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的云山并不分东林与西林,山上的寨子还叫做连云寨,名声很响。


    这名声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就连乌衣堂这等亦正一亦邪,收钱办事的江湖组织亦不愿与其为伍。


    连云寨是山贼窝点,规矩极其严苛。要想加入其中“挂柱”,成为正经的山匪,就得先要有引荐人,再贡献些宝贵财物,最后“试胆”成功,确保是一等一的大混球,真恶人,才可进山。


    “试胆”往往是派出一项具体的任务,例如烧杀劫掠任意一件。或是被绑在木桩上,让寨中不会射箭之人射上一箭。若未死或者未被吓到,便算过了胆量这关。


    对于杨九妹来说,这“试胆”和财物并不难,引荐人却得是寨中熟人作保,便很麻烦。


    走投无路之际,她听闻妙音真人来到太原乌龙观,为有缘人指点迷津。


    妙音真人出身官宦世家,自小做了女冠,修得一身极高深的武艺和占卜之术,在江湖中广结善缘,关系遍布大江南北,于武林中很有威望。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前去乌龙观,恰逢一大一小二人于树下讲道。


    小的那个女童像个小大人,声音清脆,行事却很规矩,个子也高,这与她一张秀美稚嫩的面容很不相符,看着十分怪异。


    年长的女冠一身素色,黑发高束,浑身装扮看着清冷出尘,五官面容却很温和。


    这二人,虽看上去是江湖人,却无刀口舔血的凶煞之气,看起来极为寻常。


    女童道:“弟子有事不明白,想请师父解惑。”


    年长的女冠道:“你说。”


    女童便道:“弟子观此地匪徒,个个身强力壮,比贵族身边的侍从更有本领,为何要落草为寇,不干一番正经事业?”


    女冠反问道:“你可知这连云寨寨主是何人?”


    女童眼中闪亮,似乎想求夸奖,她快速道:“师父是想考教弟子新到一处地方,能否知晓江湖秘事么?这个弟子初来便仔细打听过!传闻连云寨寨主云山蛟乃是太原云山脚下,白云村人。他自小不逊,十岁杀母,遁入山林中三年,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极刁钻的身法,从此拉上村里一大波半大年纪的混混,到处烧杀劫掠,自称是绿林好汉,当世枭雄。”


    女冠笑道:“瞧瞧,描述江湖势力,你已带上朝堂对武林的主观喜恶来了。”


    女童行江湖礼道:“师父说的是,弟子出身行伍,自身已有立场。心中怀有对连云寨的厌恶,陈述也带了情绪。”


    女冠淡淡道:“连云寨恶名在外,云山蛟行事张扬残暴,引人厌恶也是自然。但你又是否知晓,连云寨中,有被逼上云山的逃兵;有逃避赋税徭役的平民;还有被掳掠的妇人?他们曾经都是你曾决心守护的平民。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要舍弃安定的生活,过这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日子?”


    女童略一思索,眉头皱起:“师父是说,一个势力,是由多种人组成的。若是领头人的策略出了问题,那么他的手下自然也会行恶事。被掳掠的妇人无辜,可逃避兵役,赋税力役,便是对的么?”


    女冠摇头道:“你了解过大晏的徭役制度么?”


    女童想了想,背书道:“凡国家无偿征调百姓所从事的劳务活动,皆称为徭役,包括力役和兵役两部分。成年男子每年一月,直到老年免役时为止。*”


    女冠道:“条例背得很熟,个中关节你明白么?世家贵族无需服役,但凡有些钱财,还可支使他人代为服役。如此穷人一年到头便卖劳力过活,若路途遥远,中间还可能病死累死。若迟到,按律法当罚款,若无钱财,便会遭受皮肉之苦。在那等恶劣环境下,受了刑罚,亦是死路一条。若是家中男丁服役,你猜猜看,又是谁在家中照看老人孩童,耕地种田?”


    似乎长久以往的观念被颠覆,女童呆住半晌,才道:“原来如此……是弟子狭隘……贵族,法案,原来有诸多不公……百姓如此艰难,可弟子看到这太原城中,纨绔子弟为了享乐,致使身边能人受难。这样的贵族,真的值得军中兵丁保护么?”


    女冠见她仿佛要钻牛角尖的模样,伸手一点自己小弟子的眉心,笑骂道:“小小年纪,想的倒挺多。你若想出尘,便谨记我道家思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犬奴能做到这点,便也离圣人不远了。”


    女童喃喃道:“可弟子连听闻云山匪徒的恶行亦不可当做寻常,又怎能成为圣人?”


    女冠见她仍在沉思,肃然道:“犬奴以为你我和纨绔贵族可有不同?”


    女童回过神来,惊讶道:“自然不同!”


    女冠微微一笑,轻抚她的发顶,“可我却觉得,这天下门阀士族皆是相同。试想若有一天广武城破,你手下兵丁为保护主将赴死,你可是享受了‘被保护’的特/权?”


    女童道:“师父是说,如今我看不上这等纨绔子弟,可自身亦享受贵族权益,我与他们并无不同?”


    女冠不顾形象地俯身,与自己的小弟子视线在同一水平位置,与她对视,眼中带着一丝冷酷。


    她轻声道:“这世道便是如此,强者掌握更多资源权力,弱者任人践踏。我自小在江湖中,却仍旧受家族蒙荫。犬奴掌握武力,此后还会掌握兵权,可曾想过要成为何种人?”


    女童缓缓道:“弟子明白了。生在此间,出身已是注定。若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自当身先士卒,愿成为大树,佑护树下芳草。”


    女冠点头,袖中微动,她柔声道:“那便按你心中所想去做吧。”


    杨九妹在暗中被柳叶敲了一记脑瓜,这才发觉早已被这师徒二人发现。


    她便是在那时认得了宋猗,以及宋猗的师父妙音真人。


    彼时宋猗尚且是个刚满七岁的幼童,虽有心助她,却也无力对付一个称霸山头的匪寨。


    杨九妹原想,将程素英救出便离开此地,因听妙音真人一番讲道,亦有所触动。


    宋猗得出“佑护弱小”的论断,她却不以为然。


    云山蛟算什么东西,若非她武功全失,这匪首她也想当当。


    难道只许这些臭男人称霸一方,女子便只能为人鱼肉,做被掳掠的对象么?


    宋猗听了她的想法,沉吟片刻,深以为然道:“九妹说得对。我是女子,我的母亲也是女子。我们宋家女子,个个都做将士在战场上搏杀。就是历朝历代,战乱时军中亦有女兵。这样看来,你想当匪首也没什么奇怪。想来若九妹做了匪首,这连云寨亦不会像如今一样行烧杀劫掠之事。”


    杨九妹侧目道:“既做了山匪,还分什么好坏?你是好人!我可不是!再者,你明知我比你大!”


    宋猗摇头,煞有介事地背手道:“不好不好。你要是做了坏人,待我长大,岂不要率兵来此剿匪。到时候熟人之间兵刃相见,岂非不美?再说,这年纪大小有甚好比较?待到七十岁,你也称‘九妹’,岂不趣事一桩?”


    杨九妹怒道:“做不做好人另算!我只知道这世上当事人不觉得有趣,便不是趣事!”


    宋猗便拱手致歉,笑道:“对不住,言行无状,自然是要赔礼。看来这个好人,我却做定了。”


    她自小跟在妙音真人身边,对江湖秘事以及武林秘籍如数家珍,很快便打通道上关节,赠予一本特殊的内功心法,将杨九妹送上云山。


    这本内功心法能兼容所有的外功,并不像寻常的功夫,乃是成套的内外相结合。


    杨九妹乌衣堂杀手出身,被废去多年内息,亦不可再使用乌衣堂外功,否则便会招来无休止的追杀。


    多年拼杀,早已习惯了过往招式,一朝重修,更比初学者更难。


    两人谈笑间虽已将连云寨未来发展安排得明明白白,可这事本身却是万分凶险,并不简单。


    好在她并不怕麻烦,又极其擅长改装易容。将那本内功心法献上后竟真叫她得了云山蛟的赏识,混进中层。


    云山蛟虽擅长身法,内功却平平,他得了这本精妙的秘籍,自是废寝忘食。


    杨九妹亦苦修那本特殊的心法,在时间上,她和云山蛟几乎是在同一水平线。


    一整年的时间,程素英得了云山蛟信任,与她里应外合,与寨中被掳掠的女子联手将云山蛟杀死,一举夺取连云寨。


    程素英当时怀有身孕,最终却生下一个死婴。


    杨九妹杀敌归来,只听闻了消息,并没见过那个婴儿。


    如今这个孩子却活生生站在众人面前,将当年不为人知的旧事一举掀开,露出里头血淋淋的真实。


    对面质问掷地有声,程素英却未回答。


    杨九妹杀死她的血亲,她抛却亲生骨肉,似乎都是有违人伦。


    无人回答,小椿眼中的愤怒更甚,她大声道:“怎么?你们平时满口仁义道德,说是收留世间苦命女子,如今都说不出话来了!?”


    杨九妹看一眼程素英,却见她眸光冷凝,似乎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若当初没有想替程素英赎身,她的家人也不会死在自己手中;若自己没有离开太原脱离乌衣堂,她也不会出城被山匪掳走;若当年直接带着程素英便走,她可能便不会生下不情愿的孩子。


    她此时面临的种种问题,皆是因她而起。


    若人活在世上有自己的命数,她便是对方的劫难。


    杨九妹心里大恸,神思恍惚间腹部一凉。


    她低下头,看见一柄锋利的匕首握在少女手中,对方冷笑道:“既然程寨主做不出决断,我作为她的直系血亲,便替她做了决定。不如你去死吧,便算还了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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