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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屋说,大小姐身体不好,由于她疼爱二小姐,所以目前是二小姐负责掌家,统管内府大小杂事。
少年默默地听着,听到“小小姐”三个字的时候,他暗淡的眼睛亮了亮。
犹如干涸的湖泊之中落进了一滴清泉。
那天下午他们被扔在雨中,就是小小姐派人来救的他们。
若不是小小姐,他们不知要在那雨中受多久。
也许再多站半个时辰,也许更多。
少年抱紧了僵硬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透光糊着残纸的窗户看着月亮。
跟在小小姐身边当差事,一定很幸福吧?
连他们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小小姐都记着他们入府的日子,记着管家的习惯,体恤他们体弱,不叫管家罚他们。
那,小小姐身边的人,在她的庇护之下,岂不是过得极好?
能够像个人吧?
少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打上“贱”字籍的奴隶了。
他在奴隶市场中漂泊流浪了半个多月,从这个商贩的笼子里转手到另一个商贩木车里,不知道被过了几手。
直到有一日,被洛家的采买婆子当捡漏捡回了这里。
那个婆子没有告诉管家,可是他知道。
她不去购买良仆,是为了贪墨一份卖身钱,好中饱私囊。
他最便宜了。
少年的眼睛静静地倒映着月光。
对于一名奴隶而言,不要说是高高在上的主家小姐了,就是小姐身边贴身伺候的一等女使,那也是望尘莫及的存在。
他属于下人房,等闲连主子的面都难以见到。
刚开始的这几天,洛家给他们安排的活很轻。
他们在奴隶市场中缺衣少食,身体很弱,洛家给他们的饭里顿顿有肉,白米饭还管够,叫他们恢复体力。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同屋的预言成真了。
少年开始被欺负了。
他分到了下人房中的厨房,在厨房里负责浆洗蔬菜。
他洗完的蔬菜中被人刻意地倒入了大量的泥沙。
那一天起,这场欺负,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他干好的活会被其他仆人打翻,他的吃食会被倒在地上,他走在路上会被突然伸出来的脚绊倒。
看到他狼狈地摔在地上,他们会哄笑作一团。
他们甚至攀比谁欺负他的次数更多,以此来打赌。
少年始终隐忍着,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那么热衷于欺负他。
同屋给了他答案。
“你那张脸。”
同屋望着少年冰冷迷茫的脸,连冷笑都懒得笑了。“你以为容貌的嫉妒只会发生在女子身上吗?不,男人之间对于容貌的嫉妒只会更甚,尤其是下人之间。
即便是良仆,那也是贱籍,人生性便是这样,弱的欺负更弱的,偏偏你的身份又是最低贱的,简直是个行走的活靶子。”
“他们不欺负你欺负谁呀?”
同屋说他在这里绝活不过两个月。
两个月之内,他不是被人欺负死,就是受不了了自寻死路。
少年摇头,说他绝不会。
同屋冷哼,说他等着看,转头睡觉去了。
事实证明,也许同屋真的说错了。
少年还是有几分幸运的。
第二天,他送菜途中,又被围在金鱼池子边。
商户之家多豪奢,洛家中心花园有一个巨大的金鱼池,是仿的史书上太液池的描述搭建的。
池中尾尾游动的都是千金难求的锦鲤鱼苗,阳光下波光粼粼宛如金子。
在又一次被推下水之后,远处桥上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快!救人!”
少年好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了。
竟然有人愿意帮他,而不是顺便踩他一脚。
远处传来层叠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池子边。
他很快就被人从水中救了上去,兜头掉下来一块干净的毛巾给他擦。
准备得很充分。
少年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地上,从毛巾缝隙中看着救他的人。
来的是一位没见过的中年管家。
他极有威望,欺凌他的下人一见就下跪了。
包括他们在那,在场所有起哄推搡的人都被狠狠责罚了。
公道似乎第一次眷顾了少年。
少年站在池水边,冷眼旁观着这群人手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脸上却一丝起伏都没有。
这名管家是个很慈祥的人,他看着少年狼狈的样子,当即面露不忍,看着他叹了口气,将他带到了当值之处上药。
在这里,管家给了少年一顿热饭。
管家说,在这个家里,就算是主子们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他说少年以后也是有靠山的人了,什么都不用怕,以后自己会看顾着他,不会有人再胆敢欺负到他头上。
少年面露感恩,管家很满意他的表现。
可他心中却不解,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想要从他身上获得什么呢?
果然,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欺负少年了。
那些旧仆看到他,甚至还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好像之前那些欺凌并不存在。
可少年心中不安和烦躁一日胜过一日。
又过了十天之后,管家一脸欣喜地再次把他叫到自己那里去,他说希望少年能跟他的女儿成婚,做他的女婿。
管家说自己欣赏他,不嫌弃他身份卑微,愿将掌上明珠下嫁给他。
只要他应下这桩婚事,将来他管家的差事必定是少年的。
将来少年就是整个洛家最体面的下人之一!
届时他们成婚,就连目前管家的小小姐都会派人送来贺礼,这是多大的体面啊。
他要少年千万不要不识抬举,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你想想,你一个贱奴,还能遇上这么好的婚事吗?谁愿意嫁给你呀?上哪儿去娶那么好的姑娘?错过了我女儿,你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少年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被这么针对,为什么那天在池水边管家能从天而降解救他,为什么甚至连干净的毛巾都准备好了。
原来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啊。
这个人,在把他当傻子耍。
少年说,他要想想。
管家立刻面露不悦,说他一个贱奴还想什么想。
他家女儿是一家女万家求,整个洛家想娶他女儿的人排队能排到大门口。
少年还是没有松口。
从这日起,所有的欺凌又回来了,而且变本加厉。
从同屋口中,少年得知了那个管家所谓的“掌上明珠”。
天生痴傻,力大,喜欢打人还脾气暴戾,急眼起来连自己亲爹都捅。
管家微瘸的左腿,就是被他那个女儿用剪子捅出来的。
在他之前,管家早就给自己的女儿物色过好几个“女婿”了。
做局的手段都是一模一样。
有的自知身份低微,扭不过管家这个大腿,最终都屈服了,但新婚夜之后人就消失了。
大家都说是在新婚夜被管家暴戾痴傻的女儿给杀了。
但具体真相也没人知道。
几次之后,管家就刻意在仆人中找长得好看的。
这一次就找到了少年。
的确,整个落家之中,还有比少年更好看的下人吗。
少年问同屋,“小小姐知道吗?”
同屋被他这个天真的问题逗笑了。
“主家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又有谁敢捅到主家面前去呢。
万一主子们还要用得力的管家办差,你说最后消失掉的人会是谁?”
同屋嘲笑少年。
张口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小姐,以为小小姐是专门给你解决问题的吗?
可少年觉得不会。
小小姐那样好,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同屋说少年真倒霉,真是活不过了。
不是死在这场永无止境的欺凌中,就是死在管家傻女儿的刀子下。
同屋笑着说让他选一种死法。
少年没有说话。
良久后,同屋认真地看着少年那张如此落魄却依旧如此俊美的脸蛋。
“或者……别浪费了你这张脸,这管家不就是欺负你没靠山任人拿捏吗?
用你这张脸,去攀附一个在洛家真正有权势的。
否则啊,你就算是死了也没有水花。”
*
山儿以为小姐惊怒之下的急症会在几日之内转好的。
哪知日子一日日过去,一个多月后,小姐依旧缠绵病榻,而且有越病越严重的趋势。
近日来,小姐很难打起精神,茶饭都用得很少,有时候甚至问到肉香也会想吐。
一天虚弱过一天。
急坏洛家上下。
洛家不惜重金,张贴告示,桐城的,江南地区各州的名医如流水地进入洛家,也治不好小姐这心而生的怪病。
医者们都要头,说小姐这病在心不在身,身上是康健的,要想治好这病症,一定要解开小姐的心结。
山儿心痛至极。
小姐的心病是是什么,老爷那个坏东西清清楚楚,可他宁可让小姐如此受罪也不肯终止婚约。
到今天,已经病了快五十日了。
山儿从外面忙完回来,屋里没了小姐的人影。
她连忙抓过一个小丫头,“小姐呢?”
小丫头说小姐在花园里,让人在亭子里铺了一张凉榻,抱着阿白走了。
还不让人跟着,尤其是山儿。
山儿无奈,小姐身子都这样若弱了还去花园里吹风。
可小姐发话了,她只能等着小姐自己回来。
天空中一阵晴雷,眼看着天色暗了下去。
下雨了。
凉亭里,一名婀娜纤弱的女子懒散地歪在凉榻上,似睡未睡,檀口微张。
听见落雨声,她睁开了眼睛,扭头去看。
生着病,却伸手去够雨水。
沁凉的雨水打入掌心,痒痒的,洛千瓷低头吮了一口。
又伸手去接。
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下雨的声音。
洛千瓷收回手臂,躺着看雨。
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显然不是下雨的动静。
洛千瓷以为是阿白这个笨瓜跑到雨水里去了,转头去看,却见阿白好端端窝在她身边,团成一个白球在睡觉。
洛千瓷摸了摸阿白的脑袋。
动静是隔着一座小桥的对岸花丛之中,藏着的人弄出来的。
洛千瓷无事可做,柔软的声音里染着淡漠,“出来。”
花丛中依旧没有动静。
洛千瓷没有出言催促,只是将头枕在手臂上,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
洛千瓷看到一名身着洛家仆役衣服的少年从花丛中站起来。
他穿得灰扑扑的,从头到脚都淋湿了,拘手拘脚地抱着手臂,瑟缩忐忑地向她望来。
洛千瓷歪过头。
只看着他的脸。
他抬起脸惊慌失措的那瞬间,让人觉得天光仿佛亮了。
眼珠儿湿漉漉的,睫毛颤颤的样子,怯生生的,像一头迷了路的小鹿,这样可怜兮兮的,叫人怜惜。
真是个漂亮的弟弟。
出落得这样干净,清秀,眉目间狐狸眼的艳丽和下半张脸之间平衡得竟这样好,秀而不俗,美而不媚,甚至可见清蕴风骨。
洛千瓷静静地观察着雨水落到他的额头,划过他优越的眉骨和鼻梁,再划过他殷红的唇角,流入了颈弯之中,最后没入衣襟。
湿透。
在他身上晕开。
她的视线来回流连,观看了这个过程一遍又一遍。
越看越有趣。
他站在花丛之中,比这世间名品花卉还好看。
她看了多久,少年就在雨里站了多久。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又低下头。
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青涩得笨拙。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抬眼望向凉亭中的洛千瓷,而后转头就走。
迈出没两步,身后传来一道柔懒的声音。
“站住。”
这声音宛如有勾子,尾音明明没有拖长,却仿佛拖长了。
少年听话地停住了脚步,乖乖地站在那里淋雨。
他听到她说,“转过身来。”
少年依言而行,转过身去,依旧低着头,不敢看。
“过来。”
少年呼吸一窒,而后果断地提步向着凉亭走去。
走到凉亭前,他止步于阶下,依旧站在雨中。
低着头。
凉亭中的空气不仅沁着雨意,更染着一抹淡淡的香气。
是女子身上的馨香。
洛千瓷看到少年白皙的颈间,微粉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洛千瓷眼中划过一抹笑意。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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