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和亲公主手握天子剑 > 13、知寒(修)
    十月十五乃是下元节,作为一年中最后一个月圆节日,不仅会祭祀神灵,祈禳灾邪,亦是最后一次同已故亲人告别的日子。


    卫昭便是在这日清晨接到景元帝诏书。


    圣旨到时,她正绘制完伞面丹青。


    山水隐没,风雨飘摇,正是一幅寒鸦渡江之景。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咨公主卫氏,躬全懿范,有教化蛮夷之功。闻女新丧,朕心伤悼。复册平阳,绶印玺,玉匣铜缕*。赐公主府,食邑三百户。择日回京受赏。”使臣是个白面长须男子,传旨时目不斜视,一副严肃做派。


    卫昭接过公主玉印,以折扇掩口,颇具讽刺意味地笑了笑。


    十年过去,她封号仍旧是“平阳”,亦无封地,公主府是曾赏赐的那一座,所有物什一径省略,可见景元帝在恢复封号这件事上有多么不情愿。


    若非宋猗上奏,这封赏必定要待她回到中州才能摸到点影子。


    “请平阳公主接旨。”使臣将圣旨双手举过头顶,弯腰恭敬道。


    他离京时,圣上曾暗示,若公主有异,可用御赐宝剑将其斩杀。


    虽如此,面对这位和亲西原十年的公主,他仍不敢拿腔作势。


    一介女流,竟能周旋于两国战争间,无伤无损回到故国。如今再得圣上册封,安敢小瞧了她。


    卫昭接过圣旨,扫一眼使臣身后,淡淡道:“宫中旧人来此,为何不行礼?”


    那几人立刻跪地,口里直呼“公主恕罪”。


    使臣这才解释道:“路途遥远,圣上担忧公主不适,特调来宫中旧人服侍。”


    这话到卫昭认出宫婢后才说出口,显然是一种试探。


    若她没有认出这几人,又待如何?


    “不孝女使父皇忧心,实在惭愧。”卫昭掩面道,“使臣舟车劳顿,怎可由此地粗鄙之人服侍,便使孤宫中旧人代劳。”


    “臣不敢!”使臣长揖道,“此乃公主手下旧人,臣乃下属,怎敢随意动用。”


    “使臣为圣上宣旨,身负天子旨意,有何不可?”卫昭嘴角仍笑,眼中却带冷意,“莫非使臣不愿?”


    “……谢公主恩赐。”使臣碰了个软钉子,只好跪地谢恩。


    “使臣切勿行此大礼。”卫昭上前虚扶。


    使臣不敢被她搀扶,飞快起身,以精神不济为由退下,后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这位公主,果真难缠得很。


    卫昭目送使臣远去,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收了纸伞往后院走去。


    往日这个时候,宋猗早已去了军营。


    下元节到来,她这个广武城县主亦是要去亲自带领百姓祭祀水官,祈求神灵录奏天廷,为人解厄。


    凡人拜的天庭么,亦同人间流程是一样的。


    卫昭推门而入,不想与房中人两两相望。


    宋猗坐于床边,手边放着两瓶伤药,外袍掀起大半,精壮的腰腹裸露在外,一道深而窄的伤口已经结起厚痂。


    她收起缠绕腰腹间的布条,将外袍放下,平静道:“臣不便行礼,还请公主恕罪。”


    “你便做你该做的。”卫昭不甚在意,随手将纸伞放在书案上,“你我眼见皆非寻常,在这片土地上,什么残肢断腿没见过。”


    宋猗不答,理好衣摆,又将门掩上。


    卫昭挑眉,“你今日怎这样磨蹭?”


    宋猗淡淡道:“今日下元节,午后便要祭祀水官,是以早晨无事。”


    她走到书架边,从后头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兔儿灯。


    白兔的形状,耳朵内透着粉,身上绘制着彩色纹样。


    卫昭皱眉:“我要的那只灯笼呢?”


    宋猗薄唇轻抿,开口道:“便是这只。”


    卫昭冷笑道:“我要的是原来那只灯笼,怎么?广武君也终是嫌它破旧不堪用,拿新玩意儿来哄我么!”


    她本就养尊处优,娇生惯养。


    香车宝马、雕梁画栋,奇珍异宝,要什么稀罕物件没有。


    不过是那夜风雨大作,宋猗浑身湿透,却未曾抛下那只廉价的灯笼,令她略有动容。


    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她白白来此一趟!


    宋猗眼神闪过一丝茫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发怒。


    “没有嫌弃。”她重复道:“就是这只。”


    卫昭一把夺过兔儿灯掷在地上,那纸糊的灯笼“刺啦”一声破了个大口,白兔脸部破损,显得有些狰狞。


    灯笼撕裂,卫昭脸色更差,她双目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抬脚便要踏碎那只兔儿灯。


    “也罢,我早知这些随处可得的廉价玩意儿,也并没什么值得珍重的!”


    一只手上前拾起兔儿灯,卫昭便踩了个空。


    宋猗叹气道:“这便是用原先那只灯笼拆解了重做的,只增添了些新骨做耳,主体材料并未更换。原想今年最后一个月亮节便要到了,方做成兔儿形状。此事确是我自作主张唐突了,望公主见谅。”


    卫昭缓慢眨了下睫毛,一双桃花眼中似有朦胧而浓重的沉郁。


    宋猗的语气放柔和了些,她轻声道:“若公主不喜欢,我便还原——”


    卫昭斜她一眼,将那未尽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宋猗放下兔儿灯,又展开纸伞,见伞面画作极为精细,显然不是随手涂抹。


    “多谢公主,我很喜欢。”她摸了摸伞骨,目光中似有回忆,“这把伞乃是我父亲为我母亲手制,一直放在旧宅中无人打理,木质已有些腐朽。那日风雨,我将它取出使用,损毁也是意料之中,遮风挡雨本就是油纸伞的职能。”


    卫昭坐下抚摸那只兔儿灯损毁的面颊,闻言抬头看她。


    宋猗继续道:“后来我将纸伞重新修缮,材料已替换大半,心中仍赋予它原先的意义。这就有如百年前铸成的木桥,今朝使用虽几经更换木材,但依然在承载最初制作时的责任,便没什么可惜的。”


    “果然是惯会哄人的。”卫昭冷哼一声,拨动兔儿灯的耳朵,不知她是怎样制作的,两只兔耳竟会前后左右地活动。


    “不需修补么,风灌入便会熄灭了。”宋猗问。


    “又不缺这一只灯笼用,有甚好补。”卫昭瞥她一眼,将兔儿灯握在手中,“今日京中使臣传旨,我已恢复封号,你准备一下,过几日便出发。”


    “好。”宋猗应声。


    *


    入夜,白日祭祀的热闹已归于平静,十里亭外孤坟寥落。


    低矮的坟茔前,霁月抱着一袋子东西跪地。


    她额前系白布,身着麻衣,在坟前摆下几样祭祀用品。


    新米小团子包素菜馅心,豆泥骨朵,是往年此时祭祀水官神时,鹦哥最喜爱的食物。


    因她馋嘴容易积食,闹得肠胃不适,往年霁月都看着她,不令她多吃。


    鹦哥并不会不高兴,只会缠着她撒娇卖痴以求多讨些吃食。


    如今年节又到,食物摆满,她却再吃不到了。


    早知如此,以往便应让她放开了吃。


    霁月插上一炷香,看着青烟升起,终于落下一串眼泪。


    右眼下方的红痣仿佛被洗刷更艳。


    “我托人裁了如今最时令的纸衣,你最爱俏,应当欢喜。”她拿出几套彩色纸衣,中间夹着几朵棉线团,“寒冬已至,我听闻纸衣夹杂棉毛,便能让寒衣变暖,使你免受严寒。”


    霁月点燃手中纸衣,轻洒黄纸。


    “我性情独,父母亲人走得早,众人里只和你亲近。”她喃喃道,目光中似有茫然,“往日我从来不明白,这些祭祀仪式有什么用,人已是死了,不过是一摊烂肉,纵做再多又有何用。”


    “如今你走了,我方才明白,活人做这些只为寄托哀思。”她抹去眼泪,颤声道,“从此天大地大,再也无处寻你了。”


    她说话时并不是很大声,却能清晰传入不远处二人耳内。


    “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终始一也。*”宋猗看向麻衣少女在坟茔前摆放的物什,忽而开口道。


    她依旧是惯常不徐不疾的口吻,念完这段《荀子·礼论》的内容,却不再继续说下去。


    卫昭看她一眼,心下有些诧异,随口接话道:“用生前方式待死者之死,送走死者如同她还活着那样,那么即便逝者已矣,依然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世间。”


    宋猗站在一旁,静默无声。


    良久,她才开口道:“确如此。”


    她的状态有些古怪,卫昭眨了眨眼睛,瞥见她发间纸灰,心下大概明白是为什么。


    午后祭祀结束,她应当是去扫墓了。


    宋猗垂眸,平静道:“我幼时,家中时常在逢年过节摆上一桌空碗筷,放上些吃食。后来空碗筷越来越多,我一人便要摆放几十双碗筷。”


    宋家后人,往往尚不会读书识字时便已习惯接触死亡,丧礼是她接触到的第一个活人礼仪。


    那时她三岁,被父亲抱在怀里,茫然无知地看着母亲苍白僵硬的身体躺在一口棺里,那截泛着青色的脖颈缝上黑色的细线,密密麻麻扎在她的心里,被泥土覆盖。


    宋家女儿,披挂上阵时从来无惧生死。


    她在战争中失去了作为主将的母亲。


    十岁时,边关百姓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挖出,她在房中静坐五日,亲手刻下宋家几十口灵位。


    十年前那场大战,曝尸遍野,风霜雪埋,使人无处拣骨。


    她很少去看那一排排的灵位,如今坟里也不过埋着宋家人生前衣冠,而无尸首。


    她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哀喜,似在讲述一件无关的事。


    卫昭便回想起宋家旧宅那座刻着她身高的亭子。


    三岁到十岁,然后便再没有记录了。


    “我见到你在柱上刻字。”卫昭道。


    “唔?”宋猗先是疑惑,继而与卫昭对视,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黑沉的瞳孔闪过一丝窘迫。


    卫昭挑眉,柔声道:“广武君——”


    宋猗被这极其甜腻的嗓音叫得心头一悸,抬眸看她。


    “我会送霁月离开此地。”卫昭与那双黑沉的眼睛对视,弯了弯嘴角,“你会阻止我吗?”


    宋猗道:“公主唤我来此,便是为了此事?”


    她本不必告知任何人,直接将霁月送走。


    卫昭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噙着笑,充满试探地看着她。


    “那对父子先是活着,后来暴毙,应当是公主的手笔吧?”宋猗道,“我若要阻止,是否先将公主扭送府衙?”


    “你可以试试,我不会反抗。”卫昭眯起眼睛,懒懒答道。


    她倒要看看,这位以清正著称的大将军,是否真的不近人情。


    宋猗走近一些,垂首看她。


    她的身型极具压迫感,高高在上的公主被迫仰头,神色不愉。


    这副姿态,无论怎样看来,都不大会是当场就范的模样。


    宋猗叹了口气,单膝跪下,行礼道:“臣知法犯法,放走要案犯人,请公主责罚。”


    她既不会将犯人扭送官府,亦未曾和权力直接杠上。


    在对方给出的两种选择中,她选择了第三种方式。


    卫昭若有所思看着眼前人——宋猗今日未曾簪发,只用系带简单束起。


    她跪在地上,身板如松如竹。


    莫名的,卫昭走了下神,心想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发顶。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宋猗垂首时浓黑的睫毛亦下垂,直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竟有种奇异的脆弱感。


    一个绝非顺从,却任人生杀予夺的姿态。


    卫昭心情有些微妙。


    以宋猗的身高,平日里莫非都看到的是这般情形?


    “伸手——”她俯下身,柔声道。


    宋猗伸出左手。


    卫昭道:“另一只。”


    宋猗便依言换只手,抬起时晃眼便能见到手背上烫伤未消,已然发黑。


    卫昭眼神闪了闪,桃花眼中划过一丝短促的异色,又很快归于平淡。


    她直起身子,从袖中取出一物向前一抛,“生肌膏,一日三次,连续七日。”


    宋猗接住那只瓷瓶,冰冷的布料从她脸上拂过,一触即分,带着极淡的桂花香气。


    一支熟悉的骨笄插入发间,宋猗微怔。


    “物归原主。”卫昭抚过对方耳畔一缕长发,指尖从侧颈跳动的血管上划过。


    她曾听过很多关于“广武君”的传闻,在战场上,宋猗是所向披靡的银甲骑兵,十八岁拜将,战无不胜。


    晏国边民感激她,奉其为神兵天将。


    亲眼见到宋猗,是在西原王帐中,那时对方一身狼狈,险些失去性命。


    收复奴隶营,单骑斩敌首,此后种种,无不证明宋猗确实强大而悲悯。


    她确有被万民信仰的资格。


    但此刻,她只能跪在自己面前,为了成全他人,由上位者任意处置。


    卫昭不再问值得与否,她早已知晓对方的答案。


    如今只不过是得到更深层的验证。


    ——是头倔驴,却又不完全推着磨走。


    卫昭颇觉遗憾地叹口气,多好多称手的一把刀,这人为何不能长长久久为自己所用?


    “起来吧。”她弯了弯唇,微抬下巴,居高临下恶意扫视对方全身,缓缓道,“广武君放走犯人,我亦将她带走,既是共犯同谋,还说什么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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