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在队伍里面战战兢兢,前几天大家见面还互相问好,再说几句闲话显得一片其乐融融,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和气,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等到今日她浑身颤抖着站在队列里面,急需有人搀扶着自己,再安慰自己几句,然而看看周围都是板着脸的贵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惊吓,没比自己好到哪儿去,所以邢夫人这个时候就格外惦记云芳。
无论怎么说儿媳妇儿总会安慰自己几句的,如今倒好,前后左右都是陌生人,连话都不能说,气儿都不敢喘,所有的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她这会儿吓得已经掉眼泪了。
这个时候有太监和女官过来整理队伍,邢夫人赶快把眼泪擦了。
似乎刚才在路上见到的都是幻象,周围这些人也都魔怔了一样。大家和宫中的人有着天然区别。宫中的人亦如昨天,脸上带着疏离的微笑,说话客客气气,行动举止落落大方自然无比。
有些人的位置上空着,宫女们就请这些夫人们往前走一步,把空着的位置给补上。
在宫门前面吹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风,周围的人都已经镇定了下来,但是邢夫人却还是觉得锋芒在背,整个人僵硬无比,等到拂晓,周围都能看清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收起了那种惊悸的表情,努力摆出悲伤的模样跟随着宫女们一块儿去哭灵。
邢夫人也无比僵硬的跟着一块儿去,一直哭到了太阳升得老高才在太监的唱礼下停止了哭灵,宫里已经准备好了早饭,让各位告命夫人们先用点儿早餐。
宫中的大锅饭并不好吃,做的软烂无味,十分寡淡。
邢夫人刚坐下来,就赶快抬着头找云芳。
要是放在往常,大家还能说笑几句,这个时候每个人都默默刨饭,连头都不抬。
云芳路过杨太太和大嫂子点点头,只要能让娘家人看见自己平平安安的就行,这个时候没必要说话,赶快端着自己的碗走向邢夫人。
邢夫人看到云芳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婆媳两个头对头吃饭,吃完饭之后这些夫人们便站起来稍微走动一下,去办理一些杂事儿,预备着等会儿接着哭。
邢夫人看着周围无人,拉着云芳的手就说:“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我看着少了好多人。”
比昨日少那么多人,一眼都能看明白的,所以她才害怕。
“太太,不干己事不开口,宫里面更要谨言慎行才行。”
“我知道,可是我害怕。”
“没什么害怕的,该死的昨天晚上都死了,该下大牢的这会儿都在大牢里面呆着呢,咱们还能站在这里就证明咱们没事儿,你别怕,大大方方的别跟人家说话就行了。”
邢夫人点头,又说:“不知道老爷现在怎么样,那老东西兴致一起来谁都管不住他,我就害怕他惹祸。也不知道瑭儿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我更惦记我那两个小孙子。”
说着就想掉泪,云芳赶快拉她的手:“你可别在这个地方哭。宫里面就是哭也有讲究,该哭的地方是灵前,你等会儿在灵气想想这些事儿,哭的就情真意切,别的地方可不敢掉眼泪,不吉利。”
邢夫人赶快把眼泪憋了回去,看了看周围,见没人关注才松口气,便排着队去用马桶。
云芳这个时候观察的四周,今日少的这些人有二分之一就属于勋贵人家。比如昨日害的贾瑭挨打的治国公一家,今儿都没见有人来哭灵。还有不少武官的家眷,今儿来的也不多。到第二次去哭灵的时候,云芳看了看,兵部的官员家眷来的极少极少,大部分都没来。
不过北静王府的婆媳两个和南安王府的王妃太妃奶奶们都来了。
等到吃了中午饭,又来了一批女眷,很明显这一群人都很脸生。宫女们又重新整理队伍,这一批女眷大部分安插在了队伍的末尾,这是补进来的新外命妇。
等到下午在灵前哭过一场之后这些人有一种明显压抑不住的喜悦,哪怕是在这种丧事场合,她们也压制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只能低下头拼命掩饰脸上的笑容。
早上来的这些贵妇们都忍不住露出鄙夷的表情,看这些人就跟看暴发户一样。
到了下午,女眷们哭了最后一场之后并没有立即出宫,而是被宫女带着到了皇后跟前。皇后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来,而是嘱咐大家明日还要按照之前的时间来,说了两句闲话之后就让大家散了,但是却留下云芳和邢夫人。
云芳和邢夫人看到后来的那一批外命妇此时都在大殿前面恭恭敬敬的等着,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这就是被紧急提拔起来并没有得到过正式册封的外命妇,虽然鸭子赶架一样的来哭灵,然而对于这些人来说这哪是来办丧事呀,这简直是来庆祝的。她们的身后对应着他们的家族,这都是皇帝的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是这个意思啊!
皇后留下云芳和邢夫人目的是询问昨日蘑菇有没有受惊,同时也表达了贾瑭被揍了一顿之后帝后展现出来的关心。
然后给了一堆赏赐,全部是给他们父女两个的,云芳和邢夫人谢恩之后就带着这批赏赐路过这些等候召见的女眷出宫回家去了。
贾赦这个时候已经到家了,人家出门之后根本没等云芳和邢夫人。邢夫人以为他会等着,紧赶慢赶的到了宫门口,得知老爷已经回去了,在心里面对着贾赦骂骂咧咧。
到底有些忍不住,去老太太院子的路上跟云芳说:“咱们这些人就死在外面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随后又想到今天早上出去的时候看到路边躺着的死人,又赶快呸呸了几句,开始念阿弥陀佛,又跟菩萨说自己是有口无心,可千万别听了去。
云芳跟着一路神神叨叨的邢夫人到老太太的院子里,老太太直接问她们:“今日都有哪些人的家眷没去?”
邢夫人压根没注意,她光顾着害怕来了。
云芳看的仔细就,跟老太太说:“都是咱们认识的那些人家,跟咱们也来往几十年了,像是治国公家里,齐国公家里......对了,来往的那些侯府除了襄阳侯家,别的都没去。伯府中,临安伯府的人去了,其他的也都没有去。再往后的就是一些小官了......对了,像是兵部的那些太太们奶奶们,也就是史家的两位表婶去了,还有一些跟他们走的近的人家,这些人家我说不上她们老爷的名字,其他的也都没来。”
老太太的脸色很不好,邢夫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凤丫头她婶子家的那个女孩的夫家好像今天也没去。”
云芳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婆婆说的原来是王熙凤的堂妹的夫家。
这关系让邢夫人弄得特别复杂。
云芳也点了点头。
老太太这个时候叹了一口气,心有戚戚焉的说:“或许这一些人过几天又去了。”
云芳也跟着点了点头:“或许吧,反正今天又来了一些人,看着都有点束手束脚的,或许没见过宫里那样的大场合,举止略有些失仪。”
邢夫人这个时候就充满:“哪里是失仪,那就是上不得台面,恐怕这些人都没经过册封呢。”她是正经的侯夫人!就很得意!
老太太立即问:“这是怎么回事?”
云芳就说:“下午的时候来了一批人,有些补了一些缺儿。不过这些人大部分都在后面站着,前面那些老大人家的夫人们倒是没有错开太多位置,不是说有一些老大人已经被请到大牢里了吗?我今儿还看到他们家的夫人太太们还在哭灵呢,想来过几天就要出来。”
老太太再联想到刚才贾赦说太上皇今日压根没露面,就知道太上皇这下彻底大势已去,再没翻盘的希望了。
于是又忍不住叹口气,顿时觉得十分落寞,又觉得萧索起来。她疲惫的对着云芳和邢夫人挥手,嘴里说着:“我有些乏了,想去躺一会儿,你们也累一天了,晚上就不必过来,留在你们那儿吃吧。”
云芳和邢夫人双双告辞从院子里出来了,邢夫人不放心贾瑭,要和云芳一起回去。
婆媳两个从园子里面绕到东院,这时候进了云芳和贾瑭的院子,看到长生荂儿他们小哥俩在院子里面玩耍。
邢夫人看见小孙子,顿时笑容满面的问:“你们大哥哥呢?”
两个小家伙一起指了指屋子那儿,邢夫人就哄着他俩接着玩,和云芳到卧室去了。
贾瑭还在床上趴着,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好了那么一点点,桂哥儿坐在一边儿读书给他听,看到她们进来,桂哥儿赶快站起来,把书放到一边把凳子挪远了,好让祖母和妈妈去看看父亲的伤势。
邢夫人关心了一回儿子,在云芳和贾瑭的劝说下才回去,云芳把婆婆劝走之后顺势坐在床边:“哎,我发现回来都没见到你伯母呢。”
桂哥儿就跟云芳说:“我伯母接到了一个消息急匆匆的出去了,说是她妹妹家里面昨天被闯进去了,很多人都被杀了。男的被拖走,剩下一群女的哭天抢地。他妹妹的东西昨日被人家给抢了,人也被打伤了,她过去瞧瞧。”
云芳想了想,就昨天那种环境,有人趁火打劫想抢劫东西确实是会发生的。
就忍不住跟桂哥儿和贾瑭说:“你们不知道,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时候看见路边那惨状都生出惧怕来,那样子也真是太惨了。”
桂哥儿就急忙说:“我见了,今日你们走了没多久,我姐就催着我出去打听消息,我去的时候路边正收拾着呢。虽然没有妈妈看到的那么恐怖,但是好多地方都还有血,左邻右舍都挑水冲洗街道,就咱们前面宁荣街上。今儿一早,咱们家和东边珍大伯伯家的人一起出动,不知道浇下去多少桶水才弄干净。
我听说弄干净了之后把两边街道给堵上,把咱们园子里面的小尼姑和小道姑们一起叫出来绕着这条街念了两个时辰的经才算了事。”
云芳好奇的问:“你姐催你出去干嘛?打听什么消息?”
“我姐让我出去探听一下,看看街上对昨日的事儿是怎么议论的,我今儿一早出去听见好多人都在夸天子圣明,说是那些奸臣总算是得报应了,这报应来的可真快,还说往后就该如此,那些奸臣们就不应该姑息。还说这报应就该越快越好,又说什么冰雪焉能见太阳,所以他们昨天晚上一晚上没命了,正应了见不了太阳这句话。”
云芳和贾瑭对视了一眼,云芳心想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然而从桂哥儿嘴里听说了这种魔幻的消息之后,发现京城的百姓还真的挺吃这一套的,虽然街面上的状况很恐怖,但是大家都自发踊跃的把街道清扫干净了,每个人嘴里都笑眯眯地夸着天子圣明夸着大臣们清明。
似乎从表面上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特别是晚上又传来了消息,说是那些因为闹辞官被太上皇下旨意抓进大牢里的官员也被陆陆续续的放了出来,只不过有些人可以官复原职,有些人交了辞呈之后并没有被通知官复原职,职位又被别人给顶替了。
这些人一时之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表达自己的心情。
一连好几天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似乎那天晚上的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而且太上皇也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整个葬礼就显得虎头蛇尾,勉强凑够了九天,宫中就通知前去哭灵的大臣和外命妇们,将在第十天的时候一起前往孝慈县,也就是说大家还要再走一个送灵的过程。
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凡是参与哭灵都要准备行装。
宁国府送灵的女眷只有珍大奶奶一个人,荣国府这里是婆媳两个,所以两家就准备一起出行。
当云芳和邢夫人回家说这件事的时候,王熙凤就赶快替她们两个打点行装。又让云芳放心,她保管把云芳的三个心肝宝贝给照顾的妥妥当当的,特别是长生,还从来没有这么久的离开过母亲,王熙凤保证把他接过去,让他和荂哥儿同吃同睡。
云芳除了惦记长生之外倒也没有太多可担心的,因为贾瑭还在家,已经能下床稍微活动一些了,这几日衙门派人来慰问了一次,告诉他先在家里修养二十天,视恢复情况再决定什么时候回去。
长生可能在最初的几天还想念母亲,往后几天绝对会没心没肺的在家里面跑跑吃吃玩玩,云芳能想象的出来,所以在他还闹腾的时候让贾瑭看着点反而好一些。
因为明天一早要出发,所以大家也就在老太太这里略微坐了一会告辞出来,坐车是很受罪的,特别是城外的路不好,十分颠簸的情况下更要养精蓄锐。而且一连好几天在宫里面哭灵云芳就觉得特别特别的累,也想早点回去休息。
从老太太这里出来之后经过怡红院,她就去里面准备跟蘑菇说一声,让她这几天多操心点儿,两个弟弟特别是桂哥儿,如今到了人嫌狗憎的时候,要盯着点读书,再有就是长生,云芳想让蘑菇多照看一点。
当云芳进去的时候,就见屋子里面堆了好几个包裹,云芳当时就问:“怎么堆了这么多东西,这是怎么了?”
蘑菇正在翻腾东西,听见这话转身跟云芳说:“当然是让你明天和我祖母带走的呀,还有一些没装起来呢,等会儿就装完。”
云芳就觉得心头暖暖的,“还有这种好事儿,哎呀,养个闺女就是好,真是个小棉袄。”
云芳也不问她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了,反正接受姑娘的好意就行了。
云芳不想问,但是蘑菇却主动说了。
“这一次去孝慈县送灵,宫里面的人都不去,王府里面也是别别扭扭的,去的人不多,全靠这些大臣和诰命们把场面给撑起来了。
我给你和我祖母还有大伯母带了些东西,你们在路上分着吃,可别委屈了自己。我还派人打听了,说是到了那里之后要在那儿再住几天,看着棺椁入了灵寝才能回来。要在那里租院子才行,我想着咱们家就三口人,我外祖母大舅妈和你们也是认识的,我外祖父和我祖父据说小时候也是常见面的,所以安排你们住在一起。”
云芳听了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你祖父对你这种安排怕是有一些不满意。
蘑菇还在絮絮叨叨:“我算了算日子,你们要是快点儿的话还能赶上长生过生日,要是慢了就到五月中旬才能回来了。我不知道今年夏天还要不要去行宫住着......算了,在家里面住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就不去了,到时候把这事给推了多陪陪你们。”
云芳这个时候微笑不起来了。
这时候外边儿紫竹进来,手里面端着个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精美的长命锁。
云芳为了缓解气氛,就给自己找点事儿做,把紫竹招过来,拿起长命锁放在手心里面看了看,入手是沉甸甸的,金子的成色也很漂亮,上面全是吉祥花纹。总之这是一个十分拿得出手的东西,云芳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想起当时薛宝钗胸前佩戴的长命锁。就忍不住问蘑菇:“这是给你自己做的还是给巧儿做的?这手艺挺不错,我打算给你小弟弟也做一个。”这大小,给长生挂在脖子里也很合适呢。
蘑菇回头看了一眼,风轻云淡的说:“这是给我女儿做的,回头让他们送东宫去。您想给弟弟做?我等会吩咐他们再多做两个大一点的给荂儿和长生。”
云芳满面惊愕:“生了?一个姑娘?”
蘑菇点了点头,“早产了,全是被这场葬礼给折腾的,我听殿下身边的人说,生下来之后孩子哭的声音小小的,这孩子也是可怜,她娘生她没了。”
“没了?!!!”
蘑菇点点头:“本来就是受了惊吓生的孩子,然后孩子又卡着了,耗了很差时间,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这孩子的娘就血崩没了。”
“那......”
“最后只能装进棺椁,找地方存放。”
太上皇还没有驾崩,他的陵墓还没有封土。皇帝的陵墓还在修,尚且没有轮到太子选择万年福地,所以这个侍妾也没地方下葬。
云芳叹了一口气,抛开这个女人侍妾的身份,云芳忍不住为她感叹一句做女人可真不容易。
她忍不住问:“那这孩子现在呢?”
“被另外一个侍妾照顾着呢,能不能活下来看她命了,毕竟不足月,又是难产。我倒是盼着她活下来,也不枉她娘给她挣来的这一条命。”
蘑菇放下东西,走过去搂着云芳的肩膀,“妈妈。”
“嗯?”
然而蘑菇有些话说不出口,她很感谢妈妈生下自己,和那些同龄的姑娘比起来,自己有这样的见识有这样自由自在的环境,全是因为妈妈和爹爹。然而小的时候能够童言无忌肆无忌惮的和他们搂搂抱抱,贴着面颊,奶声奶气的说“好喜欢你”“好爱你”。但是到了现在这样的事情却做不出来了,有些话更是说不出口。
到最后蘑菇只说:“您明日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我年轻还能撑着,我照顾好自己和你祖母就够了,别的也管不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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