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姒只顿了片刻,便发自内心的感慨道:“殿下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自是人间第一流。”
这般俗套恭维的话,从池中肤白貌美的人儿口中吐出,倒也没显得那么敷衍。姚知微点头,噙着笑继续问:“哦,只是人间么?”
姚知微轻描淡写,展颜一笑,倒是让殷姒微微睁大了双眼。
任谁听了这话,都会当做开口之人轻佻的玩笑之语。可说这句话的人是她,那她殷姒就不会把这当做粗浅的笑话。面前的女子姚知微,是当今的蜀王,日后的天子。
她一句轻飘飘的“盛世点缀,乱世顶罪”,不知为多少古今薄命的红颜,送上难得的公允。而力挽狂澜还社稷安康之后,拒英名谋自立,靠着血洗朝堂一步步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更是令无数人胆寒。可她睥睨天下时的肆意张扬,那种坦荡的胸襟和横空的气魄,也足以让后世之人瞻仰。
姚知微以女子之身称帝临天下的壮举,可谓是史无前例。千疮百孔的大虞在她手中,亦成了灰暗史海中波澜壮阔的一角。也许姚知微是自负,可是她的自负,源于自己的实力。她是有底气傲视群雄的女子,自然可以居高临下的说话而不被指狂悖。
“民女失言……”殷姒低眉,不敢直面她眉间耀眼的火凤与胸前璀璨的织金蟠龙,“是天上人间。”
“有趣。这话你敢说,本王也不敢信。”姚知微轻笑出声,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池中的殷姒。
夕阳已落虞渊,沐浴的汤泉房中点满了粗如小儿臂的红烛。低垂的锦帐晕开了华光,汤泉涌动升腾的热气,更是令目之所及皆成了朦胧的一片影。
姚知微目力极好,可在这温热的香雾中站久了,也不大看得真切。只记得池中美人丹唇皓齿,口若樱桃。一双桃花眼不甚黑白分明,眸却极亮,似一汪春水,脉脉含情,能叫人轻而易举的记住。再就是点水略身,玉肌如新雪,十分夺目,让她生出两分兴致。
“来。”姚知微忽然敛笑,凝眸望向她,而后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如玉,不怯霜雪。根根手指都骨节分明,修长匀称,连指甲都修剪的圆润光滑。同此刻姚知微故意展现给她瞧的这个人一样,爽朗,温和,干净似清风,如霁月,连声音都刻意放轻。
两嫁皇室为人妻的殷姒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重生了,右手虎口处那一模一样的小红痣,清楚的告诉她,她没有夺了谁的身,她就是殷姒。可信步而见她在此却来不起疑心的姚知微也告诉她,她重生了,只是这地点……有些不太对。
不过不要紧。
误打误撞要是能与蜀王扯上关系,她就不会亏。对方有着光明的未来,能君临天下固然是一点。但那力透风雪的发聩,难得的公道话与脱衣为她裹尸的温柔,才是自己念念不忘的恩情。
从始至终,她只想活着,可惜接连所托非人。既然男人靠不住,那眼前曾会对自己这人人唾弃的妖孽心存善意的“恩公”,应该会是难得一遇的良人。
殷姒松了一口气。
她心怀忐忑的将自己的手,搭进了姚知微的掌心。
池中美人的递过来的手是温热的,带着湿漉漉的水意,落在了自己掌心。软若无骨,嫩似柔荑,姚知微有些意外。这双手,似乎要比她想得要养尊处优的多。不过细细想来,池中美人这般姿色,也当是一馆的魁首才对。所以她只是怔忡片刻,便打消了疑心。
收拢五指,握紧这掌心的温软细腻,姚知微轻使内力,毫不费力的将殷姒从池中带出。
水声四起,逐流的红浪打湿了她紫色的衣角。仓促离水的姑娘羞红了脸,娇面低垂,所以姚知微只能看见对方乌黑的发顶,可这不是她的本意。
“方才你看的那样痴,想必本王这幅皮相也不赖,至少不是什么能唬人的青面獠牙。”她的手在抖,姚知微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
她放低了声音,柔声细语道:“别怕,本王不会吃人。你把头抬起来,叫本王看仔细些。”
“即使是露水情缘,本王也要知道你的模样,你的名字。”
殷姒听过姚知微的声音,也忘不掉属于她的那般清泠。其音如深溪潺潺,带着第一缕春风拂进山谷时,雪融冰消之际,那照人春水淡淡的寒意。可她未曾想过,这位野心勃勃女帝,也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露水情缘……
若传闻果真是事实,那蜀王殿下对每一位欢好的对象时,都会这般体贴温柔吗?
算了,那不是自己能肖想的……
殷姒抬眸,望向阑珊灯火下,这位俊美无俦的恩人。
都说救命之恩,唯有以身相许。她能入土为安,是姚知微的恩赐。而能重生至此,也是因贪恋她给的温暖。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让她有恩偿恩,投桃报李。
可她殷姒,除了姣好的面貌,傲人的身姿,好像没什么能拿的出手。毕竟是以色侍人的女子,祸国殃民的妖孽。上得台面的琴棋书画并不精通,舞乐之流倒是小有所成。但这些对长相同样出众的姚知微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既是紫衣风流,定然早同天子姚元睿一样,阅尽群芳。出入风花雪月地的频繁,只会让她更见多识广。
一心利用她攀附权贵的堂兄殷重曾花重金请人教过她这些,请的那些姑娘便来自长安显贵名流第一爱去的地方,所以殷姒知道。那种地方,既有清冷如月不幸沦落风尘的才女,又有妩媚妖娆天生风情万种的尤物。是销金窟,亦是勾魂殿。
殷姒深知,自己虽被誉为姚虞国色,但那也是她被丈夫姚知载亲手送上龙床讨皇帝欢心,成功换得储君之位后的事了。是一夜遭变后,枕边人的背叛让她彻底褪去了年少时残存的青涩与清纯。亦是挣扎无济于事后,对百依百顺君王的妥协。
可那时她风华正茂,兼有锦衣美服与琳琅金玉的衬托,云鬓花钿的点缀。无论浓妆淡抹还是淡妆浓抹,总能叫人过目难忘。而如今,她什么都没有。
尚未完全舒展的五官素净淡雅,却因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谈不上清丽婉约。眉宇间仍存的两分稚气与青涩,更减眸中脉脉的风情。唯有左颊的笑靥依旧,可在展颜一笑时增一分出彩。可这些,能入得了殿下的眼么?
感受着掌心处传来的一阵温暖,殷姒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姚知微亦在不知不觉间放轻了呼吸。
双髻绾云颜似玉,素蛾辉淡绿。
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
池中美人竟是出乎她意料的年轻,看上去应该比她要小上好几岁。
姚知微稍稍滞了一息,而后抬手,抚去面前女子左颊笑靥处沾染的花瓣,朱唇轻启:“你的母亲,她应当生得极美吧……”
母亲?
殷姒闻言一愣。母亲因生产她伤了身子,甚至没能活到她记事。她只知道自己那温文儒雅的父亲,总会背着她,慢慢走去南山,看满坡的梨花。
比之樱花的娇贵,桃花的妩媚,海棠的艳丽,杏花的温婉,梨花的素雅天生就带了许多伤感。可是因为母亲喜欢,所以父亲跟着喜欢,连带着自己,也默默喜欢上了那春天里白璧无瑕的一片……
即使没能记住母亲的模样,殷姒揽镜自照,也不难猜出母亲年轻时的风华。她的母亲,不会是野外灼灼盛放的桃花,只会是摇曳在春风里的东栏一株雪。
思及此,殷姒抬眸。她对上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像是望进了灿烂的星河里:“回殿下,民女的母亲的确很美。”
“想也是。”姚知微这才回神,迅速敛起不为眼前人所察的情绪,拇指的指腹逗留在了对方绽开的笑靥上,“你叫什么名字?”
殷姒微微一笑:“殿下若是不弃,可以唤我双成。”
“双成……”见她点头微笑,姚知微也勾不由了唇,“定是容华绝代的董双成的那个双成。”
殷姒莞尔:“是……”
“本王知晓了……”紫衣华服的蜀王用力带她上岸的手一滑,恰巧落在那凝露的皓腕上,“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时候不早了,歇吧……”
“唔……”
话落,姚知微便伸手将殷姒揽入怀中。她的身子未擦拭,仍是湿漉漉的,还在不断往下滴着香汤中带出的水渍。那水濡湿了姚知微的衣袍,雪青色的窄袖沾水,便染成了更深的紫。
长身玉立的蜀王比殷姒看起来要有力量的多,自己虽不算丰腴,但还是有些重量的。可姚知微的步伐轻盈,身形一晃,便已穿过重重帷帐。背对红烛,在软榻前的金砖上,投上了一层淡淡的影。
“不要害怕……”将怀中美人放在铺着绒毛柔软的白毯上,姚知微直起身子,替她遮住晃眼的光,“本王经验丰富,你不必紧张成这样。”
活像林中受惊的小鹿,水汪汪的黑睛忽闪忽闪,迷茫而忧郁,让姚知微看不太明白。她既不是吓人的夜叉,也不是吃人的怪物,虽风流之名在外不加抑,可那些蜚语里并无她行闺房之乐时的特殊爱好。怎么下属安排的美人,看到她会怕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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