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红柿居,夜已深浓,卿卿把这段时日的账本拿给修严,让他帮忙查看记账,丢下一句:“切莫累着,量力而行。”
说罢便打了一个哈欠,上自己的拔步床,大被一拉,歇下了。
修严看向幽静朦胧的金纱帐,里头侧卧着她玲珑的身影,不一会儿,便传来沉沉的呼吸声,他无奈莞尔。
卿卿睡得深沉,全然不知时辰。
錾银的滴漏,一点点倾泻而下,月色于窗外渐渐推移。
卿卿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那个没有脸的谢世子,抢占她为妻,霸了她的红柿居,砸了她的夹缬店。
她宁死不从,夹缬店的熊熊火光中,她拔掉头顶的金钗,狠辣决绝地抵住自己平滑细嫩的咽喉,威胁谢律:“我是死也不可能嫁给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没有脸的谢世子温柔地对她道:“你会答应的。”
卿卿当然拼命地摇头:“不会!不会!你妄想!”
谢世子朝身后一声吩咐:“带上来。”
卿卿睁大眼睛,只见云雾中,两个牛头马面拖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修严出现,卿卿一见变了脸色,失声道:“修严!”
谢世子抬起一只右手,往前一招:“杀了。”
冰冷的唇缝中吐出让卿卿顷刻如堕炼狱的话语。
卿卿泪涌如泉,奋力阻止,可是自己的双脚却被锁链缠住,将她绊倒,卿卿趴在地上,还要往前爬,十指刨出了道道血痕,眼看着刽子手的长刀就要向着修严头颅斩落,修严已命在旦夕。
卿卿突然呐喊:“我答应你!”
那即将落在修严头顶的刀斧顷刻化为齑粉散落在地,谢世子拂了拂手,温柔地冲她笑:“卿卿,我早说过你会答应的,你早这样,不就没事了么?”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缓缓道:“来,过来。”
卿卿像失了魂一样,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双眸无神地向他走近,直至被谢世子握住柔软的素手,他捧在掌心,垂眉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修严撑着最后一口气,呼嚎着“不要”,卿卿已经随着谢世子步入了婚房。
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卿卿混混沌沌,只看到头顶一个不断晃动的面容,整张面容都是模糊的,疼痛间,失手抓破了那人的脸,可什么也没有,血印子也没有。
卿卿看到窗外,突然出现修严的面容,他被牛头马面押着,定定地,哀伤地望着她,看她在旁人身下承欢。
修严突然像发了疯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囚困他的魔网,奋力向身前的墙壁撞去。
“不要!”
卿卿被噩梦惊醒,猛然从被褥间坐起。
周遭一切安静得落针可闻,卿卿才发觉自己仍然身处自己的金纱帐中,她的背后已经出了一层滚烫的汗,寝衣黏腻地贴着后背皮肤。
原来适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魇。
卿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拨开帘帷,风不知何时将窗棂卷开,窗下一灯如豆,摇摇欲坠。
修严仍然披着外衣,认真仔细地在灯下核对夹缬店的账目,橘色的光火,多情地笼在他的身上,他一身的气质温润如玉,像极了风雨中岿然不动的亭亭青松。
卿卿趿拉上自己的木屐,举起床边高脚凳上的一座灯盏,掌心向内护着火焰,向修严走过去。
纸页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文字,卿卿看不懂,只觉修严的字很是飘逸俊秀,如他人一样。
这辈子,她不向往权势,不崇拜富贵,唯独敬佩的就是能识文断字、满腹锦绣的士人。
“修严,我不是让你不要熬夜,早早地睡么?”
修严顿笔,抬眸看来。
卿卿的脸颊上都是未干的热汗,她脸色苍白,神情疲倦,只是勉强支着笑容,修严脸色微变:“做噩梦了么?”
卿卿不敢说自己梦见了什么,真是奇怪,淑娘说女孩子做梦梦到那种事情不奇怪,可是她第一次做那种春梦,对象居然是……
她不敢说,可是神情已经出卖了她。
修严肃容正色:“卿卿妻主,你过来。”
卿卿将灯盏放在他的案桌上,来到修严的身旁,他猝然不意地拽住了卿卿的柔荑,将她往下扯落,卿卿肩头的寝衣滑落,露出莹润剔透的香肩,她急忙要去扯上衣物,修严忽然张开双臂,严丝合缝地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拖入怀中,整个容纳。
她娇小的身子,能在修严怀里做个窝。
卿卿面红耳赤,脑海中又浮现出梦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景象。
可是修严的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欲望,只是轻柔地,抚慰地,拥着她,如同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抖擞开翠绿的浓阴为她遮风挡雨。卿卿沉溺于这种温柔,初始还象征性地扭动几下,到后来,也安安逸逸、乖乖巧巧地泊在他的怀中。
她曲着双腿,光滑白嫩的小脚丫蹬在棉绒红锦地毯上,衬着猩红的软毯,愈发显得足背光洁,宛如上好羊脂。
修严垂眸又清算了几行账目,忽觉地面白腻腻的小脚不断蹬动,垂眉一看,她光着脚,像是有些冷,修严弯腰将红绒毯卷起替她将小脚包裹,一下子便暖和起来了,卿卿别过耳朵,躲闪的眸含着羞色。
修严道:“还冷么?”
卿卿连忙摇头。
修严核对完账目,将几大本摞在一处,再去看卿卿,发觉她又困倦得打起了瞌睡,像只疲累的猫咪,爪子搭在他的左臂上,无力地垂着。
此情此景,修严天性的邪恶不受控制地苏醒,他提笔,在卿卿的面颊上左右各画了几撇胡须。
如此,便更像个贪睡的猫儿了。
卿卿浑然未觉,睡梦香甜地窝在他怀里,甚至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脑袋埋在了他的胸口。
修严心头有些异样,像被猫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他是怀着寻找良药治病的目的接近她,从来红柿居以后,他的头疾再未犯过。他骨子里就是个恶棍,所以爱逗人,却不会对别人,有过近似此刻的一丝……于心不忍。
奇怪,他居然也会有良心这种东西。
……
卿卿一觉到天明,自然没有发现昨夜里有人在她脸上“为非作歹”,罪证早已被某始作俑者抹除。
卿卿揽镜自照,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便乘车与淑娘、菱歌上夹缬店照顾生意。
每晚都要让修严核对账目,淑娘只会一些简单的记录而已,因此她也是店铺里最忙的。
卿卿学着打算盘,已经渐渐得心应手。
但今日不见有什么生意,到了晌午时分,夹缬店才见有人进来,但进来的第一眼,便目光不善地望向卿卿。
卿卿和淑娘对视一眼,都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
那人装束华贵,但极为收敛,像是大富大贵人家的随从,卿卿放下算盘,走到前台来要引人入内看看自己铺子里的缎料,那人却冷着一副嗓传话:“卿卿娘子,我家郎君有请。”
卿卿呆了呆,“你家郎君是谁?”
侍从便从怀中摸索出一枚玉符,符文“谢”字。
淑娘都心头眉间一跳,“谢郎君?”
淮安有哪家的郎君姓谢?
卿卿自知是得罪了谢律,果然如梦境之中一般,他不肯放过自己。
卿卿咬牙:“我可以拒绝么?”
随从看似温顺,实则嚣张:“恐怕淮安没人敢拒绝这枚玉符。”
梦境之中,谢律为了强取豪夺逼她就范,放火砸了她的店,烧了她的铺子……
强权重于泰山,卿卿识时务地点头:“好,那我就再去和这个谢世子说清楚!”
淑娘没想到,这枚谢字玉符的背后,还真是淮安世子,可是,卿卿又是如何识得谢律的?莫非就是昨日曲水流觞宴,卿卿随郑家傅母赴了一场宴会,世子便已对卿卿青眼有加?
倒是有这个可能,江南女子多温软,卿卿更是玉体香肌,为其中佼佼,世子以前说不定没见过卿卿这般娇软到极致的美人。
眼看卿卿登车而去,淑娘心头暗忖,能做淮安世子之妾,多少女郎梦寐以求的福分,卿卿离开陈家,终于又得大富大贵了。
卿卿也不知那人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卿卿一上车,那侍从就递来一条黑巾对她要求:“请娘子将眼蒙上。”
本来被半强迫带上马车,卿卿已经十分着恼,这个侍从说话没半分客气,卿卿更是不快,“这也是世子吩咐的?”
那侍从竟然回答“是”,卿卿虽然愠怒,却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屈从强权地将双眼蒙上,马车行驶起来,初时尚有人烟,到后来,像是越行越偏僻,越来越阴冷,卿卿不知道到了哪里,犹疑着将黑巾摘落,马车却骤然停下。
“卿卿娘子,到了。”
侍从拉开车门,放卿卿下车。
卿卿坐久腿软,那侍从也并未看出她的窘迫,径直去到离卿卿还有一射之地的地方。
“世子,卿卿娘子到了。”
卿卿方拉开黑巾,面前已是一片漆黑。
这是一方巨大的地下城,日光无法直射这里,所有的甬道、房间、门厅,都用黑砖砌成,每十步就有一挂壁灯座,灯油上方燃烧着火焰,长久不熄。
巨大的阴影,犹如噬人的怪兽的大口,张牙舞爪,将光明驱逐在外。
黑暗的深处,似有若无传来纵情的笑、怒、骂、喝,种种交织,堪称百态,但又听不分明。
卿卿此时才看见,他已坐在那团不见天日的黑雾中,长指垂落倚侧,白玉绕指,发出幽幽的光,背影山凝岳峙,孤巉峭拔。
是黑夜的王。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