或者何染霜。

    他们俩个商议过后,就做了决定。

    “我去。”何染霜平静开口。

    曲肃点了点头:“染霜去吧,我得留在无忧身边。”

    他们两个谁去都差不多,常无忧又让侯朴和楼探阳跟在何染霜身边,子吉他们也跟了过去。

    她又从后山选了几人,假扮侍从。

    能给染霜的,常无忧都尽心尽力筹备好,她自己身边只留一个曲肃,绝不让染霜露出半分气弱。

    临近出门时,何染霜在自己房中细细描眉,洛秋以帮师父碾碎了鲜红的花瓣,又往里面加入了炼好的白油。鲜花的汁液和油脂混合成了红的刺眼的粘稠液体,待会用作口脂和胭脂。

    香叶在一旁,将大红的衣裙在架子上展开,然后用灵气将每一个褶皱熨开。

    裙子也如同血一般红。

    常无忧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忙碌。

    何染霜画好了眉,便在脸颊和唇上点了胭脂。脸上沾了红色那一刻,她温和的模样一下变得凌厉。

    常无忧帮着香叶,将红色的衣裙给何染霜穿上。

    何染霜站在原地,唇红如朱,眼线上挑,美艳又邪恶,很不好惹的样子,让人不敢直视。

    “去吧。”常无忧松了口气:“是个魔教长老的样子了。”

    何染霜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想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笑,于是生生忍住。

    她肃然点了点头:“好。”

    香叶小心翼翼帮师父整理了身后的衣裙,也走了出去。

    秋以走在最后,对着常无忧嫣然一笑:“教主,那我们就出去吓唬那些人了。”

    第八十二章

    天下平稳多年, 最近却发生了一些大事。

    大多数凡人并没有察觉,但也有人隐隐有了些发现。

    好像……最近的修仙之人没那么猖獗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总归是好事。

    其延坐在厅中, 看着上面的空位,有些焦躁。那个位置是君深的, 其延肖想了很多年。

    但现在君深没了, 其延还是没能坐上,虽然他有几位长老的支持, 但另有两位长老也有和他同样的想法。

    这个位置只能暂时空悬, 相关的事宜需得他们一起商量。

    最近的事情很是要紧,可他们没有办法。

    其延喝了口茶,压了压胸中的火气。

    “听闻,”另一个长老顿了顿,终是说了下去:“魔教的妖女现世了。”

    这消息, 他们都听到了,也知道妖女出现在哪里。

    若是他们想将她诛杀的话,甚至能寻过去。

    但他们不敢。

    妖女出来了, 自然是无所畏惧。

    妖女的底气自然是魔教的那个化神。

    虽然他们修仙正派这里也有一个化神尊者,但他们的化神, 和魔教的化神并不一样。

    他们已经看得明白,要是他们动了那个妖女, 说不定下一秒魔教的化神就直接过来屠了他们全家。

    但如果他们全家被魔教所屠,楚山那位度洵掌门, 可是在闭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肯定救不了他们。

    就算以后出来了, 凭度洵不管世事的模样, 也不一定会给他们报仇。

    这位长老说了妖女现世之后,场中无人应答。

    片刻后,其延终于开了口,他是想做掌门的人,一定要撑住场面:“想必魔教也不会做什么……”

    他这话说得虚,但算是给了修仙人一个台阶下。

    “其延长老说得对,”其他人纷纷点头:“他们肯定不敢做什么,我们勿需多虑。”

    厅里一派和谐,但其实人人心中都明白,魔教不应该存在,不管魔教做不做什么,其实都应该除掉。

    但他们没人想去,也没人敢去。

    妖女他们能动,但化神他们不敢惹。

    谁愿意去,谁去吧。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行。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很多地方。每个修仙门派的议事厅中,都在讨论着相同的事情。最后他们都达成了一致,决定“放过魔教妖女一马”。

    与此同时,他们也都叮嘱了下面的弟子们,最近一定要谨慎行事,绝不能惹了魔教。

    寂融作为度洵最信任的人,也是修仙界中的有实无名的第一人,收到了很多掌门询问的书信。

    寂融思量颇久,终于发出去一道信函,信函仍然是寂融的风格,用词雅致,冠冕堂皇,但意思就一个:别惹事。

    他也怕,他活得好好的,在修仙界中,除了度洵之外,没人能站在他头上。但度洵总是闭关,从不过问外事,所以他寂融就是最尊贵的。

    整个修仙界,或者说整个天下,都任由寂融予求予取。他尊贵惯了,受不得半分风险。

    整个修仙届,虽然没有公开,但默契地达成了一致。谁都知道那妖女出来了,所有人都在假装自己并不知情。

    何染霜这一趟门出的,其实有些没意思了。

    她原以为自己多少会遇到些危险,比如偷袭,或者暗害。但她这一路走得平平稳稳,连个修仙之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就算是侯朴这样的傻子,都看出来一些问题了。

    他挠了挠头:“怎么感觉,他们提前躲着我们一样?”

    侯朴现在有时候也会尝试着用一用自己崭新的小脑袋瓜,他思索了颇久,终于有些明悟:“教主说得对……”

    但何染霜打断了他的话:“对,教主说得对,要是有什么事,教主给我们兜着。”

    她怕有人跟踪,所以非常谨慎,侯朴明白,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他们这一程,走了好几天,也没遇到什么事情。

    但他们也没那么招摇,不会直接走到修仙门派附近去。

    既然没什么事情,何染霜也就开始做教主之前说让他们做的事情了。他们行进了一些小小的村落和村镇里,去寻找一些有天资的人。

    何染霜现在妆容有些浓,看起来有些凶,所以她不进去。洛秋以面善,说话温声细语,很多时候都是洛秋以和香蕉进去询问。

    村里人一辈子就待在一个地方,没什么见识,见了他们这样光彩的人,便有些瑟瑟,害怕是自家有了祸事。

    洛秋以就会将人扶起来,温柔询问是否愿意跟他们离开。

    她认真和他们描述后山的生活,说那里生活富足,不会有人欺辱他的家人,魔教中也兄友弟恭,姐妹亲昵,不会欺负新来的。

    洛秋以态度真诚,描述的生活那样好,很多人都愿意信她。

    若是有愿意来的,他们便带走,直接让香蕉画阵法送回去,常无忧和楼会长已经做好了准备接收人手。

    若是实在不愿意去的,他们也不强迫,还留下了一袋粮食。

    在他们走过的地方,过了很久后,有修仙之人来了,悄悄进了刚刚妖女停留过的院中。

    “他们问了你们什么!”修仙人严辞询问:“说实话,不然吊死你们!”

    这户人家看着桌上的粮食正在发呆,就看见一伙人凶神恶煞进来,和刚刚的大人完全不同。

    这户家人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他们这里荒僻,其实没见过几个修仙之人,更是没见过修魔的,只记得古时候的传言,说修仙的是好人,修魔的是恶人。

    所以,刚刚他们一听是修魔,便不敢让孩子去了。

    但他们没想到,修魔的大人没有逼迫他们,还给他们留了粮食,而修仙的“好人”一来,就说要吊死他们。

    但他们还记得刚刚修魔的大人教给他们说的话。

    “他们说……”这家的父亲哆哆嗦嗦的:“他们问我儿子要不要去做侍从……”

    修仙人看了看这家的儿子长相,有些木木愣愣的。

    修仙人觉得魔修果然口味特殊:“你们怎么没去?”

    父亲看着闪着寒光的剑尖,全身发颤:“我害怕,斗胆说我儿没福……”

    修仙人觉得这户人家确实胆小丑陋,他们觉得没趣,又觉得这户人家和魔修说过话,已经脏了,领头的刚想把剑举高,刺死这家人。

    忽然,那个木木愣愣的男孩开了口:“他们说,以后还会来。”

    这是常无忧专门叮嘱何染霜他们的,每到一处都要说这话,她不想因为他们魔教的缘故,将无辜百姓送死。

    他们多说这一句话不费事,但能让修仙之人多些束缚,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

    修仙人略一迟疑,最后将剑收了回去。万一魔修是真的看上了这个丑小子,以后再来发现自己把小子杀死了,岂不是自己的祸事?

    长老也只是说让自己前来打探,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们很快便离开了,剩下这一家人惊魂未定。

    那父亲看了看桌上的粮食,又看了看儿子,终于察觉这个天下其实和古时候的说法不一样。

    何染霜他们此次的行程并不隐蔽,每一步都被修仙门派窥探着。

    但修仙门派看来看去,发现魔教妖女也没做什么大事,既没去屠戮小门派,也没去什么秘境。而是如同游玩一番,到处闲逛,偶尔捡几个侍从带走。

    看样子,魔教确实上不得台面,带走的都是普通凡人,面容普通甚至丑陋,有时候还发些粮食。

    寂融想想都想笑,觉得魔教也就一个化神算个东西,其实行事不知所以,完全没什么章法。

    他真心实意觉得,魔教虽然现在有些底气,但迟早要完。和凡人离的近了,有什么好处?

    粮食不值钱,但分给凡人,就是浪费。

    他们修仙门派专门制定了规矩,让人族皇帝和衙门代为行事,专门加大税收,将粮食和钱财都从凡人那里搜罗过来。

    修行之人不需要粮食,但他们需要凡人来当下人,需要珍宝来修行,来建造新的庭院。所以粮食转手高价卖出去,宁愿烂在仓库里,也不能浪费在凡人嘴里。

    没想到,魔教还发粮食给凡人?

    寂融不明白,他看向窗外,几个凡人仙侍穿着织金的衣服和硕大南珠的绣鞋,在廊下和湖边摆出不同的造型,有的拈花,有的玩扇。

    长得极为美丽,画面也赏心悦目,这都是其他的门派送来的,已经在庭院中摆放了一段时间。

    虽然还是美丽,但寂融有些看腻了。

    这是他长居的小院,檐下坠着白玉,此外还有春花院,夏荷院,秋鹤院,冬雪院。寂融是修行之人,修行需要心境,所以他需要每个时节最美的景象来辅佐自己的内心。

    当然,他是不可能自己去维护这些地方的。

    他手下的弟子,也不可能去做这些低贱的活,干净的玉石地板、终日发亮的明珠,都是他院中的凡人做的。

    若是做不好,那就换。

    寂融院里每月都会死去几个旧的,再来几个新的。

    这些匠人是人族皇帝送来的,技艺非常高超,若是在凡人中,定是有些地位、被人尊重的老师傅,但在寂融这里,便是每月一换的耗品。

    他看了一会儿院中景象,终于觉得有些舒畅了。

    虽然魔教的事情还是有些糟心,但魔教看上去,心无大志,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在凡人里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反正影响不到他们。

    寂融缓缓舒了口气,对身后跟着的人下了令:“院里的我看腻了,换了吧。”

    立刻便有人去了院中,将那几个站立的女子粗暴推走。

    寂融身后的人小声问:“下次换什么样的摆设?”

    寂融想了想,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选皮肤白的,着红衣吧。”寂融说:“风有些凉了,还是红衣趁黄叶。”

    第八十三章

    常无忧忙忙碌碌的, 一边忙着接收何染霜不定时送回来的人手,另外还得去找云瘴前辈一趟。

    她不用想都知道,前辈肯定又在罚自己的跪了。

    要是她来说, 前辈这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但前辈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甚至当了数百年的成年人。常无忧没办法置喙他的选择, 只能尽力让他舒服一点。

    所以常无忧拜托后山的陈姑娘帮忙, 缝制了结实又柔软的垫子。

    她有些忧愁地站在后山的空地上,不知道自己能送前辈些什么好东西。

    前辈对他们的恩情太大了, 她也想给前辈同样的回馈。

    但她没什么东西, 唯一的好东西还是之前从修仙人手里抢来的一些灵器,和洞府里捡的灵石。

    但这些东西,前辈都有。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些什么,只能在后山扒拉,把她自认为不错的东西全都准备了一份带去。

    临出发的路上, 她看了眼身边的大包裹,觉得自己像个上门的穷亲戚……

    大包裹旁边是囡囡。

    囡囡已经长大了一点,像个大孩子了。

    她还是有点黑, 因为小时候总是跟着其他孩子往外跑。不过后山的孩子都黑,囡囡黑得就不算突出。

    她自小跟着阿爷阿奶, 阿爷阿奶年纪大了,身体也愈发不好了, 所以囡囡很懂事,能照顾家里。

    曲肃给她们两个开了传送阵, 让她们两个出发了,前辈会在那边接应, 很安全。

    曲肃留了下来, 继续忙碌。

    囡囡现在的个头已经到了常无忧的腰间, 她知道这次是来见云叔叔的,很是高兴。

    她扶着包裹,绷着一张小黑脸,很是老成地和常无忧说起家里的事情:“教主,我家里忙,但修行的事情也没落下。”

    她很怕常无忧觉得她偷懒了,于是解释:“是阿叔说我可以晚点得脉的。”

    常无忧摸了摸她的头:“听你阿叔的就好。”

    囡囡像个大人一样叹口气:“我也想早点,但阿叔并不听我的。”

    她们传送阵刚到,囡囡就对着林子大声喊:“阿叔!阿叔啊!”

    小女孩的声音一发出,对面就有了动静。

    常无忧一眨眼,就置身在院中了。

    “阿叔。”囡囡在院中没看到人,于是喊:“囡囡来找阿叔玩了。”

    屋子里有了一点轻微的笑声:“可是阿叔在忙呢。”

    囡囡趴到了门缝上,踮着脚用力往里看,这一看就把她吓了一跳:“阿叔啊,你怎么跪下了呢?”

    常无忧坐在院中的椅子上,看囡囡和前辈说话。

    “阿叔,你是犯了什么错吗?”囡囡小声问:“你不要怕丢人,小时候我把王家柱子的头打破了,阿奶也让我罚跪了。”

    云瘴前辈听着小姑娘稚嫩的声音,忍不住想笑:“没有,阿叔没有犯错。”

    但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想了想说:“阿叔……只是想跪了。”

    他透过门缝,看到了小姑娘黑乎乎的小脸上慢慢露出震惊的表情。

    “阿叔……”囡囡有些为难地问,也是发自内心地关切:“阿叔要是有病的话,可以找蚯蚓姐姐治的。”

    前辈哑口无言。

    小孩子是真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常无忧忍不住笑起来,给前辈找面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前辈莫怪。”

    常无忧轻轻拍了拍囡囡的后背,算是惩罚。

    囡囡不知所以,没觉得自己说错,她仍然眼巴巴地看着屋里的阿叔,不知道阿叔这个怪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一些。

    被小姑娘担忧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云瘴前辈犹豫了片刻,终于咬牙站起了身,他不能让囡囡觉得自己有病。

    三个人终于坐在了院中桌子上,常无忧挺高兴的,觉得囡囡很棒。

    若是前辈一直跪着,她也得去陪着跪一会儿,哪能前辈跪着,她站着说话呢。

    现在囡囡坐在椅子上,小腿悬在空中,快活地吃果子,常无忧和前辈说起话来。

    她知道自己给不了前辈什么珍贵的礼物,所以她只能让前辈不后悔。常无忧说起后山现在的进展,说起百姓的生活。

    还说起何染霜外出的事情。

    最后,她还说起以后的计划来:“我们要更多的人手,势力更加强大一些,日后若是有活不下去的凡人来我们这里想要安稳过日子,我们便收下。算是……一方庇护,起码给他们点活下去的念想。”

    “还有我们自己做的雷,现在做的很安全了,需得触发了才会炸开。我们准备过段日子就向凡人卖雷了。”

    凡人买这个做什么?只有一个用途,被逼的活下去了,才会用。

    前辈明白,于是没有再问,只是点了点头:“很好。”

    常无忧舒了口气,只要她没有让前辈失望就好。

    前辈不提魔教的事情,只说起囡囡:“这次让她在我这儿住段日子吧,我要给她得脉了。”

    囡囡正吃着红果子,嘴边一圈红色,闻言她立刻摇头:“不行嘞,我得回去照顾阿奶。”

    她煞有其事,好像自己有多大的责任,家里一天没她不行一样。

    前辈看着她笑,拿了手绢轻轻给囡囡擦拭嘴角果子的汁液。

    他哄囡囡:“也不会很久,这次给你得了脉,以后你就能在后山帮大忙,有更大的用处了。”

    囡囡左思右想,终于做了艰难的决定。她凝重对常无忧说:“教主啊,那我就先不回去了。”

    囡囡的小黑手紧紧握住,眼神坚定:“我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得更有用才好。劳烦教主和我爷爷奶奶说一声,就说囡囡在外面学本事呢。”

    常无忧看着这个六七岁的大人,只能点了点头:“你放心学本事,我会告诉你阿爷阿奶的。”

    前辈是真的很喜欢囡囡,一直拿着手绢给囡囡擦嘴角沾上的汁液。

    囡囡也和前辈亲近,觉得自己手脏了,就乖乖把手伸出来,让前辈擦拭小手指。

    一老一少,相得益彰,并不需要多说话,就已经很默契。

    常无忧不愿打扰他们两个的宁静,只自己喝茶。

    她不时看一眼囡囡,心中有些感叹。这孩子才一岁多,就没了父母,但有了阿爷阿奶,现在又有了阿叔。

    虽然生身亲缘已断,却再续了更纯粹的感情。

    看囡囡活得还不错,常无忧也算是舒了口气。

    她待了一会儿之后,便告辞了:“那囡囡留下,山中还有些事情,我得先回去了。”

    前辈和囡囡送她到了院门口,囡囡不停挥手:“教主再见!记得和我阿爷阿奶说,囡囡也很想他们……”

    前辈脸上一直带着笑,但囡囡实在话太多了,前辈只能摆了摆手,囡囡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教主在自己面前没了影子。

    囡囡有些气呼呼的,转头对着前辈说:“阿叔啊,你得让囡囡把话说完啊!”

    云瘴前辈只能哄她:“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常无忧回了山中,曲肃正在清点何染霜送来的人数。

    “挺多的,有七人。”

    七人确实算多了,虽然灵脉数量都不到能修仙的水平,但修魔没问题。他们再将功法改一改,以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常无忧和曲肃商量了之后,给这七人安排了师父。

    楼探阳分了两个徒弟,曲肃和何染霜也各自分了一个,侯朴那里分到了三个。

    毕竟侯朴原来只有楼探阳和囡囡,现在楼探阳已经金丹,不需要侯朴的教导,囡囡也有前辈指引,给他三个正好。

    这七人的家人也都跟来,被楼会长和陈奇观安排妥当,每家都分到了青砖的小房,还分了地。

    家里若是有孩子的,第二天就送到了学堂里。

    这些人原以为自己来了新的地方,起码要被规训下,但他们刚到这里,便立刻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立刻就有粮食和房子,以往只能在村子里疯跑的孩子现在也有了学上,甚至还不要学费。

    他们没什么好抱怨的,简直不能更加高兴。

    其中有一个男人,当了曲肃的徒弟,但他年纪不小了,比曲肃还大一些。他受过太多的罪,所以还不到三十,就生出了白发。

    这个男人名叫赵固义,父母已经死去,好不容易有了妻子,妻子却难产,只留下一个小女儿。

    他带着小女儿孤苦伶仃,靠着两亩田过活。秋以进了他家的破院子时,男人胆战心惊听完了秋以的话。

    听完之后,他看了看小女儿,他的小女儿穿着满是补丁的旧衣服,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姐姐的漂亮衣裳。

    赵固义只问了一句:“以后,我们是不是能吃饱饭,我女儿能不能穿上好衣裳?”

    秋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从兜里拿出来一块糖来,这糖是出门时,教主塞给她,让她在路上吃的。

    秋以看着小女孩吃着糖,给了男人肯定的回答:“不会挨饿的,以后你修行了,可能需要去打斗,但我们也会和你一起。你们都能吃的很好,没人欺负你们,有新的衣裳穿,有新房子住。”

    “你的女儿还能去读书。”

    赵固义再没了别的话,当即跟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入了魔道,之后大抵没办法看着女儿长大了。但女儿能过上更好的的生活,不用再和他一起受着苦,能吃饱饭,能穿上新衣,能上学,他心满意足。

    赵固义本来是为了让女儿享福来的,自己苦点无妨,但他没想到,自己也并没有受什么罪。

    他的女儿现在被一户人家养着,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儿子,非常想要个女儿,对他的女儿很是疼爱。

    赵固义站在曲肃身边,认真听着曲肃讲给他的修行方法。

    他身上穿上了之前不敢想的没有补丁的好衣裳。曲肃走后,赵固义缓缓进入了识海。他思绪沉沉,心中只有一个悲伤的想法,这样的好日子,可惜孩儿她娘没福分了……

    第八十四章

    何染霜此行并没有去很久, 十天后她便回了山中,回来时,又带来了几户人家。

    这次, 她一共给魔教带回了九个弟子。

    此外,还有些不引人注目的变化。

    魔教的存在终于公开了。

    她去过的地方, 关于魔教的消息在凡人口中隐秘传播。

    他们其实现在知道的还不多, 但都知道了“有个穿红衣的魔教女长老,极为美艳, 不爱说话, ”“还有个叫蚯蚓的魔教女弟子,温温柔柔的。”

    他们还知道了,魔教会来选人,愿意跟去就可以跟去,若是不愿意去, 魔教还会留下一袋粮食。

    这些小道消息在凡人中慢慢传开,从一个村子传到另一个村子,又从一个镇子传到另一个镇子里。

    魔教所在的位置也被传播开来。

    秋以问过的人, 若是不愿意去,她不仅留下了粮食, 还留下了地址。

    修仙门派早就知道他们的地址了,瞒着也没必要了。

    这个名为无忧山的地址, 也被口口相传开来。

    只是现在很多人还有些怀疑,他们只是听说了魔教的人还算和善, 但其实心中并不相信。修仙的人是这副德行,魔修又怎么可能会好呢?

    但终归, 有个种子已经被种下了, 经过时间的流逝和其他事件的发酵, 这颗种子早晚会发芽,结出谁都想象不到的果实。

    何染霜此行,没遇见任何一个修仙之人。

    常无忧趁热打铁,让何染霜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让曲肃再带着人出去了。

    这次出门,他们也同样的高调,曲肃一身白衣,冷着一张脸,尝试着去了人数更多的地方。

    这次曲肃的外出,也让修仙门派慌了起来。

    修仙门派已经在无忧山附近安排了弟子看守,若是有人出来,便会向掌门禀告。

    得到曲肃外出的消息后,各个掌门都颇为费解:“魔教……是不是闲的?”

    他们搞不明白,和上次一样,也一路跟踪、窥探曲肃的行迹。

    但曲肃这一路和何染霜一样,只在凡人中间晃荡,偶尔带走几个凡人,或者留下几袋粮食。

    上次被何染霜留下粮食的人家,修仙之人已经问过了、也威胁过了,确实没什么特殊的。这次他们又去了曲肃留下粮食的人家,和上次没什么区别。

    他们慢慢便有些懈怠了。

    但跟踪魔教的人手还是要安排的。

    被安排来做这事的,多是门派里不怎么要紧的人物。他们功力尚可,但没什么人脉,只能来做这等苦差事。

    跟踪魔教,这事确实不好,还不如去给其他门派的掌门长老送封贺函,起码还能得点赠礼,或者混个清闲。

    跟着魔教,一是有些危险,谁都不知道魔教要做什么,说不定就发起疯来,自己性命都有虞了。

    二是得跟着魔教的作息来,魔教停了,自己才能停,魔教若是行起路来,自己也只能跟着了。根本没个得闲的时候。

    曲肃他们一行人走在路上,刚刚他们御剑飞了一段,现在靠近一个城镇了,便下来步行。

    曲肃一边向前走,一边查探到后方的修仙在骂骂咧咧。

    “魔教的歹人怎么闲不住啊,”有人在抱怨:“不是御剑,就是走路,我们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般的罪!”

    “是啊,”另有人长叹应声:“幸好晚上还能去客栈里歇息。”

    他们啰里啰唆,满心以为自己声音小,距离也远,魔教不会知道自己的动静,所以把魔教小人骂了个痛快。

    曲肃微微一笑,下午在镇子里忙完后,找到了一户愿意跟去的人家,这家的小儿子根基还算不错。

    这户人家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在此之前听闻过魔教的传闻,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决定跟去的时候,这庄稼人憋了半天,终于吭呲吭呲地开了口:“大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曲肃,心里有些敬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明明是魔教,却如同仙人一般。

    他又扭头,看了一眼侯朴的黑脸才有了勇气:“大人,我听说您会发粮食……”

    “我们村里有几户人家,着实过得艰难……”

    他话还没说完,曲肃便点了头:“带我们去吧。”

    这老实的庄稼人非常惊喜,当即带着曲肃他们去了村里那几户困难的家庭。侯朴大方地从戒指里拿出几大袋粮食,给了每家一袋。

    那些平白得了粮食的人对曲肃和侯朴千恩万谢。

    曲肃语气平平:“勿谢。”他略一顿:“我也是挨过饿的人。”

    他们离去后,这几户人家仍然跪在地上,心潮澎拜。

    其实灾年的时候,也有城里的富户给他们施粥,粥很淡,富户的家丁满脸都是傲慢,一副“多亏了老爷,你们才能活命”的劲头。

    今天这几户人家都是家中出了些意外,家中的田被疯牛踩了,或者是家人生了病,实在没了余粮。

    魔教的大人不仅给了粮,还不要他们谢。

    那句“我也是挨过饿的人”,一下子拉近了这些人和魔教的距离。

    什么魔教啊,他们心里慢慢想着,哪是什么魔头啊,不过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罢了。

    曲肃走到了外面,缓缓舒了口气。

    侯朴其实不太明白,于是小声问:“教主为什么要让我们对凡人好啊?”

    侯朴觉得确实凡人都是人,确实该好,但他不明白教主专门叮嘱他们这样做的涵义。

    曲肃也不太明白:“她说得话,我其实听不太懂。”

    侯朴深有同感地点头:“确实。”

    但曲肃记住了一个词:“她说,这叫什么人民……基础?”

    侯朴更加不理解了,他挠了挠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凡人对我们还能有什么帮助不成?”

    他们都知道凡人的皇室有句话叫做“得民心者得天下”,但这话和他们魔修有什么关系?

    侯朴不明白,于是直接放弃了思考。

    “反正教主总是对的。”他嘀嘀咕咕的。

    曲肃拍了拍手,对身后的众人下了命令:“今晚就在林子里歇息了。”

    跟着他的人不明白为什么,但乖乖听从了他的话。

    曲肃从戒指里拿出了帐篷来,这是无忧之前让后山做的。

    几个帐篷搭上之后,里面干净又舒适,子吉将食物分给大家,热热闹闹在火堆上烤熟,一群人快快活活地吃东西闲聊。

    新来的那户人家非常勤劳,坚定认为魔修大人都是好人,总想帮些忙,想给曲肃和侯朴烤肉吃。但被曲肃拒绝了。他们不分什么地位高低,不用伺候谁。

    一堆人围成一圈坐在一起,高高兴兴聊天吃东西,气氛好得不得了。

    他们这么舒适,但身后跟着的仙修探子可没那么舒服了。

    他们跟了魔修好几天了,今日又行了一大段路,很是疲惫,只想着等魔修进了客栈之后,自己一定要间上房,好好休息休息。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魔修竟然不去客栈,在林子里直接睡了!

    几个仙修被气得脑门疼,愤怒地在嘴里骂他们:“魔修脑子是不是有病!”

    “果然是享不了福的贱东西!”

    但他们骂来骂去,也没办法。

    他们在林子里就地坐下,觉得身体和心里都非常难受,但他们又不敢离去,生怕掌门责怪,只能忍着气守着。

    这一晚上,曲肃的人挺舒服的,睡得很好,曲肃和侯朴轮流守夜,也不算辛苦。

    只有那几个仙修,早上临行前身上沾了不少落叶和污泥,看上去有些落魄。

    曲肃遥遥看了他们一眼,嘴角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那几个仙修正在给自己施展净符,将身体清理干净,忽然有一个隔着密林,看到了曲肃的笑。

    那个仙修的动作一顿,有些恍惚地问:“那魔修是不是在针对我们?”

    其他的仙修也愣住了,他们细细想来,觉得好像是。

    他们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但他们没有证据,又打不过,只能生生受了这股恶气。

    这几个仙修的探子送回去的消息自然带了些个人情绪,将魔修的作为描述得非常卑劣,说他们做事没有章法,说他们总爱和凡人打交道。

    掌门们拿到了这些消息后,也是很看不懂。

    他们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魔修,现在应该做什么,自然是要多杀害几个仙修,霸占几个城市,彰显自己威风,把名声打出去才好。

    这是多好的机会,魔修竟然来做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这些掌门长老们思来想去,都不明白,他们暗地里聚在一起,一群人苦思冥想,终于有些明白了。

    “缺人手吧。”

    “对,应该是缺人。”

    “但就算缺人,找了这几个凡人,又有什么用。”

    “看样子,还想在凡人中当个好人。”

    他们嗤之以鼻,默契地摇了摇头,觉得魔教里一群蠢蛋。

    “让他们搞。”一个掌门大度地说:“反正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就算在凡人里有了好名声,又有什么用。”

    毕竟,凡人是杂草一般的废物东西。

    “等度洵掌门出关了,到时候将魔教那个化神打败,我们再上魔教山!”

    他们达成了一致,只要魔教不伤他们的弟子,那就不管了。

    跟踪自然是要跟踪的,在魔教山附近设置据点查看动向也是要做的。

    “我们盯好魔教的动向,定不能让他们妄为!”这话是另一个掌门说的,这话一出口,便被其他人投以了赞赏的目光。

    这话说得不错,他们也是有自己的功劳的。看,他们可是一直盯着魔教呢。

    但其他的,他们暂时不管,魔教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偶尔听来当个乐子也是不错的。

    他们谈完事情,便去小聚了一场。

    宴会上美丽的女子和珍贵的食物,应有尽有。

    他们举起酒杯,彼此带笑颔首,这世间仍然是他们想要的样子。只偶尔有只小虫子混进来罢了。

    他们并不介意。

    但在他们不介意的地方,火苗开始慢慢燃起来,逐渐向四周蔓延。

    村子里散布着一个奇怪的流言。

    “听说,那魔教里有凡人能用的雷……”

    “不可信,不可信。”

    但话这么说话,这个信息却被很多人悄悄记下,继续说给其他不知道的人听。

    直到这个消息被送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

    第八十五章

    魔教的动静就没消停过。

    寂融多少有些厌烦, 但烦的不是魔教,是诸山。

    要不是诸山上次挑事,非要去魔教山中给君深寻个公道, 说不定现在魔教还藏着,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后续的麻烦事情。

    现在好了, 魔教生了气, 现在时常出来,他们也没有办法, 只能派人跟踪着。不过幸好, 魔教没什么大志,做事不成体统,只是让人心烦而已,不构成什么危害。

    寂融想得明白,等度洵出关, 将魔教那个化神处理了,剩下的魔教小啰啰自然不在话下。

    让魔教活一段时间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寂融坐在椅上,思考要不要将度洵从闭关中唤醒, 但片刻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度洵闭关还没多久, 又不是什么大事,算了。

    更何况, 度洵不管世事,闭关好多年才会出来几天。每次闭关前都会叮嘱自己, 若无天崩地裂的大事,就不要叫他。

    寂融也担心自己贸然将度洵叫出, 会让度洵不满。

    他能得了度洵信赖, 掌管整个门派, 不是因为自己多厉害,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师叔。

    但度洵并不止这一个师叔,寂融不能让度洵不高兴。

    若是魔教开始对修仙界动手,那才是该把度洵叫出来的时候。好好盯着魔教就好,若无必要,就先静观其变。

    寂融的手指在桌上轻叩,心里已经理清了思绪。

    常无忧自然知道修仙界的打算。

    在他们无忧山五十里外的地方,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都是各个门派派来盯梢的弟子。

    曲肃和常无忧说过这事,还问她要不要驱赶走,或者直接处理了。

    常无忧这点和寂融他们想的一样:“算了不要管他们,先静观其变。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看着点我们。”

    “要是把他们处理了,说不定他们又想什么法子了。反正他们对我们不放心,一定要看着我们才行,就算是这次处理了,还得偷偷摸摸的,还不如放在明面上。”

    仙魔两道没有当面沟通过,却达成了诡异的默契。

    魔修正大光明外出,仙修在魔教山附近安插了据点,也每次都会跟踪魔修的出行。

    彼此对对方的存在心知肚明。

    常无忧自顾自忙碌,她现在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凡人常无忧,另一个是魔教的化神依仗。

    现在是个好机会,若是顺利的话,说不定就能和仙修鼎立起来,双方互不干扰。

    曲肃和何染霜不间断地轮流外出,务必让外界将魔修的现世视作常态。

    在山中,侯朴和楼探阳在教导新来的弟子,人越多,便力量越大。

    曲肃和何染霜即使在外出的过程中,也坚持不断修行。

    他们要尽快化神,毕竟现在魔教看起来是有些依仗,但归根到底,也是虚假的。他们一定要自己有这个能力才好。

    常无忧紧锣密鼓地规划魔教下一步的发展,也把魔教的存在宣扬得天下皆知。

    楼会长听了她的想法,回去和其他人商量过,又在后山开辟了一片土地。原来只立在山顶、藏在树荫中的写着“魔教”两字的石碑,便可以搬出去了,放在更明显的位置。

    这样的活,便由侯朴来干。

    他问过常无忧石碑放在哪里,常无忧告诉他选个明显的位置,他便自己做好了决定。

    他机智地将石碑放在了仙修探子们的眼前。

    那些仙修安插的探子属于不同的门派,每个大点的门派都不放心,非得派几个人来。

    这些不受器重的弟子最多也只是褪凡,被安排了这活。他们都被掌门叮嘱过,不要轻举妄动,看着就好。

    于是鬼鬼祟祟盯着魔教的山头。

    刚开始他们以为自己行踪还算隐蔽,终日藏在林子里,偷窥着魔教的动态,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但起码是个成功的探子。

    直到一天,侯朴扛着“魔教”大石碑到了不远处,将石头重重往地上一放。声音太大,将那些活得凄惨的仙修给惊动了。

    他们慌里慌张探头来看,正好和侯朴的视线对了个正好。

    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但侯朴是个粗性子的人,他左右打量了那些弟子一眼,觉得他们形容惨淡。他听教主说过,这些探子在明处比在暗处好。

    也知道这些都是门派里不怎么要紧、不被器重的人。

    侯朴摇了摇头,觉得他们不管是不是好人,现在看起来有些可怜。

    于是,侯朴摇着头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自己还嘀嘀咕咕:“真可怜……”

    他觉得自己心里美滋滋的:“要是我出去做苦差事,教主肯定不会这么对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侯朴办完了事,便高高兴兴回去了,一身轻松。

    但这些弟子被这个魔修搞的心里非常委屈。

    他们自己里外不招人待见,他们自己能不知道吗!

    这个魔修,杀人诛心!

    既然都已经打过照面了,仙修们也自暴自弃了起来。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都被人发现了,自己还活得苦巴巴的,有什么意思?

    有些弟子去问了掌门,能不能换人来,或者给自己建个房子?

    当然被掌门拒绝了,被拒绝后,弟子们心中立马想起了那个黑壮魔修那边说的话“太可怜了……”

    竟然被一个魔修说可怜?他们也觉得自己凄惨起来了。

    弟子们破罐子破摔,在“魔教”石碑不远处给自己搭起了几个亭子,总算舒服了一点。

    亭子的事情自然被禀告给了常无忧。

    仙修探子监控他们的时候,后山也自发安排了百姓的巡逻队来监视修仙的探子。

    说是隐蔽的探子,其实双方的一举一动都尽在眼底。

    探子们都是褪凡境界的弟子,毕竟金丹的多少算个人物,不能来做这等事情。

    褪凡境界,其实能力不多强,建个亭子很是缓慢。

    他们也没做过什么活,不知道该怎么建房,于是用戒指去外面装了砖石来,自己胡乱搭建上去,能立住就行。

    ……非常丑陋。

    后山百姓的巡逻队眼睁睁看着这些丑亭子建起来,越看越生气。

    亭子建好的时候,楼会长遥遥望着那些亭子,沉重地叹了口气,觉得多少有点有碍观瞻了。

    随着曲肃和何染霜不断地外出,魔教的信息慢慢传得天下皆知。他们刻意向凡人宣传了自己得住址,希望能给活得艰难的人一条活路。没过多久,真的有人寻来了。

    来人驾着一辆小车,车上是他年迈的父母。

    男人到了山前,找不到入口,被一直盯梢仙修探子的小分队发现了。

    楼探星今日就在小分队里,看到那男人,便意识到这是个凡人。

    男人走到了魔教石碑前,便不知该往何处去了,楼探星大声喊着:“这里!这里!”

    但距离遥远,那人没有听见。

    住在亭子里的仙修倒是听到了动静,从亭子里走出来,和那男人打了个照面。

    这群修仙之人在这里呆久了,一切自力更生,没了往日的倨傲劲,看上去便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加好看一点而已。

    男人已经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人,满心欢喜,直接迎上去问:“敢问这位小哥,无忧山在何处?”

    修仙弟子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找那里做什么?”

    男人觉得这里既然已是魔教的地方,那这几人就算不是魔教的,也应该和魔教有些关系。于是爽快承认:“我想来投奔魔教。”

    男人的老父母坐在小车上,腼腆又期待地看着对面的人,期望得到一个回答。

    被他们问路的弟子是群贤刀派的,名叫贤卢,听到了男人的话,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投奔魔教?竟然来问他们仙修?

    他不止不想回答,甚至还想将男人一家当场砍死!

    但贤卢看了对面的大山一眼,并不敢这么做。他觉得有些没意思,不想理这个男人。

    贤卢当即转身,就要回自己的破亭子里歇着。

    但车里男人的老母亲大声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来,男人急忙跑过去帮母亲捋顺气。

    贤卢自然是不会可怜凡人的,但他现在做不了什么,又听着咳嗽声心烦,于是只能顺手一指:“那边!”

    男人正忙着拍打老母亲的后背,于是只听到了那句“那边”,没注意到贤卢语气中的不耐烦。

    男人终于将母亲安置妥当,架起车,就要向贤卢指的方向继续前行。

    他的车刚行起来,男人又停下来,从车厢里父亲母亲脚下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煮好的鸡蛋。

    男人跑到贤卢身边,满脸的笑:“我们走了半月了,终于快到了。”

    贤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满脸的戒备,男人伸出手,将鸡蛋往贤卢的手里一塞:“谢谢小兄弟啦!”

    贤卢被惊呆了,等他反应过来,男人已经驾车离开了,贤卢手里握了个鸡蛋。

    他恍恍惚惚,不明白自己怎么混到了这份上,被凡人叫做兄弟?

    但他看着渐渐离去的小车,并没有张口斥骂。

    贤卢看了一会儿男人的背影,便踱步走进了自己的小破亭子里,手里仍然握着那个不值钱的鸡蛋。

    楼探星带着人跑了过来,他生怕仙修探子对这男人做什么,于是跑得很快。

    楼探星看到男人和仙修的探子说话时,满心害怕,生怕这人会遭遇不测。

    但还好,他们跑过去的时候,男人脸上还带着笑。

    楼探星安排人将男人手里的绳子接过去,帮他赶车。他走在男人身边,问起男人的情况。

    男人很朴实:“我村里有人被带过来了,你们还给我家送了一袋粮食。”

    “听说来你们这儿,给分田,不交税,愿意干活就有好日子,我觉得全天下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于是,他考虑清楚之后,就带着自己劳累了一辈子,也没能攒下半分余粮的父母来了这里。

    他有些信魔教,觉得愿意分他一袋粮食的人肯定不是坏人。

    他也觉得,日子最坏也就之前那样了。

    楼探星点了点头,和他说了后山的一些规矩,男人频频点头。

    过了会儿,楼探星没忍住问:“刚刚你是找他们问路了吗?”

    男人挠了挠头:“是啊,那个小兄弟也是我们魔教的吧?”他知道自己被魔教收下了,现在极有归属感,张开闭口就是我们魔教。

    楼探星想告诉他,那不是魔教,那是仙修。

    但男人继续说了:“那小兄弟看起来凶,其实人还不错。”

    楼探星看了看这张朴实的笑脸,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算了,之后再告诉他吧。

    第八十六章

    他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让修仙界接受了魔教的存在,也让世间百姓知道了魔教。

    魔教已经消失几百年,忽然出现, 并且出现得张扬,这事传播得很快。

    这一年里, 慢慢开始有人来投奔魔教。

    若真的是劳苦百姓, 常无忧便接收了,她现在有余力, 便愿意帮帮这些人。她家的仇怨已报, 接下来,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想帮助更多人。

    人总是这样,若是自身的需求得到满足,便开始寻求自身之外的东西。

    常无忧想的更加简单,她遭受过的苦难, 曲肃和染霜经历过的绝望,她不想让其他人经历了。

    在黑暗中,每个人都在寻找光。

    但她想把自己燃成一把火。

    后山人口越来越多, 几乎成了一个独立的城市。

    大夫、教书先生,还有匠人、各个行业都不缺。

    甚至唱戏的小娘子, 也来了这里,有时候晚间便会登台唱上一曲, 给劳作了一天的后山百姓解解闷。

    每隔段时间,常无忧便会开个大会, 时间不长,但要求所有人都来听一听。

    她知道, 这些人受了尊卑教育多年, 可能潜意识里, 还是有些阶级的概念。她不遗余力,将人人平等的理念讲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她还将一些标语挂在后山各处。

    “人人平等”,“天生我才必有用”,“魔教的未来在我们手中”,“男女各顶半边天”,“一夫一妻好,相伴到变老”,“知识就是力量”……

    这些标语简单粗暴,不管读没读过书,都能听得懂。

    这些理念,在曲肃还有后山这些人眼里初看很奇怪。

    但他们每日里走出家门,便能看到这些东西,有时候还会在心里默念,日久天长,这些陌生的字眼便变得熟悉起来。

    他们刚开始来这里时,谈论的都是怎么活下去,说得都是怎么种田,之前怎么苟活的。但现在,嘴里也开始偶然蹦出来几个“自由”“平等”的字眼。

    这里的生活有意思,他们默默想着,有意思到他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也能拥有。

    偶尔,常无忧下山,走在后山的路上,会遇到百姓打招呼。

    他们试着用常无忧的说话方式:“教主,你好。”

    常无忧听着他们语气有些生硬,但她非常赞赏,于是回他们:“你也好。”常无忧觉得这对话普通,但和她对话的人却觉得颇有意思,每每这样打过招呼后,一定会和其他人说起来。

    “我今日和教主打招呼了,说了你好,教主也回了你好。”他们说起这事来,有些兴奋,又有些骄傲,便有更多的人开始用起来。

    这样的打招呼方式便更加流行起来。

    常无忧没有说过,这就是思想建设,但更加新潮的思想却确实流通了起来。

    新来的唱戏的小娘子性格活泼,每每见到常无忧,都要多说两句话。

    常无忧听闻过小娘子的经历,听闻她母亲被修仙门派的凡人打手掳去,生了她。后来她母亲去世了,她也被卖到了楚馆里。

    她来这里很简单,她恨修仙之人。

    她来的时候,和一个楚馆的小伙计作伴。两人来的时候关系很单纯,来这里没多久,便自愿结合,成了一对小夫妻。

    小娘子的娘死得早,她不知道母亲的姓氏,也不愿意要楚馆的嬷嬷给她取的名字,于是用了丈夫的姓,自称安娘子。

    这次见常无忧,便会说:“教主,学识字好累啊。”

    常无忧便逗她:“那不学了?”

    安娘子摇头:“那哪能不学呢。”她左右看了两眼,生怕别人发现,小声告诉常无忧:“王婶子都在学呢,她儿媳妇也学。要是我不学,以后就我孩子的娘不识字,孩子也没面子不是。”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骄傲,但微微扬起下颌,露出洁白的颈部:“我今天又识得十二个字。”

    常无忧笑起来,知道她只是得瑟一下而已。

    安娘子之前过得苦,后山有了女大夫,女大夫向秋以求过药,那药是用来治女人的病的。安娘子月事很疼,疼得满地翻滚,女大夫只能给她镇痛,再慢慢调理。

    常无忧听大夫说过,安娘子之前当舞女,还不到十岁时,就要穿着单薄的裙子在冬天的雪地里跳舞。

    安娘子现在笑嘻嘻的,给大家唱戏嗓门清亮,袖子也舞得好看,白日里捏瓷也利落精致,但她年少时的那些冬天,藏在了她的骨头里,让她每月都痛苦不堪。

    但安娘子是真的很想要个孩子。

    秋以知道这事,所以出去采药时,有时候会专门带着大夫,给安娘子和其他的人找珍贵的药材。

    安娘子知道自己要孩子艰难,她想要,但看得很开,她和丈夫说过:“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我一个出来卖的,你一个奴籍的青楼伙计,也终于当了体面人了。”

    “有几个女孩子愿意跟我学两句曲子,人家父母还专程来说上几句谢。”

    他们两个出生卑贱,之前从不敢想自己也能有爱情,也能被人尊重。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还是想让老天赐他们一个孩子,来过一过一点都不苦的好日子。若是孩子能有修行的资质就更好了,还能帮一帮教主他们。

    她的丈夫现在做了陈奇观的助手,他很聪明,原是官家子,在青楼偷偷学了算数,现在朝着账房的方向发展。

    现在,他珍惜地亲吻妻子的额头,只盼着上天还能再垂怜一点。

    初时,侯朴他们并不明白教主这是在做什么,但他们慢慢看到更多的人在他们这里得到了幸福。

    侯朴再没想过教主的用意,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刚开始,他只是想报仇,后来他想让魔教过好自己的日子,现在他才发现,最有意义的事情,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其他人也活得好。

    常无忧从没说过为天下为百姓之类的话,但他们魔教从始至终都在贯彻这个理念。

    云瘴前辈偶尔会问起这里的情况,他仍然不参与仙魔的事情,但他隐晦地做了承诺,若是有事发生,他愿意庇护后山百姓。

    这就足够了,若再次发生战事,那后山百姓安全了,常无忧他们也没了心中挂碍。

    囡囡被前辈照顾着,修行之路稳扎稳打,她年纪小,每个阶段都更长一些,但也已经到了褪凡。

    秋以做事稳妥,资质天生又好,现在隐隐有了金丹的迹象。

    子吉年纪更大了一些,在灵气的洗髓下,慢慢开始摆脱少年的模样。他崇拜师父,所以学着师父穿白衣,也学着师父不说话,但他终究是个罗嗦性子,有时候忍不住便又会嘟囔了起来。

    香叶香蕉现在也进展很大,但不如秋以。香蕉的烈性子开始柔婉了起来,虽然有时候还是毒舌,但学会了照顾别人的情绪。

    香叶近日和楼探阳走得很近,两人时常约着去练功,夜深了才说说笑笑地回来。这让香蕉有些惶恐,但她不好意思问姐姐,又觉得楼探阳人不坏,所以并不抗拒此事。

    还有其他新来的弟子,进度快的也到了褪凡,慢些的仍然在筑基,实在根基不好、又没有悟性的,便当了张圆的徒弟,在后山做事,闲时做活,若是外界来犯,便是另一道防御。

    已经快两年了,常无忧算着时间,自己也该出门一趟了。

    她得让修仙界确认,自己这个化神一直都在。

    化神出门,自然不能与一般相同。

    若是真的化神,如前辈那般,自然是随意就好,穿着青衫独行也无妨。

    但她不是,所以必须要把场面做起来,最好有些标志性,以后一看这些东西,便让人知道是魔教的化神来了,以后说不定能借此吓住不少人。

    换句话说,就是要装逼了。

    常无忧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终于有了风光的时候,自然要把场面搞大。

    她立刻想到小时候一直很期待的场景,于是她比比划划地和曲肃描述:“我转着圈从天而降,还发着光,让人不能直视。”

    曲肃看着她,真心实意问她:“我们要出去走一路,你要怎么转圈?”

    常无忧语塞,曲肃还在问:“是走一里路就转一次?还是边走边转?或者是见了人才转?但是见的人多了,你就得一直转了……”

    曲肃下了总结:“可以转,但你会头晕。”

    侯朴小声在一旁补充:“还可能会吐……”

    何染霜没说话,但脑中已经想到了无忧一边天上飞,一边吐的场景了,她微微皱了眉,委婉劝说:“不然算了吧。”

    常无忧想得美美的,如同天人下凡一般的场景,被曲肃说得惨不忍睹。

    她蔫起来,问曲肃:“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曲肃非常耿直:“你就应该藏在马车里。”

    常无忧非常生气:“我都化神了,还坐马车!”

    何染霜打圆场:“坐轿子,坐轿子吧。”

    何染霜瞪了一眼侯朴,侯朴已经很明白自己的地位了,他不情不愿开口:“我抬轿子。”

    他想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又是自己的麻烦,甚至他觉得还不如让教主在天上转圈,吐了也没关系。

    但他看了看师兄的脸色,没敢开口说这话……

    常无忧思来想去,都没有更安全和有逼格的方式,只能同意了坐轿子。

    但她有自己的审美追求:“若是遇到人了,就得给我撒花瓣。”

    曲肃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在执着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常无忧坚定地看着他,这次绝不让步。

    她童年时看过很多武侠剧,虽然没能和女主角一样天人下凡,但要是能和大反派一样让人见而不忘也足够了。

    曲肃最后只能同意了。

    他刚点了头,转身就对何染霜和侯朴叮嘱:“以后你们俩提前准备无忧要的花瓣。”

    侯朴太难受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最后全是他的活!

    第八十七章

    为了常无忧这次出门, 他们筹备了挺久的,一是线路,一定要安全。

    这一路, 他们要能展示出自己这位化神,同时也要顾好逃跑的线路。

    还有出门的人选, 以及万一遇到突发事件的处理方式。

    虽然经过近两年曲肃和何染霜不间断的出门, 他们已经确信,修仙界绝不敢出手。

    但曲肃谨慎惯了, 一定要做到万全的准备。

    此外, 这些准备做好之后,还有常无忧那些乱七八糟的奇怪要求……

    “要紫色的花瓣,特别紫。”

    侯朴找过了,山里现在没有,得春天才有。曲肃看着她, 和她好好商量:“这个季节,紫色的花瓣不好搞,用白色的行不行?”

    常无忧坚决摇头:“不, 紫色!”

    紫色才足够妖艳,显得自己不男不女, 还善恶难辨。

    常无忧自从家人去世后,已经多年没了什么特殊的欲望, 但今日忽然坚持,想要中二一把。

    但她说得这些理由, 在曲肃看来很简单:就是太长时间没出过门,憋出来的毛病!

    后山的楼会长听闻了教主的这个要求, 还挺理解的。

    他第一次见常无忧时, 常无忧还是个少女模样, 脸上有些婴儿肥,所以即使现在教主看起来已经是个年轻姑娘了,但他仍然觉得教主是个孩子。

    “教主要就做,”楼会长劝曲肃:“她这么多年里,可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

    楼会长有些感慨:“想当年,我们还在归云山庄手下过活,不止纳苛税,还得供奉神位。”

    “现在她带着你们给我们条活路了,要过什么东西?”

    不止没要过,还每年巴巴地给他们送些好的。

    更何况,楼会长是真的挺心疼常无忧,觉得她不容易。

    一个孩子,带着这么多人,将日子过成了如今的好模样,这一路走来自己心里有多少艰难?

    她明明可以要人命,要钱财,但如今只是想要些紫色的花瓣罢了。

    曲肃也想给她,只是觉得有些难办,并且,他觉得紫色多难看啊……

    其实,曲肃对颜色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喜好,除了粉色外,他都不太在意。

    只有紫色,是君深穿过的颜色,他不喜欢。

    但曲肃并不想因为君深穿过就不让无忧碰,没这个道理,君深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可能影响到他们的现在。

    只是,这颜色的花瓣是真的难搞。

    但楼会长有办法。

    楼会长找了纺织处的婶子,婶子觉得不难。

    婶子说:“正好我们最近裁衣,剩下不少碎布了,都只有一点点大,我们还在想怎么用上呢。这不正好吗。”

    婶子用染料,将碎布全都染成了艳丽的紫色。

    之后,婶子又找了几个姑娘,大家一起嗑瓜子,一起把碎布剪成了小小的花瓣样。

    常无忧看到的时候,颇为惊喜。

    曲肃没让她细看,只让她远远看了眼效果。

    常无忧觉得很不错,心满意足,再没了其他的要求。

    楼会长叮嘱了曲肃,别让她知道是婶子做出来的,不然她心里可能愧疚,以后说不定就不要了。

    但婶子能为她做些什么,其实心里挺高兴的。

    曲肃最后也没有说这是布做出来的花瓣。

    他们准备了许久,终于一切稳妥,要准备出门了。

    这次出门,和以前不同。修仙的探子跟上后,立刻察觉了不同。

    因为这次魔修竟然抬了个小轿子,抬轿的是那个金丹巅峰的黑胖魔修,还有另一个金丹后期的魔修,还有两个颇为好看的女魔修。

    其实就是侯朴和楼探阳,还有秋以和香叶。

    按理来说,是应该曲肃和何染霜来抬轿的,但他们两个要时刻提防着周围的情况,不能分心,于是只能让侯朴他们来。

    曲肃走在轿前,何染霜走在轿后,将方圆十里内的异动全部收入眼底。

    常无忧仍然穿着云瘴前辈给她的斗篷,经了前辈的允许,这件斗篷上充斥着强烈的化神气息,若是轿门打开,这些气息便会朝着对手扑面而去,造成境界上的强烈压制。

    她在山中待了一年多时间未能出来过,虽然山中时常有新人来,但她终日忙碌,也看惯了山中景色,多少有些腻味。

    现在走在小路上,她不停悄悄将帘子掀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向外张望。

    洛秋以轻声和何染霜说话:“师父,这次……我察觉不到周围的气息……”

    何染霜微笑:“对,之前那些人跟踪我们,你能感受到,但现在他们不敢靠近,方圆十里内都没人敢窥探我们的行迹。”

    这是为什么,他们都知道。

    修仙界还是怕,怕自己的窥探会惹了魔教化神的不满,招致祸患。

    他们这次出门,其实声势更大一些,但遇到的人倒是更少了。

    他们也不敢多事,严格沿着之前规划好的路线,绝不多行一步。

    就这样走了两天,晚间他们停在外面,歇息起来。

    曲肃撑起来防护罩,在里面和常无忧说话。

    常无忧在轿子里,什么事情都没遇到,虽然是好事,但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她听曲肃说了这次的情况,曲肃告诉她:“这次看样子更为安全了,那些修仙之人甚至不敢走近我们。”

    “这次你出来一趟,应该很有用,之后他们更加不敢对我们动手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知道自己目的达成,但也觉得无聊起来。她甚至觉得有些惋惜:“这修仙界,这么这般模样……”

    侯朴问她:“教主觉得,修仙界应该是何模样?”

    常无忧想着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一些故事:“刚开始啊,我什么都没经历过,也什么都没见过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修仙界应该干干净净的,应该是个纯粹的地方。”

    她说的这几个词语,和如今修仙门派的模样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干系,甚至让侯朴有些想笑。

    但常无忧仍然认真描述着自己曾经想象中的修仙模样:“我觉得啊,修行的每个人都应该心有大义。”

    “都应该以天下为重,为生民为先。应该一心修行,不管世事,不掺和凡人的事情。但若是天下有乱,就站起来以身殉天下。”

    “就像现在,他们听到了魔教的人出来了,不管自己境界如何,不管对手境界如何,他们都应该站出来,为了心中大义而做出一些事情。当然了,他们对我们魔教动手不对,但这样什么都不做,更让人瞧不起。”

    “他们现在这样,畏畏缩缩,甚至连我们的几公里内都不敢走近。”常无忧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对手确实太过拉胯。

    曲肃听着她的话,完全想象不到这样的一个修仙界,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修仙之人。

    但他尝试着换了个角度,将她说得修仙之人换成了他们魔教中人,便能理解了。

    “确实,”他点了点头:“若是之后我们魔教的后人变成了这副样子,我们也是会极为心痛的。”

    其实常无忧看到的书里,其实是有这样的修仙前辈的,为了生民和个别修行后期、失了神智的魔修战斗,义无反顾。

    但这些事迹,已经相隔太久,甚至将现在这些修仙之人叫做那些前辈的后人,都有些侮辱了。

    经过了这么些年,修仙界的模样,既对不起百姓,又对不起先人。

    常无忧没再说话,只觉得可悲又好笑,堂堂一个修仙界,这么多人,竟无一人有胆量出现在他们附近。

    这样的对手,就算实力比他们强一些,但也担不起他们的半分尊重。

    她最后只说:“修仙界这副模样,我们要是还能败,就太丢人了。”

    侯朴很认可,当即点头:“我们自然不会输。”

    他觉得自己要是输给了这样的对手,真的对不起死去的义父。

    其实,修仙界经过这一年的熏陶,已经有些习惯了魔教正大光明的外出。曲肃和和何染霜,还有之后的侯朴和楼探阳外出频繁,早就让修仙之人本有些敏感的神经都麻木了。

    但这些常无忧的外出,还是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每个掌门和长老都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化神出来了,但他们不敢猜、也猜不透尊者的意图。

    只能躲避。

    各个门派下了紧急命令,将之前安排的每个探子都召回,不许靠近,更不许偷窥。

    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这些作为丢人,只觉得自己谨慎。

    他们浑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对待凡人如猪狗,对强者便畏惧。

    但最近修仙之人的谨慎,对他们附近的凡人倒是一件好事了,少受了不少委屈。

    很多凡人还没接触过魔教,也听闻了古时候传下来的魔教不好的传闻,但慢慢也尝出点味道来:这魔教兴盛了,对他们而言,倒也不是坏事啊。

    整个修仙界都为了一小支魔教队伍而瑟瑟发抖的时候,诸山阴暗的地牢里,忽然有弟子大声惊呼起来:“二师姐不见了!”

    地牢里,最为坚固的那间牢房中,正中央的铁链已经断裂。

    地上洒落了斑斑的血迹,延申到门口,消失在远处。

    地牢里已经安稳了很多年,这些年里也只关了一个人。现在彻底慌乱了起来,每个弟子都争先恐后往前跑,生怕晚了一步,便会给门派招致祸患。

    其延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身侧两个美丽的凡人,一男一女给他轻轻扇风,他已经元婴初期,并不觉得炎热寒冷,但他喜欢这样的感受。

    其延最近日子还不错,和另外两个长老开始有些关系和缓的意思,也许不假时日,他便可以得到自己渴求的东西。

    但他还没舒服多久,外面就有了慌张的声音。

    “长老!长老!”

    弟子叫得撕心裂肺,让其延心中一慌。

    其延努力平复心情,不觉得会有什么大事,于是他沉声开口:“有何事情?”

    他还想训斥两句,让弟子稳重些。

    但弟子进了屋,哭丧着脸开了口:“师姐,二师姐她……逃出去了啊!”

    其延心中嗡得一声,震得他头昏脑胀。

    “她去干嘛?”其延声音都干涩了。

    “二师姐打晕了小师弟,逃走时说……”弟子声音放小,生怕被外人听到:“说她要去除魔了……”

    其延脑中的嗡鸣声越来越大,他恨得要死,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弟子!

    自魔教现世,整个修仙界达成了一致,静观就好,就他这个二徒弟,非得除魔,拿着剑就要往外跑。

    没想到在水牢关了快两年了,在魔教化神出来的关头,她竟然跑了出去!

    其延慌忙开口:“去寻她,一定要将她找到,绝不能让她出现在魔教的面前!”

    要是真的有问题,那灾殃说不定就到了自己身上啊!

    第八十八章

    常无忧并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

    今日, 他们到了个景色很好的地方,湖光山色,河水缓畅, 很是美好。

    她便在这里多待了些日子。

    曲肃烤的鱼不错,她现在每日都要吃上一条。

    只是, 她不方便出来, 终日呆在轿子里,其实有些无趣了。

    等看腻了这里的景色, 他们便要回山了。

    这次声势浩大, 目的也已达到,也到了回去的时候。

    但在他们很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灰衣的女子正朝着这边走来。

    她手腕和脚腕上都有血,长得本就平淡,现在唇色发白, 更是显得憔悴。

    她的灰衣服上沾了血,整个人灰头土脸,像是一个落魄的普通贫家女, 但背上的大刀彰显着她的不同。

    她低着头行路,抬目时, 眼睛和背上的刀一样闪着光。

    她身后不远处,有个白衣的少年带着哭腔喊她:“师姐, 师姐,你不要走了啊。”

    但女子没有回头, 也没有应声,甚至脚步的幅度都没有一点变化, 坚定继续向前。

    她身后的白衣少年只能哭唧唧继续跟着。

    “师姐啊, ”少年哭腔越来越重:“师姐, 再往前走,可就快到魔修那里了啊。”

    他年纪还小,还没过几年的好日子,还不想死。

    可他拦不住师姐。

    他只是个褪凡,但师姐,已经是金丹了。

    但师姐,也只是个金丹啊!

    前面的,可是魔教化神啊!

    少年不知道师姐怎么有这个胆子的。

    他不敢再跟着师姐了,但他又怕自己回头了,之后会被师父训斥,于是他只能一边哭,一边跟着师姐向前。

    少年的哭声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有些聒噪。

    女子忍了很久,也走了很长的距离,她终于扭了头,脸上没有表情,说话时的声音和她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板板正正,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

    “师弟,你回去吧。”

    她说完了这句,便转了身,继续行路了。

    师弟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委屈万分,觉得师姐连劝自己回去都不够真诚。

    他要是因为师姐这一句回去了,还是会挨骂的,师姐要是真想让自己回去,起码应该向自己出一招才好,自己才能有些理由。

    但很明显,他的二师姐,一向没有这些多余的情感和脑筋。

    若不是自己被师父安排了看管师姐的活,他是绝不愿意和二师姐有半分沟通的。

    师弟走得身心俱疲,脑中满是绝望,觉得自己也许命不久矣。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跟着师姐往魔教化神的方向走,心里恍恍惚惚想起了师姐之前的一些事情来。

    二师姐在门派里,应该是没有一个朋友的。

    师姐不爱说话,长得也不好看,性子也不好,不像其他的师姐师妹一样,很会撒娇卖好。

    二师姐整个人都充斥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呆板。

    听闻,大师兄很是讨厌二师姐。

    至于缘故,他听三师兄悄悄说起过。

    “害,我觉得还是师姐的错。”三师兄小声和他说:“大师兄不爱出门,就算出门了,也只是和师父一起出门和其他门派相交,平日里忙碌,不和我们胡闹。当时大师兄和二师姐关系还可以。”

    “结果有一日,大师兄和二师姐有事一起出门,他们走在一个小镇上,结果看到了一户人家在新娶妇。”

    “新娘的轿子从街边过,风把轿帘吹起来,大师兄和轿子里的新嫁娘对视了。”

    “结果啊,大师兄就心动了,看上了那个新嫁娘。”

    师弟听到三师兄讲到这里,没明白:“然后呢?大师兄直接将人带回来就行了啊。”

    他们做惯了这种事情,喜欢的就带回来,讨厌的就除掉,管他是在葬礼上还是在新婚时,那都是俗世的事情,和他们无关。

    他们看上了凡人,就和看上了猫狗一样,还能是什么大事?

    所以,师弟听到这里,也不明白这事有什么特殊的,怎么能让大师兄和二师姐决裂?

    三师兄给摆了摆手:“你看,师弟,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事对吧?”

    师弟茫茫然点了点头,发自内心觉得疑惑。

    三师兄摇了摇头:“所以这是你师姐的不对了。当时大师兄去拉那新嫁娘,二师姐竟然将大师兄拦住了。”

    师弟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三师兄继续说下去:“二师姐说,不要扰凡人生活。”

    师弟是真的震惊了,完全不明白师姐在想什么,凡人的生活?那哪有师兄喜欢重要啊!

    “然后呢?”师弟是真的好奇后来的发展。

    “然后?然后师兄就有些生气了,但还是好声好气和二师姐说话,说自己是很有些喜欢那女子的。”

    “师兄甚至愿意好声好气解释,但二师姐坚决不允,甚至挡在那新嫁娘的面前,说应该让这女人好好过日子。”

    “大师兄是真的生气了,于是拿了剑放在那新嫁娘的丈夫脖颈上,问那新嫁娘愿不愿意和自己走。”

    “那新嫁娘跪在地上,求师姐放过她,她想跟师兄走。”

    “最后,师兄还是带走了那女子。”三师兄讲到这里,有些无奈:“本来多好的事情,二师姐非得多事。”

    “本来大师兄是很喜欢那女子,但几日后,师兄看到那女子,就想起来那日师姐顶撞他的事情,于是腻了那女子,就杀掉了。”

    师弟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惋惜:“大师兄清心寡欲,很少遇到看上眼的,这事确实怪师姐了。”

    “还有那更糟糕的呢,二师姐听闻了女子死了,竟然拿着刀上了师兄的门!”

    师弟惊呆了,万万没想到师姐竟然这么做,他不可理解,甚至都不知道师姐是不是灵气逆转,有些疯了?

    “他们打起来,有人赶紧去叫了师父,师父烦得很,最后将师姐关进了牢里,让她好好清醒清醒。师父还给了师兄两个仙侍,让师兄不要太过烦心。”

    师弟摇了摇头:“若是这样,二师姐确实是应得的。”

    之后,师弟又见识到了师姐不少特殊的事情。

    在门派里还好,若是和师姐一起外出的话,师姐就不允他们去凡人处,更不许拿凡人取乐。她规矩多,所以人人都不爱和她一起出门。

    但师姐能管他们小辈的,却管不了长老们和辈分更长的。师姐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师姐后来也不爱出门了,在门派里也不爱和人说话,总是孤零零一个。

    师弟脑中胡乱想了一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被安排了看管牢里的师姐这个差事。

    他只是偷了个懒,跟着师兄出去胡闹了一通,另一个师弟便被二师姐打晕了,他有了察觉,匆匆赶回牢里,只看到了师姐离去的背影,其他师兄弟赶紧去禀告师父了,他只能自己跟过来。

    他现在看着前方师姐固执的背影,越来越想哭了。

    “师姐,”他有气无力唤她:“师姐,别发疯了行吗……”

    但师姐仍然不回头。

    二师姐的灰衣服上沾了泥,看起来有些邋遢。

    二师姐向来这样,其他的师兄弟穿着最好的衣服,比人族皇帝的还好。其他的师姐师妹也爱珍宝,就二师姐,寡淡无趣。

    师弟跟着跟着,心里愈发绝望,甚至已经哭不出来了。

    但忽然间,他看到前方的师姐停住了脚步,站在了原地。

    师弟高兴起来,以为有了转机。

    半空中,有了人影。

    是师父!

    师弟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有救了。

    他兴高采烈,跑到了师父的身边,想看师父打师姐一顿,给自己出口气。

    其延气得心口痛,冷着脸看她:“孽徒!”

    他厉声呵斥:“为师让你在牢中思过,你可有半分改变?”

    二师姐工工整整对其延做了个揖:“师父,徒儿还没有思考清楚。”

    其延被她气笑了:“那你为何敢闯出牢外!”

    二师姐平静回答:“徒儿还没想清楚师父让徒儿想清楚的事情,但徒儿听说了魔教横行。我们修仙之人,是要除魔的。”

    “师父,我许是脑子不够清楚,但我知道,我们是要除魔的。”

    她直直愣愣地看着其延,似乎只是说了个司空见惯的事实而已。

    但其延被她的态度气得要死,要是能除魔,他也想除,但除魔之前不得先考虑好自身吗。

    其延转变了态度,生硬地哄她:“跟师父回去,各掌门自有安排,你不要自作主张。”

    但二师姐盯着其延,目光中没有一点波动:“我们修仙之人,是要除魔的。”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要绕过其延,继续向前。

    其延心中现在只剩下这一个想法:这个徒弟,是不能要了!

    他很想动手清理门户,但他刚想动手那一刻,前方的女子平静开了口:“师父若是罚我,大可以等我回去。”

    “我知道师父有大略,但前面不远处就是魔修了,若是师父现在动了手,许是会惊扰。”

    这话有用,其延果然不敢再动,只愤愤地看着她。

    二师姐的头微微一歪,露出一点平淡的侧脸:“当然,若是徒儿死在魔修手里,师父自然也不必动手。”

    她说话时,脚步仍然未停。

    其延站在原地看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生气的时候,又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莫要说你和诸山,和我有关系!”

    灰衣的女子渐渐走远。

    其延和小徒弟看了她一会儿,小徒弟怯生生开了口:“师父,我们回去吧,待会……许是麻烦。”

    他怕师姐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其延摆了摆手,平静开口:“回吧。”

    曲肃正在湖边看鱼,琢磨着中午给无忧烤哪一种。

    无忧吃烤鱼太多了,有些上火。但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他愿意纵她一次。

    曲肃并不爱做饭,但她爱吃,吃得香喷喷的模样,曲肃爱看,于是也很愿意每天都烤。

    何染霜走过来:“师兄。”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知道彼此的意思。

    他们早就察觉到,有个修行者的气息,正在走近。

    他们有些搞不明白,觉得许是有异动,但来人只是个金丹中期而已,楼探阳一个人就能打得赢。

    他们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但他们稳胜,所以并不担心,只静观其变。

    常无忧对于这个出现的新情况颇为好奇,甚至期待了起来,觉得自己没有白来一趟。

    他们等了许久,在太阳略微西斜的时候,终于等来了那人。

    一个灰衣的女子,一步步从林子里走出来。

    曲肃、何染霜、侯朴和楼探阳站在轿子前面,有些好奇地盯着她。

    她孤身一人,平静地对上了对面四人。

    对面四人,每个人的境界都比她高,甚至还有个化神,根本没有露面。

    若是动手,她一人根本抗不过一息。

    但她平平静静,将闪着寒光的大刀从背后抽出。

    她做了个起手式:“修仙,越缨,前来除魔。”

    第八十九章

    常无忧趴在轿子的窗帘处, 悄悄扒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她刚说过修仙界不像样,就来了个除魔的。她这嘴,就和开过光一样。

    终于来了个她期待的人, 所以她心情挺激动。

    但常无忧看向外面,那个自称越缨的女子孤零零的站着, 背后是空荡的树林。

    越缨没有援军。

    她面对着远远压制着自己的敌人, 却还是坚定地说出自己要“除魔”。

    越缨这个样子,慢慢让常无忧兴奋的心情无端生出一点惆怅来。

    曲肃和何染霜对视一眼, 有些搞不明白这女人。

    楼探阳却轻轻叹息一声:“越缨啊……”他声音太轻, 几不可闻。

    越缨没有察觉到楼探阳的这声叹息,仍然坚持着起手式,等待对手的动作。

    侯朴一直盯着她,这种小对手,自然不必让师兄师姐动手了, 他和探阳就行。

    但楼探阳觉得,越缨不该死。

    他向来恩怨善恶分得清楚。

    于是,楼探阳转身, 去了轿子旁边,轻声将自己知道的, 说给常无忧听。

    曲肃为常无忧建成的防护罩坚固,楼探阳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泄露。

    越缨并不识得楼探阳, 只以为他是去禀告了魔教的化神。

    “其实,我曾经见过她。”楼探阳又看了越缨一眼, 轻声告诉常无忧。

    他不止见过越缨,还和越缨打过招呼, 只是他原来总是刻意做出个卑怯的模样, 也总是低着头, 所以即使越缨再见他,也无法将这个意气风发的魔修和之前卑微的归云山庄弟子联系起来。

    但越缨不记得楼探阳,而楼探阳对她印象非常深刻。

    他将自己见过、听过的故事讲给常无忧:“未见到她时,我就听到过她的一些事情,说她是诸山其延长老的二弟子。”

    “当时其延看她资质出众,所以收了她。但没想到,她资质虽然出众,但脑子愚钝。”

    “其延之后的弟子都筑基、褪凡了,她一直在得脉。”

    “她是其延门下,进展最慢的。所有人都看轻她,不和她相交。”

    “但她并不在意,拿着一把刀,日日劈砍诸山后的巨石五千下。她砍了二十年。”

    “当时很多人看不起她,笑她和那石头一样,都不可开化。”

    “但一天夜里,诸山的所有人被一声石破天惊的声音惊醒。他们纷纷跑出去看,看到了越缨站在了那片碎石中。那一夜,她从得脉,越过了筑基,直接到了褪凡。”

    “此后,她便顺利了起来,褪凡没多久,便是金丹。”

    “现在她应该是金丹后期了,是其延门下仅次于大徒弟的。”

    常无忧听着越缨的往事,她又看向那个灰色的身影,虽然有些单薄,但身姿笔挺。

    “其实,我听说的倒不止这个。”楼探阳的眼神有些复杂:“我刚进归云山庄的时候,觉得所有修仙之人都该死。”

    但后来他却向常无忧请求,留下三师兄和其他一些无辜的小弟子。

    “这其中,有些是越缨的缘故。”楼探阳解释:“她和其他修仙之人不一样。我见过她阻拦她的师弟伤凡人,也见过她责罚杀死仙侍的师妹。”

    “但她后来被门派里的人排挤,她责罚了她那草菅人命的师妹后,她的师妹哭着去找师父,于是越缨又被她的师父罚跪了很久。”

    “越缨从不曾伤过、扰过任何一个凡人,她甚至还为了凡人,得罪了很多人,最后没有一个朋友。”

    “我见过她几次,每次见她都孤零零一人。”

    知道了越缨之后,楼探阳才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也不是所有的修仙之人都该死。

    他那活得糊涂、胆子不太大、脑子又不怎么聪明的三师兄不该死。

    他那总是哭唧唧、不爱出门、宁可在屋子里用灵气玩纸青蛙的外门小师弟也不该死。

    越缨,也不该死。

    但现在,越缨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孤身一人,说她要除魔。

    越缨从来都没什么错。

    但现在,魔是楼探阳自己。

    这世间,本就是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了。

    越缨是个好人,但站在了他们的对面,那么,她也该死了。

    常无忧安静听完了楼探阳的话,她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

    这就够了,楼探阳舒了口气:“对,她是个好人。”

    若是越缨必须要死的话,她也应该作为一个好人死去。

    能让教主知道越缨是个什么样的人,楼探阳就知足了。

    他曾经敬佩过这个诸山师姐,但现在既是两方立场,那就敬佩着,让她去死吧。楼探阳没了别的遗憾,将手握在了剑柄上。

    他愿意自己亲手将她杀死,然后对她的尸体致以长久以来都怀有的敬意。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这样的好人,是不应该死的。”

    这是常无忧见过的,最值得敬佩的修仙之人。

    偌大的一个修仙界,只有寥寥不坏的,也只有这一个敢站出来的。

    常无忧觉得,她不该死了。

    楼探阳看着常无忧,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诚心实意劝说:“教主,该把她杀了,她既然来找我们说要除魔,我们如果不杀了她,此后魔教的威势便会受影响。”

    常无忧凝神思考。

    她其实有些懒惰,但总是为了顾及更多的人,而竭力思考。

    她想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她是哪个门派的?她的师父是谁?”

    楼探阳答话:“我刚刚不是和教主说了吗,她是诸山的,她师父是……”

    楼探阳说到这里,话却猛得顿住了。

    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楼探阳走出了防护罩,身心都舒畅了。

    他站在侯朴身边,朗声问:“你来自哪个门派?师从何人?”

    越缨的起手式没有一点变化,她想到了师父刚刚叮嘱过自己,不要让自己给他惹麻烦。

    于是,越缨摇了摇头:“不可说。”

    楼探阳也跟着她一起摇了摇头:“既不可说,那就不可战。”

    越缨眉头皱起:“为何?”

    楼探阳告诉她:“等你的师门愿意让你来,你的师父也同意的时候,我们才会与你战。”

    何染霜露出了一点了悟的表情来。

    越缨还想说话,但轿子里有了一点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

    于是何染霜忽然出手,越缨立刻做了反应,她的起手式已经摆了很久,所以动作非常利落,当即大刀向着何染霜的身影砍去。

    但境界的差距,不是动作的快慢能够弥补的。尽管越缨已经挥刀二十年,砍碎了诸山的千年巨石,但她仍然只是个金丹而已。

    所以,何染霜轻而易举将她按倒在地上。

    越缨的刀刃和她的脸一样,扑在了尘土里。

    越缨的口中进了不少尘土,何染霜按着她的头,冷硬问她:“你可曾想过,为何除魔?”

    虽是个问句,但何染霜的手死死将越缨的头按在尘土中,控制住她的下颌和脖颈,不让她有半分动弹,也不想等到她的回答。

    何染霜语气越来越冷:“除魔,是为了扬名,还是为了百姓,抑或是为了天下?”

    “但你想一想,我们魔教做了什么,你们仙修又做了什么,待你想清楚,再来除魔不迟!”

    何染霜言尽于此。

    曲肃施展了符箓,将越缨固定在地上。

    然后,侯朴过去,和楼探阳一起,将小轿子抬起。

    越缨一动不能动,头脸仍然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阳光并不强烈,但仍然让越缨有些睁不开眼睛,但她仍然倔强地睁着眼睛,看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

    一阵风吹过,将尘土带起,她只能闭上了眼睛。

    但一闭上眼睛,她就忍不住想到了刚刚那个女魔修对自己说的话。

    越缨忍不住顺着魔修的话细想,魔修做了什么,他们仙修又做了什么?

    越想下去,她心中越有些慌张和迷惘。

    等到天黑透了,越缨才听到了一些声音。

    “越缨?”有人轻声唤她。

    越缨抬起眼睛,看到了她的师父,满脸的复杂表情。

    “你还没死吗?”说完了这句,其延似乎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像样子,于是清了清嗓子,重新又问了一遍:“你还活着吗?”

    “我还活着。”越缨平平静静只应了这一句。

    其延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具尸体,没想到这个让他头痛的孽徒居然还活着。

    其延不喜欢这个徒弟,但既然还活着,他自然不能把她杀了。

    他只能长叹一声,将越缨救出。

    越缨满身泥泞跟着其延回了诸山。

    诸山中现在聚集了多位掌门,等着其延的归来。

    越缨脏污着跪在了厅中,四周全是各个门派的掌门和长老。

    他们紧紧盯着越缨,想问她魔教的事情。

    越缨慢慢将魔修的话说了出来:“他们说,不与我战,等我的师门愿意让我来,我的师父也同意的时候,他们才会与我战。”

    “之后呢?”有个掌门急切地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越缨想到了那女魔修问自己的话,但她犹豫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就这些。”

    没人再管越缨,那些掌门长老们开始热切地议论起来,讨论魔教是何意思。

    寂融松了口气:“这意思还算明确,魔修是说若是我们宣战了,他们才会战。若是我们无事,他们也不会率先动手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寂融长老说得对,我们也觉得是这样的。”

    还有人笑起来:“我就看魔修没有想战的意思,他们就是闲得发慌,给凡人发发粮食,根本没什么大志,连个漂亮仙侍都没有,全找的不好看的。”

    他们心情颇好,甚至开起了玩笑。

    越缨跪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她心中忽然又想起了女魔修今日问过她的话:“魔修做了什么,仙修又做了什么?”

    她到底有什么底气去除魔?

    越缨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她的师父还在座上,一心一意和其他人相交,以后好争抢掌门位,但越缨没有看师父一眼,自顾自起身,在诸位掌门和长老惊诧的目光中离开了。

    其延脸上没光,马上就要生气。

    但其他人今天都心情颇好,知道了魔教没斗的心思,于是他们心绪也宽和起来,安慰其延:“虽然你弟子莽撞,但今日也算是有点用途。”

    “这次就算了吧,之后就不能这样了。”

    其延有了个台阶下,脸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来,但他转头,就对身边的弟子小声吩咐:“让你二师姐继续在牢里呆着吧,这次得三条链子。”

    弟子跑出去,去通知师父的命令。

    但这时候,越缨已经独自到了牢里,她自己将新做的厚重链子锁在了自己手脚上,然后,她陷入了自己识海中。

    这世间,她有些看不清了。

    今日,她只想躲一躲。

    第九十章

    常无忧他们已经要回去了, 但回去之前,侯朴专程问了问她关于那个奇怪仙修的事情。

    侯朴知道自己脑子不太灵光,所以不明白的事情, 也不自己在心里琢磨,直接就问了:“教主, 刚刚你让探阳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啊?”

    常无忧看了他一眼, 确认这孩子确实笨。

    但这么多聪明人里,有一个傻乎乎的, 也挺好。

    常无忧和他解释:“如果那个越缨说除魔, 我们就和她打,我们又不可能败,那自然会把她打死。”

    “虽然是她主动找来的,但如果我们把一个仙修打死了,那修仙界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修仙界的人不怎么要脸, 但说不定有人气血上头,又找过来了,那之后就不好说了, 说不定可能又是仙魔的大战。”

    “将她好生生放回去,修仙界会知道我们没有与他们作对的心思。”

    他们自己的底子, 他们自己知道,所以和平是好事。

    在他们强壮起来之前, 和平是不能被他们打破的。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好处,若是他们不伤孤身的越缨, 以后修仙界也不会伤孤身的魔教弟子。

    这是占优势的魔教送来的善意,修仙界必须接着。

    侯朴隐隐有些明白了, 但他挠了挠头问:“修仙那些人, 知道我们是这个意思吗?”

    曲肃看了他一眼, 委婉开口:“要是修仙界的人不都是师弟这样,他们应该能明白。”

    曲肃这句嘲讽,绕了几个弯,让侯朴没想明白。

    常无忧也说:“修仙之人都胆小,很多时候,越胆小,就越聪明。聪明人最擅长多思。”

    侯朴愣愣站在原地,还在思考师兄刚刚那句话。他不知道师兄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但他知道,师兄嘴里,没什么好话。

    等侯朴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们已经向前行了一段,说起了别的话题。

    要是这时候再因为刚刚的话,和师兄置气的话,就显得自己有些不懂事了。所以侯朴只能受了这口闷气,气鼓鼓往前走。

    常无忧现在说起了别的:“不愿多事是一个原因,但也有另一个原因。”

    她摇了摇头:“越缨不该死。”

    虽然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但其实越缨和他们一样。

    只是,越缨所处的环境,让她无力去改变丝毫,只能成为被孤立的那一个。

    “但她活着,对凡人不是坏事。”说不定以后她还能帮助到一些人。

    这就够了。

    他们往前又走了一段,便要回山了。

    曲肃即将画传送阵的时候,看起来思虑重重。

    他很少这个样子,倒是让其他人都好奇起来。

    “师兄,可是有事?”何染霜没忍住,问了他。

    曲肃没应声,而是看了眼轿子里的常无忧。

    常无忧无知无觉,给了他一个茫然的眼神。

    曲肃终于开了口:“这一路,花瓣……可还没用呢。”

    这话一出,常无忧便一拍脑门,懊恼起来:“糟了!”

    这一路,他们没遇到过什么人,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好不容易遇见个越缨,又把这事忘了。

    常无忧失落极了!

    曲肃也觉得,后山的婶子用心做的东西,不用上一次实在太浪费了,于是他建议:“现在要回去了,不然就用了吧。”

    “也好。”常无忧勉勉强强同意了,只是没有观众,多少有些遗憾。

    于是,何染霜画传送阵,曲肃在后方做了准备,轿子起来的时候,花瓣准时从天而降。

    常无忧悄悄扒开一条窗帘缝隙,向外看去。

    紫色花瓣确实好看,颜色妖娆,她确信自己在一片花瓣中看起来颇为神秘,还算是满意。

    她心满意足,侯朴和楼探阳他们抬着小轿子进了传送阵,离开了。

    曲肃慢了一步,没和他们一起。

    何染霜不知道师兄要做什么,以为是要殿后,于是也跟着停留下来。

    结果,她看到教主一走,她的师兄就把地上的花瓣重新又收集了起来。

    曲肃用灵气将花瓣全部捡起,然后在手中抖落了一下灰尘,重新又收进戒指里。

    何染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教主可能不会高兴她的花瓣是捡起来重复利用的。”

    曲肃面色端正:“她不会知道的。”

    曲肃微微扭了头,问她:“是不是,师妹?”

    虽然师兄看起来仍然是端端君子样,但何染霜明白,这是威胁。

    她只能点了点头:“对。”

    曲肃已经处理好了,于是他们两个也出发了。

    何染霜落后半步,跟在师兄身后,心中默默觉得师兄有些过分节俭了,她多次想要说出口,但看了看师兄若无其事、一脸正气的样子,终于还是闭了嘴。

    常无忧回了山中,好好休息了一段时间。

    她这次出门很有些用处,加上越缨的突然到来,算是和修仙界达成了无盟之约。

    修仙界释放的善意,他们也能看到,因为无忧山外原本人数众多的修仙探子,现在默默撤去了很多,只留了不到十个。

    想必,日后他们魔修再外出的话,也不会如此紧张地跟踪了。

    只要度洵还在闭关,仙魔便能一直保持住现在的状态。

    他们运气好,度洵进关还没多久,最少还能有几年的好日子。

    之前,度洵闭关最久,能有个十余年时间,他对于修仙界来说,更像是一个象征。

    不管是几年还是十几年,时间足够了,变化是一日日发生的,谁都说不好这些年时间里,又能有什么变化。

    修仙界的发展,已经到达了无法突破的界限,而他们魔教,还有无限的可能。

    修仙界的目光一直盯在魔教化神的身上,只要化神没动静,他们便放心。

    他们没怎么注意到,魔教现在有了越来越多的人。

    总是有人来投奔魔教的山头,每隔段时间,魔教也会多出几个小师弟和小师妹。

    在常无忧这尊化神的影子下,更多的小小沙石聚集在一起,慢慢汇集成一堵坚固的墙。

    日子一日日过去,更多的魔教弟子到了褪凡阶段。

    现在魔教门下的弟子太多了。

    有时候香蕉或者秋以独自外出,都能带来个新弟子。外界的凡人已经对魔教的存在心知肚明,若是能被魔教找上门,问家里人去不去魔教的地盘,这一家人都会欣喜若狂。

    刚开始,还会有人拒绝,但现在基本上没人会拒绝了。

    弟子人数太多了,不能只在曲肃他们几个名下。

    现在子吉和秋以,还有香叶名下,都有了十来个弟子。

    侯朴名下的弟子数量更多,之前他总是抱怨自己没有当师父的命,现在终于有了个这个福气。

    但弟子太多了,也有问题,总是有人来找侯朴问问题,让他少了很多自己的时间,甚至最近都无暇去找活尸前辈练拳了。

    但看着弟子们敬佩又孺慕的眼睛,侯朴就觉得痛并快乐着。

    魔教的弟子和修仙的弟子不一样。

    魔教弟子和凡人关系都很好,时常下山去给凡人帮忙。即使修行后,有了大能力,他们也心绪平和,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也有些孩子岁数小,得脉后便有些心中得意,但看了师父,看了师叔,又知道了魔教的处境,知道后山需要自己的保护,他们也能安下心来。

    眼前最厉害的人,就是他们的榜样。

    曲肃、何染霜便是他们最想成为的模样。

    后山的地盘又扩了一次。这次没让曲肃他们帮忙,杜荆找了人,一起围着山,布置了雷阵。

    然后,杜荆和侯充掐好时间,引爆了雷阵,将一座小山炸碎,然后后山百姓一起用推车和铲子,将整座山全都挪走。

    杜荆提前告诉了常无忧这事,她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满脸的笑容,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发亮。

    他们都相信有一个更好的明天。

    常无忧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这些人到了这里,总是想跪下,谢谢魔修为他们做了很多。

    但现在,他们不用求人,自己便可以开山、改水。

    她之前出去的那一趟,路过了一个镇子,看到了门口出入的百姓,小心翼翼走着路,满脸的惊慌。

    而后山的百姓,抬着头,步子很大。

    两边的人完全不是一副模样。

    她默默想着,什么时候,后山外的凡人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不用担心自己出趟门便可能遇到祸事?不用担心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随时会被伤害?

    她想让整个天下都好一些。

    但现在还不行。

    现在仙修魔修相处和谐,若是他们出去占了哪个修仙门派附近的城镇,许是会有些麻烦。

    不能操之过急。

    几个婶子欢天喜地走过来:“教主啊,我们刚刚开山的时候,捡到了不少好果子!”

    常无忧深吸一口气,脸上荡起了笑意:“是吗,我也一起捡果子。”

    后山附近,楼探星带着小队在巡逻,监督对面的仙修探子。

    贤卢站在亭子外面,百无聊赖看着山腰处的云,很多人都回自己门派了,只有他们九个人被留下,没被安排什么任务,就天天在这儿守着。

    他们几个没聊过,但其实心里都知道,自己是被门派放弃了。

    贤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没精神了。

    巡逻的小分队过来的时候,两边只隔了一丛杂草。

    走在小分队的一个男人,看着贤卢,脸上表情有些复杂和纠结,但他路过贤卢的时候,还是开了口:“早。”

    这男人之前问过路,还给了贤卢一个鸡蛋。

    贤卢不想和魔教的人打招呼,但他真的很无聊,于是回了声:“早。”

    人在打招呼的时候,脸上不自觉会有些笑意。

    贤卢不自知的这点笑意还没消散的时候,楼探星也走了过来。

    楼探星走在队伍最末,冷冷淡淡看了贤卢一眼,便看到了他的笑意。

    楼探星冷着一张脸,微微对贤卢颔了颔首。

    贤卢也不自觉回了个礼。

    但巡逻小队走开,贤卢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不喜欢楼探星,楼探星也不喜欢他。

    所以,一想到自己和楼探星打了招呼,贤卢就觉得晦气。

    贤卢用力,在嘴里积累了足够的口水,想对着这个巡逻小分队的背后吐一口,以表示悲惨境遇下自己的不屑和不屈。

    但他即将吐出这一口的时候,楼探星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头,眼神仍然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贤卢没吐出来。

    他下意识将自己的口水咽下去,想摆个端庄的模样来,却险些被呛住。他这个蠢样子,却让楼探星高兴起来,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贤卢觉得自己越活越倒退了。

    他觉得有些没面子,也很没意思,又背着手,溜溜达达回了破亭子了。

    第九十一章

    魔教后山的生意现在越发兴隆了, 货物送去了更多的城市。

    修仙界对于魔教的这些生意线路已经有了察觉,但他们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并不去管。

    甚至, 有些门派对自己附近城镇中的店铺苛以重税,但对于和魔教有牵连的店铺并不敢有抽成。

    现在两边都是□□为主, 谁都不敢主动出击, 小心翼翼维护着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平静早晚会被打破,但打破后就会有大战, 就会死人, 那第一个挑起事端的,便是罪魁祸首。

    修仙界没有一个人能担起这个罪名,所以各个管控门下弟子极严,务必不能让自己门下的弟子第一个惹事,也不能让自家门派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刚开始, 有些城里的店铺不敢和魔教做生意,但当第一个人战战兢兢收了魔教的货之后,其他人立刻发现了和魔教做生意的好处:修仙之人不会来侵扰自家的店铺了。

    店铺的老板们并不太明白其中原理, 但这好处让他们兴奋起来,各个都想和魔教做生意。

    但魔教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主要是他们的货物也没有那么多, 不可能供给所有的商家。

    于是,常无忧专门叮嘱了楼会长和陈奇观, 在一座城里选店家时,一定要选人品好的, 选从不曾对百姓作恶的。

    万万不能因为店铺老板的名声和作为影响了他们魔教的名声。

    但找人做生意总归是不稳妥。

    常无忧很明白,人都是好人, 但要是有了依仗, 有了特权, 指不定会有什么变化。她不能赌这个。

    因此,常无忧很早就告诉楼会长和陈奇观,一定要将他们自己的商路和店铺全都筹备起来,尽量使用后山的人手。

    他们魔教生意做了几年之后,便有了些积蓄,楼会长问了常无忧的意见,终于决定在其他城市买些铺面。

    然后将后山已经培养好的人送过去。

    年纪大些,有生意经验的做店主,也找些身体康健的年轻人在店里帮忙,现在是打下手的,之后学到了东西,便是预备店长了。

    常无忧让他们找的铺子,都不在闹市区,位置虽然居于城中,但多在街尾巷角。

    常无忧知道,虽然现在和修仙界井水不犯河水,但他们也不能太过于招摇。

    每次新买了铺子,子吉或者香蕉,便会带着弟子前往,在后院里画一个隐秘的阵法,能够传送货物,若是有急事,也能紧急逃脱。

    他们买的院子后院很大,里面有很多后山的百姓,也有魔教派来的一两个人手保护。

    在店铺外面,香蕉也会布上严密的护阵。

    她已经是褪凡后期,随时都能金丹,卡在一个微妙的界限上,所以她画出的护阵能够阻拦住金丹以下的所有人。

    出来做事的人,常无忧务必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外出做生意的人,是轮流替换的。

    其实出来也不错,能见到更多人,也能在四周游玩。但后山的大家都更愿意待在后山。

    被分派到名额,必须要出来工作一两个月的人,虽然都听从安排出来了,但要回山时,才是最高兴的时候。

    他们在后山闲聊,总是感叹,不想出去。

    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山外有什么好?

    山外的百姓战战兢兢,买个东西都要东张西望,生怕糟了祸事。

    他们也不愿意看修仙之人欺压凡人,看着太憋屈了。

    有时候,隔着堵墙,他们能听到不远处普通人的哀嚎。他们却做不了什么,他们心有不甘,却只能忍着,不能给魔教惹事。

    在同一城里,来自魔教的凡人,和城里原本的凡人,长得都差不多,穿着也差不多。但其实很好辨认。

    一个走起路时小心翼翼,脸上总是带着些恭谨的笑意,而另一个大步流星,满不在乎地和身边的人说话,声音爽朗,笑容真诚。

    城里的凡人站在路边羡慕地看着他们,却不敢上前搭讪。

    毕竟,修仙之人治不了魔教,但能治得了他们普通人。

    魔教铺子的生意不是很好,但有些东西,确实只有魔教有,因此慢慢也积累了一些顾客。

    后山的女大夫,找到了一些有用的草药,比外面的药效更好些。

    尤其是一副能治疗肠胃积热的草药,非常有效,也是这副药打开了魔教其他货物的销路。

    刚开始,其实外面的人并不知道,也不敢来买魔教的东西。

    但有一天,子吉带着后山出来做生意的人走过街边,路过一家医馆。

    里面有个老人正在哎呦哎呦地叫痛。女大夫这次也在,她往医馆里多看了几眼,想了想,便让子吉从戒指里拿出来一副药来。

    女大夫是个已过而立的女子,面目冷峻,但医者仁心。

    在来到魔教之前,她不是大夫,但她的父亲是。

    但在他家所在的城镇里,有一个小小的修仙门派。

    那个修仙门派没什么大能力,武力也不强,甚至没有一个金丹。但他们有一本祖传的丹籍,能炼一些简单的丹药。

    因此,这个门派不许城中有凡人的大夫存在,若是凡人伤了、病了,只能去这个门派求丹药,当然了,仙药的费用是不低的。求药之人的态度还得好,若是不够恭敬,那他们也不会给药。

    靠着这个,这个门派活得极为滋润。

    女大夫的家中有祖传的医书,一家人都懂医,但不敢给人治,只偶尔偷偷给亲近的人看病。

    若是有人求上门来,他们经不住哀求,也治了。

    结果就给自家找来了祸事。

    一个农人因为求丹药时,衣衫不够干净,而被修仙门派拒绝了。

    之后,那农人便听了村人的话,悄悄来了女大夫家中。

    只是,谁都没想到,修仙门派竟找了过去,当即将女大夫的父亲打了一顿,并且脱光了挂在门外,算是惩戒。

    女大夫一家连夜逃了出来,直奔之前听说的魔教地盘。

    在这里,他们一家终于过上了安稳日子,也能秉持祖先遗志,治病救人。只是,女大夫的父亲受了大辱,病了一场,便去世了。

    女大夫已经将魔教当作了自己的家,打定了主意,以后不管生死,都呆着这里了。

    现在,她看这儿医馆内的老人,终究不忍心,还是拿了药。

    医馆的人起初不敢用,但他们终究不想看着老人活活难受死,只能试一试,没想到竟然极其有用。

    很多老人年纪大了之后,都有这个毛病。这些老人的家里人自然不能看着老人活活受罪,便偷偷摸摸前来。

    但每个顾客前来买东西时,都是满脸的慌张,选择商品和付钱时,都鬼鬼祟祟,不停向门外看,似乎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囡囡快十岁了,她现在还有些黑黑的,但开始消瘦了下来。

    原本胖乎乎的小脸,现在隐隐有了尖下巴。

    她虽然是侯朴的徒弟,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云瘴前辈教导的。由化神教导的孩子,自然不一样。

    囡囡进展其实很快,但前辈刻意延缓了她的境界进益,一是让她稳扎稳打,二是让她多学点东西。

    她学得很杂,有用的没用的,前辈都愿意教她。

    甚至,囡囡跟着侯朴去洞穴见了活尸前辈后,专门问了前辈能不能教自己炼活尸。

    前辈自然是答应的。

    他独行了这么多年,有这么个小东西亲亲乖乖地叫自己阿叔,吃个果子都念着给自己带一个来,手里抓了个蚂蚱都想给自己看一眼,他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云瘴前辈的心已经干涩,整个人如同一块被风吹干的蓬草,懒懒散散寻了个地方耗日子,任由时光流淌,这世间与他无关。

    但现在,一声声阿叔,让他慢慢有了些新的人间体悟。

    他这辈子没有过情爱,没有过子嗣,短暂拥有的亲情和友谊,也都转瞬而去。

    他很珍惜现在能拥有的一切,他不再是一个与世无关的人,而是小姑娘的亲亲阿叔,是无忧倚重的前辈。

    丢失了自己多年后,他慢慢寻到了自己。

    囡囡很爱和阿叔待在一起,但最近却去得少了。

    她的阿爷阿奶身体愈发不好了。

    虽然日渐虚弱下去,但阿爷阿奶仍然满脸的笑意。

    “囡囡给我们摔盆。”阿爷在床上嘀嘀咕咕的。

    老家的传统里,摔盆是男丁该做的事情。但阿爷阿奶不讲究这个,他们这辈子有过亲生的儿子,但现在只剩下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孙女。

    他们不在意什么男丁不男丁,只在意这个小小的姑娘。再加上后山不断的宣传,男女都一样,阿爷阿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阿奶点了点头:“对,让囡囡给我们摔盆。”

    囡囡在床边小心地搅着肉粥,等粥凉下来给阿爷阿奶喝。

    温度差不多的时候,她将粥轻轻放在阿爷阿奶的唇边,哄他们:“那我肯定摔盆摔得最响亮。”

    阿奶喝了口粥,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惆怅地叹了口气:“老头子,你说人是有轮回的吧。”

    老头子耳朵越来越背了,根本没有听到。

    于是阿奶自己回答:“肯定是有的。”

    她微微笑起来:“奶奶的小囡囡啊,你说人多奇怪啊。”

    “前半辈子,我盼着死了没来生,再不受罪。可是后来啊,我倒是盼着有来生,最好生生世世,不断轮回。”

    “只是,阿奶有些怕,怕生不到我们后山来。”

    这句话,阿爷听到了,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握住了阿奶的手:“老婆子啊,没事。”

    他粗犷了一辈子,现在也终于温柔了一些:“就算生不到后山来,我们也记得后山的地方,能自己走过来。”

    他们笑盈盈的,并不惧怕死亡,甚至还在畅想下辈子的日子了:“反正囡囡修魔了,活得久,等我们再次投胎了,还能看见囡囡。”

    老两口不介意地说着这些,让囡囡本难受的心情,有些缓和了起来。

    她想了想:“到时候,阿爷阿奶都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当你们的姐姐或者姨姨。”

    现在,囡囡还算是平静地接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但其实刚开始,她也很难受。

    她很想让阿爷阿奶活着,还为此去找了常无忧。囡囡问:“教主,能不能给阿爷阿奶延年益寿的丹药?”

    她只想让阿爷阿奶活下去。

    常无忧深深地看着她,知道小姑娘的心思。

    她蹲下来,柔声问囡囡:“可是囡囡,如果给阿爷阿奶吃了药,日后别人也老了,是不是也要给他们丹药吃?”

    囡囡点了点头:“教主,我们可以给所有人都吃丹药。”

    她想的很简单,也很乐观:“这样的话,后山所有人都不用死了。”

    常无忧问她:“可是一颗丹药很难做。你的蚯蚓姐姐做一颗延年益寿的丹药需要七天,找材料需要一个多月。”

    “她一年里不做别的,只炼这个丹,也只能炼成七八颗。”

    “一年七八颗丹药,后山却有那么多人。”常无忧将问题抛给囡囡:“你把丹药给谁吃?”

    囡囡犹豫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孩子,但现在,她忽然自私了起来,她声音很小:“先给阿爷阿奶……”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常无忧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可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二柱子,他的爷爷奶奶年纪也很大了啊。”

    丹药不够啊。

    并且,人的生死,本是天命。

    病了,他们就治,伤了,他们就医,但岁数到了,他们不能强留。

    阿爷阿奶已经八十有余,就算丹药强留了,活得也不会太舒服。

    更何况,常无忧不想在后山分出阶层来。因为和魔修亲近,便能多活,这是特权。有特权便会有阶层。她不想让后山存在这种现象。

    囡囡年纪不大,她难受了很久,但她看到了二柱子的爷爷,一样身体慢慢衰老。

    慢慢的,她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虽然畏惧,但终于能接受了。

    囡囡惧怕的日子来得不算晚,两月余后,阿爷阿奶便离开了这个让他们痛过,也让他们高兴过的世界。

    后山的百姓虽然难受,但没有很悲痛。

    他们热热闹闹操办了一场丧事,囡囡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她眼眶通红,但举着白幡,步步走得坚定。

    阿爷阿奶死了,她便不是个孩子了。

    她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情,等到阿爷阿奶投胎转世寻过来的时候,她得给他们看一个更好的后山。

    丧事办毕之后,囡囡独自去了云瘴之境。

    她在阿叔的小院外面捂着脸,蹲坐了许久,屋外永远的黄昏,隐隐生出一些风,将小姑娘溢出的泪水吹干。

    前辈心疼得看着她,囡囡哭着哭着,却努力露出一点笑:“阿叔啊。”

    “阿叔啊,囡囡以后就没有爷爷奶奶了。”

    她缓缓站起身,轻声叹息:“囡囡以后就不是小孩了。”

    这次,她会在云瘴之境多待些时日,等她彻底学成,之后便会回魔教中,帮教主做些事情。

    她年岁小,辈分高,是很多新来的弟子的小师姑。

    魔教给了她家人,给了她阿叔,以后,她也要做有用的事情了。

    第九十二章

    囡囡坐在后院里。

    她已经十岁了, 也到了褪凡后期,比魔教的一些弟子能力更加厉害些,能够出来做事了。

    常无忧安排了子吉带了囡囡几次, 确定囡囡没有出问题,之后便可以让囡囡带着后山的凡人出行了。

    现在给囡囡安排的地方, 是已经路线成熟的城市, 店铺和人手都熟练,她只要在这里呆着, 预备着万一有什么事, 能带人逃回山中就行。

    但其实,大概率不会出事,但只要有魔教的人在铺子里呆着,后山人才会心安。

    囡囡坐在后院中已经很久了。

    这个院子她很喜欢,里面有一口水井, 还有半片绿荫。

    云叔叔知道她自己出来做事了,所以想送她一些礼物。

    前辈问她想要些什么。

    囡囡指了指他院子里的竹椅:“这个吧,坐着舒服。”

    现在, 囡囡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凝神,在识海中沉练。

    外面的生意, 她不需要管。

    因此,她不知道, 外面的铺面来了个奇怪的人。

    来人神情恍惚,脚步有些飘, 眼神没有焦点。

    魔教铺子柜台里站着的安账房正在打着算盘,眼睛余光看到了这个男人, 安账房手中的动作便慢了下来。

    安账房下意识地盯着这个男人, 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时他还小, 家中曾经显赫。

    父亲是一方大员,每日都要上朝。

    他是安家的小少爷,生活得无忧无虑,因此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只隐约听到了过父亲夜间和母亲说话:“……不能这样了。”

    “凡人确实没什么能力,但朝廷总归是凡人的朝廷,怎么能成为修仙人的鹰犬?”

    母亲没有说话,只幽幽叹了口气。

    良久后,母亲才问:“我们又能做什么?”

    父亲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向皇上上奏,之后要断然拒绝修仙人的不正当要求。我们是凡人的朝廷,是凡人的官员,怎么能听从修仙人的命令,折磨自己的百姓!”

    “……若是需要修仙人要出气,那就让皇上把我送出去,以解修仙人的怒气。总得有人站出来……”

    他那时当真年幼,所以不明白父亲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几日后,父亲便死在了刑场上,上刑场时,父亲的眼神和门外这人一样。

    安账房因为年幼,只被贬了奴籍,在青楼里当了个小厮,几年后才想明白父亲那时心死如灰,其实不是因为自己即将死去。

    父亲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让父亲真正难受的,是他本以为自己会被修仙人弄死,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皇上收到了那封奏折后,看了里面的内容,直接便将奏折给了楚山。

    然后,皇上将安账房的父亲杀死,邀功了。

    父亲那封厚厚的奏折,写满了良策,写满了如何与修仙人虚与委蛇,如何为凡人争取生活的权力的良策。

    却被皇上直接交给了寂融。

    父亲在刑场上的死,为皇上换得了两颗丹药,一颗延年,一颗雄风大壮。

    此后,朝廷上再没了父亲这样的人。

    每个人都恭恭谨谨,努力和他们的皇上一起,讨好修仙之人。

    安账房在青楼里,慢慢长大,也慢慢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他其实很早慧,只是家中富庶,他没有长大的机会,但在青楼里,随处可见的怒骂和鞭打,让他一夜成人。

    他冷眼看着世间,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意义。

    但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仍然维护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能。

    他从未和其他小厮一样,欺辱过青楼的女子。

    那些女子接过客后,安账房进屋收拾东西时,从不抬眼看床上。

    因为,她们还没穿好衣服。

    后来,世间渐渐有了些魔教的消息。

    安账房其实并不怎么信,也不觉得魔教就会有多好。

    他有些麻木了。

    但有一日,青楼的嬷嬷安排了一个活计:“去柴房看着那个贱东西。”

    他便去了柴房,看到了里面被称为“贱东西”的女子。

    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已经遭了打。

    他认识这姑娘,但两人并没有说过什么话。

    他只记得,有一次,客人走后,他垂眸进房收拾,床上的女子哑着嗓子唤他:“给我倒杯水吧。”

    他便去门外,给她接了水。

    水有些凉,他便多走了一层楼,给她兑了温水。

    床上的她接了水,微微抿了一口,察觉出来这是温热的,正好暖她的喉咙。

    女子大大地笑起来,对他仰起了头,真心实意道了谢:“谢谢您了。”

    那时的安账房微微抬起一点眸子,看到了她的样子。

    他从没被称为您过。

    他们的交集也仅限于此了。

    但他们也记住了对方。毕竟青楼的小厮和姑娘,是做不了什么的。

    安账房没想到,他进了这间柴房,被关住的就是她。

    她被打得很厉害,全身都是血,怏怏地躺在稻草上,不发一言。

    安账房走近,也没说话,只把一旁的破被往她身上扯了扯。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的脸,便一下子高兴起来:“是您啊!”

    安账房点了点头,皱着眉问她:“你是怎么搞的?”

    她满不在乎:“又不疼。”

    但她小心翼翼往窗外看了看,兴奋地问他:“我想逃。”

    安账房摇头:“又能逃去哪里,这天下,去哪里不都一个样子。”

    她小声说:“那个魔教啊。”她眼睛有点发亮:“你和我一起逃吧。”

    安账房想摇头,但他忽然迟疑了。

    既然哪里都是一个样子,还不若去个未知的地方试试。

    他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她,但又觉得可能魔教也不怎么好,于是和她好好商量:“若是魔教也不好呢?”

    她便笑起来:“我想好了,要是都这个样,那我就不活啦。”

    她说这话时,脸上笑盈盈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衬得她明媚如花。

    于是,安账房点了点头:“好。”

    当天晚上,他便偷偷将她带了出来。

    他胆子大,偷了一个恩客的银子。

    他知道,恩客的银子丢了,是要发火的,发火会迁怒到楼里的姑娘。

    所以,他偷的是一个总是打骂其他人的花魁的恩客。

    要是恩客发了火,那花魁也有法子,实在不行,就让花魁挨顿揍,也算是ti楼里年幼的孩子出口气。

    安账房带着她,连夜钻狗洞出了城。

    她要是能走路,就两人一起走,要是走不动了,他就背着她。

    三日后,他们到了另一城里,买了辆驴车,走上了魔教的地盘。

    他们历经了很多的艰辛和苦难,魔教没有辜负他们。

    安账房想起带着她出逃的那一夜,时常觉得心酸和甜蜜。

    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了。

    安账房脑中闪过很多事情,但眼睛仍然盯在门前不远处的人身上。

    那人的眼睛黯淡又痛苦,他没有说话,安账房也能看懂他的一生。

    他来魔教的铺子做什么?

    安账房思考间,那人已经进了铺子。

    铺子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于是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后。

    等了片刻后,店铺中客人已经离开,那男人终于上前。

    他直勾勾地盯着安账房,这眼神让店中伙计有些害怕,于是紧走两步,想护住安账房。

    囡囡察觉到屋中有人进入,那人满怀杀意,但并不是对店中的人。

    于是,囡囡没有动弹。

    安账房轻轻摆手,示意伙计不要紧张。

    他柔声问那男人:“这位客官,可是需要什么?”

    男人看着他,终于吐出了一个字:“雷。”

    “我要能让凡人也能杀死修仙人的雷。”

    这消息确实是魔教放出去的。

    有些武器,不该用。

    但总该给人一些活下去,或者死得有价值的理由。

    安账房知道这人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这雷,凡人用了,大抵是会死的……”

    但男人摇了摇头:“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他如死水一般的眼睛有了一些诡异的亮光:“你们确实有这样的东西对不对?”

    他的手伸向衣袖,抖抖索索地摸出了两张纸来:“这是我的房契,这是我家所有的钱,我换成了银票,都给你们。”

    安账房将这两张纸收下,告诉他:“若你能活着回来,便可以来拿这两张纸。”

    男人没有点头,似乎毫不在意。

    安账房带着他往里面走,一边走,他还想再劝劝他:“其实你要是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可以来魔教的,魔教凡人过得很好……”

    但男人无知无觉,根本不应声。

    安账房没了办法,只能将他带进了一间隐秘的库房,然后将一个小盒子郑重交给了他。

    另一个伙计轻声将使用方法告诉他:“拉了引线,雷就炸了。”

    “能藏在地下,用机关炸,也能投过去。”

    小伙计说得详细,将注意事项说得明明白白,重点说了说远程的攻击方法,能让他活下去。

    男人点了点头,将用自己全部身家换来的东西藏在了怀里。

    走出魔教的铺子时,他的腰板似乎都变直了一些。

    安账房和小伙计在门口看着他走远,小伙计问:“他还会回来拿他的房契和银票吗?”

    安账房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他心里隐约明白,那男人许是不会回来了。

    晚上,安账房睡得不怎么好,半醒半睡间,他觉得似乎有些地动了,他疑心是不是自己有些太多虑了,但终究还是睡不好了,他只能披了外裳,出了房门,想在院中静一静。

    他一出门,就看到树下一个不怎么高挑的身影。

    安账房站在了囡囡身边,两人都没说话。

    月亮越升越高,囡囡转身,就要回房了,临行前,她开了口:“炸了。”

    安账房看着远处,再次沉沉叹了口气。

    在城外的山上,一刻钟前,一直低着头的男人终于挺直了后背,悄悄走进了一间房中。

    他扯开了胸前的衣裳,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物体。

    他的手放在胸前,屋中便亮起了巨大的火花。

    巨大的轰鸣声中,周遭的一切在亮光中成了齑粉。

    一切悲痛的、难堪的、流血的、绝望的、恶毒的,以及曾经美好的,全都消失在火中。

    第九十三章

    常无忧坐在屋里, 看外面送进来的消息。

    安账房站在她身边,轻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第一个来买雷的,叫程有长。”

    常无忧翻开了厚厚的案卷, 第一个便是程有长的名字。

    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内容很多, 但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 还是有些少了。

    他的一生,就这样被总结凝练地写在了一页案卷中。

    常无忧认真看下去。

    “程有长, 男, 南青人士,生于祝仙一百三十七年,卒于祝仙一百六十一年。”

    “卒年二十四。”

    安账房微微伸出头,看到了案卷上的字。二十四啊,他静静想着, 竟比自己还小一岁。

    但他记得,程有长走进店铺时,沧桑得不像是二十余岁的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风霜,已经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楚。

    常无忧继续看下去。

    “原是一个货郎, 走街串巷卖货为生。”

    “为人圆滑,爱说笑。”

    案卷里也记录了一些小事, 若是有哪户人家缺了什么东西,而另一家多余的话, 他便会在中间搭线,中间只收两个果子罢了。

    他家贫, 家中只有一个半盲的老母亲。

    程有长和老母相互依靠着, 生活了多年, 家中忽然多了个女子。

    他说那是他的妻。

    没有人知道那女子的来历。

    女子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半张脸有疤,半张脸遮着头发,邻居们看不到她的长相。

    但程货郎有了妻子是好事,妻子虽然甚少见人,但手脚勤快,帮着他一起,将家中收拾利落。

    女子来了之后,他家中老母笑声都变多了一些。

    日子过得很好,后来,女子又给程有长育了个女儿。

    小女孩白白嫩嫩,长大一些后,邻居们便能品出来一些味道。

    程有长妻子的来历许是不简单。

    毕竟,他家小女儿长得可不是普通人的样子。小女孩一天天的,模样愈发不同。胡同里八十岁的陈阿奶都感叹,自己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程有长方头圆脸,孩子肯定不是像他,那只能像他那个看不清脸的妻子了。

    邻居们都确信,那女子毁容之前,一定是几个城里都少见的美人。

    程家四口人生活得幸福,邻居们自然不会多话,避免给这一家人惹来什么麻烦。

    但麻烦是能自己上门的。

    一日,程有长背着自己的小女儿,走街串巷卖东西,在街头看见了一队白衣的修仙之人。

    程有长当即转头,带着女儿离开。

    但还是被为首的女子叫住了。

    那女子穿白衣,脖子上挂着碧玉,走过来,皱着眉看程有长的女儿。

    “果然。”那个修仙的女子只说了这一句。

    然后那女子当即离开。

    程有长胆战心惊,等那一队修仙之人离开,他离开跑回了家,带着妻子和母亲就往外逃。

    他捡到妻子的时候,妻子说过,她是从修仙门派逃出来的凡人,让程有长想好,以后肯定有麻烦。

    他们没想到,麻烦就这样上来了。

    程有长背着老母亲,妻子背着女儿,四个人逃到了林外的小路上。

    但还是有人追了过来。

    是一个穿黑袍的男人。

    男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将他们全都带回了门派中。

    男人低三下四地对着之前程有长遇到的戴碧玉的女子说话:“天幸,之前是我鬼迷心窍。”

    “天幸,我们两个是天作之合的夫妻。”

    被叫做天幸的女子冷冷地看着程有长的妻子:“但你还是把在这个贱人放走了。”

    程有长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黑袍男人的剑已经干脆利落斩了过去。

    他的妻子倒在了血泊中,半边毁容,半边美丽无暇,睁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

    名为天幸的女人还有些不满意,她冷冷瞥了一眼长得程有长的小女儿,觉得她太像母亲。

    黑袍男人一刻没有迟疑,当即将茫茫然的小女孩杀死。

    在程有长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他有些不敢信,喉咙和心脏一起发痛。

    但他的老母亲哭了起来,颤颤巍巍扑到了儿媳的尸身上:“乖啊……”

    老人的哭声出来的那一刻,天幸觉得有些厌烦。但她选定的双修丈夫已经杀死了她讨厌的女人,所以天幸没有那么生气了。

    她冷冷转身,指尖轻点,将那丑陋的老妇杀死。

    天幸没有说话,黑袍男人便松了口气,脸上带着笑,跟了过去。

    不远处悄悄观察的一些弟子也笑了起来:“果然,师姐只是和师兄闹别扭罢了……”

    “对啊,师兄和师姐关系最好了。”

    “师兄最在意师姐了,之前师兄那里还有不少仙侍,和师姐要好后,就把那些仙侍全杀了,只是不知道怎么逃了一个。”

    “反正什么都影响不了师兄师姐的感情。”

    那些弟子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真心诚意地羡慕这师兄和师姐的感情,羡慕着这对修仙界的佳偶。

    只有程有长,茫茫然跪在地上。

    在这场人人称颂的爱情故事里,他的妻子是无关紧要的催化剂,他女儿的死是黑袍男人附赠的诚意。

    他的母亲,是藏污了此处仙境的丑妇。

    而他,只是这场爱情的背景板,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曾有拥有过、珍惜过的一切,成了别人脚下踩过的一点尘埃。

    程有长一个人拖着三具尸身,离开了风景秀美的修仙门派,他走了很远,身后的尸身都有些发臭了,他才到了自己家中。

    他给母亲,给妻子,给女儿洗漱更衣,邻居们帮忙操办了简单的仪式。

    有人在葬礼时,小声说:“果然还是她带来的灾殃……”

    程有长微微摆了摆头,想说不是妻子的错,她只是拼命逃出来而已,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找到了给那个修仙门派做事的活计,也找到了魔教,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次声响后,世间没了程有长,也没了杀他妻女母亲的人。

    常无忧看着这纸案宗。

    看完后,她将案宗放在桌上,久久不想说话。

    安掌柜沉默片刻,便开了口:“程有长是第一个。”

    “之后,又来了个女子,叫蔡泉阳。”

    每个人,他们都记得。

    常无忧让子吉和秋以,把每个人的生平都调查出来,记录下来。

    他们已经去世,但他们活过的痕迹,应该被记住。

    若是在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环境中,常无忧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当法律和天道都不能给人公平的时候,她觉得人有为自己报仇的权力。

    当邪恶不能被惩罚,那善良换来的只有加倍的欺辱。

    善恶无报,那就以血还血。

    她给予这些人的,是对这个昏暗世界比一次中指的机会。

    这些人用生命,畅快唾骂了这个世界。

    常无忧终于合上了卷宗,她不想再看了。她叮嘱安账房:“若是能劝回来的,就劝过来,让他们来我们魔教,在这里安心过日子。”

    安账房点了点头,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劝不过来的,还是会以死明志。

    安账房说起了其他的:“但确实有些用处。”

    “几次雷炸,引起了修仙界的惶恐。他们终于发现了,这是凡人搞出来的。刚开始他们不敢信,但后来终于接受了,凡人竟然也敢反击的事实。”

    “当然了,发现那雷的威力有限之后,金丹以上的,还是无所畏惧,但境界低些的做事开始小心了。现在当街欺辱凡人的事情开始减少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当兔子开始咬人的时候,猎人也会更加慎重。

    安账房的汇报结束后便离开了,常无忧仍然坐在小桌便发呆。

    曲肃走进来,手里握了一捧剥好的瓜子。

    “后山炒的,”他把瓜子放在常无忧的身旁:“新的口味,卖得不错。”

    曲肃看了常无忧一眼,生怕她会因为这些人的死去而感到难受。

    于是,曲肃想了想:“如果是当乞儿的时候,有人能让我报仇的话,我会非常高兴。就算死,我也高兴得不得了。”

    常无忧从桌上捻起一粒瓜子,放进了嘴里。

    她点了点托:“我知道,我没错。”

    她心平气和,又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不回头,这样子,却让曲肃放了心:“对。”

    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你自然不会有错。”

    寂融却觉得魔教有些错了。

    他真心实意地疑惑,不明白魔教为什么要这么做。

    魔教的几个人是不是闲得发慌,非要做点无用又无聊的事情?

    但寂融不可能去问魔教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问题也不大,他自己就是金丹,根本不怕那雷。

    只是有些烦,有些小门派开始慌张起来,总是送信过来。寂融作为主事人,总得做些什么。

    于是,寂融想了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找来了自己的小儿子。

    寂融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小儿子了,他甚至记不得孩子的母亲是谁,只记得是个凡人,早就去世了。

    因为孩子母亲的劣等出身,因此孩子也是个无用的凡人。

    寂融其实是不允许凡人诞下他的子嗣的,但当时兴起仓促,竟然让那女人有了这份运气。

    小儿子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寂融皱着眉,不满地看着他。

    但终于还是像个父亲一样开口了:“东陵。”

    寂融唤了儿子一声,东陵身子一抖,声音几不可闻:“听凭父亲吩咐。”

    “去做些事情吧,”寂融安排他:“这事只有你能做。”

    “替为父去魔教看看,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九十四章

    东陵躺在一辆小驴车上, 身下是扎人的稻草。

    但他觉得还挺舒适,因为之前他天天在楚山中,虽然父亲是长老寂融, 但他并不得宠,又是个凡人, 只能时常赔着笑脸。

    现在虽然条件艰苦些, 但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他了。

    东陵什么都不缺, 被锦衣玉食地养着, 但也被鄙夷着,楚山没人看得起他。

    他很少出门,之前寥寥几次出门,也是跟着楚山弟子一起。

    东陵在楚山卑弱,但出门后, 面对的便是凡人的畏惧和羡慕。

    东陵时常有些奇怪的感觉,他因为自己是凡人而自卑,也因为自己出身修仙门派而骄傲。

    这种自卑和自豪交织, 让他活得浑浑噩噩。

    他出门时,有时候会跟着门派弟子一起, 欺辱凡人取乐,但晚上, 忽然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这次被父亲委以重任,倒是让他受宠若惊。

    虽然父亲说了, 这次有些危险,但东陵觉得, 父亲愿意给他这个任务, 就是信任他的表现。

    他一定会努力, 将魔教的所有秘密都察探出来,交给父亲。

    之后,父亲定会更加看重他。

    东陵想得美滋滋的,但身下的稻草着实有些太扎人了。他扭了扭身子,并未起身。

    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要去投奔魔教,怎么能有奢侈的毛病。

    东陵继续躺在稻草上,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太阳刺眼,但东陵目不转睛。

    看了一会儿,终于他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闭着眼睛,左手摸摸索索从稻草下掏出一个果子来。

    他将果子放进嘴里,随意咔擦咬了一口。

    果子是他刚刚在路边的树上摘的,红彤彤的非常好看。

    但并不好吃,酸得他呲牙咧嘴。

    东陵忍不住对着外面呸呸两口。

    他睁开眼睛,好好看了看果子的模样,仔细记在心里。路途遥远,他不能吃酸果子两次。

    东陵一路朝着魔教走去,越是临近魔教的山头,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每个人都看起来狼狈,但相遇对视时,他们脸上都有些兴奋又默契的笑意。

    即使不认识,他们也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东陵现在也很狼狈,但即使衣服都脏了,但他心里仍然有些骄傲的劲头。

    什么啊,他在心中默默想着,这些人疯了吗?在修仙界治下生活那么好,竟然来投奔魔教。

    他决心更加坚定,一定要为了父亲将魔教覆灭,等魔教覆灭那天,自己定要走在这些人面前,揭露自己的身份,好好耀武扬威一把。

    等到了魔教的山口时,东陵悄悄观察周围的人,确保自己和他们相同,脸上维持了一样的兴奋和忐忑。

    山口处,站着两队魔教的人,他们将来投奔的凡人迎进去,满脸笑容地招呼:“兄弟,到家啦!”

    “婶子,一路辛苦了!”

    魔教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比起修行之人,更像是凡间村口的傻兄弟。

    东陵跟在人群后方,走了进去,走到山口时,果然也有人来迎了他。

    来人长相土气,嘴咧得很大,看起来真诚又有些憨气。

    “兄弟,路上辛苦了。”来人将东陵的驴车接过去,牵着进了山中。

    东陵也带着笑意,跟着他进了山里。

    一进山,东陵便有些愣住了。

    山中道路方正,房子整整齐齐,不远处还有巨大的烟囱,茂密的田地旁边是高大的果树。

    一条大河舒缓地流淌,水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在一个小码头中,一群孩子在浅滩里快乐地玩水。

    几个女孩子端着小藤箱,相互拉着手,说笑着从小路上走过。

    东陵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甚至不知道凡人原来也能站着放肆地笑。

    原来凡人也能游玩,也能说笑,也有自己的朋友。

    东陵不作声,跟着往前走。

    他还路过了几间房子,那几间房与旁的不同。其他房子都是青砖房,但这几间房的外面竟然涂了黄色的漆,看起来非常鲜亮。

    并且,这几间房子竟然用了珍贵的琉璃窗。

    这一定是这里最重要的人住的房子,东陵默默想着,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想看看是不是有地位高贵的魔修住在了这里。

    领他走进来的男人回头看到东陵的眼神,便和他解释了这里的用途:“这里是学堂。”

    “学堂?”东陵重复了一句,脑子未能转过弯来。

    走在前方的男人点了点头,脸上有些骄傲:“学堂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房子,也是第一批装上琉璃窗的。”

    男人又补了一句:“当时魔修大人们的房子都没能装上这样的窗户。”

    “教主……”男人说了句教主便顿住了,换了说辞:“魔修大人们说孩子们最要紧。”

    男人脸上有些掩盖不住的骄傲:“学堂里都是后山的孩子,我的儿子就在大班学习,小女儿下半年也要进学堂小班了。”

    他关切地叮嘱东陵:“小兄弟,日后等你有了孩子,也可以送到这里来。”

    东陵微微低了头,装作一副青年男孩听闻婚姻大事时羞怯的样子来,但其实心里有些搞不明白。

    魔教在搞什么名堂?

    他又看了眼澄净明亮的琉璃窗,几乎无瑕,这样的成色,放在凡间是要上供给皇家的珍品,然后又会被皇家殷勤敬献给楚山和诸山。

    但这样的珍品,就被用在了一群凡人的小畜生身上?

    他深深觉得魔教许是真的有什么享不得福的大病。

    东陵当天便在魔教安顿下来了。

    因为他孤身一人,所以没能分得整栋房,而是要和另外两个单身的男子共同居住。

    另两个男人,满脸的兴奋,当场就要认了东陵这个好兄弟,东陵忍着心中不适,接受了这份热情。

    当天晚上,他们三个秉烛夜谈。

    另两个男人说起自己的过去,潸然泪下,而东陵也说了自己早就编好的悲惨身世,得到了另两人的安慰。

    之后,那两个人兴致勃勃又说起了其他的事情,关于未来,他们有很多想法。

    东陵哈欠连天,强忍着困意,完成了第一天的角色扮演。

    现在后山的人大都开始学识字,认字得很多,但没几个正经度过几本书的。东陵是少有的读过不少诗书的,于是经过郑先生的考核后,便成了学堂的先生。

    现在孩子们的先生是足够的,东陵成了成年人的老师。

    大人们的学堂叫做“夜校”。

    东陵想过,为什么被称作夜校,也许是因为这些年纪颇大的学生们只能每日忙碌结束才能学上几个字。

    东陵看不起他的学生,打心眼觉得这些人不配跟他学东西。

    但他演得很好,没有人发现端倪。

    东陵得到了一些人的信任后,便自告奋勇,申请加入了巡逻小队。

    巡逻是个辛苦活,领队的自然是答应了。

    东陵跟着去巡逻的第一天,并不敢声张。

    去了两次后,他便看懂了路线安排,终于选定了一天下午,他路过一间修仙人的亭子时,趁人不注意,将手中的纸团丢了进去。

    亭子里的人盯着他的动作,等这一队人走远后,才将纸团拿走,传送出去。

    虽然有用得上的灵器,但东陵毕竟在魔教中,不敢用什么东西,生怕被发现端倪。

    巡逻队还没回到山中时,寂融就已经收到了东陵的信。

    只是,看完这封信后,寂融觉得更加疑惑了。

    但寂融还不着急,毕竟东陵刚到那里,还需要些时日。

    巡逻小队一无所知,对东陵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巡逻小队的人已经对那几个长期驻守的可怜修仙人非常了解了。

    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门派,以及他们的一些小癖好。

    每日巡逻时,若是两边遇到了,便会简短地打个招呼。时间久了,这个招呼的内容便愈发多了起来。

    从“早”,变成了“早上好”。

    然后成了“吃了吗”,之后成了“吃了什么”。

    若是年轻些的孩子,甚至还会说上几句:“河里的鱼这几日很肥,可以试试。”

    这些修仙探子刚开始对魔教义愤填膺,但日子久了,也被磨出来了。

    他们自己咂摸出些门道: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就是门派不怎么看重了。那就无需多做什么事情了。

    长老安排自己就是盯着魔教而已,又没说自己不能和他们相处好一些。

    再说了,虽然是敌对的双方,但既然没有打起来,那现在就是和平阶段。和平时期,他们又何必摆什么不好看的脸子呢。

    所以,若是有巡逻队的人说上两句山中什么好吃,亭子里必然有人接口问哪里才能搞到。

    山中物产丰茂,后山百姓自然不会吝惜,就会告诉亭子里的人。

    但修仙之人着实没什么生活经验,就算地方说得清清楚楚,他们也找不到那极好吃的果子。

    巡逻队的一个年轻孩子有些同情他们,下次巡逻时偷偷带了一袋果子给了他们。

    巡逻队长看到了,但没有说什么,一袋果子罢了,他们不是这么计较的人。

    但下次再来的时候,那孩子就收到了几颗鸟蛋。

    “回礼。”那个仙修弟子年纪也不多,只说了这两个字。

    两个年轻孩子的友谊便短暂建立了起来,他们现在能够交换零食,偶尔谈论下天气,但若是下次战起,他们便直接刀戈相向,感情非常分明。

    只有贤卢,一直生活得别别扭扭,他以为自己是门派冉冉升起的新星,但事情一出,他才发现自己是没关系、没人脉的小倒霉蛋。

    这种落魄和耻辱,让他郁郁寡欢,坚决不和魔教打交道,每次都避开巡逻小队的时间。

    楼探星也不喜欢他,若是哪日不巧,两个人对上了,便彼此间冷冷淡淡地道句好。

    毕竟,不道显得太没气度。

    只是,贤卢每次都会恨恨走回自己房中,对着巡逻小队的影子狠狠啐一口。

    但每次啐完,他都会觉得自己像个可悲的懦夫……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厌恶自己,又有些欲罢不能。

    直到有一日,楼探星给他送了个小包裹。

    “贤卢,”楼探星郑重叫他:“有病就治。”

    贤卢疑心他是在骂自己,但打开包裹,他看到里面是治疗喉咙的药。

    一时之间,贤卢有些疑惑,但终究是忍气吞声道了谢。

    但是到了晚上,他越想越气,对着月亮连啐好几口。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很大,引得旁边亭子里的仙修弟子不停往他窗子里看……

    贤卢越想越觉得可悲,他修仙十几年,现在最有力的攻击,竟然是自己的口水……

    第九十五章

    后山一切都好, 周围也算是平和。

    但在其他城中的店铺出了些小问题。

    魔教驻守在外的人手,和仙修出了点小摩擦。

    魔教既然选择了外出,有了自己的据点, 自然是瞒不住修仙界的。

    但魔教没做什么大事,顶多卖卖货。在仙修眼里, 便是魔修明明有那么大的一尊靠山, 却只是小打小闹,这是仙修巴不得的事情, 自然不会管。

    只是, 店铺既然开在外面,周围有些修仙门派,便总有些交集。

    常无忧现在不怎么出门,也严禁自己人对外面的人和新来的人谈起自己,曲肃和何染霜便是她的传话筒。

    曲肃不苟言笑, 教中弟子都有些怕他,于是他说的话,大家都很是听从。

    曲肃和大家说过, 在外做事时,一定不能和修仙之人有交流, 要避免和他们相处,但也不能露怯。

    大家都听了他的话, 在外面时很是谨慎,虽然也会外出买些东西, 但从来都是提前查探好,觉不和仙修对上。

    于是, 很长时间以来, 都没有发生什么问题。

    但既然在同一地, 肯定还是有交集。

    一些仙修狗腿子的店铺被魔修挤压了市场,这事仙修就算了,他们什么都不差,没那么介意。

    但是,之后,更多的凡人发现原来魔修并不坏,他们也慢慢发现,时常欺压他们的仙修其实有些怕魔修。

    当凡人里的聪明人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麻烦便开始酝酿了。

    而这些麻烦,魔修根本无法避免。

    赵固义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本来是一月一轮班的,但他年纪大些,若是年纪小的师弟师妹对他撒个娇,说让他替自己一段时间,他也就同意了。

    赵固义是曲肃的弟子,年纪比曲肃大,但很尊重师父。

    曲肃也很放心赵固义。毕竟,赵固义性情温和,修炼扎实,从不惹事。

    现在魔教已经有了很多弟子,赵固义和大家相处都很好。曲肃和常无忧说了,赵固义现在是褪凡后期,等他金丹了,也该安排些弟子给他了。

    赵固义做事很稳妥,曲肃对他很放心,所以在这座城里的店铺中,只有赵固义一个魔修。

    但周边,有两个不大不小的修仙门派。

    赵固义将店铺里的人保护得很好,白日里寸步不离,晚上独自在院中修行。

    但现在,他面临一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今日是十五,月亮很圆,但被云彩遮住了半边,不怎么明亮。赵固义站在院中,皱眉思考。

    院门被很轻又急促地敲响。

    掌柜的被这声音惊醒,披着外裳从房中走出,站在了赵固义的身边。

    “怎么回事?”掌柜的小声问赵固义。

    夜半叩门,这多少让人有些害怕。

    赵固义知道他的害怕,简洁回了一句:“是凡人。”算是安了掌柜的心。

    掌柜的看了看赵固义,不知道现在到底什么情况:“要开门吗?”

    赵固义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要。”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但风有些凉,让掌柜的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便让门外知道了院中有人。

    敲门声停了。

    有人在门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开始说话。

    “魔修大人,”门外是个老者,声音有些干涩无力:“我们实在没了办法了,只能来求你们。”

    院内没有回应,于是老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的儿子是个首饰匠人,被衙门抓走,然后送去了道天门,在他们山中做首饰。”

    道天门就是这座城附近的其中一个门派。

    “我的儿子胆子小,做事谨慎,在那里呆了两年都无事。我们也只盼着他活着就好。”

    “但前些日子,我生了些病,孙女年幼,儿媳忙碌许久,也累出病来。”

    “儿媳已经两年多没见过我的儿子了,家中事宜都是她操办。上次她忙前忙后,将我照顾过来,她自己却没有缓过来。”

    “那孩子不爱说话,心事总是藏着,不与我说,生怕我担心。她病了之后我才知道,她的身子早就不好了。”

    “她真的可怜,我想着,她要是好不了了,起码应该让我的儿子再见她一面。于是我给了衙门的人钱,托他们和我的儿子说一声。”

    “我的儿子果真连夜逃了回来,见了我的儿媳一面。但我并不知道,那天我的儿子本是要连夜干活的,他被安排了很着急的事情,要给一个女仙长的珠钗换更大的珠子。”

    “我的儿子当时收到了消息,便斗胆向管事的人请假,说要回来看病重的妻子一眼,但管事的没有允,直说珠子比凡人的命贵重多了。于是我的儿子只能半夜逃出来。”

    “我的儿子逃回来后,那珠钗的珠子便没有换成,那女仙长第二天在另一个门派的女仙长面前失了面子,很是生气。”

    “他们马上就要到我的家中了,说要严惩我的儿子,也要惩罚家人,用以警示。”

    老人的衣服悉悉索索作响:“求大人,给我们一家条命吧。”

    老人身后又响起了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一家人都跪下了。

    掌柜的有些为难地看了赵固义一眼,这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办?

    救不救?

    救了,就一定和那个道天对上了。

    不救,省了不少麻烦,但这家人怎么办……

    赵固义脸上没有表情,一动不动背着手站在院中,天上的云遮住了月亮更大的面积,阴影遮住了整个小院。

    赵固义心里有些茫然,一时之间,他想到了之前师父和他说的话,师父说不要惹事,少和修仙之人打交道。

    又一下子,他想到了他还没到魔教之前的艰难日子。

    掌柜的小心翼翼看了眼门口,又往赵固义的身边走了走,声音很轻:“赵大哥,这事管不了吧。”

    这话掌柜的说得很轻,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他也想救,但他是魔教的人,就该站在魔教的角度说话。

    他们魔教现在,管不了啊。

    风很凉,但掌柜的努力压抑住喉咙的涩意,绝不咳出来。

    也许院里没有声音,就能让门外的人以为里面没人,离开了就好了。

    但门外迟迟没有脚步声。

    赵固义仍然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很久后,门外有了小女孩轻轻的喷嚏声。

    小女孩委屈地说:“阿爷啊,乖乖好冷啊。”

    这一下子,赵固义所有的心防崩塌成碎屑。

    他这辈子最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小女儿。女儿年幼丧母,跟着他这个没什么能力的父亲受罪。

    之前,家中只有两亩薄田,粮食不够的时候,女儿也会这样娇娇软软地和他说:“阿父,宝儿好饿啊。”

    孩子只是在说自己真实的感受,没有抱怨,也没有责备。

    但那时候,他多么希望能有人给他一碗粮食,让女儿不要挨饿啊。

    赵固义一眼不发,转身进了屋里。

    掌柜的以为他想通了,舒了一口气。

    但掌柜的,只是转了个身,却没有离开院中,他有些放不下门外的一家人。

    忽然,他听到了赵固义房中的声音,掌柜的立刻奔过去,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刚到窗边,掌柜的就听到房中有了曲肃大人的声音。

    “你等一下,”曲肃的声音一如既往,没什么起伏,让人很安心:“我让她听一下。”

    然后便是常无忧的声音,声音有些困倦,她已在睡中,却被唤醒,现在对着传音器还有些茫然。

    但赵固义将现在的情况轻声讲给她听,那边常无忧愈发清醒下来。

    赵固义话说完的时候,常无忧也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冷静地问:“你想怎么做?”

    赵固义略一迟钝,便说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我想救他们。”

    常无忧微微点了点头,她靠在床边,曲肃站在她身侧,专心听她的安排。

    “你可以去救,”她语气和缓:“但之后的麻烦你需要自己承担。”

    她知道自己这样有些冷血,但有时候最好的路总不是最安全的。

    “若你救了,明日里道天门一定会来找麻烦,因为你这是在打他们的脸。如果他们找过来,我们的人是没办法出面的。因为你自己救、自己面对他们的话,终究算是你的个人行为。若是我们其他人也一起出面,最后可能导致更加恶劣的结果,比如新一场大战。”

    她一阵见血:“你救他们没错,但和道天门的恩怨是由你开始,也只能在你这里结束,不能扩大。”

    “若你想好了去救,便做好被道天门针对的准备。有可能会打起来,但只能你自己面对。”

    常无忧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她说完后,传音器两端有了片刻无声。

    常无忧不催他,只等着一个回答。

    “我救。”

    最后她等来了这个回答。

    “好。”常无忧说:“你的女儿会生活得很好。”

    传音器断开了,常无忧再也听不到对面的声音,她呆愣片刻,微微抬头看向曲肃:“他是个勇士。”

    常无忧的头发散在肩上,因为睡得不好,所以面色有些发白。

    曲肃看向她,明白她心中也不好受。

    当一群人在复杂又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寻找出口的时候,最难的便是那个决策方向的人。

    因为她做错了,便是更多人的坠落。

    于是,曲肃轻声说:“你也是。”

    常无忧看向了远处,专注思考事情,于是没有听到这一句。

    但也不一定会死,她默默想着。这一夜,她没再睡着,等着最后的结局。

    赵固义已经将那一户人家接进了魔教店铺的后院,将这一家人安顿进房中,他将传送阵点亮。

    然后,他对掌柜的和伙计说:“你们走吧。”这事是他一人的主张,他们其他人不需要和他一起承担后果。

    但其他人都摇了头。

    掌柜的叹了口气:“你让我们走了,倒显得我们不是个人了。”

    他有些豁达:“能好好活着最好,但能死得好看也很不错。”

    被接纳的那家人看出来自己给魔教确实添了麻烦,于是他们也没有走进传送阵,只将家中的小女儿放了进去,她才四岁,还应该活一活。

    阿爷说:“若是到时候不妥,就把我们送出门好了。”

    他们想活,但不愿意用好心人的命来换。

    赵固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大家都没再休息,齐齐聚在厅中,等待一个宣判。

    天即将亮起的时候,更多魔教的人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中,站在各自店铺的院中,远远眺望。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紧紧关注着这里的变动,担忧着之后的时局变化。

    第九十六章

    道天门这晚也没睡好。

    他们门派不大, 只和另一个门派共同占了一城,在这里为非作歹。

    道天门自持身份,不愿和凡人有交流, 所以一向是衙门替他们行事。

    收税、收人,都是衙门来做。

    但现在的事情, 衙门处理不了。

    魔教把他们想处理的人抢了。

    道天门的掌门坐在厅中思考了很久, 他不愿惹事,不愿对上魔教。但现在他们对上的不是魔教, 只是魔教的一个铺子罢了。

    如果现在让了, 不言语一声,那之后这城里第一等的就不是他们道天门了。

    他们修仙界不愿多事,不愿和魔教有争执,难不成现在连魔教一个小小的店铺都要站在他们头顶上吗?

    掌门想了很久,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叫了两人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弟子。

    “瑞千,臣先,”他叫了那两个弟子的名字:“是你们两个走漏了消息, 让那户凡人逃脱了。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什么都不做, 我们面上无光。”

    瑞千咬了咬唇,是她的珠钗没有完成, 所以她很生气,想要惩罚凡人。

    但没想到消息漏了, 让那人跑了,竟然还跑去魔教的地盘。她不想和魔教对上, 但现在也只能去了。

    只是, 有些对不起师兄, 瑞千抬头看了师兄一眼,臣先没有看她,沉声对掌门说:“弟子知晓。”

    臣先是门派中最有前途的弟子,掌门也不想让他去,但瑞千刚刚褪凡,对上魔教的人毫无胜算,加上臣先,说不定还能有些胜算。

    掌门长叹一声:“仙魔现在关系微妙,你们两个便算是投石问路了。”

    只是,这石头能不能回来,便不好说了。

    “但早晚总会遇到这种事情,不管之后怎么办,总得出一场这样的事情。”掌门最后说:“只是不巧第一场出在我们门派罢了,你们便是为了整个修仙界身先士卒。”

    臣先将长袍撩起,跪在地上,对掌门行了礼:“弟子知晓。”

    瑞千和臣先出门后,她还是不明白,但她觉得师兄明白,因为师兄面对掌门时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弟子知晓。”

    她心里发慌,忍不住问:“师兄,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只是和往常一样,要个首饰,也惩戒个凡人罢了,怎么会成了现在的情形?

    臣先扭头看了她一眼,他心里也慌,但对着天真的小师妹,他只能稳住:“明日,我们要去魔教铺子一趟。”

    臣先聪明,想到了之后的进展:“我们这次占理,所以是去找个说法。若是魔教愿意将人还给我们,那我们便可以归来,算是大胜,压了魔教一头。”

    “但若是魔教不给的话……”他停下来,瑞千有些焦急,问他:“不给会怎么样?”

    “不给,”臣先笑起来,嘴角冷硬:“不给便要动手了。”

    “之后便看魔教的教主怎么做了。”

    瑞千明白了掌门的那一句“投石问路”。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和师兄成了试探魔教态度的石子。

    现在魔教教主和楚山的态度都不明确,但等到明日,他们两个小卒到了魔教铺子之后,一切都会清楚。

    瑞千并不傻,只是没经历过什么,但现在她也想明白了明日的结局。

    若是魔教教主或者楚山和诸山出手了,便是仙魔大战。

    若是两边都没人出手,便是两边的高层都是想求稳。那他们两个便要和魔教铺子的人打起来,打到分出来胜负为止,他们分出来了胜负,这件事便结束在他们小范围间,不会牵扯到其他。

    但这个胜负,自然是没有裁判的,只能生死来定。

    瑞千走路愈发不稳,明日肯定有很多人在查探情况,最后的结局对别人来说,总归分个好坏。

    两边高层没有出面,便是好事。

    但对于她和师兄来说,明日不管如何,都是死局。

    她眼中慢慢含了泪,怯怯唤了声:“师兄……”

    臣先扭头,终是牵住了她的手,臣先语气温柔:“师妹,这事不怪你。”

    他天真无辜的小师妹,只是想要个新的珠钗而已,能有什么做,错就错在那凡人,竟然敢违命,还敢逃到魔教那里去,将他们置于现在的困境中。

    果然,凡人都是贱东西。

    瑞千紧紧拉住师兄的手,终于心安了一些。

    臣先慢慢安慰她:“我们要做好准备,如果最后两边高层都没有出现,那我们将魔教铺子的魔修打死了便能好好回来。”

    他哄她:“到时候我们可是修仙界的少年英雄,你想要什么首饰都能有,让皇族给你寻些奇珍异宝多做也无妨。”

    瑞千渐渐定了心,他们两个走到了屋中,认真讨论起明日的战术来。

    他们有两个人,对面的魔修只有一个人。

    他们之前就探听过,那个魔修是褪凡后期,瑞千是褪凡初期,但臣先前些日子已经到了褪凡后期了。

    他们两个并不占劣势,明日里瑞千帮臣先多防守,必要时佯攻,其实杀死那个魔修并不难。

    天亮时,臣先和瑞千已经在桌上演练过数次,推演了无数种战术,选好了最合适的。

    晨光熹微时,外面传来掌门一声轻微的咳声。

    臣先站起身,对着瑞千点了点头。

    瑞千握着剑对着师兄点了点头,跟在师兄身后,迎着朝阳而去。

    这一刻,他们逆着光,觉得自己正在亲手开创一个新的格局。

    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城中的凡人中早就散开了消息,知道了今日有些会有些变化,于是无人敢出门。

    瑞千和臣先走过无人的街道,终于到了一个胡同前。

    胡同很短,里面只有一扇门。

    臣先站定,瑞千走到了师兄身旁,她用尽了自己全身的气力,将汹涌的灵气全部冲到了那扇黑色的门前。

    这股灵气到了门前,便被阵法拦住了,但门内的人已经有了察觉。

    寂寥的天空飞过几只白色的鸟儿,鸟儿飞过的时候,黑色的门便动了。

    黑衣的男人走出了门。

    两边直视着对方。说来好笑,他们其实已经共同在城中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但从未打过照面。

    他们关系微妙,其中的平衡更是脆弱。

    而今日,他们便出来亲手推一把这平衡,看看局面是变得更加稳妥,还是直接崩塌。

    臣先直视着这个魔修,觉得他面目普通,和凡人没什么区别,但眼神静谧,让他不敢轻视。

    臣先深吸一口气,朗声开了口:“请归还得罪道天门的凡人。”

    赵固义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他嘴笨。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给。”

    他觉得这样子太过简单,于是又补了一句:“他们并没有得罪你们。”

    但补上的这句是无用的话,现在这个凡人是个引子,不管他有没有得罪过,但他为修仙门派做事,却跑来魔教寻求庇护,便是大罪过。

    臣先得到了这个“不给”的答案,心里微微一紧。

    他能感受到身周有些来自遥远的地方的强大气息,他分不清,但知道这就是两边的高层在窥视。

    臣先扬起了剑:“如不归还,便战。”

    赵固义看着他,回答仍然简单:“那便战。”

    这两句出口后,他们身边仍然没有变化,仙魔两边的高层仍然没有动静。臣先立刻明白,两边都没有打破现在平衡的意思,之后修行界也许能稳妥更长的时间了。

    但今天,他却不能退了,投出去的小石子是不可能安然返回的。

    臣先缓缓舒了口气,换了声:“师妹!”

    与此同时,臣先的剑已经出手,一道寒光向着赵固义而去!

    赵固义的刀也动了,刀刃对着自己,用刀背接了这一击。既然不可能仙魔大战,那这一场便是他们三个的战斗而已。

    赵固义不后悔,死了也不后悔。

    就算他死了,也换了这么一家人,他不亏。

    赵固义心境很稳,挡了这一击后,便迅速发出了自己的攻击,臣先的剑刚收回,堪堪能接这一招。

    但瑞千跑上前,挡在师兄身前接住了赵固义这一招。

    瑞千功力不行,只是一招,便将她掀翻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臣先厉声唤她:“你护好自己,帮我吸引他注意力就行!”

    瑞千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便向赵固义冲过去,与此同时,臣先也冲了过来。

    赵固义已经看明白了,这个女仙修其实没什么用,只能佯攻,他的主要目标还是那个男仙修。

    于是,赵固义顺手将那个女仙修打退,全部的灵气都放在男仙修身上。

    他身后的小院中,几个人紧紧趴在门上,牢牢盯着外面的情形。

    掌柜的紧张得满身发抖,那个逃回来的首饰匠人咬紧了牙关,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根本接受不了救了自己的恩人会死这样的结局。

    但现在还好,赵固义没有落下风。

    他修行一向稳妥,从不偷懒,招招式式都利落。即使对面两人,他也应对有余,毫不惊慌。

    两边实力差不多,也是要分出个胜负来的,谁都不可能率先开口休战。

    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他们就这样打下去,耗下去,直到有一边不行了为止。

    这一场,从太阳东升,打到了正午,三人看上去都有些落魄,满身的灰尘,衣服上都有些细碎的破损。

    但赵固义的情形明显更好一些,他灵气充足,现在虽然力乏,但动作不曾慢下一拍,而对面的二人灵气已经有些不足了。

    赵固义身后的小院中,几人微微松口气,觉得也许最后没什么问题。

    赵固义神情稳定,手脚都不乱,他已经渐渐熟悉了对面的攻击。对面是师兄妹,招式相仿,只是一强一弱。

    若是两人同时攻来的话,他只要发出两招就好,一招强势的攻击打那个师兄,一招弱的打师妹就好。

    这样子,他还有余力准备下一招的攻击。

    赵固义熟悉了这个模式,于是,当对面两人再次同时攻来的时候,赵固义重复了已经施展了无数次的招式。

    强的一招打师兄,弱的打师妹。

    赵固义两招发出去之后,他便立刻收手准备下一招,这中间需要些时间。

    他看到那师兄果然和之前一样,打掉了他的攻击,但赵固义忽然看到那师兄脸上露出了有些微妙的笑意。

    赵固义并不明白,他知道自己的对手主要是这个师兄,于是注意力只在这里。

    但他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一些不同的事情。

    那个师妹,没有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打落攻击。

    那个师妹竟然飞身灵巧躲了这一击,握着剑直冲赵固义。

    赵固义的思维已经被无数次的攻击给定型,瞬时间,他有些没反应过来,手中动作还是向着那师兄。

    但那个师妹已经飞了过来,在赵固义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刃已经进了他的胸膛。

    剑刺得很深,赵固义思维有些迟钝,他的攻击转了个弯,但来不及了,钝痛已经袭上了他的脑中,血花在眼前飞溅。

    臣先立在原地,真心实意露出了一个笑。

    果然,他想着,之前就让小师妹修身法是对的。虽然刚开始,他只是觉得师妹学身法会很好看。

    瑞千的剑穿透了赵固义的胸膛,她终于将剑手回,迅速撤回到师兄身边。

    她仰慕地看着师兄,觉得师兄果然聪明,让自己掩盖了身法,佯装弱势,现在一击即中。

    赵固义手中的刀有些握不住了。

    他左手颤颤地捂在流血的胸膛上,眼前有些发黑。

    他不后悔,赵固义模模糊糊想着,他本就想好的,死了就死了。

    但他还有些遗憾的事情,下一击他许是受不住了,有些话,他想现在说,不然就没机会了。

    赵固义将刀撑在地上,终于艰难转了身,他看向院中,但已经看不清了。

    “宝儿,”他轻声说,声音有些发虚:“我的宝儿,告诉宝儿,她爹没本事,让她娘死了,让她挨饿。以后,让宝儿和干爹干娘好好过日子。”

    临了临了,他最放不下的,也只是那个瘦巴巴、不怎么说话的小丫头罢了。

    但他不后悔。

    他身后,臣先和瑞千又举起了剑,现在他们意气风发,等这事终了,他们便是修仙界最有名气的少年英才。

    剑刃对准了赵固义的后背。

    赵固义强撑着转了身,正对着敌人。

    他有些站不住,也看不见了,于是拖着身体靠着墙,努力举起了刀。

    周围一片静谧,院子里有隐隐的抽泣声。

    他们身周窥探的视线也安宁下来。

    已成定局。

    臣先的衣袖飞起,一击即出。

    忽然间,小院的门开了个小缝,随着嘎吱声,走出了一个颤巍巍的身影。

    穿着褐色衣服的男人走了出来,慢慢走到了两边人的中间。

    他这身衣服很好认,臣先和瑞千都认识,这是门派里做事的凡人的奴仆服饰。

    臣先脑中有些模糊,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

    但这人已经动了,他声音在发抖,但语速很快,决绝。

    “我是凡人,是首饰匠人,在道天门做事,为了看病重的妻子一眼,误了女仙长的珠钗,全家即将被杀,于是我们来魔教求庇护。”

    臣先不知道他说这些做什么。

    但首饰匠人一刻不曾停顿,立刻说了之后的话:“我们感激魔教的大人救了我们全家,我的女儿得救了,但这位魔修大人,也是一个女孩的父亲。”

    “我不能为了让我的女儿有父亲,就让另一个孩子没了父亲。”

    “事情由我始,”首饰匠动作飞快,从袖中拿出一把极为锋利的小刀,这刀用来雕金非常利落,割人的脖颈更加锋利。

    他的手在脖子上一挥而过,血花便绽在了身前。

    他喉咙断了,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仍然断断续续的说出了含糊不清的几个字:“便……由我终。”

    首饰匠干脆利落死了。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种发展。

    在臣先的规划里,更是没有这样的变动。他迷迷茫茫看着他的尸体,不知道凡人怎么能扰乱他的计划。

    现在,他该怎么办?

    事件的起源已经没了,他们还要不要杀了这个魔修?

    如果杀了,会不会显得他们咄咄逼人,引得魔教不快,也让掌门责备?

    但若是不杀,他们之后的名气便受了些影响。

    臣先挣扎了片刻,终于开了口:“既然事件已平,便如此罢了。”

    他一挥手,便带着小师妹离开了。

    门内的人立刻冲了过来,含着泪将屋外的一具尸体和一个已经意识模糊的重伤员搬回了房中。

    他们关上门的那一刻,屋中的传送阵便有了亮光……

    第九十七章

    曲肃早就做好了准备, 迅速将赵固义接走。

    常无忧等在山上,今日事态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但细细一想, 却在情理之中。

    她心中并不平静,只坐在一边看曲肃和何染霜努力对赵固义施救。

    应该能救回来, 她默默想着。

    他们和修仙门派除了第一次战事外, 从未有过正面的沟通,这次算是彼此的一个试探。

    赵固义用他的坚持和无畏换来了一个让仙魔两界都心安的认知——两边都没有打的念头。

    之后陆续会有些小摩擦, 但这些小摩擦也不会影响大局的稳定性。

    常无忧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赵固义。

    他的胸口全是血, 脸色有些发青。

    只是身体上的伤而已,只要他是活着回来的,就能救回来。

    但今日,不管是赵固义自己,还是常无忧, 抑或是魔教的其他人,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现在的结果,也绝称不上好, 毕竟还是死了无辜的人……

    曲肃的灵气缓缓流淌入赵固义的身体中,慢慢帮他修复身体的创伤。

    何染霜轻轻在旁边用灵气温养赵固义的身体。

    应该没问题的。

    常无忧却想起了那个死去的首饰匠人。

    她看向窗外, 期盼他能有一个不那么苦的来生。

    这次的事情,有着非常巨大的作用, 之后,他们魔教便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之前他们做事畏手畏脚, 不愿和修仙界对上。

    但之后,他们便可以更大胆一些了, 若是看到了受苦濒死的百姓, 便可以出手救一救了。

    到时候, 就算是和修仙人打起来,也会和今日一样,只是几个人的小范围争斗而已,绝不会影响大范围的和平。

    整体稳定,局部抗争。

    这是他们来说是件好事,魔教人手虽然变多了,但还不能压制修仙界,那局部的战斗便是最好的战斗方式。

    他们可以一边继续发展自己的力量,一边拯救更多的人。

    常无忧心中转念想过了很多的事情,等她心神回转时,便看到曲肃把手收了回来。

    “没问题了。”曲肃神色如常:“明日晨起便能醒了。”

    常无忧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站在门前,腿有些麻了。

    她微微动了动腿,和侯朴叮嘱:“好好安置那个匠人的亲人。”

    侯朴点了点头:“已经接过来了,楼会长在安置他们,我再去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常无忧又告诉何染霜:“和固义一起的人这次都累了,换一批人吧,你去安排下人手。那道天门这次伤了固义,许是有人记恨道天门,你找些稳重的过去,一定把那城里的事情都稳住。”

    何染霜应了声是,便也出了门。

    屋里只留下昏睡中的赵固义,还有曲肃和常无忧。

    现在就要说到最关键的时候了。

    “阿肃,”她沉声告诉曲肃:“你去告诉我们的人,这次固义给我们趟明白了,之后不必那么谨慎了,若是有凡人求救,便可以救,但也要保证自己的生命。”

    “之后,若是有修仙人欺压凡人欺压得厉害,也可以动手,只要人数不多,便无碍,不会妨碍大局。”

    “尽量多救些人。”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赵固义一眼:“但是,务必要记住,命重要。”

    曲肃记住了,他点了点头,心中无比欢畅。

    曲肃脚步轻快,走过了常无忧的身边。刚开始,他们只是想报仇而已,后来,便创造了一块小小的土地庇护可怜人。

    现在,他们终于又有了更大的能力,去拯救外面正在受苦的凡人。

    曲肃觉得,自己从没有此刻这般活得这么清醒,也再次庆幸自己遇到了她。

    曲肃走过常无忧的时候,微微看了她一眼。

    无忧现在没说话,但微微皱着眉头。她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但他对她太过于熟悉,于是立刻便明白,她现在身体并不舒服。

    曲肃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将衣袖拂在她的身侧。

    他走过的时候,常无忧腿上的酸麻劲便过去了。

    该做的事情都安排下去了,身子也舒服了,她的眉头微微松开,但心中还有些紧绷。

    今日的事情结束了,但在赵固义和修仙人战斗时,其实她心中充斥着一股无力感。她知道危险,却需要赵固义那份不畏牺牲的勇气,来确定明天的方向。

    她不想任何人去死,但她其实掌控不了多少人的命运,只能尽力帮助自己看到的那些。

    今天的那股无力感,让她想到了之前。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想到君深了,但一旦到了无能为力的境遇里,她便会想到君深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和今天一样,都是赌一把罢了。

    一想到君深,常无忧就觉得自己的胳膊在痛。

    她的胳膊已经没有任何伤痕了,光洁如初,但胳膊断裂的声音和画面却是她无法遗忘的记忆。

    那是她受过最重的伤。

    常无忧轻轻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告诉自己她还有两只完好的胳膊,固义也活着,之后他们也会好好地活下来,帮助到更多的凡人,她什么都不用怕。

    常无忧将自己安慰好,脸上曾有过的一点痛苦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和以往一样的稳重和自信,让所有人一看到她,便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走过去,将赵固义身上的被子轻轻拉了拉,然后,她便回了自己房中,她还得想一想有没有什么遗漏。

    何染霜已经将人手安排好了,赵固义的事情果然在魔教弟子和后山都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很多年轻弟子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出去给赵大哥报仇。

    但何染霜是魔教长老,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她清点了人手,找了几个耐得住性子的去接替赵固义那边的事情。

    之后,她又将其他城市易冲动的年轻人替换下来。

    现在刚出了事情,风头正紧,不能出大事,就算因为救凡人而动手,也一定要控制力度,等过段时间,仙魔两边便能适应新的局面了。

    囡囡也被替换了下来,其实她性格还算稳妥,只是年纪实在小,刚过了十岁,也该休息了。

    她没什么意见,一收到师姑的消息便赶了回来。

    她先去陪了云阿叔几天,便回了山中。

    常无忧让他们在山中多待些日子,等外面新格局形成后再外出。

    于是囡囡现在没什么事情,只在深林中练功。

    她的师父是侯朴,但她和师父的功法着实不是一路的,侯朴教不了她。

    囡囡马上就要金丹了,她修的是剑。

    云瘴前辈教过她,但现在她在山中,也不能总是跑去问阿叔,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想明白的。

    魔教中练剑的人不少,但和她一路的不多,比她境界高的便更少了。

    魔教中,练剑最厉害的是曲肃。

    但囡囡从不去找曲肃。

    常无忧觉得囡囡那时候还小,许是不记得什么,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也很快乐,每个人都很友好,没有人去告诉她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

    但囡囡对曲肃很是冷淡。

    常无忧想过原因,许是因为曲肃总是对囡囡冷淡?所以小丫头很小就明白曲肃不喜欢她?

    常无忧觉得大概是这个原因。其实曲肃很适合去教导囡囡,但他们两个关系如此,她自然不会开口提这事。他们两个都没错,只是实在不对付罢了。

    子吉也是练剑的,这次也被换下来了。

    赵固义是子吉的师弟,子吉很想为师弟报仇,何染霜知道他的性子,于是干脆利落将他召回来了。

    子吉觉得挺憋屈的,他记得师父的话,以后绝不以仇怨为由动手,只能为了受苦的人动手。

    他觉得师父说得对,但他还是觉得憋屈,于是总是去林中练剑。

    剑气挥过密林,削掉巨石的时候,他心中也能好受一点。

    总是林中练剑,他和囡囡也就遇见了。

    子吉比囡囡大五岁,但他境界不如囡囡,有时候想装模作样当个师兄教教师妹,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教不了。

    囡囡长得白嫩,虽然话不多,但看上去就是个乖巧的妹妹模样,子吉很喜欢她,很想在她面前有些体面。

    于是,囡囡想不明白的招式,子吉便偷偷记下来,装作是自己的困扰,然后去问师父。

    曲肃给子吉解答了几个问题之后,意识到一些不对——子吉的功法中没有这几招。

    曲肃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之后子吉拿来问的很明显不是他自己的招式,曲肃仍然教了,还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分解了练给子吉看。

    曲肃还会让子吉学会了在自己面前舞上一次,他总觉得子吉还是孩子,他怕子吉之后……教错了。

    囡囡坐在地上,看着这个有些憨傻的师兄在她面前舞剑。

    “囡囡,这招是这样的。”子吉舞得很认真,招式做完之后,还认真问她:“看明白了吗?”

    囡囡很聪明,原来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罢了,现在看上一遍自然没有问题了。

    但她瞅着子吉,没有说话。

    昨日里,子吉师兄还看不明白招式,今日便舞出了融会贯通的动作来。

    这动作精妙,但师兄却有些僵硬。

    囡囡很明白,这不是师兄想明白的。

    是谁?

    囡囡脑海中闪过了一张冷冷淡淡的脸。

    那张脸其实是会笑的,对教主笑得最多,对其他人也会有或真心或礼貌的微笑。只是面对她的时候,那张脸上只有冷漠,在她更小的时候,那张脸上还有厌烦。

    但囡囡没有开口问,她盯着满脸热情的师兄,片刻后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看明白了,多谢师兄。”

    第九十八章

    常无忧现在安排出去的人都是年纪颇大, 为人稳重,又有些心眼的。

    这些人到了铺子里,按照教主的指示, 开始在□□的基础上,慢慢重塑修仙人的底线。

    最近情况复杂, 常无忧要求外面的人一日一报, 消息直接送到她面前来,她会细细看了做出指示来。

    若是有什么紧急情况, 也直接联系她就好。

    她安排过去的人确实稳妥, 最近开始适当地惹事,却不惹大事。

    常无忧每日里都在看他们送来的讯息,确保一切都在有序发展。

    “应该没事。”常无忧对何染霜说:“昨日里,香叶出门看到了一个修仙人在打骂乞讨的孩子,香叶直接动了手, 救了那孩子。”

    “香叶和那修仙人旗鼓相当,两边受了点伤,但都不严重, 最后骂骂咧咧的,也就结束了。”

    修仙人知道, 上头的人还是想□□,那么自己该出气就出气, 但事情不能闹大。

    新的局面慢慢形成,仙修魔修走在路上相遇了, 有时候实在看不过眼,就会打上一架, 但打过这一场之后, 也不会有什么后续的大麻烦。

    这是常无忧想要的局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的人虽然有些小危险,但能好好活着,也能尽己所能多救些受苦受罪的凡人。

    常无忧认真读着消息,筹谋着下一步。她有自己的计划,但计划中总有些变动。但目前的变动都是好事,将局面推向了对他们更有益的一边。

    之后,他们慢慢扩张势力,真正做到和修仙界各顶半边天,那时候,凡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他们会对所有的凡人提供庇护,让他们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力。

    同时,曲肃和何染霜的修炼绝不能落下,只要他们中有一人化神,他们魔教便有了真正的底气……

    常无忧殚精竭虑思考着魔教,思考着天下凡人的生计。她思索着每个地方修仙势力的布局,考虑着修仙人的功法和自己人的功法是否克制,然后调换人手。

    用脑子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常无忧每日都吃得挺多,但还是慢慢消瘦下来。

    曲肃不想让她这么劳累,但这些事情,他只能帮她,却不能替她做了。

    曲肃只盼着她能好好休息上一天。

    但曲肃他们说的话,常无忧并不会听,即使事情安排好了,她仍然在一步步推演,没有休息的时间。她不敢多休息,生怕自己停了,自己人就会有危险。

    但有人的话,常无忧会听。

    囡囡也心疼教主,她有些早熟,看了教主有些苍白的脸,便自己做了主张。囡囡悄悄去了云阿叔那里一趟,第二日,常无忧便收到了来自前辈的传讯:有事,速来。

    曲肃自然是跟着她去了,但到了小院子后,前辈没说上一句,常无忧便没了意识,曲肃及时将她扶住。

    前辈叹了口气:“囡囡说她最近累着了,我还想着是不是囡囡多思了,没想到竟真的耗了不少精神。”

    曲肃明白了前辈意思,于是珍重道了谢,将常无忧抱过去,轻手轻脚放在了屋中的小床上。

    然后,曲肃在院中和前辈一起喝茶。

    这事,他很感激前辈。

    他自然也可以让常无忧陷入昏睡,但无忧醒来后,一定会和他大吵一顿。前辈这样做了,无忧顶多有些郁闷,却不会真的生气。

    他们两个在院中喝茶,没多久囡囡也来了,她来了之后,只对曲肃点了点头,然后便和前辈说起了其他事情。

    曲肃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得喝茶,等过了四个时辰,前辈便松了口:“走吧。”

    曲肃去了房中,将还没醒来的常无忧抱起来,到了屋外。

    他对前辈道了谢:“多谢前辈。”

    然后,曲肃视线下移,看到了囡囡。

    这事囡囡也有功劳,但曲肃已经很多年没和囡囡说过话了,他张不开嘴,于是冷冷淡淡对着囡囡点了点头。

    囡囡也冷冷淡淡对着他回了个礼。

    一眨眼,曲肃便和常无忧站在了密林中,常无忧逐渐醒来,眼神还有些迷茫,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

    她张嘴就想骂曲肃,但曲肃眼神躲闪,很明显是有些心虚模样。

    事情也不是曲肃做的,骂他多少有点泄愤的意思了。

    常无忧郁闷极了,只能转了身,摆摆手:“回去吧。”

    曲肃松了口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悄悄跟在她身后。

    常无忧休息了那一次之后,果然好了一些,曲肃便放了心,他最近没什么事情,自己修炼就好。

    一闲下来,他就想起来自己毕竟是个做师父的,总得教教弟子。

    他和子吉约了时间,每日傍晚在潜龙山北侧山间,他将剑法练给子吉看。

    子吉最近一直和囡囡在一起修炼,黄昏的时刻本来是他和囡囡对练的时间,子吉听了师父的安排,有些犯难,觉得有些耽误自己和小师妹的相处了。

    但学习要紧,子吉想了想问囡囡:“小师妹不然和我一同前去?”

    囡囡摇了摇头:“不去了。”她很坦然:“他应该不想见我。”

    她知道曲肃讨厌她,于是她也不愿意叫他一声师叔。

    子吉知道这段故事,所以没再多话。

    第二日,子吉去见了曲肃。曲肃话不多,比起用言语教,更愿意用行动教。

    于是,他径直在空地上舞了一套剑法。

    曲肃的灵气很强,动作将空气震荡。

    囡囡在不远的地方,等子吉结束之后来找她,曲肃动起来的时候,囡囡敏锐地向那个方向看去。

    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闭上眼睛,心神在林中穿梭,便用神思看到了空地上的画面。

    曲肃的剑,和云前辈不同,囡囡见子吉学过曲肃的剑,但和自己看到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

    云前辈的剑,招式完美,但总带着一些颓然又温和的气息。

    而曲肃的剑,激昂的怒意直冲天际。

    囡囡沉浸在曲肃的剑气中,完全忘记了这是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

    等曲肃舞罢,他垂眸站在原地:“走吧。”

    子吉觉得自己感触颇多,有很多想和小师妹说的,于是赶紧跑开了。

    之后的日子里,每日曲肃都来这里给子吉演练,每日里囡囡都会在不远的地方用心神窥探。

    子吉什么都不知道,卖力地将自己学到的东西认真教给小师妹,却不知道小师妹学到的和他一样多。

    囡囡略微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也许不该这么做,但她真的很想看他练剑。

    于是,她就怀着一丝不安继续了下去。

    有一日,后山囡囡的朋友有些事情,唤她过去,事情忙了很久,子吉等了她一整天,都没能等到。

    到了黄昏时,曲肃来了,子吉只能先跟师父学剑。

    曲肃站在往日练剑的地方,握剑做了个起手式,忽然却顿住了。

    “等一会儿。”曲肃说。

    子吉不知道师父在等什么,但师父说要等,那他就只能等着了。

    这一等,从黄昏鸦归,便等到了月出于坡。

    子吉等得身心俱疲,但师父闭着眼睛,看起来是一定要等下去了,子吉也只能耐着性子等。

    终于,曲肃动了:“开始吧。”

    曲肃手动,干脆利落舞了一套剑法。

    这套剑法和昨日是连贯的,若是略过了这一套,对昨日的也会有些影响。

    舞过了剑,曲肃便径直离开了,一句都没多说。

    子吉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一直都知道师父有些奇奇怪怪,但今日他还是非常疑惑。

    子吉往山下走,在他和小师妹时常待的地方看到了小师妹。

    子吉很是高兴,他笑起来,大大地挥手:“小师妹,你终于回来了啊!”

    他兴高采烈,想将一天所有的事情都讲给小师妹听,自然也讲到了师父今天的奇怪之处。

    “特别奇怪,”他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师父发现:“他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站在原地等半个多时辰,说在等,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囡囡一直在笑的嘴角忽然就放下了。

    之后的途中,她非常沉默。

    半个多时辰啊,她默默想着,那时候自己从后山赶上来,紧赶慢赶,想看曲肃练剑,她都做好准备了,时间晚了,曲肃的剑法说不定练完了,她能看见个收尾就不错了。

    没想到,她赶到的时候,曲肃刚开始起手式。

    那时候,她还在庆幸,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可笑了。

    囡囡沉默地看着地面,草叶上已经生出了浅浅一层露水来。她可傻啊,她有些想笑自己,他一个元婴,怎么会感觉不到褪凡窥探的目光?

    子吉将师父奇怪的事情说了一通,其中掺杂了些小时候被师父揍的个人恩怨,言辞有些不怎么友好。

    说完了之后,子吉扭头看师妹,满心以为自己能得到赞同,却看到了略带谴责的目光。

    子吉:?

    你们不是关系不好吗?

    子吉不明白,觉得非常费解。

    第二日,他看到了更加不理解的事情,他和师父同行在山上,迎面看到了小师妹。

    若是往日里,师父和小师妹定是互相装作看不见,擦肩而过罢了,但今日,小师妹竟然站在原地,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师叔好。”

    曲肃仍然是冷冷淡淡一张脸,没有开口,脚下未停,但在走过囡囡身侧时,口中发出了轻不可闻的一声“嗯”。

    子吉:?

    子吉:!

    他抓耳挠腮,转着弯问师父,也追着问囡囡,但没人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吉晚上看着月亮,深深觉得这个世界太过复杂。

    他还是喜欢没什么脑子的三师叔。

    作者有话说:

    侯朴:?我招惹你了吗!

    第九十九章

    侯朴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他感觉到最近子吉似乎对自己亲近了一些。

    但他是个心大的人,凡事都不追求甚懂,所以也不多问。

    子吉愿意亲近就亲近吧, 侯朴自信地觉得这是自己作为师叔的魅力。

    侯朴现在进展很好,他其实心境比曲肃和何染霜好很多, 没有心境上的困扰, 只要能力够了,便自然而然地升了境界。

    现在他是元婴了, 但还是比楼探阳慢了一步。

    楼探阳作为他的徒弟, 着实过于出彩了一点。

    楼探阳和侯朴也只是名头上的师徒关系,其实根本不存在谁教谁的问题。楼探阳现在手下也有很多弟子,只是他的徒弟亏了点,要叫侯朴师爷。

    现在魔教的实力算不得弱势了,有四个元婴。

    香叶和秋以都金丹了, 再过一段时间,又会有不少金丹,和弱小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

    魔教正在蓬勃的发展中, 而修仙界早已陷入瓶颈近百年。

    对上这么个腐朽的对手,只要再多些成长的时间, 他们胜券在握。

    修仙界现在指望着上层的命令,而最上层的寂融等着儿子的消息。

    东陵在后山已经两月多了, 他来时已经还是夏季,现在已经入秋了。

    东陵原以为这里日子会难熬, 但待下来觉得还好。

    这里和他们楚山不一样,这里的人没什么规矩, 只分长幼, 不分贵贱。东陵刚开始不习惯, 觉得这里粗陋,竟然对修者和凡人都差不多的态度,实在没什么体面。

    但日子久了,他便有些习惯了,习惯之后便觉得这样其实很舒适。

    他在楚山时自卑又自傲,为人圆滑得很,在小弟子面前有些威严,在大弟子面前便友善和爱,若是到了长老面前,便又是另一幅谦卑模样。

    东陵那样子活了很多年,早就认定自己是个圆滑又世故的人。

    他能根据环境调整自己的状态,所以到了魔教后山之后,他便立刻意识到这里喜欢的并不是圆滑又世故的人。

    于是,他便扮演出另一幅模样来。

    后山的百姓多朴实,待人以诚,所以东陵便变成了一个真诚的寡言男人。

    他是夜校的先生,傍晚的时候,在学堂里教书,白天没事做,便也去孩子们的学堂帮忙,帮其他先生批改作业。

    他牢记自己的身份,平日里除了上课,便不怎么说话,但若是有学生有问题了,他便温柔又有耐心地解答。

    其实东陵也看不惯这里男女同学堂,但他从不显露出来。

    若是课堂上有女学生壮着胆子问了问题,东陵便露出一点鼓励的笑,然后细细解答,同时还会如同真正的先生一般,夸赞两句那女学生的好学。

    只是,他这虚情假意的夸奖,似乎真的让那女学生信了。之后,女学生在课堂上更加积极了,举手问问题也更多了。

    有些问题很是傻气,看得出来她没读过多少书。

    但日子久了,她也有了点长进。

    东陵并不在意后山的百姓,但慢慢的,也记住了那女学生的名字——春甜。

    春甜,东陵第一次听闻时,就觉得有些俗气,但细细想来,也有些质朴的味道。

    东陵是教诗的,放在最后上。刚开始很多人来听,但日子久了,大家发现听不听得懂诗其实不影响种田和砖窑烧砖的速度,于是很多人上了识字课后便离开了。

    东陵的诗词课,人数不多。

    他的课是最后一堂,所以每次结束后,都要收拾下东西。

    后山提倡尊师重教,但夜校的学生们都劳累一天了,东陵体贴地让他们先走,自己摆放桌椅就行。

    刚开始,春甜和大家一起离开,只是犹豫着回头看他一眼。

    等她得了几次夸奖之后,春甜自觉和东陵熟悉了一些,便自告奋勇留了下来,帮他收拾教室。

    东陵自然愿意,这女子看起来不是很机灵,独处最好,说不定能掏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他演得很好,稳重又可靠,身世可怜却不自怜。

    春甜一家原本都是种田的,她敬佩读书人,愿意和先生说说话。

    于是,东陵慢慢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魔教教主竟然是个女子。

    还有,魔教的化神不是教主,从不露面。

    其他还有些零碎的信息,东陵全都写在了纸上,趁跟着巡逻队外出时,悄悄丢进修仙弟子门的亭子中。

    里面有个仙修,不是楚山的人,却被打点好了,一收到消息就会送到楚山。

    只是春甜毕竟是凡人,知晓的东西并不多,东陵在她这儿得到的,都是些不怎么真切的消息。

    但还好,总算是有些成果,不会让父亲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处。

    春甜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知道女儿读了书,先生对女儿很是友善,于是专门抓了野兔子,让春甜给了东陵。

    有一日,春甜的父亲因为种出了最好的庄稼,有利于明年的培种,是能改良庄稼的大好事,于是得了奖励,家里多了些难得的吃食。春甜的父亲便壮着胆子让女儿邀请先生来家里吃口饭。

    春甜和东陵说这事的时候,东陵本是想拒绝的,但他转念又一想,说不定能在她家里得些最新的消息。

    他看着她的样子,看得出来她谨慎又畏惧,生怕自己被拒绝。

    东陵便应了好。

    这一顿饭,吃得东陵有些不自在。

    春甜一直都非常兴奋,春甜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粗糙的农家人,专门穿了新衣,也摆出了家里最好的饭菜,只是仍然有些不安。

    东陵之前也曾去过凡人的店铺,他被恭敬又畏惧地对待,比现在的招待要好很多。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毫不藏私、摆出来的真心。

    这一顿饭后,他走出门来,心情有些复杂。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是不是这个任务的时间太久了,或者是自己扮演得太入戏了?

    他竟然觉得现在不怎么说话的状态,让他很舒服。

    他有些疑心起来,之前他认定自己是个圆滑又世故的人,到底自己真的是,还是只能是?

    他到底是楚山长老的小儿子东陵,还是后山的教书先生东陵?

    他越想越有些慌张,于是狠狠吸了口夜间的凉气,将自己的不安全部咽下。

    东陵想着,应该就是任务时间太久了,他要快点结束这个任务,早点回归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上。

    东陵安了心,走回了家中,他现在还是和另两个男子同居一栋房中。

    看他回来了,一个同伴挤眉弄眼问他:“是不是去人家里吃饭去了?”

    东陵莫名其妙,点了点头:“是啊。”

    同伴笑起来:“这么快就见父母啊……”

    同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另一个人看出来东陵脸上的茫然,于是急忙用胳膊怼了同伴一下。

    “别说了,”他压着声音提醒同伴:“姑娘可能还没说出口呢。”

    同伴于是住了嘴,不再说什么。

    东陵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摇了摇头,自去洗漱了。

    外面的仙修探子,生活得没什么意思。

    他们看不惯魔教,但现在每日除了身边几个同样境遇的可怜人外,他们也只能见见魔教的巡逻队了。

    身边人天天和自己一样的丧气,无精打采。只有魔教的人每次都看起来精神十足,大声说着话,有时还唱着歌。

    魔教巡逻小队来一次,才能让他们这儿短暂的热闹一下。

    仙修的弟子们开始热衷与和魔教的人说话。

    虽然前些日子赵固义的事情,让他们紧张了几天,但之后便更加放松了。

    仙修的弟子刚开始看不起魔教的人,觉得他们粗劣,但现在也学会了和他们一样在嘴中衔着一根草。

    魔教的人每次来,都给他们带来一些新鲜东西。

    有时候,魔教的人唱着歌就来了,曲调古怪,但非常欢快。

    有人忍不住问了:“这是什么歌?”

    巡逻队的人非常骄傲:“是我们魔教的教歌,教主编的词,先教给了安娘子,后来安娘子又教给了我们。”

    歌词也很古怪,里面都是平等,照亮黑暗的天之类的。

    修仙弟子下意识觉得这歌词有点不敬,但他们忍不住,独自的时候总是会默唱上几句。

    有时候,巡逻队坐在他们附近休息,或者擦拭石碑,他们便聊得更多了。

    巡逻队年轻人多,话也多,和仙修的弟子说起来最近上的课,男女平等,人人都有力量……

    这冲击了仙修的三观,他们连连摆手,但又忍不住偷偷停下去。

    常无忧知道了巡逻队和那几个仙修关系不算差,她并不管,只是安排了陈奇观将编书阁的书给仙修送上几本。

    书自然是他们自己编的,里面内容是常无忧一字一字看过的。

    这书送给他们不算浪费,文化是要宣传的,管他是朋友还是敌人,宣传出去总归有些用途。

    但这书送到了仙修手里之后,他们倒是吓了一大跳,刚开始有点不敢接。

    不接又显得露怯,只能拿在了手里,还强装无事道了个谢。

    魔教的书,自然是禁书,按理来说不该看,但现在没人管他们,也没什么消磨时间的好东西,看一看也无妨。

    也不会有人煞风景,说把书收走吧。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不会相互折磨。

    但这一看,对他们的思想又是一番天崩地裂的颠覆。

    他们看书的时候,自然不敢当着其他弟子的面看,都是晚上自己偷摸看。

    但深夜多思,他们看久了,便想得也多了。

    刚开始,他们会抨击魔教,说他们胡闹,但日子久了,看魔教巡逻小队的状态,他们隐隐是有些羡慕的。要是赶上过节,他们还能模糊听到山里笑闹的声音。

    之后,他们便没什么抨击的力气了,心里隐隐想着,若有一日,我也想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一百章

    局势渐渐再次回归稳定。

    但这次的稳定中掺杂着不少刀光剑影。

    偶尔, 会有人受了伤,被送回来医治,洛秋以时常待在山中, 帮忙治疗送回来的人。

    伤口自然是疼的,但这些受了伤的人满脸的兴高采烈。

    “救了个老爷子……”伤员疼得呲牙咧嘴, 仍然在努力比比划划:“老爷子家里有祖传的好玉, 传闻是仙人赠的,被一伙仙修盯上了。”

    “老爷子救回来了, 只是玉没抢回来。但也没便宜了那伙修仙的, 我用了一招把玉打碎了……”

    老爷子有点难受,但总比被人抢走好,他一家子凡人拿着传世好玉,不是什么好事。

    修仙之人隐约看了出来,魔修这是铁定了要护着凡人的。

    这没什么关系, 顶多以后收敛点,或者对上了打一架罢了,他们也并不在意。

    毕竟, 他们从凡人那里得来的好处也不是自己亲自去凡人家里薅过来的,偶尔欺负下凡人也是取乐或者泄愤。

    他们得来的好处大多还是从衙门来的。

    常无忧对魔教的人下了规矩, 绝不能伤害凡人。

    能力差距太大的情况下,只是一挥袖, 弱者都是致命的伤害。

    她知道,衙门听从皇族的话, 但皇帝早就站到了修仙人那边,成了修仙人的走狗。

    但也有好的衙门, 即使是坏的衙门, 里面也有好人。即使看起来是坏人的, 也可能是好心,比如当时的楼会长一家。

    所以,她要求魔教的人只能对同样能力的仙修出手,绝不能去伤害凡人,不管似乎普通人还是朝廷的人。

    她希望魔修和仙修相互牵制住之后,给凡人一个喘息的时间,说不定皇族能反应过来,将衙门调整到为民的状态。

    越缨走在路上。

    她在水牢里跪了两个月,根本没人管她。

    其延觉得这个弟子没什么用了,于是几乎放弃了她,也不曾去牢里看她。

    最近,有小师弟在水牢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越缨听到了现在的一些变化,夜间,她挣脱了锁链,走了出来。

    她没有御剑,而是步行,去了有魔修的城里。

    越缨是仙修,是门派里颇有前途的仙修,却保持着凡人的很多习惯,这让她和整个大环境格格不入。

    就像当时,她一人走去魔修的地方,就像现在,她徒步走向了有魔修的城市。

    嗑瓜子的师弟说的是有魔修的地方,仙修都生活没之前舒服了。这话是抱怨,但越缨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来。

    仙修不自在了,那是不是凡人就自在多了?

    她想去看看。

    她走得不快,虽然整夜未停,但到那座城里的时候,也已经是上午了。

    今日阳光有些烈,她微微垂眸,低着头往前走。

    越缨总是穿灰衣,现在低着头垂着眼,看上去便是衣服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了。

    她身后背着剑,之前她跟着师兄师弟上街的时候,凡人总是避之不及。

    现在周围的人还是有些躲避她,但没了之前那么畏惧。

    这座城里已经发生了几次仙修魔修为了凡人战斗的事件了。

    之前凡人是没有靠山的羊,愿意了便随便打骂两下,也没什么关系。

    但现在,竟然有人愿意为了凡人出头了,那么欺负凡人的后果,仙修就得多些顾虑。

    之前,若是路边凡人的眼神仙修不喜欢便是直接一剑挥过去,自己眼前便干净了。但现在,若是有丑陋的凡人惹了仙修不快,再想动手的时候,自己心里便有些犹豫了:“附近有没有魔修……”

    身边的师弟也会阻拦两句:“魔修那可是疯子,若是被他们知道了,麻烦得很。为了个凡人不值得,师兄我们不和疯子计较。”

    慢慢的,便少了很多欺负凡人的事情。

    魔修从来没公开说过他们是凡人的靠山,但凡人现在活得比之前坦荡了许多。

    越缨走在路上,不必抬眼看,她就能感受到周围的一些变化。

    前方是个热闹些的集市,越缨向前走了几步,脚下便撞过来一个小小的软身体。

    头上留着小辫子的男童看路边玩具出神,没注意便撞到了越缨脚下。

    越缨身周有灵气围绕,孩子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呆呆愣愣和越缨对视。

    越缨看着他,便弯了腰,将孩子扶起来。

    他们周围的人正在紧张,看到了越缨的动作,便松了口气,很多人笑起来,小声说:“这是位魔修大人。”

    “是啊,如果是仙修,说不定孩子会怎么样呢……”

    周围的议论纷纷,给越缨定了个身份。

    越缨微微抬眸,她嘴唇微张,想说自己不是魔修。

    但她想到了自己师兄师弟的作为,便又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越缨当晚住在了客栈里,这些日子,她不想回诸山了。

    常无忧最近身体有些不好,许是之前太过忙碌,现在松了心神,身体便知道到了休息的时候,将积攒的劳累全都倾泻而出。

    她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嗽,只是力乏。

    洛秋以手里有些没什么大用处的丹药,没什么大好处,但是能提提神、壮壮体的,便拿来给了教主。

    常无忧吃了几粒,感觉好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没精神。

    除了没精神之外,她总觉得胳膊在疼。

    君深死后,她曾经遗忘了他一段时间,但感受到无能为力时,她便偶尔会想起他,也会想到那时受的伤。

    按理来说,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但最近手臂的疼痛感却有些明显了。

    曲肃有些担心,给她检查过,什么都没检查到。

    他不放心,又带她去了云瘴前辈那里,前辈也帮她检查过,同样的一无所获。

    既然化神都检查不到什么东西,那就是没问题了,曲肃便放了心。

    他绞尽脑汁帮常无忧想原因:“是不是累到了?”

    “是不是总是山里待着,连后山都去不了,有些心情不好了?”

    曲肃觉得,也许是心情导致的。

    现在后山的人越累越多,常无忧怕一些消息传出去,被修仙界知道了不好,于是下令让后山的老人对自己的消息保密,自己也不再出现在后山。

    春甜知道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她很想对东陵好,但也只是告诉了东陵教主是个女子,却没说教主是个凡人。

    她摸了摸手臂,感受着那股偶尔出现,如同小蛇缠绕、慢慢啃咬的痛感,刚开始只是一个点,慢慢疼成了一条线。

    她觉得,这是很真切的疼痛,并不是什么幻觉。

    但她胳膊上完好如初,阿肃、染霜和前辈都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

    她信他们,那只能是自己的问题。

    曲肃满脸的担忧,急切地想让她好一些。于是常无忧慢慢点了头:“许是在山里闷得心情不好了。”

    曲肃便立刻张罗起来,想让她出去散散心。

    他们魔教的势力在一些城里已经稳定了,常无忧出去的话,肯定是优先去这座城里。

    之前每次出门,他们都有些目的,但这次,是单纯地让常无忧散散心。

    曲肃已经在很多人面前露过脸了,但他又坚持一定要陪在常无忧身边,于是只能卸了剑,又用了秋以炼的易容丹,遮掩了全身的气息。

    何染霜和侯朴自然也想跟在教主身边,于是他们都易了容,装做了凡人。

    他们四个没有告诉太多人,便在一个早上悄悄出了门。

    走在路上,常无忧还在埋怨:“我都没有几身好看的衣裳。”

    她只有好衣裳,却没有什么好看的衣裳。

    后山有染色坊,有纺织处,能做出来很不错的料子,给常无忧的自然是最好的。

    但她是教主,后山的人对她很是尊敬,给她的都是些华贵又稳重的衣服。

    大家全都靠着她,跟着她指出的方向前进,全然忘记了这是个女孩。

    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孩。

    常无忧在山中忙碌,也稳重,但出了山后,身边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于是她便放肆起来,对他们发着小脾气。

    “好好,给你买好看的新衣裳。”曲肃满口答应。

    到了城里,他们便自己找了客栈住进去,也没有告诉这里驻守的魔修,他们这次是来休假的,不用让那么多人知道。

    中午一起吃了顿饭后,常无忧没什么精神,便睡下了。

    侯朴在客栈守着她,曲肃和何染霜一起去了外面的衣服铺子。

    其实曲肃是想自己去的,但何染霜对师兄的审美总有些不放心,于是便跟了过来。

    果然到了店里,一进门曲肃便指着一匹明亮的粉色料子坚定地开了口:“要这个,做一身裙子。”

    店主都有些惊住了:“这料子,做一身?”

    眼前的男子穿一身肃静的白衣,看不出竟是审美如此别具一格之人。

    何染霜好说歹说劝住了,最后她拿了主意,换了两匹颜色柔和些的料子,上衣做粉色,下裙蓝色。

    曲肃加了钱,店主承诺加急做,明日就能拿到衣服。

    第二日有个集市,会有花灯,他们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何染霜和常无忧像两个普通的女孩一样,在房间里笑闹着,彼此画了个妆,还穿了新衣。

    曲肃和侯朴等在客栈外面。

    侯朴不停地抱怨:“她们怎么那么慢啊。”

    “要是有敌人来了,她们哪有我们利索。”

    曲肃看了他一眼,虽然他不懂,但他觉得师弟说得不对,化妆和敌人有什么关系?

    曲肃百无聊赖看着客栈的招牌,里面终于有了声音。

    从背光处,走来了一个灵巧的身影。

    他看到了她的娇蓝裙子,看到了她的嫩粉上衣,看到了她涂了红色口脂的嘴唇……

    忽然间,曲肃觉得天地皆静。

    茫茫间,他忽然反应过来,脑中只有一个浑浑噩噩的想法,原来她也可以是个女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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