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寨主,今日局面,难道不是你一手策划?”卫昭抬眸,目光如炬,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我再问你,谋划多年,你真舍得放弃?”


    “自然不舍得。”程素英苦笑,心下震动。


    仅半个月,对方原来已看明白这一场祸事的根源。


    她的父亲是“君子”。


    但她从来不是。


    经营这一场,诸多私心,种种谋划,持续十几年,又怎甘愿随意舍弃?


    十五年前,乡绅豪族侵吞官府救济,高价售卖粮食细盐。


    她曾劝说父亲假意迎合,待拿到物资后再徐徐图之,被严厉呵斥。


    父亲的气节换来家破人亡,万民唾弃,心中怎能无怨无恨?


    东林寨,实际上是她一手放任出来的活靶子。


    若云山没了山匪,她如何在阮氏势力下浑水摸鱼?


    若东林寨不曾烧杀劫掠,又怎能能体现出西林寨的好处?


    云山恶匪的存在,让西林寨能光明正大通过收取过客游商的“保护费”,为她提供养兵的财产。


    她的目的,是太原豪强,是阮氏一族。


    她要让致使她家破人亡的刽子手付出代价!


    杨九妹杀死她的家人,阴差阳错之下她早已知晓。


    致使这一切发生的,是不将百姓当成人看的阮氏一系士族。


    她从未责怪过杨九妹,可这事也并不能摆在面上,被人所知晓。


    不显现出来的时候,她可以装作不知,可若是知道了,便要在意世间礼义廉耻。


    当年得杨九妹所助,被她赶出去西林寨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山匪,他们本性如此,做出诸多丧尽天良的丑事,原不是她逼迫。


    若某天太原城里世家豪族出了事,亦能将她摘得干干净净。


    东林寨众替她承受官府剿匪的压力,她心中毫无负担。


    只是这等谋划何其无耻下作,中间受牵连的无辜者甚多,死在东林寨山匪手里的亡魂,又是否需要她担一份罪责?


    她要一个好名声,好出路,世上女子要庇身之所。


    本来各其所取,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今日一战,她放弃最初的计划,预备已自身赴死,留寨中女子一条生路,也是想结束手中孽债。


    “我的邀请,你便回答,是‘想’还是‘不想’罢。”卫昭淡淡道,“我不在意你曾经如何筹谋,亦不在意礼义道德。东林寨的罪责,是因为他们本就穷凶极恶,除非你能赶尽杀绝,否则他们依旧会杀人放火。剿匪是朝廷的责任,不是你的责任。你凭什么觉得,这是你的错?若你觉得亏欠寨中女子,便亲自去偿还。”


    在她看来,死守或者赴死,皆不值得。


    自古以来,便有为杀死妻女分食的守城之气节;有自愿殉国吊死公主的亡国之气节;此等气节,皆是建立在她人苦难之上,有何好赞颂?


    程素英祸水东引的手段,在男人堆里,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时候见过男人因复家仇利用了凶徒而羞耻?


    她以女子之身,在十三年间将西林寨发展得很好。身怀治世之能,却要因此感到歉疚而赴死,殉自身换她人活路,何苦来哉?


    若她是男子,只怕回到太原,待扳倒阮氏,即刻便能得个“大孝子”的名声,得万人赞颂。从此平步青云,升官发财。


    因此,卫昭在偷生与赴死之间,给出了第三种选择。


    程素英面色肃然,正色道:“贵客所邀,自然愿意。只是现下战事,也需人承担。此事因我而起,也应由我了结。”


    寨中众人已撤离,她看了眼身后显得格外冷清的山寨,往土楼而下。


    抚过泥土铸成的墙壁,仿佛能看到这些年来的日日夜夜。


    这里的每一寸建筑,都是她亲手带领寨中女子修建而成。


    今夜,便要毁去了。


    卫昭依旧站立在城楼最高处,见程素英穿上简易盔甲,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银甲长刀的身影。


    ——她怜惜的人才,倒是个顶个的有情有义,舍生忘死。


    *


    程素英用力推开石门,西林寨大门霍然洞开!


    门外厮杀声不停,往内涌入。


    熊力士指挥手下道:“冲锋!”


    他唯恐有诈,并不敢深入,因此只站在后头指挥。


    先前东林虎身死,他便起了歹心,若拿下西林寨,还回什么东林?


    程素英与柳三娘并肩而立,手里都使长戈。


    这是杨九妹自创的一套枪法,刁钻而诡谲,灵活如黑夜灵蛇,正适合她们这样体型娇小灵活的成年女子使用。


    柳三娘面色不显,语气却着急道:“寨主!你为何不撤离!”


    程素英未答,转头道:“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你受了伤,快走!”


    柳三娘心头凛然,摇头道:“寨主糊涂啊!我死了无事,若是寨主出了什么事,谁来带领寨中女子!?”


    “你们有自己的活路,无需我带领。”程素英并不解释,一枪挑翻靠近的山贼,提高声音道,“受了重伤的人,不要在此逗留!分散入山!”


    她的号召力极强,很快便只剩下不多的几人留在原地,策马并排到一起。


    熊力士大喜,挥舞手中弯刀道:“杀死程素英!夺取西林寨!”


    “杀死程素英!夺取西林寨!”


    “杀死程素英!夺取西林寨!”


    “杀死程素英!夺取西林寨!”


    声浪高涌,卫昭在土楼上皱了皱眉头。


    程素英深入敌人队伍之中,短时间内便挂彩数十道伤口,夜间看不清血色,但风中的血腥气越来越重!


    熊力士靠近她的左侧,当头一砍!


    “当啷”一声,兵刃相接,长戈被削去一截木制的身子,掉落在地。


    连续不断的重劈之下,程素英手中长戈越来越短,节节败退!


    两人离得更近,程素英手中只剩下个枪头,再无反击之力!


    她翻身下马,弯刀再次劈下,砍进血肉中。


    熊力士皱眉,往后一拉!一条胳膊霎时飞落在地。


    “啪嗒”一声。


    少女的惨叫也在夜空中响起。


    程素英猛然回头,便看见一张熟悉的侧脸!


    “小椿!?”


    替人挡了这一刀,右肩鲜血霎时喷涌而出!


    少女脸色霎时惨白,勉强开口道:“快走!”


    血缘非她所选,她欠程素英的,便舍去一身肉身,去血去骨,在今日还去!


    卫昭在土楼上皱了皱眉,看向林中涌出的兵丁,里头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猗那狗东西,怎么还没回来?


    底下传来一道男声道:“太原凤谷县县尉邓先前来剿匪!尔等速降!”


    此言一出,熊力士脸色大变,也不顾面前二人,转头便要逃!


    明明东林寨与阮氏有约定,他们攻前山,阮氏派人堵死后山,这群兵丁是哪里来的?


    现下官府剿匪,可不能善了。


    他要逃,指挥便乱了。


    邓先本就指望这场剿匪得利,又怎会放他离开,当即策马上前,堵住熊力士跟前。


    熊力士狰狞道:“你要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他本就是亡命之徒,现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手里弯刀向前劈去!


    *


    宋猗从后山而上,与手下兵丁将阮氏家臣一一捉拿,又迎来西林寨撤退的众女子,耽搁了一些时间。


    她与小椿分头而行,那个孩子一定要跟去前山,她便也同意。


    十日前,她带着孙大郎离开西林寨,卫昭传讯,将程家冤案告知,让她前去凤谷县借兵剿匪。


    她不知道平阳公主要做什么,但大约猜出一点眉目。


    平阳公主与程素英合作,借地发展自身势力,与阮氏杠上,自然不能亲自出面。


    这事她本不应插手,但信上说:‘一为寨中女子;二为云山百姓;三为洗刷清官冤屈;四为革除贪官污吏。’


    条条言之有物,平阳公主掐准她无法拒绝。


    她也确实照做,以自身的名义,从凤谷县县令手中讨要到一批人马,承诺不担这份名声,之后的好处平分。


    她是一县县主,治下虽无山匪,但曾经到过云山,对于剿匪这种也事心知肚明。


    朝廷对于山匪,一般是两种态度,即“不想管”与“管不了”,和对待奚族态度差不多。


    “不想管”一是成本太高,派兵便要朝廷给出钱财,粮草;山匪在山中游走,军队来了便逃,走了便又回来,很难被完全剿灭。二是地方府衙往往以此为由向朝廷要钱,晏国本就重文轻武,如此而来更不想管。


    若非造反,朝廷很少主动清理山匪。


    她管了这事,自然不能被皇帝认同,但地方官员能获得好处,凤谷县县令虽然很乐意,也知道这里头水深,不想和阮氏对上。


    宋猗只得搬出平阳公主的名头,这才让对方同意。


    只是如此以来,她便被权力斗争引入更深的境地,待去往太原,还不知如何抽身。


    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她已深入对方张开的大网之中,无法随意离开了。


    宋猗叹了口气,现下在他人眼中,她只怕是已经成了平阳公主的幕僚。


    “师娘,你要去寨里吗?”阿越拉住她的衣摆,将手里弩机递出道,“这个借给你用,你要小心。”


    宋猗目光在弩机上滑过,愣了一下,将弩机拿起,轻轻嗅了嗅。


    ——这气味好生熟悉。


    “是阿巳给你的?”宋猗取出里头的短箭,神情平淡,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是呀!”


    宋猗顿了顿,抹去箭上剧毒,又将短箭填进弩机里,淡淡道:“别碰这个箭,上头有毒。”


    阿越笑道:“我知道呀!”


    “她的东西,不要随便给别人。”宋猗将弩机塞回去,摇头道,“你给了我,她便不会教给你什么了。”


    平阳公主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给一个小孩这样强大杀伤力的武器,若是被随意给出,想必不会再搭理第二次了。


    阿越惊讶道:“真的吗!”


    宋猗薄唇轻抿,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微点了下头,便招呼周围兵丁,往西林寨中赶去。


    一路上林中寂静,只听穿林拂草之声。


    越近西林,便越嗅到血腥气。


    宋猗面无表情,握紧手中刀柄。


    土墙之上,红袍女子立于城楼后方,仿若有所感,回过头来。


    宋猗听到她轻飘飘道:“你好慢啊,宋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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