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不仅谢杉,就连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的谢义都看了过来。
谢杉皱眉,显然对盛玉所说的话很不赞同:“盛小姐这是何意?”
方才听谢义一言,他已知晓这名女子就是他们此行护送的与少将军定下婚事的薛家表小姐,盛玉。
谢杉不着痕迹朝她看去。
眼前的女子一身宽大的毛披风将她包裹在内,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之色,许是方才走动了两步,此时两颊泛起了少许不自然的红晕。
长相倒是精致,可惜却生得如此娇弱。
他心目中的少夫人即使不能够和少将军一起征战沙场,也绝不是盛玉这般病病弱弱的女娇娘模样。
盛玉眼睫微垂,略微沉思了一番后,她还是继续开口说道:“此种菌菇带有毒性,不可食用。”
谢义已经走到了跟前,见盛玉不像无的放矢,他又拿起一颗菌菇,看了又看,从外表上来看,手上的菌菇还是和记忆中吃过的那种一模一样。
他看向盛玉,面上不动声色:“少夫人有何高见?”
盛玉摇了摇头:“高见不敢当。”
“我曾看过一本杂记,里面写有关于这种菌菇的记载。”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此种菌菇应该名唤鹅膏菌。”
话音刚落,一旁的谢杉便马上接口说道:“说得没错,它的确叫做鹅膏菌。”
他说话的语气上扬,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盛小姐莫不是记忆有误?众所周知,鹅膏菌是一种无毒的菌菇。”
盛玉低下头,一时没有说话。
谢杉摇了摇头,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到底是常年居于深宅内院的高门小姐,从书中看到点什么就想着到人前卖弄学识,如今被人戳破,便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此菇既有菌环又有菌帽,便是俗称的‘头上戴帽,腰间系裙,脚上穿鞋’,从外形上来看,应是鹅膏菌无疑。”
“但世人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盛玉的语气平稳,不自觉就让众人屏息静气,认真听了起来,“鹅膏菌种类甚繁,甚至就连外表形态都相差不了多少,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非经验丰富者不可辨别。”
“无毒的鹅膏菌柄通常为中空,菌柄基部形态正常,短裙褶在菌柄端呈平截模样。
而剧毒鹅膏的形态则恰恰相反,其菌柄不中空,菌柄纵切面基部可见一个近似球形的膨大,短裙会在菌柄端变窄。”
盛玉抬起头,目视众人:“你们可以分别从这三个部位对照一下手上鹅膏菌的情况。”
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怔愣。
谢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了看手上的鹅膏菌,又看了看盛玉,一时之间面露难色:“……敢问少夫人,短裙褶是何意,纵切面又是何意?”
盛玉:……
在盛玉拿起一个鹅膏菌给众人演示后,谢义等人才纷纷恍然大悟。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菌菇,里头竟有这么多的学问。”
“这倒是,学会了这一手,回军营后我可得给兄弟们好好显摆显摆。”
“嗤,就你?方才听得最不认真的就是你了。”
“哎。”那人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那不是一开始没往心里去嘛,谁知道少夫人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听完盛玉那一番科普后,再一看砧板上的菌菇,几乎尽数都是毒鹅膏。
切菌菇那人讪讪放下了菜刀,走到一旁。
谢杉面色难看,颇为懊恼地低下了头。
盛玉说得头头是道,即使再不愿意承认,谢杉也没办法硬着头皮说自己采来的是无毒的鹅膏菌。
况且这可是关乎性命的生死大事,他哪能因为一时意气罔顾众位兄弟的生命。
招呼了一个人过来把菌菇处理掉,在谢义的眼神示意下,谢杉慢慢走到了盛玉面前,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抱歉盛小姐,今日之事,是杉的错。”
“若是众位兄弟因此丢掉性命,杉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盛玉微微颔首,算是承了他这句道歉。
盛玉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表现得颇为大度,可谢杉脸上却如同有火在烧一般,羞愧得直泛红。
先前他还嘲笑盛玉乃一介妇人,不懂装懂卖弄学识,可如今却发现,无知的竟是自己。
枝儿跑过来,瞪了谢杉一眼,扶起盛玉:“小姐,天色已晚,可要回马车上去?”
天色确实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赶路,盛玉此时也觉得困意上涌,便点头同意了。
她如今大病初愈,虽不至于一步三喘,但总感觉身体乏力。
在枝儿的搀扶下,两人很快来到马车旁。
上马车前,盛玉回过头,遥遥朝火堆那处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露宿荒郊野外,护卫们要轮流守夜,如今天冷,拾得的干柴彻夜长燃,不仅为了驱赶野兽,也是为了方便取暖。
众护卫围坐在侧,于火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中闲聊。
一旁的谢杉颇为沉默,只低着头捧着碗默默喝粥。
将盛玉扶上马车后,枝儿也朝那边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颇为疑惑,不知那处有什么好看的。
她走上马车,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盛玉:“小姐,你方才可真是太厉害了!”
她又一拍手,“不过那个谢杉太不知好歹了,居然敢质疑小姐。”
盛玉垂眸:“不过是因为我看过那本杂记他没看过罢了,没什么厉害的。”
她的“厉害”,是因为她所学得的知识汇聚古今中外,相比起古人,她算踩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枝儿“哦”了一声,没再说谢杉的不是,她又继续说道:“方才小姐讲解得通俗易懂,听完小姐的话后,下次若是再遇到这种鹅膏菌,我想我定能认出来。”
“要是能亲眼看看那本杂记就好了。”说着,枝儿的声音变得有些许惆怅,“不过枝儿不识字,即使杂记在前,也不过是看天书罢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
“枝儿,你想学识字吗?”盛玉问她。
“那当然啦!”很快,枝儿又垂下了头,“不过枝儿没有这个资格。”
识字要找先生,要交束脩,她没有时间,也没有银子。
盛玉清咳一声:“你看由我往后教你识字可好?”
枝儿顿时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
她惊喜地想立刻就答应,可是……
“枝儿愚笨,定是学不会的,还是不浪费小姐的时间了。”
“而且,哪有让小姐教下人识字的道理。”
盛玉没说话,马车里的气氛一时静默下来。
枝儿怯怯地抬起头,担心盛玉是不是生气了,谁知一抬头,正好迎上了她的视线。
盛玉下巴微抬:“既然知道我是小姐,那便由我做主,听我的。往后每日我教你习三个大字,由少到多,你于每日戌时将所写的作业交予我。”
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
盛玉道:“莫要发呆,若是作业完成得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枝儿赶紧点头应了。
盛家文化底蕴浓厚,盛父乃一介文学大家,备受当时文人推崇;薛婉也是朝城当年有名的才女。就连盛玉,小时候不爱与人说话,一人独处时也常捧着一本书籍阅读。
盛家的奴仆看起来都比别家的有文化些。
枝儿初进府时,就很羡慕那些能识字看书的下人。
可惜她进盛府没多久,盛父就因病去世,盛家也因此衰落。
满室古籍更是因战乱流失。
“那本记载菌菇的杂记兴许也找不到了。”
枝儿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失落。
久久,却未听得人应声。
枝儿抬头朝盛玉那边看去,却见她靠坐在软榻上,一双眼眸紧闭,呼吸绵长,应是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过去,为盛玉拉好被子,随后轻轻熄灭了桌上燃着的蜡烛。
马车内立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满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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