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被他捉住手的那一瞬间, 沈却牙关发颤,胃里翻江倒海, 几乎立即就要呕出来。

    那两名阍者见势不妙, 忙上前抓住姜少雄的肩膀,生拉硬拽地把人往后扯了扯,将人制住了, 才出言询问沈却:“大人,这人该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

    沈却恨不得他死, 恨不能他从这世上消失, 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

    不过这姜少雄混归混,可到底也是良民身,无故打死了, 也是要吃官司的。挨官司倒也还是其次, 只是沈却不想因着这个渣滓,无故给王府蒙羞。

    倘若叫他的脏血溅在王府大门口, 那是玷辱了门前这清清白白的砖石地。

    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姜少雄那双三角眼里立即露出了贪鄙的光:“姜官儿,你如今是发达了, 可你别忘了, 再怎么说, 我也是你亲老子,你敢由着他们对我动手动脚的, 我也不叫你好过!”

    他敢笃定,沈却不敢不认他。

    这哑巴如今也当上官了,姜少雄虽然大字不识一个, 但他知道, 他们这些当官的都要面子。不肯认父, 又将亲生父亲扭送至官府,哪一条都够那些御史参上一笔了。

    哪怕只是为着这个,他也不可能当众把自己怎么样。

    沈却脸色发白,好半晌,才见他抬手比划了一句什么。

    在外,远志就是他的口舌,张口便对那两名阍者道:“我家大人说,放了他。”

    两个门子对视了一眼,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还是松开了手。

    而那姜少雄则松了松肩膀,面上一副得逞的笑意,冲着那两个阍者,趾高气扬地说:“还杵这儿呢,没见着你们大人已经认了老子了么?还不快请我进去吃好喝好了伺候舒坦了赔罪?”

    这王府迎来送往的都是懂礼识趣的文人僚客、官爷郎君,这两名阍者就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下三滥,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可碍着这人是沈却的亲爹,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没忍住呸了他一句:“咱们伺候的都是主子贵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老子清清白白的一个良民,”姜少雄挺直了摇杆,指着那阍者鼻尖,梗着脖子骂,“吃的用的都是地里长的,你们不过给人看门的犬彘,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家中老母的**都叫狗给捅烂了,才生下你们这些烂货……”

    他越骂越难听,眼看着那两个阍者急了眼,就要举棍了。

    沈却忙挡在二者之间,虎口贴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姜少雄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火气冲向他:“怎么?你老子叫人辱了骂了,你还胳膊肘往外拐,发达了就忘了八端了,你这忤逆不孝的贱犊子。”

    他这张脏嘴谁都骂,一开腔便没人能逃过,连沈却都疑,他这么些年,怎么就没叫人打死呢?

    沈却让远志给那两名阍者塞了些银子,说要请他们去吃酒,那两人见了银子,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可就这么走了,面子上还是挂不住,因此便低声骂了句“下回别让我碰上你”,才折身回了府门内去。

    姜少雄还有意再追着他们骂,被沈却拦住了,满脸嫌恶地手动,大着胆子威胁他。

    “你再闹下去,主子看不惯将我赶出去,到时你一个子也拿不到!”

    他是再了解姜少雄不过的人,此番他来认亲是假,不过是以为他发达了,管他来要银子买酒喝。

    果不其然,听见远志译的这句话,姜少雄瞪着眼,端的低了声:“我是你亲耶耶,还能害你不成,你这说的什么话?”

    沈却手上又动了动,远志忙又替他转述:“大人说,要请您到醉霄楼去说话。”

    醉霄楼乃是京都最大的酒楼,楼中日日都是食客盈门、座无虚席的盛大景象,新春节日里,更是一座难求,若非有品阶有身份的人,就是带着大把的银子去,也求不到一个席座。

    姜少雄并非外乡人,自然听说过那醉霄楼是个怎样的好去处,因此并不加犹豫,点头就应下了:“行啊。”

    应完他乐呵呵地笑起来,伸手很不见外地拍了拍沈却的肩膀:“老子是没白养你那几年,还知道要请你耶耶吃顿好的,那醉霄楼里的酒水也不知是个啥滋味,今个儿也叫我品上一品。”

    那只手刚搭上来,沈却就下意识想躲,一偏头,又瞧见他指甲缝里的黑泥,紧接着,他身上那已经干涸的那点零星酒气飘到他鼻尖,酸腐的豆腐一般臭,沈却几乎是咬着舌头,才没当着他的面吐出来。

    他一把拉开姜少雄的手,皱眉道:“别碰我!”

    这回是唇语,不必远志解释,姜少雄也能看懂。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地“切”了一声,嘴里还是反复念叨着那两句话:“哟,当官了是了不得了,敢冲老子爹叫唤了?你可别忘了自己的根儿,不过草窝里下出来的蛋,旁人喊你声大人,你还真把自己当爷了,穷讲究!”

    沈却没理会他,他自己骂上两句,便就偃旗息鼓了。

    走上道了,沈却才发现他其实还带了个人来,方才姜少雄在门前闹的时候,她就缩在附近的小巷里躲着。

    这女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的光景,头上系一条青黑色的头巾,面上粉黛未施,发乌的唇上有几道细小的裂痕。

    姜少雄拉扯着将她带过来时,她始终怯怯的,目光只敢悄悄地在沈却身上沾一沾,他粗手粗脚地将她推上前,介绍道:“官儿,这是阿爷娶的续弦,也是你后娘。”

    沈却连多看他们一眼都不肯,姜少雄便伸手去推那女人:“哑巴了?这是我姜少雄的亲儿子,你不知道要叫一声?”

    被他凶了,那女人才怯怯地上前一步,轻声喊他:“官、官儿。”

    女人唤完了,他又去扯沈却的袖子:“你阿娘唤你呢,懂不懂规矩,说不出话,应个声也不会了?出去几年当上官了,见着爷娘都不知道喊了?”

    沈却权当没听见,任由他指着自己鼻子骂,到底才相认,姜少雄又有些忌惮他如今的身份,因此才骂两句便又住了嘴。

    醉霄楼就在隔壁坊,走两步便到了。

    进了门,沈却让远志开口向那掌柜要了楼上一套雅间,这酒楼里闹腾,四下都是舞乐锣鼓声,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姜少雄这辈子就没到过这么好的地儿,进了酒楼,四处张望还不够,时不时还要上手摸一摸那些沿途见到的摆件,嘴里“啧啧啧”地感叹个不停。

    四人才入席,姜少雄便不顾身旁女人阻拦,拿着食单冲那给他们引路的小厮道:“喂,先给我上两斗你们酒楼里最好的酒!”

    那小厮看看他,打量他一身破旧的褚纸裘,袖口磨破了,又脏又短,而后又看了看那始终一言不发的沈却,弱弱地提醒:“这位贵客,咱们楼里最好的酒,一斗可要十千钱哪。”

    姜少雄先是微微一愣,像是叫这价格惊到了,不过他看一眼沈却,旋即就伸手一拍桌案:“十千钱又如何?个小崽种,还看不起人了,看见老子对面这位爷没有?这是我亲儿子,雁王府里当官的,王爷最器重的人,敢叫他不高兴了,你们酒楼明日就得关门!”

    那小厮面露难色,任谁听着这话,想必都不会好受。

    好在远志也机灵,不必沈却比划,他便先一步将那小厮拉到厢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低低地:“他这儿有毛病,出门前叫狗咬了,权当那是狗吠,你尽管上便是了,我家大人付得起酒钱。”

    那小厮听了这话,这才闷闷地走了。

    与此同时,厢房内。

    见人出去了,姜少雄忽地往前一倾身子,笑眯眯地靠到沈却面前,悄悄同他道:“这京都里的大酒楼是份儿,两斗酒的价钱,都够你阿爷半年的买酒钱了,这是金砖银锭酿出来的酒么,敢叫这个价,啧啧啧。”

    沈却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万分恶心,头也不抬,只朝他低低地一比划。

    远志:“大人问你,你是如何找来的?”

    他在王府十余年,也不见他来寻,怎么如今他脱了奴籍,当了个挂职小官,他便闻讯赶来了,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正说着,方才那小厮又折了回来,手里捧着食盘,身后随着个侍菜的女奴,先上了两盅酒同几盘小菜,那女奴要留下侍酒,被沈却一扬手辞退了。

    “赶她走作甚?”姜少雄吃着酒,忍不住咂了咂嘴,赞叹了几句这酒酿得妙,而后又道,“那小娘子长得多俊哪,小手葱白葱白的,衣襟里头的兔子想必也白嫩。”

    说到这里他斜了沈却一眼,不耐地:“啧,银子都使出去了,连人手都没摸着,多可惜啊,傻子都不及你蠢。”

    他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肯答话,沈却耐着性子,只好又叫远志问了他一遍。

    姜少雄不紧不慢地饮下了小半盅酒,这才慢悠悠地答:“我同你父子连心,想找你还不容易么?这不,年关刚过,想着你离家多年,你阿爷我白日里念你,梦里也念你,这便同你阿娘一道来了。”

    “这京都就这么丁点大,哪个府上有个哑奴,张嘴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又说父子连心,又道是找人打听来的,沈却忍着一口气,又问:“你找我做什么?”

    “你若真的疼我,十四年前就不该将我卖出去,银子你也收了,我早不姓姜了,没有你这个阿爷。”

    他手上动得飞快,又带着气,有些语句不是他惯常用的话,因此远志译的也很艰难,只能道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意思来。

    姜少雄把着酒杯,也不急,反问他道:“百善孝为先,这么多年,老子就生了你这一个儿子,我来找你要什么,你不清楚吗?”

    “你阿爷我如今也过了天命之年,鬓发都白了大半了,”说着他瞥向身边的女人,“这贱蹄子跟了我快十年,连个丫头片子都生不下来。”

    见她那副怯怯的样子,姜少雄就来气,抬起腿就往她腰上蹬了一脚,女人没稳住,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姜少雄像是做惯了这样的事,扯掉她青黑头巾,拽着她头发,只听得那女人一声痛呼,紧接着便又是姜少雄的辱骂:“瞪什么瞪,下贱胚子,家里养的母鸡都会下蛋,你吃了老子那么多粮食,连半颗蛋都没下过,老子还不计前嫌地带你出来跟着老子享福,你竟还敢瞪老子……”

    就在此时,一直寒着脸的沈却忽然拍案而起,上前几步,愤怒地扯住了他的衣领。

    姜少雄猝不及防的,被他扯痛,大喊一句:“你疯了?!”

    沈却双眼猩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狞视着他。

    这女人不是他阿娘,可却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阿娘来。

    他仿若踏碎了湖面薄冰,又坠进了那深渊泥沼一般的回忆里去,女人压抑着的同呼声,如同千万把又薄又利的刀子,一寸寸地片开他身上的血肉。

    曾经他只是稚子孩童,哀求与讨饶往往只能讨得更重的打,那时他逃不掉,所以只能受着。

    可如今他已经长大了,甚至比眼前这个男人还要高一寸,十数年如一日的苦练,让他只需一个招式,便能轻而易举地将眼前这个男人掀翻在地。

    他不该再怕了,沈却告诉自己。

    觑见他眼中杀意,姜少雄不禁有些腿软,可见着那拳头迟迟没往他脸上抡来,他顿时又有了些许底气:“你胆子不小,我是你老子,你敢打我?有种你打,往死里打,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就是爬也要爬去官府告你!”

    沈却无动于衷,只冷眼看着他。

    说着姜少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再度透出几分狰狞来:“对了,我怎么忘了,姜官儿,他们知道你其实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音量不大,几乎只有在他近前的沈却能听得清。

    沈却稍稍一怔,目光变得恍惚。

    “你为妖孽,生而不祥,”姜少雄见他发怔,便知道自己如今依然能够拿捏住他,因此他腿也不软了,支起腰板道,“假若你的主子知道了你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你说他会把你绑上绞架,还是拿你浸灯油,当个天灯点了?”

    他冷冷地笑着,给了沈却几刻思量的时间。

    “当初若不是你阿娘执意要留你,藏着掖着不许村里人知道,你早让他们祭了河伯了,你能有今日,全得谢谢你阿爷我,我发了善留你一条贱命,又将你卖进王府,否则怎么会有你今日?”

    听到这里,沈却终于松了手,谁知那姜少雄才刚解困,便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腹上。

    沈却今日本就精神不济,一时竟没躲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抱着肚子干呕起来,今晨到现在,他滴水未进,呕了半天,只吐出点酸水来。

    远志还未曾见识过如此景象,忙上前拿自己的帕子替沈却擦了擦唇角。

    沈却两眼发白,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动作了,却见那姜少雄又回了席,直接端起酒盅来喝,酣畅地将那盅酒饮了个干净,过足了酒瘾,姜少雄长叹一声。

    方才沈却抓住他衣领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些慌了,从前从来只有他打他嘴巴子的份,如今他竟敢爬到自己头上来。

    他为父,他是子,他给他一条命,无论打他骂他,那都是他姜官儿该受的,他怎么敢反抗他?

    但事实证明,他姜少雄依旧是他姜官儿的老子,他手握他的把柄,就算他不想认,也由不得他不认!

    “我只要银子,”他把那盏喝空了的酒重重往桌上一摔,当的一声响,“只要银子给足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

    第三十二章

    从醉霄楼回去当日, 沈却就病倒了。

    他身子骨一向康健,就是前几回受刑后伤重, 也不过病歪几日便又下了地, 像这般无缘无故地倒下,还是从没有过的。

    大抵也是前几回的伤没有将养好,从前积下来的痼病反噬一般攀咬上来, 沈却只觉得浑身都疼,睡也睡不沉, 闭上眼便是一张黑白交织的密网, 每跳动一下,他便难受一分。

    他此番是病来如山倒,连着烧几日, 人都脱了相了。

    噩梦里场景交错, 一会儿是姜少雄同他已逝的阿娘,一会儿又是沈落, 暗夜人潮中不知从何处亮出来的一把刀子, 沈却想也不想,扑上去便要替他挡下。

    可就差了那么一步, 那把刀子还是捅穿了沈落的心脏, 沈却眼睁睁看着他宽厚的胸膛中徒然现出了一处血淋淋的黑洞来, 血流不止,他连忙伸手捂住了, 那血却又从他掌缝里漏出来。

    他浑身发麻,无力地跌坐下去,失声痛哭, 喊了一声:“哥!”

    可他从未听到过自己的声音, 就是在梦里, 也捏造不出来,他自以为声嘶力竭的大喊,落在人耳里,不过是寂然无声的可怜发泄罢了。

    梦里梦外,他忽然听见了沈落的声音,那样急迫又担忧的语气,如一缕细线,将他牵回到了现实里去。

    “阿却、阿却!”眼前一把模糊的人影在喊,“哥在呢,哥在这儿呢。”

    沈却睁开眼,连眼皮子都是烫的,掉下来的眼泪也烫得灼人,他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手颤着探出去,碰到沈落的胸膛。

    还好、还好……不是空的。

    沈落反捉住他那只手,攥紧了,又用拧干的帕子去擦他额角的冷汗,低低地,像在哄孩子:“不怕,阿却不怕,哥回来了,哥看着你呢。”

    自沈落出事后,京都王府里便派过去两个同僚替了他的位置,醒圜后他便搭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赶了回来,到底是年轻,回来路上沿途好吃好喝地将养着,到京都的时候,人都恢复的差不多了。

    正打算回来让沈却请他吃顿酒,为他接风洗尘,可谁知沈却竟悄没生息地病倒了。

    看着人睡下了,沈落才挪步到屋外院里,抓着远志盘问:“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阿却这儿都出了什么事?”

    远志有点儿杵他,这人同沈却与十一不一样,面上分明还带着几分苍白病气,可盘询人的时候却凶极了。

    而且远志能感觉得到,他似乎不怎么喜欢自己,但他知道这人同自家大人关系亲近,是他时常提起的那位“师兄”,因此还是同他说了:“这些时日大人总睡不好,那日一夜未眠,又听说他那个阿爷在府门口闹着要见他,大人亲自带人去醉霄楼里谈了些话,想是叫那人给气着了,回来人就倒了。”

    他还记着沈却嘱咐过他的,夜里总有人来的事儿,同谁也不能说,因此他同沈落说的,也都是旁人知道的事儿。

    “那日在醉霄楼里,那鼠狗辈都同他说了什么话?都发生了什么事儿?”沈落拧着眉,“你事无巨细地同我说,一个字眼都不要漏。”

    远志努力回忆,尽量仔仔细细地同他复述了一遍那日的情况,可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儿,难免有遗漏之处,许多细节也想不起来了,就记着自家大人让那姜少雄给打了。

    “他骂大人不孝,还说要去官府告大人,”远志想起那事,便气得牙根发颤,“还往大人腰腹上踢了一脚,大人蹲在那儿好半晌都没能直起腰来,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他也是被阿爷卖出去的,因此很能同沈却感同身受,愤怒也是发自肺腑的。

    沈落听他说完,整个人都要炸了:“阿却来府里十余年,我竟从不知他还有什么耶耶,人也卖了,银子也花了,这会儿还敢腆着脸来讨孝顺钱,我看他是来找死!”

    说着他便走出去几步,而后脚下稍稍一顿,又回头嘱咐远志:“好好照顾你家大人,后院里熬着药呢,记得时不时去看一看,别过了火候。”

    远志忙点头,又小跑着跟出去,喊他:“大人!”

    沈落一住脚,回头看向他,他眼下心里的火气正旺着,语气里不免透出几分不耐烦来:“什么事?”

    “大人那日把攒下来的银子都给了那人,沈指挥一早也来过了,说这事儿他来办妥,可大人死活也不肯,不许旁人对那赖皮动手,”远志平铺直叙道,“您要是去把人打了,奴怕……怕大人醒了恐怕要不高兴的。”

    沈落越听越气:“他是个傻的!”

    “他算个什么东西,下三滥的地痞泼皮,怎的轻易便叫他拿捏住了,”他恨铁不成钢道,“这种无赖哪里是一把银子能填饱的?如今断不掉,以后便纠着缠着一辈子,把他卖了都不够。”

    “对这种人,还心软什么?绑起来狠狠地打一顿解了气,再叫市吏将他逐回乡里去,往后再不许他进京来!”

    他说完就走,远志根本拦不住他,只好跑进沈却屋里,沈却本就没睡熟,方才又隐约听见院中动静,这会儿听见脚步声,混混沌沌地一偏头。

    “出什么事了?”他轻咳了几声,想起方才听见的声音,忙问远志,“师兄回来了?”

    他尚在病中,有气无力的,脑子笨钝,手上动作也缓慢。

    远志瞥见沈却干裂的唇,忙给他倒了盏热茶,让他润润嗓子,见他喝了,这才缓声道:“方才沈落大人来看过您,问了小奴几句话,便匆匆走了,想是要去找那姜少雄……”

    沈却心一紧,好半晌,才抬手比划:“去、你去把他追回来,你同他说,就说此事同他无关,我不要他管。”

    大抵是觉得这话还不够狠,远志离开前,他又补了一句:“他若不肯回,你就告诉他,倘若师兄非要插手,我定是要恨他的。”

    他是头一回对沈落说这样的重话,即便不是当面对他说的,可沈却还是觉得像是胸前抵了把刀子,刀背向着沈落,刀刃却直往他心上扎。

    这件事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他已经够累、够怕,也够疼了。

    他拿沈落当亲哥,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敢对他坦诚,秘密从来是要自己来守的,倘若叫师兄知道了,他当然也会为他守口如瓶,只是沈却害怕自己会因此害了他。

    倘或某日东窗事发,沈落作为知情不报者,免不了也要受过。

    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孽与罪,绝不能再牵扯到第二个人身上了。

    *

    沈落手底下的线人不少,随便遣人查上一查,便将姜少雄这几日的行踪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人一连三日都揣着沈却给的银子,在勾栏瓦肆里挥霍,他先是去换了身干净行头,紧接着便是吃酒听戏、登画舫嫖妓子。

    沈落找到他时,他人还在一艘画舫之中,搂着个美妓醉生梦死。

    沈落一脚踹翻了几案,拽着那姜少雄的衣领,把这醉得如死猪一般的人从美人榻上提将起来,到底还在初春日子里,这姜少雄才被他拎出被窝,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抖擞一下,便被冻醒了。

    “你、你谁啊?!”美酒佳人揽在怀,醉梦里泡了一夜,姜少雄这会儿脑子还晕着,大着舌头瞪大眼。

    他满身的酒气,眼**黄,布着肉眼可见的血丝,打量着沈落的那张脸,还以为是榻上那妓子的情郎,一大早就同他争风吃醋来了。

    “你知道我儿是谁吗?”姜少雄叫嚷起来,“摄政王谢翎,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我儿姜官儿,那可是雁王心腹,他手边最得力的大人!”

    “你敢动老子一根头发,仔细你的脑袋!我儿一身令,你全家都得下诏狱!”

    沈落也不多话,抬腿重重顶在了他小腹上,姜少雄吃疼,被他这不留余力的一膝盖顶得眼冒金星,整个人泄力跪下去,将昨夜没消化干净的酒菜吐了一地。

    榻上那睡眼惺忪的妓子徒然瞧见这场景,缩在被里尖叫一声。

    沈落冷眼看她:“没你的事,闭上你的嘴,留着点气力到夜里叫唤。”

    “你敢、你敢,”姜少雄几乎一口气将腹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嗓子眼火辣辣的,一点点将他心头的火点燃,“你敢打我?你竟敢打老子?”

    他如今可不是那个没靠山的田舍汉了,他儿子当了大官,银子有了,权也有了,他姜少雄窝囊废当了五十余年,如今也算是鸡犬升天,要享清福了。

    这人怎么敢动他的?!

    沈落却一脚踩在他头上,硬底的乌皮靴狠狠地将他整颗脑袋都压在甲板上:“姜官儿,谁是姜官儿?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是他的阿爷,撒泡狗尿照照吧你,个下三滥的玩意儿!”

    他是常年在市井瓦肆里走动的,京都里各处都有熟识的,和沈却那常年把自己闷在府里的不一样,姜少雄这样的无赖,他可是见识过的。

    还不等他开口,沈落便又使了劲,踩着他脑袋重重往地上碾:“他由着你闹,由着你死乞白赖地要钱,那是他心软,菩萨一般的心肠,你是吃了狗尿了,才敢这般来践害他。”

    姜少雄半张脸都挤蔫了,歪着嘴含糊道:“是他,是姜官儿让你来的,是不是?他舍不得那日给我的银子,所以雇你来威胁我……”

    说到此处他忽然狞笑起来:“我怕什么,老子怕什么?那点银子我昨夜就用光了,你回去告诉他姜官儿,明日他不给我送银子来,我就把他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抖搂出去,我会让这京都人尽皆知。”

    沈落愣了一愣,见他死到临头了还不怕,嘴里还这样斩钉截铁的,于是微微俯下身:“什么秘密?”

    “他难道没告诉你?也对,他怎么敢说呢?”姜少雄哈哈大笑起来,“你回去问他呀,你去问问他,他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握在老子手上?”

    沈落犹疑了,他师弟他是知道的,他是心软不假,可也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看似平易温和,可他其实也是有脾气的。

    对待这位阿爷,这么些年,他连对着他都不肯提起,沈落曾一度以为,他是父母双亡,才落到人牙子手里去的。

    后来他磨着沈向之问,才知道原来沈却其实并非孤儿,是叫他阿爷为着换一口酒钱,随手便给卖了。

    沈落有多疼这个师弟,就有多厌恶他那个不知名的混账阿爷。

    “你这般对我,后悔的只会是他姜官儿,不是老子我,”姜少雄挣了一挣,咬牙切齿道,“他是当了官的人,若是传扬出去,这京都人人都容不了他,你只管打呀,打死老子,老子还有个婆娘,她会替老子去报官,我死了,他也别想逃!”

    就在此时,有艘小舟摇着桨,朝着这画舫靠了过来。

    “大人,沈大人!”是兰苼院里那小奴的声音。

    第三十三章

    沈落一边翻身上了岸, 一边拧着眉问那还沉在舟楫上的远志:“他真这么说的?”

    远志点点头,有些犹豫, 觑着沈落愈发难看的面色, 唯恐他下一刻便要一脚将自己踹进水里去:“小奴、奴不过跟了大人些许日子,兴许译错了也是可能的。”

    沈落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几步远, 又想起十一说,沈却是拿这崽子当小弟养的, 若是丢了, 他指定要伤心死,因此只好又折回来,一把将那短腿的小崽子提上了岸。

    “外府里多少踏实肯干的家丁他不要, 偏选了你, ”沈落这会儿有气无处发,便只好拿远志做出气筒, “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崽子, 路都走不稳当,能指望得上什么?”

    远志被他拎拽着往前几步,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听他这样说, 心里不免有几分不服气,低低地嘟囔一句:“我走得可稳当, 我还能跑呢……”

    走在前边的沈落却没理他,愁眉蹙额的,一副郁闷姿态。

    阿却……究竟叫那姜少雄捏住了什么把柄?沈落猜不出来, 可他心里却隐隐有种直觉, 这事儿绝对非同小可。

    他同阿却十数年的交情, 也从未听他透露过一言半句的,有什么事,会是沈却那个混账亲爹知道,而他却不知道的?

    沈落人才到兰苼院外,便瞧见院门里立着个人,身上披一件素白鹤氅,倚在门边望着他,身子单薄得像一把雪。

    沈落一路上心里头积压的那点气顿时消了大半,走过去替他拢了拢那鹤氅:“站在这院里做什么?春日里风急,才刚好点,一会儿又叫这风给吹倒了。”

    他一边说,一边拢着人往屋里去。

    屋里炭火将熄,沈落又往里头丢了几块炭:“这会儿乍暖还寒的,比冬日里还要冷几分,炭火你也别省着,若是不够使,我那还储着一堆呢,你遣那小奴去哥房里要便是。”

    沈却端详着他脸色,而后目光又落在了他心口上,他听十一说,沈落这儿叫人捅了一刀,这一刀离心脏只半寸之遥,差一点便要了他的命。

    沈落瞥见他目光,忙道:“哥没事,小伤,那刀子才不过堪堪挤进去一个尖儿,能有什么事儿?你别叫他们那些人给唬着了,都是口耳相传,给说夸张了。”

    “再说了,哥底子也好,年轻着呢,回程路上歇养着,早将养好了,”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几分责备的意味,“倒是你,这般病病歪歪的,师父要请大夫来看看,你还不肯。多有能耐啊沈却,也不知是什么引起的热症,这回好了,下回只怕要发作得更厉害。”

    沈却并不是同他想的那般,是讳疾忌医,他是怕叫那大夫把脉诊出了什么端倪,才一直不肯让人瞧病。

    可这话他不好解释,因此只能手语道:“想是春日乍暖,薄了衣裳,才叫风邪侵了体,吃了药发了汗便好了,不必兴师动众地劳烦大夫来。”

    沈落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这位师弟什么都好,可就是倔,而且倔极了,从小如是,死活不肯见大夫,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他就是不肯听。

    师兄弟倒很有默契,都不提起方才的事儿,沈落是在等他开口,可沈却却是在等他问起。

    终于,半晌寒暄过后,沈落还是忍不住说了:“阿却,你老实同哥说,你究竟叫那鼠狗……”

    想起这人到底是沈却生父,话到嘴边,沈落还是改了措辞:“叫那姜少雄拿住了什么把柄?你一向老实听话,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儿,要这般遮掩?”

    沈却哪里敢答,垂着头不肯应。

    沈落瞧见他这般反应,心顿时便凉了半截,脑子里浮现出几个不可能的念头,追问道:“是不是同哪家娘子有了情?你不是那样轻挑的人,如今也脱了籍,有了官衔,什么样的姑娘配不得?你只管说,哥定去给你办妥。”

    沈却摇了摇头。

    “是妓子小唱?”沈落顿了顿,而后才道,“你若当真看上了,也得叫哥和师父去相看相看,若是个正经的,收了做妾也不是不行。”

    沈却还是摇头,哀哀地一抬眼,手语道:“不是那些。”

    “那是什么?”沈落都要急疯了,带着木椅子挪上前半步,“不管什么事,你同哥说,哥总有法子的,你不要自己一个人瞎扛。”

    “再说了,那姜少雄是个什么人?你不要犯傻,还念着什么血脉亲情,哥说句难听话,他就是个泼皮无赖、猪狗畜生,他若真疼你,怎会将你卖到人牙子手里去?”

    沈却咬着牙,可最终却还是只有一句话:“我不能说。”

    若不是见他还病着,沈落都想拿棍子揍他了,他是真为他着急,见他被那无赖纠缠,他肝火烧得比谁都旺,偏这傻哑巴还半句实话都不肯向他吐露。

    他也是真拿自己当沈却的长辈来看,总觉着眼前人是个在外头受了人欺负的小弟,可问他欺负他的人是谁,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他又一句话也不肯说。

    沈却这种态度,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浓浓的不信任感,好像那些自以为是的亲近和情谊,都不过是他在自作多情。

    “好,你不说,”沈落火气一下就烧上来了,脑子一乱,便说了句气话,“你就任着他绞缠,由着他骗你的银子,流水一样地撒出去,我是管不了你了,往后有苦你都自己受着!”

    沈却知道他说的是气话,可见他恼怒,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悄没生息地搭在了他手背上。

    “别碰我!”沈落如今正在气头上,重重抖开他手,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身上刀伤还未好全,又这样一通喊,扯着了伤口,疼得他眼冒金星。

    沈却慌极了,忙起身虚虚护住他,眼里都是担忧和急迫。

    这事儿他本就没想让任何人管,更没想叫沈落知道,他掺和到这事儿里,沈却拦不住,可他却不能叫他掺和得更深了。

    沈落好半晌才缓过来一口气,抬头瞧见沈却那一脸煞白,还有那双惶急的眼,气他归气他,可到底还是控制不住那几分心疼。

    “你啊,”他叹一口气,“你不肯和哥说,哥也不能逼你,只是倘若有用得着哥的地方,你一定要和哥提,知不知道?”

    沈却连忙点头。

    沈落其实方才气极了,便想摔门而去的,想着不如就放手不管了,叫这傻哑巴在姜少雄身上吃吃苦头,可眼看他都难受成这样了,沈落实在狠不下心肠,再在这上头添把火。

    他嘴上说着自己不管了,可转过身,便又悄悄去了沈向之那儿。

    可沈向之眼下人却不在,他问了几个同僚,说是见沈指挥到王爷殿里去了。

    沈落原想着就在他屋里等上一会儿,可又怕迟了,这事儿会更严重,因此不等他下值,便急匆匆地赶过去了。

    现下这个时辰,殿下该是还在午憩,沈落不许婢子通传,只说要找沈向之出来说两句话。

    沈向之像是早料到他会来,在廊檐下寻了一处地儿坐着,不等沈落开口,他便先问了句:“你身上那伤如何了?”

    “早好了,”沈落急急地开口,“我这伤不打紧,阿却他……”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雁王殿下从来是阴晴不定的,他这会子连那所谓“秘密”的半点轮廓都没探出来,倘叫谢时观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要了沈却的命。

    “阿却那事,您也知道,他不许旁人管,可我却不能真的袖手旁观,”沈落压着嗓音,“他是个木头呆子,许多事不懂得变通,阿爷,旁人可以不管他,可咱们不行。”

    沈向之静静听他说完,而后问:“你打算要怎么管?”

    沈落忖了忖,而后道:“找几个人,将他绑了,丢回乡里去,再买通守城的将士,不许他们放此人进城……”

    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妥,姜少雄入不得京,他还能叫旁的人传话,那不知所谓的“秘密”,就永远还是悬在沈却头上的一把刀。

    他顿了顿,眼里忽然透出几分阴狠来:“放他回去,终究是个隐患,倒不如一口气,叫他再也开不了口。”

    沈向之稍怔,像是没想到他会为了沈却,做到这个地步。

    “那日他来王府门口闹事,许多人都见着了,就凭你,有把握叫他悄没生息地从世上消失吗?”沈向之反问,“如若没把握,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不必再往下说,沈落也明白他的意思。

    姜少雄是良民,这京都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雁王府,就等着他们犯错呢,他这事做得干净倒好,可如若叫缪党一系捉住了半分错处,来日都有可能东窗事发。

    “我没把握,”沈落低低地,“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却走向死路。”

    “我此番来求您,也是想您能给我支个招,我也不敢为了私怨,没得叫殿下落人一分口舌,”沈落面上发苦,“且那人到底是阿却的生父,不管有没有情谊在,这人都不好由我来解决。”

    见他并不要莽撞行事,沈向之这才同他说了实话,没头没尾地来了句:“阿却这事儿,殿下早就知道了。”

    沈落愣了一愣。

    沈向之:“打从那姜少雄来的那一日,这事儿便传到了王爷耳边,殿下只是懒得管,却并非不会插手。”

    他顿一顿,而后附到沈落耳边:“等一会儿殿下醒了,你去跪着求一求,把事态再说得严重些,说不准殿下会管。”

    第三十四章

    人定之初, 兰苼院里。

    几日将养下来,沈却的身子好些了, 总算是退了热不烧了。

    因着这急病, 沈却近来时常告假,他并不是好躲懒的人,这几日歇养下来, 便总觉得自己好似成了这府中干吃饭不做事的闲人,心慌意乱的, 躺也躺得不踏实。

    用过哺食, 他把那身官袍从衣箱里取出来理了理,打算明儿一早便回去上值。

    衣裳才理到一半,却又听得远志忽地进院来, 哑着嗓子同他道:“大人, 方才那姜少雄让外府的人给您带了句口信。”

    近来天气乍冷乍热的,连远志也着了风寒, 咳得嗓子都哑了, 沈却自己也病歪歪的,没精力再去管他, 只叫他自己去买了几贴药来吃。

    “什么话?”他问。

    远志犹犹豫豫地答:“说是他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 要您再给些孝顺钱。还说今夜戌时四刻, 他人就在平康里第一条巷口等着,若您晚上一刻, 他就要亲自上门来讨。”

    那无赖口中的“亲自上门”,想必就不只是来讨钱这么简单了。

    沈却越想越怕,让远志先回屋歇息, 而后关上屋门, 东翻西找的, 把春节时谢时观赏给他的小金元宝翻了出来。

    紧接着他又在房里转了一圈,他日子从来过得朴陋,这些年就没想着要往自己屋里添置过什么东西。

    因此此刻打眼往四下里一瞧,实在是找不着什么可典当的物件,只有衣箱里几件绸锦缂丝的旧衣裳还略值些银子。

    只是这会儿天色已暗,当铺早就闭店了,沈却急得在屋里踱步,这王府中他熟识的人不过了了,沈落那儿他是不敢去了,挨骂倒是其次,只不过他这一开口,恐怕又得害得师兄为他着急上火。

    正急着,沈却心里头却忽然冒出了一个人来——

    十一。

    十一与沈落住在同一处院落,离兰苼院倒不算远,沈却趁着夜色,悄没生息地来到重台院,而后鬼鬼祟祟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这儿院落大,可屋子却小,一间紧挨着一间,稍有些动静,便能惊动到隔壁。

    等门开的那几刻里,沈却心跳如鼓,生怕忽然有人出门来撞见他。

    好在那里头很快便有了动静,沈却紧紧盯着那门,十一才堪堪打开了条缝,他便立即挤身进去,这不大体面的举动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榭,不过只是恍惚半晌,他便将那念头又压回了心底。

    瞥见十一启唇,一副要问询的姿态,沈却连忙竖起食指,抵着唇瓣,示意他噤声。

    他心里揣着事儿,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十一那一身外出的打扮,以及徒然见着他进来,这人面上似乎还闪过了几分错愕。

    “什么事?”十一压低了声音,沈却极少往他们这外头来,就是偶尔过来,那也是寻沈落来的。

    沈却头一回向人开口,显得十分局促,手抬了又抬,好半晌,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我想同你借些银钱,急用,等明儿当铺开了门,我抵了东西便还你。”

    他最怕欠人债,在王府里这些年,也从未因为银子的事儿同旁人开过口,害怕十一拒了他,因此说得分外诚恳,连什么时辰还,用什么来还,他都解释得一清二楚。

    十一稍一愣:“你要银子做什么?”

    在他看来,沈却既不赌也不嫖,若要说起这王府上最清白干净的人,除了他之外,十一一时还真想不到还有旁的什么人了。

    沈却看上去却有几分支吾,他与十一只是熟识,可交情到底是没到那个地步,再说这事儿说来话长,若是攀扯起来,恐怕要误了时辰。

    见他沉默,十一倒先一步打了圆场,话锋一转,问他:“要多少?”

    沈却低头忖了忖,而后才慢吞吞地答:“五十两……”

    他手上一顿,而后又往回找补道:“若你一时拿不出来,三十两也成。”

    同十一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是个存不住银子的,往往才发了月例银子,就要去组上几圈牌局,画舫美人榻上宿一宿,好在这会儿年关刚过,要几十两他还是有的。

    在十一眼里,沈却从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因此他想也没想,便把手里头的银子借出去了。

    沈却忙道了谢,很感激他的慷慨,可那些漂亮的场面话他不会说,只是暗暗将他的好记在心里。

    他把那借来的银子收进钱袋,而后抬起头,恳切地看向十一:“这事儿万不要同旁人说起,尤其是沈落。”

    “放心吧,”十一笑着一拍他肩头,“我嘴严着呢。”

    沈却稍一犹疑,哀哀看着他:“我知道你同沈落要好,我也只求你这一回,他身上的伤尚未好全,你千万别叫他忧心,好不好?”

    这哑巴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情绪,十一被他盯得正色起来,和他保证道:“我发誓,这事儿我绝不和沈落说。”

    听他这样郑重保证,沈却这才放心地揣着银子走了。

    这会儿离戌时四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紧赶慢赶地回兰苼院里换了身轻便骑装,随即便顶着这场小雪,匆匆往平康里赶。

    到那儿的时候,沈却问了坊间人,听说现下才戌时三刻不到,他这才松了口气,猫进巷口里静静等着。

    眼见这雪越下越密,而他只着一身单薄骑装,方才骑在马上倒不觉得几分冷,这会儿停下来了,才觉察出四下里的刺骨寒意来。

    他又没来得及带伞,肩上发梢都叫雪水打湿了,那被濡湿的衣料紧贴在肌肤上,寒风一吹,便冻成了冰。

    冷,冷得手脚都发麻。

    沈却在病榻上思前想后地琢磨了几日,沈落说的理,他并不是不懂,那姜少雄的欲望就是处填不满的沟壑,就是将他整个人囫囵扔下去,恐怕也喂不饱他。

    于是今夜里他攒了这些银子,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村里开销不大,倘若姜少雄肯老老实实地回去过日子,这钱也足够他使上几年的了。

    他是想劝他拿着这些金银回乡里去,今夜他就是给姜少雄跪下,挨他一顿拳脚,也决不能再让他待在这京都里了。

    可倘或这姜少雄死活不肯……沈却下意识摸向了那只常佩在腰间的弯刀。

    不、不行。

    见了血终归不干净,也不好处理,还是得先将人诱哄到酒楼里,等那人吃得醉意阑珊,他再把人弄晕,运到这坊内僻静处。

    这样冷的寒夜,京都里就是冻死个醉鬼,想必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惜半个时辰过去,沈却冷得指头都僵了,也没等到人来。

    他到四下里寻了寻,把这附近都摸索过一遍,可也没能翻出半只熟悉人影来,他从来是个小心谨慎的,怕小孩子传错了话,临行前他还到外府上亲自问过了,那姜少雄确实说的是戌时四刻。

    要给银子的是自己,得利的是姜少雄,他分明才是最不该误时辰的人,是出了什么事,还是……

    夜渐深了。

    连勾栏瓦肆里的灯火喧豗都沉寂黯淡下来,沈却翻身上马,正打算打马离开时,却忽听岸边有人惊呼了一句:“天爷啊,水里好像有个东西!”

    “看起来怎么是人的衣裳?!”

    沈却调马回头,乘在马背上匆匆一瞥,只见岸边商户复又开了门,许多居户都围将了上去,人潮闹哄哄的,隐约听见有人低声:“淹死人了,淹死人了……”

    这条游湖里时不时都要淹死几个醉汉,醉酒后晃晃荡荡地在湖边上走,一失足栽在湖水里,这瓦肆中夜夜笙歌,人落进冰冷的湖水里,说不准连个响都没有。

    醉鬼、失足落水?

    沈却心跳一错,道旁的灯笼被重新点亮,而他惝恍地往人潮之中望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泡到发白发胀的尸体,只看衣着,依稀可辨认出那是个男人。

    他没折回去看,反而调转马头,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无悲不喜,只是落寞空寂。

    那人也许就是姜少雄,也许不是,沈却没有确认的勇气,哪怕他曾经那样厌恨那个男人,眼下也如是,但那些纠结的恨意,如今却忽然找不到了归处。

    沈却有种直觉,躺在雪地上的那具肿胀苍白的尸体就是姜少雄,那个他深恶痛绝的,也是他在这世上……

    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人。

    直到回到王府,沈却还有些恍惚,远远地、瞧见他的兰苼院里一片悄声寂然,浓夜的墨色倾斜下来,整个庭院像浸在一滩郁得化不开的液汁里。

    他踏着雪走到廊檐下,伸手轻轻一推门,却发现屋门被人从里边拴上了。

    沈却心里一急,抬手敲了敲门,可惜门内连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于是他只好走到房侧,隐隐见那扇半开的小窗里透出些烛光,他微微踮脚望进去,却恰巧对上了一双笑眼。

    沈却心里一惊,差点儿崴了脚。

    那人却一撇嘴,作委屈状:“做什么这般模样,我难道生得很吓人么?”

    沈却皱一皱眉,朝他手语:“开门!”

    “凭什么给你开,”林榭一俯身,趴在窗框上,风卷着雪粒穿过他发间,“你在外头闲晃到这么晚,别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沈却心头的火气涌上来,这是他住的院子,他的寝屋,这人却如同强盗一般,霸了他的屋子不说,还要将他这个主人关在门外。

    林榭盯着他眉眼,而后粲然一笑:“我都没发火,你倒来了火气,我在这等了你半夜,心都要等碎了,你不哄哄我,还想要往屋里来?”

    “这样罢,你喊我声相公,我就放你进来,”他道,“我够疼你了,你若不肯,便在外头立一夜,我也不心软。”

    沈却被他气得红了眼眶,忍无可忍地抬手:“我不会!”

    林榭却心平气和地同他道:“连这也不会,你好笨,要我教教你吗?”

    沈却同他无话可说,一转身来到前门,蹲在那廊檐下生起了闷气。

    房内的林榭才不管他,悠哉哉地回到榻边,很无赖地霸占了哑巴的大半张床。

    他前不久还觉着这床硬,睡着能膈死个人,如今食髓知味,却觉着硬也有硬的好处,正如这怀里的人,看上去是硬的,抱起来却软腻,叫人尝得很上瘾。

    躺了会儿他忽然又想起那哑巴,那木头一样的呆子,不会真就在外头待一夜吧?

    正当他打算起身,推门出去再欺负他两句时,却听得侧边那扇小窗外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而后一个人影便旋身落了进来。

    “你怎么也做贼?”林榭笑起来,揶揄道,“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从窗户进。”

    沈却沉着脸:“学你。”

    林榭稍一怔,而后笑容更深了,一把揽住他腰,把他摁在了自己腿上,闲谈似的口吻:“方才去哪儿了?”

    他不答,在他身上挣起来,却被林榭捉住了两只手,又被他攥紧在掌心里,很重地搓。

    “手冷成这样,也不知道穿件厚衣裳,”林榭一边替他揉手,一边去看他的装束,这骑装轻薄,将他肩背腰身的线条勾勒得格外好看,“大冷天的,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勾谁?”

    沈却方才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心里升腾起一种微妙的倦钝感,可这点温情才不过持续片刻,便被林榭那一句话给打碎了。

    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见着他,沈却就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

    林榭嘴上欺负够了,又逼他正对着自己坐,沈却努力忽略这人灼烫的目光,尽量使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正经,可他还被他勾着腰,在这挤的可怜的地方挪动,难免要蹭到林榭。

    他每蹭一下,林榭看他的目光便更烫一分。

    沈却磨磨蹭蹭的,迟迟不肯往他腿上坐,林榭便仰头盯着他眼,他越是躲闪,林榭便越想往上贴,最后手上一使劲,干脆压着这哑巴的腰往下。

    沈却猝不及防的,站也没站稳,整个人往他身上摔去,额头撞在他肩上,一点疼、一点晕。

    “怎么?”林榭面上又浮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玩味来,“才几日不见,就这么想我?”

    沈却才抬起头,便被他不轻不重扣住了脖颈,他心里一紧,却听得那人命令的口吻:“不知道张嘴吗?”

    沈却见他抵近,反而抿上唇,垂着眼,满脸都写满了不情愿。

    可林榭才不管他乐不乐意,手掌一点点收紧,看着他一点点憋到气短脸红,而后被迫打开唇缝,张着嘴呼吸。

    林榭一笑,而后便吻上去,吻得那哑巴浑身都红,血色从眼角一直烧到脖颈,身上也渐热起来。

    “你是不是又烧起来了?”林榭问,“手脚这样凉,可唇舌却这样烫。”

    沈却被他说的没脸,额头抵在他肩上喘气,像要哭。

    不等他歇,林榭又将他翻过去,三两下挑松了他衣襟,第二个炽烫的吻落在他颈侧。

    “你怎么不说话呀,”他低笑,“今夜去了哪儿,你也不肯同我说,是不是去私会了情郎,他也亲了你吗?”

    “碰你这儿了吗?”林榭的手指一节节往下,很低哑的嗓音,“这儿呢?他进去过吗?你哭了没有?”

    沈却躁死了,动也不敢动,仰着头往后,可腰身却落在他另一只手臂里,叫他半个身子悬空,找不到着落。

    “喜欢他的,”林榭紧接着又问,“还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脆直接发三章好了,所以明天没双更了,明天只有一更~

    第三十五章

    二月初七, 雁王诞辰。

    殿下不过弱冠之年,一个诞日, 总不好当成寿辰来过, 因此只邀了几个熟人,在府内吃吃酒,叫那养着的一众幕僚咬文嚼字地说几句话酸话, 这便够了。

    这一大清晨,送来的贺礼便堆满了整个前厅, 京官文人们来的来, 就是没受邀的,也都备了份礼差管家送来。

    谢时观倒是不挑,送来的那些东西他看也不看一眼, 便叫沈向之照单全收了。

    这礼单才宣读到一般, 沈落忽然进厅来,朝着谢时观福一福身子, 张嘴先道一声:“殿下生辰吉乐。”

    “早到的宾客们已挪到了偏厅去候着, 眼下正由僚客们作陪,”沈落公事公办道, “宴席也已置备大半, 再过半个时辰, 便可开宴了。”

    禀报完这些,他才又低声:“还有一事, 方才国舅爷府上的管家亲自送了份礼来,您看是领他进来,还是……”

    逐出去?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一展折扇, 又百无聊赖地动了动手腕:“既有客来, 不迎见, 反倒显得本王小器——领他进来便是。”

    打发走了沈落,他又偏头问身侧念礼单的沈向之:“阿却呢?怎么不见他?”

    沈向之忙答:“沈却今日身体不适,校场练剑时,属下见他脸色不好,便叫他先回去歇一歇。”

    谢时观“啧”一声:“他近来是愈发娇气了,动不动就要告假,人比那未出阁的娘子还娇,往后还怎么伺候人?”

    他这语气里几分佯嗔薄怒,眼角也带着些许弧度,显然不是真恼。

    “去,”王爷抬膝,扇尾点了个正在搬抬贺礼的家仆,“去兰苼院里把沈却叫来,本王的生辰,他倒躲在榻上好睡。”

    那仆丁领了命,立即便往兰苼院的方向去了。

    家仆到的时候,沈却早已经穿戴齐整了,他近来状态确实不佳,这会儿天渐暖起来了,可他却愈发嗜睡,食欲也不振,往往才吃了粥饭,转头就给吐了个干净。

    他也不敢去找大夫看,沈落偶然撞见了,担忧地问了他几句,沈却便只好推说是自己吃错了东西。

    可沈却心里却隐隐觉着有几分不对,他如今就是睡足了觉,整个人也有气无力的,早起时总要晕上一会儿,连胸口也微微有些发胀。

    总而言之,哪里都很奇怪。

    他心里不免有一点怕,怕是他总和那姓林的纠缠,那人又总把东西弄进他肚子里,他常听人说,阴阳调和,可他却是个不阴不阳的,如此胡闹下去,他会不会变成个女人?

    紧接着,他又有些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痼症,前些年府上有个饲马的家仆,人才不过二十又七,身子一向康健,连风寒也没有过。

    可那年岁末,忽然就倒了,沈落同他有几分交情,便自掏腰包,延请了位大夫来,那大夫诊断一番后,便道:“他这是毒根深藏,穿孔透里,乃不治之症,恐怕命不久矣了。”

    果不其然,没过半月,那家仆便归了西。

    “大人,”眼前那家仆等的急了,生怕晚些过去,便要受责,因此低声催促道,“您快随小人去吧,若是去晚了,殿下那边小人着实不好交代。”

    沈却一颔首,抬手想对他说些什么,可又想起寻常家仆看不懂他手语,因此便只启唇,无声道一句:“稍候。”

    他俯身从箱匣里取出一只锦袋,而后便匆匆往袖里一塞,旋即紧随着那仆丁出了门去。

    那锦袋正面绣的是白鹭立雪,背面则是池中跃金鲤,都是他自己绘的图样,点灯熬油地绣了半月才做好的,因着是送给王爷的东西,他一针一线都不敢错。

    而锦袋里则装了个木雕,是只展翅高飞的雁,算不上多精细的手工,可也是沈却偷偷备了好久的,为此他手指上不知多了几道口子,某只指腹到现在都还留着道白痕。

    送这只鸿雁高飞,是愿殿下展翼,沈却在心里默默,愿他身无负累、劈风斩浪、风行万里。

    *

    沈却到时,那国舅府的管家也捧着礼匣,低眉躬腰入堂来。

    “王爷千岁,”那管家高声,“这是国舅大人给殿下备的礼,附一句话,大人说,‘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注】

    谢时观眉眼一弯,接上后一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你家国舅大人,连句生辰贺词也道不出,还需借着前人的文章来阴阳怪气。”

    那管家“扑通”就跪下了:“奴只是来传话的,不识此话意思。”

    这句话单拎出来,也能算是句贺词,可要从缪宗平口中吐出来,那必定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缪宗平敢叫这管家来传话,也不过是揣度着谢时观不好在诞辰宴上发作,为难他一个传话的小小管家,若是传出去了,倒显得谢时观小器。

    谢时观不怒反笑:“跪着做什么?你替国舅爷来送礼,本王该抬举着你才是。”

    他不嗔不怒,反倒惹得这管家更加胆战心惊,身上冷汗如雨,连那礼匣都要端不稳了:“小人万不敢担。”

    “把那礼匣开了,”谢时观垂目,要笑不笑地盯着他那发颤的手指,“叫本王瞧瞧,国舅爷究竟献了件什么宝贝来。”

    下头那人战战兢兢地将那镶明珠、嵌红玉的礼匣打开来,只见里头歪歪地躺着一块玉佩,做工倒是精巧,只是那玉用的是廉价的岫玉,玉身上夹絮带脏,是极次的品相。

    玉佩、玉佩,自然是来配人的,缪宗平送他一块这样的玉,是明晃晃地在讽刺他出身卑贱,只配得这样廉价的玉石。

    谢时观仍笑着,丹凤眼微弯,像汪着一片脉脉痴情。

    可下一刻,他便一脚踹翻了这人手中礼匣,精致木匣同那块玉佩一同飞出去,在一丈开外摔了个粉碎。

    “啊,”谢时观低笑一声,“怎么办?国舅爷精心备下的贺礼叫你给摔碎了。”

    那管家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半个身子塌下去,头重重磕在地上,很闷的一声响。

    “殿下恕罪,是小人一时不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上首这人是手眼通天的摄政王,他根本不敢辩,只能含冤认了。

    “一时不慎?”谢时观笑起来,手中乌木折扇“唰”一声收紧,“本王还以为你是瞧不上国舅爷的礼,故意拿不稳呢。”

    “小人不敢,”那管家颤声道,“就是再借小人一万个胆,小人也不敢呐殿下……”

    谢时观收起目光,低低地:“可惜了那块宝玉,本王听人说,天宫里的仙人能‘吮玉液兮止渴’【注】,可见这玉可驱魔辟邪、延年益寿,乃上上佳肴,那玉碎了也可惜,不如赏你了。”

    那管家怔楞半晌,而后才领会了雁王的意思。

    可为了保命,他也顾不得许多了,顶着雁王的视线,连滚带爬地挪过去,犬儿一般俯下身子低着头,去舔食那地面上的碎玉碴,连那几块颇为尖锐的碎块,他也拼了命地往肚里咽。

    吞到一半,不知是不是让那碎碴噎着了,那管家面容狰狞,手掌握拳,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再下一刻,他一口气顺下去了,可身下却淅淅沥沥的,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因为死里逃生一场,整个人都泄了气,还是真被吓得狠了,这管家竟然一下控制不住,在这么多人面前尿了裤子。

    “抬下去吧。”谢时观的语气冷淡,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眉头稍蹙,像是看见了什么极恶心的秽物。

    他起身,吩咐沈向之:“一会儿让人把那几块地砖敲了,再买新的换上,这样好的御窑金砖,叫他这一泡狗尿毁了,晦气。”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道:“这补地砖的钱王府不出,待会儿叫沈落带几个人,把那狗奴送回去,顺带着向国舅爷讨地砖钱。”

    “就在大门口闹,闹得越大越好。”雁王笑起来,面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顽劣来。

    他可不怕落人话柄,总要先叫自己舒坦了才好,什么小器不小器,谁要在背后嚼他的舌根,叫人割了那人舌头便是。

    而在旁目睹了这一切的沈却则悄没生息地捏紧了袖中的木雕,这小玩意比那块岫玉还要不值一文。

    只是要送给谢时观的贺礼,非上千上万两银子的宝贝,他是瞧不上眼的。

    哪怕是百两的礼,沈却如今也凑不出来,买的廉价了,他又觉得配不上王爷,拿不出手,因此这才脑子一热,想着自己做些东西。

    可这会儿不知怎么了,袖中他那花了整整一月悄悄准备的贺礼,他只觉得分外寒酸,几次鼓足勇气,都没敢从袖中取出。

    谢时观这才注意到他,淡淡然扫一眼他身段,手掌若有似无地在他后腰上贴了一下,几乎只是转瞬的事,王爷便已经收回了手。

    “唔……”他脚下微顿,偏头看向沈却,“胖了些?”

    沈却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他近日里寝食难安,身子也一直不大爽利,怎么可能还胖了?

    就听殿下轻笑一声,揶揄道:“让你时常躲懒,三天两头地告了校场晨训的假,再这般懒钝下去,只怕连你也要发福了。”

    听见这个,沈却也羞愧起来,他心里一直就揣着这事儿呢,回回告假,回回他心里都不踏实,这会儿让谢时观一句话给点破了,他简直都要无地自容了。

    他也不辩解,跟在谢时观身后,等殿下再度止住脚步,他才上前,恳切而真诚地:“卑职往后再不了。”

    “再不什么?”谢时观问。

    “再不告假。”沈却低低地答。

    王爷笑起来,方才还有些不虞,这回儿看他低垂眉眼,那副认真姿态,心里头那点气莫名就烟消云散了。

    他难得肯开口解释:“本王竟忘了你是个呆子,一句玩笑话,放心上做什么?身子才要紧,病了就歇着,逞什么强?”

    王爷心情好时,那双狭长凤眼便愈发显得含情脉脉,琥珀金色的眼瞳中甚至能映透出自己的影像,勾的沈却恍惚了半刻。

    只是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

    谢时观那双眼瞳清澈地能映出所有人,可这世间却无人能走进他的心。

    如他这般的卑贱身,连妄想也不配有,他该清醒,不该起贪念。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诗经·唐风》中的《山有枢》

    意思是:你有美酒和佳肴,怎不日日奏乐器?且用它来寻欢喜,且用它来度时日。一朝不幸离人世,别人得意进你室。

    注2:出自王逸《九思·疾世》

    ————

    第三十六章

    前殿堂内, 宾客们分列而坐。

    放眼望去,堂正中的位置, 铺陈着一张巨大的波斯地毯, 四角压香炉,炉内有白烟直上,而那毯上则满植着繁复的纹形图样, 中间一线渐次缀满了一朵朵妍艳夺目的大丽花。

    再往上,便是一群胡姬舞婢们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瘦脚, 舞步轻盈, 腰上金链与腕上银铃铛叮当响,腰肢随手腕晃动,笼在白烟香雾里, 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堂上的谢时观也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些舞姬瞧, 不过令他感兴趣的并不是这妖娆的舞姿,亦非她们春桃般娇美的脸蛋, 而是她们腰上细链、足腕铃。

    这细链银铃, 若是环挂在那小哑巴身上……会是个什么光景?

    稍动一下,那细链子想必就要晃, 挣一挣, 银铃便要响。

    王爷心里在想什么龌龊事, 侍立在旁的沈却是不知道的,他只顺着谢时观的目光看去, 看见台下胡姬们一双双皓足,雪一般的夺目。

    他天生就不白,捂了一个冬季, 身上却还是麦色的, 看起来就同那养尊处优的谢时观很不一样。

    此间席案边上有新罗美婢们张罗着侍酒布菜, 沈却无处可插手,便只好端端正正地立在一侧。

    这会儿宾客们美酒入肚,肠子热了,说笑声也渐大了起来,王府中的婢子家丁们倒也周到,在桌旁架一小炉,菜冷了就热菜,酒凉了便温酒。

    酒菜的气味逐渐蒸腾起来,那味儿分明也不显、不难闻,可冲到沈却鼻腔里,却直勾得他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宴席过半时,候在另一侧的沈向之忽然上前来,附到谢时观耳边,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时观眼中透出几分无奈,而后轻轻一叹,又吩咐沈向之:“既来了,也不可怠慢了,他是孩子心性,叫底下的人好生哄着便是。”

    “是。”沈向之颔首。

    沈向之刚走,便又有宾客上前祝酒,谢时观同他随意攀谈了几句,推杯换盏间,他目光一错,蜻蜓点水般在沈却身上停了停,却瞥见了他愈发苍白的脸色。

    “真病了?”王爷一偏头,在桌上落了盏,那宾客便识趣地回了席。

    沈却愣一愣,片刻后才发现谢时观这是在同他说话。

    他不肯认,为奴做仆的身份,若是身子还差,那是要惹主人家嫌的,他不过一个区区从六品的挂名官,什么荣耀都是谢时观给的,他不想叫王爷觉着他没用。

    于是沈却摇了摇头。

    谢时观看他轻咬着下唇,分明难受,可却还要硬撑着,不肯透出半分脆弱。

    真是倔死了,他想。

    “过来。”王爷忽然又道。

    这席间热闹,沈却听不大清他说话,于是便盯着他唇,一步步挪过去,半蹲下去听王爷说话。

    他人蹲着,于是便只好微微仰头,唇缝微张,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这迷离神态有多勾人。

    “你一早便跟着本王,膳食恐怕也没来得及用吧?”谢时观同他说着,语气里几分淡薄温情,手上很自然地夹了块炙鹿肉,送到沈却嘴边,“尝尝?”

    沈却压根没胃口,可这还是王爷第一次……同他这样亲昵,他舍不得推拒,反而顺从地启唇。

    谢时观眉眼含笑,玉箸夹着那烤出油花的鹿肉片,很故意地,在沈却唇瓣上压挤两下,才肯送进他嘴里。

    末了又盯住他那被汁水润得亮晶晶的唇瓣,问他:“怎么样?”

    沈却含住那块肉,不敢吞咽,这鹿肉叫府上厨子料理的很好,若是从前,他该是喜欢的,可今日他竟连一丝腥膻味都受不得,若非是在谢时观面前,他只怕刚沾唇便要吐出来了。

    他努力嚼了两口,囫囵就给吞了,而后微微颔首:“谢王爷的赏,此乃肴馐……”

    沈却手语未完,却忽听满堂的热闹喧哗声戛然而止,机灵些的臣子已然离席,朝着来人行了跪礼。

    谁都没想到,当朝天子竟连一声招呼也不打,这般突然地便闯入了宴席,在场的臣子仆从们,急匆匆地便跪了一片。

    堂中胡姬们的歌舞也停了,就是不认得这少年天子,她们也识得他身上装束,明晃晃的一身绣着金龙的袍服,除了宫里那位,还有谁敢这般装扮?

    等这些人都反应过来了,那坐在上首的雁王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步至堂下,正要跪,那小皇帝却伸出手来,虚虚一扶:“皇叔不必多礼。”

    语罢他扫一眼席间臣子:“诸位尽平身,今日朕与诸位爱卿与会同席,诸君只管吃尽兴了,不必琢磨什么君君臣臣。”

    “谢陛下。”

    皇帝亲临,王爷只好把主位让给他坐,自己则挪去了下首。

    君臣二人冷战多时,春假过后,小皇帝仍旧称病不朝,因此只好继续由谢时观代政。

    “除夕一别,”小皇帝忽然开口,用只有谢时观能听见的声音道,“皇叔同我已两月未见……”

    说到这里他稍一顿,抬眼看向谢时观:“皇叔,我……”

    不等他说完,谢时观便朝他一举杯,眉眼还是那样微弯的弧度,叫人辨不清他情绪:“意之今日来,不是来与臣共庆诞辰的么?”

    他唤他小字,这便是要给他台阶下的意思,小皇帝心尖一喜,那僵滞的眉眼终于缓和下来,随后也捧起一盏酒来同他碰杯。

    同以前一样,无论两人间闹得如何的不爽快,他的皇叔都会先给他台阶下,回护着他,不叫他难堪。

    思及此处,谢意之心里头那把憋闷了两月的坏情绪荡然一空,皇叔果然还同从前那般纵着他,只是这回晾久了些,也并不算什么的。

    君臣二人再度和好如初,看起来倒是一派乐融融的景象。

    可同坐下首的满太傅却微沉着脸,雁王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此人心里是半分也没有,能叫他主动求和,实在不算是什么好事。

    雁王肯低头,那必定就要从对面那人手里夺走些什么,他虽离经叛道,却很崇尚这礼尚往来的说法。

    可主位上那少年天子竟还傻乐着,全然不知谢时观那满眼笑意里暗藏着的尖利刀刃。

    “皇叔,”酒喝过了,方才还觉着同雁王有些生疏的小皇帝又同他热络起来,“宫里好生无趣,你不来,我同他们也没什么话可说的。”

    他有些委屈,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十足的撒娇意味。

    谢时观笑一笑,像是很把他的话放心上:“同内宦们无话说,陛下召些宫妃们作陪便是,前岁春日里新选的,都是花一般的年纪,陛下怎好叫她们日日独守空房?”

    小皇帝一撇嘴:“我不要,她们见着朕,连头也不敢抬,好没趣。”

    “陛下多去几回,同人熟络了,她们自然便不怕了,”谢时观倒很有耐心似的,反问他道,“都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闺秀,诗也作得,词也写得,哪里没趣?”

    小皇帝不说话了,目光落在雁王身侧的那哑巴侍卫身上,他上一回见他,这哑巴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一眼扫过去,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顶多算是清秀。

    可今日再见,他却又发觉这人身上多了种难以言喻的气质,那张脸乍看是凡庸,可若是仔细品味,却能吧咂出几分与众不同的风情来。

    这哑巴是个很受看的人,又日日跟在雁王身边……

    想起谢时观为了这么个下贱东西忤逆自己,陛下心里就有些不大爽快。

    “来时朕让安奉德备了些贺礼,”小皇帝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沈却身上扫过,“方才沈指挥叫人抬到外厅去了,可朕心里想着,也该挪过来叫皇叔掌掌眼,看看这老东西究竟有没有在留心办事。”

    说罢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沈却身上:“你是皇叔身边人,做事想必是最仔细的——去,把前厅的礼抬过来。”

    沈却忽然被点到,心跳一错,连忙领命。

    谢时观一眼便看出了他这是有意在找沈却的茬,偏头看沈却一眼,随口护了一句:“多找些人抬,你只盯着便是。”

    小皇帝听他有意回护,心里就如同河蚌进沙般难受,紧接着便开口道:“御赐的东西,其中有些宝物,贵重千金,若是叫那些毛手毛脚的人打翻了、弄碎了,岂不辜负了朕的一片心?”

    说到这里他稍一顿,斜眼看着沈却,到底是自幼便被高捧起来的天子,目光寒下来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不怒自危的凛然在的。

    “皇叔信得过的人,自然不差,把贺礼交托在他一人手上,才叫朕放心。”

    待沈却走了,谢时观才心平气和地开口道:“陛下何苦?一个卑贱的侍从罢了,哪里配叫殿下这般上心?”

    谢意之随手拈起一只象牙壶矢,发泄般地丢向不远处的筹碗,在碗沿划了一下,没中。

    开口时他几分恼,几分酸意,可倒也坦诚:“他不合朕眼缘,看着便来气。”

    他稍一顿,而后又反问:“既只是低贱侍从,让朕作弄一番又怎么?难不成,皇叔心疼了?”

    谢时观不置可否,要芜华在酒杯中替他搁一粒盐渍酸梅,细细品一口。

    待小皇帝以为他不会再答了,他才忽然开口道:“是心疼,而且疼极了,陛下就看在臣的面上,饶了他罢。”

    皇帝微微一怔,谢时观说话总叫人辨不清真假,他这样坦然认了,却更像是在说玩笑话,倒像在拐弯抹角地打趣他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明天一定双更。

    看了评论,发现有些人想看带球跑剧情根本不是为了看虐攻,只是想看沈却被抓回来,然后被这样那样,好狠的心(指指点点)(比比划划)

    ————

    第三十七章

    小皇帝赏下来的东西的确不少, 既说了要沈却亲力亲为,他也不敢假手于人, 只好一件接一件地来回搬。

    好在外厅离这正堂大厅并不算太远, 箱奁中又多是些画卷绫罗,并不算重。

    只是沈却近日状态反常,又这般颠来跑去地搬抬箱匣, 腹中恶心感愈发强烈,到最后几箱珠宝金银时, 沈却几乎是咬着牙运过去的。

    这会儿只要是长了眼的, 便都能瞧出他脸色难看了。

    “才抬了这些东西,”小皇帝上下打量了沈却一眼,看起来也颇有些意外, “怎么就虚成这样了?皇叔——你府上的亲卫, 难不成都是当娇娘来养的么?”

    谢时观闻言也瞥了眼那哑巴,寻常这样的差事, 就是再翻上几倍, 沈却也都能办的很好,想必今日这是真难受了。

    “回院歇着吧, ”谢时观淡淡然发话, “让院里那小奴去请位大夫来, 开几剂温补的药方子吃一吃。”

    小皇帝闻言却看向他:“一介下人,皇叔倒很上心。”

    谢时观总不好说他这是让自己给折腾坏了, 可开口时他却也理直,坦荡荡地:“这府中亲卫都是我亲自遴选的,上心也是该的。再说, 他这是叫国舅爷在狱中打坏了身子, 如今落下了病根, 身子难免虚些,也并非是他矫作。”

    听了这话,小皇帝立时便没了声,这事儿他心里也有愧,不过并非是因为沈却无缘无故地在狱里挨的那一顿,这卑贱之人命如草芥,就是死了都算不得什么。

    可坏就坏在这哑巴乃雁王心腹臂膀,又到底是他舅父先撩起的火,谢时观冷了他两月,他心里便愧悔了两月。

    于是他也不再纠缠,对那哑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走了。

    君臣二人说了会儿话,席间忽而又有人上前来祝酒,谢时观一掀眼皮,看见了那笑眼盈盈的俞空青。

    他今日装扮得甚为素净,面上粉黛未施,整个人白得很干净,却分毫不夺目,温温润润的一个俊秀郎君。

    小皇帝多看了他几眼,而后才像是终于认出他来了似的:“你是……”

    “学生乃四岁前探花郎,俞空青,”他一副急于表现的模样,“师从满太傅,仰慕陛下已久,今日有福再睹龙颜,心中激奋,若有失态,还请陛下谅解。”

    “都四年了,”小皇帝话语里几分感慨,“朕记得你,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也俊秀。”

    “陛下过誉,”他满脸的谦虚,头微低,不卑不亢道,“学生才识浅薄,不过作得庸常文章,枉为太傅门生,亦不及陛下半分才情。”

    小皇帝偏头看向谢时观:“这般好的为官之材料,怎叫皇叔藏在府里做了僚客?”

    他仿佛忘了当初是自己看不上他,故意不给他官做,要他在京都驿馆里虚耗年华。

    谢时观一边吃酒,一边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觉得颇为有趣,他开口,似笑非笑:“哪里是藏着了,明珠就摆在那明面上,意之看不清罢了。”

    “叫明珠蒙尘,是朕之过,”谢意之接口道,“不如皇叔忍痛割爱,让空青到朕身边做个翰林院修撰,如此也不算辱没了人才。”

    谢时观但笑不语,只是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俞空青身上,几分耐人寻味的揶揄。

    *

    宴席将散,正是黄昏时刻,天色将暗未暗,黛色远山托承着一层橘金的光晕,绵延了一片的落日余晖。

    谢时观命人在正门大院里放了几发焰火,恭送宾客出府。

    旁人纷纷仰头去看焰火,而沈向之却逆着人流,步入廊檐,缓缓走到俞空青面前,而后冷冷给了他一眼:“殿下请你过去。”

    俞空青心里一紧,忙跟上他,低低地问:“不知王爷着急寻空青何事,沈指挥可否指点一二句?”

    沈向之头也不回,只公事公办道:“郎君去了便知。”

    俞空青立时紧张起来,再次踏入雁王寝殿,他早没了以往的希冀与憧憬,只有止不住的恐惧与心慌。

    殿内,谢时观正背着手,手中一把展开的乌金折扇,一身朱红吉服,发顶上冠玉穷极工巧,不敛华韵,如是张扬,直身立在窗边,一眼望去,当真是位举世无双的人物。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融凡俗的背影,却无端叫俞空青感到心颤。

    俞空青不敢吭声,但那人却一收折扇,而后缓缓转身,前者腿一软,慌忙跪下去:“殿、殿下……”

    “来了?”谢时观一低眸,笑盈盈地看着他。

    “是,”他不敢正视,因此便只得低头看着谢时观足上那双皂靴,低低应声,“不知殿下找空青何事?”

    王爷也不同他攀扯,开门见山道:“你啊,是什么时候攀上的谢枫呢?”

    谢枫乃天子大名,臣民们便是私下里,也不敢这般称呼,因此俞空青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意识到王爷说的是谁。

    “不知殿下何出此言,”俞空青咬着牙,一拜首,“空青哪有那般本领,就是有,也绝没有这般胆量,殿下,空青冤枉!”

    “冤枉?”谢时观大抵是觉得好笑,上前一步,逼到他跟前,“谢枫的心思从不在朝政上,朝中在任官员的名字他都未必认得清,又怎会认得你?”

    俞空青心跳如擂,还欲狡辩:“空青不知,兴许是陛下无意中留了心,认得空青这张脸也未必……”

    谢时观冷冷一笑,话音却温和:“这样啊。”

    可他话音刚落,那只皂靴便忽地抬起,一脚压在俞空青脸上,后者身子一歪,整个人便摔在了地上。

    他眼里顿时便蓄满了屈辱的泪,半边雪白面颊上,布满了鞋印。

    二十七岁那年他便中了探花,春风得意马蹄疾,可谓风光无限,随后入得雁王府邸做幕僚,虽然棋差一着,可也是旁人追着捧着的。

    他是文人,是头甲第三,杏林折花,何等荣耀,凭何却叫这些人这般羞辱,他不甘心!

    “初春正月里,某日夤夜,有个从乡里来的田舍汉,在画舫中畅乐时,不小心栽进湖水里,淹死了,”谢时观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那人叫姜少雄,你识得吗?”

    俞空青眼睫微颤,这事儿分明都已经过去月余了,谢时观突然提起,叫他很不知所措。

    “怎么不说话?”王爷又问。

    他目光躲闪,低声答:“不、不认识,空青安分守己,从来只在府中待着,哪里会结识这样的田舍农汉?”

    谢时观笑一笑,把玩似地念起“安分守己”这四字,而后又开口反问:“你知不知道,那田舍汉进京时还带了位妻室。”

    “她说啊,差人来告知姜官儿去向的那人,乃是王府中的一位大人,丈夫与其交会时,她远远地瞧了眼,说那人面如冠玉,穿青色,腰间佩一块竹青绿玉。”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俞空青腰间那块佩玉上,一声轻叹:“好蠢呐,空青。”

    俞空青知道自己再辩不得,手脚皆瘫软下去,整个人发起抖来。

    “是,”他干脆认下了,“是我差人去找的姜少雄,我就是不想要沈却好过。”

    他恨死沈却了。

    四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个低贱的奴,在俞空青心里,王爷罚他,那是因为他权势遮天,他的品阶比他高,要责要罚,那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沈却那时还只是个奴,他凭什么?

    那日针刑之仇,是他这辈子最深的耻辱。

    不过若非安奉德那些日子常来王府递送奏章,俞空青搭不上小皇帝这条线,他只怕也想不到要费心费时去加害沈却。

    “可是殿下,”俞空青一抬脸,泪流满面:“可我又有什么错,我只是想做官,苦读二十载,却只能昙花一现。”

    “昙花尚有多次开花时,可我若不挣,这一世便再无出头日。”

    谢时观并不在意他们这些孩子般胡闹的勾心斗角,不过区区一个姜少雄,都能闹到他跟前,那是沈却没用。

    他原也不想拆穿,底下这些小打小闹的,王爷从不愿意管。

    真正惹得谢时观动怒的,是俞空青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同谢意之私下有来往,还胆敢越过他这个主子,到皇帝跟前求官,妄想着青云直上。

    他能搭上安奉德这条线,有朝一日,说不准也会同缪党狼狈为奸。

    俞空青已不能留了。

    “你说的倒也有理,”谢时观仿佛很能感同身受似的,伸出手虚扶了他一把,“翰林院修撰嘛,你尽管去做,只是下回再不可这般孩子心性,同在王府做事,理应相互扶持才对,而立之年的大人了,不好再胡闹了。”

    王爷这话几乎宽容得过了头,俞空青站起身,面上泪痕未干,满眼的湿漉:“殿下……”

    谢时观很平常地看着他,仿佛他方才只是在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并没有打算要重罚他。

    俞空青顿觉羞愧无比,正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却被王爷打断了:“天色不早了,先回去罢。”

    殿下既发了话,他也不好再留,失魂落魄地离了殿,出门前还记得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与脏污。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七点还有一章~

    ————

    第三十八章

    谢意之随着人潮踱出去, 在前厅看了焰火,等那满天的花火一熄, 他便低下头去, 四处寻谢时观不见,于是开口问身边人:“皇叔呢?”

    他身侧的安奉德忙往四下里望去,方才这片儿宾客们进进出出, 焰火礼炮又喧闹,他压根没注意到雁王去向, 因此只好答:“殿下许是先回内府去了, 设宴一日,想必王爷也倦了。”

    谢意之有些不大高兴,背着手:“与宴的宾客多是朝中重臣, 他倒好, 连人也不知道送,还把朕一个人晾在这儿。”

    安奉德觑着主子面色:“雁王不爱客套, 若处处都恭敬小心着, 倒显得与您生分了。”

    “你倒为他说话。”说这话时他微微皱眉,可眼里却连半分怒意也没有。

    安奉德笑呵呵地, 虚虚护着皇帝, 引着他往内府中走, 到了内府雁王寝殿外,谢意之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房顶上匾额, 随即低眸莞尔:“今朝醉?倒像是他的作风。”

    他话音刚落,却见从那正殿里头冒出来个人,见着皇帝, 俞空青明显先怔楞了一下, 然后才行礼, 整个人叩拜下去:“陛下万福。”

    “免。”

    他人一起身,谢意之便瞥见他面颊脏污,心里不由浮起几分疑惑:“你这脸,怎么弄的?”

    俞空青哪好意思说实话,只得低眉道:“方才走得急,不慎跌了一跤,面目不洁,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这一看便不是摔的,只是谢意之对雁王养在身边的这些幕僚,从来就看不上眼,因此倒也没有多上心,一挥手便叫他退下了。

    入殿内,穿过一道屏风幛帷,谢意之嗅见了一股独特的沉香烟气。

    妆台前,婢子们正小心翼翼地替谢时观卸下发冠,长而垂顺的发丝滚落,披散在那布满流光暗纹的朱服上。

    小皇帝让此情此景惊艳得一晃眼,哑声一句:“皇叔……”

    谢时观一偏头,见他还在,面上有些意外,可人却也不起身,懒懒倚在椅上:“天色将晚,意之不回宫么?”

    谢意之上前几步,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那令他看得口干舌燥的发丝:“我难得来,皇叔怎么还要赶我?宫里那样闷,我不要回去。”

    谢时观并不是那事事都严整肃然的满太傅,只要同他撒个娇,谢时观便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地纵着他胡闹。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谢时观解了外裳,用长辈的温和口吻:“只许今日,明儿一早你便回宫去。”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陛下称病歇养了这么多日,总不好叫臣一直代朝,再这般下去,底下人该骂臣狼子野心了。”

    “谁敢说三道四的?”小皇帝接过他褪下来的衣袍,随手丢给安奉德,“再说了,皇叔你平素也从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他们说就说,又有什么干系?”

    谢时观闻声也不言语,只偏头盯住他眼。

    雁王对他是纵容,可那也是有限度的,倘若他不知分寸的胡闹,谢时观一样是要翻脸的。

    “好嘛,”谢意之心里其实很怕他,于是只好一撇嘴,退一步道,“我明儿回去便是了。”

    说完他余光瞥见了妆台上一只翻开的箱匣,里头搁着一件纯金细腰链,一圈弧末缀一点珍珠,而其下金链流苏,则各自嵌挂着水滴形金色薄片。

    再往上,便是一对并套的脚链,围着一圈精巧的小金铃。

    他认得此物,这是方才堂下胡姬身上所饰装束,他心里不由觉出几分奇怪来——从来只有舞姬才佩此物,谢时观收这一套配饰,又是想做什么?

    “这腰链子,皇叔是备来送给谁的?”皇帝忍不住开口问了句,“如此风尘之物,怕是送给你房中婢子,也无人愿佩吧?”

    谢时观伸手轻轻一挑那匣盖,那漆木盒便关合上了,而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一笑:“一点情趣罢了,佩在衣裳里便够了,带出来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谢意之顿时便会过意来,脸色微微一沉,这想必是他为了哪个男人准备的,佩在衣裳里穿戴……亏他想得出来。

    于是他再不愿多看那箱匣一眼,他嫌脏。

    目光微转,谢意之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询:“对了,方才你找那俞空青来说什么话?把人好端端的一张脸都弄脏了。”

    俞空青的脸是怎么脏的,他是分毫不在意,只是他怕自己吩咐俞空青做的那些事儿叫谢时观知道,难免跌份。

    他是坐明堂的人,合该是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这般暗搓搓地针对一个王府亲卫,倒显得他多小器似的。

    “方才他在宴席上同宾客说了句不好听的话,”谢时观面上波澜不惊,“责了他几句,免得他下回还要丢本王的脸。”

    谢意之闻言略略松了口气:“那是当罚。”

    “我还以为是意之开口管皇叔要人,皇叔不高兴了呢。”

    “是有些不大高兴。”他倒坦诚。

    小皇帝脱口道:“那就不要了,去岁秋日里折桂的贤才也不少,翰林院修撰一职,给了旁人便是。”

    谢时观笑一笑,低声问:“可是陛下金口玉言,已经给出去的赏,怎好再追回呢?”

    “吃了酒的醉话,哪里算数?再说皇叔当时也没应,就当朕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大抵是他的话顺了雁王的心,王爷伸手一抚他额发,笑眼盈盈:“还是陛下最疼臣。”

    谢意之被他这样盯着,魂都要飞了,红着脸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等他遐思泛滥,谢时观便收回了手,笑意也淡下去,仿佛方才的温情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

    “好了陛下,”谢时观起身,缓步向外走,“后殿汤泉的水想必已调好了,臣先失陪。”

    谢意之下意识便想跟上,却被安奉德拦下了:“官家,这不合礼数。”

    他抬眼瞪着那老太监,满眼的怒意,他就乐意与皇叔亲近,这怎么就不合礼数了?

    可安奉德却一副为难模样,俯在皇帝耳边,低低地:“这京都里谁人不知晓,王爷好男色、爱余桃,您是九五之尊,又是他皇侄儿,总归……不大妥当。”

    他这话说的点到即止,可小皇帝却明白他意思,而且明白极了。他已至舞象之年,不再是小孩儿了,再同从前一般黏在皇叔身上,也不合适了。

    看着雁王离开的背影,谢意之的眼里浮起几分惆怅。

    如若可以,他宁可不要做谢时观的侄儿。

    *

    戌时正点。

    小皇帝等得困了,在屋内百无聊赖地闲逛起来,随后更是将殿内的摆件全都把玩了一通,最后倒在榻上,整个人卧进那充溢着沉香气的锦被里。

    不知什么时辰了,谢意之忽然听见一串很轻的脚步声,他知道来的是谢时观,可他不想睁眼。

    “沈向之没为你准备厢房么?”谢时观笑一笑,半干不湿的长发垂落在他脸侧,一点皂角花香,“还霸了臣的床榻,意之好无赖。”

    “陛下啊,”他故意凑近,手上哈一口气,直往小皇帝的痒痒肉上挠,“好大的人了,怎么还装睡?”

    谢意之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向他求饶,笑得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可就是被戳穿了,皇帝也不愿挪地方睡,大着胆子同他道:“朕不要睡厢房,朕要同皇叔一起。”

    “不要胡闹了,”谢时观眼里的耐心渐淡,他从来不是温柔的人,“君臣有别,您不睡厢房,那臣去。”

    像是被他这越来越冷的话戳伤了,谢意之半撑起身子,心里泛上点委屈:“可是小时候……”

    他们也曾抵足而眠啊。

    “陛下已长大了,”谢时观说,“做皇帝的人,哪能一辈子孩子心性?”

    谢意之再也忍不住,开口时带了哭腔:“我只是想和从前一样,我宁可不要长大。”

    见谢时观没反应,他胆子渐大起来,压在心里那些令他辗转反侧的念头,像是一瞬间决了堤:“皇叔难道一点没觉察吗?意之对皇叔的心意,并非只有君臣……”

    谢时观冷眼看着他,对皇帝脱口而出的话,他连一丝惊讶情绪也没有。

    皇帝直到此时才看出来,他的皇叔从来智珠在握,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心思?不过是故意不戳破罢了。

    “陛下累了,”谢时观上前一步,如从前一般给他拢好锦被,“莫要再说胡话了,早些歇息吧。”

    只是这样的温情,如今却只叫谢意之感到冷。原来他以为的情孚意合,不过海市蜃楼一场,戳穿了就破灭。

    语毕,那只手也就离开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雁王甚至连一眼也没留给榻上正微抖着的那道单薄脊背。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一下大家,明天满课,没有双更(别骂我,真是被你们UFO了,本来觉得日更也已经很厉害了

    ————

    第三十九章

    亥时之初, 兰苼院。

    因着身子不适,沈却今日很早便歇下了, 可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 满脑子却都是才刚饭席上葛正说的那番话。

    眼都得闭酸了,也没能入眠。

    方才沈落邀他一道用哺食,自从沈落从西川回来, 也没怎么同好友们聚过,这迟来的接风酒, 沈却不好拒绝, 便只好跟着去了。

    酒食用到一半,膳房里帮厨的一位婆子忽然又端上来道红烧豕肉,油花花的三块肉, 皮上甚至还有几根未剃干净的毛发。

    沈却本来胃口就差, 见了这道菜,当即便忍不住了, 捂着嘴冲出去, 跑到外头抱着一只木桶便呕了起来。

    有个汉子往院里看了眼,随即急恼地往自己腿上一拍:“沈却你小子, 那是我用来装脏衣裳的桶!”

    沈落跨一步越过他, 往他肩头搡一下, 很护短地:“叫囔什么?不就一个破桶么,一会儿我替你洗刷干净, 若刷不干净,我赔你便是了。”

    说完他便追上去,上前轻拍着沈却后背, 替他顺一顺气。

    “怎么了这是?”后头的十一面上一点怔然:“这酒食有问题吗?”

    上菜的婆子还在, 闻言忙道:“欸大人呐, 您可别冤枉我们,膳房里的菜都是我们几个婆子经手的,连洗菜的水都是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活水,洗得那叫一个干净,您若不信,大可同奴过去瞧瞧。”

    雁王府从不苛待下人,他们这些亲卫所用饭食,更是比府僚们用的还要高一等,食蔬都是当日清晨菜贩子们亲自上门来送的,要说不新鲜,那还真是错怪了。

    沈落见他一口气吐干净了,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递给他:“用哥的。”

    沈却摇摇头,到旁侧水缸里捧了些水漱口,而后才从革带里抽出自己的手巾子,擦去了唇周水渍。

    “这是怎么了,阿却?”沈落一脸担忧地问他,“上回你不跟哥说都养好了吗?怎么今日又难受了?”

    沈却不想他挂念,因此便抬手解释道:“想是今日油腻荤腥吃的多了,有些反胃。”

    屋中汉子吃多了酒,嗓门大起来,伸手拍一拍十一的后背,调侃了一句:“十一,我看沈却这怎么瞧着像是害喜了,女人害口似的,见着点油花便要吐。”

    十一闻言抬肘撞他一下:“胡说什么。”

    旁侧也有人骂他:“你这个嘴上没把门的,人沈却是个真汉子,一人能干翻两个你,你拿人家比身怀六甲的女子,那你算什么?”

    “我哪胡说了,就我家那位——”说起这个,他面上便不自觉地溢着笑,“内人去岁都揣第三个了,前头接了两胎小郎君,闹人得很,这胎怎么也该是个丫头了。”

    他这话说完,众人也都笑起来,纷纷同他道了一句“恭喜”。

    “要我说还是丫头好,又乖又亲人,年节时回去,穿个桃红色的小袄,奶团子似的,扑过来抱着你大腿喊你阿爷,那美的呦。”

    汉子们话题转的快,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聊到了生哥儿还是生姐儿好,闹哄哄地围在廊檐下说话,没有酒也热络。

    只有沈却惨白着一张脸,耳边嗡嗡作响。

    害喜?他不会……

    可那怎么可能呢?明明回回待林榭一走,他就立即把自己洗干净了。

    沈落见他脸色这样难看,不免有些心疼,开口劝道:“就是吃错了东西,也没有病得这样久的,你明日必须随我去瞧瞧大夫,你这说不准是胃寒,胃气上逆,再拖着恐要伤身的。”

    “我没事,”沈却强撑着精神比划,“明日让远志替我去抓几剂药来吃便好了。”

    沈落拗不过他,因此便只好道:“随你,只是那几剂药吃完了,倘若再不好,你便随我去,听见没有?”

    沈却点点头。

    “你最好是听见了,”沈落怕他不往心上去,于是刻意加重了语气,“过两日我亲自去兰苼院问那小奴,你要是还病着,哥就找几个人把你扛去医馆,看看到时候是谁没脸儿。”

    这场饭席他没吃完,怕再吐扫了大家伙的兴致,因此便只好先一步离席回来了。

    沈却倒在榻上,整个人缩进被里,心里却想着那汉子的话,手搭在小腹上,摸一摸、触一触,依然是平坦而柔软的,里头也并没有传出什么不寻常的异动。

    就在此时,房门忽地“吱呀一声,下一刻,林榭便轻车熟路地推门进来了。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门栓,而后将其轻轻卡进门里,紧接着才缓步朝着榻上那人走去。

    “说了你几回了,从来也学不乖,”林榭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回回来,回回都得撬锁,我不累么?”

    就见那榻上人耸动一下,转了个身,冷冷地拿背影对着他。

    林榭笑起来,欺身上去,又在他发旋上吻了吻,而后一点嗔怪语气:“你啊,都不知道疼人的。”

    说完他又伸手揽住他腰身,掌心不经意地在他小腹上贴了一贴,沈却心里一紧,很抗拒地拉开他手。

    林榭也不恼,从袖中摸出一对金色踝链,而后手探进褥子里,一把捉住他脚踝。

    沈却下意识地挣了一挣,仰颈瞪着他眼,几分慌乱情绪。

    “送你些东西,”林榭拈着那条金链子,在他脚踝上绕一圈,很暧昧地开口,“你我如今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

    “阿却不肯疼我,我疼你。”

    那金链子冰冰凉,可林榭的手却是烫的,还冒着些许水汽似的,长发半湿着,用根锦带低低系在身后。

    他虽样貌平平,可沈却有时却觉着,他身上似乎有股逾常的不凡气度,灯花光影之间,也总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竟能从林榭身上瞥见一点王爷的影子。

    可恍惚过后,沈却心底又忽地升起几分罪恶感与疚意——

    他怎么能将这个坏人同王爷混为一谈呢?

    殿下在他心里,那是当世无双的人物,松风水月、玉润冰清,自然无人能拟。王爷是王爷,林榭是林榭,他这般暗暗地提醒自己。

    不过片刻出神,林榭便将那对踝链在他踝间系好了,这会儿沈却再动起来,就是微微颤一下,那足间的金铃儿便叮当作响。

    林榭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踝链带完了,再就是……腰链了。

    ……

    纯金腰链剧烈晃动起来,半贴半悬的金色薄片随着金铃儿颤出细微声响。

    林榭手勾着他腰腹,随意丈量了一圈:“倒是没胖,只是腹间的肉不紧实了,软了些……”

    手感倒很好。

    顿了顿,他便又故意开口打趣:“我听人说,你这两月时常告假不去校场,知道躲懒了?”

    沈却倒也想答,可惜他正面朝下,整张脸都埋在被褥里,又被林榭按着后颈,根本动弹不得。

    林榭玩腻了后头,便伸手探向前边,沈却惊觉过来,忙挣起身子,用手捂住了,不许他碰。

    林榭看他那副样子,便觉得好笑,他也不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手护着的位置:“先前都碰过几回了,今日怎么又不让弄了?好端端的,你又犯什么娇?”

    心里那点荒谬的猜想,沈却实在难以启齿,可他就是说了,林榭便会罢手吗?

    他若是知晓两人可能珠胎暗结,会做出什么事来,沈却想也不敢想。

    因此他只得并起腿,缓缓抬手比划:“疼。”

    “哪儿疼?”林榭笑起来,像是在笑他蹩脚的谎,“分明几天都没弄过了,怎么会疼呢?”

    可面前那人却咬死了说疼,抵死了不肯,林榭知道他这几日状态不好,因此小小地发了一点善心,倒也没强求。

    “那里不行,”林榭笑盈盈的,“那旁的地儿总不疼吧?”

    沈却知道他在说哪儿,腾地便红了脸。

    ……

    林榭才弄出来,沈却的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不等他开口,沈却便捂着嘴赤脚跑到窗边,抚着窗框,又吐了一通。

    林榭追过去,给他身上披了件自己的衣裳,而后皱一皱眉,心里难得浮上几分愠恼,低低问一句:“有那么难吃吗?”

    以往旁人在他这儿,无一不是百般讨好的,他要人哭,那人便不敢笑,只有沈却叫他这般费心哄诱,费了心思,这人却还是不肯听话。

    谁料他话音刚落,沈却便又俯下身去,干呕了两次,可这回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林榭看着他发颤的脊背,那副难受极了的模样,心里忽然有种发痒的念头,像蚂蚁在咬,一点泛酸的疼。

    这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情感,叫他止不住地焦躁,因此他一回身,便一脚踹翻了榻边茶案,案上瓷制茶具飞出去,在地上留了一道白痕,落了四散的碎片。

    沈却被他此举惊到了,转过身,怔怔看着他。

    可林榭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忽然的躁意,忽然的火气,因着是光着脚踢的,这会儿他脚还挺疼。

    为什么忽然这般,他也不肯解释,只是匆匆合衣,连长袜也不要了,趿上短靴,便推门走了出去。

    院中一场春雨夜来。

    听见响声的远志从后屋里跑过来,站在屋外,看着那一地狼藉,惶惶开口:“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已经开始发疯了,别管。

    ————

    第四十章

    辰时三刻。

    雁王下了早朝回府, 刚下轿辇,眼里几分倦意, 稍一偏头, 吩咐身侧的沈却:“阿却,本王想吃你上回买的馄炖。”

    沈却颔首领命,疾步一个来回, 生怕耽搁了,王爷便要不高兴, 因此他路上连一刻都敢没停。

    回来时他脸颊红扑扑的, 身上起了点薄汗,悄声喘着气,将那食盒轻手轻脚地落在偏厅案上, 又打开来仔细瞧了一眼。

    只见那瓷盅安安稳稳的, 一点汤汁也没撒,沈却终于松了口气, 合上食盒, 到外头寻谢时观。

    他人才刚走到廊檐下,便瞧见了王爷的身影, 这院中除了谢时观, 还有个约莫二三岁的小奶娃, 那崽子脸上脏兮兮的,嘴边左一块糖渍, 右一块灰印子。

    奶娃呆呆地和谢时观对视着,紧接着后者忽然笑起来,温和又有耐心地诱哄:“把你手里的糖串拿给本王瞧一瞧, 好不好?”

    那崽子大抵是见他穿锦佩玉、衣冠楚楚的, 人也贵气, 因此便轻信了他,糖串递过去,肥而短的指头松开来,可王爷却压根没去接,由着那糖串滚在地上,裹了一圈的灰土。

    奶娃娃先是愣了愣,随即嘴一瘪,皱着脸哇哇大哭了起来。

    见着他哭,谢时观反倒笑起来,面上几分顽劣的幸灾乐祸:“自己没拿稳,哭什么?”

    “难看死了,”王爷皱一皱眉,见他有要躺下去满地打滚的趋势,于是又开口威胁他道,“再哭,再哭就把你这双眼挖了,串在木签上,裹了糖浆,做成个人眼糖串。”

    那崽子没见识,真被他这一句话唬住了,哭声顿时停下来,两眼泪汪汪的,还朝着王爷打了个哭嗝。

    哭哭啼啼地开口:“不、不要挖我的眼珠子,不要人眼糖串……”

    沈却实在看不下去了,小跑过去,先对着王爷福了福,而后才蹲下身抱起那小崽子,轻缓缓地拍着他后背。

    这奶娃娃正是葛正家的次子,以往都呆在外府,今日不知怎么的,竟叫他溜进了这内府里来。

    小崽子认识沈却,躲在他怀里,一口一个“沈二叔叔”,有大人替他撑腰,这娃娃便又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竟比方才还要响亮。

    王爷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样吵这样闹,还不甚漂亮的奶娃娃,因此就算人是他惹哭的,殿下面上也不见半分歉意。

    “谁家的丑哥儿,”谢时观一挑眉,心里把玩着那句‘沈二叔叔’,而后又冲着沈却笑一笑,“你认识?”

    沈却正忙着哄孩子,抬不起手来比划,因此面上露出几分急迫情绪,张一张唇,一个口型:“葛正。”

    王爷压根记不起他口中那个名姓的主人是谁,绕到他背后看那小崽子,很伤人地点评:“这崽子生得这般随便,想必他耶耶也很难俊秀到哪儿去。”

    他话音刚落,那边葛正便闻声赶来了,见着自家儿子,他先是不轻不重地在他臀上拍一下,冷着脸教训:“没规没矩的兔崽子,阿爷千叮咛万嘱咐,同你说过几回了,不许往这内府里来,没长耳朵不是?”

    谢时观扫他一眼,像是见着了什么可乐的事儿,没来由地轻笑一声。

    葛正被王爷这笑眼盯得身上不由得一颤,上前几步,殷殷地看向谢时观,手搁在底下搓来搓去,一副着慌模样:“殿下,犬子稚幼不知事,都赖卑职一个没看住,才叫他钻进这内府中来了……”

    他顿一顿,仿佛在谢时观面前说话也是什么很为难的事儿,一个八尺高的汉子,连眼也不敢抬,整个人都拧着:“冲撞了殿下,要责要罚,卑职都认了,只望殿下不要同犬子计较。”

    谢时观却笑一笑,倒很体恤他似的:“男孩子么,闹腾些也是该的,本王一个大人,同稚子计较什么?

    葛正赔着笑,正想谢恩,却听谢时观忽地顿了顿,紧接着又道:“不过你看管不力,也不好不罚,这月的俸银就不必去领了,正好也少给孩子买些糖串,吃多了怕要长虫牙的。”

    说到这里王爷眉眼一弯,反问他:“你说呢?”

    葛正哪敢说不,被罚了一月俸银,还得谢恩,谢王爷的宽宏大量。

    被他夹在腋窝下带走的那奶娃娃还不知道,自己恐怕今年内都要吃不到那糖串了。

    而那始作俑者则一回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指使沈却:“去,到里头替本王把熏香点了,褥子铺上。”

    沈却上前一步,恂恂地抬手比划:“方才您叫卑职去买的鸡汤馄饨……”

    “你吃吧,”谢时观打断他动作,“这会儿又没什么胃口了。”

    他从来是这般朝令夕改的,往往是才心血来潮地开口一句,转瞬便又不感兴趣了。

    沈却对王爷这般性子早已是习以为常了,因此并不多劝一句,只乖乖顺顺地先他一步进殿,而后轻车熟路地往香炉里点上了香。

    紧接着他又褪了乌靴上榻,弯着腰开始替王爷理床褥。

    见他手慢脚乱地收拾,谢时观就站在床侧,饶有兴致地品着他背脊间弧度:“阿却?”

    沈却回过头,手上也停顿,像是在等他的吩咐。

    可不料下一刻,王爷嘴里忽然很轻挑地冒出一句话来:“天没亮,你便随着本王一道去上朝,想必这会儿也该倦了,不如就在这儿陪着本王睡吧。”

    沈却稍一愣神,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眸光一动,诚惶诚恐地觑着王爷脸色:“卑职才从外头回来,奔来赴去的,身上也脏了,不好、不好陪着殿下……”

    谢时观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没再说话,仿佛方才那句话,不过只是他信口胡说,拿来作弄他的。

    等沈却理好了褥子,人刚打算退下来,可王爷却忽地侧着身子坐在了床边,堵着他去路。

    “王、王爷,”沈却慌忙抬手,被谢时观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怎么了?”

    他下意识望一眼床榻,只见那被褥垫子叫他捋得一丝不苟,粗略看去,连一丝褶皱也没有。

    见沈却一副慌急模样,眼里蕴一点水光,晶亮亮的,看得谢时观心里又开始发躁。

    他踩掉脚下长靴,而后递给沈却一只绘金如意笺:“一会儿递去太师府,定要亲自交到太傅手上,去时再到膳房里拎些糕饼过去,信笺放在底层,别多话,只记得交到他手上便是了。”

    沈却颔首,而后又有些为难地,跪着往前蹭几小步:“王爷,能不能、让一让?”

    谢时观却像才发现似的:“下不去么?方才怎么也不说?”

    沈却红着脸,被他这样问,心里反倒还浮起几分羞愧来:“卑职忘了。”

    大抵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于是殿下往旁侧让了半步,故意只留出一道小缝来。

    沈却不敢再提要求,因此便只好侧着身子,一点点地往床下蹭,只是他人实在没那么薄,小心翼翼地磨了半晌,还是不经意地蹭在了王爷手臂上。

    蹭上了也罢,偏偏还是那个位置,沈却脸更红了,旋即手足无措地穿好了靴子,逃也似地跑掉了。

    *

    去太师府的路上恰巧要路过一间医馆,沈却打算顺道去瞧瞧。

    心里那点荒谬的猜想,始终下不了定论,害得他如今不止寝食难安,就连白日里在王爷面前当值,也时不时要走一走神。

    于是他收拾了点东西,过府门外小巷时,沈却悄没生息地戴上了一顶乌纱椎帽,而后卸下腰间令牌,藏入袖中。

    随即他又向后探了一眼,并未瞥见有人注意到自己这里,这才低着头出了巷。

    可他却不知道,同时间,打算出门去置办纸笔的俞空青却落后他一步,见是他,因此不经意间多留心看了几眼,却见他行动鬼祟,心里不由得起了疑。

    若是府中旁人,俞空青才懒得管,可见是他,俞空青顿时忘了纸笔的事儿,静悄悄地便跟了上去。

    来医馆看诊的,遮面不肯示人的并不少,因此沈却这般装束,在这医馆里倒并不算奇怪。

    有个小药童迎将上来,抬头问他:“这位郎君,您是来问诊请脉的,还是来拿药的?”

    沈却抬手搭在另一手脉门处,这手语倒清楚明白,这小药童立即领悟,领着他入里屋,喊一声:“师父,有病人来看诊,瞧着是患了声疾。”

    屋里那老医者大抵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大好使的模样,非得等那小药童贴在他耳边喊,他才听得清。

    “生疾?”那老翁瞪一眼药童,“你这废的什么话?若不是生了疾病,无缘无故地来这里做什么?”

    小药童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老爷子年纪大了,他大师兄出诊去了,这客人恰好又说不了话,于是他望向沈却:“您别忧心,我师父这是年纪大了,但脑子却并不糊涂,我留在这儿,您有什么话都比划给我看,我再替您传给我师父。”

    听他这么说,沈却一时更忧心了,就这小药童的大嗓门,只怕一会儿他的病症整条街都要知道了。

    因此他摇摇头,比划两下,是要他出去的意思。

    小药童看看沈却,又看看自家师父,有些为难:“您不要我在这我也理解,来看疑难杂症的嘛,都想少一个人知道才好,但您与我师父一个哑一个聋,怎么交谈的嘛。”

    “出去出去,”案边老翁朝他摆了摆手,“会不会说话了,谁聋了,老夫没聋!”

    那小药童一撇嘴,掀帘出去,到外头继续看顾生意去了。

    等那药童走了,老医者便要沈却坐下,又唤他抬起腕子,搁在脉枕上。

    品着他脉象,那老翁的神色越来越古怪,不自觉地用那双有些昏花的眼去看沈却,意图看清他乌纱后的面容:“敢、敢问郎君,您究竟是男儿,还是女儿身……”

    沈却掀开一点纱帘,露出喉结给他看。

    “怪……”老医者话音几分颤、几分抖,“真是怪事儿。”

    “郎君看着一副男儿相,怎么、怎么会怀着身子呢?”

    这话对沈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不可置信地抬手,再度往脉门上拍了拍,是要他再诊一次的意思。

    “不会错的,”嘴上这么说,可那老翁的手还是再探上来,替他细细地又诊了一遍,“老夫五岁从师,及冠时出师,而今独自问诊断病已有五十载,你这脉象虽怪,可喜脉却显。”

    沈却愣住了,一时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老翁复又问他:“近日里郎……”

    说到这里他改了口,不知用何称谓,干脆便不作称呼:“是否身无病似病,恶闻食膳之气,或但食一物,或大吐清水,呕吐恶心,不纳米食?”

    听他所说的句句贴合自己近日的病症,沈却心先凉了半截,很轻地点了点头。

    他该怎么办?

    “若照脉象,你这身子不足一月,又隐隐有滑胎之兆,老夫给你开些温养安胎的方子,回去后记着多躺多歇,”那老医者头也不抬,拈着只旧羊毫,在宣纸上飞速书写,“忌生冷寒凉食膳,身子坐稳前不要同房,否则身子寒虚,这胎恐怕要坐不稳。”

    这本就是个魇梦般的意外,沈却手贴着小腹,半点也不期待这个小生命的降临,若是坐不稳滑了胎,他倒是求之不得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那老翁沉一沉声:“你这身子与旁人不同,倘若滑了这胎,这辈子恐难再有孕,况且强行落胎,于身子有损不说,只怕还要落下病根,往后年年发作起来,你这身子恐怕就要废了。”

    这老医者也没多说,提醒他这一二句,已算是医者仁心,至于他自个要怎么选,他也管不着。

    来他这儿看诊的,有的四五十岁还要拼了命地育子,也有的豆蔻年华,不管不顾地便要求着他给落胎。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见多了,便也就看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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