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林黛玉消逝的背影,陆离陷入了沉思。
他,陆离!
出身官宦书香世家,祖父曾官拜户部尚书、殿阁大学士,父亲陆云晏与林如海乃是同科,当年金榜高中,名次比林如海还靠前些,是状元。若非时运不济,刚进翰林院不久便赶上生母亡故,回原籍丁母忧三年,现在恐怕便不止是正四品知府,起码也能跟林如海平级,做到从三品罢。
陆离现在是八岁的身体,三十四岁的灵魂。
前世他是基层公务员一枚,在某偏远山区执行扶贫任务。
一日凌晨,扶贫对象——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突发急症,眼看就不行了。最近的医院距离那个偏院山村五十公里,那夜下着暴雨,山路湿滑,不宜行车。但是没办法,总不能看着老奶奶病发而亡无动于衷吧。他冒雨开车送老奶奶去医院,月黑、风高、雨大,等看到路中间掉落了一块大石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紧急关头他一心想着不要撞到老奶奶,硬生生把自己顶了上去。
合上眼睛那一刻听到到老奶奶气力很足的叫喊,似乎没伤着,才放心让自己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在今生亲娘肚子里了。
不知道是胎穿还是轮回转世没喝那碗孟婆汤。
上辈子他活了二十六年,加这辈子的八年,心理年龄三十四岁。
不过,今生这对父母,可比上辈子那对不靠谱父母强多了。
上辈子他出生在普通职工家庭,上面一个哥哥,他是计划外,因是超生,还差点连累父母丢了工作,从小便不受重视,被扔在爷爷家长大。
爷爷是个退休教师,早年读过私塾,有着古代士大夫朴素的救世精神。从小就跟他念叨,人活着不能只为名利,得有理想,要为人类做些贡献,你瞧古代的士大夫就不错,治国齐家平天下,多伟大啊。
幼小的陆离心中便埋下了一颗理想的种子,要向古代的士大夫学习。
爷爷在他大二时候便去世了,八十九岁,在睡梦中闭了气,遗容安详。虽然非常伤心,但他明白,能这样无疾而终,也是爷爷的福报。
他跟父母关系本就疏远,大学毕业后又考了某偏远地区的基层公务员,常年不见面,更加淡了。就是自己死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
这样也好……
正想着,一个小厮满头大汗的跑过来,看见陆离两眼放光,道:“大爷,可找到您了!”
陆离问:“何事?”
小厮道:“老爷叫您呢。奴才回说您嫌闷,要自己转转,不许奴才们跟着。老爷便把奴才骂了一顿,让立刻把您叫回去呢!”
陆离跟着小厮回去,便被父亲陆云宴训斥了一顿,大意是“你当这是咱们自己家呢,由着你乱跑?规矩礼数都学哪去了,若是冲撞林家的女眷,看老子不打你!”
……
面对陆云晏的耳提面命,陆离垂着头跟个受训小学生似的乖乖听着,态度异常良好,时不时还点点头,附和一句:“父亲教训的是,儿都记下了。”
陆云晏满意的点点头,说话太多,嗓子眼有些干痒,瞥到右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碗茶水,正打算伸手去端,陆离眼明手快的给捧到跟前儿,笑眯眯的说:“父亲请用茶。”
陆云晏心头一暖,差点绷不住严肃的面容。
他压着嘴角“嗯”一声,接过茶,一边小口呷着,一边不留痕迹的打量自己这白白净净的儿子,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跟他娘一样秀气俊俏,亏得没随自己。
陆云晏的妻子出身京城吴家,乃是世代书香之族,出过许多名臣。陆老太爷与吴老太爷乃是挚交好友,当年两位太夫人同时有孕,老太爷们便指腹为婚,结下了这段姻缘。
长大后花容月貌的吴姑娘贤淑乖巧、深明礼仪,不以貌取人,一心仰慕陆云晏才华横溢、人品端方。陆云晏感怀于心,亦真心怜爱于她,新婚之夜立誓只娶她一人,终生不再纳妾。
二人婚后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可惜子女缘比较薄,至今也只陆离一个独苗苗。
为了这唯一小独苗的茁壮成长,夫妻二人可谓煞费苦心。商议很多方法之后,最终决定采用严父慈母的模式。陆离两岁之后,陆云晏便很少抱他,就怕亲近太过失了威严,以后越发不好管教,原是爱子之心,弄成纵子的恶果便得不偿失了。
捧过茶,陆离还凑在陆云晏身边,等他吃尽,又十分殷勤的接过空碗。
态度过于谄媚,陆云晏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暗道,这小子又憋着什么坏?不是看中我刚得的那端澄泥砚了罢,我自己都没舍得用呢。
虽然是真舍不得,但看在儿子这么殷勤给自己端茶递水的份上,只要他开口,陆云晏也打算忍痛割爱了。
然而,陆离并没有开口向他讨任何东西,又笑嘻嘻的说了几句话,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看来不是要讨东西,只是心情比较好而已。
陆云晏很满意,觉得儿子越来越懂事了。
**
黛玉还未走到自己的小院,便被出来找她的婆子抓住,跺着脚道:“我的祖宗欸,可算找着您了,您往哪里去了!老爷找不到你,急的在翠玉轩跳脚呢。”
翠玉轩便是黛玉居住的小院。
林如海是真着急了,亲自带全府下人翻天入地的找黛玉,重点查看了假山、池塘,怕黛玉贪玩爬假山摔下来或是失足溺水。
婆子、丫鬟们都说:“从来没见老爷这样过,眼珠子红的吓人!”
黛玉印象中从来没有林如海生气的样子,听下人们的形容,心内有些怕怕的。
看见林如海的那一刻,黛玉的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挨骂,岂料父亲看见她只是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受伤便紧紧搂在怀里。
林如海默默叹口气,他是想骂人来着,可看到女儿闪烁的眼神,瑟缩着的小身子,心疼还不够,哪里还舍得说一句重话。
屋子里烧着熏笼,暖烘烘的,只有他们父子俩人,下人们都被屏退了。
“爹爹……”黛玉发现林如海的眼睛不仅红,还湿润润的,像是哭过。
她小心翼翼的在林如海脸上摸了摸,咬着嘴唇不吭声。
林如海抓住她的小手,使劲儿攥了攥,眉头紧蹙,五官不受控制的往中间挤,似是极力克制着什么。好一会功夫,他才缓缓开口:“女儿啊,你可吓死为父了。家里好几个池塘,还有不少水缸,你一个人乱跑,万一掉池塘或是水缸里,出了事怎么办。你娘已经不在了,你要再有个长短,可让为父怎么活啊?”
说着不由得落下泪来,黛玉急的用小手在他脸上不住的抹。好一会林如海才平静下来,呼吸不再急促,五官也都舒缓了。他将下巴在黛玉脸上蹭了蹭,盯着她的眼睛,态度强硬,“答应我,以后不许乱跑!”
黛玉低着头,白嫩小手垂在小腹处,手指杂乱无章的绞着,视线若有若无的落在小腹和手指之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爹爹,我再也不乱跑了。”
虽是一副乖巧的样子和声音,却让人莫名觉得似有几分委屈。
林如海又止不住的心疼,在她头顶摸了摸,问:“为何跑出去,可是闷了?”
黛玉低低“嗯”了一声。
林如海道:“乖,过两日休沐,爹爹带你到街上逛去。”
黛玉点了点头,窝在林如海怀里,将他腰间的玉佩捞起来握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下面的穗子。过了一会她仰起头,“爹爹,方才我在外面碰见陆世伯的公子了。”
嗯?!
林如海立刻警惕起来,身子一颤,瞪大眼睛,黛玉微一抿嘴儿,道:“爹爹,没事儿,您别紧张,他又没欺负我,我们就说了两句话而已。”
她又说起对当时的情况,林如海看得出来黛玉对陆离印象不错,似乎对陆云晏这个前状元郎也十分好奇。
“玉儿啊,你可想见见你这陆世伯?”林如海问。
黛玉眼珠子闪了闪:“可以么?”
“晚辈拜见长辈,有何不可?”林如海有些好笑,觉得女儿期待的小眼神十分可爱,再想起这眼神因别人而起,心下有几分酸,“你小时候见过陆世伯的,当初他丁忧毕,从原籍入京候吏部的批文,曾在咱们家住过一个多月。”
“你娘……”说到这林如海顿了顿,流露出些伤感的神色,“你娘与他家夫人吴氏性情相投,出阁前便来往密切,亦是极相好的。”
吴夫人?
便是陆离的母亲了。
黛玉道:“陆世伯在我们家住过,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林如海:“你那时不过一两岁而已,如何记得?”
黛玉道:“原来如此。”又缠着林如海问东问西,打听了许多两家的渊源。
忽有人来回说,贾先生打发了个婆子来。
这贾先生乃是黛玉的授业恩师。他姓贾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进士出身,曾做过知府,后因贪酷徇私被革职,便四处游玩,至扬州城没了盘费,因打听得巡盐御史林如海正四处为女儿寻访名师,便托人投至门下。
林如海一向爱结交读书人,对贾雨村颇为礼待。听说贾雨村打发人来,立刻命人叫进来,问有什么事。
婆子道:“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姑娘身子如何,可大好了,何时开始上学?”
“原来是这事。”林如海捻须道,“你回去罢,就说天儿越发冷了,姑娘的身子弱,怕受不住寒,上学的事,等开了春再说罢。”
婆子领命而去,刚出了门,林如海又叫道:“回来!”
婆子退回来,满面堆笑的问:“老爷还有何吩咐?”
林如海道:“你不必回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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