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本就比一般人弱，这一病便断断续续许多天，等大好的时候发现已经进了腊月，不知不觉大半个月竟过去了，丫头们个个喜气洋洋，都在讨论吃腊八粥的事。
这大半个月林如海很忙，但无论多晚回来，他都先去黛玉房里看看。有时候黛玉睡了，他便坐在床头摸摸她的额头，为她掖掖被角，坐一会子才走。
这日用过晚饭，黛玉正倚在床栏杆上看陆离送她的动画书，林如海过来了，眉宇间夹杂着着掩饰不住的疲惫。黛玉忙将书放下，迎上去，叫了声“爹爹”。林如海面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眸底漾出些温情。
他握住黛玉的手，在其头上摸了摸，拉至床上坐下。
“怎么不多点几盏灯？”看到床上放着的书，林如海不由皱了眉头，“夜里光线暗，看书伤眼睛，以后最好别再夜里看了，实在想看，就让丫头多点几盏灯。”
黛玉将床上的书拿给林如海看，说：“是陆家哥哥送我的动画书，没有字，画也很大，不伤眼睛的。”
一面说一面展示给林如海看，林如海才没说什么。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堵得慌的，暗道，陆家那小子可真够刁滑的，送什么不好，送这种动画书，偏偏外面还没得买，自己女儿又喜欢，让他这个当爹的都没有办法。
不过平心而论，这种画书确实又新巧又有趣，别说小孩子，他看了都喜欢，亏那小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爹爹，衙门的事虽然重要，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万不可过于劳乏。”黛玉年纪虽然不大，但她一向敏感通透，如何老看不出林如海眼睛里的疲惫？她面带忧色，一面说一面伸手摸林如海微蹙着的眉头，将其展平，“女儿如今只有爹爹一个亲人了，爹爹……”
说着，她揽住林如海的腰，软身倒在她怀里，仰头道，“您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语气中略带哀伤，窝成小小一团的样子，既乖巧，又有些无助，林如海看得心头一阵的疼，总觉得对不住她。孩子都需要父母的陪伴，自己劳烦公务，能陪她的时间有限，夫人又……
他知道，夫人的去世，对女儿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创伤，想到这里，不免又心如刀绞。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切代价换女儿无忧无虑的童年。
也只是想想罢了，他心里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摸了摸女儿的头，他缓缓的道：“乖女儿，你放心，就是为了你，爹爹也一定保重自己。你娘……”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不可控制的抖，“我不想提你娘的，每次提到她，咱们爷俩心里都不好受。可今天我不得不说了，你娘不在了，以后就是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都好好好的……”
说到最后，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知道是泪水阻挡了视线，他仰了仰脖子，尽量不让它们流下来。
“嗯。”黛玉在林如海怀里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林如海怜惜的为女儿抹去眼泪，父女俩拥着，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彻底平静下来。
过一会，是林如海先开口的。
告诉黛玉扬州城的盐价已经降下来了，一百文一斤，而且他已严令各司监察盐价，有哄抬盐价者，即刻捉拿。
“当真？”黛玉忘了先前的哀伤，只余惊喜交集，“这么说，以后扬州城的百姓们都吃得起盐了？”
见林如海点头，又接着问：“那哄抬盐价的程家和冯家如何处罚的？”
黛玉对扬州城老百姓能不能吃得起盐的事十分关系，每每见了林如海必然要问，林如海也没瞒他，只是嘱咐事关机密，不要告诉外人而已。他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她心里有成算，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提起程、冯二家，林如海皱起了眉头，“程家、冯家皆是总商，把持两淮盐业多年，与江南豪族皆联络有亲，且又买通了官府之人，在朝堂上也有后台，一时还动不得。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一旦证据收集完整，圣意下达，便是连根拔起之时。”
知道恶人终将自食恶果，黛玉便心满意足，不再追问了。
林如海却突然来了一句：“说起来，程家与你外祖家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
黛玉眨了眨眼睛，听得仔细。
“现今程家家主之妻，乃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之庶妹，金陵甄家，想必你也听你娘说过，与你外祖家乃是老亲，两家来往极密切的。”
黛玉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咱们来扬州之后，这位程家太太还来过我们家，娘还带我见过一次。后来她似乎还来过几次，但赶上娘身上不好，便没有见，只命管事婆子们招待的。我还奇怪呢，娘那时病的并不严重，远未到不能待客的地步。为何就不见她呢？”
甄氏嫁作商人之妻，虽是势力强大的盐商总商，也是不能称作夫人的，黛玉称她为程家太太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林如海道：“你娘哪是因为病才不见她，她是为我避嫌呢。你想我初来乍到，扬州城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和盐商可都盯着呢，若一来就跟总商程家攀亲，别人会怎么看？”
黛玉恍然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想起之前出去被盐商公子当街金丸打头的遭遇，问林如海是不是这甄氏之子，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咬了咬唇，露出不大高兴的样子。
林如海摸了摸她的额头，那里光滑白嫩如凝脂，早没了当初的红印。
“乖女儿，爹爹定给你讨回公道。”
“嗯嗯。”黛玉连连点头，样子又乖又萌，“多谢爹爹。”
林如海看着黛玉，心想，女儿若是永远不长大，永远都是这样小小的一团还多好，他就能永远把她抱在怀里，宠着她，护着她；可惜孩子终究会长大的，以后她会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思，甚至之后会嫁人，会生子……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脑袋发懵，想到自己日渐衰竭的身子，黛玉还这么小，他怕，怕自己不能护佑黛玉平安长大。
没有家族撑腰的孤女是如何凄惨的例子，他不是没有见过。
“爹爹！”黛玉的一声呼叫瞬间把他拉回现实，垂首，他看见黛玉正眯着眼看他，问：“再过两日就是腊八节了，爹爹想吃什么样的腊八粥？丫头们这几天都在议论这个，我听李姐姐说，米、胡萝卜、绿豆这三样是必不可少的，另外还可以加青菜、莲子、百果、香芋、花生、红豆、黄豆、油豆腐等，凑够八品。”
黛玉口中的李姐姐乃是总管林墨的媳妇，她是林府的内总管，贾敏走后，林府内宅之事便由她调停。
提到这个，林如海突然意识到，黛玉已经快满七岁了。大家闺秀到六七岁之后都有女性长辈教导理家之事，家里如今没有当家主母，不过理家这事也不能落下。可巧腊八节即到，正好凑这个机会让黛玉锻炼一下也未为不可。
想着，他跟黛玉说明，这个腊八节的事就交给黛玉处理，让林默媳妇从旁协助，也算练习练习管家的才能。
问清楚林如海想吃的八宝粥种类后，黛玉便兴冲冲的担起了管家大任。
管家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千头万绪，可不是那么容易。黛玉先前跟着贾敏的时候，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了些，她又聪明，在林默媳妇的指导下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便渐渐理出了头绪。
管理一个百十人的家庭，就像治理一个郡县，得先弄清楚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知府或县令走马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了解衙门里都有什么人，各司什么业，不仅要了解他们是谁，还要知道他们背后站着那些豪贵士绅，不然政令就推行不下去。
这些都是当年贾敏还在的时候，在黛玉耳边说过的话。
黛玉先看了下人名册，问清楚各处管事名姓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哪些是家生的奴才，哪些是外面买的，谁家跟谁家是亲戚，谁家跟谁家不对付，有没有这一辈子或是上一辈子的姨娘姨奶奶的亲戚。
林默媳妇原以为姑娘年纪小，老爷说让她权理这次腊八节的事，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顶多就是观摩观摩，积累积累经验，大事小事还得自己拿主意。没料到姑娘一张口，就切中要害，当下便不敢小瞧，都一五一十说清楚了。
黛玉微抿着唇，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青花缠枝小盖碗，状似随意，其实听得十分认真，早默默将林默媳妇的话一一记在脑子里了。
搞清楚这些之后便开始查看腊八节采购的各样果品单子，核对数量，确认无误后才命拿去厨房。
黛玉在议事厅一待就是大半天，夕雾怕黛玉累着，小声提醒她歇歇再看那些账册。
彼时黛玉正看腊月里最新的买办记录，林默媳妇和几个管事婆子都低眉顺眼的站在地上。
黛玉的视线在落款处停留了好一会，手指在人名“朱老四”上缓缓滑过。
“这朱老四，我没记错的话，是朱姨娘的兄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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