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摇摇晃晃的让李幼卿空旷的胃里泛起阵阵恶心,她双膝上抱了个枕头,修长如玉的手指掐进柔软的边沿,上半身微微佝偻着。
后悔早上没把那些蛮族人的食物用些,虽然难以下咽,但至少胃不会这么疼。
头顶上那些叮叮当当的廉价珠钗压得她更透不过气,浑身上下最贵的就是她手腕上这只从宫里带出的羊脂玉镯,要是能够逃走的话,镯子还能卖些钱。
软轿终于放下,前方纱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异族人轮廓分明深邃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重的体味。
李幼卿从对方眼中看到熟悉的惊艳,随即垂下眼眸,抱着枕头不做声了。
她今日穿的是额尓海族服饰,一条挂脖式长裙修身,露出纤细的手腕跟脚踝,浓密的乌发披散下来,额上佩戴当地流行的红宝石抹额,五官精致,身段玲珑,美好得就像一块茕白美玉。
对方说了句她听不懂的外族话,随后旁边的商人用中原话对她说:“走吧,我们现在去见你的主人。”
饶是有心理准备,李幼卿脑子里仍是轰了一声,同时心里又忍不住诅咒李景。
若不是他要将自己卖给镇北王,自己怎么会逃去鹿鸣山,又怎会被这些异族人抓住,当作货物一般卖来卖去。
她真是后悔极了,从小没学些防身的手段,纵使带了好些钱财出宫,也没办法好好保护自己。
在两侧人催促的眼神中,她赤足踏下轿子,地上铺着雪白的垫子,有人将一双能露出整个脚背跟脚趾,系带上坠着大颗蓝宝石的鞋子放在面前,她面不改色的穿上,跟着他们缓缓往前走去。
为防止她的脚被黄沙弄脏,垫子一直铺进了荒漠中唯一的建筑,一栋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门口有一条浅浅的水源环绕,周边有绿树成荫。
这在大漠中算是难得的精致了,可也给逃走增加了难度——
除了这里小片的绿洲之外,放眼望去尽是黄沙,她分不清方向,更不知该往哪里逃去。
忽然她惊喜的发现,在门口值守的士兵竟是中原人,可当看清楚盔甲的款式后,一颗心又不禁坠入深深的谷底。
兜兜转转,竟还是落入了镇北王手中。
能在北方大漠中独占这样大一片绿洲,除却当地各氏族的王,也就只有她这个异性皇叔,经年盘踞北方的镇北王能做到了。
恐惧与绝望翻涌而来,她开始心神不宁,进院子时不小心踢到路面铺的石阶,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栽去。
边上竟没一个人过来扶她,李幼卿踢到的脚趾头一阵剧痛,倒地的瞬间迎面走来个人,她出于支撑的本能,紧紧抱住了对方大腿。
借力缓冲了下,双膝触地时没有那么疼,然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黑色鹿皮长靴,再往上是坚硬的黑色铠甲下摆。
她抬首望去,不由被男人周身凶悍的气场,骇得倒吸了口凉气。
适才发现周围人尽已跪倒匍匐在地,李幼卿正要爬起来,突然被一股大力袭向胸口,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经被对方踹飞了出去。
年仅十六周岁的小公主,轻盈得像一只蝴蝶,在花园上空轻轻飘过——
脑子里轰鸣声不断,她最后摔落在一棵树下,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李幼卿睁大双眼,看向突然朝自己发难的男人。
透过黑色的头盔,只看见一双如大漠鹰隼般冷绝的眼,其中不含有任何感情,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李幼卿一只手捂着胸口,幸好心脏还在跳着,她不觉咳了口血出来,目光一时半刻显得呆滞而茫然。
难道,她会就这样客死在异乡。
先前还满怀期待的额尓海人,此时纷纷朝她投去失望的表情。
本以为这次进献的中原女奴能讨得大将军喜欢,结果却还是跟前几次一样,回去该怎么跟王交代。
李幼卿从最初的愤恨中醒悟过来后,心情一时千户百转。
这男人定是这里的主人,且看他的身形绝不是镇北王那个糟老头子。
或许,这是自己回中原唯一的机会了。
眼看男人就要从身边直接经过,李幼卿使劲全身力气朝他爬去,气息微弱道:“我乃大梁丞相之女杨芷,是被他们强掳而来的,将军救命啊!”
鹿鸣山之乱时,她跟杨芷一起逃命,当时对方不慎跌落山崖,只能先借她的名号一用了。
先前传话的商人脸色一变,就要上前去抓她,李幼卿闭了闭眼,想这回就听天由命算了,她这几年汲汲营营,到底也没翻过天去。
真的好痛啊,这男人下手真的好狠,若是从前,她必会叫人将他抓起来五马分尸。
那蛮人最终被挡开了,一个士兵将她抱了起来,带到后院一间厢房里。
对方大概是信了她刚才的说辞,要先将她安置下来。
被放下的那一刻,李幼卿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急切的问:“你是大梁人吗?”
对方便将面具取下,露出一张典型的中原男子脸孔,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出去回话了。
李幼卿忽然想到,镇北军中如此强悍的男子只有一个,那便是镇北王的义子,令漠北各族闻风丧胆的的疯狼将军宣瑞。
这里,便是他的宅邸——
脑海忽然浮现方才透过头盔所见的那一双眼,整个人不由深深的战栗。
她生平从未见过那样高大的男子,且浑身都充斥着一种冷硬骇人的气质,令她害怕极了。
李幼卿娇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窝在床上一动不动,口中满是铁锈味,枕巾很快被她唇角溢出的血打湿了。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旁边,李幼卿防备的睁了睁眼,只见一个身穿侍女服的中原女子坐在床边,正在准备给她喂水。
她浑身疼得动不了,侍女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细管,一头插在水杯中,另一头让她含着,耐心的让她慢慢喝。
在漠北最稀罕的就是水源,李幼卿这几天都在饥渴中度过,直喝了半杯下腹才点头示意对方够了。
“奴婢叫画屏,平常打点将军府的内务,姑娘平常有什么事也可使唤我。”侍女说着大梁话,声音婉转动听。
李幼卿张了张口,喉咙里立即涌上一股甜腥,仍旧说不出话来。
画屏起身离开后,她静静打量厢房中的摆设,猜测宣睿到底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
这里不是他的住处,但怎样布置,必定是下属揣测他的心意为之。
简单古朴的房间内,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然家具都是名贵的紫檀木制成,散发出淡淡的檀香。
正是这股香气,让她在刚苏醒的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长信宫。
到了晚间,李幼卿开始发高烧,烧得迷糊之时,她仿佛看见李景来到自己身边,依旧一脸道貌岸然的温润样。
她用力掐着对方的胳膊,恶狠狠的问:“为何,皇兄为何要这样对我。”
幸而,那是在梦中所见,她也还说不出话。
床畔,尉迟猛见将军的胳膊被这女子的长指甲掐红了,迟疑着道:“不是说胸腹受损么,怎生还这么大力气。”
话一出口,宣睿脸色便又黑了一寸,反手只轻轻一扣,便摆脱了女子的牵制。
这时前去调查李幼卿身份的人回来,大剌剌回禀道:“将军,已经查清楚了,三天前,十几个贵族女子在鹿鸣山举办宴会,中途受到流窜在外的额尓海人偷袭,之后很快禁军就赶到救援,唯独丞相府的庶女杨芷一人失踪。”
尉迟猛道:“那也不能确定她说的是真话,之前那帮蛮子送来的女人,哪个不是专用来对付将军的细作,说不定这次他们就来一出偷龙转凤,将真千金藏起来后,再派个经过周密训练的细作过来。”
“尉迟校尉这话,也不无道理。”来人摸了摸头,大声道:“那将军,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万一,属下要不就将她扔出去。”
宣睿垂眸,只见床上躺着的少女最多不过十六七岁,整张脸连同唇色都是白的,呼吸急促起伏,显然是受了不小的内伤。
只有他自己知道,先前那一脚,他根本只用了半成不到的力道。
能被伤成这样,说明她真是没有任何武功在身的。
狡猾的额尓海人,这次又在玩什么花样。
忽然,少女发出几声极轻的抽噎,像只奶猫儿般,身子蜷得更紧。
随后,有大颗泪珠从她眼皮下缓缓滚落,少女在梦中抽噎,双唇微分,似乎在唤着什么人的名字。
宣睿神差鬼使般,微微俯下身去,待听清楚了她在唤什么,眉心不由蹙起。
李幼卿做了一个很无趣的梦,那是在她五岁的时候,还在姝妃身边并未搬走。!
那年梨花开了,和其它各宫萧瑟的景象相比,荼靡宫中景致已是盛极。
她藏在百花园假山的石洞中玩耍,听见从缝隙里传来异样的风声,时而强劲时而温柔。
在那两道缠绵的风声中,她分辨出母亲的声音。
从山石的缝隙孔中看去,风儿拂过母亲额上散落的长碎发,她的身子一起一伏,节奏有种虚柔的不稳。
有关于那个男人的身份,她猜测过许多,然而宫中那些流言蜚语多无凭无证,她有时候看这个男人像,有时又觉得那个比较像。
后来她被皇后接走,与太子和长公主为伍,已经很多年不去想这些无聊之事。
但或许,是人在临死前总会想起那些放不下的执念,是以又做了这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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