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二三事


    (1)通jian


    梨花开了,和其它各宫萧瑟的景象相比,姝云宫中景致已是盛极。


    我藏在百花园假山的石洞中玩耍,听见从缝隙里传来异样的风声,时而强劲时而温柔。


    在那两道缠绵的风声中,我分辨出母亲的音色,于是我凑近山石的缝隙看去,风儿拂过她额上散落的长碎发,节奏有种虚柔的不稳。


    都说人长大后,会不大记得童年的事,可那年透过山石缝隙所见母妃的样子,却像一幅永不褪色的水墨画,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


    我憎恨她眼中出现那样的光,又深深的被那道光所吸引,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意识到,母妃在面对我和父皇时候,目中永远不会生发出那样的光。


    有一度,我恨不得剜了那对双目。


    在我七岁那年,黎真王的女儿作为公主伴读入宫,母妃明目张胆的把所有偏爱都给了她。


    因着对那一幕的记忆,许多事我已有了自己的解读,即便大人们做事都习惯性掩饰,我亦很容易就分辨出来,母妃喜爱黎媛远胜于我。


    我是大梁身份尊贵的三公主,黎媛只是黎真族族长庶出的长女,她又比我年长三岁,只因为母妃的偏心,在姝云宫她就能处处压我一头。


    母妃对我的不喜日渐表露在明面上,宫里经年伺候的老嬷嬷都看不下去,时常去皇后娘娘跟前告状。


    在我又一次受凉生病,高烧不退险些小命不保后,父皇终于无奈的将我打包送到了皇后那儿。


    说不清是福是祸,从那以后我便被记在了皇后名下,住在长信宫的偏殿,旒裳殿。


    从旒裳殿穿过一片竹林就是东宫,我因此见天的往太子身边钻,简直成了他的一条小尾巴。


    在我心中一直藏着个隐秘又罪恶的念头,母妃与黎真王之间有苟且,而黎媛就是他们二人偷欢所生。


    这事一旦触发,姝云宫的人都会性命不保,我不去父皇面前揭发他们,已是全了这份母女情谊。


    宫里所有人都知晓我不得亲生母妃喜爱,幸得皇后娘娘仁爱大度,愿意担当起母亲的角色处处照拂我。


    在长信宫偏殿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在拼尽全力抱紧未来储君的大腿。


    太子写书法我就在旁磨墨,太子读书我端茶倒水,太子打瞌睡我轻轻的打扇……


    原以为抱对了大腿,这一生总该安稳了,谁能料到,李景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十五岁那年,父皇一病不起,江山社稷整个都压在了太子头上。


    父皇这一病,从春到秋,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见好。


    这样举国同悲的时刻,我的外祖司马家却犹如打了鸡血一般亢奋。


    两个舅舅长袖善舞集结了好几家权贵,联合起来跟太子唱对台戏。


    一年后,皇后娘娘薨逝,长公主的夫家,东临崔氏的人又几乎要将东宫的门槛踏破。


    而我依然没心没肺的赖在东宫,破天荒的,母妃多次遣人来想接回我,我皆没有答应。


    娘娘薨逝后,我更频繁的去东宫陪伴太子,我们就在一起说说话,打发这漫漫长夜。


    可寻常那个温润谦和,处事端方的太子逐渐消失。


    他变得越来越冷峻,行事果断坚忍,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复杂。


    只不管外界怎么喧嚣,他从来没说过让我回姝云宫的话,也没跟我提过有关司马家的任何事。


    过了这些年,我已打算将母妃与黎真王之间的苟且烂在肚子里,就当作是报还母妃生育之恩。


    如此,将来过奈何桥时,我也不至于自责懊丧。


    但有一日,太子亲口告诉我,黎媛与锦侍郎订亲了。


    整个皇城都知道,本公主喜欢锦城那小子。


    皇后生前还曾许诺,待我十五岁及芨就把锦家小儿抓来给我做驸马。


    我自然不是非他不嫁,可为什么会是黎媛?


    一个压根没资格跟我相较,却又宿命般抢走了我全部母爱的人。


    我厌憎她,厌憎母妃和黎真王,厌憎北方那片蛮荒的土地,那里是我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噩梦。


    只是皇后薨逝,宫中三年不得办喜事,因此他们成婚也要等三年后了。


    说到此事时,太子又露出那种温和的神色,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道:“妹妹喜欢锦家那小子吗?”


    我拼命摇头,抑制住眼中泪水。


    此时我哭不是为了锦城,而是因为我的母妃,又一次拿刀子狠狠剜了我的心。


    太子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怜爱的替我拭去泪水,叹息道:“锦家门风清贵,他亦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我得替妹妹争一争。”


    “皇兄,我不喜欢他了,而且也还不想嫁人。”我执拗扯住他明黄色的宽袖,那一抹鲜亮色泽让我觉得很安全,就好像父皇在身边一样。


    太子没再就这事说什么,只疲累的揉了揉额心,转而继续面对满桌的奏折。


    天亮前他需将积留的政务都处理完,大概都没空与我闲话了。


    本道此事就此揭过,然而半月后,太子突然与镇北王抱成团,朝西南黎真族发难。


    黎真族是西南的王族,一时间黎媛在京中处境变得尴尬万分。


    锦家作为朝中清贵,锦老太傅直言不愿纳与大梁敌对的蛮族女子入门,在家中绝食以明志。


    无奈之下,母妃只得宣布黎媛与锦城的婚事作罢。


    听说后来黎媛在母妃面前哭得死去活来,说太子此番出兵根本毫无道理,黎真族更是从无反心。


    我不知太子与镇北王达成了何种交易,只是那段时间他看我的眼神有些闪躲,更不再允许我在东宫留宿。


    这一年来,父皇病重,娘娘薨逝,母妃忙于护着黎媛不被流言所伤,而我独自一人,已被太子排除在生活之外。


    面对太子的日渐疏离,我有些难过,不知该去或是该留。


    只是我每日都去承乾宫探视父皇,虔诚跪在他的龙床前许诺,只要父皇能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最青春年少的年纪,我却分毫感受不到自己活在这世上的痕迹,周围一切于我,似乎都毫无意义。


    那段时间,我其实十分想念母妃,想她能向对黎媛那样,温和的与我说几句话就好。


    我曾亲眼见到她在伸展着密密枝桠的桂花树下拥抱着黎媛,秋日阳光从枝叶缝隙中洒在她们身上,显得那么的温暖,像一副温情脉脉的水彩画。


    我的生日在十二月十四日,年末最冷的时候。


    十六岁生辰那晚,杜若给我送来一碗长寿面,努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姝妃娘娘想必今日需操持的事太多,明日定会来给公主补上生辰礼的。”


    我瞧了眼薰笼上搭着的五彩丝帛裙,没搭腔,自顾自去吃那碗面了。


    如今父皇还病着,宫里头不准办喜事,我原以为及芨礼也省了,没想到面刚吃到一半,外头宫人尖着嗓子通传道:“太子殿下到!”


    杜若面上浮现惶恐的表情,我立即放下筷子,提着裙摆往外迎。


    但见夕阳在地上拉长一道清隽的影子,我抬头欣喜又有些委屈的唤了声:“皇兄。”


    太子目光温和,抬手摸了摸我的头,牵着我的手走进内室。


    这一刻,我几乎以为过去熟悉的皇兄回来了。


    更加意外的是,皇兄竟会亲手给我束发。


    按照大梁的风俗,女子十六岁及芨,便能将头发束起,梳成各种各样的发式。


    “殿下,让奴婢来吧!”杜若有些慌张,两只手可笑的悬在空中,想要接过太子手中的梳子。


    我则止不住的嘴角上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顺竿子往上爬道:“听说镇北王这次送来的贡品中,有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皇兄带我去看看呀。”


    太子的手微微一沉,玉檀梳的齿尖刺到头皮,微微的疼痛令我不适,生气拂开他的手道:“皇兄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李景轻轻的道歉,语气显得有些奇怪。


    可惜当时我没发现,太子并非因当下而道歉,而是对他将会对我做的事而道歉。


    (2)礼赠


    长信宫悬挂着白幡,哀乐声夹杂着呼呼的风声,隐约还传来阵阵女人的哀泣。


    角落里,东宫的掌事太监张衡正用压低得不能再低的气音,教在内务府做事的干儿子安顺给内命妇奉茶:“这种场合不讲求享乐,旁的贵妇们都罢了,只司马家的人万万不可怠慢。”


    皇后歿了,后宫便是姝妃一手遮天,即便如张衡这般得势的太监,也得趁早表明态度。


    尤其是在司马家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更得要好好拉拢一番,为自己的将来铺好路。


    “嗳,儿子记下了。”安顺是个小滑头,本来也打算去司马夫人面前献殷勤。


    干爹如此一说,更换上一副舔得不能再离谱的嘴脸,巴巴的端着茶盏去了。


    张衡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目光里浮现几分讥诮。


    等丧仪散了,他独自一人打着灯笼去了琉裳殿。


    六七个玄衣侍女将他拦下,说是三公主今日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任何人不得来打扰。


    张衡心里冷嗤了一声,心想刁奴肖主,这琉裳殿的丫鬟,皆跟其主子一般目空无人,从不将他们这些阉人放在眼里。


    若是往常,他绝不来贴这冷屁股,但今日太子殿下交待的事,万万不能出差池。


    “太子殿下有话要奴才带给三公主,还请几位姐姐方便方便,行行好,奴才传完话就走。”张衡从怀中掏出用帕子抱住的珠宝,正要展开,便听见一道清脆的嗓音。


    听到这个声音,挡在殿门口的女侍们皆低眉垂目,自觉的分开站在两侧。


    张衡抬眼看见那道纤丽的倩影,心情稍微好了些,脸上露出几分真心的笑:“紫姑姑好。”


    “公公安好。”苏紫走上前来,瞧见他手里捧着的东西,‘扑哧’一声笑了:“公公当我们琉裳殿什么地方,竟也来这一套。”


    张衡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将帕子包着的珠宝首饰重新收进了怀里。


    他是贫苦人家出身,自是满身铜臭味,而这里是琉裳殿,小公主自搬进来,便被皇后娘娘用天底下最上等的金玉养着。


    除去陛下隔三差五的赏赐,太子更恨不得将全天下宝贝都搜罗来给他的宝贝皇妹。


    但,这都是从前了。


    张衡被紫姑姑领着进了琉裳殿,一路闻见那种既不恼人又沁人心肺的甜香,猜测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香料,竟这般别致,比上回来闻见的更清雅。


    “她们也不是有心拦你,今日三公主确实情绪不大好。”苏紫说话间,眉目似有淡淡愁绪。


    张衡自是知晓三公主情绪不好的缘由,但只佯装不知的问:“不知三公主为何事不愉,可是这些日子参加丧仪,玉体累着了。”


    苏紫转过头,不轻不重的瞧了他一眼。


    张衡喉咙里无来由的一滞,险些被口水给呛着,又找补似的添了一句:“三公主这是仁孝,大义。”


    苏紫不喜这些阿谀谄媚的太监,心中已有些恼意,便让他在偏殿中等待,自己则转去寝室告知三公主。


    室内的熏香比外面更加清淡,一扇琉璃架花鸟屏风上,搭了几件素白的寝衣,少女贴身穿的衣服料子柔软,且散发出淡淡奶香味,调和了薰笼里的花香,给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适感和安逸感。


    苏紫一愣,赶忙转过屏风去,果然三公主已经醒了,正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发呆。


    公主甚至连贴身的寝衣,都已经自己换过了……苏紫暗恼自己的失职,上前给小公主披了个丝帛在背上,轻声哄道:“殿下怎么就起身了,天都还早呢。”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李幼卿目光湿润,如一只未断奶的小羔羊,极惹人怜惜。


    苏紫却不敢再多话,转去倒了一杯冰牛乳,回来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李幼卿喝完了牛乳,又坐回到床上缓了会儿神。


    “不是说晚上别来打扰吗,何事。”少女清冷的语气,与那张娇美得不带任何攻击性的面庞不甚相符。


    单听声音,让人联想到山中密林里垂落的露水,沁满了令人神往的甘甜。


    “公主,是张衡公公来给太子殿下传话了。”苏紫眼见主子领口上的珍珠扣歪了,弯下身细细矫正,道:“那腌货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教唆手下人待司马夫人格外殷勤,在长信宫里可打眼了。”


    苏紫是老国公派到李幼卿身边的心腹宫女,见识本领都在一般宫女之上,且对司马家的很多事也比旁人多一重了解。


    “这狗奴才,把旁人都当傻子。”李幼卿微微蹙眉道。


    这段日子她心疼太子,几乎每晚都悄悄宿在东宫,白天好几次见这老奴的嘴脸,都感觉到十分不适。


    似总在明里暗里敲打自己,应该避嫌,少来招惹太子。


    一直想找机会整治张衡,偏偏他办事滴水不漏,又有皇兄当靠山,让人无从抓住把柄。


    苏紫给小公主把领口的蕾丝整理平整,继续弯着身子道:“这狗奴才,还不是趁机给已故去的皇后出气,太子殿下饶是再端正公允,看到内务府的小太监如此见风使舵,心中难免更加不快。”


    李幼卿垂下眼眸,语气从容不迫道:“姑姑去陪他喝盏碧落茶吧,顺便问问皇兄传了什么话,我就不出去了。”


    “奴婢知道了。”苏紫屈膝福了福,转身之后,神色变得有些忧虑。


    三公主的命令她从不敢违逆,可是这碧落茶,已经许久不曾拿出来过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合适吗。


    身后之人仿佛能洞悉她的心理,清清淡淡的嗓音传来:“姑姑只肖替我做事,外祖父或者母妃那里但凡怪罪什么,本公主担着。”


    这声音听得苏紫头皮发紧,她知道惹了这位小祖宗会有什么后果,加快脚步匆匆走了。


    过了一会儿,李幼卿也收拾停当,顺着下人们才会走的回廊,悠哉悠哉的转去偏殿后头的一个小阁子里,安静等看好戏。


    早就看出,张衡对苏紫有那么点意思,今日这一场也不算辱没了他。


    苏紫做事,自然是尽善尽美。


    偏殿里灯光故意调得有些暗淡,三四名貌美的宫女围着给张衡添茶。


    李幼卿瞧着那腌货眼里的暗涌,纤长如玉的手指从面前的琉璃盘中捻起一颗葡萄,慢悠悠的吃了下去。


    李幼卿在姝云宫中长到九岁,什么烂柿子没见过,犯不着跟几只狗计较。


    或许是她视线习惯了昏暗,隔着一道暗墙,透过小孔,她连张衡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既然深得皇兄信任,应是有些谋略和手段的。


    错就错在,他不该动了凡心。


    三盏碧落茶下肚,张衡已经昏头昏脑了。


    弦乐声和着鼓点,以及女子的轻慢细雨,将给他编造一场华美的梦。


    在这场如春雨般缠绵的梦里,他将和他心仪的女子在一处交合,现实中实现不了的在梦中全都能成真。


    “男人啊,即便成了太监,还想着吃天鹅肉呢。”李幼卿轻轻笑了声,不知他这场美梦要做多久,起身先离开了暗室。


    桃嫣给她捧着长长拖拽到地上的裙摆,防止她脚踩到,一面奉承道:“待会张公公醒来,奴婢们可有笑话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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