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和亲公主手握天子剑 > 20、兼济(修)
    她的嗓音仍旧柔和,眼神却像一把尖锐的刀子,比深冬的霜雪更冰冷。


    宋猗只觉这股寒意在身上流转,最终落在肩头。


    平阳公主原本锋利的气势一滞,眼中升起些许细碎的情绪。


    宋猗玄色衣领下方露出一小截裹住伤口的亚麻色布条,同侧脸一样,沾染上些许的泥尘。


    那双满是疤痕的手抱住巨大的圆木,指缝中亦有土色。


    这副灰头土脸又邋里邋遢的模样本应让人嫌恶,但她竟然生出几分想要上前触碰的欲望。


    卫昭凝视对方修长的脖颈,那里似乎是宋猗身上唯一暴露在外,显得格外脆弱的地方。


    她的指尖曾划过那截侧颈,皮肉下跳动的血管有力而勃发。


    她的鼻间嗅闻过对方溅落的鲜血,舌尖尝过咸而湿热的汗水。


    宋猗亦会受伤流血,热极出汗,与旁人并无不同。


    但从未有人让她生出这样强烈的意动。


    宋猗是实际的,温热的,伸手可触及的。从传闻中落地,比传闻中更加赤忱。


    她生于宫中,长于宫中,见过最多的虚与委蛇,权力倾轧。


    宋猗自然是让人高看几分。


    这份诚挚似乎能容纳下所有人,唯独规避她的邀约,便显得不是那么让人欢喜。


    她确是想要利用对方争权夺利,并非真心实意为天下百姓打算,那又如何!


    世间男子蝇营狗苟,不过是为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千古帝王,争江山社稷,霸名伟业。赋税徭役,征田蓄奴,条条律法,种种限制,俱是为了维护手中权柄,何曾真心怜民生艰苦!?


    她从泥淖中爬出,见识过无数糟污,无人得以幸免。


    京城权力斗争更甚,身处漩涡之中,谁人能独善其身?


    宋猗本有破敌之能,却甘于此间平庸。


    一片济世心,若连自身都无法保全,谈何兼济天下!


    她抛出橄榄枝,亦是可惜这把与众不同的天子剑,终要受天子摧折。


    自幼,她想要的,从未失手。


    卫昭站得远远的,她静立时随意而舒展,仪态如瓶中红梅,矜贵而艳丽。


    风雪覆山水无色,她本该是唯一盛放的烈烈鲜妍。


    但她眉目间始终萦绕着一股将枯未枯的暮气,与凛冽暴戾,充满腥气的血色缠绕,虚妄而缥缈。和周遭西林寨中,大小女子身上热腾腾的活气格格不入。


    她似乎对世间并无期许,也无眷恋。


    轻飘飘,空荡荡,像一片流云。


    不知为何,宋猗想到十几岁时,曾去往大漠。


    那次是她初次领兵,带领一小队人马驻扎在异国戈壁外围。


    有一起夜谈的游商朋友说起自己家乡甜瓜,痛哭流涕,俯身亲吻脚下土地,祈求异国的军队放自己离开。


    她是最寻常,最普通的沙漠子民,狡猾而勇敢。


    如此畏惧死亡,却将晏国军队带入沙漠死亡谷最深处,迎着刀锋又哭又笑。


    宋猗从友人的眼泪,滚烫的血液里,见识过一个鲜活生命对尘世万般的不舍,和刚烈的柔情。


    十三四岁的年纪,本该在星光闪耀下,无忧无虑围着火堆跳起家乡的舞蹈,而不是血溅三尺,为国赴死。


    宋猗不喜欢见到热烈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枯萎,也不喜欢战争,更厌倦世人对权力无休止的争夺。


    但她身后便是万千百姓,身为将士,不得不战。


    沙漠广阔无垠,似乎永无边际,她看不透,走不出,深觉自身渺小。


    如徒手捧起一堆黄沙,越是紧握,便越是流逝。


    从小到大,家人、朋友,师长,她什么也留不住,从此不敢再问这世上往来去留。


    平阳公主想要利用她手里兵权,为自己争取一条天下女子从未走过的路,向她伸手,她却退缩,并不敢握。


    卫昭是缥缈的流云,敢将自身的退路截断,去争取那似乎并不可实现的野望;也似燎原烈火,将晏国的困境一举打破。


    内心深处,她感激对方替她做了决断,甚至期望以后再不用有战争,不必再掠夺他人性命。


    对方欲开辟的另一个战场,与她所愿终究是背道而驰。


    宋猗看着卫昭缓缓走来,因为久站原地,衣摆下沾染上一片融化的雪痕。


    此刻,她似乎才沾染上几分红尘世俗。


    卫昭走近一些,两人隔得极近。


    宋猗淡色的嘴唇微动,却见对方伸出白玉般的指节。


    侧脸一凉,人体独特的触感轻拂那片肌肤。


    卫昭将对方脸上那片泥灰擦去,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一片黑灰糊满手心,似白玉微瑕。


    就连宋猗也不由在心中感叹,这泥土出现的不合时宜。


    “何苦脏了你的手。”她道。


    卫昭慢条斯理道:“我的手便没干净过,只怕脏了犬奴脸面。”


    话音未落,她便又伸出手,将手中污秽涂抹在对方另一边干干净净的面皮上。


    有了第一回,宋猗本可躲开,但她未动,只任由对方抹开那片黑灰。


    卫昭微微一笑,抬眼看她:“犬奴若不愿,谁也强求不来。如此识时务,倒教人误解。”


    宋猗与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对视,心中微叹。


    她面色平静道:“你的手,很凉。”


    卫昭这才似发觉手中铜炉已经燃尽,对着一旁眼含好奇神色的女童道:“你来,这个给你。”


    阿越吃了一惊,指了指自己道:“我么?真的给我!?”


    “先前欠你一枝红梅,补上此物,可否?”


    “哇!当然可以!这个可贵了吧!”阿越并未丢开手里的木材,将其双手抱在胸前,张开黑乎乎的手嘿嘿笑道,“麻烦漂亮姐姐,挂我手里!”


    卫昭挑眉道:“这是个铜炉,分量不轻。”


    阿越从木材后头灵活钻出半张脸,眯眼笑道:“漂亮姐姐别担心,我力气可大啦!这点东西不算什么,我以前在家里天天背几十斤柴呢!”


    卫昭一愣,下意识与宋猗对视。


    对方那双黑沉的眼睛缓慢眨了眨,流露出几分茫然。


    宋猗似乎有些走神,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半晌才道:“……给她吧,她跟着我学点木工,负重也是需得锻炼的。”


    “学木工?”卫昭这才明白,这大小二人扛着一堆干木头是在做什么,不由诧异道,“不学武功,学什么木工?”


    宋猗点头道:“若要学武功,自可以去杨九妹那里训练。”


    卫昭看向黑乎乎的女童,若有所思道:“学好武功,便可不用受制于人,为什么不学武功?”


    阿越急切道:“木工可好啦!咱们寨子里没有会做这些的,待我学会,便可以替大家制作日常所需!便不用去外边花大价钱买啦!”


    为了她人?


    卫昭沉默一瞬,看一眼宋猗,又看一眼女童,似笑非笑道:“你的徒弟,为何同你一样——”


    天真又赤忱,往往令她这样钻营的俗人觉得愚蠢可欺。


    宋猗神色一凝,低声道:“不是徒弟……”


    “也对,应是徒妹。”卫昭略一点头,面无表情道。


    “师父!”阿越从善如流道,“我听寨主说过,‘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大姐姐教我学习做木工,自然是我的师父啦!”


    “……”宋猗沉默一瞬,嘴唇张了张,便听身前人嗤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犬奴可要当好了。”卫昭见她吃瘪,不由内心畅快,当下心情悠扬,将手中铜炉挂上女童腕间。


    “不过,你是女子,应当叫师娘才对。”卫昭乐不可支。


    阿越点点头:“师娘!”


    宋猗便闭上嘴,心里暗叹。


    也罢,总之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又无师徒之仪,不至于因自己身份扯上什么麻烦事。便是让平阳公主一笑,又有何妨呢。


    两人谈笑间便有寨中女子上前,开口问道:“为何扛着木材,是房中缺少柴禾吗?客人来仓库领取劈好的便是,何必这样费力?”


    阿越看一眼宋猗,见她没有阻止,便道:“是要做木工!我给师娘打打下手!”


    那女娘无视称呼,准确抓住重点惊讶道:“这位客人会做木工?”


    宋猗点头道:“会一些皮毛,说不上多精巧。”


    “可否让我看一看您制作的物什?”


    “并无不可。”


    女娘跟上几人,看到那张矮桌,顿时有些爱不释手。


    “这也太好了,稳稳当当,方方正正,还做了圆边!怎能说是皮毛?咱们以前村里的木匠也不见得能做得比这个更好!”她感慨道,“您谦虚了!”


    卫昭挑眉,她虽不懂木工,但东西好坏还是能看得出来。


    在她看来,这矮桌也就算得上是个桌子的样子,远远称不上“好木工”,但在寻常人家,这竟然已经称得上“很好”了。


    宋猗放下肩头圆木,活动一下肩膀,眉头轻皱。


    没有内力傍身,确实更容易劳累。


    她淡淡道:“我答应阿越教她学习木工,寨中若有需要,亦可遣人来学。”


    “这怎么好!”那女娘摇头道,“您是客人,愿意教阿越已是她的幸运。原本外头女子想学木工,便是不可能之事,更别谈学一门手艺需得奉上钱财,咱们已算是占了便宜。”


    卫昭有些诧异,原以为寨中女子皆是出身市井间,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未曾想到竟遇上这样极有原则的一番发言。


    那位程寨主识人确有几分本事。


    “我已与程寨主达成协议,若寨中有需要,皆可来学习。”卫昭柔声道,“也不必收取什么钱财,我们知晓寨中不以钱财交易。”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都略带惊讶地看过来,就连宋猗眼中也有几分闪烁的异样情绪。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犬奴一向如此,为何惊讶?”卫昭投去一个揶揄的微笑,淡淡道,“你我二人,虽暂时兼济不得天下,未曾有如此发达之能力,但支援一个小小山寨,还是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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