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曲水流觞宴,双凫楼为修严送了一张琴,修严日日调动琴弦,卿卿看他似乎不得闲,便暂时免去了他账房的杂务。
顺手,卿卿在夹缬店看店时,给修严织了一顶帷帽。
帷帽送给修严时,他觉得惊诧,接过帷帽,掌心中的帷帽针脚绵密织工一绝,用料轻盈,有质感有垂感,摸上去有些滑手。
“这是为何?”修严试着戴上颅顶,帷帽皂纱向四面垂落,笼住修严宽阔的两肩和昳丽的容颜,不见天日藏了起来。
卿卿捂嘴偷笑,“你出门就戴这个吧,这个很好的。”
修严懂了,皂纱内阻隔视线,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五官,修严放肆地翘起薄唇,好整以暇地道:“卿卿妻主要金屋藏娇,不许我抛头露面,是这个道理么?”
男妾,要有为人男妾的自觉,修严摸着笠檐,竹枝节节织得紧密毫不扎手。
虽然戴上丑了点儿,但修严对这顶帷帽还算能够接受。
卿卿俏脸上聚起了粉雾,低垂螓首,赧然不语。
被修严猜中了,他这么聪明,早就心领神会,不反对,那就是答应了。
卿卿将采摘之后窖藏的柿子装好,托运上马车,亲自送到陈府,给陈家人品尝。
这么短短一截路,卿卿走得起伏不定,陈家人花二十两将她从舅家买出来,冲喜不成,也没有迁怒于己,还给了她一笔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有恩情在的。
卿卿考虑,虽然自己已经不是陈家的新妇,但倘若陈家接受,她愿意常常来此走动。
卿卿告了门房,请门房通传,须臾片刻,陈家一大家子亲临府门相迎。
这阵仗,着实看呆了卿卿,她叫走了车夫,自己一个人抱着装柿子的紫砂坛,两眼直愣愣的。
事实上早在卿卿到来之前,陈家就炸了锅。
陈远道满头大包回来后告了自己父亲,免不了一顿毒打,为了免揍,他什么话都外倒。
“爹,我看见世子在卿卿家里!”
陈崤举起的藤条生生卡在半空,他倏然脸色转白,“当真?”
这么说,上次陈远道在长丰巷看到世子,世子也是才从卿卿的红柿居出来?
这消息陈崤不敢瞒着,当即通知了长兄和阿嫂。
陈家一行人在前堂花厅开了一个大会,陈峤也觉得不可思议:“听说近来世子退了与魏国的婚事,莫非——”
宋氏默契地替他接话下去:“都说世子近日里在城中养了一个外室,莫非就是卿卿?”
陈远道捂着额头的大包,听说卿卿阿嫂成了世子的外室,哭丧着脸哀嚎:“爹……”
完了,就快到手的卿卿飞了。
大祸临头,这孽障还想着女人!陈崤勃然大怒劈手赏了他一个嘴巴子,清脆一响。
陈远道捂着红肿的脸哀嚎更厉害,陈崤火冒三丈:“往日里你拈花惹草也就罢,世子的女人你也敢动,你的胆子比脸盆还大,要是世子因为你打他外室的主意动了肝火,你就等着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远道被唬得面如土色,急忙捂嘴,再也不敢打搅大人议事。
下人突然来报:“世子身边的卫将军请见。”
陈峤蓦然睁开眼:“哪个卫将军,戍卫营都尉卫笈?”
下人点头:“他说正是卫笈。”
陈峤骇然,“速去请!”
宋氏还不解:“夫君,这个卫将军是?”
陈峤白着脸解释:“夫人,这卫将军可是世子跟前近臣,由淮安王一手提拔,是世子近前随扈,以一当百,说一不二,他若是来对我们发难,这……”
陈峤的话还未说完,整个屋子里霎时间阴云笼罩,气氛凝滞而严肃。
须臾,卫笈一袭玄甲,腰悬玉带金钩,长腿跨入门槛,高额剑眉,双眸清冷,如秋水碧天的寒星,陈家人正要殷勤见礼,卫笈抬手让其不必,并扬声道:“卫某仅来为世子传话。”
陈家人面面相觑,不知传的是好话还是歹话,多少有点儿提心吊胆。
一家之主陈峤站出来,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拱手道:“不知世子要传的是……”
卫笈目光扫过厅堂一干人等,在捂着脸的陈远道身上一停,眸色更冷,唇齿间发出一缕讥嘲笑音,满屋人愈加噤若寒蝉,纹丝不动,卫笈道:“陈家看管好自己的郎子,莫要动了不该有的念头,生了不该有的肖想。”
陈崤一听,暗道不好,世子这是在点我啊,这逆子盯上了他的女人,过分了!
世子就差没把“陈远道”三个字贴出来挂在他脑门上了,陈崤极为汗颜:“是,是。”
卫笈扬声再道:“关于世子出现长丰巷一事,你等不得外扬,若泄露一点风声,后果自负。”
他腰间的剑,出鞘又收鞘,迅疾若电掣,只有寒光一闪,剑刃微鸣,满屋之人心头惴惴,脸色悄悄,莫有一语。
卫笈走后不久,大厅里陈家人还未散去,转眼门房又报了卿卿上门来送新摘的柿子。
“……”
这个时候卿卿前来,莫不是来陈家耀武扬威?
可人家现今是谁,世子跟前的新宠,世子为了她推拒了与魏国公主的婚事,足可见对她的上心程度,陈家不过是世代经营的商人,怎比得了有前朝皇室血统,又有威势傍身的世子?
就算是如今天下三分,西有大渝,北有大魏,淮安占据这一席之地,可淮安世子,仍是天下公认的俊彦之首,老魏王临死前,曾留下一句“生子当如谢修严”。甚至曾有一名不世出的半仙道人,预言天下乱世,兴于北,结于南朝,世人都猜测,那个能够结束三分乱世的豪杰,便是谢律。
陈峤即刻呼朋引伴,召集全家亲自出门相迎。
于是,便造成了卿卿看到的这副局面,几乎每个人看到她,脸上都带着讨好献媚的那种笑,卿卿抱着坛子走上台阶,那帮人默契地从中断开,两边为她让路。
就差铺上十里猩猩毯,送她再入一次青庐了。
卿卿本只是想感激陈家好意,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客套,比她还要热情,连一向不喜欢她的宋氏,也破天荒亲自接了她手里的坛子,蹙眉道:“怎么好让卿卿你一个人抱了这么远,下次若再有个什么事,直接派人来陈家通传一声,需要什么,只管来取。”
卿卿几分茫然,几分受宠若惊:“这柿子是我和……新摘的,很香甜,我想送给大家伙儿。”
和谁摘的?陈崤果断捕捉到重点。
他一手拎了陈远道的衣领子,将他扯到卿卿的跟前,让他给卿卿跪下。陈远道不敢翻白眼儿,被父亲一把摔在地面,只好不情不愿地给卿卿磕了一个响头,“嫂嫂,远道不懂事,让你受惊了。”
“……”
陈崤一听,还敢叫嫂嫂?不要命了?振臂又是一个大嘴巴子。
卿卿听得清脆的响声都心里发毛,忙道:“不用了,陈叔,只要他以后不泛浑就好了。我相信,他也长了教训了。”
她觉得这一家人都太奇怪了,宋氏之前还对她喊打喊杀,现在却温顺慈爱得像亲娘,陈崤惧怕自己将来分家产,场面话会说几句,但从来不会这么恭敬。
她只感到毛骨悚然,需要离开,卿卿朝着一家人福了福,敛容细声道:“柿子收下了,我就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宋氏和陈崤等人抢上前来,左右一人扶一条卿卿胳膊,礼节备至地搀起她来,卿卿心惊肉跳,只听宋氏温声说道:“我们送你出去,对了,让你陈叔给你送一辆马车,日后常来府中走动。”
卿卿不过是抱了一坛子不值钱的柿子,回去之时,却意外得了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
匪夷所思,实在匪夷所思!
卿卿受了惊吓,还怕陈家给自己一辆黑车,回头便将她送去发卖了,甚至这个可能性都更大。
可是被推上车之后,那车夫驾车平缓稳固,一路上走得缓慢,连磕碰都不敢有,直至将她送回长丰巷。
卿卿惊疑不定地下得车来,迈步入房中,修严抱着一条浴巾斜倚檀木透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边,正为自己擦拭漆黑湿润的长发,他眉眼深邃,侧颜如画,身姿如松如竹,颇有种高蹈远举的名士之风。
然而当他目光捕捉到自己时,琥珀瞳仁中顷刻便起了戏谑邀宠的笑意,卿卿几番惊叹于他的变脸之速,分明只是一抹浅浅的笑,便能让整个人气质瞬间堕落成鸭。
“修严。”
她唤着他的名字,举身入内,来到他的身后。
他一个人擦拭长发多有不便,卿卿主动为他接住毛巾,弯腰垂眸替他擦拭起来。
墨发黑漆漆的,如瀑布般一泻流下,卿卿将尚未全干的湿发搁置腿上,修严趁势便将头枕上了她的美人膝。
“……”
他真的好会诛求无已。
修严让她擦头发,索性拾起了搁在床头的书卷,兴致勃然地阅览。
卿卿越想越气恼,到底谁是主谁是妾?
但,看到修严这张姣好无暇的俊脸,她又什么火气都起不来了。
罢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自己买的小妾,除了宠着,还能有什么法呢?
“我今天回了一趟陈家。”
卿卿起了个头,决定把自己遇到的怪事儿和修严说一说。
谁知他却突然将书卷放在胸口,躺在她膝头,正视她的面容,“我不会生气的。”
“?”关修严生气什么事,卿卿不懂,“你生气?”
修严的神情显得一本正经:“陈家大郎是正房,我是小妾,他虽死了,我也抬不成正室,你和陈家人来往,也是理所应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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