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回到红柿居,偌大的居所,空空荡荡,淑娘和菱歌都在夹缬店帮衬,生意日渐红火,可卿卿却没有一点成就感。
倘若,倘若那日不去曲水流觞宴就好了,不去,就不会碰到谢律那种强取豪夺的恶霸。她甚至,都想过像修严当初破釜沉舟,将自己这张被谢律看上的脸蛋划烂。
可是如谢律那样的男人,她敢这样反抗吗?如果这样做了,他的雷霆怒火,加诸于修严身上呢?
卿卿觉得自己赌不起,只有先将修严送走,没有后顾之忧,她就可以坦然面对了。
然而当她回到家中,看到空空如也的寝房,卿卿再一次防备全被击溃。修严的衣物在床角叠放得整整齐齐,只是人已不在,触摸上去,摩挲过丝线密密匝匝的纹理,经纬间仿佛还存留有修严体温的余热。
他喜洁净,平素在家里,总会乖乖地忙前忙后,把他们睡觉的这一间小窝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卿卿不想他出门,是怕他逃走,也是怕他这样的容色引起麻烦,他听话得很,每天晚上回来,卿卿插在门上的暗闩都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红柿居的柿子到了成熟的季节,还有最后一拨没有收完,卿卿嘱咐他在家中收取柿子时一切小心,他呢,笨手笨脚的,总是把自己的手指划伤。
那个每晚都会在房中,用最温柔的笑意等待她回来的郎君,忽然成了镜花水月的幻觉,卿卿伸手去抓,却抓了一空。
他不喜熏香,屋子里从来不熏任何的香料,可他走时,满屋都是他身上沁人的白芷冷檀的气息,四处弥散。
“修严……”卿卿无助地抓着他留下的衣物,将脸颊深埋入内。
衣料间濡湿一大片泪水的痕迹,苦涩在舌尖心头蔓延。卿卿彷徨地唤着他的名字,只能在心上茫然地默念,盼他的船已经驶出淮安,离开了谢家的势力范围,从此抵达泉州,做一个快活自由的普通人。
也许终有一日,修严会另觅所爱,没有关系,他记得就好,只要他记得卿卿,记得红柿居,卿卿就值得了。
……
收拾好自己,卿卿盛装寻着匣子里的住址,来到城北僻静的深烟巷,停在别月斋前。
萧瑟凉风拂卷垣墙内泛红的冷枫,将浓厚的秋日信笺一页页从枝头揭落。
正门蹲距的两只石头狮铜铃似的大眼睛炯炯地盯着来人,卿卿鼓起勇气敲开了别月斋的大门,待客之人卿卿似曾见过,那日在曲水流觞宴上伴随在谢律身旁的小厮元洛。
卿卿迟疑地奉上谢律留给她的那只精美木匣,“求见世子。”
元洛笑道:“娘子是何人,欲见世子,可有拜帖?”
卿卿不知道见谢律一面还有如此繁琐的事情,那人只给了她这只匣子,卿卿也只能拿出它来,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叫卿卿,是世子让我来的。”
元洛十分善意地摇摇头:“我未曾听说过,对不起,不能放小娘子你进去。”
卿卿咬咬唇,谢律身边的人都不认识自己,看来他是从未对他身边之人提过。
也是,她不过是谢律看上的一个女人,一夜露水之后,他说不定就会厌烦了,又不是需要明媒正娶的魏国公主,他当然不需要将她放在心上。
卿卿忍着那股火,本就不情愿受谢律的气,现在更是懊恼,她将匣子往元洛胸口一推,“你自己看看。”
元洛接下了匣子,这匣子上有“谢”字印记,匣中藏书也的确是世子亲笔手书,这一抹飞白如飞风凌云,旁人绝无可能仿冒。
元洛因笑道:“小人知晓了。不过世子现不在别月斋,娘子回去等消息吧,若世子归来,或安排车马,到娘子下榻之处接你。”
对方一举一动都十分有礼,可卿卿却感觉到这些人骨子里的傲慢,她明白,姓谢的意思是,只有她乖乖等传召的份,甚至无法主动找到他。她就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分外室,等他想起来,或是有需求时,他自会来找自己。
可笑,何等荒唐。
卿卿拂衣而去,沿途都在骂谢律不是人。
她不如准备一点见血封喉的毒下在自己身上,和姓谢的同归于尽算了!
当回到家里,卿卿冷静下来,望着红柿居那仅剩的几枚嫣红柿子,想到了还在天之涯地之角不知飘零何方的修严。
修严自幼身世凋零,颠沛流离,被收容在双凫楼那种腌臜之地一去经年,他好不容易冒着毁容的风险脱离了樊笼,来到红柿居,却也得到了数夕安寝而已,当权力的爪牙压下来,他终究还是要被送走,这一次又是远走泉州。他这一世都在流亡。
比起修严,她从小不愁吃穿,居有定所,已经是何其幸运!
这种乱世,红颜薄命英雄气短的故事太多,她苦命,却也没到最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一定要撑下去。
虽然被强迫着需要委身谢律,但,他毕竟是淮安世子,长得也不丑,卿卿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就是了,等他厌烦了,她就自由了。
反正她一早就被卖给了陈家,若陈慎之不死,她也早就会侍奉自己不爱的男人,这是她的命。
卿卿就这样一直等到黄昏,终于,红柿居来了人,不过是淑娘和菱歌从夹缬店忙完归来。
菱歌拎了一大篮子的布匹,告诉卿卿,今日的生意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客人少了很多,一整天也就三五个客人,成了的生意更没几单。
“娘子,你振作一些,我们得织染更漂亮的布匹,才能继续立足。”菱歌不知晓谢律和卿卿的纠葛,见卿卿意志消沉,还劝说道。
现在乱世,时兴的花样一时又一时,若跟不上这种变化,很快便会被洪流抛在浪尖,甩在礁石上,化作齑粉和泡沫。
卿卿没有回答,淑娘见她脸色凝重难看,想到昨日修严出去之后再未回来,应是被她送走了,现在的卿卿心里定然难过,正要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人各有命,修严去了泉州焉知非福,至少比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为好。
没等她说出口来,卿卿便先道:“等把修严送到泉州之后,艄公会回来向我报信的,他撑船技术好,我不担心,只是怕修严身子骨孱弱,泉州日头毒风浪大,也不知他能不能过得习惯。”
淑娘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娘子这么挂记他,可曾操心自己?现在咱们自身能不能保得住,都还是未知数。”
她们这些人,不过都是些做生意的升斗小民,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何与谢氏抗衡?
菱歌还不明白,怎么今日一个两个的都如此伤感,门外车马已至。
“卿卿娘子在么?”
一声落,菱歌与淑娘对望一眼,菱歌从淑娘担忧的目光中读出来,来者不善。她就要抄锄头出去打架,淑娘将她拽了回来,对她摇摇头,菱歌愈发不解。
卿卿已经走了出去,她拉开门,红柿居外停了一驾雕鞍宝马拉的翠帷华盖车,檐下垂着古铜铃铛,一动,四角铃铛铮璁,如玉石相击,清幽好闻。
要带她走的正是今日见过的元洛,元洛依旧那般有礼有节,和声悦色道:“世子已在等候,娘子请。”
卿卿扯了扯嘴角,客套一句:“难为世子费心。如此奢华的马车,卿卿怎配得。”
元洛并不言语,恭谨地请卿卿上车。
卿卿乘着车而去,元洛走在前头,亲自指点方向,车马走得四平八稳,卿卿端坐车内纹丝不动,宛如入定。
其实她是强迫自己冷静,一会儿见到谢律,千万不能一个冲动便血溅五步。
谢律不是陈远道,动不得他一根毫发,否则淮安都将大乱,甚至天下格局都易生变。淮安乱了,对于想生存下去的卿卿而言,没有一点好处。
车马终究停下,此际天色已暗,一弯朗月如水,曼妙地笼着一池柔波,寒光静谧地在湖水上斑斓,卿卿弯腰拉开车门,从车轩上一跃而下,元洛适时地递来一条斗篷。
“夜间风大,娘子不宜受风,穿上吧。”
卿卿看了元洛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怕冷?”
元洛并未言语,只是将斗篷送上。
卿卿猜测是谢律让人准备的,没有教他为难,自己取了披在身上,朝着湖边而去。
湖边停着一艘船舫,卿卿走近,瞥见那船舫时,心霍然激烈一跳。
这船比昨夜里那艘大得许多,宽敞、华丽,每一处雕甍、罗幔,都是最精心设计而成的雅致,卿卿看见那船上甲板所立的背影,男人高簪乌发,成长冠,与衣袂一色的棠梨发带披向背后,夜风拂动间发衣飖飏,他背影若在雾中,实非尘世间人。
卿卿举步而下,来到甲板上,与那背影相去不过二尺。
“为何约在船上?”
她听到自己从丹田之中发出的气息,沉稳无比。
为何约在船上?
偏偏约在船上。
死去的昨日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卿卿的脆弱的心脏,修严情到浓时声声低哑的呼唤,动情的吻咬,爱怜的抚触,仿佛还在眼前。
卿卿根本无法专心应付谢律,那些记忆,连同身体还未消去的痕迹一样,明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卿卿看到面前的背影转过身来,一道多情的银色月光,静静照在他的明润白皙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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