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
是尖叫声。
尖利刺耳,像是长长的指甲在黑板上刻划,每划一次,都叫耳朵受不了。
但顾庭却感觉那样的声音像是蒙了一层雾,有些遥远,似乎总是飞在他耳边晃了一下便又离开了。他知道那声尖叫里包含的痛苦和愤怒,那些本该刺痛他耳膜的声音被什么东西隔开了,随后是温柔如水流一般的触感,轻轻抚上了他的耳廓。
好温柔、好温暖。
此刻他什么都看不见,身体与精神好像同时沉入了深潭之中,不见天日,身边只有温柔的水花在流动,原先积压在心里的紧迫感似乎也因为这过于温和的环境而有所平缓。
顾庭有一瞬间的沉溺,但很快朦胧的尖叫声变得真切,他猛然睁眼,看到了一片漆黑。
黑暗之外,刺耳的尖叫声还在继续,与此同时伴随着的还有那气急败坏的唾骂,不论是格兰还是消化中的虫卵——
“啊啊啊好痛!怎么回事?你们是废物吗?都没有发现异兽过来了?”
[还不是你太浪费时间,要是你能早早吃了那个雄虫,我们何至于到这种地步?]
“快点!甩开那些异兽!”
[闭嘴!那个雄虫呢?你快点吃了他!他身上有虫母的味道!吃了他我们会变得更厉害!]
“顾庭……顾庭阁下?”
身在虫卵腹腔中的格兰捂着脑袋,前不久黑色的异兽腐蚀掉了卵群们的一大块肉,而与虫卵们有所联系的亚雌也被影响地脑袋发痛,在他的手指缝之下,那层皮肉因为虫卵受伤也同样流着脓水,不一会儿便稀稀拉拉地弄湿了格兰的手掌。
橙黄色的脓水里夹着几颗形状异变的黑色卵核,格兰抬手擦了擦,那张本就经过很多风霜的脸变得越发地诡异,像是为某种僵硬的木偶硬生生套上了一层皮囊,却有没有捋平,残留着中空的气泡。
格兰的眼珠乱转,他因为刚才的剧痛而短暂地失去了视觉,待此刻恢复后却发现黑发雄虫不见了。
“阁下?”
“我亲爱的顾庭阁下?您在哪里呢?”
“快出来吧——”
拉长的语调中充满了恶意,对于格兰而言顾庭是执念,也是他此刻一定要吃到肚子里的“食物”。
比起有些悠哉的格兰,与之相连的虫卵们则充满了暴躁,它们不满于格兰慢吞吞的动作,便在这具亚雌的身体中抢夺着控制权。于是那清瘦的躯干忽然从肩头、腰腹、四肢上长出了饱满的肿块,颜色肉红,黑亮的卵核相互拥挤,甚至有些直接自格兰的眼眶中掉了出来。
亚雌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粗粝,“快点!快点吃了那个雄虫!雄虫呢?他在哪里?他的味道……唔!”
肿块们有忽然消了下去,格兰抓了抓自己脑袋,也不管那里有什么伤口,只是低声骂道:“记住你们的承诺!他是我的!”
被挤出去的虫卵们气急败坏,但此刻它们与格兰是合作的关系,于是便只能转变了态度,[你加快速度,不然异兽过来了我们都得完蛋!]
它们由衷地期待着同化,皆是即便是身为合作者的格兰,也无法影响到它们的行动。
几乎就在虫卵说这话的同时,管道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同时还有那令虫耳朵发麻的刺啦声一点一点地靠近,似乎下一刻就能响彻在耳边。
虫卵有些着急,它们并不知道异兽是原始虫种的化身,也不知道异兽身上有着什么渊源,只是在此刻意外于异兽的强大杀伤力,便只能愤怒地嘶吼着——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点!没有那个雄虫,就吃了机器人!它身上也有能量!异兽越来越靠近了……你再不快点,我们都得死!]
对于来者不拒的虫卵来说,此刻什么东西都可以变成食物,而食物就是它们用于抵抗异兽腐蚀的最有力武器。
而此刻距离虫卵与格兰彻底完成同化也不过剩下了十分钟之久,在体内能源的加持下,时间分分秒秒地跳着走,几乎无法准确计算。
“我知道。”格兰喃喃,“我先找找他……”顾庭依旧是格兰的第一选择。
他抬头看向四周,明明只是一晃神的时间,但原本被他用肉须甩着砸出去的雄虫却忽然不见了。
“我记得是这个位置……”格兰看向虫卵腹腔的一侧,因为光线过暗,那里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他并不理会虫卵们因为腐蚀而发出的痛苦嘶鸣,而是一步步往顾庭先前消失的位置靠近。
一步、两步、三步……
格兰忽然一顿,他的腮帮子被咬地开始颤抖,浑身上下的红色血丝越来越浓,像是看到了什么叫让难以置信的场景。
“……你们都没发现吗?”
被腐蚀了分支的虫卵们无暇顾及格兰的情绪,[发现什么?我已经说了,你快把那个机器人也吃了!我们需要更多的食物然后消化它们!等我们完全同化以后,这些东西算什么?]
等它与格兰彻底同化后,整个身体才会进入全盛时期,那些“食物”也可以被轻轻松松地吸收,哪需要像现在这样还受异兽的桎梏。那些来自各个部位的疼痛早已经模糊了虫卵的感官,它在四通八达的管道中钻满了卵群的分支,但同样可以像是流水一般涌动的异兽也顺着管道找到了盘踞在每一处的卵块。
异兽们遵循着顾庭的号令——它们在一刻不停地往雄虫的身边靠近,于是所有挡在前路上的东西都成了绊脚石,对付绊脚石自然要毫不留情,
滋滋的声音已经彻底充斥在管道之中,腐蚀虫卵后散发的气味也逐渐溢散出来,地面上守着的军雌忍不住皱眉,而站在入口处的坎贝尔则脸色沉郁,一双眉眼上就像是结了霜一样。
——他想下去找到顾庭。
显然坎贝尔的想法在其他几虫那里根本行不通,叶莱和恩格烈、阿莫尔都围在坎贝尔的身边,严防死守,生怕这位坠入爱河的星盟的首领会什么都不顾地从管道口跳下去——落在那样黏稠的黑色液体中,怕是连一身骨头都要被融化了。
腐蚀的声音越发地刺耳,银发雌虫的掌心已经被他掐住了一排红痕,甚至向外渗透着血丝。
索勋低头望了下去,管道里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也不知道下面怎么样了……妈妈应该还是安全的。”长相俊美的雌虫满心紧张,忍不住小声叨叨:“千万别有事啊!”
——咔嚓。
“什么?”
忽然一声脆响,在场的虫们瞬间将视线挪了过去。
只见那存在了很多年的金属管道上忽然绽出了一道裂纹,同时特制材料的管壁想外弯曲,就像是内部有什么肿大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坎贝尔蹙眉,“守好自己的位置,小心管道爆炸!”
“是!”
管道依旧在膨胀着,在更深的位置里,卵群们因为剧痛而挣扎着,异兽为了扫清路障在不断侵蚀着。
这一刻,捕手和猎物之间的位置似乎互换了。
……
[嗬嗬……快点……快点!]
在虫卵的催促声中,静立在原地的格兰开口了——他艰难道:“异兽已经来了……”
[什么?]
格兰:“看这里。”在顾庭消失的位置并不是肉红色的腹腔壁,而是一团不知道何时溶解露出的污黑,那样沉甸甸的颜色中充满了诡异的安静感,甚至某一瞬间格兰觉得那团黑色的东西正盯着他看。
唯一能让虫卵庆幸的是那一部分黑色并不算庞大,它大约只有普通亚雌身形的二分之一。晃动的肉须快速靠了过去,它们试图堵住那一块被腐蚀而露出黑色的缺口。
[还有时间,快点吃了那个机器人!]
格兰偏头,看向了缩在角落里的小机器人。他还记得团团,当深夜里他被顾庭救下后,是那个小机器呈现出一副保护的姿态站在雄虫的身后,甚至因此而威胁他。
“呵……”
挥动的肉须瞬间裹住了小机器人,起源碍于世界的限制而无法反抗,只能任由自己被卷着靠近了格兰。
亚雌盯着机器人,忽然道:“你看,连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都可以站在他身边。”浮动在他皮肤表层的肉块又开始长大,而肉壁那里的黑色也在不断扩大自己面积的同时腐蚀那些堵上来的肉须。
虫卵催促着,下一秒格兰便举着小机器人往自己身上裂开的口子里塞。
这是起源自诞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狼狈,一方面他被世界限制而不能使用能力,另一方面则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吃掉。那一刻,起源有些无奈,他低声道:“抱歉,没能完成你的愿望……”
——就算是努力了,他们也无法逃脱那一千多种算法吗?
他的身体下面是大张的裂口,里面长着好几圈密密麻麻的白色利齿,成圈成环的肉红色腔道看起来很恶心,里面还有很多橙黄色的黏液相互拉丝,冒着腐烂的腥臭。
刹那间,起源想起了自己见到团团的场景——
“你可以保护好我的主人吗?”
“……”
“我没有别的要求了,唯一一点就是希望你能保护好我的主人,那么我的身体随便你用。”
明明只是一个机器人,但却在时间的洗礼下逐渐有了依恋与不舍,它将自己全部的温柔都给了顾庭,甚至为此而丝毫不在乎自己。那时候,团团说:“——坏了也没有关系,即使我消失了,只要能保护好宝宝——保护好我的小主人就好。”
——咔。
怪物的利齿戳在了小机器人的外壳之上,立马下凹了一个小坑。
随着咔嚓声越来越密集,小机器人的身形也逐渐变形,起源是微光溢散了几许,黯淡且努力释放着最后的温暖。同时,格兰身上的裂口里伸出了红色的肉须,它们在起源的周围绕着打转,已然对机器内藏着的能源蠢蠢欲动……
轰!
是爆炸声。
盘根错节在地下的管道终于没有抵抗得了卵群与异兽们的争夺战,于是在安生了数百年后迎来了一次“灭顶之灾”。
已经有很多年份的金属片自早已经撬开的地下飞溅而出,伴随着一些四散的腥臭液体,污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而在它们之后则是缠绕在一起的深红与乌黑,甚至一时间叫虫无法分辨。在管道炸开之后,汹涌、胀大的东西也一起出现,军雌们迅速后退,躲开了那些可能腐蚀到身体的黏液,同时张着裂口的卵块也发出撕心裂肺的嘶鸣,一边与异兽纠缠、一边试图挣脱。
这一幕是混乱的,整个地面都被卵群与异兽铺满,它们相互交叠着,快速从管道涌出后瞬间就涨到了两三米高——深红色的卵块被异兽绞着,长着牙的裂口咬在了异兽的身上,充满腐蚀性的液体落在卵群之上又立马冒出白烟,同时伴随着虫卵的抽搐。
同一时间,在翡冷翠其他位置发现的人形肉块开始萎缩,几乎瞬间就变成了瘫在地上的黏液,重新顺着下水道钻了进去,似乎是想要回到本体中。
……
“小心!守好大门,别让这家伙出去了!”
“那边有虫卵!快赶过去!”
“尽可能地让异兽包裹住这个怪物!”
“嘶……治疗仪有吗?这边有被黏液碰到的虫!”
提醒的声音、呼叫的声音、腐蚀的声音、痛吟的声音。
顷刻间,所有的嘈杂声都彻底远去,坎贝尔的目光落在膨胀的乌黑之上,他试图寻找顾庭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在另一片黑暗的空间之内,虫母抱着尤坦忽然开始消散的身体手足无措,而同样被困在漆黑之下的顾庭怀里死死抱着团团的身体,周遭散着一层属于起源的暖光。
这一刻,他们的眼前只有黑暗。
——砰。
忽然一块被异兽包裹的虫卵忽然炸开了,黑色的卵核砸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相同的情况开始不断发生,异兽绞杀着卵群,但同时从它们身上分泌出来的腐蚀性液体的威力也越来越小。
一个军雌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污黑,情不自禁问道:“那、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他的同伴看了过去,喃喃道:“看起来,就像是异兽在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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