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对上眼神幽深凛冽的蜀王,年龄的增长并没有给自己在姚知微面前带来什么优势。即使他开始蓄须,也是从唇红齿白的文弱书生变成满腹经纶的谋士,仅此而已。他猜不透主上的心,便无法与眼前的女子相提并论。
姚知微见他发愣,耐着性子沉声再次确认道:“她是谁?”
风顺着没有掖好的衣缘钻进,张庸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扯出一抹牵强的笑,答道:“回殿下,是临月姑娘。”
“……”姚知微闻言默然,一语不发。
“殿下……”张庸被这凉风一吹,倒清醒不少,他讪讪道,“殿下,您对那位姑娘不满意吗?属下、属下这就把她送回去,再给您重新挑可以……”
“不用。”沉默片刻,姚知微开口,打断了诚惶诚恐的张庸,神色淡然,“本王很满意,找人把她给本王看好了,明日她醒来,本王要亲自审问。人要是没瞧住,你就给本王麻溜的滚回锦官城外种地。”
“殿下……”
“嗯?”
见主子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张庸苦了张脸,垂头丧气地应道:“是……”
打发走张庸,姚知微这才折回安寝的房间。华清宫总管安排在春晖堂中的婢女个个水灵,乍暖还寒的时节里竟穿着一身粉嫩的薄裙,在阑珊的灯火下身影绰绰,亭亭玉立。
“殿下……”姚知微离府,自然带有随侍的贴身婢女。一身红装的凌云站在寝房的门口,望着怎么也不肯离开的一群宫婢,脸黑极了。
“这么晚了还没睡?”闲庭信步而来,漫过如水的月光,整个人看上去悠闲惬意。
“参见蜀王殿下。”廊下清一色的婢女见紫衣缓缓而至,不由齐刷刷的盈盈一拜。
“是……”凌云的脸愈发黑,她觑着姚知微眉目间的祥和,走过来附耳道,“林总管安排的人不肯走,属下不知道这是不是宫里的意思,所以不敢撵。”
“知道了。”姚知微打了个哈欠,目光在毕恭毕敬地一众婢女中扫过,轻描淡写地开口,“你们谁是能回话的?”
话落,一少女直起身子,向前一步,再拜道:“奴婢小荷,问蜀王殿下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本王有病,经常于夜间发作,所以诸位不用侍候了,早些回去歇吧。”
“???”
姚知微话落,众人面面相觑,自称小荷的婢女更是疑惑的抬头,不解地道:“殿下莫要开这种玩笑,奴婢惶恐。奴婢等是奉命侍候殿下,求殿下|体恤。”
姚知微微微一笑,令阑珊灯火下一众婢女都出了神。只听她淡淡开口,声音和煦如春风:“本王今年已二十有一了,虽有小疾,也是个正常人。识五谷,勤四肢,有凌云伺候足够了,你们回去吧。”
“这……”
“本王有梦中舞剑之病,虽不比曹孟德的梦中杀人,但对于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来说还是太危险了。”姚知微叹了口气,“若实在是君命难违,你们想近身侍候,亦无不可。不过生死有命,本王概不负责。”
这轻飘飘的语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如平地一声惊雷,数名宫婢面上都染上一丝恐惧。小荷也不例外,闻言登时愣住,回过神来忙躬身请罪道:“既然殿下这样说了,奴婢等只能如实回禀。不知殿下是否需要奴婢去请太医?”
“老毛病了,”姚知微摇了摇头,温声道,“更深露重,不必麻烦了。明日面君见了父皇,再请太医瞧瞧也不妨。你们回去吧,夜间风凉,记得不要穿的这么薄。”
小荷敛衽低眉:“是,奴婢告退。”
说罢,便领着一众婢女离开了。
目送可能存在的眼线离开,面容严肃的凌云脸上终于出现一点罕见的欢喜:“还是殿下会,属下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她们。不过话说回来,殿下您不是去……了吗,怎么才两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
“多嘴。”姚知微乜了她一眼,冷冷道,“困了就回来了,去备水,本王要沐浴。”
“啊?”凌云挠了挠头,“殿下,华清宫的温泉是天下一绝,您久不归京,难道不想念吗?怎么……”
“想念?”姚知微轻笑一声,声音依旧温和,可熟悉她的凌云却听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恨,“这长安早就不是本王眷恋的故乡了,有我的地方,最好……能没有他……”
“属下明白了……”
凌云动作很快,寝房的西屋很快被摆上了浴桶,灌上了温度适宜的热水。姚知微打开双臂,任手脚麻利的凌云为她解去精致的金钮,取下玉簪,放下如瀑的黑发。
“殿下……”脱至亵衣时,凌云适时停下手。她垂眸,试着将搭在自己左臂上雪青色的织金纹龙圆领袍褶皱抚平,“我们何日才能再回剑南呢?”
姚知微没有立刻回答,她褪去全身的衣物,将身躯尽数沉入温热的水中。不添花瓣,不燃熏香,清澈见底的浴桶中,只有与莹白如玉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的刀光剑影造就的痕迹。
她一头扎入氤氲的水中,浮出来时,秀发淋漓:“怎么,本王还没见到陛下,你就已经想着回去了?”
“没有……”凌云摇了摇头,“只是属下不想看殿下不快活。自毁名声,归功于上,这样百害无一利的事,殿下不该做的。”
一把抹去脸上的水,姚知微打量起自己的右胳膊。旧伤虽好,但留下了斑驳的印。轻重不一的伤,几乎覆盖了整个右臂。有刀创,有箭击,伤口恢复的地方,皮肤颜色明显重于完好无损处的肌肤。像苍老古木的树瘤,丑陋,甚至有些恶心……
“没有什么该不该,也不是百害无一利。”姚知微取了触手可及的皂荚汁,用湿了水的毛巾擦着自己的胳膊,“本王想回蜀中,就必须打消君王的疑心。本王越是出格,他就越是放心。所谓声望,不过是胜利者的锦上添花。本王如今,可没有资格去谈那个。”
凌云自责道:“是属下想的过于简单了。”
姚知微仍仔细地擦拭着身子:“无妨,不过本王平日里叫你多看书,你可有看?”
“属下日夜护卫殿下,哪有时间看那些……”凌云支支吾吾道,“况且字识得都勉强,看了也不懂。”
“张庸不是容易得闲?不懂就叫他给你解释。”
凌云清了清嗓子,道:“殿下,张殊之这书呆子的解释,只会让属下本就不清楚的脑袋更迷糊……”
姚知微闻言抬起头来,见凌云顾左右而言他,不由轻笑:“你倒是有理……知道方才那群婢女为什么不肯听你的话离开吗?”
“???”凌云摇了摇头,“回殿下,属下不知。”
见葳蕤的烛火下,一双眼睛乌黑发亮的凌云长身而立,姚知微仰靠浴桶,开口点评道:“这身胡服很衬你,又高挑又健壮,活脱脱一明眸善睐的少年郎,哪个女儿家见了不动点春心呢?”
“殿下又在打趣属下了……”凌云望了望自己黑色的衣摆,小声嘟囔着,“女扮男装久了,再换上女儿家的襦裙总觉得不合适。所以殿下走后,属下又自己换回来了。”
姚知微颔首:“你舒服就好,宫装不喜可以不穿。”
“谢殿下!”凌云闻言激动道。
在姚虞,女扮男装之风盛行,此举无伤大雅,甚至算是达官显贵家女眷才有的一种权力。譬如内廷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所着官服与前朝文武并无太大差距,只纹饰头冠不同而已。被封蜀王后的姚知微,亦罕有着罗裙女衣的时候,多以男子装束出行。
原因无二,方便而已。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凌云捧着新的月白色的织金圆领袍与中衣送来,放下后规规矩矩地退到青绿山水屏风后。姚知微用干燥的毛巾认认真真地去拭肌肤上沾染的湿润,换了好几块毛巾才肯罢休。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犯困的凌云猛然一惊:“对了殿下,方才外面有人犹犹豫豫,说是林总管派人来问安的,被我们的人发现了。不知道这林来福打得什么鬼主意,派来的人吞吞吐吐,属下让人把他扣住了。”
“估计是派来侍候本王的人被打发走了,赶忙派人来探风。”姚知微一丝不苟地穿上月白色的圆领袍,将下摆两侧开骻出的缝对齐,方直起身子,“把人放了,就说本王已经睡下了,明日亲自跟他道谢。”
“是……”凌云闻言转身欲走,却被若有所思的姚知微叫住,只得复转过身来,不解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凌风出去打探消息,这会儿还没回来么?”
“不曾见到人影,想来是长安繁华,迷了他乡野之人的眼。”凌云的语气有些酸,“殿下,下次不如派属下前往,省得他耽误您宝贵的时间。”
“少年心性,爱玩很正常,他回来后不必即刻来见我。”姚知微盯着烛树顶部的“哧”一声轻响炸开的火花,淡淡开口,“另外,让林总管送一身好点的女子衣物过来。”
方才与她春风一度的女子,也该换一身干净的衣物才是。
“是……”
凌云应声离去,姚知微缓缓调转视线,望着浴桶中沐浴过后不太澄澈的水,目光飘忽:“双成,临月。不知姑娘你,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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