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小气鬼

    这一日晚上, 他们在马车上歇息,在马车上随时都能返程,只是有些不舒服。

    兰泽在马车上, 谢景庭在外面守着,如今夜色寒凉,外面很冷,在外面待着兰泽没一会便手脚冰凉。

    火光几乎熄灭,兰泽白日里睡的多, 他掀开车帘朝外瞅了一眼,孤零零的月色悬在顶上, 林子里枯枝落进, 密密麻麻的压在天边,微弱的火光若隐若现。

    谢景庭坐在一旁,在他出来时谢景庭便注意到了他, 那一双眼眸映着他, 如月色身后墨染的天空一般。

    兰泽心中莫名一动,他说不清那种情绪, 仿佛谢景庭整个人都在黑暗中一般,随时都会随着夜色消湮。

    “督主。”兰泽喊了一声,他自己撑着马车边缘下去, 到了谢景庭身边, 外面比马车里要冷的多, 他鼻尖冻的略微泛红。

    “睡不着?”谢景庭握住了他的指尖,兰泽手掌温热, 这一会倒是暖和。

    兰泽点点脑袋, 瞅着谢景庭道:“奴才不困, 就想看看督主在做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天, 天色云层飘过去,在城外能够看见星星,京城多雾,经常看不见星星。

    “督主,奴才小时候在徐州经常能看见星星,徐州的冬天没有那么冷,北方要冷一些。”兰泽这一会稍稍精神一些,他把手指揣进谢景庭怀里,谢景庭怀里温热,很暖和。

    谢景庭静静地听着,问道:“兰泽娘亲后来如何了。”

    兰泽的所有事情他都命人查过,他一清二楚,只是听兰泽讲出来,比起和属下汇报的,他更想听兰泽主动跟他说。

    “奴才娘亲身体不好,后面……那一年也是冬天,奴才没有钱买药,娘亲死了。”

    兰泽摸着自己脖颈的地方,那里有一把银锁,放着娘亲的骨灰,他打算等安定下来就把娘亲安葬好,兴许日后要将娘亲葬在岭南了。

    “娘亲是对奴才最好的人,奴才后来去了别的地方,常常很想娘亲,若是娘亲还在,奴才兴许不会被督主抓住。”

    兰泽先前吃的苦不少,他没人能说,同别人讲没有意义,他把手指揣进谢景庭怀里,对谢景庭道:“兴许奴才也不会遇见督主,能少吃许多苦。”

    兰泽瞅谢景庭两眼,谢景庭唇畔绷成很浅的弧度,对他道:“若是兰泽能听话,兴许不会经历那些。”

    “才不怪奴才,督主明明好几次要把奴才送走,督主成日骗人。”兰泽见谢景庭这般闷便生气,他凑上去在谢景庭脸上咬了一口,因为如今谢景庭不用见人,他似乎咬人也没什么用。

    兰泽于是又松了口,他被谢景庭提着后颈,在谢景庭眼中看到了几分类似于无奈的情绪。

    “兰儿,不能咬人。”谢景庭捏着兰泽的后脖颈,轻而易举地把兰泽提到了一边,对兰泽道:“原先我身份敏感,不适合将兰泽留在身边。”

    兴许一不小心兰泽会被牵连进去,兰泽也会成为他的软肋,最开始生恻隐之心带兰泽回去便是错误。

    毕竟他见兰泽第一眼便生了不该有的情绪,那时便有一二分的私心。

    兰泽才不想听谢景庭解释,他这会饿了,瞅见谢景庭还揣的有肉饼,把剩余半张饼啃了,对谢景庭道:“若是日后督主再扔下我,我再也不会心软了。”

    吃完饼子,兰泽困意上涌,他还握着谢景庭的手指,趴在谢景庭肩膀处睡着了。

    他这般粘人,谢景庭在旁边说道:“兰泽,外面睡觉会着凉。”

    兰泽毫无反应,扒着人不放,因为谢景庭总在耳边讲话,他觉得有些吵,凑上去在谢景庭脸上亲了亲,鼻息都落在谢景庭脖颈边。

    火堆重新被燃起来,谢景庭在一旁注意着兰泽的睡姿,兰泽点着脑袋,下意识地朝他怀里缩,手指软软地抓着他的衣角,脸颊蹭到他脖颈边,唇角若有若无地蹭着。

    第二日清晨兰泽便醒来了,他又是被谢景庭喊醒的,他揉揉眼睛问道:“督主夜里是不是没有睡觉?”

    谢景庭嗯了一声,对兰泽道:“今日便能休息了,兰儿不必担心。”

    因为城中如今严查,近来他们不能入城,只能沿着绕远路,兰泽一直坐在马车上,谢景庭在外面,他也跟着一起坐到外面,脸被冷风吹的有些刺疼,他们到了邺城附近的村镇。

    在村镇中谢景庭没有戴面具,用了假皮,将那张惊艳的面容遮住,立体的五官变得扁平,除了眼睛过分深邃之外,看上去便是平平无奇的青年。

    兰泽脸上被抹了泥巴,谢景庭特地给他找了一身旧衣裳,兰泽从富贵的小公子变成了野小子,浑身脏兮兮的,一直扯着谢景庭的袖子躲在谢景庭身后。

    谢景庭随意找了一户人家,村镇消息落后一些,尽管知晓朝廷下了通缉令,有些并不识字,还有些根本不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我们从徐州过来,路上出了些意外……”谢景庭一五一十地编了故事,找的人家是一家屠户。

    屠户家里有妻子,妻子在后面听着,屠户听完与妻子商议了一番,然后让他们进来了。

    兰泽一直躲在谢景庭身后,看着谢景庭把银子交给了屠户。谢景庭在外并不漏财,他熟知人的心理,在踏进门的时候脚步略微停顿。

    “你们兄弟两个睡在东屋,那间屋子原先是我们给小儿子准备的。”

    屠户在兰泽进来时视线便在兰泽身上巡视,兰泽明显是少年身形,虽然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是不难看出来模样应当生的不错。

    兰泽不喜欢被陌生人盯着看,他有些不自在,何况屠户的目光仿佛在看砧板上的鱼肉,他握紧了谢景庭的手,未等他反应过来,谢景庭略微上前挡住了他。

    “这般,今日多有叨扰。”

    谢景庭神色看起来无异样,随口打听道:“我们路上听闻如今官道看的很严,不知大哥可知晓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屠户视线从兰泽身上收回,女子去里面重新准备了饭菜,他闻言有苦水倒出来,见谢景庭气质不凡,对谢景庭道:“近来何止官道,水道城中都查的很严。”

    “据说是京中有逃犯逃出来了,京中死了大人物,逃犯正在南下,你们这个时候上来正好撞上了,近来严查,你们进城兴许要小心些,当心被当做犯人抓住。”

    “我有弟兄在府衙做差事,听闻有京官来了,兴许这几日便会到邺城。”

    屠户嗓音粗声粗气,提起来略微得意,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这些消息。

    说着,压低了声音道:“这是保密的消息,听说来的是正三品大理寺卿……随行的还有御史大人。”

    “不知要抓的是什么人,京中兴许要变天了。”

    谢景庭面上没什么变化,应了一声,仿佛只是随意听听,看着院中的梅树,冬日里梅树,梅花香盖住了院中腐烂的血腥味。

    兰泽在旁边听着,谢景庭和屠户说话时他注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脏兮兮的,收拾的并不怎么干净。

    主要是味道不好闻,常年杀猪的地方,血水在冰棱地里堆积,带着猪鬃毛的味道,好臭。

    兰泽不好意思用手帕,这般不礼貌,谢景庭总是厉害些,什么时候都能面不改色,还能有空和对方聊起来。

    正三品大理寺卿,来的是贺玉玄,姬嫦派了贺玉玄来追人。

    晚上,屠户的妻子为他们准备了饭菜,很多荤菜,还有酒,这家屠户似乎条件不错,或者是为人热情,只是兰泽闻着难闻的气味,饭菜有些吃不下去。

    谢景庭一直注意着他,谢景庭没有怎么碰饭菜,见兰泽没有胃口,在桌下悄悄地捏了捏兰泽的手指。

    兰泽掌心里被写了个酒字,他不明白谢景庭的意思,瞅了谢景庭两眼,兴许是不让他喝酒的意思,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喝。

    “你这小兄弟看起来有些怕人,他今岁几何?”屠户问道。

    谢景庭道:“今年已经十八有余。”

    屠户:“看起来像是十五六,与阿桂一般年纪。”

    屠户的孩子没有上桌吃饭,那位女子给他盛了一些饭让他在角落里吃。

    兰泽被提起来,他下意识地瞅屠户一眼,然后朝谢景庭身边靠了靠,闻到谢景庭身上的气味,他稍稍安心一些。

    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兰泽从包子里翻出来肉饼,他啃了半张肉饼,坐在床边问道:“三哥哥,我们在这里住几夜?”

    谢景庭说:“今夜过后便走。”

    “兰儿好好休息,若是想吃点心,晚些我去弄。”

    兰泽点点头,他觉得更应该休息的是谢景庭,对谢景庭道:“三哥哥才应该好好休息,我们明日还要赶路。”

    这件屋子极其简陋,兰泽半夜窝在谢景庭怀里,他有些睁不开眼,床很小,挤了他们两个人,他与谢景庭呼吸交缠在一起。

    兰泽半夜隐约听见了动静,他睁开眼,谢景庭已经醒了,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外面的动静传过来,以及屠户的低声说话声。

    “他们今日饭菜没有吃多少,兴许迷药没用。”

    “两个文弱小子……绑了便是。”

    “那小孩十八,身段不错,他长得嫩,年龄报小一些便是……”

    兰泽原本还有些困意,他听的立刻清醒过来,知晓他与谢景庭这是碰到人牙子了。

    人牙子似乎还盯上了他。

    兰泽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汗,他在黑暗中对上谢景庭的双眼,谢景庭握着他的指尖,温度顺着传过来,他莫名安心些许。

    无边的夜渲染着冬日的深暗,房间门被打开,兰泽呼吸都随之放轻了许多,他闭眼装睡,脑海里一片空白。

    黑影随之拉长,兰泽闻见了空气中屠夫身上的猪鬃毛味,屠夫拿着杀猪的长刀过来,在他身后还有那名与他合伙的妻子。

    女人手里拿着绳索,在屠夫走近时,兰泽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没有看见谢景庭的动作,耳边传来一声长刀砍下来的嗡鸣声,紧接着是脚步声以及屠夫的惨叫声,兰泽立刻睁开眼。

    黑暗环境中,那把长刀落进谢景庭手里,谢景庭面上没什么表情,长刀抹掉屠夫与女子的脖子,两人双双倒地,血溅在谢景庭的袖子上,屠夫宛如被宰的猪羊。

    谢景庭第一次在兰泽面前杀人,他下意识地看向兰泽,深长的眼睫落下来,兰泽已经整个人都傻了,衣衫散着脸色略有些苍白。

    长刀被扔在了地上,谢景庭朝着兰泽走过来,他未曾俯身,兰泽已经扑进了他怀里。

    兰泽平日里爱干净,身上带着皂角香味,绸缎裹着宛如出淤泥的莲藕,身段细折婉转,在谢景庭怀里显得娇小,谢景庭只能看见兰泽的小半边侧脸与细白用力的手指。

    “督主,奴才害怕。”兰泽脸上有些白,他被谢景庭抱着,能够闻见谢景庭身上的血腥味,掌心里还有冷汗,差一点,兴许他和谢景庭今晚会交代在这里。

    谢景庭向来寡言,此时也只是沉默下来,对上兰泽水盈盈的双眼,俯身去吻兰泽的眼睛,把兰泽的睫毛吻的一颤。

    “兰儿不必害怕。”

    兰泽待在谢景庭身边,尸体倒在地上,谢景庭得以放心地睡过去,兰泽却怎么也睡不着,抱着自己的小腿在床边坐着。

    他忍不住去看谢景庭的侧脸,谢景庭这几日没有怎么休息过,如今闭上双眼,在躺着死人的房间里,谢景庭睡着了。

    若是放以前,兰泽兴许觉得谢景庭是变态,如今他守在谢景庭身边,他是因为谢景庭才得救,那把刀看起来很重,谢景庭深藏不露。

    兰泽后半夜没有睡着,一直盯着谢景庭看,他就这么盯着谢景庭看了几个时辰,期间谢景庭似乎做噩梦了,眉头一直皱着。

    他在旁边瞅着,摸摸谢景庭的睫毛,又拍拍谢景庭,唱起来娘亲教他的摇篮曲,谢景庭没一会便不皱眉头了。

    兰泽不敢去看地上的尸体,他在谢景庭身边守到天亮,在天亮的时候才睡过去。

    他们在三日之后跟宋和常卿汇合。

    宋和与常卿扮成的是侍从,有了宋和常卿,谢景庭能轻松些许,兰泽稍微放心一些。

    宋和还给兰泽带了点心,点心揣在怀里,兰泽这几日都吃肉饼,他这几日发现了,谢景庭显然并不怎么讲究,若不是因为他,兴许谢景庭能凑合到岭南。

    “督主,这是宋和给奴才带的点心。”兰泽有些高兴,点心还带着温热,显然是宋和出城的时候顺带买的,兰泽先拿了点心送到谢景庭嘴边。

    谢景庭路上没吃什么东西,他送到谢景庭唇边,谢景庭对他道:“兰泽自己吃便是。”

    兰泽于是自己吃了,其中一块他咬了半口,剩余的递到谢景庭唇边,谢景庭吃了。

    谢景庭对点心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兰泽喂他才吃,兰泽看出来了,他不知谢景庭会对什么感兴趣,瞅谢景庭好几眼,凑上去在谢景庭唇边亲了一口。

    “督主,奴才好喜欢督主。”兰泽讲出来,他话音落了,引得谢景庭看他,他闲了便闹腾起来。

    谢景庭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停顿了一会对他道:“如今还在路上,兰儿忍忍。”

    兰泽不明所以,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谢景庭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脸上情不自禁红起来,略微生气地瞪向谢景庭,忍不住道:“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他自己坐在一旁生闷气,谢景庭出去了一趟,和常卿宋和商议了事情,他们四个人并不好走,接下来绕道,路线需要重新规划。

    兰泽好几天都没有洗澡了,谢景庭进来之后告诉他,他们会在附近休息,晚上兴许能让兰泽洗澡。

    “真的吗,奴才身上都臭了。”兰泽已经把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有些受不了身上臭,见谢景庭没有反应,他把自己的鞋袜脱下来,棉袜拿过去让谢景庭闻闻。

    谢景庭:“……”

    晚上常卿找到了屋子,屋主与常卿是旧相识,本身屋主并不住这边,这里只有他们四人。

    宋和给兰泽烧了水洗澡。

    兰泽浑身洗的干干净净,他的衣服自己懒得洗,洗完便使坏把衣服丢给了宋和,让宋和帮他洗小衣还有外袍。

    他穿着谢景庭的衣裳,对宋和道:“等我赚了银子再给你银子,如今便先欠着。”

    宋和拿着兰泽的小衣,兰泽嫌冷还穿了肚兜,宋和脸上不自在的蔓出来红,浑身略有些僵硬,兰泽说完便走了,只留宋和一个人在原地无所适从。

    他们四个人在一起,常卿回来时便注意到宋和在洗兰泽的衣裳,他猜测是兰泽又欺负了宋和,转头便把这件事告诉了谢景庭。

    兰泽与谢景庭一间屋子,他在房间里撒欢,没一会凑过去看谢景庭在做什么,因为谢景庭让他学蛮语,他拿着册子在咿咿呀呀的念。

    常卿来了一趟,兰泽便被叫了过去,谢景庭让他坐到一旁,兰泽揣着手坐下来,睁着一双眼瞅着人。

    谢景庭说:“下次不要让宋和洗衣裳,兰泽的小衣自己洗。”

    兰泽就猜常卿是来告状的,他心里不大高兴,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脸颊便被谢景庭捏住了,谢景庭不轻不重地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兰儿,私物不可让其他人接触,我会介意。”谢景庭略微垂眸看着他,兰泽闻言想了一下,如果谢景庭让宋和洗私物,他便不会介意。

    谢景庭是小气鬼,兰泽忍不住想,嘴上还是乖乖应道:“奴才知晓了。”

    第82章 第 82 章 为了兰儿

    兰泽被掐着脸, 谢景庭很快便松开了他,让他有些不自在,他粘在谢景庭身边, 看着谢景庭在写信,上面好多人名他都不认得。

    难得能休息,这里不会有人牙子,兰泽没一会便上床睡觉去了,他没一会察觉到熟悉的气息, 自动便朝谢景庭怀里钻,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唇畔进了谢景庭的气息, 兰泽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脸跟着红了起来,他衣裳系带被解开,小腿还搭在谢景庭身上。

    “督主……”兰泽清醒过来, 谢景庭亲他他便下意识张嘴, 兰泽意识到了立刻羞耻起来,他睁着一双眼, 不高兴道:“奴才都睡着了。”

    又把他弄醒,一会不一定还能睡得着。

    谢景庭:“是兰儿白日自己说的。”

    一边说着,一边在他指尖处亲了一下。

    兰泽脑袋晕乎乎的, 他被亲的指尖发烫, 好一会反正过来自己白天说了什么, 他只穿了一身里衫,已经被脱下来了。

    “奴才不是说过了……不是那个意思。”兰泽剩余的话音被堵住, 他哼唧两声, 柔顺地抱住了谢景庭。

    谢景庭按着他的手指, 兰泽几乎不能动弹, 他对上如墨一般的眼眸,那双眼睛深邃动人,谢景庭嗓音低沉中带着几分诱哄。

    “兰儿再说一遍。”

    兰泽几乎立刻知晓了谢景庭想让他说什么,他脸上红起来,细密的吻落下来,令他无所适从,指甲都泛出花瓣一般的淡粉色。

    好一会,他才发出细若蚊足的声音。

    “……奴才最喜欢督主了。”

    前两回兰泽都晕了过去,这一回谢景庭未曾太折腾他,只是换了个法子,兰泽的嘴巴好痛,他唇瓣泛出靡艳的红色,第二日在马车上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嘴巴疼,屁股也疼,哪里都疼。

    兰泽身上穿的是谢景庭的衣裳,他自己的衣裳又被弄脏了,前一日谢景庭让他自己洗衣裳,他现在没有力气,最后他换下来的小衣让谢景庭洗了。

    他这一日都不能吃什么东西,常卿给他煮了粥,谢景庭端过来喂他,里面混了挑干净的鱼肉,兰泽嘴巴破了,他吃东西都懒得吃。

    兰泽靠在马车边缘,他小脸苍白,身上披着厚厚的氅衣,是谢景庭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厚重,怀里布着汤婆子,黑白分明的眼珠瞅着谢景庭,不大情愿地张开嘴。

    谢景庭的视线落在他嘴巴上,兰泽被这么一看,心里的不高兴浮现出来,他瞪了谢景庭一眼,谢景庭于是收回了视线。

    “兰儿身上可还难受?”谢景庭斟酌着开口,观察着兰泽的神色,兴许他说错话,兰泽又会生闷气。

    兰泽听完便生气了,细声细气道:“督主觉得呢。”

    “反正每次吃亏的总是奴才,督主总是骗人。”

    说什么会好好疼他,谢景庭骨子里是变态,每回都想把他弄坏,事后再装模作样地愧疚。

    兰泽讲话的时候不小心乱动,脸色扭曲了一瞬,谢景庭于是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托住他,兰泽于是靠到了谢景庭身上。

    他叮嘱道:“奴才这般都是因为督主,督主要好好照顾奴才才是。”

    谢景庭应了一声,接下来兰泽说什么便是什么,未曾有半句怨言。

    兰泽想听话本,谢景庭为他念,谢景庭声音很好听,让他回忆起前一天谢景庭在他耳边说不好的话,兰泽听的耳朵红起来,埋在谢景庭怀里按住了谢景庭的手。

    “督主还是不要念了,奴才不想听了。”

    谢景庭扫过去,注意到兰泽耳朵红了起来,他视线略微顿了顿,上手轻轻地碰了碰。

    兰泽反应很大,立刻要起来,他现在身上还疼着,顿时龇牙咧嘴,反而栽进了谢景庭怀里。

    兰泽用一双水盈盈的眼瞅着谢景庭,眼中俱是控诉,显然炸毛了。

    “督主是混蛋。”

    谢景庭:“……”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煦城,这是一座山城,四面环山,在这座城只有一条路可走,意味着他们需要更加谨慎才行。

    在城门处他们便分开了,依旧是两两一起,兰泽跟着谢景庭一起,在这里已经能够见到一些岭南人,煦城繁华,许多士兵讲的都是蛮语。

    兰泽近来都在学蛮语,他会一些,听的半懂不懂,士兵同人讲话时又成了官话,看了他们两人的身份令牌,因为近来查的更严了一些,所以兰泽今日扮成了女子。

    他的发髻是常卿临走时给他扎的,给他扎了两个丸子,像是未出嫁的寻常人家女孩,胸前缝了东西显得稍稍鼓胀起来,他穿着窄袖马面裙,上面绣的有玉兔提灯图案。

    兰泽只要不开口,他眼尾唇上都抹了脂粉,没人能分辨出来他是男孩子女孩子,顶多是有些少年气的女孩。

    他与谢景庭的通缉令上画像已经出来了,士兵仔细的核实了谢景庭,对兰泽查探一番,放他们两人进去了。

    兰泽不能讲话,他被谢景庭牵着,大魏民风开放,在街上牵手的男子女子不在少数,他路过了卖镜子的商铺,没忍住瞅了一眼。

    眼尾嫣红衬得他眼梢往上,加上唇边点了朱砂痣,那双清澈的眼微睁,倒真的有些像小狐狸。

    谢景庭牵着小狐狸,看见路上有卖糖葫芦的老头,糖葫芦上裹了糖汁,从远处看亮晶晶的,兰泽向来喜欢这些东西。

    于是谢景庭牵着兰泽过去,用两文钱给兰泽买了一根糖葫芦。

    修长如玉的手将糖葫芦递到面前,兰泽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谢景庭被面具遮挡的面容,身后树梢挂着千秋灯,他眉眼情不自禁带了些笑意。

    眸中星火与身后层层叠叠的灯幢映在一处。

    兰泽接了下来,略有些开心,“谢谢哥哥。”

    他如今已经进城,周围没有士兵,不必再怕讲话会被怀疑身份。

    城中人不会多管闲事,去想为何他扮作女子。

    兰泽捏着糖葫芦,他眼眸一转,又唤了一句“哥哥”,引得谢景庭略微俯身要听他讲话。

    他凑上去,在谢景庭脸上亲了一口,眼睫扑闪,眸中映满谢景庭的侧脸。

    唇畔上都是糖衣上的甜味儿,如今沾上雪枝香,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兰泽未曾见过谢景庭笑,谢景庭被亲了也只是微微侧头看他,那一眼眸中情绪兴许称得上温柔,无波无澜的一片池水仿佛泛起了波澜。

    他们两人与常卿宋和在客栈汇合,他们原先在房间里待着,兰泽坐不住,他趁着谢景庭与常卿宋和议事时出来,出来的时候便发现客栈进来了士兵,士兵在询问近日入城的客人。

    客栈老板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兰泽觉得那位士兵有些眼熟,他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既然他觉得眼熟,想必对方一定能认出来他。

    兰泽立刻钻进人群回去了,他回到了房间里,将此事告诉了谢景庭。

    “督主,有士兵来巡查了,奴才觉得有些眼熟,兴许之前见过,可能见过我们。”兰泽说。

    谢景庭闻言看了一眼常卿,常卿于是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了,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督主,是贺大人的人……他们已经赶来了煦城。”

    前往岭南,只有煦城是必经之路,其他都能绕,唯有这座城池绕不开。

    他们早上刚到,贺玉玄午时便赶了过来,想必贺玉玄有所猜测,打算在此地埋伏他们。

    “督主,我们不能在此耽误,若是贺玉玄过来,兴许会封城。”

    到时候他们只能和贺玉玄耗,受影响的只有他们。

    谢景庭略微沉吟:“兴许现在已经晚了。”

    “宋和,你去备马。”

    他们四人装成了城中的护卫队混出城,煦城多商户,他们拉的是要送出去的丝绸,兰泽躲在丝绸堆里,他通过缝隙能够看见外面。

    谢景庭、宋和,常卿,三人扮成了护卫,马车轮子骨碌碌地向前,在城门处多了两倍多的士兵,守城的士兵用刀剑拦住了他们,层层的出示令牌与文谍。

    “今日有贵客到煦城,城中严查,你们主子是怎么回事,此事难道还不知晓?”

    为首的宋和道:“主子交代我们今日要把丝绸运过去,这是知府所言,商队不能出差池。”

    士兵再次审查了令牌,甚至里面的丝绸检查了一遍,兰泽在最后面,他几乎窝在丝绸堆里,万幸士兵没有用剑捅进去,不然兰泽兴许要血溅当场。

    随着远处人影晃开,兰泽提着的心刚放下来,他听见了一声“贺大人”,背后泛上一层冷意,他透过缝隙看到了远处的人影。

    远处贺玉玄长身而立,原先被士兵挡住,如今在人前,气质显现出来,令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贺玉玄披了鹤氅,袖口兰纹隐隐可见,那张清艳的脸带了病态的妖冶,他唇色过分的红,脸色略微苍白,一双眼眸宛如渲染过的茶色宝石,透出沉郁冰冷的光芒。

    外面寒风凛冽,贺玉玄听着士兵汇报着什么,视线略微抬起来,注意到这边的商队。

    兰泽在那一瞬间以为和贺玉玄对视,他立刻扭过脸,过了一会再看,贺玉玄已经收回了视线。

    “那些出城的是什么人?”贺玉玄问。

    士兵回答道:“禀贺大人,是丝绸商队。前些日子便定了今日出城,他们要前往的是邻国。”

    贺玉玄视线略微停顿了一会,士兵战战兢兢,对贺玉玄道:“出城手续繁琐,除了有令牌之外,还要进行身份核实,贺大人放心,嫌犯我们一律都不会放过。”

    贺玉玄于是收回了视线,他在马车上闭着双眼,回想起来许久以前,太傅曾经对他说过。

    谢景庭六艺皆擅,字迹锋芒,才智过人过目不忘,凡是见过的字迹,皆能模仿出一模一样。

    遇见的人,能够寥寥几笔将深刻的五官画出来,甚至能模仿出来其身形音色。

    贺玉玄睁开了双眼,他对外面的凤惊道:“命人去追方才的商户,凡是今日与昨日放行的名单,全部拟出来重查。”

    凤惊在门外应了一声是,很快有人报案发现了城门附近有几名被绑起来的男子,正是原先要出城的商户。

    贺玉玄淡淡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了兰泽,其余的不必留活口。”

    底下的侍卫全部应声,身形在殿中消失。

    风声猎猎,常卿与宋和在马车外面,马车的速度已经非常快,身后追兵骑的马,速度比他们要快的多。

    不过出城门二十里,信鸽已经将消息传遍了煦城百里,追兵全部出动,如今已经追了上来。

    “督主,人来了。”

    随着常卿的话音落下,一支长箭破空而出,常卿迅速地拔出剑,长剑与箭碰撞在一起发出嗡鸣声,羽箭偏离掉落,马车因此晃荡了一瞬,马蹄声愈来愈近。

    兰泽不敢探出脑袋去看,他听见了刀剑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窗外的寒风随之吹进来,他有些害怕,抱住了谢景庭缩进了谢景庭怀里。

    外面刀剑碰撞的声音更加激烈,谢景庭对兰泽道:“兰儿在此处待着,我出去看看。”

    兰泽睁大一双眼,闻言松开了人,他有些担心谢景庭,又知晓谢景庭陪他呆在这里没用,他小声道:“督主小心一些,不要受伤了。”

    马车角落里放的有一把刀,锦衣卫平日里都是带刀侍卫,兰泽未曾见过谢景庭拿刀,今日见到了,黑色的弯刀宛如沉下来的一潭月色,在血水中浸泡过,透着异样的光芒。

    兰泽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的心提起来,在马车角落里不敢乱动,出去只会添乱,有鲜血溅进来,车壁上泛出深刻的红。

    直到外面的动静逐渐地变小,他听见了谢景庭喊他,兰泽才敢出去,他掀开车帘,马车周围都是尸体,万幸谢景庭与常卿都没有受伤,宋和脸上被刮了一道,伤的并不严重。

    兰泽不敢看那些尸体,谢景庭身上溅了许多血,那把弯刀还在滴血,显得面容愈发澧丽,双眸沉如渊底。

    他方从马车下来,耳边传来了嗡鸣声,兰泽下意识地扭头,对方似乎早有准备,长箭对准的便是兰泽。

    兰泽反应慢了半拍,心跳声变得缓慢了几分,眼角扫到了一道银光,在长箭破空过来时,一道玄色衣角在他眼前划过去。

    他的手腕被握住,谢景庭握着他的手腕让他避开了长箭,羽箭擦着谢景庭的衣角过去,在谢景庭手臂上方留下一道划痕。

    “督主——”兰泽脸色白了下来,羽箭贯穿一旁的树木,谢景庭将他按进怀里,宋和与常卿反应很快,上前用刀剑挡在了两人面前。

    兰泽听见谢景庭闷哼了一声,谢景庭穿的衣裳深,那里透出来深色,有鲜血流了出来。

    接下来还会有追兵,他们不能在此地停留,兰泽担心谢景庭的伤势,他心里好像有小刺在不停戳着,看着那里的血泛出来黑色,知晓箭尖上肯定被抹了毒。

    谢景庭是为了救他才会受伤,他当时看见了谢景庭眼中的情绪,本来不至于受伤,谢景庭鲜少失误,在最后一刻拉开他便能避开,因为紧张担心他而错失了时机,才会受伤。

    兰泽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眼眶红了些许,不知是气贺玉玄还是因为心疼谢景庭,贺玉玄如此卑鄙,偏偏对方如今在暗他们在明,他们人又少,如今只有逃跑的份。

    晚上他们在一处破庙歇息,兰泽下车之后什么都没有顾上,只想着看谢景庭的伤口。他们带的有一些药,未必能够解毒,只能看谢景庭的伤势,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把已经染毒的地方切除。

    谢景庭的伤由宋和处理,兰泽见谢景庭脱了衣裳,他不大想让宋和看见谢景庭光着身子,谢景庭只穿了一件里衣,伤处露出来,宋和见状松了口气。

    “督主体质问题,伤势不严重,不必动刀,只要把毒吸出来便是了。”

    谢景庭应了一声,眼见着宋和要帮谢景庭吸毒,兰泽不太愿意,他在一旁眼巴巴道:“能不能我来,不能让督主给他亲。”

    宋和:“……”

    谢景庭目光落在兰泽泛红的眼尾上,兰泽眼泪汪汪地瞅着他,他心软了一瞬,对兰泽道:“此事让宋和来便是,兰儿万一不小心吞进去,兴许会中毒。”

    “奴才没有那么笨。”

    宋和无法,只得跟兰泽说了需要注意的地方,兰泽于是上了嘴,他笨一些,在谢景庭伤处留下好几道牙印,谢景庭一直忍着没出声提醒。

    等到兰泽把毒血吐出来,他给谢景庭上了药,伤口包扎了丑丑的蝴蝶结,兰泽在一旁抱着膝盖坐下来,此时略微放下心。

    兰泽嘴巴都黑了一圈,他一直用担忧的神色看着谢景庭,引得谢景庭上手摸他的脑袋。

    “不必担心。”

    兰泽自己出去漱了嘴巴,他被揉了脑袋,在谢景庭掌心蹭了两下,问道:“宋和说的督主体质特殊,是什么意思?”

    “便是那个意思,我不容易受毒侵染。”谢景庭解释,对上兰泽眼底,那些情绪仿佛顺着密密麻麻地爬到他心底,在他心里扎根。

    方才所受的疼全部不值一提。

    “怎么会如此,”兰泽嘟囔道,他又抱着谢景庭有些难过,“奴才不想督主死,奴才只有督主了,督主不要骗人。”

    温热的脑袋蹭在谢景庭怀里,谢景庭视线停顿,不知勾起了什么回忆,好一会才出声。

    “为了兰儿,我不能死。”

    第83章 第 83 章 别离

    夜晚常卿和宋和在外守夜, 兰泽半夜被动静惊醒,宋和禀报道:“督主,追兵来了。”

    兰泽于是在半夜上了马车, 他留意着谢景庭的伤势,谢景庭牵着兰泽,黑色的袖袍多了一道布条,是方才兰泽包扎留下来的。

    “督主。”马车车帘被掀开,兰泽摸了摸谢景庭的胳膊, 问道:“督主的伤怎么样?”

    谢景庭说:“无妨。”

    透过车帘,兰泽扫到了一晃而过的黑影, 火把在夜间忽明忽现, 尽管谢景庭说没事,他还是有些担心,看谢景庭脸色略微发白, 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火光愈来愈明, 刀剑的碰撞声响在耳边,隔着马车只有一壁之隔, 兰泽睁大了一双眼,影子通过帘子缝隙透进来,有血溅在了车壁上。

    马车疾速向前, 有长箭贯穿车壁, 这次来的人明显比上次多, 常卿对谢景庭道:“督主,我与宋和随后便到, 督主先带着小公子离开。”

    随着一道剑光显现, 常卿避开了剑刃, 剑鞘拍在了马背上, 谢景庭随着掀开车帘,常卿与宋和同前来行刺的黑衣人纠缠在一起。

    留下来的只有一部分,追兵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兰泽在旁边大胆地打开车帘去看,身后黑衣人骑马在追他们。

    兰泽脸上被冷风吹的哗啦啦的疼,他们走的匆忙,一些东西都忘记了拿,兰泽还背着他的小包子,他一直随身带着。

    一道银光显现,兰泽立刻收回了脑袋,长箭钉在了车窗边缘,车帘随之一震,兰泽耳边出现嗡鸣声。

    “督主,他们快要追上来了。”

    兰泽从马车里探出脑袋,他拽着一角谢景庭的袖子,谢景庭用受伤的手在扯着缰绳,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他瞅一眼,注意到谢景庭手臂上方布条渗出了血迹。

    谢景庭腾出来一只手抓着兰泽,担心兰泽掉下去,对兰泽道:“我知晓了,兰儿回去待着,不要把手伸到外面。”

    兰泽依言照做,路上颠簸,他们行驶了两整个时辰,天亮之前甩掉了追兵,还有一两个追了上来,被谢景庭杀了。

    他一直在马车角落里待着,如今再看到尸体,没有那么害怕了,兴许因为有人给侍卫下的死令,对方明显是想要谢景庭的命,未曾手下留情。

    谢景庭受了些轻伤,手腕处有鲜血流出来,侍卫的尸体被扔在林子里,之后谢景庭又走了一个时辰,确定没有追兵了才让兰泽下来。

    现在他们完全和宋和常卿失联,除非去城里才能汇合。

    “兰儿。”谢景庭喊了一声,兰泽从马车里出来,他坐了一路的车,被晃的有些想吐,小脸也有些白,他看见谢景庭脸色更不好,担心胜过自己嗓间的粘腻感,抓着谢景庭的手未曾放开。

    “督主……你有没有事?”

    兰泽被牵着,他瞅着谢景庭,谢景庭说“没事”,握住兰泽的手。

    谢景庭用马车换了一些东西,带着他上了山,找了一处山洞暂做休息。

    晚些贺玉玄兴许会搜城,他们只得待在外面,不能去村落,也不能进城。

    山洞非常简陋,什么都没有,胜在位置隐秘,在内室里不容易发现。空气湿冷潮湿,谢景庭用稻草和外袍为兰泽铺了地方,兰泽于是坐了上去。

    兰泽注意到谢景庭的脸色很差,山洞里太冷了,他小声地对谢景庭道:“督主,奴才去捡些树枝,一会便回来了。”

    他方起身,谢景庭便握住了他的手腕,对他道:“兰儿在此处待着。”

    话音落了,谢景庭便出去了,这次出去的时间长一些,兰泽只能在原处干等着,半个时辰之后谢景庭才回来。

    谢景庭带的有柴火,还有一些干粮肉饼,还有一份糖水糕。

    柴火烧了起来,兰泽在原地坐着,他看着糖水糕略有些意外,忍不住瞅谢景庭,抱着点心无所适从,脸上跟着红起来。

    他好一会才道:“督主,奴才并不是日日都要吃点心……”

    他更不想谢景庭有事,谢景庭若是有事,他兴许饭都吃不下去。

    兰泽体会到他担心娘亲的心情,若是谢景庭没有受伤,兴许他什么都不用想,谢景庭受伤了,他便心跟着揪起来,一并惴惴不安。

    谢景庭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温度,对他道:“只是顺手帮兰泽买的。”

    “督主让奴才看看伤。”

    兰泽把糖水糕放到一边,他打开自己的小包子,还好药他放了两瓶,他见谢景庭脱了外袍,上臂一道箭伤,除此之外还有刀伤。

    箭伤受毒素侵染,还有一部分是黑色的,兰泽往上面撒了药粉,刀伤一并用湿手帕擦了包扎好。

    他包扎的时候模样认真,兰泽鲜少有认真的模样,这般模样实在引人稀罕,谢景庭一直垂眼看着。

    “督主,没有马车,我们接下来如何赶路。”

    兰泽帮谢景庭处理好伤,他啃了一小半肉饼,剩下的都留给谢景庭。

    谢景庭对他道:“若是有马车,兴许会被察觉,明日我们需要换路。”

    他们这一路上颠簸,山洞并没有待太久,当天晚上又来了追兵搜山,兰泽与谢景庭待在山洞里,兰泽在谢景庭身边不敢讲话,他们从另一条路走,因为有谢景庭在,兰泽倒是不怎么害怕被抓。

    贺玉玄下了死令,追兵发现了便要灭口,只需留兰泽的活口。

    他们路上遇到了一队追兵,谢景庭又受了些伤,兰泽躲在灌木丛里,他什么都不能做,只睁着一双眼看着谢景庭受伤。

    绣春刀擦过谢景庭的脸颊,在谢景庭脸上留下一道薄薄的伤痕,随着鲜血溅出来,侍卫的尸体倒下,这个时候谢景庭看向兰泽的方向。

    谢景庭脸上沾了血,平分添了一抹澧艳,明艳的面容殊绝动人,在原地喊了兰泽的名字。

    “兰儿。”

    兰泽小兔子一般在原地窝着,一听谢景庭喊他,他耳朵动了动,从角落里出来,扑进了谢景庭怀里。

    这般让前来追人的侍卫有些棘手,上面不让动兰泽半分,他们并不敢伤着兰泽,利用却是可以的,这回便是利用兰泽,抓了兰泽,让谢景庭险些就擒。

    他们两人逃出来,谢景庭也受了重伤,当天晚上便发了烧。

    兰泽这几日一直跟着谢景庭,谢景庭未曾饿着他,好几次经历危险谢景庭没有让他受过伤。

    “督主。”兰泽喊了两声谢景庭的名字,谢景庭毫无反应,伤口方才已经缝住,腹部的伤口高热,温热的鲜血从布条里渗出来,兰泽又给谢景庭上了一回药。

    兰泽摸了摸谢景庭的额头,谢景庭连着好几日未曾合眼,如今闭着眼,脸上略微苍白,薄唇略微抿着,墨发在身后散了,多了几分绮丽单薄的脆弱。

    手指触碰到一片温热,兰泽被烫的收回了手,他带的没有退烧的药物,如今在城外,要去找伤药几乎不切实际。

    他并不认识路,也不放心把谢景庭一个人丢在这里。

    兰泽用冷水将手帕沾湿放在谢景庭额头,铺在地上的外袍一并盖在谢景庭身上,用水沾湿谢景庭的唇角。

    他在旁边守着,担心追兵会过来,一支睁着眼不敢睡觉,困得眼泪险些冒出来,他掐在自己掌心,眨眨眼把困意压下去。

    兰泽又困又冷,时不时地摸摸谢景庭的脑袋,谢景庭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有些忧愁,唇畔抿得紧紧的,在一旁自言自语。

    “督主什么时候醒来……”

    “奴才一个人有些害怕。”

    兰泽捶捶自己的双腿,他给谢景庭换一回手帕,手帕叠的方方正正,伸手去摸谢景庭的手,谢景庭手指冰凉。

    他于是把谢景庭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热之后才放回去,从小娘亲便说他是小火炉,他身上总是很暖和,谢景庭如今冷冰冰的,他不大喜欢。

    “督主跟冰块一样。”兰泽一边抱怨,一边瞅着谢景庭,脑袋蹭在谢景庭的肩膀上,窝进了谢景庭怀里。

    谢景庭陷入昏迷之中,他睁不开眼,整个人被光怪陆离的梦境吞噬,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雪夜。

    京城百年难见的雪在京州落下,谢景庭……应当说少时的他,嵇如雪。

    火……漫天的火光与窗外冷然的雪形成鲜明的对比,鹅毛大雪扑灭火光,掩盖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宫变。

    成王与嫆皇后相敬如宾,嫆皇后曾诞下一子,当日在雪夜,雪净复诞明,如镜棱上霜。

    赐名如雪,域外高僧当日见天有异象,得嫆皇后召见。

    高僧言三皇子命格异相,留在皇宫兴许会年少丧命,于是刚出生的皇子被送出宫,以外臣之子的身份,常年居在万相寺。

    唯有每年生辰得以进宫觐见生母,这一年异姓王姬氏归朝,在宫中设宴。

    姬氏手握二十万兵权,宴礼之后,皇宫起了一场火,成王、嫆皇后,长公主,年幼的四皇子,以及宫人侍妾,均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谢景庭在大火中亲眼目睹一切,成王被迫自刎,嫆皇后以貌美出名,遭外臣欺辱,他的长姐、幼弟被长戟穿在梁柱之上。

    殿中光影扭曲,长姐与幼弟的尸体在前,姬氏笑声犹如雷鸣,雪意廖寒,当日诸多臣子与姬氏里应外合,谋权窃国。

    江州荣氏、陈绥李氏、边州阮氏……成光周氏。

    梦境火光与鲜血交织,谢景庭置身其中,他未能动手亲手杀了姬氏,姬氏之子昏聩暴娼,他手上已经沾染鲜血无数。

    他在万相寺待了十八年,佛唁难消灭国之仇,他作茧自缚,几乎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若是复辟失败,兴许他会如粱上的尸体一般,结局体无完肤。

    谢景庭被困在了大火之中,被□□的生母向他求救,父亲面带指责,一向善解人意的长姐对他怒目而视,幼弟唤他兄长。

    为何他没有死在这场大火之中。

    耳边传来了悠悠磕绊的曲声,湘女怨……嫆皇后所写,分明是幽怨的曲子,被兰泽唱出几分欢脱来。

    年少的谢景庭在雪地里待了三天三夜,他全身已经被冻僵,为了不让姬氏怀疑,他未曾动弹过,在雪地里连同下人的尸体一并被送出去。

    眼里融了雪,与鲜血融在一起,在地上砸出一片血泊。

    他的心如同身上的体温一般沉冷,恍惚间令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湘女怨曲音缠绕在耳边,混合着少年的自言自语,一并传过来。

    面前的景象一点点地褪去,宛如陈旧的灰尘消失,连着血色与雪色。

    “督主何时醒过来,奴才有些担心督主。”

    “督主是不是想要奴才照顾才不愿意醒来?”

    “那奴才给督主亲一下便是了。”

    “奴才可以不吃点心,不必督主每日跑那么多趟,奴才饿一两天也没事……”

    “督主,奴才有些害怕。”

    兰泽小声抱怨,方才他见谢景庭神色不对,猜测谢景庭可能做噩梦了,他担心谢景庭被魇住,于是唱了小曲。

    谢景庭的神情果然好了些,他肚子有些饿了,兰泽不敢吃剩余的肉饼,若是谢景庭醒不来,兴许他们要没东西吃了。

    柴火还有些,兰泽用一些肉饼做了掺了水的粥,他自己喝了一点,然后喂给谢景庭。

    他有了喂病人的经验,兰泽撬开谢景庭的嘴巴,把嘴巴里的粥渡过去,洒了一部分,好歹喂了半碗下去。

    第二天夜里谢景庭醒来的时候兰泽正抱着外袍睡着了,兰泽听见动静立刻便醒了,注意到谢景庭脸上走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督主。”兰泽立刻精神起来,他连忙扑进谢景庭怀里,鼻尖有些酸酸的,他扑上去的时候特意避开了谢景庭的伤口。

    谢景庭眼神黑漆漆的,怀里少年温软一团,不过短短一日没醒,兰泽把自己搞得乱糟糟的,发冠有些歪,看上去像是自己梳的,系带没有系好,小脸看上去也有些憔悴。

    他握着小孩的手腕检查了一番,兰泽没什么事,小手热乎,脸上也热乎,只是粘着人不撒手。

    “督主。”兰泽又软软地喊了一声,谢景庭醒来他心里便安心了,眨眨眼把眼泪压下去,小声问道:“督主脑袋还疼不疼。”

    他摸着还有些烫,烧还没有退。

    “不疼。”谢景庭脸上泛出红晕,容貌过分艳丽,兰泽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看,谢景庭生的这般好做什么,他又欢喜又担心,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谢景庭抱住了。

    “只是在梦里有些想兰泽。”

    兰泽这两日精神都在绷着,如今才稍稍松懈,他被谢景庭眸中浓烈的情绪吓到,过分沉的墨色连着火焰一般的温度,仿佛能将他烫化融化掉,让他化成一摊温热的水,与之相融在一起。

    他的双唇被吻住,兰泽呆呆地在原地坐着,发丝还有些乱乱的。他不知原来唱出来的难听曲子也会拨人心弦,肉饼做成的咸粥也能令人为之触动,他的碎念亦能为人驱散寒梦。

    兰泽只知道顺应,他一向顺应谢景庭,唇舌传来疼痛,他疼的眼泪几乎冒出来,兴许知道弄疼了他,谢景庭轻轻地亲他的耳垂哄他。

    “督主……督主身上还有伤。”兰泽脑袋晕晕乎乎的,有些飘飘然。

    他没忘记谢景庭身上的伤,略微推拒,谢景庭嗓音哑了几分,已经解开了他给自己系的蝴蝶结。

    “我轻些便是……兰儿坐上来。”

    兰泽脸上顿时红了起来,磁性的嗓音落在他耳边,他耳尖控制不住地红起来,抓着谢景庭的衣角细白的指尖略微绷紧。

    他浑身线条绷紧,双手环上去,红艳艳的唇咬出了齿痕,脸颊蒸上一层红晕,发丝沾湿汗湿,贴在脸侧。

    那双眼水绵绵含着情,随着细碎的呜咽发出来,兰泽一口咬在了谢景庭肩膀上。

    谢景庭的伤口裂开,兰泽这是头一回陷入自我反省之中,因为他平日里总是纵着谢景庭,如今谢景庭脸色又白下来,而……还没有消下去。

    “督主……”兰泽细声细语道:“督主注意身体才是。”

    他看着谢景庭略微阴郁的神情,兰泽又情不自禁心软了,他半天才软乎乎道:“那督主不要乱动,奴才帮督主便是了。”

    兰泽那一双手细白如玉,他手小,两只手握不住谢景庭的手,更握不住其他东西,做什么都费力,胸前有些疼。

    皮肤薄的地方破了皮,总有些不好受。

    他发现谢景庭一直看着他,他的手仿佛又小了些,不由得脸上红起来,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乖乖地继续做了。

    因为他们两人这么一折腾,谢景庭第二日又发起了烧,伤处药不对症,裂开之后愈合的更慢。

    兰泽在谢景庭晕过去的时候打算出去找些草药,一些草药他终归是认识的,或者能想办法去村子里弄些药。

    他用外袍盖好谢景庭,肉饼和糖水糕都放在谢景庭手边,还有他倒好的茶水。

    做好这一切,兰泽找了些泥巴抹在自己脸上,然后便出门了。

    他们这里离村落并不远,兰泽带的有一些银子,方跟嬷嬷换完伤药,兰泽眼角扫到了什么,递银子的手略微顿住。

    “怎么啦?”

    阿婆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兰泽,兰泽平日里笨拙,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如今谢景庭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嬷嬷,我方才说错了,我想要的是糖水糕。”

    兰泽拿走了糖水糕。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眼角出现了一角鹤纹长袍,向上对上一双冷冽深邃的茶色眼眸。

    第84章 第 84 章 兰儿被抓走了

    兰泽被带上马车, 他如今看上去略有些狼狈,发丝上沾了泥巴,脸上糊的也都是泥, 只露出来一双明亮的双眼。

    那双眼眸倒映着贺玉玄与师无欲的身影,兰泽还镇静地捧着糖水糕,只是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汗。

    贺玉玄清淡的眉眼笼罩上一层阴影,被暖炉一衬,眼眸过分的黑, 唇色带着病态的红。

    师无欲略微皱着眉,看着兰泽身上的泥巴略有些嫌弃, 兰泽路上奔波都瘦了些许, 下巴尖尖,看上去小脸还没有巴掌大。

    “谢景庭如今在何处?若是你说出他的藏身之处,兴许回京之后圣上能够开恩。”师无欲率先开了口, 冷冷地盯着兰泽。

    兰泽发觉到了师无欲嫌弃他, 他原本也是爱干净的,路上经常碰到危险, 没有时间注意这些,嫌弃他最好,赶紧把他丢下去, 他想回去找督主大人。

    他慢吞吞地把糖水糕拆开, 用掌心蹭了一下袖子, 自己吃了一块点心。

    “谢景庭把我丢下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两位大人抓奴才也没用, 奴才什么都做不了, 待在身边只会占粮食。”兰泽说。

    贺玉玄已经命人去搜山, 兰泽略有些担心, 他却不能露出担心的神态,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因为贺玉玄一直盯着他,几乎贺玉玄一动,兰泽立刻放下了点心,担心贺玉玄把他单独抓起来。

    贺玉玄不过是动了下手指,自然注意到兰泽的动作,对师无欲道:“他在,谢景庭想必不会走远。”

    “小泽说的不错,他既抛下了你,自当罪该万死。”贺玉玄平淡道。

    兰泽因为罪该万死四个字忍不住看向贺玉玄,他想反驳,看了贺玉玄两眼,兴许贺玉玄是故意这么说。

    他抿着嘴巴没有讲话,他还是少讲话比较好,担心自己会说漏嘴。

    马车驶向附近城池的驿站,兰泽被带下去,师无欲与贺玉玄紧随其后,兰泽什么都没拿,只有怀里吃剩下的一半糖水糕。

    他被士兵带下去洗漱,意思是让他先洗干净。兰泽好长时间没有洗澡了,他乖乖照做,摸着自己的笨脑袋在想怎么传消息,又有些担心谢景庭会被抓住。

    若不是因为保护他,兴许谢景庭不会受伤。

    兰泽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他那张脸蛋露出来,士兵进来给他送衣服,他瞅了一眼,都是贺玉玄的衣服。

    他才不信士兵营里没有崭新的衣物,他不愿意穿贺玉玄的衣裳,纠结了好一会,最后又换上了自己原本的脏衣裳。

    兰泽被带着出去,他被带进正殿,正殿中炉火燃着,贺玉玄坐在书桌前,外面的氅衣脱了,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衫。

    兰泽脸上被热气熏得红通通的,贺玉玄视线落在兰泽的衣裳上,目光略微顿了顿。

    “贺大人叫奴才过来做什么。”兰泽不大愿意和贺玉玄单独见面,如今他已经被抓住,见不见自然由不得他。

    贺玉玄站起身,兰泽在靠门的位置,如今门已经合上,贺玉玄步步朝他逼近,到了他面前,兰泽向后退到了门边。

    他闻见了厚重的兰香,还有一种奇异,两种香味混合在一起,衬得贺玉玄的面容带着几分妖冶,隐隐笼罩着一层郁气,他被自上而下的俯视。

    兰泽心里打鼓,他背后靠着门边,已经退无可退,对上贺玉玄眼底,里面的情绪隐匿起来,让他看不明白,心底莫名产生惧意。

    贺玉玄向下碰到了他的衣领边缘,嗓音听起来空灵灵的。

    “不愿意穿我的衣服?”

    兰泽略微睁大了一双眼,他尚未回答,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握住,大力顺着手腕传过来。

    他叫唤了一声,被贺玉玄握着手腕拽着向前,剩余的嗓音被卡成了一声闷哼,兰泽向前撞到了贺玉玄的胸膛。

    贺玉玄轻而易举地便解开了他的系带,动作慢条斯理,兰泽胸前一凉,他下意识地便要把衣服扯回来,嗓音拉长了些许,面容因为生气而通红。

    “你做什么——”

    贺玉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双深茶色的眼眸倒映着兰泽恼羞成怒的面容,对他道:“小泽难道没有听清我方才的吩咐。”

    “这身衣服不要再穿了,你不愿意换,我便亲手帮你换。”

    兰泽把自己的衣衫合上,他双眸瞪大,殿中非常安静,外面的士兵因为听见了动静,在门外敲了敲门。

    “贺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贺玉玄视线幽深,随口回了句“无事”,士兵握着长戟离开。

    兰泽还在门边,他细白的指尖略微用力。这里是贺玉玄的地盘,他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心中羞愤,担心贺玉玄再上手,他脸上火辣辣的。

    “我自己换。”

    那身衣裳被送了过来,这是驿站临时空出来的地方,不知为何没有屏风,兰泽不被允许去其他地方,他只能在贺玉玄面前换衣裳。

    送来的一并有小衣,兰泽脸上绯红一片,半咬着唇,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贺玉玄在看他。

    他太天真了,贺玉玄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兰泽飞快地换了衣裳,他心里着急,衣裳的系带反而系不好,自己低着头重新去解,笨手笨脚地有些着急。

    兰泽听见了动静,眼角扫到了一双黑靴,人已经到了他面前,一双大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系带,贺玉玄略微俯身帮他重新系好。

    衣服大小穿在他身上很合适,兰泽记得,这是贺玉玄穿过的衣裳,贺玉玄特地拿剪裁过的旧衣裳给他穿。

    兰泽一直在旁边待着,他因为担心谢景庭坐不住,贺玉玄似乎觉得他不安分,对他道:“再动便关起来”,于是兰泽不敢乱动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贺玉玄先吃,兰泽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他在一旁看着,瞅贺玉玄好几眼,又瞅瞅饭菜,贺玉玄没有要让他吃饭的意思。

    兰泽想,若是让他跟士兵去啃肉饼也不是不行,他安抚自己,一会去吃肉饼的时候还能打听打听消息,打听谢景庭有没有被抓住。

    他这边还在胡思乱想,侍从把饭菜端到了他面前,是贺玉玄方才吃剩下的。

    兰泽略微睁大了一双眼,意思是让他吃贺玉玄的剩饭?许多点心贺玉玄都只咬了一口,在盘子里放着,是让他吃贺玉玄的口水吗?

    他有些生气,对侍从道:“我不吃这些。”

    侍从说:“贺大人吩咐了,若是小公子不吃,明日也没饭吃。”

    兰泽最讨厌饿肚子,他闻言瞪大了一双眼,他和贺玉玄不过隔了几步的距离,贺玉玄当真是混蛋,故意这么针对他。

    他略微纠结了一番,吃剩菜还是饿肚子,兰泽不是什么有骨气的,马上就选择了还是吃剩菜。

    他有些担心谢景庭会生气,但是谢景庭应当会心疼他饿肚子。

    兰泽郁闷地捧起碗,他面上闷闷不乐,吃饭的时候倒是不含糊,吃了好几碗米饭,引得侍从在旁边看他一眼。

    他吃饱了才把筷子放下来,兰泽注意到贺玉玄在看他这边,他不想搭理贺玉玄。

    晚上他也只能和贺玉玄睡在一处,兰泽偷听了侍卫的禀报,侍卫说没有抓到人,他稍稍放下了心。

    他自己找了条毯子在地毯上窝着,不敢上床,因为贺玉玄问了一句,他对上贺玉玄的目光,只好顶着贺玉玄的视线上了床。

    兰泽没忘记先前贺玉玄对他做过什么,他不敢睡觉,只在床边坐着,原先贺玉玄还有一些耐心和忍耐,现在应当全部消失了。

    直到贺玉玄忙完,兰泽已经困的不行,他脑袋一点一点,睁眼时贺玉玄在他面前,不知道在他面前看了他多久。

    “困了便睡。”贺玉玄说。

    兰泽摇了摇头,对贺玉玄道:“奴才不困,贺大人歇息便是。”

    兰泽不敢不听贺玉玄的,又不敢跟贺玉玄睡一张床,他只坐在床边一点点,话音落了引得贺玉玄看着他,他对上贺玉玄的视线,贺玉玄没有讲话。

    他坐着不敢乱动,指尖下意识地略微瑟缩,一道阴影落下来,贺玉玄手指碰到他衣领边缘,轻轻拨开兰泽的衣领。

    那里还有一枚鲜艳的吻痕,看上去日期并不长。

    深红印在白净的皮肤上,像是点点梅花点缀在雪地里。

    “他抛下小泽,小泽临走还要同他寻欢?”贺玉玄问。

    指尖点在兰泽的锁骨上,兰泽皮肤传来发麻的触感,几乎要忍不住想闪躲。

    兰泽向后闪躲,他对上贺玉玄眼底略有些不自在,回复道:“这些不是他弄出来的。”

    “奴才已经和他没有关系,已经找好下家了,不必贺大人操心。”

    “如此,小泽找的是哪位……随行的侍卫?还是路过的樵夫,或者是哪位城中的商贾?”

    贺玉玄平静道:“只要能让小泽得利,小泽便愿意同之交换,这般……当真和妓子无甚区别。”

    贺玉玄用平淡的语气羞辱他,兰泽胸腔里堵上怒气,因为生气脸颊红起来,气的略微发抖,贺玉玄最知晓如何戳他痛点。

    他眼眶忍不住红了一圈,想起来娘亲生前一直被骂贱妓,如今他也被如此羞辱。

    “贺大人乐意这么想便这么想,奴才如何不必贺大人评价。”兰泽嗓音略微发颤,他打掉贺玉玄要触碰他的手。

    贺玉玄对他如何生气如何伤心都反应平平,他触碰到贺玉玄的手指,有些过分的凉,宛如寒潭里的深水,不像是活人会有的温度。

    “如此,我愿意出价,小泽不妨看看,陪我一夜要拿多少来换。”

    贺玉玄顺着他的衣领挑开了衣衫,兰泽因为这番话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贺玉玄已经轻轻地向下吻在了他的锁骨上,这回不是温柔的吻,而是鲜明而深刻的疼痛。

    犬牙穿破皮肉,刺进兰泽肉中,鲜血顺着流出来。

    “贺玉玄——”兰泽紧紧捂住自己的衣衫,他被轻而易举地推倒在床边,那双冷冰冰的眼散出些许阴郁情绪,将他钉在床边不能动弹。

    兰泽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向后挪,碰到床边的墙壁,他威胁道:“你若是碰了我,督主不会饶过你。”

    “你忘记你上次为何断手了吗……”

    兰泽话没有说完,他的下颌被捏住,贺玉玄大手捏住了他的脸,冰凉的体温传来,贺玉玄似乎笑了一声,那双眼分明没有笑意。

    “如此,尽管来,我这条命已经赔了,除了小泽,我一无所有。”

    兰泽不明白贺玉玄在说什么,他的衣衫被撕开,这是贺玉玄让他换上的,他身上底下还有许多痕迹,他明显感觉周围气氛变了些许,贺玉玄眼中压抑着什么情绪。

    此时此刻,若问兰泽最后悔的事情,他一定要在五年前打醒自己,从他见到贺玉玄第一面时,在贺玉玄问他曲子,要买他的香囊时——

    他不应该遇见贺玉玄。

    兰泽的最后衣衫被脱下来,他的脖颈留下牙印,挣扎时贺玉玄的掌印在他腰际,腰上多了几处乌青的指印,他一口咬在贺玉玄的手上,咬的时候没收力道,在贺玉玄手上留下来了沾着血的牙印。

    他被钉在墙壁上,兰泽嘴巴里沾上了血腥味,他此时后怕起来,尾椎处传来冰凉的触感,兰泽眼底蒙上一层水盈盈的光,握着贺玉玄的手腕,略有些发颤。

    贺玉玄气有些喘不匀,兰泽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贯穿,然而贺玉玄却没有动,而是从一旁拿了一串碧绿的串珠。

    串珠颗颗形状都不一样,泛着冰凉的光泽,兰泽略微睁大了一双眼,在他知晓贺玉玄要做什么之后,拼命地向后退挣扎。

    兰泽被贺玉玄强硬的抱在怀里,串珠放在了里面,他浑身线条绷直,脸上绯红一片,因为屈辱留下眼泪,配上那张面容,实在是我见犹怜。

    “含好了,若是掉出来一颗,我便干-你一回。”

    粗俗的话语吐出来,兰泽浑身绷紧,冰凉与温热交织在一起,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乱动,眼泪流了出来,他的眼泪被贺玉玄用指腹擦掉。

    就在这时,房间门敲响,贺玉玄衣衫完好,兰泽身无一物,门外传来了师无欲的声音。

    清冷冷的,不带丝毫温度。

    “贺郎。”

    被打扰了雅兴,贺玉玄面有不愉,因为师无欲兴许有事,于是放人进来了。

    人进来时,兰泽正在穿衣服,他穿的慢,大半都落在师无欲眼中,师无欲视线落在兰泽身上,兰泽身上的牙印还有面上未褪的潮红,无不彰显这两人方才在做什么。

    贺玉玄注意到师无欲的视线,略微挡住了,问道:“何事。”

    “你的身体,如今不适合……”师无欲剩下的话没有说,他与贺玉玄说了姬嫦传来的信件。

    “定安侯死了,皇上命我们立刻回京。”

    师无欲说:“这里派由太尉大人接手。”

    定安侯是阮云鹤的父亲,兰泽闻言眼珠子迟缓地动了动,他只穿了一身里衣,触感依旧在,令他不敢动弹,他不能再留在这里。

    兰泽用含泪的双眸看向师无欲,里面的求救意味太明显,他不过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师无欲当真愿放他离去。

    “贺郎,身体为重,日后再与他行乐并不迟。”

    师无欲已经做了决定,对贺玉玄道:“此小奴才你身边会动摇心神,这些日子暂且让他待在我那里,我会□□好他。”

    贺玉玄略微皱眉,对师无欲道:“此事不必善羲插手。”

    话音未落,贺玉玄突然咳嗽起来,脸色跟着变得惨白,胸口随之剧烈的起伏,指缝间淌出来鲜血。

    南春蛊切忌情绪大喜大悲,滴落的鲜血略有些刺目。

    兰泽在一旁看着,怪不得贺玉玄不碰他,贺玉玄兴许一辈子都不能与人行欢,自然碰不了他,才会想出坏法子,给他递珠串。

    “传大夫。”师无欲吩咐了侍从,侍从匆匆地离去了,贺玉玄没有撑到大夫过来,在床边晕了过去。

    大夫来之后,人便交给了大夫,兰泽被师无欲带走。

    谢景庭睁开了双眼,身边放的有兰泽为他准备的一些干粮和水,他眼中黑漆漆的,远处兰泽的小包子在角落放着。

    “兰儿。”没有应答。

    他在原地等了一天一夜,未曾等到兰泽回来,直到门口传来追兵的动静。

    他的兰儿被抓走了。

    ……

    兰泽跟着走的每一步,都带着身体深处传来的不适,他走的越来越慢,脸上越来越红,在原地略微喘不匀,引得师无欲停下来。

    “国师大人……奴才有些走不动了。”

    兰泽脸上红着,嗓音细弱,他额头冒了一层汗,指尖略微颤抖。

    师无欲见兰泽这般,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冰冰道:“如今贺玉玄不在,不必这般故作姿态。”

    “若是走不动,日后便每日随士兵走一个时辰。”

    兰泽才不想跟着士兵走,他咬咬唇,继续跟上师无欲,只是脸上红的有些吓人。

    兰泽随着到了师无欲殿中,师无欲的住所偏僻,兰泽脑子里只有珠串,他好不容易走到师无欲的住处,略微松了口气。

    他如今顾不上其他,对师无欲道:“奴才便不打扰国师大人休息了,奴才先下去了……”

    师无欲见兰泽这把慌张,更加不愿意放兰泽走,对兰泽道:“进来。”

    踏入殿门,一阵线香气味扑鼻,兰泽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他进门时险些站不稳,迎面便扑进了师无欲怀里。

    随着他进入充满檀香的冷硬怀抱中,兰泽瑟缩着,嗓间发出了短促的音节,抓着师无欲的衣角释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面有人已经死了哦。

    第85章 第 85 章 安好

    空气随之安静下来, 兰泽脸上通红,他脑袋里眩晕一片,还抓着师无欲的衣角, 向上对上师无欲那张清冷俊逸的容颜,一股灼热直冲上脑门,令他恨不得现在便找个地缝钻进去。

    珠串变得水淋淋的,地上滴落了一滴微不可见的液体,衣衫湿了一片很容易看出来。

    兰泽气有些喘不匀, 他险些站不稳,耳尖跟着红起来, 话音略微发颤。

    “国师……国师大人……奴才……”

    兰泽实在难以开口, 师无欲显然也知晓发生了什么,方才那一声意味太明显,这小奴放浪形骸, 刚勾引完人, 如今又来趁势蛊惑他。

    “我既已答应贺郎,自然要改你这般的劣根性子。”师无欲眼中像是两口幽幽的井, 映着兰泽的面容,澄澈净透而又无一物,轻而易举地便让兰泽离身, 不让兰泽碰到他。

    兰泽有些难堪, 劣根二字令他脸上火辣辣的红起来。

    师无欲认为是他的错。

    兰泽张了张口,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耳边仿佛随着行走能够听见串珠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他脸上还红着, 低垂着眉眼咬着唇。

    “跪下。”兰泽跪在了师无欲面前, 烛灯幽幽地燃着, 桌上摊放着悔过经, 纸砚已经准备好,意思让他抄写经文悔过。

    师无欲在一旁看着他,兰泽眸中水蕴蕴的,低着头依言抄写经文。

    兰泽指尖略有些发抖,经文晦涩难写,许多字他都不认得,自己跪坐着还要强忍异样感,加上师无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在看什么尘垢污物。

    “错了。”师无欲面无表情扫过去,兰泽抄写了第一段,上面好几个错字,他淡淡道:“若是写错了,便再加一遍。”

    兰泽又困又难受,他整个人都有些昏沉,心中宛如被密密麻麻的小刺扎着,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不敢出声,担心自己出声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国师大人……奴才好些字都不认识。”兰泽半天才挤出来这么一句,他咬唇看向师无欲,眸中含着软绵的泪,细白的指尖沾上了墨痕,看起来温软可欺。

    师无欲清冷无机质的眼眸打量着兰泽,兰泽确实不认识,不然不会写错字。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众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

    师无欲纡尊降贵给兰泽念了一遍,因为教习,兰泽坐到了师无欲身边,他浑身不适,佛香笼罩在他周围,他因为身体的异样感想的都是一些不好的事情。

    清冷的话音落在他耳边,兰泽耳尖顺着红起来,他耳边都是师无欲的嗓音,却完全听不进去师无欲念的东西。

    “如似我闻……”兰泽跟着念了一遍,他嗓音略有些微弱,努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他在纸上重新写了一遍。

    不过前一句,他就写错了字,空气跟着静了下来,兰泽未曾察觉,直到他看见师无欲拿了一把戒尺过来。

    “佛寺里念错经文需受罚,如今不在佛寺,无法面对佛祖思过,今日由我看束你。”

    兰泽看见戒尺便有些害怕,何况师无欲面无表情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后退,又想起来这是何处,若是师无欲把他送回贺玉玄那里。

    兴许他会更不好过。

    兰泽缓慢地挪动,他脸上还红着,细白的指尖蜷缩在一起,小声辩驳道:“国师,奴才并非寺中人……不必国师按照寺中处罚来。”

    对上师无欲冰冷的神情,兰泽说不出话来了,他接下来尽量避免写错字。

    坚持了两段,兰泽尚未察觉到错处,耳边落下了话音。

    “错了。”

    兰泽被迫只能伸出手,戒尺落在掌心上,他的心随着戒尺变得沉重起来,掌心泛起密密麻麻针刺一般的疼痛,娇嫩的掌心几乎立刻变得红肿,兰泽强忍着眼泪没有哭出来。

    疼……

    他几乎立刻缩回了手指,师无欲冷着张脸,不带任何□□的惩罚他,兰泽尾椎处却蔓延上一层难堪的触感。

    兰泽因为疼痛而浑身绷紧,串珠随之绷紧,他脸上绯红一片,在第二道戒尺落下来时,兰泽堪堪地抓住师无欲的衣角,他几乎要无助地哭出来。

    “国师大人,奴才知错了……今日能不能放过奴才……”

    “奴才明日抄双倍的便是了……能不能放奴才回去。”

    兰泽浑身泛出一层潮红,他唇上被咬出来好几道印子,眼眸水润略微上挑,看人时又带着请求。

    像是画里画出的妖精。

    师无欲视线从兰泽脸上收回,只冷冷地吐出来两个字。

    “不可。”

    兰泽抄了一夜的佛经,师无欲抽的是他的左手,因为兰泽躲了那么一下,戒尺扇到兰泽胸口,兰泽眼泪顿时便冒出来了,在天亮时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他发了高热,师无欲探了之后才知晓,传了大夫过来。

    大夫过来之后,检查了一番兰泽的身体,这个时候才察觉到有异样,只是碍于是国师,不知国师有如此喜好,说的略微委婉。

    “情绪受了太大的刺激,那处原本便不能受物,国师大人莫要放冰凉之物……加上他身体又敏感,便发热晕了过去。”

    “物什待会国师大人取出来便是,微臣为他开些温服的药物,这两日不能过度操劳。”

    大夫又叮嘱道:“手上也有伤,方才臣已经为他包扎过了,这两日不能拿重物。”

    师无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惩罚的人,这是个名副其实的菟丝花,稍稍碰过便受不住晕了过去,倒是省事的体质。

    大夫很快离开了,临走前没忘提醒师无欲把东西拿出来。

    师无欲视线落在兰泽身上,兰泽只穿了一身里衣,由侍卫重新洗了一遍,被褥下的一截手腕若隐若现。

    露出来的腰际宛如雪白的鱼骨,向下连着蜿蜒的线条陷入衣衫下。

    发烧昏迷的兰泽不省人事,他梦里回到了谢景庭身边,谢景庭还是那幅模样,在梦中谢景庭把欺负他的坏蛋统统抓起来,帮他报了仇。

    “三哥哥……”兰泽在梦中便扑进了谢景庭怀里,他流下眼泪,好些话想问谢景庭。

    他想知道谢景庭有没有醒过来,有没有被抓住,他不想待在这里。

    师无欲在床边坐着,那串串珠被放进手帕里,墨绿色的清透珠子,床上的少年发出两声呓语,然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发出一声低声呓语,眼泪砸在他掌心,脸颊变得苍白。

    师无欲略微垂着眼,兰泽的神情尽然落入眼底,温热的触感传过来,肌肤相触,师无欲抽回了手。

    兰泽发烧两日之后才好转,他平日里很听话,大夫让他喝的药他按时喝,起床时他看见了那串珠子,还在床头放着,兰泽把那串珠子偷偷地扔了。

    他白日里在殿中抄写佛经,晚上同士兵一起吃饭,有时候想打听消息。可惜士兵似乎都是受了吩咐,任何消息都不透露给他。

    兰泽自己啃了一口肉饼,他不懂贺玉玄下一步要做什么,但是上回听到了要回京,加上越北上越冷,南方温暖一些,兰泽便知晓了,他们是在回京路上。

    意味着他离谢景庭越来越远了。

    兰泽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只有他被抓,谢景庭没有被抓,但是他见不到谢景庭,有些想念。

    他自己窝在角落里把最后一口肉饼啃完,他有什么东西便吃什么,并不怎么挑食,所以不知这是师无欲故意苛待他。

    师无欲让兰泽随着士兵用膳,兰泽一直安安静静的,一顿吃两个大饼,未曾有半句怨言。

    只是有时候会问一句士兵,营中有没有抓到什么人。

    “马上前面就要到武郡了,过了武郡之后便出了江东地界,大家不要放松警惕……”

    兰泽随着入城,师无欲给他找来的都是奴仆穿过的衣裳,灰色土褐色这些颜色,兰泽穿上这些晦暗的颜色仿佛随之鲜艳了几分。

    他揣着手跟在后面,师无欲在哪里他便要跟着。因为兰泽喜欢在角落里待着,兴许一会不看便会钻进人群里,因此师无欲需要时不时地分神去注意兰泽。

    兰泽生病好了之后便老实了许多,抄写经文担心出错,他便抄的慢些,平日里寡言少语,只是时不时地看看窗外。

    如今入城,兰泽揣着手,怀里还有早上吃剩的半张饼子,在瞅着城门上的天空,还有不远处卖的糖葫芦。

    糖葫芦上面沾了一层糖衣,里面的山楂果晶红润透,这种东西只有小孩子感觉新鲜才喜欢吃。

    若是吃过几次,便知容易腻歪,不会那么惦记。

    师无欲注意到了兰泽的视线,他顺着看过去,兰泽察觉到了,扭头瞅过来,到了他身边。

    “国师大人,奴才能不能去买一串糖葫芦。”兰泽小声问道。

    师无欲略微皱着眉,视线在兰泽脸上略微停留,兴许兰泽此时面上才显露出来一些孩子心性,看上去澄澈无比,这般最容易迷惑人。

    这么一动摇,直到兰泽走远,师无欲视线追随着兰泽,看着兰泽从自己身上拿出来了两枚铜钱。

    听说是用肉饼和士兵换的铜钱。

    周围人来人往,兰泽在军中相对自由,士兵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凤惊带着巡逻队一直留意着兰泽。

    更重要的一点,兰泽是再好不过的诱饵,无论是谢景庭还是宋和或者是常卿,抓住哪一个,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

    兰泽拿了两枚铜钱给老伯,糖葫芦递到他手里,他在转身的时候撞到了人,兰泽闷哼一声,他眼角扫到了什么,向上对上一双粲然深目。

    他几乎呆住,然而他很快被扶好,掌心里多了一张纸条,对方什么都没说,转身便钻到了人群之中。

    兰泽掌心里出了一层汗,他手中还拿着糖葫芦,回去之后士兵定会搜他的身。

    他强忍着不去看宋和离去的方向,展开了掌心的纸条,上面的字迹熟悉深刻,只有两个字,是谢景庭写的。

    ——安好

    兰泽眼泪几乎要砸下来,鼻尖有些酸,他手中还拿着糖葫芦,注意到不远处凤惊留意着他这边,他担心被察觉,自己把眼泪压下去,纸条看完之后便扔进了一边锻铁的火盆里。

    他回来时没有什么异常,兰泽顺带着咬了一口糖葫芦,士兵搜了他的身,除了几枚铜钱之外,兰泽身上什么都没有。

    凤惊巡逻之后便过来了,对兰泽道:“小公子,主子已经醒了,命你现在过去。”

    贺玉玄前两日便醒了,兰泽听闻贺玉玄喘不过来气,今日才堪堪好转一些。

    这话师无欲听见了,兰泽不必再和师无欲说一遍,他脑袋里都是方才宋和的出现,这里离煦城并不远,谢景庭如今也在城中?

    若是谢景庭随之北上,那么之后想要回去兴许更难,他们可能会功亏一篑。

    兰泽上了马车,方踏进去便闻到异香扑鼻,原先贺玉玄身上的兰香已经逐渐消散,入目的是过分苍白的脸。

    贺玉玄靠在车窗边缘,这个位置显然能够看见兰泽方才在做什么,贺玉玄侧脸精致清艳,五官过分的深秾,惨白的脸色配上红唇,病恹恹的,有些像是话本上写的画皮鬼。

    “贺大人。”兰泽行了礼,他不大想理睬贺玉玄,只在旁边的位置待着,手里的糖葫芦放到一边。

    “过来……”贺玉玄两个字没能说出来,便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眼睫垂着,手帕透出来鲜红的血。

    兰泽总有一种贺玉玄快要死了的错觉,他看到刺目的鲜血,被刺的收回了视线,柔顺地到了贺玉玄身边,只是依旧隔着好长一段距离。

    “贺大人找奴才有什么事。”兰泽问道。

    贺玉玄唇边沾着鲜血,那双茶色深邃的眼眸倒映着他,他方到贺玉玄身边,便被握住了手腕,手腕触到一片冰凉,冷的略有些刺骨。

    “贺玉玄——”兰泽几乎下意识地便要挣扎,然而贺玉玄只是握着他的手腕,未曾做其他的,用一种充满阴郁不甘的目光打量着他。

    “我如今又不能对你做什么,你在怕什么。”贺玉玄声线冷淡,一寸寸打量着兰泽,兰泽在师无欲那里,除了抄写经文挨罚之外,什么都没有。

    指尖挑开兰泽的衣领,没有那些痕迹,掀开兰泽的手腕,手腕处白生生的,只是瘦了一圈。

    眼见着贺玉玄要脱他的裤子,兰泽立刻推开了人,心里有火冒出来,几乎要憋不住。

    “你有完没完。”兰泽心里闷的不舒服,他打开了贺玉玄的手,他忍不住道:“奴才与国师大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不要用自己那般的龌龊念头去想所有人。”

    贺玉玄闻言眼里寒生生的,周围气压低了下来,若是有水在旁边,兴许要被冻成冰碴。

    “何况,我与你也没什么关系。”兰泽挽回自己的袖子,衣领也遮的严严实实,略有些抵触,不去看贺玉玄。

    “没关系?小泽与谁有关系……谢景庭……他如今是朝廷钦犯。”

    兰泽的下颌被捏住,他能察觉到贺玉玄的怒意,贺玉玄生了病之后脾气反而没有之前好了,如今更加容易动怒,性子没有先前那么温和。

    下颌传来疼痛,冰凉的触感刺痛他,他听见贺玉玄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只要我还在一日……你休想和其他人远走高飞。”

    兰泽的双唇被吻住,血腥味顺着传过来,带着刺刺的疼,这个吻粗暴带着怒意,兰泽因为生气直接恶狠狠地咬了贺玉玄一口。

    他手腕被按住,脑袋转开要躲闪,一只手推开贺玉玄,慌乱之中踹了贺玉玄一脚,堪堪地避开了贺玉玄,他喘着气,贺玉玄面色苍白了些许,身形显得略有些单薄。

    兰泽眼睁睁地看着贺玉玄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里溢出来,兰泽最后还是向外叫了人,很快凤惊便领着大夫一并过来。

    他得以钻空子逃走,方起身,凤惊便叫住了他,让他陪在一旁,不准离开。

    贺玉玄一直在咳嗽,此时反而停下来,对凤惊道:“让他先出去。”

    兰泽听到这么一句,他恨不得赶紧离开,闻言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你有话直说便是。”贺玉玄看出来了大夫的欲言又止。

    大夫低头道:“贺大人的身体情况恢复地不大好……再这么下去,兴许撑不到开春。”

    话音落了,周围寂静下来,凤惊问道:“可有解决之法?”

    大夫摇了摇头,“南春蛊本来便是邪物,贺大人能撑下来已经是万幸,近日贺大人动怒动情,加上路途耽误……”

    贺玉玄静静地听着,面上没有什么神情,他还看着兰泽离去的方向,好一会才出声。

    “可有办法能拖延一段时间。”

    ……

    他们这一日留宿武郡,兰泽每回都是自己住小屋子,他被赶走,没一会凤惊又过来了,送了五颜六色的糖葫芦过来。

    凤惊与常卿没什共同点,此时兰泽却能感觉出来,他们有一些地方是一样的,比如都不大喜欢他。

    当然常卿后来便没有了,如今凤惊像先前的常卿。

    不大情愿地给他送东西,全是成色上好的糖葫芦,兴许是今天看到兰泽手里拿了,加上兰泽没有吃上,贺玉玄便命人送过来了。

    “这是主子托人去买的。”

    凤惊送完了东西便要走人,亮晶晶的糖葫芦,兰泽打开了盒子,他如今并不稀罕这些东西。

    他宁愿吃自己的肉饼剩饭,兰泽把糖葫芦全部都丢掉了。

    第86章 第 86 章 认主

    冬日里节气多, 兰泽当天晚上在小屋里睡的舒服,他小床边放的是陈置的佛经,他提前抄写了几页, 打算第二日送给师无欲。

    兰泽大清早便醒来,城中锣鼓欢天,他被士兵领着过去,师无欲也派人来寻他,只是凤惊并不愿意放人。

    师无欲淡声道:“我先前同你家主子所说, 都成了耳旁风?”

    凤惊回道:“属下只是奉主子之令,未曾违逆国师大人。”

    兰泽宛如一个物件, 他在旁边听着, 反正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手中捧着佛经,知晓最后还是要跟着凤惊走, 把抄写的佛经都给了师无欲。

    “国师大人, 奴才去去就回。”

    兰泽随着凤惊到了贺玉玄房中,贺玉玄在正殿, 如今天刚蒙蒙亮,红色灯笼的穗子随风飘荡,炭火打出来的佛掌若隐若现, 兰泽还未进门, 迎面便遇上了贺玉玄。

    贺玉玄脸色还是很差, 兰泽多看了两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贺玉玄好像快要枯萎的花, 一日比一日垂败。

    兰泽知晓自己用这个形容并不好, 他还在因昨日的事耿耿于怀, 黑白分明的眼珠翻了贺玉玄一眼,在一旁站着没有主动开口。

    “今日小年,我们应当能在春节前赶回京城。”

    贺玉玄穿戴整齐,他生的清艳,穿淡色的衣裳犹如雪地里盛开的梅枝,又像幽谷清兰,气质浑如天成,在雪地里自成一幅画。

    “小泽可要去街上逛逛,这里是周裴疑周将军原先待过的武郡,武郡有清水凤阳之称,身在武郡不见山水,不知已在此山中。”

    贺玉玄语调平静,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他并不需要征求兰泽的同意,兰泽如今再也不会听他说任何多余的话。

    如今是白天,贺玉玄非要拉着兰泽出门,兴许因为今日有聚离合的习俗,在外的亲眷今日都是归家鸟,在过年时会回来,团聚在一起,来年团团圆圆。

    兰泽被牵着,他手腕碰到贺玉玄冰凉的手指,被贺玉玄牵着他心里抵触,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心里想的都是前一日出现的宋和。

    他见到屋檐下挂的白圆浑体的胖鸟,胖鸟朝着路过的兰泽啾了两声,兰泽瞅了两眼,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鸟被关在笼子里,他现在似乎也差不多,并不比鸟儿好到哪里去。

    “小泽喜欢?”贺玉玄问道。

    兰泽不想开口讲话,黑白分明的眼珠没什么神情,眼看着凤惊要过去提笼子,他才开了口。

    “不喜欢。”

    “贺大人若是逛完了,我们现在便回去,奴才不想在外面待。”兰泽说。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是那么感兴趣,分明是团员的日子,他原本应该和谢景庭、常卿,宋和,他们兴许能一起过小年,因为贺玉玄抓他们,他现在逼不得已和谢景庭分开。

    兰泽一点也不开心。

    他看着小摊上摆的年画娃娃墙纸,原先娘亲教过他剪,若是他还在谢景庭身边,兴许能和宋和常卿一起剪贴纸。

    贺玉玄变得沉默不语,用一种极深的视线看着他,兰泽情不自禁地略微心凉,识趣地闭了嘴,不扫贺玉玄的兴。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汤圆铺,我陪小泽吃一碗元宵。”

    贺玉玄带了人过去,汤圆便是兰泽吃过的五福汤圆,今日城中很热闹,贺玉玄的侍卫在外面守着。

    兰泽听见了鼓锣声,一声又一声响在耳边,他顺着看过去,今日有驱鬼表演,漫天的烟火在白日里并不明显,只是穿着黑色衣裳带着小鬼面具的鬼师一衬,烟火随之明灭起来。

    因为有驱鬼表演,街道上的人都围了过来,汤圆铺变得冷清下来,兰泽瞅了两眼,他远远地在外看着。

    那边人多,贺玉玄自然不可能带他过去,兰泽汤圆都没有吃完,他想起来原先谢景庭带他吃过元宵,那时候他吃到了好些福字。

    两人都没有讲话,兰泽在贺玉玄对面坐着,他在看外面的焰火,贺玉玄在看着他。

    “小泽,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兰泽的视线随之从外面的焰火上收回,他并不想听贺玉玄说那些表露真心的话,或者是歉意,若是觉得对不起他把他放了便是了。

    他于是道:“贺大人不必同奴才讲。”

    “若是有事,可以和国师大人讲,马上我们便要回京了,或者贺大人回去之后同皇上讲。”

    兰泽放下了碗筷,他起身,贺玉玄随之起身。

    “小泽。”

    兰泽能够看到远处的鬼面,生着獠牙脸色青紫,白皮红唇面下鬼躯,随着焰火亮起来,鬼面消失在石台之上。

    他此时听出了鼓锣的曲调,是四悲之一,因为情爱误了仕途的书生,前路尽毁,死后魂怨难散,最后为心爱之人挡下劫数魂飞魄散。

    前半生风光无限,青年时期丧命,大楼倾覆,死后怨诲数十载,最后魂消陨灭。

    兰泽看见了一道银白色的光芒,从石台之上发出来,石台上戴着鬼面的罗刹鬼举出弓箭,那一双冰冷的双眼穿透了距离折射而来,长箭迸发划破长空,在朱墙缝隙落下一道阴影。

    长箭穿透贺玉玄衣襟上的兰花,贺玉玄喜欢兰花,这是许多人都能看出来的。贺玉玄未曾讲过,第一眼见兰泽便心生欢喜,无论是什么时期的兰泽……都令他一眼难忘。

    喜欢兰花,不过是因为兰泽的名字有个兰字。

    因此他日日带兰花过去,兰泽心性单纯,从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贺玉玄话音卡在嗓子眼,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面前兰泽的神情发生了变化,兰泽略微惊讶,睁大了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心口一窒,南春蛊剥夺了他对痛意的感知,他指尖略微颤抖,鲜红的血略微刺目,长箭穿透了他心口的位置。

    他的心早已被夺走了,如今还是会空落落的疼,唇腔里的鲜血涌上来,刺目的鲜红与兰泽那张脸交织在一起。

    耳边响起嗡鸣声,贺玉玄看到凤惊与侍卫全都反应过来,他们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听不到众人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兰泽,兰泽看上去有些害怕,他发不出来声音,想要告诉兰泽不必害怕,嗓间的鲜血堵住了他的话音。

    ……小泽。

    手指费劲的抬不起来,贺玉玄倒在了地上,他晕过去之前,兰泽的面容一点点地变得模糊。

    “贺大人——”

    “主子——”

    “贺玉玄——”

    兰泽脸上溅上了鲜血,长箭上雕刻着金色的芍药花图案,鲜血层层叠叠的映在上面,滴着血贯穿贺玉玄的心口。

    深红浸透贺玉玄的衣衫,浅色的衣裳顷刻之间便被染成刺目的血色。

    芍药花……兰泽再去看时,台上的罗刹鬼已经不见踪影,外面的侍卫团团围了过来,贺玉玄昏迷不醒。

    凤惊探了贺玉玄的鼻息,神情严肃起来,转身时看了兰泽一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

    “来人,去追。”

    兰泽从贺玉玄中箭脑袋便有些懵懵的,这不是贺玉玄第一次在他面前受伤,他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与前几次不同。

    有些那支箭的缘故,还有贺玉玄最后似乎真有话要同他说。

    人群的喧嚣潮水一般的褪去,兰泽被带回去,是贺玉玄要带他出来吃元宵,他被审问了一番,实话实说,与侍卫口径相同。

    师无欲却不信,单独叫了兰泽过去。

    殿中燃着佛寺里的线香,线香缭绕,一并模糊了师无欲的面容。

    “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审问时为何不敢回答。”师无欲问他。

    兰泽跪坐在师无欲面前,师无欲总是这般坐在他前面,让他只能够仰视,他闻言绞着手指,好一会才回复。

    “国师大人,奴才只是有些害怕,当时只有奴才与贺大人,奴才担心会怪在奴才身上……”

    兰泽睁着一双眼看向师无欲,对师无欲道:“奴才没有敢害贺大人的胆子。”

    “自然,”师无欲拿起那支长箭,芍药花图案,虽然繁复却不常见,幕后之人是谁再明显不过。

    谢景庭当着禁军射杀贺玉玄,无疑是坐实了谋逆罪名,是在向他们示威。

    “你应该知道,这支箭是谁的。”

    师无欲观察着兰泽的神情,见兰泽眼睫扑闪眼神略微闪躲的模样,目光冷了几分。

    “他已犯下滔天罪行,身上背负数条人命,手上沾染鲜血无数,你知晓是他所为,却不愿意禀明。”

    师无欲面无表情,他桌上放着那把戒尺,戒尺在兰泽面前放着,兰泽跪着没有讲话。

    “国师大人,这是奴才的私事才是……”兰泽垂着眼,他能够瞟到一边的佛经,师无欲同他讲过佛经的意思。

    大抵是佛祖愿意去感化犯下过错的人,并且劝导众生去感化他人。

    如今师无欲把他当做犯了过错的迷途之人,让他日日抄写佛经悔过,要悔过的之一便是不应分不清是非熟过。

    谢景庭杀人放火、为朝廷钦犯,更甚沾染鲜血无数,他不应同流合污。

    “国师再怎么说,奴才喜欢督主,忍不住偏向督主,这般国师大人要如何……”兰泽抬眸看向师无欲,他嗓音细弱,眼珠却黑白分明。

    师无欲面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清冷冷的,像是纯质的琉璃一般没有感情,只让人感到冰凉无物。

    “看来平日里让你抄写的佛经,半句你都未曾记住。”

    师无欲心中平白生出来一股怒意,他平日里鲜少情绪有波动,对待红尘万物悲悯与冷漠颇多,如今察觉到兰泽在挑衅他,他面上未曾表现,心底却动了怒。

    “我并不能如何,如今贺郎危在旦夕,他原本便折寿,这次又是因为你。”

    师无欲嗓音沉了几分,手指碰上兰泽的喉管,那里跳动着温热的心跳,还有肮脏的血液在流动。

    “我只能替他惩戒你一翻。”

    兰泽的脖子被轻轻地握住,有一种对方能够主宰他生死的错觉,他有些害怕,后背浮上来一层冷意,对上师无欲眼底,师无欲眸中未曾有任何变化。

    那把戒尺晃到兰泽眼前,兰泽近来未曾抄错佛经,没有挨过板子,被打掌心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才不想被打掌心。

    “奴才知错了,国师大人。”

    兰泽立刻认错,他低下了头,小声道:“奴才继续抄佛经便是了,国师大人不要罚奴才。”

    “抬头。”

    师无欲未曾理会他,兰泽脸色略微苍白,他在原地没有动,师无欲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兰泽自己能够猜到下场,若是他违逆师无欲,兴许接下来他有的苦头吃。

    只是挨板子的话,总比让他说一些自己违心的话要好一些。

    兰泽以前不懂文人所谓的骨气,若是让他挨打,他宁愿说一些违心的话。

    如今他明白了一些,原来遇到在意的人和事,人会变得有骨气一些。比如先生说娘亲不好,他便再也没去过先生那里。

    比如如今他也并不认为谢景庭犯了滔天过错。

    兰泽伸出了手,戒尺落了下来,师无欲生了一双很好看的手,那双手平日里点香,似乎萦绕了线香的神圣气息。

    今日师无欲未曾收力道,不过一板子落下来,兰泽掌心立刻肿了,他疼的惨叫一声,手指痉摩,五指因为疼痛而弯曲,不小心又碰到掌心,疼的他险些昏过去。

    “啊——”

    兰泽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眼中映着师无欲的面容,师无欲冷冷地俯视着他,他如今知晓了,师无欲是故意为难他。

    师无欲和贺玉玄是一伙的,贺玉玄现在昏迷不醒危在旦夕,师无欲把这笔账算在了他头上。

    “伸手。”师无欲掀起唇角,唇畔绷成冷漠的弧度。

    兰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睁大了一双眼,委屈道:“国师大人,奴才知错了。”

    师无欲未曾搭理他,他的手指被师无欲碰到,师无欲握住了他的手腕,兰泽被迫只能倾身,他略微向后躲,戒尺落在他指尖,十指连心,痛的他眼前发昏。

    兰泽不管不顾地向后躲,他手指发抖,被师无欲握着手腕,师无欲面无表情,像是冰冷的执刑者,因为兰泽的闪躲,那一尺扇到了胸口的位置。

    这是第二回,疼痛更加明显,兰泽的嗓音变了个调,他的双手经常写字拿东西,皮肤略微糙一些,其他地方便不一样了,疼痛是掌心的数倍。

    兰泽含泪捂住了,他叫唤了一声,咬着自己的嘴巴,因为屈辱眼中含泪,看向师无欲,眸中带着怨意。

    师无欲见兰泽这般,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眼无波无澜,半天开口道:“既不知羞耻,遮羞之物也不必留着。”

    兰泽的衣衫被脱掉,他被丢在地板上跪着,师无欲对待一切人与物一视同仁,何况兰泽羞耻心重,这般对待兰泽,兰泽因为愤怒脸全身都变得泛红,像是蒙了一层浅淡的桃汁。

    那一双合鸟乳被扇的略微变形,上面留下来冰冷的尺印,师无欲的视线在上面蜻蜓点水一般一扫而过,白色的国师袍分毫尘土未沾。

    兰泽在殿中跪到半夜,殿中灯火通明,侍卫不来这边,兰泽有些撑不住了,师无欲看起来便冷冰冰,责罚他的法子能有一百多种,不是好得罪的。

    他跪的膝盖发疼,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自己撑着实在是撑不住,他方一动,不远处的师无欲视线便落在他身上。

    兰泽咬咬唇,眼睫变得湿润,低头道:“国师大人,奴才跪不住了。”

    他还未曾穿衣裳,殿中燃着炉子,并不冷,师无欲未曾看他,兰泽依旧感到羞辱,师无欲似乎知晓怎么让他自惭形秽。

    兰泽委屈都咽进肚子里,他想活着,不想被冻死丢出去,他想活着见到谢景庭。

    “奴才知错了。”

    兰泽声音低低软软,眼眸抬起来,清澈纯净的眼眸世间罕见,想必神佛见之都会被动摇心神。

    师无欲依旧冷着张脸,未曾看兰泽,行色皆祸,蜡烛在一旁燃着,那道无形的红线越缠越紧,正在连向他的心脏。

    “国师大人。”

    兰泽见师无欲不理他,他自己从地毯上一点点地挪动,挪到了师无欲腿边,他低着头,将自己送到师无欲面前。

    “就算不让奴才起来……能不能给奴才一件衣裳。”

    兰泽呐呐开口,他脸上被炉火蒸的通红,眸中被火焰一衬,里面的情绪彰显无疑。

    殿中安静下来,师无欲放下来手中的佛经,一件外袍丢在了兰泽身上,兰泽立刻遮住了自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兴许师无欲会想他矫揉做作,兰泽顾不上那些,他跪在地上实在是有些困了,膝盖又好疼,其他地方也好疼,手掌也一样。

    兰泽在师无欲脚边,他眼睫略微颤动,担心自己睡过去,他掐着自己的掌心,稍微碰碰,疼痛会让他清醒过来。

    并没有太管用,兰泽脑袋一点一点,最后歪着睡了过去。

    师无欲膝盖一沉,眼角扫到少年的乌发,兰泽蹭在他身边睡了过去。

    兰泽小脸泛红,那双眼闭着,眼睫略微沾湿,原本紧紧扣着的衣衫滑下来,流畅的锁骨向下,蝴蝶骨深刻鲜明,身体线条犹如乳白的玉石天然形成。

    兴许是察觉到温暖,不必师无欲做什么,少年自顾自地便投进了他怀中,试图引他俯身将他抱起来。

    “督主。”兰泽喊了一声,他没有闻见自己熟悉的味道,动作略微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凑。

    第87章 第 87 章 恶鬼缠身

    贺玉玄生死未卜, 军权落在师无欲手中,师无欲传了当地的知府,加强了城中的戒严, 剩余的交给太尉。

    保证一个人都出不去,由于姬嫦催着他们回京,他们连夜动身。

    当夜,师无欲收到了第二支箭,长箭堪堪贯穿他的衣袍, 他把那支箭□□,上面同样有芍药花纹。

    兰泽离得远远的, 远远看到了那支长箭, 明明有层层士兵围守,箭还能到师无欲面前,可见用箭之人技法的高超。

    师无欲派了士兵去抓人, 只算出了大致的方向, 这般难以抓到人。

    “没了你,他如今才是真正的如鱼得水。”师无欲捏住了兰泽的下颌, 兰泽因为前一天挨打第二天老实许多,一直未曾开口说话,唇线抿的紧紧, 被捏住下颌, 未曾挣扎。

    兰泽两只手都缠上了纱布, 因为胸口也疼,他顺带着也缠了一圈, 看起来便略微鼓胀。

    知晓师无欲如今在迁怒, 兰泽睁着一双眼不敢说话, 只楚楚地看着师无欲, 神情略微瑟缩。

    师无欲把那支箭丢掉,未曾抓到人,他们只能继续赶路,接下来入京师附近的城池,代表着他们安全了,也代表他们没办法再牵制谢景庭。

    “贺郎的情况如何?”师无欲在正殿中问大夫。

    大夫摇了摇头,面上一片叹息,“只能听天由命,就算醒来……也是时日无多。”

    与此同时,侍卫接了师无欲的传信。在师无欲与一众亲卫抵达京城时,侍卫也到了金銮殿外。

    “皇上……”

    姬嫦自从收到了师无欲的传信,第一件事是定安侯魂丧西北,第二是贺玉玄生死未卜,如今他不想再听到任何坏消息。

    “说。”姬嫦面容阴沉,桌上的奏折散了一地,金銮殿数日未曾进酒盅。

    “国师大人传来了消息……他们已经到了京州。”

    侍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除此之外……据传岭南结兵……”

    “督主……谢景庭……谢景庭反了。”

    大殿里安静下来,姬嫦的面容沉的能够滴水,眼神冷如冰碴,阴沉沉的视线落在侍卫身上,修长的手指折断了一旁的金纹朱笔。

    “好,真是好的很。”姬嫦笑了起来,明黄色的衣袍暗纹隐现,眼底分毫笑意都无,“如雪……当真不负朕望。”

    先帝曾经叮嘱过他提防谢景庭,他对谢景庭有爱慕之心,数年未曾为难过谢景庭,谢景庭却违背他们原先立下的誓言,抛下他的庇护选了一条最艰辛的路。

    “来人,传唤百官,即刻上朝。”

    因为定安侯身亡,因为此事百官惴惴不安,若是传到大魏之外,兴许西夏的铁骑会立刻踏破雁门关。

    “士不可一日无帅,传朕令,现让方裴、江绯暂代中郎将、副将指挥使。谢景庭心思歹毒、谋害朝廷命官,如今在岭南集结兵马,赵明兰,朕派你前往岭南清扫反贼,提谢景庭的人头来见。”

    谢景庭原先深得君心,与一众朝臣关系不深不浅,如今谢景庭谋反,先前与谢景庭有过交集的朝臣全部避之不及,未曾有人再在朝上提一句谢景庭。

    “阮云鹤,朕知你如今心在西北,如今定安侯死因未曾查明,朕若此时派你回守,兴许正中下怀。”

    姬嫦:“朕已经命明王前去亲自查明此事,会给众将士交代。”

    阮云鹤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脸色略微苍白了些许,原先得定安侯庇护,他的人生未曾遇到什么不顺,许多事情并不需要他处理。

    如今父亲身亡,死因尚且不明,侯府的重任便落在了他身上。

    “臣知晓。”阮云鹤应下。

    下了朝之后,师无欲回朝,阮云鹤正好与之碰上,视线在师无欲身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在了跟在师无欲身后的兰泽身上。

    兰泽回到熟悉的皇宫,他在路上有惊无险,期间营中出过几回意外,他能察觉出来兴许是谢景庭派来的人,然而师无欲似乎咬死了他,未曾让他离身半步。

    如今回宫还要带上他,兰泽害怕见到姬嫦,方才姬嫦下的死令已经传过来,谢景庭谋反,被抓住便会株连九族。

    “国师。”阮云鹤话是同师无欲说的,视线却落在兰泽身上,知晓了什么,兰泽兴许被谢景庭丢下来了。

    兰泽看见了阮云鹤,他装作不认识,还在师无欲身后待着。

    阮云鹤路过他时,突然开口道:“我先前说的还作数。”

    岭南,煦城以南。

    以煦城作为分界线,短短不到半月,谢景庭已经拿下两座城池,云州宋氏素来闻名,在蜀郡依旧有拥趸,加上鲍氏之案失了民心,一时宋和在蜀郡名声大噪。

    夜幕被血色渲染,江边潮水褪去,与冰冷的天色一并消融。

    墨色的衣衫融在黑暗之中,那张明艳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惊鸿之貌落雁之景,孤高的身形,只可惜落在江面上是残阳之景。

    直到江边出现了另一道身影,宋和见谢景庭还在守着江面。

    “主子,我们该走了。”

    一江之隔,江流自岭南而起,尽头是远隔千里的京州城。

    江面波光粼粼,舫船上传来幽怨的湘女怨,湘女情思难了,一曲唱绝思欲。

    谢景庭略微出神,在舫船上仿佛能够看到一道小小的影子,那道身影随着舫船的灯灭,琴弦声断,消湮在江水深处。

    ……

    师无欲回朝第一件事便是见姬嫦,兰泽因此也见到了姬嫦。

    朝中动荡,姬嫦原先便看兰泽不顺眼,如今只看到兰泽便冒火,沉冷的目光落在兰泽身上,只是视线便能把兰泽吃了。

    兰泽已经尽量降低存在感了,他甚至前几日都表现的非常乖,担心师无欲把他交给姬嫦,这几日未曾乱跑,师无欲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善羲,贺郎的情况如何?”姬嫦第一件事便是问了此事。

    师无欲平静道:“大夫已经为他看过,他的情况并不好。”

    “接下来只能顺应天命。”

    “路上诸多变故,臣只算出来谢景庭的命运与此小奴有牵连,臣便将他带了回来。”师无欲目光落在兰泽身上。

    兰泽安静如鸡,在殿中宛如一块石头,和炉子站在一块恨不得钻进炉子里面,在殿中没什么存在感。

    实际上两人都未曾忽略他。

    姬嫦冷笑一声,“带回来的正好,谢景庭费尽心思带他走,结果还不是落在朕手里。”

    如今谢景庭叛国,姬嫦不是蠢货,自然不可能由那些爱慕之心动摇,他心底到底有几分不信,谢景庭会看上这么一个只有容貌的蠢货。

    兰泽被姬嫦的目光吓到,他不敢出声,只能略微向后躲躲,低着头挪到师无欲身后,扯了一角师无欲的衣袖。

    “朕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合过眼了。”姬嫦扯了扯自己的衣领,目光落在兰泽身上,显然想拿兰泽撒火。

    师无欲在一旁开了口。

    “宗逸,我要带他回万相寺,他留在你身边并不合适。”

    师无欲淡声道:“他的性命还有用,你应当给贺郎几分薄面。”

    因为师无欲的话,姬嫦只是在兰泽身上刮了两道,最后与师无欲商量了其他的事情,兰泽在外面待着,天黑之后被师无欲领走了。

    直到兰泽上山,他感受到夜晚的寒凉,山上更加冷,今日是春节,京州四处都热闹繁复,寺庙依旧冷冷清清,百千神佛依旧怜悯众生。

    钟声杳杳而鸣,兰泽透过车窗能够看见点点汇聚而成的灯火,人间灯火今日格外的稠密,散落的焰火汇聚在一起,与钟鼓烟锣相瑟而和,拼凑出了凡世的烟火气。

    今日过年,他竟是和师无欲过的。

    兰泽在万相寺只能吃斋饭,他跟着师无欲只能吃斋饭,今日也是如此,他在马车角落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敢说任何不好。

    “国师大人,奴才日后待在万相寺……奴才住在哪里?”

    兰泽随着下了马车,剩下的一截路需要下来走,他跟在师无欲身后,只能看到一截银白的衣角,上面的莲花银纹熠熠生辉。

    师无欲停下来,那张冷俊的面容没什么表情,清冷的目光宛如月上霜,对他道:“你住在偏殿。”

    山路难走,兰泽跟在师无欲身边,已经知晓了一些师无欲的性子,不能撒娇,不能叫苦,也不能抱怨。

    说了师无欲只会变本加厉。

    他脚有些疼,一直到地方都没有讲出来,自己忍着疼,到了万相寺,在见到寺庙门的那一刻,他险些要晕过去。

    寺内高僧领他们进去,兰泽没有吃晚饭。师无欲有单独的院子,他跟着住在里面,饭菜是统一准备的,区别的今日多了一道小菜。

    兰泽想吃糖水糕吃鸡蛋羹,还想喝好喝的茶水,他不敢提要求,把斋饭吃的一干二净,然后便要告退。

    “国师大人,奴才下去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一只脚略微跛着,因为另一只脚因为走山路磨出了泡,师无欲允他,他便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按照兰泽老家的习俗,春节之后是需要四处拜年的,还要祭拜先祖,兰泽哪一样都没有。

    因为寺庙中缺少人手,兰泽被迫跟着师无欲去祭拜诸佛,在寺庙里转一遍,兰泽险些累晕过去。

    师无欲拿兰泽当奴才使唤,兰泽这两日因为担心师无欲把他送到姬嫦那里,不顶嘴只当闷葫芦,只是他前一日脚便有些疼,今日疼痛感更加明显。

    前一天晚上太累,他只随意洗洗便睡了,没来得及看脚底是什么模样。

    兰泽走路一点一跛,看上去略有些滑稽,他在一边端着水盆,水盆有些重,他有些费力,歪歪扭扭的站不稳。

    师无欲用抹布擦完了佛像,抹布正要放回去,眼角能够扫到兰泽笨拙的动作,兰泽总是乱动,抱着水盆在他身边守着,乱动时险些把水盆弄洒。

    “对不起,国师大人。”

    兰泽脸上红起来,他把水盆放下来,累的气喘吁吁,忍不住道:“奴才有些端不动了。”

    师无欲未曾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兰泽眼神怯懦,不敢与他对视。

    到了晚上,师无欲自然看出来了兰泽走路不平衡,这里没有其他人,兰泽装哑巴,在兰泽抄佛经抄到半夜时,兰泽准备回去了,师无欲此时开了口。

    “过来。”

    兰泽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佛经坐回来,不明所以地瞅着师无欲。他的佛经都抄的差不多了,不知道师无欲又在挑什么错。

    他坐在旁边,师无欲视线落在他的脚上,对他道:“脱。”

    兰泽此时才明白什么,他略微犹豫地看向师无欲,脚底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他在这里什么都要找师无欲,兴许回去之后还要过来找师无欲拿药,不如现在让师无欲帮他看看。

    他于是脱了鞋子,袜子底下隐隐透出来点点红色,兰泽脱掉袜子的时候有些疼,白色的棉袜放在一旁,脚底血淋淋的,是路上磨出来的血泡破了。

    察觉到师无欲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兰泽对师无欲道:“奴才昨天晚上磨出来的……国师大人给奴才一些草药便是。”

    “奴才自己会处理。”

    兰泽脚趾略微蜷缩,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戳在脚底,自己碰了一下,脸色便白了些许。

    师无欲冷冷道:“昨日为何不说。”

    兰泽闻言抿起唇角,他就算说了又如何,按照师无欲的性子,并不会怎么样。

    他没有讲话,师无欲从柜子里找了药丢给他,兰泽慢吞吞地接过了药,一双足弓略微绷紧,他小声道:“谢谢国师大人。”

    兰泽一瘸一拐地抱着药瓶回去,他在偏殿里住,寺庙里冷清,如今冬日更显,周围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他和师无欲两人,没什么人气。

    加上这边靠近祭坛,兰泽总感觉周围有些阴森,他回到屋子里,现在接近子时,只有月色透进来,他屋子里非常安静。

    兰泽有些害怕,他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点上蜡烛,风吹进来脖颈后面凉嗖嗖的,兰泽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蜡烛亮起来,一阵风吹进来,蜡烛又灭了。

    兰泽心里毛毛的,他重新点了蜡烛,不是没有一个人住过,原先都是他一个人住,万相寺是寺庙,一个人却有些不一样。

    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他莫名心里发毛。

    他把药瓶打开,在脚底上了一层药,在他涂药的时候,蜡烛略微晃动,兰泽感觉自己脚底冰凉凉,兴许是药效上来了。

    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晚了,兰泽涂完药便睡了过去。

    他半梦半醒魇住了,兰泽四肢不能动弹,他意识却十分清醒,房间里静悄悄的,明明什么都没有,他浑身却出了一身冷汗。

    兰泽因此第二日精神不是很好,前一天晚上触感太过记忆深刻,他早起去师无欲殿中,一直因为此事走神。

    “国师大人,寺庙里的神佛能不能庇护这里的僧人?”

    兰泽问道。

    师无欲说:“自然,心向神佛,神佛会庇护他们。”

    “那奴才信神佛,神佛会不会庇护奴才?”

    闻言师无欲看向兰泽,兰泽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眼中略微担忧,仔细看眼睫下有一层很淡的鸦青。

    “嗯。”师无欲应了一声,嗓音清清冷冷。

    “国师大人……奴才还有一个问题。”

    兰泽吃了一碗斋饭,他如今适应环境适应的很好,在谢景庭来找他之前,他乖乖活着便是。

    “世上可不可能有鬼?”兰泽问道。

    原先师无欲以为兰泽在为什么事情苦恼,闻言脸上神色淡了几分,冷漠道:“兴许会有,专惩心思不正的小奴。”

    兰泽听出来师无欲话音中的嘲讽,他情不自禁地脸红,忍不住道:“奴才未曾做过什么坏事。”

    师无欲对他道:“包庇恶鬼,便是与恶鬼同罪。”

    知晓师无欲说的是谁,兰泽不再反驳,他说不过师无欲,师无欲嘴里都是大道理,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心思不正。

    兰泽白天要抄写许多的佛经,他累的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

    桌上的小香炉燃着线香,线香袅袅地穿过兰泽的面孔,模糊了兰泽的面容。

    笔墨不小心沾在脸上,兰泽的脸上花了,他眼睫略微颤了颤,察觉到似乎有人摸他的脸,他于是睁开了眼。

    面前空荡荡的,只有燃烧的线香,什么都没有。

    兰泽起先有些迷糊,随即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殿中什么都没有,师无欲也不在,只有远处冰冷的佛像在俯视着他。

    他方才确实察觉到了有人在摸他的脸,触感冰凉,像是深潭里的死水,浸透他的骨髓。

    兰泽周围一切都没有变化,他略微瞪大了一双眼,脑袋里胡思乱想,难道是谢景庭出了事变成鬼来找他了?

    他忍不住这么想,直到偷看师无欲的信件,得知谢景庭没有死,他稍稍放下心,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

    既然不是谢景庭,那会是谁?

    晚上夜幕来临,兰泽一人走在山道上,他总觉得身边似乎有人,对方跟着他,冰凉的冷气缠绕在他周围,一切景色都随着蒙了一层朦胧不清的雾。

    他走到门口便停了下来,不知为何不想再往前踏入一步,仿佛前面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等着他。

    是他不想见到,更不想接触的。

    兰泽凭借着自己的直觉,他心脏在砰砰跳个不停,他果断地选择了转身,回到了正殿。

    正殿灯还在亮着,兰泽打开了门,对上师无欲的视线,以及殿中的森严佛像,兰泽心中的惧意被驱散了些许。

    他鼓起勇气道:“国师大人,奴才房间里有脏东西……今日能不能宿在这里?”

    第88章 第 88 章 迁都

    再蹩脚不过的借口, 师无欲的视线落在兰泽身上,兰泽表情不像是作假,一双眼眸水盈盈的, 清澈澄明宛如外面的月色。

    “脏东西?”师无欲静静地听着,等着兰泽作解释。

    兰泽并未撒谎,他脸上涨红,说出来有些像是在骗人,但是他确实害怕, 他小声道:“奴才这两日总觉得身边似乎有人在看奴才。”

    “回去路上好像有人跟着,院子里有东西, 奴才不敢回去。”

    兰泽呐呐道:“奴才在这里抄佛经便是, 不会打扰国师大人。”

    他在原地站着有些踌躇,担心师无欲会不愿意让他留下来。

    殿中安静下来,师无欲沉默半晌, 扫到兰泽细白的手指略微蜷缩, 移开了视线。

    “若是偷懒便不必待在这里。”

    兰泽如释重负,他坐在原来的位置, 抄了几遍佛经,眼睛便睁不开了。

    他一手还拿着笔,脑袋点在桌面上, 趴在小桌上睡着了。

    蜡烛忽隐忽灭, 师无欲听见了动静, 少年脑门磕在桌面上,抱着手抄的佛经睡了过去。

    师无欲的视线在兰泽身上略微停留, 平日里他总是一个人待, 因为要看住兰泽, 近来都与兰泽同处一室。

    兰泽抄写佛经时难以专注, 总是乱动,没写一会就要左顾右看,一到夜晚便犯困睡觉,脑袋准时在桌上一点一点。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师无欲起了身,他到了兰泽面前,略微垂着眼眸,在原地站了一会,最后略微俯身,将兰泽从桌边抱了起来。

    兰泽柔顺地靠在师无欲怀里,他睡得很沉,自动在师无欲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抓着一截师无欲的衣角,脸颊略微蹭了蹭,嘟囔了两声。

    快天亮时兰泽醒来,兰泽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梦算的上正常,第二个梦黑压压的,让他略微不适。

    梦里是连绵的雨季,他回到了年少的时候。年少时娘亲在床边弹曲子,他靠在窗边做功课。

    说是做功课,实际上他总是偷懒,心思花在了其他事情上,他在偷偷地缝香囊和手帕。

    徐州多雨,这一日也下了雨,记忆因为过于久远变得模糊陈旧,充满了潮湿的霉气与陈斑。

    兰泽在认真地缝香囊,他看着上面的老虎图案,窗边的兰花被雨水沾湿,身边传来了男子的音色。

    “这些都是你缝的吗?”

    兰泽一回头,便看到了十八岁的贺玉玄。贺玉玄貌若好女,过分的清艳,身姿翩翩朗净,原先应当是银白的衣裳,如今随着他转身,贺玉玄脸色变得苍白。

    那张脸逐渐蔓延上血色,仿佛有鲜血从贺玉玄身体里冒出来,贺玉玄整个人身形单薄,像是一张血淋淋的人皮。

    兰泽在梦中吓得几乎要尖声叫出来,他眼睁睁地看到贺玉玄走到他面前,梦中的贺玉玄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他的下颌被抬起来,贺玉玄似乎淋雨而来,衣衫湿了些许,在梦中捏住他的脸,深褐色的茶色眼眸泛着空幽的深色,里面充满怨恨的情绪。

    “这便害怕了?”低沉的嗓音压在他耳边,兰泽眼角扫到了什么。贺玉玄的手腕上有一条红色的疤痕,疤痕一点点在蔓延开裂,隐隐可见白骨。

    窒息感迎面而来,兰泽被压在窗边堵住唇畔,他的背后是连绵的雨幕,阴沉的天色不及贺玉玄眼底,贺玉玄衣衫被血染成了黑色,苍白有力的手指按住了他,让他在原地不能动弹。

    兰泽手腕被握住,他的腰肢被掐着,贺玉玄半分没有留情,他在梦中喘不过气来,被逼的只能低声呜咽,发出几声细碎的声音,伴着琴声雨声,一并消了下去。

    “你休想离开我。”

    最后贺玉玄丢下来这么一句,兰泽在梦中半分没办法动弹,几乎完全由着贺玉玄掌控。

    他唇中是贺玉玄的气息,带着刻骨铭心的血腥与疼痛,他撞进贺玉玄眼底,犹如陈旧晦暗的阴雨天,心情一并跟着沉了下去。

    “呜……”

    兰泽在梦中非常清醒,若不是贺玉玄现在还没死,他都要以为是贺玉玄变成鬼过来找他了。

    贺玉玄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那双手最擅长画画,吟诗作赋亦不在话下。

    手指修长如玉,如今那双手被他的衣衫遮住,他察觉到刺骨的冰凉,寒冷侵进他全身,让他骨生寒意,牙根跟着打颤。

    他被贺玉玄抱在怀里,梦里的他变成了十八岁的模样,今年贺玉玄二十三,贺玉玄病骨削离,侧脸寒意若森,被贺玉玄抵在墙边随意羞辱。

    “你……你在梦中还不肯放过我。”兰泽待在熟悉的地方,他过去的记忆与现在重叠,有些分不清楚,唇畔被贺玉玄用手指抵住。

    他的怒意全部化为虚无,身体深处传来的疼痛让他止住话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整个人被劈成两半,因为过分疼痛险些晕过去。

    整个人被疼痛充斥,痛不欲生的触感传遍他全身,兰泽手指半分不能动弹,尖叫在嗓间止住,被钉在墙上,眼前贺玉玄的面孔在他面前变得刻骨铭心。

    兰泽因为这个噩梦被活生生的吓醒,他突然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在软榻上,身上还盖着师无欲的外袍。

    殿中没人,如今接近天亮,外面夜色如墨一般都黑,神佛依旧垂目低眸,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师无欲不在殿中。

    兰泽额头上冒出来一层冷汗,原来只是一个梦,他兴许真的碰到了脏东西,做这么吓人的梦。

    这般想着,他眼角扫到了什么,突然便僵住了。

    他白生生的手腕,不知何时多了两道青色的手印,以及身体传来的痛感,他后知后觉背后发凉。

    兰泽略微睁大了一双眼,他掀开自己的衣裳,发现腰际处赫然几道青色手印,他手指忍不住有些颤抖,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朝着身下摸去。

    他摸到了一手粘膩的触感。

    兰泽心底泛上来凉意,他披着的外袍掉在地上,一不小心碰到旁边的烛台,烛台被打翻,没有光,佛像的表情随之变得阴森。

    “国师大人……”

    兰泽心中焦急,更多的是害怕,他脸色苍白,光着脚出去找师无欲,背后冒出来一层冷汗。

    灯火在殿中熄灭,阴影处黑暗落下来,兰泽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他远离冰冷的正殿,方出门,迎面碰上了远处长廊站着的师无欲。

    “谢景庭与蜀郡连军,如今莲城尚且没消息,朕不知战况如何。”

    兰泽慌忙之下没有看见另一道身影,他那一声“国师大人”喊出来,已经到了师无欲面前,因为匆忙跑过来,衣衫略微不整,脸色还白着。

    师无欲眉头略微皱着,看清了兰泽的模样,兰泽堪堪停下来,姬嫦的身形随之显现。

    明黄色的九爪金龙,冰凉的玉冠略微垂下。

    兰泽见到姬嫦,略微瑟缩了一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想要告诉师无欲,下意识地便到了师无欲身边,躲在了师无欲身后。

    “这才几日,便学会认主了?”姬嫦视线冷冰冰的,阴冷的目光在兰泽身上刮了一道。

    “何事如此慌张。”师无欲看出来了兰泽神情不对,问了出来。

    “奴才……奴才待会再跟国师大人讲。”兰泽声音小了些许,他在外面待着,万相寺常年落雪,外面很冷,兰泽的脚趾没一会便被冻的泛红。

    姬嫦并没有和师无欲待多久,他一夜未曾合眼,南方的战事令他操心,没一会便因为早朝回到了宫中。

    师无欲让兰泽回去,兰泽不愿意回去,直到姬嫦离开,两人一同回去。

    正殿的烛台点上,师无欲道:“遇到了什么事。”

    兰泽脚趾有些痒,他在地毯上缩着,展开了自己的手腕,衣衫掀起来,露出来了上面发青的手印。

    “奴才醒来便这样了,不止手腕……还有腰上。”

    兰泽还用眼角留意着周围,他醒来之后心弦一直崩着,看到风吹的烛火晃动,心脏立刻跳的快了几分。

    师无欲视线略微定住,这殿中自然没有第二个人,兰泽原先睡前还好好的,不可能一觉醒来自己掐出来这些印子。

    不止手腕,还有腰处,甚至腿根。

    师无欲眉眼变得深了几分,笼罩着一层清冷的郁气,兰泽抿着嘴巴不敢讲话,他略微犹豫,到底没有把自己的梦讲出来。

    “国师大人……世上真的有鬼吗?”

    烛灯被吹灭了一瞬,师无欲的眉眼随之抬起来,琉璃一般清冷的眼底随之变得晦暗。

    “万物有灵,兴许是你先前欠了怨债。”

    师无欲表面冰冷无情,为兰泽开化了一道护身符,还为兰泽准备了许多佛经。

    兰泽不知这些有没有用,他不敢一个人住,有空便粘着师无欲。

    因为他要依赖师无欲,便不敢争辩,师无欲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般过了几日,兰泽偷偷地观察,愈发的肯定兴许真的有人……应当是有鬼缠上了他。

    他那一日被欺辱,身上莫名多了好些痕迹,后面几日他睡前一直同师无欲待在一起,加上护身符和佛经,便没有再做噩梦。

    可是一旦师无欲不在……那个东西便会出现。

    兰泽抄完了佛经,走在路上会莫名摔跤,他脑袋磕到了石板,石板上沾了血,那些血全部都消失不见,他疼的眼泪都冒了出来。

    他趁着师无欲不在的时候悄悄给谢景庭写信,写完信便困得睡过去,没一会他便醒了,信被撕成了好几半。

    还有他偷吃点心被噎住,险些喘不过气来,盛着水的茶碗到他手边,里面的茶还冒着热气。

    他半夜睡着了,因为冷醒来,模模糊糊地察觉到有人在给他盖被子,他可以确定,并不是师无欲。

    对方似乎想要害死他,但是有时候又对他好,阴晴不定琢磨不清,兰泽不知道自己曾经招惹过哪个怨鬼。

    他偷喝佛祖面前的贡茶,茶水被换成了酒水,兰泽瞬间变得晕乎乎,头脚都分不清楚,在佛像前险些砸上供桌。

    师无欲回来时便见到这么一幕,兰泽打翻了酒杯,脸上泛出淡淡的红色,正在拿供桌上的果子,动作利索熟练,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偷拿。

    兰泽喝醉酒之后,反应慢许多,他察觉到师无欲冰冷的目光已经是好一会之后,他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拿着果子啃了一口,然后转过了脑袋。

    “跪下。”

    师无欲冷冰冰地下了命令,动祭品是大不敬,兰泽喝多了,拿完果子还偷摸佛像,不被师无欲扔出去已经是万幸。

    兰泽后知后觉地听见师无欲说什么,他喝醉之后脑袋停止思考,师无欲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听话地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一双漆黑的瞳仁瞅着人,里面带着几分好奇与呆滞。

    直到戒尺到了兰泽面前,兰泽分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师无欲从外面回来,身上沾了些许雪枝香,令兰泽分辨不清。

    师无欲刚拿着戒尺到兰泽面前,兰泽瞅见戒尺,下意识便瑟缩,身体产生反应,直接便上前扑进了他怀里。

    他撞上一团温软,兰泽身上带着特有的气息,气味缠绕着他,细白的手指拽着他的衣角,脸颊随之蹭上来,沾满酒气的气息扑到他脸颊边。

    “督主不要打奴才……奴才没有犯错。”兰泽认错了人,他以为面前的是谢景庭,语气便欢快了许多,瞪大了一双眼眸。

    谢景庭若是拿着戒尺打他,他自然会生气,兰泽想也没想,按照他平日里做的那般,抱着师无欲,直接便凑上去咬了一口。

    双唇蹭过脸颊,师无欲浑身僵住,喝醉酒的兰泽浑身柔软无骨,抱着他便不愿意撒手。

    温软的双唇落在他的脸颊,冰凉挺直的鼻梁贴着兰泽的肌肤,肌肤相触,周围随之安静下来。

    兰泽在亲上去时莫名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凉意,他心脏莫名一疼,不知为何让他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不是谢景庭。

    面前人有一双清透怜悯的眼眸,里面能够包容世间万物,无情胜过有情,俊朗的面容如星如晦,皎洁冷峻,发丝在月色下恍若银白如瀑。

    兰泽慢慢地向后推开,他的手指还搭在师无欲的肩膀上,耳边嗡嗡作响,他玷污了国师,兴许师无欲会处置他。

    他脑海还晕着,只想了这么多,自己脖颈后面的位置被人碰了碰,然后便晕了过去。

    兰泽晕了在了师无欲怀里,殿上的佛祖眉目低垂,在此时仿佛在看着他们,世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

    佛祖见过诸多悲欢离合,见过诸多离合聚散,见证了数不清的世间心动。

    他这般波澜不惊湖面上出现的涟漪,佛祖前是世间一滴寻常不过的雨水,落在湖面上化成了形骸巨浪。

    ……

    年初的叛乱,起初朝上未曾有人当一回事,直到没有消息的與城传来信件,莲城沦陷,西北方裴叛乱领军倒戈,军旗换上了前朝嵇氏,大军直逼京州。

    姬嫦知道消息时已经迟了一步,百官乱作一团,群臣起谏,谏言姬嫦迁都北上,使缓兵之计。

    师无欲知晓消息并不比姬嫦早多少,他放飞了传信的鸽子,观远天,原先连绵起伏的国脉依旧绵延向前。

    他能算出来国脉,却算不出历代国君。

    “师父。”师无欲出声,他看着远处长天,面前的长岁高僧眉目慈悲,对待朝势动荡并不关心,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多为百姓送斋祈福。

    “阿弥陀佛。”

    叛军首领是高僧原先的弟子,他收留谢景庭十八年,十八年来什么都没教给谢景庭。

    谢景庭生来便在佛祖度化之外,日日诵经,难改根骨血性。

    “你师兄自有他的造化,你不必为他担心。”

    “是走是留,一切全凭你的心意。”

    师无欲在原地站着,万相寺的钟声响了,这里依旧一片寂静。

    若是国君换人,他亦会受牵连。

    兰泽不知外面的变故,他只知如今天在逐渐的转暖,他察觉到的时候因为万相寺的雪化了,屋檐下的雨线顺流滴下,冬天即将结束,春天马上要来了。

    他整日抄写佛经,这一日写到了师无欲的名字,师无欲字善羲,出自佛经之中。

    “善廖荷兮歧,曦明以长凄。”

    这么一句,十个字有八九个兰泽都不怎么熟,他在一旁重新写,眼角留意着周围,近来那个脏东西都没有来招惹他。

    他听闻贺玉玄近来醒了,状态似乎并不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谢景庭那边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事况严重时已经非常严重,朝廷官兵不抵叛军,姬嫦迁都北上,师无欲兰泽都在携带名单里,而贺玉玄被派留守京州。

    兰泽在万相寺待了将近两个月,他下山时换上了春衫,柳枝缓慢地抽芽,他与师无欲待在一起,偶尔会和姬嫦碰见。

    路上遭过好几回刺客袭击。

    刺客不知是谁派来的,因为朝中乱起来,起了心思的人很多,兰泽与姬嫦待在同一辆马车。

    因为师无欲说留着他的性命有用,姬嫦没有杀他。

    兰泽怕死,自然不会为姬嫦挡剑,在长剑刺中姬嫦时,他还在马车角落窝着,马车失控,他跌下去时便滚进姬嫦怀里,让姬嫦当了肉垫。

    他与姬嫦一并滚落,姬嫦磕到了脑袋,兰泽担心姬嫦醒来便弄死他,他没有受伤,姬嫦身上剑伤擦伤诸多,他小心翼翼地为姬嫦处理了伤口。

    兰泽与姬嫦同处一室,在他第三回为姬嫦清洗伤口时,姬嫦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纯黑的眼眸,姬嫦皮相天生生的阴郁,透出几分苍弱而又寒凉的美感。

    如今那双眼眸略微垂着落在兰泽身上,兰泽的手腕被握住了。

    “你是谁?”

    第89章 第 89 章 贤明太子

    殿中燃着厚重的兰香, 京州春日多雨,乌云遮蔽了窗外的月色,空气变得潮湿, 带着腐烂的气息。

    深色的锦缎衬映着青年苍白枯瘦的手指,咳嗽声传来,一群禁军侍卫跪在地上,随着床上人的咳嗽,淡淡的血腥味传来。

    手帕上多了一抹鲜红。

    贺玉玄面色苍白如纸, 他整个人枯瘦犹如一副骨架,深邃的五官像是从画中印出来, 唇色鲜艳与墨发深眼形成鲜明对比。

    圣旨已经传过来, 贺玉玄留守京州几乎是死路一条,他忠于国君,危难之时国君轻而易举地便舍弃了他。

    夕阳之景已经逝去, 殿中的兰香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仿佛做了黄粱一梦,梦境如此真实, 让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贺大人……原先有过类似记载。在荆州楚地,有一名男子原先病重,失去意识依旧有呼吸心跳, 症状类似于离魂……”

    大夫欲言又止, 眼皮子耷拉着, 不敢去直视贺玉玄的面容。

    “后来那名男子死去,与其说是离魂, 不如说是回光返照……这种症状很罕见。”

    大夫说完之后便不敢言语, 他的视线能够看见软榻上华贵的锦缎, 富贵的春日锦, 犹如昙花一现,很快便消陨了。

    半晌,头顶传来了声音。

    “可有办法……能让我再次离魂。”

    大夫闻言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一双深茶色的双眸,青年苍白的面容犹如纸花,浓重的墨色覆盖其上,身形单薄而摇摇欲坠。

    ……

    兰泽对上一双冰冷的眼,姬嫦上下审视着他,原先路上姬嫦总是时不时地找他麻烦,他几乎不怎么愿意看姬嫦那张脸。

    哪怕他不愿意看,也清晰的能察觉出,如今的姬嫦和平日不同。

    姬嫦天生一双上挑的凤眼,看人时气势凛凛,因为性格暴烈阴郁,常常让人忽视他那幅好皮相。

    现在阴郁气息收敛了些许,那双薄薄上扬的凤眼略微挑起来,眼睫宛如振翅的黑蝶,高挺的鼻梁向下,薄唇冷硬地抿起,看着兰泽眼中带着几分审视。

    更多的是陌生的打量,这般的眼神……以前姬嫦从未这么看过他。

    “皇上……我们现在与国师大人分开了,现在当如何?”

    兰泽犹豫地问出来,路上姬嫦整日给他穿小鞋,他现在掌心还有姬嫦打的尺印,两只手包扎了一圈厚厚的纱布。

    姬嫦视线上上下下打量了兰泽一番,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兰泽脑袋简单,已经忘了先前姬嫦问的问题,他只是觉得姬嫦有些不对劲,兴许摔坏脑袋了,他忍不住瞅两眼,姬嫦脑袋又渗出了血。

    “国师大人已经和我们分开了,不知道何时能找到我们……奴才还是先为皇上换伤药。”

    兰泽的伤药还没换完,他笨手笨脚地把原先的纱布摘掉,姬嫦未曾言语,只是观察着他,然后观察了自己身上的伤,碰了碰自己身上的令牌,眸中若有所思。

    “那些人去了哪里?”姬嫦问出声。

    兰泽有些意外,姬嫦居然十分配合,按照姬嫦的性子这一会应当骂他了,因为他方才不小心戳到了伤口,心便跟着提了起来。

    他慢吞吞地悄悄换个位置,回复道:“奴才也不知。”

    姬嫦的视线在他身上略微停留,目光没有平时那么吓人,兰泽觉得有些奇怪,事出反常必有妖。

    兴许姬嫦又琢磨出了折磨他的法子,兰泽默默地退到了一边,自己拆开掌中的纱布,给自己掌心也悄悄涂上药。

    他涂药时姬嫦在旁边看着他,兰泽以为姬嫦又是在挑错,他忍不住小声道:“奴才若是手伤了,之后兴许会给皇上添麻烦。”

    “国师大人不知道何时会找到我们,奴才在路上能够伺候皇上。”

    “伺候?”姬嫦这时才反应过来,咀嚼着这两个字,问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兰泽闻言指尖略微蜷缩在一起,以为姬嫦如今又在嘲讽他,他低声道:“现在没有其他人,皇上受了伤,一时半会皇上不要折腾奴才才是。”

    若是姬嫦再给他穿小鞋,他路上不好受。

    因为他的回复,姬嫦的神色变得若有所思,看了他好几眼,然后便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伤口。

    姬嫦只记得自己一部分事情,他上一秒还在翰林院读书,下一秒就到了这里。

    再看自己如今的处境,脑海里的记忆变得断断续续,他前一日才应命,今日要去见父皇为他安排的伴读。

    据说是当朝状元郎,才高八斗,先烈遗孤,一直被养在万相寺,初试入世便艳惊京州城。

    今日状元郎他见不到了,倒是莫名其妙地受了一身伤,身边多了未曾见过的小奴。

    年少时的姬嫦性子未曾那么暴烈,有一段时期被称为贤明的太子,如今心性正是那么一段时间。

    “孤……朕平日里总是折腾你?”姬嫦带着端详神色看着兰泽。

    兰泽模样生的一等一的好,身上穿着土褐色布料制成的简单衣裳,仔细看布料却并不是粗布衣裳,面上心思容易显露出来,看起来单纯好懂。

    “奴才不敢。”兰泽担心姬嫦责怪他,但是姬嫦看起来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他还是下意识地认错。

    他趁着姬嫦晕过去时捡了好些的树枝,这是在山洞里,他捡的枯树枝并不多,只够撑一段时间。

    前些日子他一直同谢景庭奔波,学会了一些生存技能。

    兰泽忙来忙去,他脸上有些脏,手上身上都蹭上了灰尘,小脸灰了一片,离着姬嫦远远地坐着。

    他在一旁默默地生火,柴堆上火光亮起来,姬嫦大致理清了现状,问了兰泽一些问题。

    “国师如今在何处。”

    “如今是魏元几年?”

    “这里是哪里?”

    兰泽一一回答了,他有些狐疑地瞅着姬嫦,兴许真是脑袋摔坏了。

    “奴才也不知国师大人在哪里。”

    “奴才不会算魏元,分不清阴历纪年,皇上到时候问国师大人便是?”

    “这里在北上路上,奴才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兰泽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问三个问题他都不知道,他不敢去看姬嫦的神情,担心姬嫦不高兴又会打他或者骂他。

    姬嫦并没有发火,料到了会是如此,半晌目光落在兰泽掌心,问道:“你手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皇上都忘了吗?”兰泽瞅姬嫦一眼,对姬嫦道:“奴才犯了错,皇上责罚奴才,打了奴才板子。“

    姬嫦怀疑他有勾引国师之嫌,便打了他板子,当时师无欲在旁边,只是皱眉看着,并未阻拦。

    兰泽还在生师无欲的气,他其实有些想趁现在偷偷逃跑,不知道他现在去岭南要走多少路。

    若是被姬嫦抓回来,兴许姬嫦会打死他。

    兰泽抱着膝盖在原地坐着,他并不知姬嫦在心里已经给他打上了几个标签。

    心思简单、大脑简单四肢不发达,笨手笨脚容易被欺负的漂亮蠢货。

    他想着逃跑,这个念头便愈发的强烈,现在京州乱了起来,禁军抓的并不严。他又看一眼身旁的姬嫦,姬嫦现在受了伤,追上他的几率并不大。

    他在看姬嫦时姬嫦也在看他,兰泽略有些心虚,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夜晚火堆在燃着,兰泽担心自己睡过去,他不停地掐着自己腿肉,他不知自己的动作完全落入姬嫦眼中。

    在他半夜睁开眼时,发现姬嫦闭着眼,他悄悄摸摸地起身。

    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带,师无欲从来不给他银子,只要他不被抓住总有办法。

    兰泽这般想着,他方走出去两步,火光噼里啪啦的响,姬嫦出了声。

    “你要去哪里。”

    低沉的嗓音传来,兰泽浑身僵住,身后有视线落在他背后,他转过身,对上了一双清冷冷的凤眼。

    那双眼充满阴郁、暴烈,冷漠的情绪,与白天的姬嫦换若两人。

    兰泽被姬嫦的眼神吓到,他僵在原地不敢动,背后冒了一层冷汗,嗓音变得结巴起来。

    “柴火不够了……奴才想出去拾一些柴火。”

    姬嫦冷冷地看着他,尽管什么都没说,足以让兰泽不敢乱跑,兰泽窝囊地乖乖回来了。

    刚醒来姬嫦见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兰泽鬼鬼祟祟地朝山洞口处走,眼神又不停闪烁,一看便知是要逃跑。

    他身上受了内伤,姬嫦心里冒火,嗓间的血腥味压抑不住,在兰泽到身边时便忍不住发作,手指掐在兰泽脸上,一双眼宛如结冰冰碴能冻死人。

    “想跑?”姬嫦冷笑了一声,他几乎立刻便明白了如今的处境,他被刺客刺伤和师无欲分开,身边只剩下这么一个奴才。

    如今这奴才长了腿还要逃跑。

    兰泽被掐住脸,面前的姬嫦才是他熟悉的姬嫦,他吓得脸上涨红,下意识地摇头,不敢出声,只从嘴巴里发出细碎的呜咽。

    姬嫦原本情绪便不稳定,弄死人是常有的事,他掌心包裹住兰泽的脖颈,那里是脆弱的喉结,手指能够感受到兰泽跳动的心脏,鲜血在掌下缓慢地流动。

    “原先朕未曾同你算账,如今善羲不在,朕不如替他处置了你。”

    姬嫦掐住兰泽的脖颈,兰泽背后靠着墙,他因为呼吸不过来而脸色涨红,呼吸略有些急促,细白的手指抓住姬嫦的手腕,因为窒息感在姬嫦手上抓出来好几道印子。

    他面前只剩下姬嫦的面容,黑暗环境下,姬嫦的发丝散落,墨发凤眼,神情阴冷骇人,宛如索命的厉鬼,兰泽眼前略有些模糊,他似乎要死在姬嫦手里。

    “皇……皇上……”

    在兰泽快要晕过去的时候,突然有一道力道令姬嫦松开了他,兰泽得以喘息。

    山洞间不知何时吹进来一阵阴风,火堆只剩下火星子,兰泽咳嗽了两声,自己摸着自己的脖颈,背后靠着墙半分不敢动弹。

    他察觉到冰凉的气息覆盖在他脖颈上,冰冰凉的气息有些刺人,伤处却没有那么疼了。

    兰泽恨不得在角落里钻进去,他离姬嫦离得远远的,自己缩成一团,一时不知为何姬嫦松开了他,他还在原地有些发抖。

    姬嫦因为这场变故冷静了些许,他方才似乎被人握住了手腕,冰冷的气息侵入他的手腕,令他被迫松了手。

    再去看兰泽,兰泽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一双眼略微睁大,正在戒备地看着他,眼里几乎蓄着泪水。

    姬嫦还在盯着自己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已经消失,他的怒气散了些许,没有再找兰泽算账的打算。

    “再敢逃跑,朕下次不会饶过你。”

    只留下这么一句,兰泽心跟着提了起来,在角落里待着不敢睡觉,担心一睡着姬嫦便会把他掐死。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火堆熄了便冷下来,他有些想谢景庭,谢景庭何时能过来接他。

    兰泽落下泪来,眼泪是温热的,早知道他那时候便不逃跑了。

    他担心谢景庭被抓,可他现在只想和谢景庭待在一起,不想一个人和变态同处一室。

    兰泽不敢哭出声,他自己在黑暗中抱紧自己,恍惚间察觉到脸颊传来冰冷的触感,有人为他擦掉了他的眼泪。

    他憋的嗓子有些生涩的疼,眨眨眼把眼泪压下去,自己擦擦眼泪,就这么睁眼到了天亮。

    兰泽在天快亮的时候还是睡了过去,他睡得并不安稳,在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时,他立刻睁开了双眼。

    他对上了一双平静清淡的双眼,姬嫦身上戾气消失,多了一种矜贵的气质。

    姬嫦怀里抱了一些新鲜的木柴,察觉到他的目光,姬嫦把木柴都放了下来。

    “吵醒你了?”姬嫦对他道:“如今时辰还早,可以再休息一会。”

    “晚些我们要动身离开这里。”

    兰泽不敢跟姬嫦讲话,他眼中还带着畏惧,怯懦地收回视线,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敢在山洞里占一小块地方,一动都不敢动。

    因为他这么一抬头,姬嫦得以看到他脖颈处的伤,那些淤青指痕,一看便知是被人掐出来的。

    姬嫦视线略微顿了顿,他到了兰泽面前,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么一句话,兰泽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奴才已经知错了,求皇上饶过奴才。”

    兰泽直接跪了下来,他不想死在这里,更不想死在姬嫦手里。

    他跪在地上,脑袋磕在地面上,额头传来疼痛,他看向的却是山洞外的方向。

    他想要逃跑。

    山洞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加上兰泽的态度,姬嫦反应过来,以及兰泽前一日所言。

    ……那些伤痕是他留下的。

    姬嫦难以想象另一个自己会做出来这种事,他想要触碰兰泽,兰泽脑袋还磕在地上,还没有碰上去,兰泽已经开始发抖。

    “你起来吧,孤……朕没有想要伤你的意思。”

    姬嫦收回了手,他的视线在兰泽脖颈扫过去,对兰泽道:“……昨日是我不对。”

    兰泽依旧在跪着,姬嫦握住他的手腕,他立刻下意识地躲开了,空气中安静下来,兰泽内心打鼓,他浑身线条绷紧,姿势中带着防备。

    姬嫦先一步的妥协,往后退了一步,对他道:“朕不碰你,你先起来。”

    兰泽好一会才起身,他有些狼狈,发丝略微凌乱,看姬嫦一眼,不准痕迹地离姬嫦远了些。

    姬嫦自然察觉到了,想必他前一天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引得这小奴这般戒备他。

    兰泽已经好几日没有吃东西,原先是靠着他存下来的肉饼,现在肉饼已经全部吃完了,他的肚子在空气中咕咕地叫起来。

    担心姬嫦会不耐烦,兰泽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他小声道:“奴才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吃的。”

    兰泽抱了些别的心思,他问出来担心姬嫦不同意,姬嫦却对他道:“不要走太远,早些回来。”

    他略微犹豫,担心姬嫦是在欲擒故纵,但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兰泽于是站起身,他腿有些麻,直到他出了山洞,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兰泽并不知这里是哪里,山林里什么都没有,如今天气转暖,他捡了竹枝,竹林泛阴,这里有一条化冰的小河。

    他原先看过常卿和贺玉玄抓鱼,不知道他能不能抓到。

    兰泽打量着周围的地形,他前一天捡柴火的时候已经看过,这里连着一片断崖和河流,想要穿过去并不容易。

    他若是一个人逃跑不成,兴许会死在路上,兰泽还在思考着,竹林沙沙而动,他扎了好几回,什么都戳不中。

    鱼为什么不会自己游过来让他抓上来。

    兰泽肚子好饿,他这般想着,竹枝传来动静,河面上荡开波纹,鱼尾在边缘不停地挣扎跃动。

    兰泽不可置信地提起来竹枝,上面一条肥美的鱼被戳穿,他方才分明没有使什么力气。

    接下来不止一条,兰泽一下子抓中了好些鱼,今日的鱼似乎格外好抓。

    兰泽忍不住想,是不是昨日他受了苦,今日神明眷顾他,送了这些鱼给他。

    他欢喜地抱着鱼,不想把鱼带回去,但是他并不会烤鱼,只得回到了山洞中。

    “皇上,奴才抓了一些鱼。”兰泽嗓音细若蚊足,几乎低不可闻。

    姬嫦顺着看过去,看到了兰泽抱着的大鱼,目光略微顿了顿,不过半刻钟的时间。

    他又在心里给兰泽格外加了一条标签。

    运气好胆小的小奴。

    “奴才不会烤。”兰泽说。

    姬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然也不会烤鱼,但是他看过书,加上对兰泽有些愧疚心思,于是对兰泽道:“你在一旁待着便是。”

    想了想,姬嫦又加了一句。

    “不要乱跑。”

    第90章 第 90 章 宗逸

    姬嫦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随身带的匕首, 他认出来是原先父皇送他的生辰礼物。

    匕首是暗沉的黑色,用稀铁制成,刀削如泥, 匕刃有一层银白的刃光。

    末尾是祥云纹,上面雕刻的有他的小字宗逸。

    姬嫦用匕首削断竹子,末尾坚硬,用尖锐的一端贯穿鱼身,鱼放在火堆上, 用野果在上面去除一部分腥气。

    没一会香味便传出来,姬嫦一共烤了四只鱼, 两只给了兰泽, 兰泽原先以为姬嫦会让他吃剩下的。

    他接过来的时候还有些不可置信,瞅姬嫦好几眼,不确定地问道:“当真是给奴才的?”

    姬嫦看出来了兰泽的小心翼翼, 唇角略微放平, 对兰泽道:“是给你的。”

    姬嫦烤鱼时他就在旁边看着,兰泽还是有些不确定, 他看着姬嫦吃,才稍稍放下心,跟着咬了一口。

    原先被刺卡中过, 兰泽这一会吃的慢些, 他慢吞吞地把鱼吃完, 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察觉到姬嫦的视线, 兰泽只得从怀里重新拿出来一条手帕。

    他有藏东西的习惯, 总担心没有, 这个习惯让他饿肚子的时候有东西吃, 准备的手帕也有几条。

    姬嫦接过了兰泽递过来的手帕,手帕布料并不算很好,上面的图案歪歪扭扭,看上去针脚粗劣。

    末尾还绣着兰泽两个字。

    “兰泽?”姬嫦念了出来。

    兰泽立刻瞅过去,他以为姬嫦是嫌弃他缝的不好,小声道:“这是奴才自己缝的,没有多余的,如今先凑合……”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姬嫦还有什么好挑的。

    兰泽不敢说出来,他的脖颈还在疼,伤药顶多给姬嫦用,他只能偷偷抹一些。

    姬嫦从兰泽的神色能够看出来兰泽的想法,他应了一声,收了兰泽的手帕。

    兰泽,倒是适合他。

    “皇上,我们今日要动身吗?”兰泽问道。

    姬嫦略微颔首,对兰泽道:“今日先离开这里。”

    “这里地形不易被发现,一旦被发现,容易形成死穴。”

    姬嫦收拾了火堆,把他们留下来的痕迹都消除了。

    兰泽并不认识路,他只能跟在姬嫦的身后,他们两人身上都没有什么东西,走起路来并不怎么费劲。

    只是时间长了兰泽还是有些受不住,他们从白天走到了天黑,姬嫦路过便询问附近的村落地名,大致搞清楚了他们的位置。

    兰泽走了一下午,走的脚有些疼,晚上他们留在附近的村落休息,路上姬嫦问人时他在旁边听着,他打算晚上趁着姬嫦睡着便逃跑。

    “我同村妇买了些活血化瘀的伤药,兴许会管用。”姬嫦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来了青瓷瓶装的药膏。

    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散发着草药香。

    因为怕被怀疑,姬嫦连自称都改了。

    兰泽戒备地盯着姬嫦看,姬嫦白天与黑夜简直判若两人。

    若不是前一日姬嫦差点掐死他,他兴许会以为姬嫦是真的在关心他。

    “不必了,奴才伤的不重,不必皇上担心。”

    兰泽摸着自己脖颈处的皮肤,他指尖扶在地毯边缘,姬嫦找的屋子只有一间,他只能睡在地上。

    姬嫦东西送不出去,略微垂着眼眸看着兰泽,那双凤眸没有表情时会显得略微黑沉,看的兰泽有些害怕,兰泽于是识趣地抿唇收了。

    “皇上休息便是,奴才为皇上守夜。”兰泽说。

    姬嫦在他面前脱了衣裳,黑色的外袍下是明黄色的中衣,姬嫦直接换成了寻常人家的衣裳,上身线条显露出来,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盘虬起伏。

    传闻姬嫦男女不忌,兰泽忍不住瞅一眼,姬嫦肩膀处与腹部都有伤口,似乎体质很好,这么几日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

    现在姬嫦还年轻,过几年姬嫦便会毁了身子。

    兰泽忍不住想,他收回视线,在一旁等到姬嫦睡着,外面的月色升上来,房间里只有姬嫦很浅的呼吸声。

    门打开时会有动静,兰泽只能小心翼翼地,他动作很轻,上前轻轻地推开门,房门发出一声嘎吱声。

    他出门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空气非常安静,床上的人还躺的好好的,他看不清姬嫦的脸。

    姬嫦在兰泽动的时候便醒了。

    他前一日打了小奴才,小奴才要逃跑很正常。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兰泽想起来自己没有钱,他回来找了姬嫦的外袍,姬嫦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对差遣御林军的虎符。

    兰泽把虎符放了回去,他最后只把自己的手帕拿回来了,小心翼翼地踏出房门,一溜烟地跑了。

    空气中安静下来,姬嫦睁开眼,房门缝隙有凉风透进来,月色拉长了窗外的树影。

    人走了。

    兰泽一路往回跑,他知道的很少,但是知晓往回路上的一处寺庙,那里有下山的路,可以通向附近的集市,他到时可以问人回岭南。

    夜晚黑漆漆的看不清,兰泽在树林里穿梭,周围只有云与月,树影沙沙而动,他一路小跑,浑身热起来,气有些喘不匀。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眼角扫到张牙舞爪的树枝,他略有些害怕,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这么一加快,没能看清前面的路,他被地上的树枝绊倒,慌乱之中扭到了脚。

    “呀——”兰泽脑袋磕在石头上,脸还被树枝划了一道,皮肤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眼前发黑,脚踝处传来几乎断裂般的疼痛。

    兰泽自己挣扎着爬起来,他这么一摔摔进了泥地里,袖口上糊了一些泥巴,脸上的灰尘和血混合在一起。

    他自己尝试站起来,发现根本站不起来,只能拖着身躯到了附近的大树旁边,不知这里白天有没有人路过。

    兰泽自己用手帕擦干净伤口,他疼的龇牙咧嘴,忍住没有掉眼泪。

    他没有钱,就算有人路过,对方不知会不会愿意帮他。

    兰泽忍不住有些难过,若是谢景庭在就好了,他想督主了。

    月色从云层里探出来,兰泽靠着大树坐着,他抱着自己的小腿,摸摸脚踝的位置,那里已经肿了起来,一碰便传来剧烈的疼,疼的他立刻收回了手。

    冷风吹过来,兰泽整个人缩成一团,过了兴许有一个时辰,或许更久,天色还没有亮,树影依旧在不断晃动,他耳边听见了动静。

    半夜怎么会有人过来,兰泽抬起头时,看清了月色下的人影,远处站着的人,赫然是姬嫦。

    兰泽下意识地便想跑,他挣扎着扶着树干站起身,脚踝处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他方站起身,右腿便失力,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栽倒。

    姬嫦到底放心不下过来找人,他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让他找到了。

    他自然看出来了兰泽的慌乱,那张因为疼痛面上变得扭曲苍白。

    “孤有那么可怕吗。”姬嫦到了兰泽面前,他自上而下的看着兰泽,担心这般会给兰泽压迫感,在兰泽身前俯下了身。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责怪你。”姬嫦说。

    兰泽一双清澈的眼依旧睁着,下意识地向后退,在姬嫦朝他伸出手时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预料之内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姬嫦碰在他脚踝处,兰泽睁开了双眼,姬嫦手指虚虚地按在上面,并不疼。

    姬嫦对他道:“忍一下。”

    然后便使了力气,兰泽立刻因为疼而叫唤出声,额头上冒出来一层冷汗,他的骨头被正回来,姬嫦松开了手。

    “前面林子里有许多淤池,夜晚路难走,若是不小心掉进去,兴许会死在里面。”

    姬嫦说出来事实,见兰泽眼眸里含了一汪泪,嘴唇都被咬红了,这奴才这般爱哭,仿佛是水做的。

    剩余的话他没有说,没有做好准备便逃跑,被抓回来只是时间问题。

    姬嫦在背着兰泽回去和抱兰泽回去之间稍稍犹豫了一番,他既然已经出来找人,自然不能放任兰泽不管。

    他身为太子,未曾背过哪个奴才,没有兄弟姐妹,只抱过太尉府上的千金,还是少时的事情。

    姬嫦略微思衬,背人到底太过于暧昧了些,他于是略微俯身,在兰泽惊恐的视线中,将兰泽抱了起来。

    兰泽惊吓比惊讶要多,先不说姬嫦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身上有伤,他怀疑兴许姬嫦是想了新法子要折腾他。

    “皇上……你放奴才下来,奴才自己会走,不用这般。”

    兰泽下意识地握住了姬嫦的手腕,他手指生的柔软,碰到青年已经生长完好的骨骼,只感觉有些烙人。

    “回去还有一段路,我找你花了一些时间。”姬嫦开口,是让兰泽闭嘴的意思。

    兰泽于是闭了嘴,他只能由着姬嫦抱着,路上都在想,到底姬嫦会怎么处置他。

    难不成要趁他不能走路把他扔进淤池里……还是要将他扔进河里淹死。

    他设想了好几种,然而姬嫦只是将他抱了回去。他向上只能看到姬嫦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姬嫦是少年君主,帝王相素来薄凉,唇畔弧度薄削,一看便知是薄情性子。

    回到那间屋子,姬嫦未曾责怪他,只是将他放下来,在屋子里生了炉火,姬嫦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张地图,在地图上圈圈画画。

    迁都北上要去陵州,他们离陵州已经不远,兰泽没空注意姬嫦写了些什么,他脑海里一团乱麻,因为逃跑失败略有些失望,自己抱着膝盖靠在角落沉沉地睡了过去。

    姬嫦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抬起眼,烛光落在桌面上,兰泽抱着膝盖靠在墙壁边,小脸整个融进阴影里。

    兴许因为冷,兰泽整个缩成一团。

    小奴才脚上只是勉强处理了,若是再着凉,兴许第二日会耽误路程。

    姬嫦这么想着,将外袍披在了兰泽身上。

    兰泽第二日醒来脚还是疼,他走路深一脚浅一脚,若是记得没错,他似乎受过好几回脚伤,他路上有些担忧,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变成小瘸子。

    姬嫦并不知他的担忧,他们连夜赶了几天路,这几日姬嫦都没有打他,对他很正常,仿佛变了一个人。

    兰泽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宁愿姬嫦一直这般,所以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只装作不知道。

    他们到了附近的城镇,新帝迁都已经人尽皆知,以及告示之上传的沸沸扬扬,谢景庭已经要攻破京州。

    “古来从未有前朝复辟成功过,谢景庭兴许能成为千古第一人……姬氏危矣。”

    兰泽原本想打听一番消息,他闻言忍不住去看姬嫦的神色,担心姬嫦会直接上前让人闭嘴。

    “谢景庭……”姬嫦呢喃着这个名字,他听闻过谢景庭,今年刚入朝,他们见过几回,科考状元,也是他新任的伴读。

    原来在这里……他要迁都,是因为谢景庭谋反了吗。

    姬嫦还在思衬,他耳力过人,听见了兰泽在小声的打听消息。

    “谢景庭如今在京州吗?”

    “你问叛军?我怎么知道,我只知晓马上要改朝换代了,若是姬氏不敌,江山便会落入叛军手里……”

    兰泽问完眉梢带了些喜色,说明谢景庭安然无恙,兴许马上就能过来接他了。

    他转眸时对上谢景庭的目光,姬嫦在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端详。

    “谢景庭……你似乎很关心他。”姬嫦开口,他在路上已经摸清了兰泽的性子,兰泽心思简单,记吃不记打,鲜少关心某个人。

    兰泽在路上未曾打听过谁,只打听了谢景庭。

    “奴才不敢。”兰泽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知晓姬嫦喜欢谢景庭,因为这件事,姬嫦好几次险些把他抓走。

    “奴才只是担忧百姓。”兰泽干巴巴地解释。

    兰泽紧张的脸上红了起来,姬嫦视线在兰泽绯红的脸颊略微停留,很快收回了视线。

    接下来姬嫦继续赶路,他们要到陵州,需要走官道过去,马车行路,一日便能到地方。

    兰泽记得姬嫦是没有钱的,他还发现姬嫦性子独,显然没打算等着师无欲来找人,伤好之后赶路赶的很快,一路避开了谢景庭派来的追兵。

    当日,姬嫦去了一趟当铺,出来以后便有钱了,租了一辆马车,他们第二日便要动身。

    姬嫦并不知小奴喜欢吃什么,他说要带小奴去买些东西吃的时候,小奴先是高兴,然后戒备,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跟他走了。

    “宗逸为何要带我来这里。”兰泽在外便喊姬嫦的字,这是姬嫦要求的。

    姬嫦带他下了馆子,桌上摆了十几道菜,每一样看起来都很好吃,总比干大饼好啃,兰泽肚子已经要叫起来了。

    “如今有银子,你身为仆人,可以随我一并进食。”

    姬嫦如今身边只有这么一名小奴,他这几天都和兰泽同吃同住,兰泽只是表面害怕他,实际上不怎么懂规矩,自制力又很低。

    路上险些被人用一串糖人骗跑,若不是被他发现,兴许这小奴才已经被人卖了。

    兰泽听后眼睛亮起来,然后迟疑起来,狐疑地瞅姬嫦好几眼,最后不确定地问道:“宗逸会不会等奴才吃完了,再怪罪奴才打奴才一顿。”

    姬嫦:“不会。”

    有了姬嫦的保证,兰泽才放下心,他一个人吃了半桌菜。

    桌上准备了茶水和酒,这两种东西都是特制的,看起来并不容易区分,兰泽不小心喝了一些,他酒量非常差,喝完之后呆了一会,后知后觉才知道自己拿错了杯子。

    那边因为兰泽换了杯子,姬嫦也误喝了一口酒,原先他酗酒酗的凶,几乎是一沾到酒,骨血都随之沸腾起来。

    姬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他从过去来到现在……现在的自己,另一个自己,他的视野里出现了兰泽红通通的面颊。

    “皇上……”

    兰泽对上了一双阴郁狠厉的双眼,他这几日被姬嫦蒙骗,变得温吞了一些,此时反应过来,那种被盯上的感觉,令他浑身传来过电一般的触感。

    面前的姬嫦是他熟悉的姬嫦,那个喜怒无常性格阴郁冷血的姬嫦。

    兰泽反应慢了许多,等到他的脸被掐住时,后知后觉地感到疼,他被迫昂起脸,不知自己这般水眸粉面,引得姬嫦骨血里有暴戾因子作祟。

    “朕原先没有跟你说过……不准这般看人。”姬嫦发出了一声冷笑,不知为何他突然醒来又突然晕过去,鼻尖前缭绕着房间里的熏香,他现在只想好好教训眼前这奴才一顿。

    “皇……皇上……”兰泽慌张起来,他不明白姬嫦为何突然发疯,他被姬嫦眼中的冰冷刺中,那视线里带着打量,还有几分欲-色,他被一只大手揽住腰肢,姬嫦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揽了起来。

    姬嫦下意识地想要找鞭子,他在制住兰泽时兰泽不停地乱动,一不小心蹭到他,他眼角扫到兰泽白净精致的侧脸,看上去柔弱不堪,像是河边生长的纯色莲花。

    洁白的莲藕,未曾被玷污过,带着若有若无的体香,姬嫦浑身的暴怒因子转化成了别的东西,目光染上了一层深色。

    他不小心按到兰泽的腰,手臂上被兰泽抓了一道,怀里的少年发出一声痛呼,眼泪冒了出来,嗓音清澈动听,听的他气息全部向下涌。

    “如今又是哪里学的新手段?”姬嫦凑到兰泽脖颈边轻轻地嗅了一下,兰泽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那一双狐狸眼略微睁大,小脸跟着白了。

    这么胆小的模样,有几分可爱。

    姬嫦恶劣心思起,毫不犹豫地便咬了怀里少年一口,叼住了兰泽的耳垂,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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