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因为怕叫沈却觉察, 俞空青一直没敢跟得太紧,好在他运气不错, 几次见他绕进小路没了踪影, 不过片刻便又能看见那点墨色影子出现在远处。

    直到远远瞧见沈却进了一家医馆,俞空青才择近选了家茶楼,坐在二楼靠街处喝起茶来。

    等见着沈却从医馆离开, 出了这长街,他才后一步进了那家医馆。

    他先是慢慢悠悠地走进店, 而后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那看店的小药童:“劳驾问一句, 方才那头戴乌纱椎帽的郎君,到你们这儿做什么来了?”

    那小药童闻言一抬头,颇为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俞空青笑一笑, 他一身的文人气, 温温和和弯起眉眼来时,倒很能迷惑人:“那是我阿弟, 脾气倔得很, 近来身子不爽利了,也不肯同我这个做兄长的说。”

    他顿一顿, 而后继续道:“我见他自己悄悄来瞧病, 怕是他染了什么怪疾, 不敢同家里人说,这才来问一问你。”

    “那你自去问他便是, ”那小药童眼一转,指了指外边,“喏, 他才刚走不久, 郎君疾步追一追, 想是能追上的。”

    俞空青哪里肯善罢甘休,装作听不见:“你且带我去见见你们这儿方才为他看诊的大夫,我只问几句话,求个心安。”

    小药童手一拨算盘:“我师父可不白陪着人说话。”

    俞空青闻言,便从身上囊袋里掏出了一锭银子,往他算盘上一放:“够不够?”

    那小药童见状,人小鬼大地将那银锭放在掌心里掂了掂,而后又将其揣进了怀里,倒是松了口,随即便领着他往里屋走去。

    老医者这会儿正一边翻着医书典籍,一边吃着茶,见有人进来,他便将那书籍翻过去,囫囵盖在案上。

    小药童先他一步过去,贴在那老翁耳边道清楚俞空青的由来。

    “哦,是方才那人的兄长,”嘴里这么说,可那老医者面上确实将信将疑的,“你既是他兄长,可说得清他身上病症?”

    俞空青的目光冷了冷,看着那老翁没说话。

    沈却可是谢时观养在身边的一条狗,这京都里想将他除之而后快的人并不少,可这么些年来,却没一个真能在他身上捉到半点把柄的。

    眼看自己同沈却的这个需得藏着掖着的隐秘只差临门一脚了,他可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

    “他不与我们一道住,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脾性,有什么事儿都不肯同家里说,”俞空青故意垂眼,露出一副忧心作态,“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药童忙把他的话转告给那老医者,就听得那老翁冷哼一声:“你若真是他兄长,必定说得清他身上隐疾,你自去问他,老夫不做损医德的事儿!”

    见他不肯说,俞空青干脆冲上前,一把夺过那桌案上的药单子,医馆如今看诊,都要留备一份药方子,一式两样,沈却才刚走,想必最上头这一张便是了。

    俞空青将那张药方揣进衣襟,而后转身就跑,这屋里一个是古稀老人,一个是总角稚童,没一个能拦得住这青年人的,因此也只能由着他把那张药单带走了。

    出了医馆,俞空青紧跟着又赶去了城北另家医馆,拿着那方药单子去问里头那正忙着给人抓药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接过药单看一眼,只稍稍一瞥便明了了:“这不是安胎药么?只是这方子开的有些许古怪,寻常坐不稳胎的身子,也不该是这么个补法——郎君是替你家娘子来看的吗?这药可不敢乱吃,需得面诊一番,才好下定论的。”

    俞空青当即愣住了:“你再仔细看一看,这真是安胎的方子吗?”

    “错不了,您看这白芍、当归、菟丝子、桑寄生……可不是开来安胎的么?”

    见他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这中年人还以为是他内人背着他偷了汉子,眼中登时闪起了八卦的光:“你若不信,把人带到我这来看看不就是了?”

    俞空青没理会他,面沉似水地低头,再又看向那张药方。

    一副安胎的方子,沈却要拿来做什么?

    他至今未娶,也不见同府中女婢有什么暧昧,难不成……是在外头养了位美妇,亦或是同那些勾栏中的女子欢好,不慎留了种?

    可这猜想也经不起推敲,如若只是这般,叫那妇人自去寻医问诊便是,他亲自来做什么?

    思及此处,俞空青忽地又想起了那老医者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你若真是他兄长,必定说得清他身上隐疾。”

    隐、疾?什么隐疾?那医者说的想必不是他口舌喑哑之症,除了这个,沈却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疾症呢?

    难不成……这孩子是他自己怀的么?

    想到这里,俞空青猛然抬头,又看向那中年人:“您说,这男子……能怀孕吗?”

    那中年人乍一听,只觉得好笑:“郎君莫不是在说笑,男人怎么能怀孕,那不是阴阳颠倒了吗?”

    可见俞空青一脸的认真,并不像是在玩笑,这人顿一顿,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从柜里翻出一本旧书,翻给他看:“您还别说,古书上是有过这般记载,不过并不详尽,说得模棱两可的。”

    医馆中另一个伙计也围过来看了眼,而后道:“这事儿的确不假,前几年听说文兰县里出过这样的怪胎,非男非女、亦雄亦雌,才出生便被乡民们拿棍子围了起来,逼着他爷娘给放进水缸里溺死了。”

    “若是这怪胎长大了,说不准也是能同女人一般孕育子嗣的。”

    俞空青走出那家医馆时,也像是失了魂一般,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将此事告给王爷。

    可他手里就一张药单子,方子上连一个名姓都没留,更何况他同沈却还有前嫌未断,这么贸然挑到雁王面前,他大抵是不会信的。

    况且,一个男人怀孕,这怎么想……也都太离奇了。

    *

    办完事回到府中时,沈却心里仍旧是六神无主的,那大夫开的药方他没敢用,王府内院里一向管得严,连饭菜、药渣都要一一查验。

    沈却只怕到时候自己倒掉的药渣子叫人发现了端倪,倘若探问起来,他到底不好解释。

    可就算不用药,肚子也是要一天天大起来的,这会儿还不显,自然瞒得过,可之后呢?他总不好永远躲着不见人。

    这时候沈却第一个想到的人竟是林榭,毕竟他在沈却心里虽然淫邪浪荡,可人却总是给他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不过向来是林榭来找的他,他从未上赶着去招惹过那人,这会子急急地想找,竟是一点法子途径也没有。

    要想见着他人,还得碰碰运气。

    转眼入了夜,窗外漫起一片雨雾,细融融的春雨,落地无声,天地间静得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沈却毫无睡意,倚在窗边看那降下来的夜色与雨幕。

    突然之间,这夜色里混进了一个高挑的身影,手中油纸伞向上轻抬,旋即那伞下便现出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来。

    “小哑巴,”他轻声喊他,“今夜怎么有兴致在这儿听风吹雨?春雨寒凉,你当心又受了风。”

    沈却冷漠地别过脸,不声不响地关起了窗。

    林榭也不恼,低低笑一声,随即步入廊檐,又要去撬这哑巴的门栓。

    谁料还不等他取出那铁钩,房门便被人由里向外打开了。

    这还是沈却第一回 主动给他开门,林榭怔一怔,而后收伞踏入屋内,很自负地开口消遣他:“所以今日是在等我呢?阿却。”

    沈却也不否认,绕到他后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而后转过身,忽地盯住了林榭的眼。

    “怎么?”林榭问,“有话想对我说?”

    被他先声夺人地揭穿了,沈却心里反而更慌乱了,人戳在哪儿,连动也不会动了。

    林榭是个亡命徒,对他从来只有淫辱的心思,倘若知晓他有了身子,未必会帮他不说,指不定还要再火上浇油一把。

    见他愣了许久也不说话,林榭伸手一揉他脖颈,紧接着又往上,轻轻按一按他后脑勺:”做什么傻愣着?”

    “是不是想我了?念的寝难寐、食难安,心里又很难为情,不敢同我讲。”

    他不说,林榭便替他说,将他那未能出口的话都扭曲了。

    沈却没去驳他,他如今满脑子都是这腹中孽种,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哪里还分得出心思再同他斗嘴。

    话没说两句,就见林榭忽然取出个匣子来,又探手从里头取出了一圈花样繁复的银链。

    说是银链,可那链子所过的位置却一直从肩骨到腰际,同件衣裳似的,却又说不上是衣裳,毕竟这链子几乎什么也没能遮住。

    甚至有条水滴形的圆钝坠子,一直坠滑到脊骨末端的位置,比他上回带来的那条纯金腰链,看着还要不正经许多。

    沈却不肯带,他这回是真抗拒,不是不情不愿、半推半就的姿态,而是又回到了初识时的那副倔强模样。

    他知道,倘若他乖乖带上了,林榭定又要压着他做那事,而且一闹便是一整夜,他受得住,可腹中未足月的胎儿却未必受得住。

    那大夫说了,现下不能再行房事了,他是不想要这孩子,可他也害怕。

    “为什么不肯戴?”林榭方才又哄又劝地磨了他好半天,这会儿早不耐烦了,一手拽扯着他手腕,力道重,语气也重,“不喜欢么?”

    沈却不言语,头微低,后背抵在床榻与墙体建构出的角窝里,像只拼命想缩进自己的蚌壳里的河蚌。

    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

    可惜林榭从不是个会心软的,见他这般,反倒更起了逆反的心思,沈却不愿,那他便偏要强求,人欺覆上去,压着他手腕,要强迫他戴上。

    沈却立即挣起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护着肚子,林榭一只手往前,习惯性地要捂住他口鼻,吸气少了,人自然也就软下来了。

    沈却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盘算的,一发狠,扑上去便在林榭手掌上咬了一口,林榭吃了疼,抬起一巴掌扬在他脸上,掌心里渗出的血印在沈却面颊上,红殷殷的。

    林榭人骑在他身上,顾不上管这哑巴,先去看自己的手掌,很深的一道牙印,恐怕得留疤。

    “你找死吗?”林榭稍一俯身,手捏住他喉颈,面上常挂着的那张笑脸忽然撕出了一点可怖的狰狞来。

    只他这身重量,便已然压得沈却喘不过气了,扣在他脖颈间的手都不必收紧,沈却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林榭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他今日一日都焦躁,心里时不时想起这哑巴来,可他却不明白,自己究竟念他做什么?

    沈却分明不算漂亮,人又倔又硬,还是个哑的,若只是为了那点新鲜感,他早也该玩腻了才是。

    可为什么看见他那惶恐的眼神,心里就会止不住地焦灼,烦乱的思绪一点点漫上来,林榭下意识断定,眼前这哑巴对他而言,或许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也许……掐死他,是不是会好些?

    大抵是觉察出了林榭眼中渐渐泛起的杀意,沈却百感交集,自暴自弃地动了动唇,无声的绝望:“杀、杀了我。”

    林榭没看清,开口问他:“说什么?”

    “杀了我吧。”他再度启唇。

    第四十二章

    翌日清晨。

    昨夜一宿难眠, 沈却眼下生生熬出了一片青色,人也钝钝的,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倦怠与疲惫。

    直至此时, 他依然还对昨夜发生的事心有余悸,人在绝望之际,心里大抵总要漫起几分求死的念头, 想着只要死了,便能一了百了了。

    他也不必再为此忧心, 再担惊受怕了。

    可那念头不过只是转瞬, 昨夜那番颓丧自弃的话,沈却这时候再想来,只觉得自己真是蠢死了。

    这般无故死在林榭手里, 仵作验身时必然也会发觉他身上异样, 他那见不得光的隐秘还是要被公之于众,死便死了, 可他只怕殿下也会同其他人一般, 觉得他不干净。

    好在林榭在最后一刻松了手,他终于从他桎梏下挣出来, 抵在床头, 发了狠地气喘。

    只命悬一线那刻他才知道, 他有多不想死。

    他想活。哪怕是苟且偷生,也想好好活着。至于腹中这个孩子, 既有了,也是他的命数,是他命中合该有的一劫, 躲不掉的, 便只好受着。

    沈却不是没想过, 倘或告假一年,躲到个没人认识他的乡里去,把孩子生下了再回府,可只要细细一想,便知这法子是行不通的,他早就没有家了,要编什么谎才能告这么长的假?殿下又怎么可能不起疑呢?

    再说,就是告假之后呢,他又能到哪儿去?

    思来想去,大抵也就只剩下了那一条路可走——他得离开这儿,并且得悄悄地走。

    但他舍不下王爷,也舍不下师兄,自从那年被殿下带回王府,沈却便以为这雁王府,便是他一生归处。

    可惜这命运如无情水火,半点由不得他。

    沈却扶着床架,无力地站起身,而后赤着脚走到衣箱边上,去拿搁在上头的那只铜镜。

    略显粗陋的铜镜上立即便映出了他那张脸,再往下,便是那布着一片青紫色掐痕的脖颈,那道淤痕太重,怎么看都是忽略不掉的。

    因此沈却只好穿了件平时不常着的对襟立领,这才勉强遮掩掉了那痕迹。

    这一日,沈却一早便去了重台院。

    沈落眼下才从校场里回来,见着他,眼尾立时一弯:“今儿怎么一早就来了,身子如何了?还犯那病吗?”

    沈却先将手中那条打湿的汗巾子递给他擦汗,而后才手语:“好多了。”

    “真的?”沈落一边擦汗,一边觑着他面色,“脸色这样差,别是骗我的。”

    “昨夜没睡好,”沈却草草手语,而后递给他两块油纸包的糖饼,附一支素笺,“趁热吃。”

    沈落慌忙把那两样东西接过去,有些惊讶:“都是给我的?”

    这糖饼倒没什么,沈却得空时,常常会捎带着给他买份早点,只是这支素笺,他是从没从沈却手里见过的。

    沈却点了点头。

    “我现下能打开看看吗?”沈落面上很明显地溢出几分期待来。

    沈却继续点头,而后有些不大自信地比划道:“我乱写的,你别笑我。”

    沈落哪里舍得笑他,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却偏偏轻手慢脚地打开了那素笺外封,下一刻,便见着那短笺上头只稚幼而端正的两个大字——

    沈落。

    沈却识字不久,握笔的力度拿捏不好,练了许多张,却只有这二字能勉强如意。

    原本还想再往这上头添点什么话,然而把墨汁都快熬干了,沈却也想不出究竟要说些什么才好。

    在他看来,自己从来只有连累师兄的份,他若走了,沈落想必只会过得更好。

    不过哪怕就这两个字,沈落看起来也十分感动,把那封短笺珍而重之地叠好,收进囊袋里,而后轻轻拍一拍沈却肩膀,一点欣慰语气:“我们阿却也出息了。”

    他曾听十一讲起过,殿下如今容许沈却识字了,还亲自指点了他半月,如此殊荣,这府上无论哪个亲卫都是没有过的。

    他是真心为沈却感到高兴。

    说完沈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短绒盒子,打开来给沈却看,只见里头放着一只长命锁,一对小巧玲珑的腕镯:“葛大他内人昨夜生了,胖乎乎的一个小丫头,还没见着过呢,咱也洗干净手去抱一抱,沾沾喜气。”

    沈却面上露出几分为难神色:“可……我什么礼都没备。”

    他同这些亲卫们走得都不近,连葛正他内人昨夜生了都不知道,哪里会念着要给这孩子备份见面礼?

    “哪里没备了?”沈落虚虚揽着他腰,把人往葛正那屋门前带,“喏,这对银镯子不就是了。”

    沈却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手语:“花多少银子打的?晚些我叫远志……”

    不等他比划完,沈落出声便打断了他:“不过一点小钱,你和哥客气什么?一会儿你真要人拿银子过来,看我不劈死你。”

    听着他说话,沈却焦灼的情绪莫名好了些,微微笑一笑,面颊上露出一点很浅的酒靥。

    两人才到门前,便听见那屋里传出了一道妇人的声音:“你身子洗过没有?校场才回来,浑身的臭汗,怎敢来抱孩子,把孩子熏着了怎么办?”

    “哪儿就这么容易被熏着了?”男人低声嘟囔道,“前两个也不见你这么仔细,穷讲究。”

    沈落笑起来,而后上前一步,轻轻敲响了门,低声道:“是我,沈落。”

    那屋门立即便被个男人打开了,手里抱着婴孩的汉子满脸笑意,一边缓缓慢慢地晃着自家闺女,一边用脑袋示意他们进来。

    他们这些成了婚的,便会分到一件大些的睡房,小厅与寝屋用张帘子隔开了,否则沈落二人也不好意思进。

    “瞧瞧,”葛正用下巴指了指他怀里的婴孩,“多俊的闺女,这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沈落探过去看了眼,只瞧见了一团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小眼睛塌鼻梁,简直同她阿爷如出一辙,于是他笑着“啧”一声:“这小模样,一眼就知道是你葛正的亲生的闺女。”

    “你什么意思?”葛正一扬下巴,“拐弯抹角骂我闺女难看是不是?”

    说完了,又不自信地低头看一眼那襁褓中的小孩儿,仔细一琢磨,确实是和自己长得像,于是便又愁苦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地:“阿奴阿奴,耶耶的小阿奴,这眼睛鼻子可千万不要随阿耶,学着你阿娘的长,听见没有?”

    小孩儿睡得正香甜,哪里肯理他?

    沈落在旁侧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气得葛正一把将那孩子塞给沈却,上去追着他打:“沈落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天地良心,”沈落一边躲,一边冲着沈却,“阿却,哥方才说过他闺女半个‘丑’字没有,没吧?全是他自个说的。”

    沈却手里被迫揣了个孩子,压根没空应他,当下只觉得这东西像块嫩豆腐一样,连呼气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就把她弄碎了。

    不知是不是被这两人给闹醒了,怀中的小孩儿忽然睁开了眼,不哭不闹地,只静悄悄地盯着他眼。

    又小又软的,细眼里像汪着两丸黑葡萄,再温软干净没有了。

    沈却忽地便被这一眼勾起了几分憧憬,倘若他能顺利生下腹中胎儿,那么这世间便也会有这么个小东西,同他血脉相连。

    再长大一些,便能追在他屁股后头,奶声奶气地唤他阿耶了。

    只可惜没过多久,怀里这小东西便哇哇大哭了起来,沈却被她这嘹亮的一嗓子惊着了,整个人手慢脚乱的,像是怀里揣了个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敢丢,只好眼巴巴地把求助的目光抛给葛正。

    葛正瞥见他目光,登时笑起来,随即便过来把孩子接了:“不就饿了哭一嗓子么,看把你吓得,赶明儿你也有了崽子,生一个倒还觉得新鲜,再多生几个,自然就驾轻就熟了。”

    小娃娃到帘子那头吃奶去了,他俩也不好再围着去看,因此把见面礼给了葛正,便就出去了。

    院里飘着雨丝,二人便只好立在廊檐下。

    静默地看了会儿雨,沈却忽然偏头,接着又手语道:“师兄……”

    “怎么?”沈落面上还乐着,悄悄同他说,“葛大这闺女生得跟他亲妹子似的,简直就是缩了水的葛正,就照着她阿耶那张脸长的,这孩子还真不挑。”

    沈却也笑一笑,而后又有些愧疚地比划:“可是哥,我们不好在别人背后随口议论的。”

    他还没比划完,便听到后头屋里一个人头探出了窗户:“沈落,你他娘再敢说一句试试!”

    这话音落了,紧跟着里头又一道妇人的声音:“阿奴才睡下,你又嚷嚷什么?”

    被娘子骂了,葛正也还是一脸的不服气,细眼瞪着沈落:“你再说一说,我闺女究竟生得像谁?”

    沈落连忙告饶:“女大十八变,大了自然就像她阿娘了。”

    后头葛正冷哼一声,这才缩进去,关了窗。

    “你方才要同我说什么?”沈落逗完了屋里那人,这才又笑着问他。

    沈却抬起手,缓缓手动:“我院里的那小奴……还请师兄往后帮着多照看些。”

    府里他唯独舍不下这三人,一是谢时观,二是沈落,这前二者离了他倒没什么,只是这徐远志如今还是个孩子,又只依仗着他一人,他就这么逃了,殿下说不准要为难远志。

    沈落有些奇怪:“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你自己养在院里的小奴,哪里又能有什么事儿?”

    沈却心里一慌,低低地:“我到底是个哑巴,性子又闷,总叫他同我待在一块,也憋得欢,想着叫他到师兄这儿学一学,也能学得几分活泼气回来。”

    “你买他来,可不就是伺候你的,还真拿他当儿子养了,”沈落有些不大信,“我若领了他走,你那院里不更闷了?”

    “你同哥说实话,”沈落看着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了?不然你不能忽然同哥说这样的话。”

    沈却也知这事儿不好说,因此忖了忖才道:“昨夜我睡不安稳,害了个魇梦,梦见我死了,我无亲无故的,也只有这么一二个人可挂念,我……”

    不等他比划完,沈落便拧着眉打断他:“呸呸呸。”

    “好端端的,说甚么死不死,好不吉利,”沈落道,“我改日替你带带那崽子便是了,这梦往后不许再提了。”

    沈却百感交集,却只能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他倒也不是胡说,这次逃跑,倘若成了,他还尚有一线生机,可若不幸被捉回来了,他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如若真有那天,他只希望沈落不要为他难过,都是他自找的,他怎样都不冤枉。

    “哥,”他抬手,“我走了。”

    沈落还以为他是要回去上值,因此便点头道:“雨天路滑,地还是湿的,你仔细些脚下——等等等等,再到我那屋里拿把油纸伞,这雨看似不大,却凉得紧。”

    他顿一顿,一点嗔怪语气:“你啊,知道要落雨,连把伞也不知道带,懒不死你。”

    沈却手脚皆是冷的,可唯独这心里被他捂出了几分暖意,如若不是逼不得已,他是万不舍得离开这儿的。

    沈落拿了伞,回头递给他。

    沈却头微低,接了伞打开来,顿时便隐去了那张脸,因此沈落便也没能看见,这哑巴面上含笑,可眼里其实却比外头的雨雾还要湿。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七点还有一更。

    ————

    第四十三章

    大明宫, 福宁殿。

    几位当朝重臣列次而坐,而小皇帝则居上首, 手中端捧着一杯浓茶, 他已连着几日都没能睡好了,眼下只能凭着这茶水吊着精神。

    “西川一案,牵连甚广, ”小皇帝缓声,话音里几分倦态, “去岁大旱又接着山火, 已叫朕头疼不已了,如今又扯出个什么招权纳贿的事端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到谢时观身上:“也说不准是那几个官自个犯了错, 又怕担责, 这才随口攀咬到国舅身上……”

    不等他说完,谢时观却忽地一展折扇, “唰”一声打断了他, 又冷又薄的口吻:“随口攀咬?”

    他笑起来,话音却停顿, 惹得这殿上君臣无一不是满身冷汗。

    这时也只有满常山敢出言打破这窘境, 他先是嗓子有点痒地咳嗽一声, 而后才道:“那几个官确系为缪国舅举荐,又偏巧所担的都是地方上的要职, 连朝中批下去的救济粮都敢贪,往日里必定也是恶积祸盈,无可救药。”

    “再有, 雁王派去的人带回了那几大箱子的账册名录, 无一不指出这些年有大笔的钱银流向了缪府。”

    他话也不说尽, 可小皇帝却知道,招权纳贿这个罪名落在缪宗平头上,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在谢时观与他之间,满太傅从来都更偏向他,但倘若其中所涉之事当真波及了无辜百姓,他也是分毫不肯让的。

    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想保下穆宗平,于是小皇帝起身,缓步走向下首的谢时观,他放低了身段,低低唤他:“皇叔……”

    就再让让他吧,再纵他一回又怎样呢?

    虽然上回在王府中君臣二人闹了不快,可他却固执地以为,谢时观该是懂他的。

    死那些个百姓算什么?不过道边蔓草,野火一把烧尽,来年转眼便又是一片葱郁之色。

    可他这辈子却只会有这一个阿舅啊。

    却不料谢时观竟也随他站起了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侧,漫不经心道:“怎么办呢?京官且不说,这地方官只怕都要被国舅爷卖完了,以权谋私是其一,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是其二。”

    听见他这些话,小皇帝心里越来越凉,面色也一点点僵了下来,张口无力地辩解道:“他已知错,不会再有下回了。”

    “可人无完人,”令人意想不到的,谢时观忽然话锋一转,“能坐到国舅爷如今位置上的,哪个没有借公权谋过私利?使银钱找到国舅爷时,想必他们也是编哄的天花乱坠的,缪国舅又哪里能辨别真假?”

    小皇帝眼里登时亮起来,果然,他的皇叔还是肯疼他的。

    不止是小皇帝,这堂上众官几乎都朝他看了过来,有人不解,有人则是等着看热闹。

    “要我说,犯了错的是哪几个官,只罚他们便是,犯不着闹什么追根溯源,弄什么连坐,到时候惹得朝官们也怕起来,失掉了人心才不好。”

    满太傅听不下去了,拍案起身,指着他鼻子:“谢翎,你这是说得什么话?陛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缪宗平贪权窃柄、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阿党比周,其罪当诛!如此轻而易举地绕过他,如何安民心平众怒?”

    谢时观却笑一笑,表明了要无理袒护:“满太傅没听说一句话么——人恒过,然后能改,谅一谅他,又有什么?”

    “绕了他这一回,便是给朝中其他官臣开了一个‘好’头!往后人人都要这么干,当官的日子倒是过得舒坦了,可底下的百姓呢?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够了!”谢意之忽然喊了一声,“都别吵了。”

    席间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有着雁王替他撑腰,小皇帝的脸色终于好看起来,腰板也硬了,他回到龙椅高座上,掀袍坐下,而后便定定然地发了话:“雁王说的对,国舅兴许只是一时糊涂,人又哪有不犯错的?今儿是他,明儿倘或换做是堂下诸位,朕也会体谅。”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仁义而宽厚,堂下臣都该领他的情才是。

    “不过国舅到底是犯了错了,不施以惩戒恐怕也不行,唔……朕想着,罚他五年俸银,再禁足半年,引以为戒便是了,此事关乎皇家脸面,还望诸位爱卿不要四处宣扬。”

    堂下人心中各有心思,只有那户部陈尚书出言应和了一句:“圣上英明。”

    紧跟着便又有人接口:“圣上英明。”

    “今日议事会就此散了,”见有人应和,谢意之心里舒坦许多,松了一口气,而后缓声道,“爱卿们都家去吧。”

    堂下人纷纷离席、叩首,随后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福宁殿。

    谢时观与满常山比肩走出殿门,连绵的春雨总算断了,今日难得放晴,放眼望去,这宫城之上一大片的落日余晖。

    几朵云彩,铺天盖地的金红色。

    “所谓盛景,”满太傅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其实也萧然。”

    谢时观笑一笑,低声问:“缪宗平必死无疑,常山方才为何要闹那么一出?”

    “随你演一段,不是才更显得真吗?”

    当朝天子心太软、孩子气,心里又有倚重的一方,若是在此次议事会上轻易给缪国舅定了罪,小皇帝必是要拖、要袒护的。

    与其这般丝来线去,纠缠不清的,不如就一次断个痛快。

    “明日武安侯在返程途中受刺,重伤昏迷的消息也该传到陛下耳边了,”说到这里满常山低低叹了口气,“他还总以为只要自己开口,一切便都能大事化小、迎刃而解。”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他是真贤良,沥胆堕肝,忠贯日月,只可惜天子尚幼,终究难堪大用。

    谢时观是懂他的,甚至于欣赏他那诚笃的忠心,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成为满常山这样的人。

    “明日朝会,百官下跪请旨严惩缪宗平,这事不要你带头,”谢时观忽然出言提醒,“由着他们去闹,太傅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满常山却道:“我为帝师,合该扶正天威,匡国家、安社稷,没教好皇帝,是吾之过。”

    倘若作壁上观、明哲保身,他便不再是他满常山了。

    谢时观知他执拗,警醒一句,已算他尽了多年好友情谊,因此便只撂给他二字:“随你。”

    *

    因着这几日并不想见着沈却,所以几次进宫,谢时观都叫的沈向之随驾。

    原本他以为自己不过只是一时对那哑巴着了魔了,想着晾着他几日,便也就好了。

    可谁知连着几日不见人,雁王心里那点焦躁念头反而愈演愈烈,像有人在他心里放了把火,烧得他又干又渴,却偏偏找不到一滴甘霖可解此欲。

    仔细想一想,那晚哑巴莫名的抗拒,或许是因为他这些日子把人闹得太狠了,所以沈却才会想要躲。

    于是王爷手一抬,掀开车帘,问沈向之:“这附近哪儿有卖口脂?”

    “离这儿最近的脂粉铺子也开在西市,若这会儿要过去,只怕得绕段路过去。”

    “绕吧,”谢时观淡淡地,“天色还早呢。”

    主子想做什么,沈向之从来是不问缘由的,只从容地指挥轿夫改换了行道,转向西市去了。

    夜里。

    林榭怀里揣了只白玉盒装的口脂,手中提了盏灯,施施然走到那哑巴门前,还未进去,人便先笑了一笑。

    他这回来,是真用心备了份礼,也算是他先出言求了和,这哑巴要是还不识抬举,那便很不该了。

    若他不肯下台阶,还要拿乔,那便是不懂事,不懂事,那便要罚,至于要如何罚,林榭早已在心里盘算好了。

    见屋里灯烛皆熄了,林榭复又取出了那只勾子来,轻车熟路地往里捅了一捅,好半天,也没听见门栓落地的声响。

    于是他伸手一推门,这才发现,屋门压根就没落锁。

    门是他不让锁的,可见这小哑巴当真不锁门了,他却又要出言调侃:“你真是浪得很,如今连门栓也不上了,夜里是不是就等着哪个野男人来……”

    说到这里,他话音忽然一顿,手中明灯散出的橘光落在榻上,照亮了那一小块地方——

    只见床榻上被衾叠得整整齐齐,与那瓷枕叠放在一处,除此之外,榻上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沈却的半片身影?

    “阿却啊,”林榭以为他藏起来了,提着灯一一找过,“藏到哪里去了?”

    床底下、衣箱里、屏风后,都没有。

    林榭心里那股焦躁的火顿时又烧了起来,眉心渐渐地收紧,那张笑脸撕破开来,透出几分狰狞面目。

    “不要闹啦,”他忽然加重了语气,“再不出来,我要生气了。”

    可屋里空荡荡的,依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动静。

    第四十四章

    沈却不见了。

    林榭将他屋里屋外都翻了个底朝天, 也没能找到他人,因此便疾步走到后屋, 把那尚在熟睡之中的徐远志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远志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看清了来人,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这位爷寻常一来便是往他家大人房里去的, 除了上回捉他起来替沈却烧水之外,远志便再没接触过他了。

    可他心里却有种预感, 他家大人很可能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磕磕巴巴地开口问道:“爷,您找、找我?”

    林榭也不跟他多废话,开门见山地问:“沈却呢?”

    小孩儿睁着一双圆眼, 眼里是几分迷茫情绪:“不在屋里吗?对了……大人今晨同我说, 他到外头有点要事要去办,兴许会晚些回来, 叫我不必等着他。”

    林榭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他几时走的?”

    远志想了想, 而后道:“从校场回来,该是辰时三刻左右。”

    觑着林榭的面色, 远志心里莫名浮上几分慌乱:“大人出了什么事吗?是不是还没回府?”

    这会儿已是三更夜半, 就是出城去办事, 眼下也该回来了,况且殿下可不记得自己今晨有吩咐沈却出府去办过什么事。

    这哑巴从来乖顺, 如若没有他吩咐,他自己寻常轻易也不会出去走动。

    林榭冷着脸没说话,拎着远志径直去了主屋, 而后随手将他丢在屋内的空地上。

    远志差点没站稳, 晕乎之间, 忽然听得从后头传来一道声音:“去看看他屋里的东西少没少。”

    那道声音又冷又沉,不像林榭,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远志忙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见后头那人竟从面上揭下了一整张人皮,而那面具后头,赫然是他在这王府中最怕的那位主子的脸。

    雁王、雁王殿下?

    大概是眼前的景象太过离奇,远志着实是没忍住,压着嗓子“啊”地叫唤了一声,而后像是活见鬼了般,踉踉跄跄地往后挪去。

    “您……您怎么、究竟是……”远志几乎语无伦次。

    却见那雁王殿下复又启唇,眼里像是含着把杀人的刀:“本王方才说什么,你没听清?”

    远志于是连忙转身,朝着那衣箱所在的方向奔去,又走得太急,左脚不慎让右脚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扒住了那放衣箱的台案,这才堪堪稳住了。

    紧接着他又一借力,跪立在了那台案边沿上,急急地去察看那衣箱,只见那木箱子已叫人打开了,素日里浣洗好的干净衣裳,都是他给沈却收的,所以这衣箱子里究竟有几套衣裳,远志早已烂熟于心了。

    远志只轻轻翻一翻,便就发现了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咦”了一声,而后有些犹疑道:“好、好像少了两套常服,都是便装。”

    而后头的谢时观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下巴一抬,又指向那床底:“把他那藏钱的破箱子抬出来。”

    沈却并不瞒着人,就连远志也知道,他每月的份例和得来的赏银,一时花不出去的,便都往这床底下的漆木箱子里藏。

    小孩儿爬进去,而后轻易地便将那藏得并不深的箱匣拉了出来,一翻开来,这才发现里头竟然空无一物,连片银子的影儿都没了。

    远志心里也是一凉,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张口解释道:“大人之前攒的银子全让那姜少雄给霍霍了,这两月才不过攒下了一点儿,再添上除夕时您给赏下来的那两锭小金元宝,其实也不剩什么了,许、许是让大人拿着去买什么东西了……”

    谁知那雁王殿下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说话,这屋中几案前几日叫他给踢烂了,眼下就剩下几把孤零零的圆凳。

    谢时观屈尊在那硬板凳上坐下了,面上阴沉不定的,捏着折扇的指骨也发白。

    半晌,又开口吩咐他:“去,把沈向之叫来,让他把重华院里的人都叫醒,全给本王滚过来!”

    *

    沈向之领着一众亲卫找了沈却整整一夜,可那头的沈却满打满算,却已逃了一天一夜了。

    这一路上他都没敢歇,又怕暴露行踪,哪儿的路难行,他便往哪儿走,饿了便就着干粮配凉水,脚跟磨破了也不肯停。

    路上途经一处茶摊,水囊里的水又喝完了,沈却又累又渴,于是这才停下来,到这茶摊上买了碗茶吃。

    茶汤才吃到一半,忽然听见隔壁桌两个同在吃茶的汉子开了口,闲谈的口吻。

    “你听说没有,京都里的雁王府上好像丢了件宝贝,倒也没说清是个什么宝贝,就说是让个侍卫带走了,报上一条消息就给赏银二十,若是能活捉了,那可是宅子、美妾,什么都有了。”

    对面那人听了也感慨:“那得是件什么样的宝贝啊?”

    顿了顿,便听那人又问:“啧,这侍卫是什么来头,有画像么?”

    “就在那城门底下贴着呢,有些手快的都已摹了几张了,闻说是个哑巴,人也高,惯使一把弯刀,旁的倒也没什么了。”

    说罢他停了停,而后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下头还注了一句,只许活捉,若少了半个指头,王府都不给银子的……”

    沈却压根没听他们说完,剩下的半碗茶汤也不敢再吃了,急匆匆地到摊主那儿付了几枚铜板,转头就走了。

    那摊主这才后知后觉,迟钝地望着沈却离去的方向,冲着那两位茶客道:“方才那位……好像就是个哑巴,我才刚问他要什么茶,他也不说话,我便只好随便给他上了一碗。”

    那两个茶客闻言连忙站起身,大喊一句:“欸你,那谁,你给我站住!”

    而后便疾跑着追了上去,可这茶摊本来就偏僻,四下里都是农田草舍,不远处更有一片林子,二人脚程不及沈却,三两下就看不到他人影了。

    同时间,一片矮坡后。

    沈却手里抓着一块板砖,警惕地感受着四下里的动静,稍有些风吹草动,他便立即将那块捡来的石砖紧了又紧。

    这些人大多是乡里农户,他不想对他们下死手,因此并没去碰他那把弯刀。

    可过了好半晌,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看来那二人并没能找到这里来,可此处也断不能久留了。为了讨那二十两银的赏,那几人一定会将此线索报上去,只要王府里的人赶到这里,他便再也逃不掉了。

    他必须得立即离开这儿。

    可惜此时腹中的崽子却像是忽然闹起了脾气,一阵一阵地发起疼来,他才吃下的半碗茶汤和干粮,刚站起身便在树下吐了个一干二净。

    吐完了,手脚便也软了,沈却走得越来越慢,再这样下去,被追上那是迟早的事儿。

    沈却没办法,只好进了一处村子,悄悄打探这些村舍篱院里的状况,找了一圈,这才寻着个院里停着架驴车的。

    他大着胆子上前敲了敲门,心里祈祷着这家的主人可千万别见过那张悬赏单子,等门一开,见那汉子面上并无异样,沈却这才用手指了指那院中驴车。

    那汉子立即会意:“你想买我家的驴子?”

    沈却点了点头。

    “那可不成,我家这驴板车是去镇上赶集时要用的,卖与了你,我们下回去镇里那还不得走废了腿?”

    院里原本正喂着鸡的妇人闻声,连忙走到丈夫身后,一戳他手臂,轻声慢语地说道:“卖倒也不是不能卖,只是这价钱嘛……”

    说完她又冲着那汉子挤了挤眼,他们家最长的哥儿今岁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可这会子连束脩都没着落,再说家里这驴子也老了,若是能卖个好价钱,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吧,您给说个数,“媳妇一提醒,那汉子顿时就变了口风,“我与内人再商量一商量。”

    沈却寻常贴身跟着王爷,一向也并不过问这些琐事,只知道这驴子的市价该是二两银子,于是便抬手伸出了两个指头。

    那夫妻二人忙对视一眼,而后都表出了一副为难模样:“少郎君,镇里一头毛驴是卖二两银子不假,可咱家这后头多少还跟着辆板车呢,您看是不是给再添上一两?三两银子,我们决计是没二话的。”

    沈却如今着急赶路,怕再耽搁下去,恐怕又徒生变故,于是也不再往下砍了,很爽快地掏出了三两银子,买下了那辆驴车。

    他在京都里不肯雇车,只因他身上钱银不足,后头还不知要逃多久,还是要节省,再说这有了车,便不好再往深山沟子里走,至少得从小道上行,被捉到的几率就更大了。

    可他现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腹里时不时地刺痛一番,再不买车,他便要走不动路了。

    这驴车走起来晃晃悠悠的,虽然颠簸,可好在速度并不算太快,还在沈却能承受的范围内。

    兴许是因为连熬了几日都没合眼,沈却这会儿累极了,怀里抱着那只单薄行囊,人一歪,竟就这样迷迷瞪瞪地昏睡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沈却醒来时, 只觉得四下一片昏暗,而身上暖烘烘的, 像是有人在他身上披盖了件什么东西……

    有人?

    意识到这一点, 沈却顿时被吓清醒了。

    “醒了?”旁侧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沈却吓得差点从板车上滚下去,伸手习惯性地把住腰际弯刀,随时打算弓身而起, 却听得那人忽地又是一声:“阿却,是我啊。”

    沈却这才用正眼去瞧他, 发现这车上人原来是沈落之后, 他鼻尖顿时一酸,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眼下这驴车正停在一片密林之中,日光透过枝叶间隙, 在两人身上落下了数点斑驳霞光。

    “哥。”他张一张唇, 无声地喊,心里登时泛上几分委屈情绪来。

    “别叫我哥, ”沈落冷哼了一声,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吗?招呼也不打一声,不声不响地就跑了, 你可真是……”

    他像是噎了一口气, 憋了好半晌, 这才低低地骂了声:“气死我了。”

    他不只是气他跑,更是气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肯同自己说, 瞒着旁人便算了,怎么就连对着他,也要藏着掖着。

    “究竟出了什么事?何至于走到这般地步……”沈落虽没给他好脸色, 可到底还是心疼他, 见他唇瓣发干, 脸色也苍白,心里不住泛酸,于是便将自己的水囊解下来递给他,“怎么会弄得这样惨?连水囊都空了,也不知道去找个地儿装上。”

    沈却接过他水囊,想是渴极了,急急地灌下去大半,可没过片刻,便见他又趴在那车边上,复又呕了出来。

    沈落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急急地问:“到底害了什么病?竟连水也喝不下了,这怎么成呢?”

    却见那哑巴苦着脸,手覆到小腹上,半晌也不见他比划。

    “什么意思?”沈落的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追问道,“你肚子里长了什么东西?还是害了什么不治之症?”

    他顿一顿,而后继续开口道:“可那也不必跑啊,哥就是拼了命,也会延请名医来替你瞧病,说不准是哪个庸医误诊了也是可能的。再说了,谁嫌你,哥都不会嫌你,说难听点,你有几年活,哥就伺候你几年,怕什么呢?”

    他这一番话无疑是披肝沥胆、推心置腹了,沈却也信他不是在说空话,对旁人怎样他不知道,师兄对他,从来是言出必行的。

    沈却不忍再瞒他,抬起眼,摇一摇头,而后哀哀地手动:“不是什么绝症,我怀了身孕了。”

    沈落登时愣住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来了一句:“你、你说什么?”

    “你是个男人,”沈落还以为是他比划错了,“怎么可能会有、有喜呢?”

    沈却:“是真的,我……”

    不等沈却比划完,沈落便忽然回想起了当初姜少雄口中那个所谓见不得人的秘密,沈却不愿同他说,他后来便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难不成……他这疼了十数年的师弟,竟是个小师妹?

    这也太……叫人难以接受了。

    “我是个怪物啊,”只见他眼里一点落寞,眼眸低垂着,面上落着一块橘金色的光斑,“男不男、女不女,出生时就该被掐死的怪物……”

    “什么话?”沈落也顾不上震惊了,厉声打断他,而后又伸手拢了拢披盖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袍,“什么该不该、死不死的,总说这种话不吉利,不许再说了!”

    末了又听他厉声骂道:“爷爷的,究竟是哪个混蛋,他怎么敢的?你同哥说,哥回去一刀把他阉了,个狗杂种!”

    这会子他心里倒也明晰起来了,难怪沈却会畏首畏尾地不敢处置那姜少雄,难怪他这些日子,身子会越来越差,三天两头的去不了校场。

    他原还以为是那一回在牢狱中受的刑,叫他落下了病根。

    又想起沈却先前状态不佳,却总说是自己夜里害了魇梦,如今想来,该是夜里叫那畜生欺负惨了……

    想到这里,沈落忍不住在那板车上重重捶了一把,把那薄木板削掉了一小块,他只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

    他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那个无耻之徒碎尸万段。

    若沈却犯的是其他事,眼下还尚有转圜余地,可这是在雁王眼皮子底下珠胎暗结,日后他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沈却如今的确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难怪他要逃。

    “你这样也不是办法,”沈落终于冷静了下来,“京都府衙里的官兵现下都叫王府征用了,一群乡民手里都拿着你的画像,相互传阅,你就是藏到这深山里去,也总得被揪出来。”

    沈却当然知道这法子险峻,可他若不是走投无路了,又怎么会沦落到此般境地?

    他也知道自己很可能逃不过,因此手一抬,转移了话题:“师兄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沈落立即愤愤地:“我若不先一步找着你,你眼下还有命在?咱们寻常一道卖命的日子还少么,哥还能不知道你?”

    他埋的那些暗线大多都认识沈却,从他出府后到钱庄里换银钱,便有人顺道在盯着了,拼拼凑凑几条线索,沈落竟也鬼使神差地找到了这儿。

    发生了这样天大的事儿,这哑巴居然还睡得着,半点戒备心也没有,他都坐他旁侧好半晌了,这才见他悠悠然地醒过来。

    可如今听他坦白,沈落这才知道他这些日子心里究竟压了多重的事儿,又怀着身子,这般没命地逃了两天一夜,能不累坏吗?

    “这样,”沈落忽然又道,“王府那头哥替你掩护着,哥再给你雇辆马车,从近道走,连夜赶去渡口,然后便会有人安排你随货船南下,到了余杭,再找个避世的村子……”

    “哥,”沈却忽然抬手,打断他,“可若是叫殿下发现,你帮了我……”

    “怕什么?”沈落道,“殿下发现不了的,哥一定做的干净,你别怕。”

    片刻后。

    沈却被他师兄囫囵塞进了一辆马车里,那马车底下很厚,有个暗板,怕他硌到了难受,沈落又把那件外裳解下来,往里铺了一层。

    坐在马车上头那人他不认识,但很面善,见他来,还冲他笑了笑。

    他人被沈落推着,慢慢爬进去,而后整个人就缩在了那底下,沈落看得心疼,于是便捉着他手:“委屈你了,先忍一忍,到了水边就好了。”

    说罢又把那挂在革带间的囊袋解下来,硬塞给沈却:“哥出来得急,没带多少银子,到了那边,你先省着点儿花。”

    沈却推搡着不肯要,却被他牢牢按住了手。

    临行前,沈却听见沈落又开了口,一点哽咽的腔调:“往后若是有机会,哥到那边看你去,你等着哥啊。”

    沈却怀里揣着他给的钱袋,人缩在那暗无天日的暗层里,哭得整个人都在抖。

    *

    与此同时,王府内院里。

    雁王殿下发了好大的一通火,他彻夜未眠,这王府上下便也都得跟着一起熬。

    派了那么多人去寻沈却,昼夜不歇地就找这么一个哑巴,竟然至今连半点踪迹也没翻查到,殿下只觉得荒唐至极。

    “一群废物点心!”谢时观坐在正厅里,手边能砸的东西几乎都让他给摔得四分五裂了,跪在地上的一个家仆额上甚至还见了血。

    “那么大个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找不到?”谢时观冷冷地,“再在本王面前说这句话,就拉出去乱刀砍死,尸体也不必收敛了,丢去城外乱葬岗喂野狗,好歹不算白活。”

    王爷一开口,厅内压根无人敢开口,一众家仆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到那砖石地底下去。

    半晌后,却见那厅外有个在王爷屋里伺候的新罗婢,战战兢兢地走进来,而后择了处没碎碴的地儿跪下了。

    胆战心惊地给那上首的人磕了头,这才磕磕巴巴地开口道:“禀、禀殿下,芜华今晨收拾屋子时,在您妆台上发现了这个,看着不像是您的东西,想着拿过来让您瞧一眼。”

    谢时观站起身,接过那只囊袋看了眼。

    锦袋上绣白鹭立雪、池跃金鲤,不算多好的手艺,可胜在精细,打开来,又见里头装了只木雕,用的是檀木,触感细腻,不错的质地。

    雕的是一只木雁展翅,还算精巧。

    这京都里没人会无聊到给他送这种礼,况且能随便进到他寝屋里的人,就是在这府上都寥寥无几。

    所以这东西的主人……只会是沈却。

    谢时观攥紧了那只雁,心里却念着那哑巴的名,人都跑了,还留只破雁给他做什么?

    手上越收越紧,锋利的翅羽嵌入他掌心,可他却半点也不肯罢手,那哑巴怎么敢跑的?他又是怎么敢……连自己这个主子都不要了?

    底下的家仆婢子们一动也不敢动,余光悄悄觑着雁王面色,就见谢时观的脸色越来越差,往日里常见的那张笑脸像是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压在底下的那如海般的情绪霍然决堤,叫他整个人显得格外狰狞。

    最后连那只木雁都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鸿雁“咔嚓”一声断了只翅羽,躺在那一地的狼藉之中,显得格外刺目。

    第四十六章

    从那暗层里出来时, 沈却腿脚皆麻了,好半晌都走不动道, 人也有些直不起身子来, 最后几乎是叫那送他过来的人给架进船舱里去的。

    这是只商船,甲板下头载着一些杂货,东西并不多, 说明这船多做的应是北边生意。

    那人边将他往货舱里推,一边同那船上的水手道:“表叔叔, 这是我自家人, 要到南边省亲去,烦请您这一路上多给照看照看。”

    “阿侄哪里的话,”那中年人着一件褐色短打, 一身皮肉晒得黝黑发亮, 笑起来时那满口的白牙便格外显眼,“既是你自家人, 阿叔自然会帮你看点着,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沈却听着他们的客气话,在门口靠了会儿, 等身上缓和了些, 这才往里走去。

    货舱里昏暗暗的, 只点了盏半明不暗的油灯,船板上则围坐着几个汉子, 另有个枯瘦女子倚在那舷窗底下,这舷窗极小,压根透不过几丝光, 反而衬得这舱里愈发压抑了。

    见着他入内来, 几个汉子面上不由得都露出了几分敌意, 这些人多半是逃奴,亦或是那掏不出银子坐客舱的船客。

    一眼望去,皆是一身粗布麻衣打扮,沈却这一身虽说是寻常便服,可也是锻织的面料,混在他们这些人之间,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当官的?”为首那汉子轻嗤一声,目光投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当官的跑来坐什么货舱?”

    沈却看了眼自己身上,发现他竟还披着那件沈落给的外袍,于是忙脱下来,挂到小臂上。

    从通州到余杭,少说也还得有月余的路要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愿同这些人起冲突,因此便和眉顺眼地朝着他们比划了一句。

    “什么意思?”那汉子笑起来,扭头和同伴对视了一眼,极尽讥讽的语气,“还是个哑巴么这是?这年头,连哑巴都能做官了?”

    旁侧的几个汉子也纷纷应和着笑了起来,接口打趣他道:“喂,哑巴明府,你能替谁申冤呐?”

    沈却听着他们一阵阵的哄笑声,也不恼,兀自在角落里挑了一处干净地儿坐下了。

    “呦,你瞧瞧,人还不肯同我们一处哩,这是嫌咱们呢。”

    “我呸,”边上那汉子冷冷地往沈却那一头啐了口唾沫,“当官的能有几个是干净的?都是吃人血、敲人髓的贪食鬼,若非是这些官虎吏狼,我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见沈却一直没搭理,这些人说了几句,也觉没趣,一会儿便默了下来,又谈起旁的事儿了。

    “到了钞关,你们可得给我仔细着点,咱们手里没过所,户部的人到时要上船盘查,若被捉着了,那可不是小罪。”

    “老四,你说咱这靠谱么,南边真的就比北边好过活?”

    那领头的汉子答:“山高皇帝远,人都说那江南乃是处鱼米乡,总比待在这儿强,一辈子给人当驴子使,当牛做马的还不够,主家动不动给顿拳脚,那是什么日子?”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水手弯腰进舱来,手里抱着一床褥子,径直朝沈却走来,把被褥放下了,而后又塞了张胡饼给他。

    “这里头的酱豆子可是好东西啊,”那水手说着便把那胡饼打开来给他瞧,里头满满当当的内馅,“喏,还有驴肉,外头才刚烤过的,喷香。”

    那头几个汉子闻着声,个个鼻翼翕动,他们身上所带的干粮不多,连饼子都得掰成四瓣省着吃,也不知多久没闻过肉味了,这会儿眼见着鲜肉,馋得都要流涎水了。

    沈却没注意着他们,接过东西道了谢。

    “这白日里咱就尽可能的别往外头去,您好咱们也好,至于这夜里嘛,出去溜一圈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这夜里风浪大,船恐怕不稳当,若是不慎跌到河沟里去,也麻烦,您说是不是?”

    沈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这水手话说完了,却也没走,立在那儿嗓子有点痒地咳了两声,目光半落不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等他自个领会。

    沈却立即会了意,这胡饼被褥想必不是白给他拿的,他是沾了师兄那暗线的光不假,可也不能半点甜头也不给人家尝。

    于是便从钱袋里取出二钱银子,往那中年人手里一放。

    那人立时便把那银子收在掌心里掂量了两下,而后很满意地收进了囊袋里去。

    一回过头,见舱里那几个汉子都在往他们这儿看,眉头立起来,凶了一句:“看什么看!都给我老实点!”

    这些汉子都怕被水手赶下船,因此倒很听话,闻言便将目光收回去了。

    水囊里的水叫沈落灌满了,路上他人缩在那暗层里,渴极了也只敢舔几口,这会儿终于能喝上了,却也不敢喝急了。

    沈却就着那凉水,咬了两口那张胡饼,而后细细地嚼、慢慢地咽。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也不敢多吃,硬着头皮吃完一角,填了填肚子,就把那饼子用油纸包起来了。

    连着几夜赶路,沈却缩在那夹层里,不知昼夜,一路颠簸难受,想睡也睡不踏实,这会儿起身把那褥子铺在一堆货箱旁侧,恰好隔绝了那群汉子们的视线。

    褥子铺好了,沈却人躺下去,心里泛上来一点点怅然。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离过京,踩在这船上,总觉得踩不到实处,心里空落落的,这旧褥子想是压在舱里久了,上头一股子霉味,又潮又硬。

    好在沈却并不是那娇气的人,怎样他都忍得,躺了会儿,又起身来把沈落那件外袍叠好了做枕,而后人缩在那角落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里行船摇晃。

    沈却是被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唤醒的,他没睁眼,耳边却传来的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人在压着声音说话。

    “睡熟了,指定是睡熟了,我蹲这儿瞧他老半天了,半点动静也没有哩。”

    “衣裳也给他扒了吗?我瞧着他这身衣裳也值不少银子呢。”

    “全拿了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总得给人留点铜子买饼子吃吧?”

    “怕什么?这是水上,他还能跑去报官么?若是不服气,闹起来了,捆了丢河里就是了……”

    几人热火朝天地密谋着,忽听角落里传出了一声响,像是扫帚落地的动静。

    而后便又是一声闷响,舷窗下的女人哼了一声,又听见个汉子低骂一句:“贱蹄子,多管什么闲事?”

    这些人的声音并不算大,若是个睡得沉的,只怕这会儿还沉在梦乡里呢。

    可沈却的耳力从来很好,再加上这些日子被林榭磨的,夜里听见院中一点细微声响,他都要大惊小怪地睁开眼愣一会儿,然后把自己连头带尾地都缩进褥子里。

    因此这货舱里近在咫尺的说话声,更是全数落进了他耳根里。

    紧接着,便有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朝他这边摸了过来,那人呼吸很重,靠近时身上带着一点汗酸味。

    这人才刚蹲下,还没来得及伸手探向沈却腰间钱袋,便被忽然跃起的沈却一把压住了手腕。

    而后便是利刃出鞘声,当一声划破黑暗,所过处隐约现出了一线寒光。

    沈却轻车熟路地抬肘勾住他脖颈,几乎是瞬息之间,那把离鞘的弯刀便已欺到了他颈边。

    那汉子登时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

    其余在后头候着的人,听见这奇怪动静,忙出声问一句:“怎么了?得手了没有?”

    话音未落,说话的这人便被沈却一脚扫翻了腿,整个人面朝下摔在货箱上,“咚”的一声闷响。

    同伴这才知道是出了差错,可为着能瞒天过海,他们连灯烛都熄了,眼下舱里漆黑一片,他们没练过,若摸瞎干起来,那恐怕只有挨打的份。

    他急急地回头去找火折子,不料油灯才刚点上,再一回身,却发现同伙们早在船板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而被那哑巴拿刀持在手中的那位,正是他们的“四哥”。

    老四被他这么一盯,顿觉没面,低低地吼一句:“娘的,他有刀!”

    好像他之所以败下阵了,只是因为手里没个趁手的家伙。

    这些汉子原还以为他是个好拿捏的,身上一点文弱气,只当他是哪个落了难的文官,眼下知他厉害了,便又立即改了口,唤他一句:“哑巴少侠,我们这些人方才着实是有眼不识泰山,看您一身文气,还当您是那穷措大,谁知您竟是会武的!”

    “您先把刀放下,咱有话好好说,真要闹出人命来,大家伙都麻烦,您说是不是?”

    沈却并不打算伤人性命,因此见他们一求饶,便就收起了刀。

    那老四刀口逃生,眼下是半分戾气也没了,心有余悸地摩挲着脖颈:“我王四郎平生最瞧不上的便是那群文官,除了溜须拍马、贪赃纳贿,他们还会个什么?”

    “人武官的荣耀,那都是靠血汗挣来的,”说完他又恂恂地看了沈却一眼,“这才是铁骨铮铮的显耀,是吧大人?”

    沈却想说自己并非被下放的武官,可这些人里头没一个能看懂他比划的,因此便只好继续默着,由着他们误解。

    他不说话,这些人这般自说自话的也觉没趣,于是几个汉子便将他请回了那方简陋的睡榻上去。

    “方才咱几个那是猪油蒙了心了,多谢少侠高抬贵手。”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后头那稍显年轻些的汉子嘴里嘟囔了一句:“提议来偷人东西的是你,如今狗摇屁股一样跟在人后头的也是你,说好了事成之后分我饼子的,我想了几个时辰了,饿也饿惨了,饼子呢?”

    老四闻言,重重往他脑袋顶上敲了个爆栗:“还想着饼呢,你个憨货!”

    沈却一直冷冷淡淡的,闻言便把那油纸包着的胡饼翻了出来,他吃不下,也不好浪费了,于是便掰着分给了他们。

    汉子们接了那夹肉的胡饼,连连道谢,一口一个“好人”同“哑巴少侠”。

    剩下最后一块……沈却看了眼那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干瘦女人,缓步走上前去,把剩下的那点饼子都递给了她。

    女人抬头看了看他,没去接他的饼子,什么话也不说。

    忽闻外头一声响,有水手掀开帘布,朝里头喊:“那姐儿,快出来,别叫爷们几个等急了。”

    连喊了好几回,那女人才慢缓缓地动了,人才刚走到门口,便被那水手一把扯了出去,恶狠狠地骂她一句:“磨蹭什么?草龟都比你爬得快。”

    沈却觉得惊奇,有些不明白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可见着舱内汉子们面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心里也就隐约猜着了。

    见他发愣,那叫老四的汉子便热心地同他解释道:“那是船妓,勾栏里逃出来的贱户,身上连一毫铜板也拿不出,又想往南方去,便只好重操旧业,出卖身子来搭这便船。”

    “大人理她做什么,被人弄烂了的货色,”另个汉子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剩下的那一小块饼子,“明明会说话,却偏跟咱们装哑巴,这饼子喂她倒不如喂狗。”

    沈却见状,便把那饼子递给他,这汉子登时眼睛一亮,忙道:“谢谢少侠!”

    “馋不死你,狗东西!”身后老四骂他。

    沈却掀开那厚重帘布,走出了货舱,外头四处都是湿融融的接天水雾,风卷着雨丝往四下里散去。

    沈却被这雨迷得有些睁不开眼,摸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到了一处房舱。

    一掀竹帘,便见那不大的舱里竟挤下了七八个水手,方才那给他送褥子的汉子也在其中,个个都赤着半身。

    而那矮榻上则躺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身上压了个汉子,见他进来,那女人也没半点反应,麻木地看了他一眼,人却动也不动的,像个死物。

    “这谁啊?懂不懂规矩?连声招呼也不知道打,这是你该进来的地儿吗?谁领上船的?”不悦的声音。

    “我,”那中年水手吼一声,“他是个哑的,我侄儿托给我的,哑巴你还指望他给你招呼啊?”

    那人闻言笑起来:“我说呢,哑巴归哑巴,舌头不灵,那下头总归还是好的吧,估计这小子是闻着味了,也想跟着咱们开开荤呢。”

    “行吧,你排最后哈,一会儿拿几个铜板出来意思意思,既是马老二领上船的人,咱也不会多要你的。”

    “去你娘的,”马老二啐了他一口,“你他娘才叫老二!”

    汉子们立即哄笑起来。

    没人看见沈却手中动作,于是沈却只好上前一步,挡在那女人身,一边说着唇语,一边抬手比划。

    这些人终于肯看向他:“这说什么呢这是,老二你能看懂吗?”

    “哑巴说哑巴话,”汉子们都拿他当笑话,“我今儿算是长眼了。”

    “他是不是说他要替这姐儿付坐船钱?”

    这人话一出,舱内又是一阵哄笑:“人哑归哑,可还知道英雄救美呢!”

    沈却并非是想出风头,他如今处境堪忧,该是不冒尖,躲在那货舱里不见人才好,可眼睁睁见着这女人叫他们这般对待,他又狠不下心肠。

    他正一正色,又启唇:“出个价。”

    “来真的呢?”船上那掌舵的笑着起价,“十两银子,你给不给得起?”

    怕给得太果断,往后恐怕要遭这些人敲诈,因此沈却便装出一副牙疼模样,一两一两地把那银子从钱袋里往外拿。

    拿到第十两时,那掌舵的眼都要看得呆了,他这运河上拼着命地来回一趟,也才得个二十贯钱,实在没想到这冤大头竟真肯为了这姐儿出这么一笔银子。

    他刚要伸手去拿,却见榻上那姐儿忽然起身,将沈却的手往后一拨,终于开了口:“搭一个人不过两三百文的杂费,你是黑了心了,要到这个价。”

    说完她回头去看沈却:“爷若是真心的,借奴一两银子付了船费便好,别叫他们坑了。”

    “你这贱蹄子!人愿意给,你管得着么?”

    沈却也不傻,闻言便往她手里塞了一两银,其余的他则全收了回去。

    被她这么一搅和,到手的银子飞了大半,那掌舵的自然不爽,可他到底是做正经营生的,家里妻儿都等着张嘴吃饭,也不愿在雇主船上闹事。

    再加上又有那马老二在其中说和,最后沈却再给贴了一两,这才谈妥了。

    出舱的时候,外头雨更大了。

    那女人身上披着一件破烂衣衫,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却身后,又不说话了,仿佛方才那个口齿利落的女人只是他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千多字呢,相当于双更了,我好勤奋(双手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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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船行半月。

    沈却的状态日日见好, 胃口也渐好起来,不再时常犯恶心了, 也好在这一路都在行船, 旁的人见他这般,都只以为他这是疰船。

    这船上有不少人也是从北边过来的,都是头回乘船, 可吐成他这般的,连掌舵的也是头一回见着, 私下里还同船员们打趣道:“他这是北边旱耗子, 哪里忍得了这江河水路?惨呐。”

    这些人对他们眼中“当官的”,不免都有几分敌意,沈却一开始还有些不解, 可后头过钞关时, 才知他们这些水商,动不动便要受到胥吏与漕运军丁的勒索。

    报上去的名录若是不仔细错漏了半条, 叫户部的人查出来了, 赔上十倍那都是少的。

    沈却还听那马老二说,前些日子过徐州时, 有个商贾叫钞关胥吏扣下了一船的货物, 尽充了公, 那商贾血本无归,心气一滞, 便投河自尽了。

    “这做生意哪儿这么容易?”老四人倚在货箱上,懒懒地同他们磕牙,“你们当这走货钱好挣?年年在这江河上淹毙的人不知凡几, 路上还要受那贪官勒索, 我看不如回乡下辟块地, 日子苦点便苦点,能吃饱就成。”

    船上的日子难捱,这些汉子们闲着没事,就只好挤在这舱里打话,沈却这些日子,光是在一边旁听,就要将他们的家世经历都知道个透了。

    “你当种地的就快活?遇着个人祸天灾,哭都来不及,自家的孩子都要送去卖,”那人说着眼里忽地便透出几分落寞来,“也不知我这千里迢迢地跑去,还能找得到家门吗?”

    这会儿外头正是黄昏,江河上一片落日辽阔,天上水下各一幅画,相映成趣。

    外头那姐儿收了晒好的褥子回舱来,这几日天难得放晴,女人便自作主张地抱了沈却的被褥出去晒。

    沈却也没拦着,这姐儿原叫丹心,话极少,那日沈却二两银子之恩,她嘴上不说,却其实很放在心上。

    这些夜里丹心总睡在他脚边,一旦那些汉子们有什么动静,她便会兀地坐起身子来,沈却会武不假,可人也不能时时都绷着一根弦,有她一道守着夜,沈却多少能睡得踏实些。

    沈却也感激她,今日找那马老二多要了一块胡饼,见她铺好了那褥子,沈却便把那张饼子递给了她。

    丹心愣一愣,抬眼时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给奴的么?”

    沈却点点头,朝她笑一笑,面颊上又现出了那一点浅浅的酒靥来。

    他眼里一片真诚,并不像是在戏弄她,女人便犹犹豫豫地接了那胡饼,再看了一眼他,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吃吧。”沈却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兀自比划了一句,而后便拿起了自己的那块饼,倚在货箱上啃起来。

    女人也不疑有他,掰着饼子嚼吃起来,她在这船上的日子也不好过,一日里不知要给那些水手们洗多少件脏衣,却只能换得半块饼子充饥。

    二人一个哑巴,一个不爱说话,挨在一处沉默地啃完了胡饼,而后沈却又把那刚从马老二那儿得来的梨用刀分了一半,递给她。

    丹心这回却没伸手去拿,在这行船上,新鲜果子可不是什么易得的东西,沈却自己也就这么一个,如何还要分给她?

    见她没反应,沈却便拿着那半只果子晃一晃,往她那边又伸了一伸,不顾女人面上诧异神色,靠近了,动一动唇,有形无Hela声地:“给你的。”

    现下正是吃梨的时节,昨日商船靠岸休整时,水手们大都上岸去采买了些东西,而他们这些没银子又没身份的,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丹心接过了那一半梨,慢缓缓地咬一口,汁水四溢,满口的甜香。

    可她知道,男人们给她什么,便一定会从她这儿夺去些什么,吃完了梨,丹心忽地便又到外头去了。

    沈却以为她又去帮人洗衣裳,因此解了外裳,便卧进了褥子里去。

    他近来极其嗜睡,这船上也没什么可玩可看了,因此日头一落下去,人大多也就睡下了。

    可没等沈却睡实,却听见那丹心复又掀帘进舱来,而后跪在他褥子边上,不发一言地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舱里这会儿没点灯,四下昏暗暗的,沈却一开始没看清,直到撑起身子,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忙按住了她解衣带的手,瞪大了眼看着她。

    “郎君借奴二两银,又分与奴梨,”她的眼里毫无波澜,轻描淡写地,“不是就想同奴干这事儿吗?”

    沈却连忙摇了摇头。

    “奴身上擦洗过了的,”丹心慢缓缓地说,“不脏。”

    舱内另一头的汉子们听见他这边动静,顿时便起了哄,朝着他这头吹了几声变调的口哨。

    “少侠,您说咱们这些人是不是该回避一下?”那老四揶揄他道,“走走走,都到外头溜溜风去,免得打搅了咱大人的好事。”

    沈却眉头立起来,急匆匆地朝着丹心比划,可惜无论他怎样比划,她也读不懂,下一刻反而牵过他手,教他拿掌心贴着自己胸膛。

    “您真不想吗?”

    沈却眼里半点**也没有,手心像是叫那炉火烫着了,飞快地收了回去,而后又抓起枕侧的那只弯刀,用刀鞘对着她。

    他不会说话,可却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搭救她一把,并不是为了欲。

    丹心眼里的诧异与惊愕只是一闪而过,明白过来后,她便合了衣,起身又退到他脚下:“是奴唐突了。”

    可沈却这一举动,却看得另一头的汉子们目瞪口呆,在他们眼里,这是送上来的好事,那姐儿连衣裳都自己解了,怎么还有男人能耐得住?

    “你傻啦,”见沈却这般,老四倒咬牙替他可惜上了,“银子也花了,东西也送了,你不在她身上弄点甜头吗?”

    沈却收起那刀,低头不应。

    “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呆子,”有个汉子不禁感叹了句,“那好歹是个姐儿啊,这还不得弄回本来?”

    除了几个煮饭的婆子,这一船都是汉子,唯独这么一个姐儿,偏偏又被沈却护着,这哑巴看似孱弱,揍起人来可丝毫不含糊。

    他们几个平日里见着这姐儿进进出出的,看的眼馋心痒,自己吃不到手便算了,如今见这哑巴又是个没福分的,送上门的鸭子他说丢就给丢了,简直个个气得都要吐血。

    *

    转眼便已离京半个来月了,沈却梦里都在想那雁王府,想他的兰苼院,他的王爷、师兄、师父、远志……

    沈落留下的那件外袍上属于他的气味已经淡得几乎闻不见了,他离京都越来越远,可心里的思念与惆怅却愈发膨胀。

    这儿没人看得懂他说话,更没人懂他,他就像是一株无根浮萍,在这辽远的江河之上漂荡,躲不过是死,躲过了,他也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王府、殿下、阿兄、师父……到最后恐怕都会沦为他的一场梦,直到他们也将自己遗忘,一切都会随风淡去。

    他好久没觉得这般孤独过了。

    沈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睡着的,他近来精神还是不济,脑子也钝钝的,又嗜睡,夜梦也多,时常梦见自己还缩在那漆黑暗层里,又敲又挠了好久都没人应。

    半夜里,有只手忽然碰到他肩上,沈却一下便惊醒过来,发了狠地攥住了那人的指头,另一手则碰在刀柄上。

    女人吃痛,“嘶”地倒吸了口凉气,急急地解释道:“是我,丹心。”

    沈却以为她又要故技重施,于是无奈地盯住她眼,却见这姐儿忽地俯身下来,在他耳边:“外头好像出事了。”

    沈却怔了怔,这才发现这船行的方向不对。

    今夜月明星稀,风不大水不急,这商船照理是不停泊的,况且就算要停泊,那也是不等天黑便进港去了。

    这会儿夜半三更,这船怎么会斜着往岸边靠去呢?

    沈却立即合衣起身,同丹心一道出去看了眼,两人才刚出舱,便见一个水手迎上前来,劈头盖脸地骂道:“找死呢你俩?方才来了艘快马船,上头的官爷下了令了,要这运河上大小船只都靠岸停泊,一艘一艘地排查。”

    “你们这些连过所也没拿的,还不快找个地儿躲起来,被捉着了,只怕到时候连我们也要被连累。”

    丹心忙问:“要查什么,那官爷可有透漏一二?”

    “谁晓得,”那水手恶狠狠道,“出来跑船这么久,也没遇见过这种事,你俩快回舱去!”

    两人于是只好又退回到舱里去。

    那叫老四的汉子才刚出去解手,这会儿也被赶了回来,开口便道:“我的亲娘呐,听说是这运河上藏了个逃犯哩,我才刚看见那掌舵的手上拿了张海捕文书,刚想凑上前去看一眼,便被他们赶回来了。”

    “你们说这得是个啥样的逃犯,竟要这般兴师动众地来缉拿?”

    沈却本就心乱得厉害,这会儿听他阐述过后,心里已凉了半截。

    他是雁王心腹,知悉他太多秘密了,可沈却怎么也没想到,殿下会这般苦心极力地来要自己的命。

    这船一旦靠岸,他便再也逃不掉了。

    不,他不能坐以待毙。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

    瞥见他眼中失措仓皇,丹心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附在他耳边低低地:“等那官兵们上了船,恐怕就逃不掉了——跳吗?”

    沈却瞪大了眼。

    就听她又说道:“跳下去,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

    第四十八章

    今夜月朗星稀, 河岸边上风也浅。

    沈落手中提了盏风灯,人立在岸边上, 扶着竹制栏杆, 急急地往远处探。

    陆路上车马早已叫雁王翻查了个遍,各处城门关口都分发到了海捕文书,军丁们对着画像寻人, 却愣是没找着沈却的半点踪迹。

    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凭空就消失了。

    因此谢时观便忽地疑起他来, 把他手底下那些暗线全翻了个遍, 盘问不出,那就上刑,也亏得沈落人缘好, 那些暗线不知道的, 打死了就是不知道,而知道的那位则咬死了, 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可王爷却不信, 将这些暗线的关系脉络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查出这暗线之一曾在不久前乘马车到过通州渡口。

    在这节骨眼上去渡口, 说是备了礼寄回老家去, 可这非年非节的, 他寄礼回去做什么?又是一路紧赶慢赶地过去的,倘若真要送什么礼, 也不该这般急才是。

    于是谢时观便认定了这哑巴是往水路上逃了,因此下了道停泊令,各处闸口全部关停, 船上无论是大小官员, 还是水手船客, 一应都得下船接受盘查。

    沈却消失已半月有余了,倘或他走的是水路,眼下该到了淮安才是。

    沈落与沈向之得知消息,一个是受了雁王的令,一个则是忧心沈却遭遇,因此两人都先一步乘快马赶来了。

    两人眼下已在淮安钞关口上候了有半个时辰了,却忽听下游传来了一点骚动,沈落本就担惊受怕的,急得发慌,忽闻这番动静,更是站也站不住了,翻身上马去,催着马儿便往下游跑。

    沈向之见状也跟了上去,岸边有几个刚上岸的漕运军丁也正往他们这儿赶,瞧见他们身上官服,忙急匆匆上报道:“大人,二位大人!”

    “下游那儿有人跳河了,”军丁大声道,“好些个人,闻着落水声,一个接一个的,拦都拦不住!”

    沈向之一皱眉:“派人去捞了没有?”

    “已经派小舟下去了,可这黑夜里哪里能看得清水里的人呢?落水的人又多,救都救不过来……”

    不等他说完,沈落便立即催马继续往下头赶去,而后急停在那闹哄哄的岸边上,下马挤开人群,嘶着声往那漆黑的江面上喊:“阿却!!!”

    可哪里会有人应他呢?

    沈落简直要急疯了,仗着自己水性好,便脱了靴打算亲自下水去救人,岸边上先一步上岸的漕运军丁忙伸手去拽他:“使不得啊大人,这水面看着风平,可下头却险得很呐……”

    急了眼的沈落一把甩开他手:“滚开!”

    他人刚要往水里跳,便被后头追来的沈向之揪住了衣领,他怒斥一声:“你疯了?!当这运河是王府汤池么?连沈却的影子都没见着,你就这般急急地跳下去送死?”

    “阿却他那性子,他必定是往水里去了,”沈落急红了脸,“他水性本就不好,况且……”

    况且什么,他没说出口,这事儿他连沈向之都没敢说,只打算叫它烂死在肚子里。

    沈却本就怕水,这会儿又怀着身子,真要落进水里去,那可不就是死路一条么?

    沈向之不理会他,拿马鞭将他手捆牢了,交给岸边胥吏看管,由着他在那儿撕心裂肺地喊着沈却的名。

    而后又转头吩咐岸边军丁:“再多派几艘舟船过去。”

    “大人,这儿就这么些空置的舟船,全给征用了,那停在河上的大小船只也没闲着,都帮着救人呢。”

    沈落的嘶吼声着实大得惊人,害得这军丁不得不附到沈向之耳边说话。

    听完了,沈向之扬起一巴掌便甩在沈落脸上,声色俱厉:“没出息的,喊又有什么用?早知便不带你过来了,现眼的东西,还不快闭嘴!”

    沈落让他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面上刺疼,人也清醒过来。

    这河流湍急,仅凭着他一己之力,哪里又能找到沈却?沈落方才是关心则乱,这会儿被迫停下来了,便也不再闹着要往水里跳了。

    见他终于冷静了,沈向之才敢上前替他解开了手上束缚,而后道:“你别闹事,随我一同到近处渡口再借些舟船过来捞人。”

    沈落急急点头。

    两人复又重新上马,继续朝着下处渡口赶去。

    *

    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河水,沈却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天然的恐惧,指节死死扣住了船檐,不肯往水里跳。

    “我同你一道,”站在他身侧的丹心忽然开口道,“奴也是逃出来的,倘被捉住扭送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拼死一搏,为自个谋条生路。”

    “跳吧,再迟些便来不及了。”江面上寒风忽急起来,沈却听见她低声催促。

    沈却原本还在迟疑,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厉声:“你俩,站哪儿做什么呢?不知道一会儿靠岸要受盘查吗?”

    “就是他,”忽地又有人低声嘀咕道,“我看那画像上的人分明就是他,又说是个哑巴,这不就对上了吗?”

    “快抓住他,那海捕文书上说倘或活捉了,能奖赏千金呢!”

    不等他们说完,丹心便拉住他手臂,两人咬咬牙,一齐坠入了那湍急的河流中去。

    旁的船只上的人听见他们这儿落水的动静,也是不明所以,没身份的那些船客们心里本就急慌,有着他们打头,便也一个接一个地往水里跳。

    场面顿时就乱了起来。

    纵使天气日渐转暖了,可这水里依旧还是刺骨的寒,刚入水,沈却几乎是不受控地打起了寒颤。

    江水急不可耐地往他耳鼻里灌,那种无力的失控感,叫他止不住地慌乱起来。

    可他记得师父曾教过他,在这水里千万不能乱,于是他憋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身子放松下来,由着那丹心拉着他顺着水流往前飘去。

    *

    等谢时观赶来时,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这些日子朝堂上大事小事不断,幼帝担不起事儿,一切都得由他操持着。

    一路快马赶来,远远地便瞧见那沈落坐在江边,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见他下马来,岸边早到的王府亲卫与胥吏军丁便齐唰唰跪倒了一片。

    谢时观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向之,问:“沈却呢?”

    沈向之低着头,没立即答应。

    “人呢?!”谢时观一脚踩在他肩头,沉着脸,加重了语调。

    他惯常是笑着的,面上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就是怒极了,眼中也不见半点情绪。

    然而眼下,沈向之却很明显地觉察到了他身上那压不住的火气。

    他硬着头皮,顶着那股不可言说的压力,低低地答:“禀殿下,运河上所有船只都已盘查完了,并未寻到沈却,只有一艘商船上的水手说曾见到过画像上的人。”

    “把他们带上来。”

    他话音刚落,立即便有人将那几名船员领了上来,那些汉子瞥见谢时观一声绛紫色官袍,登时脚一软,扑通就跪下了。

    沈向之转向他们:“这是雁王殿下。”

    “王、王爷?”

    “殿下千岁,殿下千岁!”

    这些人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钞关胥吏,坐镇钞关的主事只有掌舵的见过,可那也不过只是六品的官,同眼前这位京里来的大人物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些人挨挨挤挤地缩在一起,都不敢开口了,因此沈向之便只好出言提醒道:“且把你们那夜报上来的话,再同王爷说一遍。”

    这一群人都露怯,便只好推出那掌舵的来,这掌舵的连头也不敢抬,张口时话音都变了调:“船上人都见过的,那就是个哑巴,面容还算清秀,有点功夫在身上。”

    “应该是北、北边来的,在通州那儿上的船,一直就缩在货舱里,也不怎么出来。”

    “那夜好几个人都瞧见了,他人站在船边上,叫他也不回头,刚要过去捉他,他便拉着那姐儿往水里跳了……”

    “几个人,”谢时观忽然出声,眉眼又带上了笑意,“拦不住他一个?”

    那掌舵的身子都软了:“拦、拦不住啊,谁能想到他跳得那样急,下走立即就叫人下网去捞了,可水太急了,天又黑,谁也看不清,人没捞上来,倒是捞上来几条鱼……”

    谢时观闻言笑了一笑,那薄唇轻启,漫不经心地吐出了一句话来:“这般没用,还是投河吧。”

    他动一动嘴皮子,便立即有人将这几名船员带了下去,不顾他们鬼哭狼嚎般的叫喊声,把人全都踢进了河里去。

    这些人常年走船,水性都是个顶个的好,没多久便又游回到了岸边,却被那胥吏们碾着手指往河里踹。

    紧接着殿下的目光又落到了沈向之身上:“他们没拦住、没捞着,那你呢?”

    沈向之浑身都不自觉地绷紧了,低低地:“那日卑职同胥吏军丁们也救上来不少人,可却迟迟不见沈却踪影。”

    “卑职又令人在这河里打捞了三个日夜,只找到了这些……”

    说着他便将一只布包打开了,只见里头放着一只钱袋,一只便靴,都已干了,上头沾着一层泥沙,一点干掉的水渍。

    谢时观认得这钱袋,沈却从来节俭,这一枚钱袋用的已经很旧了,也不见他换下来过。

    只那一眼,谢时观便收回了视线,依然是那个问题:“他人呢?”

    “漕运军丁今日午后在下游捞到了一具男尸,尸身已经肿胀到不能看了,脸上也叫那水中鱼虾咬的面目全非,卑职等人着实不敢确定……”

    谢时观听完他这话,反而笑起来,只是那眼里寒意乍现,越笑越渗人:“抬上来。”

    沈向之叩拜下去:“那尸体实在、实在不大雅观,恐怕惊扰了殿下的眼。”

    不等他说完,谢时观便半俯下身,用那曲起的马鞭打在他脸侧,眼里不慌不急的,可下手却狠重:“抬上来,别让本王再重复第三遍。”

    于是那具被盖了白布的男尸便被抬了上来,没遮住的担架尾部露出一双泡到肿胀发白的足,只剩一只短靴,被那发胀的足撑裂了,虚虚地黏挂在上头。

    跪在最外圈的沈落,一见这担架,人便止不住地瘫软下去,他熬了三日未眠,眼下一片青黑,眼眶红着,却聚不出泪来。

    实在忍不住了,才从喉头里滚出了几声低低的呜咽。

    谢时观听得心烦,一鞭子扬过去,抽在他颊侧:“闭嘴!”

    旋即他挑开了那白布,沈向之没说谎,底下的尸身的确已经没法看了,只剩个人形,却压根没有人样了。

    在场的莫说是胥吏军丁,就是王府亲卫,也有忍不住捂着嘴作呕的。

    可谢时观却面不改色地,俯下身去,细细地看。

    不对、不对,不是他!

    那哑巴身上的每一寸皮肉,他都吻过,都碰过,就算那哑巴变得再怎么面目全非,他也认得出。

    这人不是他,绝不是他!

    谢时观笑起来,一脚将那担架踹倒下去,抬着担架的几个人没防备,差点与那尸体摔到了一处去。

    沈向之见状忙抬起头:“这尸身才打捞上来,尚未找仵作验过……”

    不等他说完,便被谢时观打断了:“不用验了。”

    “继续找,”王爷眼角的笑意一点点垮下来,“就是真死了,掘地三尺,本王也要见着他遗骸。”

    第四十九章

    沈却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身上裹着层厚褥子, 手边则放着一只钱袋, 并不是他的那枚。

    他捏着那只绣锦鸡的钱袋想了想,越瞧越觉着眼熟,好半晌, 才终于忆起自己曾在沈向之腰间见过这么个图样。

    是师父救的他么?

    沈却把那钱袋收进衣襟里,而后看向自己身上, 只见他浑身上下但凡是显露出的肌肤, 无一不布点着大块小块的淤青。

    那江河中水流湍急,近滩又多有怪礁,没撞死就算他走运了, 身上这看起来也就是磕着撞着了, 不过一点皮外伤,只是闷闷的疼, 并不要命。

    这点皮外伤倒还在其次……沈却下意识地伸手去碰小腹, 自他醒圜,此处便传来一点隐隐的疼, 这点痛感分明不重, 却疼得他心慌意乱的。

    眼下这车厢内还有一人, 正倚着厢壁而坐,见他醒了, 这才冷冷淡淡地开口问:“身上如何了?可有哪处疼?”

    沈却摇了摇头。

    丹心身上脸上也有淤青,只是面色比他略好些,默了半晌, 而后才又开口道:“那夜奴几次拉您上去换气, 后头您似乎是晕过去了, 奴也再撑不住,就见有只舟船靠来,拿着抄网将咱们捞了上去。”

    再之后,她便也失去了意识。

    她所说的这些沈却也略有印象,那夜他时昏时醒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点破碎的零星片段。

    “后头半昏半醒间,奴曾见一个不惑之年的官爷来过,问了那大夫几句话,又给您身上披了层褥子,紧接着便又急急地离开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沈却脑子里也有了大致的轮廓,搭救他们的人应该就是师父,背着殿下悄悄对他施以援手……他只恨自己好没用,连逃亡路上都要连累他二人。

    想到这里,沈却的思绪忽地又飘出去,师父赶来了,那么殿下……也会在这附近吗?

    他心里又惊又怕,心里七上八下,思绪乱如麻,抱着褥子缩在那一处,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发烫,人也昏昏沉沉的。

    见他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丹心眸光一动,淡声开口:“那大夫临走时留了些药,你……”

    说着她的目光忽地又落在了沈却的小腹上。

    沈却水性不如她好,被救上去时已是进气短出气长,让他们那些人折腾了好半天才救回来一条命。

    不过人是救回来了,可他身下却莫名见了红,当时舱里就那么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他这究竟是怎么了。

    后头赶来的那位官爷也立着眉,要人悄悄地把他抬进了马车,随后很快便寻了位大夫过来替他诊治。

    丹心的声音低低的:“那大夫说,你这胎本就没坐稳,经此一役,恐怕那孩子只剩了半条命,未必能保得住。”

    沈却怔了一怔,面上露出了几分惶惑,紧紧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分明只一点疼,分明一路他都熬过来了。

    怎、怎么会呢?

    而且大夫看过了,师父、师父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自己?

    丹心见他脸色渐白,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人静默下来,片刻后却又接到了那哑巴无助的眼神。

    她叹口气:“你当时人尚未清醒,那大夫似乎也未曾诊治过你这般……总之,那医者也不敢轻易下药,要你醒了自作决断。”

    沈却面上顿时血色全无,眼尾却发着红,为了保下这个孩子,他抛下一切,拼了命地逃出了京都,如今命运却和他说,这孩子恐怕要保不住了。

    可就算没了这孩子,他也再回不去了啊。

    他什么都失去了,如今就连这么个期盼,也要丢了吗?

    *

    立夏刚过,京都里忽寒忽热的,并不见几分夏的影子。

    自沈却消失后,雁王几乎没回过寝殿,反而日日都霸在兰苼院里,占了沈却的寝屋与床榻。

    因为嫌沈却的床不够软,谢时观便命人抬了自己的褥子过来,可惜这哑巴的床还不及他的一半大,那一整套的丝织蚕被铺在这小床上,不免显得有些委屈。

    雁王每日里下了朝,底下的奏本子递送进来,他也只肯挤在沈却屋里批,内府中亲卫佣者心里无一不觉着奇怪,可也没人敢去质疑雁王殿下。

    今日入了夜,王爷忽然想用宵食,还指名要沈却常去替他买的那家。

    今夜当值的十一不明所以,只好跑去求助沈落,沈落思忖片刻,而后道:“好像是和平门外那家铺子,如今落在平康坊里了。”

    十一忙提了个食盒,这便急急赶去了。

    那平康坊内寸土寸金,这馄饨铺子能开进这坊里,想必手艺是很不一般。

    十一掀帘进了店,却不见有侍者来迎客,店内食桌上也不见食单,只柜后站着一个老翁,须发斑白,语气也缓:“客要什么馄饨哩?”

    雁王只说了要馄饨,却并未说清要什么口味,十一不敢糊弄,因此只好道:“你们这有什么,尽来一份便是。”

    “店里馄饨一并一十九种口味,老夫年纪大了,手脚愚笨,一份尚能做得,一次要这么些,那是做不得喽。”

    听他这般慢吞吞的语气,十一便很上火,脑子一转,便又同他道:“那您还记不记得,时常来咱店里那小哑巴,高瘦高瘦的,人却很腼腆。”

    那老翁确有印象,慢吞吞地捋一捋白须:“是他要你来买的?说起来,那郎君有许久不曾来过了。”

    十一见他还记得,心里顿时一松:“我正是他同僚,他如今不在,主子想吃您做的这碗馄饨,却也不曾往细了说——我想请问一问您,他寻常都来买的什么口味?”

    “那郎君从来只要鸡丝馄饨,”说罢他又伸出手来,问他,“你带没带那碗盅来?”

    “什么碗盅?”十一愣住了。

    老翁却道:“你不带盅来,怎么带这碗馄饨回去?那郎君素日里都带一盏双层瓮盅来装,这才好保住热气。”

    “主子那儿着急等着,您看您这儿有没有那汤盅?”十一很着急地问,“我一会儿多添些银子便是。”

    却见那老翁摆了摆手:“那双层瓮乃是特制的,老夫这儿哪里会有?”

    “那您只管用汤碗盛了便是,我快些送回去,也一样的。”

    *

    “还没回?”谢时观倚在窗边,今夜无风无月,更不能见分毫雨丝,分明没什么可看的,可他却还是靠在这儿坐了很久。

    十一去买宵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便换成了沈落。

    因着那暗线的事,他回来挨了好一通罚,若非沈向之在暗中替他斡旋,只怕他早没命了,这会儿小腿上的伤才刚养好不久,入了夜还发痒,难受得紧。

    “那馄饨铺子离王府尚有一段路,”沈落低低地答,“想是还有一会儿呢。”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十一提着食盒急匆匆地进院来了。

    片刻后他掀袍跪地,而后双手奉上食盒。

    沈落俯身接过,打开来,却见那盒内的馄饨汤汁撒了一点在食盒里。

    沈落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那只汤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几案上,又将汤匙摆放妥当:“殿下请用。”

    馄饨的确是这般馄饨,王爷赏脸尝了一口,可下一刻,却又将那颗馄饨吐回到了碗里去。

    十一心跳一滞,听见那上首的人冷淡淡地说:“凉了。”

    “那卑职……再去买一碗来?”

    谢时观不置可否,却也不像要发作的意思,因此十一便带着那碗馄饨,俯身退了出去。

    这回他学聪明了,临走前先赶去膳房里寻了一圈,只可惜依旧没能找到那老翁嘴里所说的双层瓮,于是只好随手取了只瓷瓮,再又跑了一趟。

    然而王爷这回干脆连解释也没有了,一扇子掀落了那瓷盅,温热的鸡汤顿时翻溅了十一一身。

    殿下还是不满意。

    十一压根不知这回又是错在何处,焦眉苦脸地托着那碎瓷片,在院里找地方处理。

    好在此时,后屋里的远志闻讯赶来了,手里还捧着沈却常用的那只双层瓮:“十一大人,应是这个了,大人放在后房立柜高处,小奴才刚抬了个椅子去寻,这才瞧见了。”

    十一顿时大喜过望,接过那瓮,又往远志手里塞了一钱银子:“好孩子!这钱你拿去零花吧。”

    这回再打馄饨回来,雁王倒是没打翻,可也只是尝了一口,便又不吃了。

    见这满屋子的大人都战战兢兢的,远志悄没生息地一抿唇,他们都当雁王是恼是怒,可却只有他从谢时观身上,觉出了几分莫名的难过来。

    这府中只有他见过那林榭取下面具的模样,也只有他敢猜,雁王如今这般只怕不是贪那一口宵食,只是在想某个人罢了。

    于是他碎步上前去,自作聪明地从衣襟里掏出了两块糖饼来,轻而缓地放在那几案上。

    沈却爱吃这巷口卖的糖饼,谢时观知道,只是从不放在心上,哑巴给他带的那几回,他总嫌上头的糖粒叫他体温焐化了,从来不肯尝。

    “方才见那摊子上还剩有两枚,”远志低着头,“想起大人爱吃,小奴就、就……”

    “出去,”毫无预兆地,谢时观忽地一扇子拍在几案上,手中那只玉版扇顿时便在案上撞得四分五裂,“都出去!”

    自从沈却离开后,王爷的性子便愈发阴晴不定,这会儿也没人敢留,一应顺命,灰溜溜地滚到院子里去了。

    第五十章

    五月初五, 重午节。

    沈却和丹心如今借住在姑苏北边一处僻远山寺里,照理说佛寺是不许娼妓入内的, 好在这姐儿心思也活络, 那日跟在沈却后头,只说她是自家郎君的随奴。

    那住持亦是个好相与的,听信了丹心编纂出的故事, 只当他真是位落难书生,因此沈却只需月月缴出一笔香火钱, 便在这寺院里安安稳稳地住下了。

    这南边不比北边, 才刚入夏的时节,天气便已然闷热起来,眼下到了端午, 更是溽热, 入夜蚊虫张狂,沈却时常叫那山寺里的蚊虫扰得睡不着觉。

    偏偏这寺里还有规矩, 不许杀生, 这扰人的蚊虫也算是生灵,若不幸遇着了, 那也得开窗请它们出去, 又或是念经感化, 劝它们去咬旁人。

    饶是沈却这般老实心软的,乍听见这个, 也觉得难以理解。不过入乡随俗,他日日用着斋饭,也不好再向这些蚊虫下手了。

    只是有天夜里, 他睡梦中觉着痒, 手一挥, 不小心拍死了只蚊子,这事儿倘若放在旁人身上,定是悄悄抹掉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沈却却偏偏很放在心上,有些愧疚地用张帕子将那蚊虫的尸身收敛了,天亮时去找了个老和尚,比比划划地向他解释自己的罪愆。

    那老和尚压根没看懂他在比划什么,不过这人倒也是个痴的,见着这帕中沾着血的蚊虫尸体,连声大呼:“罪过!”

    而后倒是很上心地冲着那死去的蚊虫念完了一段往生咒,把这小小生灵超度了。

    丹心远远看着那两人,一个傻一个痴,忍不住便笑了出来。

    沈却那时恰好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见着丹心笑,不过那点弧度很快便落了下去,到他面前时,女人便又换上了一张冷脸。

    “院里寮房送了两只粽子来,”丹心拿了一颗给他,“还赠了一对长命缕。”

    这寺里的粽子也是素的,不是蜜枣馅,便是花生馅,不过沈却其实最爱白粽,往上头浇一勺浓浓的蔗浆或是蔗糖碎,能香进人心里。

    他收了那长命缕,系在手腕上,忽地又想起在京时,每逢端午,他总要编上几条五色丝,分给师兄他们,师父嫌这东西孩子气,总不肯缠在臂上,沈却便替他悬在剑柄上,同那剑穗混在一处。

    虽然从未送出去过,可沈却年年却也给殿下备了一份,这种小玩意他看不上,沈却怕被他奚落,便只好悄悄替他挂在寝屋小窗上。

    想到这里,沈却心里不免又起了几分惆怅。

    南边没什么不好的,南人热情淳朴,瓜果不要钱似的,吃食也精致,除了蚊蚁多些,还有那幼鼠般大小的蜚蠊着实吓人之外,并没有多少可恨的地方。

    可沈却总还是会想起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在这里,他的心始终定不下来。

    见他发怔,丹心忽地又开口道:“郎君,院里药已熬好了。”

    这是催他回去喝药了,那药本就苦得发酸,如今天渐热了,沈却就更不乐意喝了,可不乐意归不乐意,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他也从未躲过一回。

    闻言他作揖同那老方丈告别,而后同丹心一道回了厢房。

    这孩子也算是命硬,那日他烧刚退下去,肚子紧跟着便也不疼了,只是如今为了保胎,他日日都需煎药来吃,这药还很贵,沈向之留给他的银子眼看着就要见底了……

    住在寺院里倒比旅店节省,食宿尽管,虽顿顿用的都是素斋,可沈却本就是个不挑嘴的,在他这里能充饥便都是好的吃食,并没有不能吃的。

    可他也怕坐吃山空,先前去渡口帮人抬过半月的货,累得手脚皆沉,却赚不得几个铜子不说,这港口又多有北人,万一其中有一个曾见过那张海捕文书,于他而言都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再有,他如今已有了四月的身子,小腹渐隆,眼下穿得松垮些,倒还能勉强遮得住,可总有一日,也还是要被发现的。

    他不可能一直留在这寺庙里。

    捏着鼻子喝完了药,丹心习惯性地接了他的药碗,而后道:“奴听说水边织坊招短工,一会儿下山去问一问,若薪酬得当,奴以后便去那儿做活了。”

    她并非是同沈却商量的语气,名义上她是沈却随奴,可实际上他们却并非主仆关系,她要去做什么,自然不需要沈却应允。

    沈却点了点头。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先拿出一部分钱银来,买些盐油米面,再购置一些稻粒菜种,这南边水足天热,种在地里的东西也好养活。

    沈却打算就此隐匿到山里去,他射术颇精,到山里头做个猎户,捡些皮子来卖,这样既能避开追捕,又能得些银子抵药钱。

    想好了出路,沈却便唇手并用地对着丹心比划了一番,丹心比他还闷,平日里若是无事,并不开口同他讲话,相熟近三月,她也未必能看懂他手上一句半句的。

    解释了许久,丹心这才连蒙带猜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里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沈却早想好了,倘或丹心不愿同他一道,他便割些银子出来,留她在这庙里,自去谋取生路。

    “我同你一起,”然而丹心压根没犹豫,断断然道,“奴还欠着郎君二两银呢。”

    她始终惦记着船上沈却给她花的那二两银,可惜沈却有口难言,同她比划了许多次,只想告诉她自己花这银子其实不为什么,也不必她还人情,可惜却怎么也说不清。

    “不提旁的,再有六月临盆,郎君一个人,要怎么过?”丹心面无表情地,“等到了八九月,衣裳遮不住了,你还要一个人下山去买药吗?”

    她说得不错,等月份大了,沈却就算走得动那来回山路,可一个男人,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怎么可能不惹人起疑?

    沈却忖了忖,没了丹心,确实要麻烦许多,他眼下捉襟见肘,也没有多余的银子再去买个奴回来,于是便也不再驳了。

    *

    山里的日子的确是苦,两人找了一整日,才终于在深山里寻见个废弃的屋舍,当日草草睡下,而后又是去寻板材来加固,又是左右收拾,又拆又补的,累得两人一连几日都是倒头就睡。

    这屋子连横梁都朽烂了,补救起来,同再盖个屋子也差不多了,忙里忙外了好些日子,这儿才终于有了几分能住人的样子。

    不过辛苦整顿过后,这日子竟也一日比一日好过了起来。

    一开始是两人一道带着猎来的野物去卖,可后来沈却肚子渐大,怎么也遮不住,便不好再往山下去了。

    于是丹心便接替了他,两人把能养活的野物都圈养起来,若不慎打死了,沈却就只好拿它料理着下了饭,这之后丹心只需每隔五日再下一次山,多少没那么辛苦。

    这些野禽山兽卖得的银钱,一多半都花在买药上了,一部分则分去买了盐油米面,还剩下的那点,沈却就都给了丹心。

    这上山下山的,她一个弱女子,有多艰难,沈却也看在眼里。

    丹心也没同他客气,该拿的银子,她也从不推脱。

    九月重阳。

    再有一个多月,这孩子便要落地了,沈却既期待又害怕,眼下他总要犯腰疼,腿也疼,没法再去巡山野猎,只能就近去踩踩点,猎些山鸡野兔回来。

    好在后院里养了不少鸡鸭,月份浅的时候,他又辟了几块地,一开始没经验,养出来的菜苗都病恹恹的,后头让丹心去替他问了几个住在山下的农户,有了经验,这菜便越长越好了。

    这日。

    沈却挺着肚子去地里浇菜,浇过了地,却还迟迟不见丹心回来。

    她从来准时,不论拉下山的野物卖没卖完,日落前她都会回来的。

    沈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在院里站了会儿,还是不放心,便到房里拿上了捕猎用的箭矢,沿着山路摸下去。

    才走出没多远,便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汉子的笑声:“装什么?老子一眼便瞧出你是个娼妇,那些扬州来的姐儿,都是你这般作态!”

    “说,是不是从花船上逃了,同你相好的私奔到这山里来了?怎么从来只见你下山卖货,你家汉子呢?病了还是死了?”

    说着那几个登徒子便兀自嬉笑起来。

    “娼妓就该好好待在花船上,从什么良?从良了也是克夫命!”

    “老子今日就替你那短命的相公消消煞,替他分去一点孽报,他该来跪下了对我千恩万谢才是。”

    这些人嘴里一半官话,一半吴侬软调,沈却听得云里雾里的,可也听得出这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沈却悄悄欺近,这南边的树林子密,到了这秋日里,树木也还是郁郁葱葱的,压根没有要枯黄的迹象,将他的身影几乎全遮住了,也叫他不必担心自己的样子叫他们看见。

    他很冷静地举起弓箭,如同狩猎一群野物一般,第一箭他故意放空,擦着那离丹心最近的汉子的发丝而过。

    “谁?!”

    这群青皮烂崽们顿时惊慌起来,顺着箭来的方向看去,可却什么人也没瞧到。

    “天杀的,”有个汉子喊,“谁躲在那儿!”

    沈却只求这一箭能将他们威慑住,他如今挺着肚子,实在不好现身。

    如他所料,这些泼皮们的确着慌了起来,不过紧接着便又有个胆子大的,故意喊将起来:“怕什么?他若还是个男人,这会儿早该出来了,躲在暗处放冷箭,只怕不是摔残了腿,也是个废人。”

    其他人听了,也觉得有理,谁家汉子手脚齐全的,会让女人出去抛头露面地叫卖东西?

    “放心吧,他不敢把咱们怎么样的。”

    说罢便又不要命地去扯丹心的衣服,丹心挣起来,他便狠狠摔了她一耳光,教她摔到地上去。

    沈却怒了,抬起一箭射在他膝上,那人痛呼一声,整个人跌下去,紧接着又是一箭,从他头顶重重擦过,带去了他一块连着黑发的头皮。

    这些人见他这是要来真的,顿时一哄而散,连滚带爬地跑了。

    也有两个胆大包天的,都这时候了,还想上手去扯丹心的钱袋,他手指刚碰上去,便被沈却一箭贯穿了掌心,吱哇乱叫地爬起来往山下逃,途中右臀上却又中了一箭。

    等人都跑光了,沈却这才疾步下去,急急地朝着丹心比划。

    丹心这会儿早理好了衣裳,若不是面颊上那只巴掌印赫然在目,她看起来就像是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没事,奴早习惯了,”她依然是那副冷淡神色,“这山路泥泞难行,您不该走的这样急。”

    她嘴里这样说,可沈却并不这般以为。

    她是为了自己,一个姑娘家,要独自到山下去,抛头露面地叫卖野物,这些登徒子定是见她身边没有男人,当她是个可欺负的,这才跟了上来。

    “你往后不要再去了。”回去的路上,沈却斩钉截铁地比划。

    “我不去,”丹心如今也能看懂些简单的手语了,“你拿什么银子买药吃?”

    沈却:“如今胎早稳了,不吃也好。”

    他还当丹心不知道,他夜夜叫这身子折腾得睡不安稳觉,犯起病来疼得都要站不稳,往往等那疼劲过了,又要挺着肚子去那深山里野猎。

    那大夫说了,从怀到生,这药都不能断了。

    同住半岁,丹心也逐渐摸清了他的性子,这人倔起来像头驴,什么话都是不肯听的,他说不让去,那必定往后都不会再去野猎了。

    他没猎着东西,自己自然也不必再下山去。

    丹心没再说话,只是回了那山上屋舍,然后递给他几块轻软的料子同一盒针线工具。

    沈却愣了愣,抬头对上她眼。

    却听她道:“我见你衣裳补得很好,那小崽子出生后,总该有件小衣裳穿着,成衣铺里的衣裳我买不起,送这几块料子,也勉强算是见面礼了。”

    沈却不是没想过这个,只是他日日要吃药,囊空如洗,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再去置办这些,前几日他还想说拆件自己的旧衣裳改成几小件,今日丹心竟就悄没生息地把料子买回来了。

    她人看着冷,可细心却是蕴在举手投足间的。

    沈却很受感动,他从不记挂着自己对旁人的好,可旁人待他一分温情,他便要拿出十分的真心来报。

    他起身去翻衣箱,从最底下取出一支木簪,这是他野猎时找到的一块木头,闲暇时便偷偷打磨,想给丹心备一件贺礼。

    丹心偶尔也会同他说说话,有回不经意地吐露,说自己生在九月里,渐冷的天。

    她只是随口一说,却不知沈却竟会暗暗放在心上,原想着等月末了再送与她,可眼下她送了自己东西,沈却觉得自己也该回礼才是。

    丹心瞥一眼那木簪,很简练的款式,但通体都打磨得很圆润,怎么看都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再抬眼时,便撞进了那哑巴黑亮的眼里,从没有男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那里头黑白分明,没有欲念,没有那贪嗔痴,干净又坦澈。

    她见过许多男人,可只有这哑巴,是真拿她当人看的。

    见她发怔,那哑巴急急地抬手比划:“这是贺礼,生辰贺礼。”

    “你救我两回,”丹心忽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心里泛起酸,面上却不记得要冷了,“该是我报答你才是。”

    却见那哑巴缓缓比划:“我救你,是因为我要救,送你贺礼,是因为我想送,并不是为了其他什么。”

    丹心看懂了,手里捏着那木簪子轻轻摩挲,淡淡地:“你是个傻的。”

    “傻哑巴。”

    第五十一章

    廿八日, 霜降。

    山林里气温略比山下低些,近些夜里蚊虫渐息, 秋蝉厉声也逐渐偃旗息鼓了, 直至这秋末冬初,这南边才终于起了几分寒意。

    自从那日之后,沈却也不再去野猎了, 每日浇过菜地,喂过鸡鸭, 便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院里, 借光纳衣。

    小孩子的衣裳不大,较大人的要好做许多,沈却一闲下来便开始赶工, 丹心到河堤那儿放完鸭子回来, 也会坐下来帮他收收边,剪剪料子。

    这般半月有余, 便就纳出了七八件小衣裳来, 沈却一应浆洗好了叠起来,收入了自己的衣箱里去。

    这些日子沈却私自停了药, 一开始倒没觉得什么, 可后头这病便犯得愈发得紧、愈发得凶, 他犯病时总避着丹心,可丹心眼没瞎、耳没聋, 哪里看不出这哑巴偷偷摸摸地藏进屋里去,是为着什么。

    他今日身上这疼来势汹汹,才刚进屋就滑坐到了地上。

    外头的丹心听见动静, 忙推门挤进来。

    这哑巴都这般了, 倒还有精力冲她比划:“没事, 一时没站稳。”

    沈却身上月份将近了,可他对此却是半点经验也没有,丹心陷在勾栏里时,几乎日日灌一碗避子汤下肚,此生与生儿育女是无缘了,因此在这事上也并不比这哑巴强上几分。

    年幼时她在瓦子里,听说过太多因落胎不慎而病死的女子,更何况这躲在山里生产,连个接生的稳婆也没有,一个不慎便是一尸两命。

    丹心面上虽是一副冷静模样,可心里却不由急慌起来。

    “是不是要生了?”丹心蹲下身问他。

    沈却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这疼与他寻常犯病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次来的格外急、格外凶。

    丹心扶他上榻,而后抖开褥子给他盖上,思来想去,她还是打算下山一趟。

    见她要走,沈却手伸出褥子,急急比划:“一会儿就好了,你不要下山去。”

    “奴去山下给你叫个大夫来,”丹心道,“你从前给奴的银子,奴都攒着呢。”

    沈却摇摇头,不许她走。

    她便冷冷一声:“你自个不要命了,怎么不想想它?你若不盼着它好好出生,继续苦熬着就是了!”

    沈却一怔,腹中又是一阵钝痛,脸色愈发得沉,愈发得青,最后连唇上的一点儿血色也消失了,额角和鼻尖都开始渗汗。

    这想必已是疼极了,连抬手比划也做不到了。

    丹心替他掖了掖被子,回房拿上银子,想了想,又到伙房里去拎了把柴刀,而后急匆匆地就下山去了。

    她走后约莫一个时辰,榻上便濡湿了一片,沈却忽然有种预感,自己好像真的要生了。

    于是咬着牙爬起身来,走到伙房去,打算烧些热水来,不料他手上还未点着柴火,鼻尖便嗅见了一股焦糊味,似是从后屋那边传过来的,紧接着便听见了篱圈那边传来了鸡鸭的怪叫声。

    沈却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际刀柄,他们这院子地处偏僻,寻常少有人来,他窝在这深山里,几乎没见过生人。

    会是谁?

    腹间的钝痛叫他有些站不稳,因此他只好一手扶着墙,慢缓缓地挪过去,谁知下一刻,却见到那后院篱墙里铺了一地的绒毛与血迹。

    那圈里的鸡鸭则一只不剩,全叫人拿刀砍死了。

    焦糊味是从后屋未闭的小窗里传出来的,那里头叫人放了把火,床上的褥子全着了,火光艳艳地打在他脸上,在他面上烧出几分血色来。

    沈却怔住了,忽然又听见上头传来了一道古怪的腔调:“天爷啊,他那肚子怎么会这般?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妖怪,”又有人开口,“他不会是个妖怪吧?”

    沈却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从那林子中窜出了几个青皮,正是那日叫他赶跑的那些人。

    这些人怎么会摸到这里来?

    “妖怪?呵,他就算真是个妖物,爷爷今日也得灭了他!那一箭害得老子趴了半月,”他一边说,一边领着那几人往下头走去,“这天杀的,还故意在这附近挖了十好几个桩阱,害得咱们折了一个弟兄不说,差点连老子都给折进去了。”

    “今日咱们非得为小六报仇不可!”

    “为小六报仇!”

    沈却就静静地站在那院子里,动也不动的,落在他们眼里,便以为他是叫他们给镇住了,吓得连脚也挪不动了。

    这些人手里举着柴刀木棍,一边高喊着,一边冲将下来,凶狠狠地看向沈却:“爷爷今日就要剖开你这肚子瞧一瞧,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还不等他威风完,沈却便忽然飞扑上去,出鞘的弯刀在瞬息之间便抵住他颈边命脉。

    他们远远看着这院中人,分明满额的冷汗,面容苍白,连站也站不稳,又见他手里没拿**,错以为他没什么攻击性,谁知这人竟是只野兽,扑将上来便咬住了他脖颈。

    见这领头的被他拿刀架住了,其余人顿时也不敢再动了。

    “有话好说,”那人身上的气焰顿时灭了,他只是想来寻仇,找回面子,并不想把命搭上,“兄台,有话好说!”

    沈却压根没听他说话,一刀背敲在他后颈上,那青皮立即两眼一白,人往后仰,“砰”一声倒了地。

    这群泼皮不过乌合之众,失了领头羊,顿时便着慌起来,纷纷四散逃去。

    沈却哪里能放他们走,随手在地上捡起几枚石子,飞过去击中他们后脑,连着又放倒了两人,还剩一个溜得太快,沈却刚想去追,可那仿佛要将他碾碎的疼痛又泛上来,逼得他一时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等他缓过来时,那人早已跑远了。

    不、不行,他还要去灭火,他好容易才纳好的那几件小衣裳……

    沈却爬起来,硬是来回提了几桶水,好在那火也灭的及时,火势并未蔓延开来,屋里黑了一片,却没燎着他的衣箱。

    救完火之后他还不放心,踉踉跄跄地追出去,而后一个接一个地挑断了那三人的脚筋,免得他们醒圜,又要报复。

    下刀时有个泼赖醒将过来,瞧清了他手上动作,那人立即挣起来,弓着身子四处乱爬。口中喊出了杀猪般的叫声:“你、你,杀人了!杀人了!”

    沈却疼得手腕都在抖,伸手重重捏在他颈侧,这人登时两眼一翻,又没了声响。

    处理完这三个青皮后他几乎脱力,人瘫倚在院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弯刀,这是王爷当年随手赏给他的。

    沈却原本惯使的是**,亦或是那浸了毒的飞针,谢时观嫌他用这些太凶,说他一个贴身伺候的亲卫,用这些死士刺客们惯用的,很上不得台面。

    于是他便换了那把弯刀,才拿到手时,沈却是使不惯此物的,可日积月累,如今这弯刀却俨然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了。

    沈却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他由里向外地撕裂开来,沈却在这种几乎让人失去理智的痛楚里,用袖口把那弯刀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而后他爬起身子,抚着墙,一路回到伙房里去,把热水烧开,又将那把刀烫干净。

    再熬一熬……他人倚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看着土灶里熊熊的火光。

    还是再熬一熬,实在不行了,再用刀。

    那又沉又重的肚子随着他那艰难的吐息缓缓起伏着,胸腔里仿佛都是血腥味,下唇不知何时让他给咬破了,为了止疼,他近乎自虐般地撞向身后墙体。

    头几次重重磕在墙上,见了血,血珠一点点地往下落,打湿了他眼睫,又在他眼眶里洇染开来。

    沈却眼前一阵阵地发白,窗外天光渐暗,再这么疼下去,他恐怕自己很快便会失去意识,等到那时候,只怕要一尸两命。

    倘或总要死,他也想要死在京都里,不要悄没生息地死在这里,一路那般艰难困苦,他都已经熬下来了,怎么能止在此处?

    他不要死,更不要腹中的孩子死。

    于是沈却再次支起身子,紧紧捏住那刀柄,有些无力地扯垮了衣裳,咬着牙,往那鼓胀的腹心刺去——

    刀尖挤进去,鲜血立时涌落,沈却咬着牙,缓缓地往下压。

    忍一忍,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寒气,可心里却低低地安慰自己,再忍一忍便好了。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了一串脚步声,有人踹开了伙房的门,又急又慌地喊着他的名:“你疯了,松手!”

    沈却眼眶里蒙着混着血的泪,隐约瞧见了丹心的脸,后头似乎还跟着两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年纪已不轻了,像是个稳婆。

    “剖腹取子太凶险,”年轻女人让丹心夺了他手中的刀,又从医箱里取出药粉给他止血,随后急急地询问:“什么时候破的水?”

    沈却没力气比划,丹心也说不清楚。

    “找个干净些的床榻,这里不适合生产。”女人叹一口气,回头同丹心说道。

    后屋床榻被烧毁了,因此两个女人只好一道把沈却扶到了丹心屋里去,丹心寻来的这两人看起来倒很有经验,一直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丹心。

    “别让他睡,”女人回头,“阿娘,您先把咱带来的那半截人参先备好了,他若一会儿撑不住,便煎了给他灌下去。”

    *

    与此同时,雁王府。

    沈却仿佛真从这世上无端消失了,那道海捕文书落下去,前半年倒还时常有些模棱两可的消息报上来。

    可不论那人说得如何有头有眼、斩钉截铁的,最后王爷找人深入一查探,却总要落空。

    到了这几月,报上来的消息更是寥寥无几。

    倘若掘地三尺,还找不到的人,那会不会真的已经……不,不会的。

    谢时观捏紧了手里那只木雁,那日摔坏后没多久,他便又巴巴地要人捡了回来,用胶细细粘好了,连入睡时都要放在枕边,像个犯了单相思的痴汉。

    那日沈却分明想同他说些什么话的,可他却压根不往心上去,后头再仔细想来,他要逃,只怕也早有端倪——

    那忽然的抗拒,忽然的自暴自弃。

    若他能早一些察觉……还会让他从手心里溜么?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谢时观不慌不急地收了那雁:“进来。”

    那人缓身入内,单膝跪地:“奴婢小满,问殿下安。”

    灯烛下,这人面目模糊不清,嗓音也几乎没什么辨识度。他是王府死士之一,若无大事,他们这些死士都该隐在暗处,轻易不见光,谢时观也极少差遣他们。

    毕竟是死士,见光见得多了,不免就要折失掉一些价值。

    找了那哑巴这么久都没有消息,谢时观早已对沈向之起了疑心,这些消息一应是经过他筛选审查,才到他耳边的,倘或他有心袒护,传到他耳边的只怕永远只会是些可有可无的消息。

    他分明已调动了所有势力,沈却区区一个哑巴,哪来这么大的本事瞒天过海?

    于是几月前王爷便悄悄调用了两个死士南下去查,也不知是那哑巴藏得太好,还是这沈氏父子护得太周到,一时竟还是查不到他的行踪。

    “有他的消息了吗?”

    那死士人笼在烛光里,声音低低的:“回殿下,奴婢此番与谷雨亲自下了一趟江南,在姑苏城北一处山寺里发现了此人踪迹,只是那住持说此人已离去几月,不知其下落。”

    谢时观眉一挑,手指不自觉地在旁侧那只虎形瓷枕上点了点。

    “谷雨如今正留待在姑苏城中,正在四下探查此人踪迹,一有线报,奴婢定会第一时间报给殿下。”

    “这消息可准确?”虚假的情报太多,期盼一次接着一次落空,眼下希冀再起,如若还是泡影,他恐怕真的要疯了。

    那死士低着头:”十有八九,据说此人身边还跟着位女奴,与那日船上掌舵的所言恰能对得上。”

    他顿了顿,而后继续道:“哑巴、高个,笑起来时面颊上有酒靥……这些线索也已能对上大半。”

    谢时观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节:“若不是他,本王定杀了你。”

    那死士俯身叩首:“若不是他,奴与谷雨皆愿献上项上头颅,但请殿下宽心。”

    第五十二章

    十月廿九, 小雪。

    小屋内,沈却下了帘, 怀中抱着一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小东西, 他微微摇晃着手臂,面上仍有些无措神色,慌慌忙忙地扯松了衣襟, 才抵将上去,这娃娃便立即止住了哭声。

    因他私自停了药, 这孩子没足月便出来了, 生下来那天,怎么也不肯哭,沈却恍恍惚惚地碰着他的脸, 以为他随了自己, 也是个哑的,顿时心都要疼碎了。

    丹心却不信邪, 弯下腰, 对着那小崽子的屁股蛋狠狠掐了一下,这小东西才狠狠的吸了口气, 登时便放声哭了起来。

    沈却心里这才一松, 不是随他便好。

    孩子是个好孩子, 完完整整、康康健健的一个男娃娃,可睁了眼, 那眼珠子竟是琥珀棕色的,灯烛下他曾见过林榭的眼,也是这般颜色, 同王爷的很相像……

    谢时观的生母乃是外族女, 他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统, 招来的死士之中,想必也会有异族人,那时沈却倒没起疑心。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错了眼,他总觉得这孩子生的并不像林榭,眉眼间反倒与殿下幼年时有几分相似。

    沈却没敢多想,这小崽子哭起来时皱成一团,红彤彤的,猴子屁股一般,哪里又能看出个什么来?想必是他太过思念王爷,这才花了眼。

    小崽子吃饱了奶,便酣睡下去了,沈却轻轻拍着他背,而后忽地又听外头见几道敲门声,他便轻手轻脚地把那崽子放在榻上,拿长枕挡在床边,而后才起身去应门。

    来的是丹心,她手里捧了一碗药汤进屋来。

    “衣如姐说,这药只需再吃几日,便可停了,”她轻轻淡淡地,“你有功夫傍身,底子本来不错,若不是后头断了那药,也不会受这种罪。”

    衣如正是那日山里救他与孩子一命的那位村医,亡夫病逝后,她便一直同娘家阿母住在一块,在村里给人治些小病小痛的。

    那日丹心先是到镇上去找那位曾为沈却诊过病的大夫,谁料这大夫一早就出诊去了,还不知几时能回来,四下询问之后,才知这附近村里便有一位产婆,于是她急急地去求人,又一路把人领上山,这才耽搁到了天黑。

    沈却刚生那会儿身子虚,时常要犯病,那些泼赖们又随时可能再来,他如今身子不便,再闹起来,只怕就要吃亏了。

    好在这对母女心肠好,知他们处境艰难,便邀他们先住在自己落在山下的小院里,也好时时照看着些。

    沈却捧着那药碗,一口气喝了药,放下碗时,却见丹心忽然从袖里掏出二两银子,推到那碗边。

    “那日在船上,多谢你。”

    沈却怔楞片刻,手上没动,呆呆看着她。

    “我要走了,”丹心缓声说道,“我是年幼时走失了,才叫那人牙子卖到通州的,只依稀记得故乡是在南边,冬日里也从未见过雪,应该并不在这儿。”

    “此番归去,也不知家还在不在,爷娘是否盼儿归,只是那故里乡土,日日系在奴心中,叫奴魂牵梦萦,此去就是找不着那梦中影,也好教我了却了此桩心愿。”

    沈却点点头,又把那二两银子推给她,而后抬手比划:“这银子你留着路上使。”

    丹心没伸手拿,抬头盯着他眼:“你不肯收,便是不许奴走。”

    她正是为了还清这二两银的恩情,才一直随候在这哑巴身边的,如今见他平安产子,又不再是孤身一人,这才定了心思要走。

    丹心再度把那银子推过去,而后站起身来:“你收着吧。”

    沈却心里一沉,他这一路来,别了京都,别了王爷,别了师兄,如今好容易才又有了这么个伴,丹心要走,他心里其实是很不舍的。

    可她也有她自己的牵绊,沈却知道自己是留不下她的。

    于是他也站起身,却并不是要拦她,而是从箱匣里取出了一只布包,里头都是他这几日得闲时淬好的毒针。

    这满院里晾的都是陶衣如母女上山采回来的草药,前几日他也跟着去山上走了一圈,顺手找回来些带毒的药草,这毒针淬好了,原本也是要留着防身用的,若他早知丹心要走,便多备一些了。

    “这个你拿着,”沈却朝她比划,“路上遇着坏人,往他颈边一扎,人就晕了。”

    丹心倒没同他客气,她一个弱女子,勾栏瓦肆里囫囵过了半辈子,唱曲弹琴倒在行,若论舞刀弄枪,她却是半点不熟的,这一路寻去必定艰险,有这东西傍身,多少心里要踏实些。

    沈却紧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门去。

    她发上插着沈却送与她的木簪,长发低挽,走出几步远,脚下忽地一滞,侧一侧头,低低地:“奴会记着你的……”

    她人走远了,沈却却还愣在原地,远处夕阳半斜,在他心里映出几分别样的孤寂来。

    也就在此时,有两位路过的妇人瞥见了他的模样,忽然止住了脚步,站在路边低低私语:“那日小陶带回来的男人就是他么?看着怪眼生呢。”

    一个寡妇,竟不知廉耻地从山里带了个汉子回来,带个汉子回来便算了,听说那男人来时,怀里还抱着个才出世的崽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一日之后,村子里便传遍了。

    村里有说这孩子是男人身边那女奴生的,可那女奴第二日便随着陶衣如去田里浇水了,哪有未出月的妇人有着这般体魄?

    紧接着便有人传,说这崽子乃是这汉子自个下的,这男的是个不男不女的妖物。

    可这男人藏得却紧,一连月余也不见他出来一回,村里人都要传疯了,心里又不免好奇,一开始时是围在这寡妇家门口,想探听些消息去。

    还有的则故意借着来瞧病的由头,一进院便虚头巴脑、东张西望的,叫那家小寡妇瞧出了端倪来,便给赶出门去了,因此这一月都过去了,也没人能一睹这“妖物”的真容。

    “那看着可不就是个汉子嘛,”路边妇人低低笑起来,用自以为很轻的声音道,“模样倒也还算俊朗,可来了月余了,怎么也不见他下地干过活儿,别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吧?”

    旁侧那妇人也道:“啧,我看八成那崽子就是这小寡妇偷汉子自个生的,为了面子不肯认罢了。”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说这汉子就是那奸夫了?”

    “十有八九了,人如今都住进这陶寡妇家里去了,一个丧夫多年的寡妇把这么个汉子领进门,这还不对味吗?”

    另一个妇人却拨了拨小臂上悬着的菜篮子:“可我怎么听人说,隔壁村苗家二郎廿八日从山上回去,像是叫什么邪祟冲撞了,躺在榻上病歪了好些日子,嘴里念叨着什么,山上有个大肚子的男人,是个吃人的妖怪。”

    沈却回过神来,听见她们在那窃窃地说嘴,还不等他做出反应,身旁忽然挤出来一个人,身上还带着点草药香:“要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跑到人家门前来说嘴?”

    “你,你这小寡妇,说的什么话?”

    陶衣如把沈却拨回去,而后“砰”一声合上了门,外头那两个妇人下不来台,对着那紧掩的房门又讥讽了几句,这才提着菜篮子家去了。

    “别理她们,”陶衣如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合上门,“这天眼看着要下雨,把院里的草药收一收吧。”

    她也没问那丹心为什么走,相处月余,她早看出了二人并非主仆,倒像是路上萍水相逢,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

    沈却心里想着方才那两个妇人口中的话,他一个男人,死赖在这儿不走,只怕要连累了陶衣如的名声。

    刚一抬手,陶衣如便打断了他:“我虽是个半吊子村医,可也是读不懂哑语的,你不必费心同我比划。”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陶衣如一边收着簸篮,一边同他说:“再说了,我若是在乎这声名,便不会叫你住下,由着她们说去吧,到时她们家里有人病了,还得到这儿来巴巴地求我。”

    她说的豁达,可他带着孩子住在这儿,到底是给这母女二人平添了好些麻烦。

    见他还呆在那儿,陶衣如叹了口气:“那屋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可别忘了你还欠着我半截人参呢,那参虽品相不好,可那半截也值二十两呢,再添上你每日用的那些补药,二十五两,你若还要回那山里去,就把这银子补上了再走。”

    沈却眼下捉襟见肘,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银子补给她?因此也不再提方才那事了,乖乖捡着架子上装草药的簸篮,一趟趟往堂屋里送。

    他手脚麻利,很快便将那院中的簸篮收了大半,可来来回回的,人却始终蹙着眉。

    他是个本分人,一下欠了她们这一大笔银子,心里愁得发苦,如今不是在王府里,月月都有俸银,就算是回到山里去野猎,他一年只怕也攒不下这么些银子。

    况且那崽子眼下还太小,时时都要有人照看着,他总不好抱着那崽子去深山里野猎。

    倘去镇上逛一逛,说不准还有他能干的活,眼下都过去一岁了,殿下应只当他是死了,想必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兴师动众地寻他来。

    只是这便又回到了那小崽子身上,那崽子还要吃奶,他根本走不脱。

    陶衣如时不时看他一眼,心想着若是这哑巴能说话,只怕自己已经听见他叹好几声气了。

    “你也别愁了,”陶衣如看不得他这般,“改日得闲了,背着孩子一起上山去采些药材,我按市价给你抵了,若是运气好些,采着个灵芝人参,很快便能还清了……”

    她话音未落,便听那侧屋里忽地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这崽子可能闹人了,只有出生时才傻愣愣的不会哭,叫丹心那么一拧后,便开始没日没夜地闹腾。

    听见他哭,沈却心一揪,陶衣如忙撵他进去:“快哄去吧。”

    沈却忙把手里的簸篮放进堂屋,而后急匆匆赶进屋里去了。

    这崽子不知是不是在他肚子里时,一路跟着他受了许多惊,总是一惊一乍的,外头一点动静,都能把他吓醒了。

    又黏人得很,一睁眼若是不见沈却,便就要嗷地一嗓子闹起人来。

    沈却对崽子的印象原还停在那葛正家的小丫头身上,还以为这天底下的崽子都同她一般乖,吃了奶就睡,睡醒了就睁眼乖乖地看着人。

    没想到自己生的,却这般得不可爱,活像是生了个讨债鬼,五官生的不像林榭,脾气倒很像,都一般惹人烦。

    第五十三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村里有几个光棍, 家田里的杂草都要长疯了,也不见他们去理, 农活累活不肯干, 平时总在陶衣如家门前晃悠来、晃悠去,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着怎样的主意。

    这日,她正打算去地里择些青菜来, 才一开门,其中一个光棍便趁机挤进了院里来。

    他手里拈着几朵**, 笑得一脸猥琐:“我方才来敲门, 你怎么不肯开?”

    “我这院里只接病人,你又犯了什么病?”陶衣如冷着脸,悄没生息地瞥了眼靠在院墙上的那只扫帚。

    那人半点不知分寸, 见着了她眼里的嫌恶, 还要晃荡着欺近:“哥哥我确实是害了病了,这日日相思害得苦啊。”

    说着便要把那野**簪到她鬓边:“鲜花配美人, 衣如愿解哥哥这相思愁么?”

    陶衣如连忙退开几步, 去抄那墙边的扫帚,只是还不等他挥起来, 便被那光棍一把抱住了, 她立即惊叫了一声:“我喊人了!”

    “你别不识趣, ”那光棍胸有成竹地,“我家缺个内人, 你家又正好缺个汉子,我也不嫌你嫁过人,咱俩凑合着过得了。”

    陶衣如一头撞在他下巴上, 狠狠地推开他:“谁要同你凑合?”

    那光棍“嘶”了声, 手揉着下巴, 拔高音量道:“你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装什么?夜里想男人都想疯了吧?”

    陶衣如抄起那扫帚要打他,可到底力气不够,让这无赖把扫帚夺了去。

    屋里才喂完奶的沈却听见动静,急急系好衣裳,随手拿了根门栓,冲出屋去。

    那光棍看见这屋里忽然冲出个汉子来,登时愣住了,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若知道这谣言中的“妖物”并不是个下不了地的病秧子,哪里敢上门来欺负人?

    可怕归怕了,面子还是要保的,他指着陶衣如的鼻尖,理直气壮地骂她:“看来旁人说得不错,你果真在屋里养了男人,怪不得不肯随我,你这个荡妇!”

    没等他骂完,沈却便抄着那根粗方门栓上前来,那光棍举着手中的扫帚,原本还想同他比划两下,可谁知这扫帚才刚举起来,便被沈却一下打断了头。

    这光棍脚一软,连忙转身,又被沈却追着打,这会儿却也不记得要保面子了,嗷嗷叫起来,喊得这左邻右舍都竖起了耳朵来听。

    沈却下手狠,却没伤着他要害,陶衣如看得出他有分寸,因此也不出言阻拦。

    见着那恼人的光棍被他打他落荒而逃,陶衣如笑起来,往门外啐了一口:“活该,个狗东西!”

    沈却赶跑了人,心里却泛起几分惆怅来,这乡里静是静,乡民们见识也不多,只当那乡绅便是位土皇帝,没人认得出他的身份。

    可治安却半点不及京都里,村民们淳朴善良的有,又蠢又坏的更不在少数,这点小打小闹是不致命,可堆起来,却也烦人得要命。

    陶衣如忘了择菜的事儿,把门合上了,偏头同沈却道:“你不如往后就住这儿吧,也别想着走了,反正我也不打算再找,有你在,他们欺负不到我头上来。”

    亡夫走的早,她也不是没去相看过,挑来挑去,也没两个合眼缘的不说,有的摆明了就是为了她这小医馆来的,打算当个小白脸,靠着她和丈母娘养活了。

    陶衣如哪里看得上他们,如今见了沈却,虽他不算个健全男人,可相处下来,却觉得这哑巴比村里那些汉子都靠谱得多,还能写几个字,药柜里的草药也不至于认错。

    她这般半开玩笑地询问,可沈却却迟迟没答应,她倒也识趣,爽朗一笑,打断了这沉默:“今儿高兴,让阿娘烹只鲫鱼来吃,这鱼汤好下奶,你一会儿多喝点。”

    沈却顿时红了脸,她说这些话从来是不忌讳的,可他却是个守旧的,总觉得这些话不该放到明面上来说。

    见他红脸,陶衣如便觉得好笑。

    正要往伙房里去,脚下一顿,又想起择菜的事儿了,于是颐指气使地吩咐那哑巴:“去地里择些菜来,那苏州青,你认得吧?”

    沈却点了点头,拿上个菜篮子,这便去了。

    *

    年节将至。

    沈却同陶衣如昨儿夜里在堂屋中忙活了一夜,将这些日子里晒好的草药分别收进了那大大小小的布袋里去。

    他们这乡里小医馆,用不着这么些药,有盈余出来的,陶衣如便晒干了送去镇上,因她家草药的成色好、晒的也好,因此镇上的几家医馆都是很乐意收的。

    这日天不亮,沈却把那睡得正酣的小崽子轻手轻脚地放进了那铺绒毯的背篓去,而后同陶衣如一道把那干草药装上板车。

    车边偶尔路过几个扛着锄头往地里去的乡民,见着他们赶着驴车,女人坐在前头赶驴,男人反而在后头背着小孩儿,看着货,这般奇怪的组合,引得他们这一路眼珠子都跟着往二人身上瞟。

    沈却被他们这明晃晃的目光盯得有些无所适从,前头的陶衣如却像是习惯了似地,稍一偏头,自嘲般地开口:“亡夫刚去时,我一个人驾车进镇,他们也这般看了我一路。”

    “乡里人,每日除了跟前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便只顾着看旁人家的热闹,毕竟连那戏班子都不往咱这穷乡僻壤里来,不看看热闹,也没旁的可顽的。”

    她在这村里待久了,人又豁达,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眼光,可沈却不一样,他从来自卑,生怕旁人多看自己一眼,恨不得同那草龟般生出硬壳来,把自己缩在里头去。

    陶衣如知他一时难以习惯,因此便岔开了话题:“你给他取名了吗?”

    沈却挪过去一点,要她伸出手,在她手心里缓缓地写了两个字。

    “思来?”陶衣如顿一顿,紧接着又轻轻念一声,眉眼一弯,“沈思来,念起来倒是颇为顺口。”

    陶衣如未出阁时是在镇上长大的,阿爷也教她念过些书,好歹能识得几个大字。

    “你还念着过去呢?”陶衣如低低地问他,“你会武,又认字,想必在北边也该身居富庶人家,怎么会沦落到这般……”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而后才道:“你若不想答,摇摇头便是,我不是逼你讲。”

    这儿就一条小道,由着这毛驴自个走,也走不丢,陶衣如转回身,盯着他反应。

    沈却没摇头,只是指了指自己,而后又在她手心写:“仆。”

    陶衣如倒领悟得很快,轻声回问:“你是北边富庶人家家里的仆从?”

    只怕还不止是富室大家,他主家必还得是个权臣,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能教他习武认字,那人必不是一般人。

    可既是权臣身边人,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看那小崽子的眉眼,倒有几分异族风情,沈却是不掺水的汉人长相,长发和眼珠子都黑得发亮,那小崽子除了面颊上也有一点浅浅的酒靥,旁的同沈却几乎就没什么相似之处。

    陶衣如一直窝在这水乡里,都不知那皇帝如今换了谁来当,更遑论这朝中异族臣。

    不过就是他们南边,也鲜有异族人当官的,因此她便猜想着,这崽子的另一位阿爷想必同沈却一般,也是仆从,只是不知他是被人给抛弃了,还是怎么的。

    只是任着这哑巴一个人,怀着身子逃到南边来,那男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再多的这哑巴便不肯说了,陶衣如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安慰道:“你既走投无路,被逼到这南边来,只管宽心过安生日子,此地山深水阔,就是皇帝也追不到这儿来。”

    他们村子离得远,驴车到镇上时已近中午了,背筐里的崽子饿了,哭闹起来,陶衣如只好同那医馆掌柜先借了间小厢房,让沈却带着崽子进去吃奶。

    那掌柜的一边打发个小药童去称她带来的草药,一边好奇地打探:“那是你家的?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陶衣如但笑不语。

    “他怀里那崽子看着才不过一二月模样,我上回看你来,还是仲夏,也不见你怀有身子呀?”

    陶衣如不想多费口舌,因此只道:“你想些什么?那是我家远房的表兄弟。”

    那掌柜的顿时更好奇了:“那他一个汉子,带着这么小的娃娃,孩儿他阿娘呢?”

    “跑了。”陶衣如意简言赅。

    “刚出月便跑了?”这掌柜的睁大眼,“这当娘的可真够狠心的,这么小的娃娃,没了母乳,这要怎么活?”

    陶衣如眼盯着那给草药称重的药童,怕他往那秤上动手脚,随口便答:“哪里不能活?放下面子,四处借一口奶吃便是,若是借不着奶,便弄些米浆羊奶来喝,又不是你娃娃,你这般忧心做什么?”

    那药童把她带来的那批草药都称过,算完了,才见那沈却抱着那奶娃娃,从厢房里出来了,这崽子吃饱了,便就不哭了。

    “一并一贯五钱,”那药童道,“您来对个数。”

    陶衣如方才眼看着他算的,这药童手脚倒老实,并没有少算她的,因此便道:“我就不对了,我与你师父做了几年生意了,知他是个本分人,不会少我一个半子的。”

    那掌柜地笑着送她出门去:“往后有成色好的药材,只管送来,我给你的价总比旁家要高些的。”

    等人走了,那掌柜的才回过神来,方才那男人抱着崽子进厢房时,分明手上连只水囊也没拿,他要如何喂饱那孩子呢?

    真是好生奇怪,难不成是他看花眼了?

    “再去那边买点米面,阿娘爱吃那陈家铺子里卖的撒子,也买些带回去,”陶衣如兀自说完了,又偏头问那哑巴,“你可有什么想买的?一两月才来这么一回,你也仔细看看……”

    她话音未落,却见这哑巴一直愣着,人望着远处拱桥上的一道身影,发起怔来。

    “沈郎?”她唤他。

    沈却面上露了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人微微往后退去,拉住她手臂,便急急地往那深巷里跑去。

    陶衣如手上叫他拽得发疼,不明所以地追着他:“你做什么?好端端地,发的什么疯?”

    沈却直拉着她藏进一处小庙,挤进那来来往往的香客之中,而后才像惊魂甫定似的,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写:他看见我了。

    “谁?”陶衣如睁了睁眼。

    那哑巴像是难以启齿,犹豫半晌,才在她手心里轻轻地划下:思来,阿爷。

    第五十四章

    这会儿反倒轮到陶衣如怔住了:“你是说, 他翻山越岭,跑到这南边来寻你来了?”

    她说话的动静大了点, 沈却忙拉着她往更僻处去, 食指抵住唇瓣,叫她不要声张。

    方才那仓促一瞥,他与拱桥上那人远远对视了一眼, 那一瞬息之间,沈却心里百感交集, 几至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几乎只见过烛灯下的林榭, 昏暗的居室、拥挤的床,而那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晦暗难明的噩梦。

    不过即便有机会,他恐怕也是不肯去细细打量林榭的, 多看他一眼, 便会叫他更深地意识到这人带给他的耻辱。

    可如今回想起来,却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其一, 那人似乎并不是第一眼就认出他来的,反倒像是觉察到他面上的微妙神情, 这才有了后来追赶上来的动作。

    至于其二, 这个“林榭”, 莫名给他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无论是神态, 还是举止,似乎都有些格格不入的古怪。

    那人太正经了,见着他, 竟不挑眉、不坏笑, 愤怒没有, 情绪不在。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当时离得太远,从那人发现他,到他一路狂奔躲进这小庙里,都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儿,仅凭这一眼对视,说明不了什么。

    只是有一点叫沈却很不解,这“林榭”,究竟是私自找来的,还是被王爷派遣来的?

    陶衣如见他面色渐白,有些不明所以:“他千里迢迢地来寻你,兴许也是放不下你,有什么心结,不妨见了面说开了,你这般着急躲他做什么?”

    在她的认知里,能跨越几千里来寻人,这绝非易事,既然此人有这般耐心,不正说明他是将这哑巴放在心上的吗?

    再加上这哑巴给崽子取名思来,陶衣如猜他也是放不下过去的,既放不下,反而要说开了才好,不然心里这疤结成了一辈子的心结,落成了遗憾,恐怕就要抱憾终身了。

    沈却眼睫微垂,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又在她手心里写:孽缘而已。

    又怕这个词不够重,恐怕陶衣如难以理解,因此他继续写道:倘或被抓,我、思来,都要死的。

    陶衣如顿时没了话,也忧悒起来:“那怎么办?这会儿回去,恰好傍晚能到,我一个寡妇,你一个……总而言之,天黑了在路上多有不便,咱们太晚回去,阿娘也要忧心的。”

    说完她便往庙门那儿探了眼:“他方才未必有看见我,不如我出去打探打探?”

    她说着便要往外头去,沈却急忙按住她肩,轻轻地摇一摇头。

    那人未必不记得陶衣如身上装束,这些王府死士皆是亡命徒,心里没半点仁义道德,轻易是不出手,可一出手,必定见血。

    陶衣如在这水乡里待久了,听了他的话,也将信将疑的:“这光天化日的,亭长的宅子就落在这附近,道上更有巡街的小吏,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躲得了这一时,却躲不得一辈子,”陶衣如又道,“咱们总不能宿在这小庙里就不走了,总要家去了才安心。”

    见拦不住她,沈却也不好让她一个人出去,又叫她摊开掌心,郑重写道:你跟着我,万事小心。

    陶衣如点点头,这哑巴有时起的早,便会拿着那木棍在院里比划半个时辰,她虽看不懂,却觉着他身上好似有那万夫不当之勇,给人一种稳实与可靠感。

    因此在这一点上倒没驳他。

    沈却心里提起一口气,而后把那淬好的毒针夹在指缝之间,一路都将思来和陶衣如护在身后。

    可不知是不是那人没料想到他会再次返回到那条街道,这会儿道上人来人往,却再不见那人踪影,仿佛方才那惊慌一瞥,不过只是他的一个幻觉而已。

    两人于是抓紧时间买好了粮油米面,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年货,旋即便急匆匆地乘车回了乡。

    然而就在他们走后不久,那生着一张同林榭一般无二的脸的男人却走进了那家医馆,他手里拿着只同陶衣如鬓上那只银饰七八分相似的素银簪,靠在柜前,开口询问那掌柜。

    “鄙人方才在道边捡着了这只银簪,那娘子一身柿色短袄,身旁随着位高个郎君,二人走的急,鄙人未能赶上,想着方才在桥上赶路时,似乎见他二人进过贵店,”这人彬彬有礼道,“因此且来打听一打听,他二人是何村人?”

    那掌柜的瞥他一眼,又接过了他手里那只银簪打量了一番,那陶衣如常戴一只素银簪,他是有印象的。

    “郎君不知,那娘子家住清源村,离这儿远着呢,”他道,“这簪子不如就先寄存在我这,反正等开了春,她定还要到镇上来的。”

    这男人却笑一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那只银簪:“并非是鄙人不信您,只是方才那小娘子颇合鄙人眼缘,这簪子,还是鄙人自个去还罢,便不劳阁下了。”

    那掌柜的也笑,手立起来,侧压在唇边,而后低声同他道:“那倒是个俏寡妇,郎君倒不眼拙,她医术颇精,往日里还会做些脂粉来镇上卖,勤快得紧呢,若您上门去呀,那也是享福去了。”

    “只是这寡妇心气颇高,连这镇上的独身汉想求娶她,她都看不上哩。”

    柜前这人虽在听着他说话,可眼里却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反倒话锋一转,问:“那她身边那位是?”

    “那倒是个生面孔,从前也不见他往镇上来过,我方才问她,她只说那人是他远房表兄弟,可咱这鲜少有生得他那般高的,我看着倒像是个北人。”

    问过话,谷雨心里顿时便已确定了**成,他是见过沈却的,这哑巴常年跟在王爷身边,有殿下在的地方,便必定有他。

    只是这哑巴应是不识他的,他们这些王府死士,寻常轻易不见光,都在王府地下暗道里来去,顺便监视着这些人。

    可方才那哑巴见着他这张脸时,却很明显地怔住了,很显然,他见过自己所用的这张脸,甚至于对这张脸很熟悉。

    他们这些人为了方便在地上办事,一般都会更换上一张人皮面具,离京前他在地下暗房里随手那取了一张,也就是眼下他面上所用的这张,其实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就是张平平无奇的脸而已。

    难不成……沈却曾见过哪个戴过这张脸的死士?所以他当时才会那样惊异。

    不过这些都不是紧要的,他急急赶回了落脚的旅店,展纸研墨,将方才的所见所闻简略地写进信中,而后封入函里,再押上暗记,即刻转交给了最近的驿站。

    这密函走的是加急件,那么最早只需要三个日夜,便可抵京,就算耽搁些,四日也足够了。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找到那清源村,再寻到沈却,把人盯紧了就是。

    他记得沈却在王府时,武功便是一众亲卫里最出挑的,如今离京一岁,谷雨不敢保证他有能制服这哑巴的实力,况且一切还是得等请示王爷后再做行动,不得殿下指令,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

    自那日在镇上撞见“林榭”之后,沈却便日夜忧惧不断,夜里要顾着那爱哭爱闹的小崽子,本就睡不踏实,白日里醒着,人也是茶饭无心,一副悒郁模样。

    陶衣如看在眼里,可她到底不知这冤孽始末,这时候开口劝些什么,都像是看人挑担不吃力。

    终于有一日,沈却把那崽子哄睡了,而后到那伙房里去,帮着往那土灶里添柴。

    陶衣如往锅里丢了把面,而后道:“火够旺了,别添了。”

    沈却这才停住手,而后把那剩下的柴垛理了理,实在无事可做了,这才慢缓缓地靠近那灶边。

    陶衣如见他这般,觉出几分好笑来,眉眼一弯:“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何必这般纠结?”

    沈却这才点一点她手心,轻轻地写道:我想回山上去。

    “好端端的,”陶衣如面上的笑顿时止住了,“回山上做什么?再过些日子,几场大雪落下来,雪路一封,那山上连半只野兽也不见,更不好往山下来,你带着思来,在山上要怎么活?”

    这话沈却那日从镇里一回来便在想,只是那小崽子没骨气,回来后身上便起了热,他一门心思落在了这崽子身上,哪里又有精力再去想这事。

    昨夜思来烧退,再没起热,沈却思忖了一夜,还是打算来同陶衣如商量一商量。

    沈却继续写道:我会还钱,信我。

    “这是你还不还银子的事么?”陶衣如话里不觉带了几分愠怒,“思来才这般大,你打算背着他去野猎?若遇见小的,那倒没什么,可若遇见那大虫,你一个人顾得过来么?”

    陶衣如一心劝他,不等他应,便又继续道:“思来出生时不足月,身子骨难免娇弱些,受了寒,受了惊,倘若再病一场,落了雪的山路不好走,你从山上到我这处,得花上多少功夫?”

    沈却哪里不知道她说的这些,只是心里怕极了,便想着躲到越深处去越好。

    见他面色松动,陶衣如又追加一句:“再说了,倘或那人真能找到这清源村来,那么找到那山间小屋,也不过是时间长与短的问题。”

    沈却其实也不想走。

    他才刚刚在这里安定下来,陶衣如性子爽朗,心肠又善,时不时的,总开些玩笑来与他解闷,逗得他笑起来,从她身上,沈却能找到一点师兄的影子。

    而家里那老太太话虽不多,可也是个慈爱的,炖的鱼汤也好喝。

    他这一生所渴求的,不过就是这点温情,这小院里有家的气味,他舍不得走,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往哪里去。

    况且都已经过去一年了,王爷真的还在找他吗?

    王府里有那么多亲卫,有的是比他圆滑会办事的,哪个都该比他这个哑巴用着顺手。

    沈却是很知道谢时观的,过了这么久,还要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地来捉他,殿下不会干这般无意义的事。

    殿下并不恋旧,就是用得顺手的东西丢了,不过也只是烦怒几日,等气消了,再换个新的使便是了。

    如果那“林榭”来此是出自私心,沈却只祈盼他不要再作纠缠,也冀望他不要找到这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准确来说是下下章才见面呀。

    ————

    第五十五章

    四更天。

    那日被沈却打跑的光棍带着两个人, 悄没生息地从那院角矮墙外翻进来,同来的这二人也是村里的痞子, 平日里好干些小偷小摸的事儿, 三人驾轻就熟地落了地,几乎半点声响也没有。

    这光棍家里倒不穷,他阿伯是乡绅, 下头两个叔叔一个是木商,一个是猎户, 只是这小子不仅长得贼眉鼠眼, 而且还不是个踏实肯干的,阿娘是这村里有名的泼妇,阿爷又早早去了。

    再说他家从前其实养了个童养媳, 不知从哪儿捡来的, 大眼睛、瓜子脸,又乖又漂亮, 只是在他们家动辄受打骂, 还不等长大,便病死了。

    这儿的乡民都对他家知根知底的, 哪里还肯把自家闺女送过去受委屈, 因此他这婚事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这光棍在院里探头探脑地张望起来, 过了半刻,忽然指了指那偏屋。

    这院里他来过几次, 知道陶衣如和那小老太太一起睡在主屋里,那便只剩这偏屋还算宽敞,那日他也看见了, 陶衣如养着的那野男人正是从这屋里出来的。

    那日回去后, 他便越想越气。

    这村里没女人愿意跟他, 唯有这小寡妇,虽然已不是黄花大闺女了,可配他,倒也还算勉强,谁知这寡妇竟不识好歹,不肯跟他便罢了,竟还纵着那野男人打他!

    这光棍哪里肯甘心,转头就去寻了自己这两个兄弟,又许诺给他二人一人两贯钱,打算趁着夜深人静,用个麻袋把这野男人套了,乱棍打一顿泄愤。

    其中那矮胖男人先一步上前,食指放入口中沾了沾,而后悄悄地点在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上。

    那窗格里缓缓现出一点小孔来,那男人往里望一眼,却发现这深夜时分,屋里竟还点着一盏矮烛,隐约能瞧见床榻上倚坐着一个人,怀里似乎抱着个什么东西……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可等他看清后,整个人却是一愣,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挪了挪脚,打算换个角度继续往里探。

    可谁知这一挪步,里头的人却像是忽然发觉了什么,忽然就背过身去,把那怀里的婴孩放下了。

    那胖子再不敢看,忙急急回身,冲着光棍疯狂挤眉弄眼,见那两人都没看懂,于是他便低声道:“他好像发现咱们了……”

    “那又如何?”光棍急急地问,“你方才都看见什么了?”

    “你不是和我说,那是小寡妇养在屋里的野汉子吗?可我怎么看见他……他在给孩子喂奶呢?”

    他话音未落,那偏屋的房门便叫人由内向外打开了,出来的人正是沈却,手中还握着那锁门的方木栓。

    那光棍同另一人眼下还在消化他方才所说的话,看见出来这人,实在没法将沈却同那喂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可这院中风一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真从沈却身上闻见了几分淡淡的奶腥味。

    他分明是来教训这人的,可看见沈却拿着那方木栓朝他们走来,光棍心里还是起了惧,踉跄着退后两步,却叫那胖子给拦住了。

    “成兄,不是说好来给他一点颜色看的吗?你走什么,他一个半男不女的异类,咱们三个人,难道还怕他不成?”

    这人话音刚落,脑袋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他强撑着睁开眼,却总觉得额上痒痒的,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往下淌。

    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腹部紧接着又被那人踹了一脚,整个人跟着向后仰去,“咚”的一声地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另一个见着自家兄弟吃了亏,忙举着棍子挥将上来,可只是顷刻之间,那木棍便被沈却接下,而后他手肘一折,狠狠撞在他下巴上,旋即又是一拳扬上来,直打得那痞子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这光棍寻来的另一位村痞也被撂倒在地。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人便已经倒在地上,嘴里一腥,趴在那儿“呸”地吐出两颗沾着血的白牙来。

    见自己找来的帮手皆被他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那光棍顿时牙关打颤,大喊起来:“我们什么都看见了,你根本不是男人,你这个怪……”

    他话音未落,便叫沈却一棍子打在他嘴边。

    这光棍吃了疼,立时发出了杀猪的叫声:“杀,杀人啦!救命啊,救命,陶衣如!”

    听他这般喊叫,沈却皱了皱眉,而后一棍子落下去,狠狠砸在他小腿上。

    “啊!”这光棍登时惨叫起来,抱着那只腿,满地打滚,断断续续地嘶叫着,“你敢动我!我大伯是举人老爷,你敢动我,我叫你在这清源村再待不下去!”

    这么会儿功夫,睡眼惺忪的陶衣如和老太太都合衣冲了出来,外头也有被吵醒的邻里,在那“哐哐哐”地砸起门来。

    “出了什么事了?”外头几个人也叫嚷起来,“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陶衣如忙去开了门,三两个汉子并一个妇人挤进来,那妇人看见倒在地上的这三人,一捂嘴,吃惊道:“这不是王家方郎吗?呦,还有这哥俩呢,什么仇啊,这都见了血了!”

    听见她这般大呼小叫的,陶衣如便知此事必不能善终了,一软身,倚在那老太太怀里哭将起来:“我可没脸活了呀,阿娘……”

    说着她一偏头,话音里带着几分哭腔:“惠婶婶,你又哪里知道?这半夜三更的,这方郎带了两个混子翻墙进来,这不是摆明了就想欺负我么?倘或不是我这远房表弟闻声赶出来护着,我眼下如何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小女心系亡夫,一生只愿倚他这一枝,方郎如此行径,无端坏了小女名声,小女哪还有脸面苟全于世?不如……不如叫我一头撞死了,到地下伴我夫君去!”

    说罢便冲过去,发了狠地要往那篱墙上撞。

    她早做了这么些铺垫,这些人哪里会不知道要拦,有外人在,沈却不好出手,便只由着那老太太和那妇人去拉人。

    “你也不要冲动,想想你阿娘,你也没个兄弟姊妹的,就这么狠心去了,你阿娘一个人要怎么活?谁来给她养老送终?”那妇人同老太太一人拉着她一边胳膊,把她劝回了堂屋里去。

    这三个混子深更半夜地往人寡妇院里闯,又闹出这事端来,传出去总归不大好听,院里那三个男人一合计,一人一个将那地上哀哀叫唤的混子背了起来,各自送回家去。

    等这些人散了,沈却才敢到堂屋里,看向陶衣如,眼里几分歉疚。

    陶衣如方才的哭腔是假,这会儿眼角也没半颗眼泪,反倒还安慰起他来:“这事儿不怪你,他们半夜上门来,摆明了不怀好意,你不动手,难不成还由着他们欺负?”

    旁侧那老太太也道:“他们深夜闯进人院里,该是他们理亏,即便当时叫咱们打杀了,过错也落不到咱们头上来。”

    这点沈却也是清楚的,若依律法,诸夜无故入人家者,主人可登时杀之,不以罪论处。

    可他心里却始终提着一口气,他气运不好,总觉得此事没法就此善终,他倒是其次,只怕到时又连累了陶衣如母女。

    怕什么来什么。

    第二日一早,天刚亮,那三个混子的爷娘便堵在了他们院门口,手里拿着刀棍,嚷嚷着要见沈却。

    陶衣如听见动静,忙拦下沈却,低低同他道:“我先出去,这些人见不着你,便闹不起来。”

    说着便出去开了门,只见那光棍的阿娘拿着把柴刀,看见出来的陶衣如,凶悍地瞪她一眼:“你这小娼妇,勾引我家方郎不说,还纵着你那奸夫打他,好好的一个孩子,竟叫他打折了一条腿!”

    “快叫你那奸夫滚出来,咱们要替孩子讨一个公道!”

    “滚出来!”

    “我听我家二郎说,那奸夫是个不男不女的异类,这事儿倘若是真的,叫这般妖物留在咱们清源村里,只怕是留了个祸端,要坏了咱们全村的气运的。”

    他们在这门前闹,惹得不少乡民们都围上来看。

    对着这么几个凶神恶煞的村民,陶衣如也半点不肯示弱:“我没去寻你们,你们倒先贼喊捉贼来了,惠婶婶、潘阿叔,你们替我作证,是不是他们三个深夜翻入我家院里的?”

    “可不是,”惠婶道,“他们三个汉子,总不能是叫衣如一个女人家捉进去的吧?逮着这夜半三更的,翻入一个寡妇家里去,那还能是存什么心思?”

    “潘大家的,这儿用得着你说话吗?!自家汉子都整不明白呢,还多余管起旁人来了,”那光棍的阿娘性格泼辣,逮谁骂谁,“我儿从来乖巧,若非是那小娼妇勾引,他哪里敢做这般事?”

    她这话一出,路边不少来看热闹的乡民们都掩唇笑了起来,她家那方郎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可都心知肚明着呢。

    听见那低低的笑声,那泼妇顿时更气恼了,扯开了嗓子冲里头喊道:“那不男不女的怂包烂货,你也只敢缩在女人屁股后头,叫个女人出来在这替你,敢作敢当,你有种给我出来!”

    见里头还是没动静,妇人便继续叫喊道:“好啊,你不出来是吧,那我便撕烂了这寡妇的脸,看看是她脸疼,还是你心疼!”

    说完她便要上手去拉扯陶衣如,人群顿时乱起来,就在这是,却见从那门里忽又挤出来个汉子来,手里举着一把斧子,挡在陶衣如前边,冷冷扫了人群一眼。

    这哑巴不笑的时候,眼珠子黑幽幽的,再配上手里那把斧头,倒很有些唬人的味道。

    毕竟他一人就随手撂倒了三个汉子,这些闹事的人瞥见他身上杀意,人一怔,哑然片刻后,那泼妇却又闹起来了:“大家伙快看看,这畜生打折了我儿的脚还不够,如今还想砍了我这个做娘的,没了天理了呀!”

    她仗着人多,笃定沈却不敢当众拿她怎样,大着胆子撒起了泼来。

    人群中终于有人替沈却说了句话:“你也省省吧,是你家方郎先招惹的人家,深夜闯入人家院里,就是打死了也不算什么,如今只是折了条腿,你就偷着乐吧!”

    这人家中的两个闺女都叫那光棍扰过,那日结伴到河边浆衣,回来时说叫那光棍碰着了手,委屈的直哭。

    他是个疼女儿的,为着这事,拉着内人就要去光棍家要个说法,可却叫这泼妇连骂带打地轰出了门去,如今见着这小泼皮被打折了腿,心里再快意不过了。

    那泼妇正要驳些什么,却听后头有人道:“好像有官爷来了!”

    “散了散了,咱们都散开些,好像是官爷要来拿人了!”又有人喊。

    沈却心里一惊,忙把手里那斧头搁下了。

    那泼妇垫着脚往外探,果真见着几个衙内骑着马,往他们这儿来了,于是便立即迎将上去,先声夺人地诉起冤来:“大人呐,您来得巧了,那人无故打折了我儿小腿,还拿了把斧头,要砍死奴家啊!”

    那衙内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后问这些人:“府衙内接到报案,说你们村里有人夜闯民宅,可有此事?”

    这些乡民们立即便七嘴八舌地供出了那三个痞子来。

    “那三人家在何处?”

    听见这个,那泼妇登时都要站不住了,扒在马身边上:“不能啊官爷,这哪里是我家方郎的错,分明是那小娼妇……”

    不等她说完,那衙内却一扬马鞭,不轻不重地抽在了她身上:“妨碍公务者,也都一并带走。”

    这泼妇顿时脚一软,跌在了地上。

    第五十六章

    那衙内一走, 此处所聚人群也都一哄而散,又跟去那光棍家里看热闹了。

    陶衣如心有余悸地退回到院内, 往那门上落好了栓, 这才回身问沈却:“是谁给报的官呀?”

    沈却也是云里雾里的,闻言摇摇头,捡起那斧头搁回伙房里去。

    天才刚亮不久, 那泼妇便带人堵门来了,他们就是有心, 也没那功夫到县里去报官, 若要说是这村里哪个好心的乡民替他们去的,却也是说不通的。

    从清源村到县城里,只怕这人不到五更天便得上路了, 这才赶得及这时候把人请到, 在这村里乡民之间,怎么看都没人会热肠到这个地步。

    “真是怪事, ”嘴上这么说, 可陶衣如心里还是松了一松,“那泼皮是咱这儿乡绅的亲侄子, 若真闹大了, 只怕到时候吃亏的还得是咱们, 谁知那知府竟会出来横插一道……”

    “也真是奇了,乡里这种大小事并不少见, 只要不是闹出人命来,府衙那边从来是不肯多看一眼的,怎么今日会这般重视, 还派了衙内下来捉人?”

    听她说完, 沈却心里却在想, 能把那些衙内请到这儿的那人,想必也是有几分身份地位在的,可谁又会这般无缘无故地出手帮他呢?

    师父和师兄眼下该是都在那京都里,手伸不到这水乡里来,这会子离他最近的,只怕便只有那日在镇上遇见的“林榭”了。

    可那人又怎么会悄悄护着他?这并不像是林榭那种人会干出的事儿。

    倘若知道他就躲在这水乡里,那人必定一早就追来了,而后再又是威迫恫吓、故技重施,对他百般折辱。

    说不准,还要将他和思来都扭送回京都去,到殿下面前邀功。

    见他呆立在那里,神色略显张皇,陶衣如便知道他心里又起了忧惧,于是忙开口安慰道:“你也别多心,说不准真是这村里的哪个热心人呢?那无赖一家,往日在村里可也没少得罪人,多得是人看他们不顺眼呢。”

    沈却当然愿意往好处想,只是他总觉得这事有几分古怪,面上点点头,可心里却依然是沉着的。

    *

    天冷了,老太太膝盖总犯疼,不好多走动,因此这几回陶衣如去山里采药,都是沈却伴着的。

    这山上有几味药材,需得等到新雪初落,薄薄的一层霜雪覆在地上,才肯冒出芽尖来,可等再晚些,大雪封了山,这路不好走,陶衣如便不会再冒险去采这几味药了。

    因此这几日,两人常是天刚亮,便背着竹篓往那山上去,直到近黄昏的点,才赶回山下小院来。

    沈却跟着陶衣如来回几次,对这往返的路倒也便颇为熟悉了。

    这日陶衣如带着老太太到隔壁村去给位妇人接生,沈却便一个人背着思来上山采药去了,他身手比陶衣如好不少,不同她一道,便能走到更深一点的地方去。

    欠陶衣如的那笔银子,沈却始终记在心里,这些日子在她家白吃白住的,他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因此只想着多寻些药材回去,也好帮衬她几分。

    沈却一边往那林子深处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过了今冬,马上便是一年春节,大雪日他在屋里闲着没事,就拆些旧布衣料,仿着京都市里卖的那些绢人儿,做些布娃娃,再糊些纸鸢,等开了春,到那庙会里摆着卖,应该是有人要的。

    可越往深处走,沈却便越发觉着哪里不对劲。

    似乎总有些极细微的奇怪声响从他身后传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而且不止是一个人。

    可只要他一停下,那点声音便就凭空消失了。

    沈却顿时警惕了起来,这林子极深,在这里头七弯八绕的,很容易把人绕晕过去,于是他故意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这林间乱走了起来。

    他速度极快,又有心借着那树影遮蔽,跟着他的那些人似乎没料到自己的行踪已被他察觉,一晃神的功夫,沈却便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其中一人正要开口说话,却被另一人捏肩打住了,这人低低地:“他这是发现咱们了,真狡猾。”

    “可惜这里是我的地盘,放心吧,他逃不掉的。”

    这三人里有两个都是这山里的老猎户,自幼便在此地长大,半辈子都在此处巡山野猎,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座山里来去自如。

    两人把那瘸了腿的光棍丢下了,要他远远跟着,他如今腿脚不便,方才一路都是叫那猎户背着的,那猎户倘若不是负重,只怕也不会发出那么明显的动静来。

    其中一人挑了一棵高树,爬到树顶上举目四望,在不远处瞥见了沈却的踪迹,而后又轻而易举地顺着树干滑下,朝着同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人在西北方位上。

    而后二人便如同围猎野兽一般,一点点地靠近、缩紧,陷在那其中的沈却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直在往来时的路退去,可他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这两个资深的猎户呢?

    困在其中的沈却根本辨不清他们所在的方位,这两人的脚步声都轻得可怕,沈却甚至能听得见这林中落叶的声响,却唯独听不清他们发出的动静。

    与此同时,蹲在树冠上那人忽然从树上垂下了一根细线套索,这线几近透明,却又坚韧无比,悄没生息地,便套住了沈却背上竹筐里那正在酣睡的小崽子的脚踝。

    同时间,从另一侧接连射出了几只抹了毒的箭矢,直朝着沈却的方向而来,他急着躲箭,一时便没顾上躺在竹筐里的思来。

    他一边飞快地躲开暗矢,一边疾步接近那躲在树丛后放冷箭的那人,一脚踢翻他手中**,而后手肘一弯,跳起来勾住他脖颈。

    弯刀出窍,刀尖抵住他心窝。

    可当他行云流水地劫下此人时,却听见不远处那树冠上传来的一声低笑,紧接着便是小孩子的啼哭。

    沈却仓皇抬头,却见思来被根细线倒吊在半空中,小脸涨得通红,这山林间本就寂静一片,因此便更显得这小崽子的哭声如雷贯耳。

    见他这般,沈却的心都要疼碎了。

    “扎呀,”树上那人笑道,“你扎下去,我就割断这线,将这娃娃从此处摔下去。”

    “这么小的娃娃,头着地落下去,只怕不死也得残了,”那人继续道,“你若不想看见这崽子见血,就把手里的刀子丢了。”

    他话音落了,却没听见沈却出声,这人倒是半点也不着急,笑一笑,而后紧紧盯着沈却。

    两方默默对峙着,树林间便只剩下那崽子的哭声,思来哭得满身通红,锁在他脚踝上的那根细线也越收越紧。

    沈却指缝里还夹着几只毒针,他们距离得太远,倘若一次全放出去,倒还有几成把握,只是那人若中了针,人倒了,手里牵着的思来恐怕也得一道往下坠去。

    他投鼠忌器,压根不敢轻举妄动。

    “咱们呐,有的是时间哩,”那人继续说道,“看看是你这崽子能熬,还是你能忍得住。”

    说完他又故意晃了晃手里那根细线,小崽子立即在那半空中摇摆起来,看得沈却的心都揪住了。

    不,不要。

    就在他出神之际,背后一只箭矢忽地飞了过来,扎进了他小腿肚。

    这箭上擦了麻药,他腿上当即一疼,而后那箭上的药性攀咬上来,激地他身上一软,手上那只弯刀顿时便叫身前那人打掉了。

    那人回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鞋尖狠狠碾在他前胸:“这药本是备来猎大虫的,便宜你了。”

    后头那放箭的光棍也盈光满面地把玩着手里的**:“阿叔你说你寻常还不许我玩你这弩,我这才上手,准头也不差吧?”

    树上那人跳下来,拎着那崽子的后颈,掐着他肉嘟嘟的脸颊:“怎么生了对狼眼睛?咱们汉人里头哪有这般模样的,别是这不男不女的怪物,同这林间野狼苟合,才生出下这孽种吧?”

    那光棍也笑起来,又发了狠地往沈却身上踢了几脚:“娘的,这村里本来就没娘们愿意跟我,如今我脚也坡了,又到那牢狱里走了一遭,都是拜这怪物所赐!”

    为了将他从那狱里捞出来,他阿伯不知动用了多少关系,求爷爷告姥姥地,使了不少银子,这才叫那知府松了口。

    还要他出狱后,将他禁足在家中,开春前不许他出门来,可他怎么肯甘心待在家里?

    一想到这妖物还在那寡妇家里逍遥快活,这光棍便气得牙痒痒,日夜辗转,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沈却眼下身上药性发作,浑身都是软的,连挣了几回,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都失败了。

    “别挣了,老实点,这药原是给大虫用的,那般猛兽都吃不消,何况是你?”

    那光棍那日听了同伴口中所言,始终对沈却有些好奇,于是用手背拍开了那猎户压在沈却前胸上的脚,将他那有些松垮的前襟挑开来,竟果真闻见了一股奶腥味。

    又见他那点上一块耐人寻味的晕红,那光棍面色一变,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娘的,焦胖没骗我,他果真有奶水!”

    “什么怪物啊这是!”

    他心里那教训的念头顿时变了味,这怪物虽然表面上怎么看都是个男人,可身上那肌肤却腻滑柔软,活像个女人一般。

    这村里没女人看得上他,光棍馋女人都要馋疯了,眼盯着沈却前襟的一片风光,猥琐地笑起来:“我呢,如今也还算是个童子身呢,倒是便宜你这个下贱的怪物了。”

    觉察出他想要做什么,旁边那猎户皱一皱眉,骂他道:“阿侄,把他打残了便是了,这怎么看都是个男人,你要睡他,恶不恶心?”

    那光棍却不为所动:“不睡白不睡,阿叔你哪里晓得,这妖人能和女人一样产子,你们说,他那里会不会长得也和女人一样?”

    那两个猎户闻言,看向沈却的目光里不免也多了几分探究的意思。

    都说这男人是个不男不女的妖物,可他究竟是怎么个妖法,却压根没人见过。

    “把他衣服扒了,今儿也叫咱们开开眼!”

    他话音刚落,指尖尚未触到沈却的衣襟,身后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光棍面上笑意还未来得及收,便被一只长剑从颈边斜劈下去。

    只听“撕拉”一声,他上半截身子几乎被那剑从中间划开来了,血花登时喷溅出来,迸撒在沈却同那两名猎户身上。

    那光棍面上还维持着那半笑不笑的样子,眼里却又夹杂着几分惊恐的表情,尖叫声还卡在嗓子眼里,人便已经没了气。

    他瘫倒下去,后头那持剑之人便完全显露出来,来人一身玄色轻装,满绣的银色暗纹,腰佩紫玉,一眼便不是凡人像。

    没了束缚,沈却强撑着从地上支起来,一抬眸,却撞入了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那人眼中几分浅淡颜色,琥珀色的瞳仁有种摄人心魄的妖异感。

    眼下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溅上了几点殷红血迹,滑坠到半途,险伶伶地挂在那里,这点血色,落在他那张脸上,几乎是触目惊心的渗人。

    王、王爷……

    沈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像是毒蛇吐信,粘腻又阴冷地缠过他身躯,叫他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沾满了毒液。

    他好怕,怕得身上不自觉地颤起来。

    第五十七章

    谢时观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轻装的随从, 都是生面孔,很不起眼的两张脸, 沈却对这二人毫无印象。

    “去, ”王爷冷声吩咐二人,“把这里弄干净。”

    那两人立时会意,无声颔首, 而后脚尖点地,飞身抽刀上前。

    沈却心里挂念着思来, 此时硬是咬着牙从地上撑了起来, 而后哀哀地去扯谢时观的袍角,他启唇,无声地喊:“孩、孩子!”

    快救救他啊。

    眼见那两个提刀的死士逼近, 这老猎户也顾不上那几乎被劈成两半的侄儿了, 一边向后退去,一边把手里的那小崽子高抬了起来, 面目狰狞:“你们、你们若是敢过来, 我就把这崽子从这儿摔下去,我摔死他!”

    两个死士稍一顿, 这崽子是沈却拼死了都要护着的, 因此二人脚下这一滞, 也是在等雁王的意思。

    谢时观却冷冷地看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 仿佛他举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狸奴、一只犬儿,接着依旧轻描淡写地发号施令:“愣着做什么?不必留活口。”

    他这话的意思,便是不用理会那崽子, 死两个, 亦或是死三个, 于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差别。

    沈却当然懂,因此立即便松开了他那衣袍下摆,紧接着便拼了命地朝着他们那边爬去。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思来!

    王爷不理解,眼里几分困顿,随着他动作徐徐往前,见他小腿肚上那只箭矢随着他的动作,越进越深,血一点点溢出来,将地上那层薄薄的白雪都染红了。

    谢时观拧起眉,蹲下身按住他腿,心里又烦又恼的,最后还是松了口,抬头冲着他们那边:“小满,救孩子。”

    可随着那两个持刀的死士一步步逼近,那猎户面上渐冷,心里知道这些人大概不会再为这孩子妥协了。

    既然明白了自己如今已是死路一条,于是那猎户便当即松了手,发了狠地将那崽子往地上摔去,好在最后一刻,这猎户叫谷雨一脚踹翻,小满紧接着便矮身上前,险伶伶地接住了那崽子。

    被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思来的哭声几乎就没停过,哭到这会儿声音愈发微弱,腔调里带了几分哑,显然已是哭累了。

    沈却方才见思来悬空,心跳都要滞住了,眼眶里蓄着的泪几乎是瞬时间便滚了下来。

    这会儿一颗心狠狠又砸回了胸腔里,逼得他瘫倒在那地上,而后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谢时观抓住他后领,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半揽抱进怀中,这地上一层薄雪,被他身上的温度捂化了,混着泥土的脏水,打湿了他身上那件粗布短襦,弄得他身上又湿又脏,看上去狼狈极了。

    这哑巴眼眶都红透了,泪水失禁般滴落,打在王爷虎口上,一点点烫。

    谢时观本来满心的火,可见他这般,那些嘲讽的话忽而便止在了喉口,张口却只剩一句低低的质问:“你怎么敢跑?”

    那两个猎户身手倒不错,甚至还与谷雨、小满二人缠斗了片刻,只是那弓弩到底不适合近身战,眼下他们手里也并不拿着这二人的软肋,因此不多时,便就双双被那长刀贯穿了心脏。

    浓烈的血腥味溢上来,谢时观伸出手,很重地抹去他面上泪痕,眼泪同那溅落在他脸上的血珠混在一起,越揉越脏。

    可谢时观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惯似的,发了狠地挼着他脸颊,将他那原本便发红的眼角搓得愈来愈红。

    “哭什么?”他冷冷地笑一笑,“谁叫你逃到这穷乡僻壤里,这都是你自作自受,连这几个鼠狗辈也能制住你,丢不丢人?”

    说罢谢时观又伸出手去,沈却以为他是要掐住自己脖颈,因此下意识便往旁侧偏了一偏。

    可落在谢时观眼里,却是他有意在躲着自己,于是心里火气更盛,掐着他下巴,将他又拉回来一寸。

    紧接着便粗暴地替他拢上衣襟,这粗布料子半分不及那缎织绸料,方才便已叫那光棍扯坏了,这会儿再怎么拉扯,也是松松垮垮的,不像个样子。

    想了想,王爷还是解了身上外衣,而后不由分说地罩在了这哑巴身上。

    那带着微弱体温的罩衣盖上来,可这点温度却并不足以温暖沈却那被雪水打湿的身体,反倒唤醒了他身上几乎冻僵了的肌肤,他像是这才察觉到了冷,眼睫颤起来,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很冷么?谢时观心想,你自找的呀。

    倘若不是他及时赶来,只怕这哑巴身上每一寸衣裳都会被撕烂,而那又脏又丑的村夫会吻他的唇,甚至往他身上蹭上又臭又黏的**,把他弄脏弄坏。

    一想起这个,谢时观就气得要发疯。

    这是他的东西,那些贱人怎么敢碰?

    他开始后悔一刀给了那鼠狗辈痛快了,他应该阉了他,然后用上各种酷刑,将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再将他钉在树上,由着这林间的野兽啃食。

    还有这个哑巴,他一开始就该把他关在那院里,锁在床榻上,把他浑身上下都打满属于自己的烙印,就算折了手断了脚也好,他只该看着自己,所有痛苦与欢愉,都该是他赐给他的。

    叫那些脏人碰上一眼,都叫他恶心怀了。

    “你怎么敢跑,”谢时观那对常盈着笑意的眼眸烧起来,钳住他下巴,恶狠狠地质问,“你怎么敢的?他碰你哪儿了?你是不是还觉得很爽,很喜欢吗?看他被本王砍死了,你还挺可惜的是吧,啊?

    可无论他说什么,沈却都始终垂着眼,他眼下手脚都是麻的,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由着谢时观摆弄。

    他眼角红着,心里低低地反驳,他没有,他没有感到可惜,他也没有这般下贱。

    见他这幅蔫蔫的样子,王爷就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看来,沈却这是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山沟子里来吃苦。

    还有,这哑巴分明看起来既不娇也不软,除了那双眼睛,再没旁的惊艳之处,怎么就这般招人?

    他方才一路循着婴孩哭声寻来,一眼便看见这般情景,脑子顿时叫那愤怒冲昏了,那崽子的哭声又闹,因此他只在那光棍口中听见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

    什么“和女人一样”,什么“把他衣服扒了”“开开眼”。

    “你倒是到哪都吃得开,”谢时观看了眼那埋在他小腿肚里的箭矢,将他打横抱起,而后冷嘲热讽地,“都进了这山野里,竟还有那鼠狗辈追着要你。”

    沈却这会儿心乱如麻,听见他语气里的轻蔑,心肺像是叫人攥住了,狠狠地往下拽去。

    他没想过王爷还会来找他,更没想到殿下会亲自过来。

    那光棍的死相似乎还恍惚映在他眼前,他是知道雁王殿下的,殿下斩杀那光棍,并非是为他解恨,而是因为殿下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弄脏。

    他是他买来的奴,因此便只有他能欺负,他能罚,他能杀。

    等到谢时观回过神,要与他算起账来,只怕他的下场也不会比那光棍好上多少。

    倘若真到了那时候,沈却只希望他不要对思来动手,该死的是他,可思来却是无辜的。

    他头轻轻倚在谢时观肩臂上,许久不曾闻见的沉香调丝丝缕缕地钻进他鼻息,熟悉得让他想哭,他眷恋着这点暖意,因为也许很快就再也触不到了。

    可下一刻他却听见谢时观问身后人:“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谷雨上前半步:“山下村舍内便有家医馆,也是沈大人这些日子下榻之处。”

    这山路不好走,走到山下至少还需一个半时辰,因此王爷便抱着人坐在了道边一块平坦的石块上,而后要谷雨过来把这哑巴小腿上的箭矢拔了。

    若不及时取出,这箭头只怕会越陷越深,到时伤了筋骨,只怕这条腿就废了。

    谷雨领命,而后单膝跪下,一手按住沈却小腿,一手抓住箭尾,低声道:“冒犯了。”

    而后便面无表情地将那根箭矢拔了出来,好在这箭矢同他们惯用的不同,拔出时箭头并不会留在肉里。

    谢时观感觉到怀里那哑巴微微一抖,那伤处的血几乎是立即便涌了出来,刺得他眼睛疼,于是下意识从袖口里抽出手巾,系在他伤处,可顷刻间那绢布便叫血给浸红了。

    沈却倒是反应平平,这样的伤他从前没少受,若不是那箭上擦了麻药,叫他失掉了力气,只怕这箭矢一早便被他自个给拔出来了,再加上眼下麻药起了效,腿上疼得其实并不厉害。

    可王爷此举,却叫他心乱,也叫他茫然。

    就在此时,后头小满怀里抱着的那婴孩忽地又嘤咛了一声,随即有气无力地哭了起来。

    沈却心里一紧,知道他这是饿了要吃奶,可他身上药劲未过,只怕连抱他也抱不稳当,况且这是在谢时观面前,他根本不敢那、那般……

    听见这恼人的哭声,谢时观这才想起来还捡了这么个崽子回来,那哑巴方才身后还背着个竹筐,里头都是些棉花软料,这崽子想必正是他带上山来的。

    雁王面上阴晴不定的,垂眼看向怀中人,试探地问:“你生的?”

    沈却不敢驳,攥着谢时观胸前那一点衣料,眼神慌乱,唇颊发白。

    见他这般反应,谢时观直觉血气上涌,出离愤怒地从唇齿里挤出一句话:“你是有多下贱,跑到南边来才多久,就和人搞上了,那女的怎么肯要你?她是眼瞎了,看不清你身下那……”

    说到这里他忽然止住了。

    可沈却已经怔住了,意乱心慌地想,王爷怎么会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时候再触到王爷的视线,沈却更觉羞耻,原来那些被他藏起来的,那深晦又丑陋的隐秘,不知何时竟已被他的殿下尽收眼底了,他那在他面前苦苦维持的体面和尊严,原来早就不存在了。

    沈却觉得自己眼下就像是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人,不,应比那还要不堪一万倍。

    口不能言,已叫他自惭不已,更何况他还有这样一副肮脏的身体,畸形又残缺。

    殿下眼下会是怎么看他的?也觉得他好脏吗?

    想到这里,他已不敢再去悄悄贴近王爷了,咬着牙挣起来,可手脚却仍旧麻软着,只需谢时观走下坡时轻轻一颠,他便又再次落回到了他怀里去。

    他躲不开,因此便只好痛苦地低下了头。

    谢时观却并未察觉出他的失措,只觉得他这般沉默低头,便是默认了。

    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你怎么有胆子的?那崽子哭声倒响亮,怎么没随了你?”

    后头那崽子哭声始终嘤嘤的,搅乱了雁王的思绪,也叫他愈来愈烦,于是手上掐紧了那哑巴的腰,偏头冷声下令:“让他闭嘴。”

    小满压根没哄过孩子,哪里知道要怎么叫个这么点大的崽子闭嘴,在他眼里,要人闭嘴的法子,便只有在他脖子上划一刀。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捂住这崽子口鼻时,忽见前头那被雁王抱在怀里的哑巴望了过来,眼里哀哀地,动了动唇。

    小满没看懂,但也看得出他是在央求自己。

    因此他倒没真的动手,反而不太熟练地,轻轻晃起了那怀里的崽子。好在思来似乎是累了,这时候竟忽然肯听话了,没多会儿便再次止住了哭声。

    这林子太深了,他们方才来时有那崽子响亮的哭声为引,这会儿再想往山下走,却不是件易事了。也不知是不是绕了条远路,走了许久,也不见山下村落的踪迹。

    不过眼下也过去了近半个时辰了,沈却身上药性渐消,手上也有了些许力气,他观察着四周地势,时不时比划一下,给他们指一指路。

    几人这才总算从那山里出来了。

    下山时天上落起了雪,微风托着那薄薄的一片晶绒,恰好飘落在沈却唇瓣上,他唇上一凉,忙抬头去看王爷。

    谢时观大概是骑马来的,身上着一套轻便装束,解了那外衣给他,便只剩一件单薄中衣,压着柔缎内里。

    风一起,沈却觉得冷了,又怕冻着了王爷,几次抬眼看他,可又不知究竟该比划些什么。

    雁王这会儿倒也冷静下来了,心想着沈却不过才跑了一年不到,就算才到南边,便耐不住寂寞同人哪个女子苟合,也不该有个这般大的孩子才是。

    况且这哑巴分明很怕叫人发现他身上隐秘,就算真是同此间村女有了情,也该是藏着躲着的,哪里肯叫人看见他身上模样?

    可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上山?若是旁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放心叫他一个男人来看管?

    而且那崽子,他方才粗略地瞥了眼,总觉得这崽子有几分眼熟。

    可那小东西哭起来满脸通红,五官皱起来,丑得简直没眼看,也不知究竟长得像他见过的谁。

    第五十八章

    不必沈却抬手指路, 谷雨便轻车熟路地将谢时观引到了陶衣如家院门前。

    “殿下,便是这处了。”

    沈却顿时意识到, 自己这些日子以来, 可能一直都被这人监视着,那日来的衙内,只怕也是他给找来的。

    殿下都来了, 那林榭呢?还有,为什么殿下带了这两个面生的随从过来, 师父和师兄呢?他们出事了吗?

    正当沈却恍神之际, 谢时观直接抬脚踹开了院门,那锁门的木栓登时断成两半,“哐当”一声落了地。

    这动静着实不小, 那正在院里扫雪的老太太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抬头看见这来势汹汹的生人,忙往伙房那头喊:“阿如, 阿如!”

    陶衣如还以为是那日的光棍一家又来找茬, 因此便随手拾起铁钳,从那伙房里冲将出来, 她一眼先是看见了来人, 可随后又瞥见了被那冷眉冷眼的高挑男人抱在怀中的沈却, 面上很明显地怔了一怔。

    “呀,”她低眼看见了沈却小腿上的伤, 忙惊叫一声,丢掉了手中火钳,“这是怎么弄得?快往堂屋里来!”

    堂屋内有一张单人矮榻, 陶衣如指挥着谢时观把人放下, 王爷抱着沈却走了近两个时辰的山路, 这会儿手都快要没知觉了,因此倒也没同她计较,缓缓将人搁在了那榻上。

    而后他立身站在旁侧,冷眼看着这村妇又是去取药粉,又是到伙房里端热水,一番操作下来,急急地替这哑巴处理好了腿上的伤口后,陶衣如已是满身的汗。

    她在那榻尾坐下了,用打湿的棉巾净手,低低地去问沈却:“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山上遇见了什么事儿?”

    说着又悄悄地看一眼后头那人,沈却在他们这儿已然算是高挑的了,往汉子堆了一站,便是鹤立鸡群,可后头那男人看起来却比沈却还要高,即便只着一件单薄中衣,也能看出他身上的不凡气度。

    这怎么看也不会是个寻常人。

    陶衣如压根不敢多看,因此便只好暗暗朝着沈却挤眉弄眼。

    沈却眼下身上麻药退了,腿疼起来,又叫那箭矢折磨得失了许多血,唇颊都退了血色,白的看不出生气,总之看起来是惨极了。

    他这怎么看都是挨欺负了,陶衣如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后头那人倒先一步开了口:“我当你多好的眼光,内府里哪个婢子不及她?你就非得叛了我,逃到此地来?”

    陶衣如听着他的话,不由有些发懵。

    又听那贵人说:“那崽子也是她生的吧?多出息啊沈却,给人家的崽子当阿爷,你图什么?”

    大抵是这传进王爷耳朵里的消息同事实存在着些许出入,叫他对思来的身份产生了一点误会,沈却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干脆将错就错,抬手缓缓比划了起来。

    “卑职愿同您回去,殿下要罚要杀,卑职绝无怨念,可卑职身陷险境时,是衣如救我,恳请殿下放过他们母子二人。”

    见他不否认,也不解释,谢时观的眼角忽然浮起了一抹笑,那对狭长的凤眼微弯,而后又忽地欺近他,咬牙切齿地吐字:“你真同她好了?”

    顿一顿,又问:“你真同她做了夫妻?”

    “真给那丑东西做了阿爷?!”

    他的语调一点点加重,仿佛只要沈却敢点头,他便会立即掐死他。

    沈却一时没敢应,殿下的每个反应都出乎了他的意料,叫他的心乱了,人也乱了。

    可坐在榻尾的陶衣如却无意间瞥见了谢时观那对琥珀色的眼珠子,心里猜到了他便是思来的另一位阿爷,又想起沈却先前躲他如同躲恶鬼一般,不由得便气上心头。

    “你逼问他做什么?我与沈郎清清白白,”陶衣如道,“这崽子又哪里是我生的?你同他好,竟不知道他……”

    沈却只觉得自己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他慌忙地抬手,又急急地朝着陶衣如比划。

    不要说,不要说了!

    可陶衣如却压根没往他那儿看,大着胆子仰头冲着谢时观:“他也能怀子么?”

    她话音一落,堂屋里的空气霎时间滞了一滞,沈却近乎绝望地闭起眼,手捏着榻沿,发了狠地用力,按得指骨都泛起白。

    “什么、”谢时观慢悠悠的开口,“怀子呀?”

    “郎君还要装傻吗?你且去看看他,那崽子生了和你一般的一对狼眼,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见谢时观没应,陶衣如心里火气更盛,竟还在不怕死地质问王爷:“我只问你,沈郎藏在深山里艰难产子的时候郎君在哪儿?他破了水还要遭那泼皮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儿?靠那参汤才吊着一口心气,差点一尸两命的时候你又在哪儿?现在知道过来寻人了,我呸!”

    沈却听得脸都白了。

    可出乎沈却意料的,听了陶衣如的话,王爷竟丝毫没动怒,更没有要提剑砍死他和陶衣如的意思。

    他只是愣住了,而后低头问那哑巴:“这孩子是你的?”

    “你、生、的?”

    沈却哪里敢认,连忙摇了摇头。

    他怕死了,怕谢时观知道自己同王府中死士苟合,知道他与那人珠胎暗结,知道他不仅是个畸形,还那样脏。

    更怕他知道后,不仅会要了他的命,甚至连思来也不会留。

    但谢时观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面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轻讽与嘲弄渐渐舒展开,不知道是不是沈却的错觉。

    他总觉得,王爷看起来……好像、好像还挺高兴的。

    谢时观转头,俯身去看小满怀里那孩子,这会儿他却又不觉得他丑了,只觉得这小东西那吮着指头的模样也很伶俐,怎么看都该是他谢时观的崽子。

    怪不得那哑巴要跑,原来不是为了躲他,而是为了这小东西。

    他那满心的火气似乎都被熨平了,因此便伸出手去,想要掐一掐这崽子的脸蛋玩。

    沈却瞥见他那审视的目光,还有那手上动作,便不由得觉得心颤,顾不上那才包扎好的小腿,一瘸一拐地冲向这边,先一步抢下了小满怀里的思来。

    他不知道王爷心中所想,只以为谢时观是想要杀了思来,杀了他的孩子。

    陶衣如则跟在他身后干着急:“你疯了,才扎好的,仔细一会儿伤处又裂开了。”

    沈却抱着思来,没有多余的手再比划,因此只能看着王爷的眼,张一张唇,哀求道:“不要伤他……”

    “求你。”

    殿下这才反应过来,这哑巴估计还以为这崽子的阿爷是林榭,他这样怕,是怕他亲手结果了这“孽种”。

    陶衣如不明白他们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只把人半扶半推回到偏屋里去:“你先回榻上歇着,有什么话都等冷静下来以后,再好好说,不要乱走动了,还想不想要你这腿了?”

    沈却压根不敢进,他只怕自己一合上门,陶衣如母女便会遭殃,先是她们,而后再是自己和思来,殿下谁也不会放过。

    可谢时观此时却也跟了上来,而后挤开了陶衣如,把那哑巴推入了屋内,又重重合上了门。

    屋外的陶衣如连忙砸起门来,她虽也看得出谢时观必定是身居高位的贵人,心里也很怕,可还是喊将道:“你想做什么?开门!”

    “再不开门,我、我就去报官了,”她威胁道,“光天化日的,你……”

    她话音未落,便似是被人捂住了嘴,又叫人给拉走了。

    沈却听见动静,心跳一紧,托着那条伤腿,便想要开门出去救人。

    谢时观拦下他:“没有本王的命令,他们不会动手。”

    沈却这才在那门前停下了,更何况殿下若真想对她动手,他恐怕就是拼上性命,也不可能拦得住。

    “你就这般挂心她?那村妇也就勉强算得上‘端正’二字,可看着年纪已不小了,只怕比你还有年长些许吧?”

    沈却想要解释,可此时怀里的思来却像是嗅见了这屋中熟悉的气味,知道已回到了家里,于是便又呜呜咽咽地哭闹了起来。

    “他这是饿了吧?”谢时观忽然笑起来,“怎么不给他吃奶?”

    他知道殿下的意思,脸上泛起红,耳根也越来越烫。

    下一刻,他人便被谢时观半推半架到了那睡榻上,殿下勾起指尖,叫那床帘落下来。

    榻上的光线登时一暗,这床榻尾端还有他今晨刚换下来的亵衣,夜里不仔细濡湿了,还没来得及去河边浆洗,倘若殿下靠近,必然会嗅见上头那、那又甜又腥的奶味。

    可越不想看见什么,眼前便越要出现什么。

    只见谢时观微微一俯身,指尖轻触到那半粗不软的衣料,勾起来,攥在手心里。

    沈却真想自己是个瞎的,可惜他不是。

    下一刻,谢时观的鼻尖便抵将上去,下半张脸几乎都陷在了那衣料里,深深地,嗅了嗅。

    再抬起眼时,却见那哑巴脸上几乎要红透了,耳根也要滴出血来。

    沈却宁愿他一剑捅死自己,也不想被殿下用这种眼神看着。

    他怀里的小崽子还在哭,见他迟迟不肯动,王爷却忽然欺近了,手压着他那件亵衣撑在榻上,贴在他那透红的耳朵边上,吐息灼烫:“给他吃啊,愣什么?”

    沈却手上轻拍着思来的脊背,试图安抚他,可这会儿偏偏他怎么哄也没有用。这崽子是饿急了,再不给他吃奶,沈却也怕他饿出事来。

    因此他便只好在谢时观那仿佛要烧起来的目光底下,慢缓缓地去解那衣襟,解到只剩里衣时,沈却再也忍不住,想要转过身去,用背对着王爷。

    可偏偏谢时观却总能先一步察觉到他心思,很无赖地命令他:“不要躲,我要看。”

    殿下的指令,他没有不从的,可是、可是……

    谢时观看见他那里衣上濡湿的两处,口中不由得干渴起来:“他都哭成这样了,你这个做阿耶的,好不懂事。”

    “是解不开,还是不想解,”谢时观眉眼弯一弯,“要本王帮你吗?”

    见他要把手探过来,沈却连忙下意识往后一缩,这才肯伸出手,去解那最后一层。

    床帐里昏昏暗暗的,沈却又不想叫他看清,半下衣领,便立即叫那饿疯了的崽子贴将上去。

    因此谢时观只仓促地瞥见了一点影子,这亵衣的料子似乎极其粗糙,磨蹭得他那比往日里要娇得多的前胸上一片红。

    几分耐人寻味的绮靡。

    还有那很显眼的位置上,像被什么东西润湿了,狼狈又可怜地立着,仿佛还泛着淫艳的水光。

    第五十九章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思来在那歹人手里受了委屈, 又哭闹了一路,本就累惨了, 眼下吃饱了奶, 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却轻手轻脚地替他更换了件干净衣裳,又心疼地去揉他脚踝上的那圈红痕,这是叫那细线倒吊起来时勒出来的痕迹, 好在思来才没多大,身子也轻, 这细线倒没陷进肉里去, 只擦破点油皮,已是万幸了。

    谢时观也不说话,就坐在那床边上, 看着沈却把那小崽子塞进褥子里, 而后才凑到他身边,低眸去看:“是个小郎君啊, 本王还当他是个丫头呢。”

    不知是不是殿下的目光太灼烫, 沈却在迅速安置好思来之后,便立即抬手去合衣襟, 可他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衣带, 谢时观却忽然开了口, 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他的名。

    沈却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忙侧过身去, 惊慌地系上衣带,可这里衣太薄太透,又叫那溢出来的东西濡湿了一块, 实在很……难以启齿。

    因此他便只好伸手去拿那件解落在榻上的外袍, 可谢时观却抢先往前挪了一步, 不轻不重地压住了他要拿的那件外衣:“都弄脏了,怎么还要穿?”

    沈却畏怯地看着他。

    殿下分明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却迟迟不来质问他,与他苟且的那人是谁?也没有恼、更没有怒,反而用这般奇、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谢时观冲他一招手,要他过来。

    沈却稍一犹疑,而后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过去,殿下张着腿,抬眼吩咐他:“再近点。”

    再近,是要近到哪里?

    沈却踌躇着往前一步,却被谢时观牢牢地扣住了腰身,另一只手则托着他的背脊向下压:“让我抱抱你。”

    像是怕吵醒了后头熟睡的思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的叫沈却几乎产生了一点错觉,好像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雁王殿下,也会有那样柔软的一面。

    独独只在他面前展露的柔软……

    鬼使神差地,沈却顺势俯下身去,几次抬起手,想同谢时观抱他那样揽住他的背,可最终也只是虚虚护着,不敢再贴上一寸。

    他是恍惚了,可也没有恍惚到,不记得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是雁王殿下,这点忽然施舍的暧昧与温情,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就像是那初冬时江面上才结的薄冰,真要傻到踩上去,立即便会落入深渊。

    坠下去,便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可谢时观似乎不喜欢他这样的疏离,好像他随时都要抽身而走,那样冷淡。

    “阿却啊,”他似笑非笑地侧过脸,故意用鼻尖抵着他鬓角,轻轻地蹭,“你不在的这段时日,每天夜里,本王都在想……”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轻笑着问:“想什么?你猜猜。”

    沈却猜不出,犹疑地对上他眼。

    殿下却又欺近,薄唇几乎要碰到他耳垂:“我在想,如果能把那哑巴捉回来,就把他抱紧了、掐死在怀里。”

    沈却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折磨得你下不来床,”他继续道,“弄哭了我也不会停……”

    “我想了很久了呀。”

    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嘴里吐出的却是这般叫沈却面红耳赤,又惊慌失措的话。

    沈却衣箱里留下的每一件衣袍,无一例外的,都被他折磨过,弄得每一件都脏兮兮的,可惜后来浆洗过,便再嗅不出他留下的气味了。

    到后来,兰苼院里沈却留下的痕迹几乎全都消失了,这哑巴像是从未出现过,没人再敢随意提起,因为只要是一点点同他相关的东西,都会引来谢时观的盛怒。

    再找不到这哑巴,殿下恐怕就要疯了。

    沈却稍一抽身,便瞥见了雁王眼里那明晃晃的贪与欲,他欲望满身,却从不遮掩,饿了就要吃,从不会让自己焦渴到这般地步。

    可他眼下已经将近一年,都没有碰到能填满他无底欲壑的那个人了。

    谢时观想要他。

    眼睛里写着,身上也写着。

    可沈却像是被他赤裸裸的眼神烫着了,又惊又怕地缩回了目光。

    殿下怎么……怎么这样了?

    他想躲,可谢时观却偏偏把着他脊背腰身,叫他挣脱不得,因此便只好僵在那儿,由着他一寸寸地下压。

    指尖触到他脊骨末端,却忽地又停住了,谢时观看见了他那被雪水弄脏的衣角,忽地又想起了山上那三个卑贱下作的东西来。

    殿下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身上脏了,”他一点点地松开他,语气不像是在同他商量,更像是谕令,“去洗一洗。”

    “洗干净。”他又说。

    *

    有些方子需得辅以药浴,因此在这小院里,用来泡澡的木桶也是有的。

    谢时观立在院里,挑挑拣拣地要那两名死士把那浴桶刷洗干净,王府里有建好的池子,就是侍卫婢子,也都有可供沐浴的澡堂子,所以这竹制浴桶在殿下看来,着实很寒酸。

    只是在这偏乡里,能寻到这么大一只浴桶,已然算是殷足人家,除非是撞上年节,亦或是碰上什么大日子,连陶衣如他们都不舍得用这木桶沐浴。

    一是麻烦,这一只浴桶,往往要烧好些趟水,才能装到半满,她们都不是闲人,日日都有活等着干,哪有精力去侍弄这桶?二是这么烧水,也着实是很费柴火。

    备好了热水,殿下便要小满去向那被锁在屋里的陶衣如要澡豆,隔着一扇小窗,陶衣如没好气地反问:“澡豆,什么澡豆?你们北人可真讲究,要洁体,只管去地里砍些秸秆来,烧一把灰溶在热水里便是了。”

    小满却还是那句话:“我家主子说,香粉没有,澡豆也勉强。”

    陶衣如简直莫名其妙:“你们且去这乡里问问,哪家有备着澡豆香粉的?那是富庶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咱们这儿连块胰子都是稀罕物,都是汉子,草木灰怎么就不能将就了?”

    小满不知变通,雁王吩咐他去讨什么,他便非要到手不可,同这小寡妇鸡同鸭讲了半天,到最后还是谷雨拿了只银簪来,往她手里一放。

    “这是下走在镇上买的,同娘子髻间的那只恰好能凑成一对,娘子且收下,偶尔换着戴戴也好。”

    说完了,他又温和地笑一笑,随即问道:“我这阿弟不懂事,说不明白话,倒不是有意要叫娘子恼,我与阿弟来,只想问问娘子,除了这草木之灰,此处还有旁的什么可用的?”

    他说话时恭而有礼,陶衣如心里的怒火总算也下了一半,转身去妆奁里取出了一小盒肥珠子来:“这是我往日用来濯面的。”

    谷雨正欲伸手去拿,却见她把手微微往回一收:“我问问你,你家主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那哑巴呢,怎么也不见人了?还有,你们都将我与阿娘关在这房中半个时辰了,打算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谷雨笑而不答,只伸手要那小盒子。

    陶衣如冷哼一声:“你听好,就算是那京都里的王侯将相,也万没有这般倚势欺人的道理,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法度?还有没有纲纪?”

    “我家主人便是纲纪法度,”谷雨应声道,“娘子若想活命,便不该多问才是。”

    陶衣如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他又道:“若非是怕沈大人伤心,娘子眼下应不能张嘴说话了才是,还请娘子莫要叫下走犯难,更不该让沈大人为难。”

    他话里几乎连威胁的意思也没有,倒像是只是在陈述事实,陶衣如心里稍作权衡,便知如今他们都是这砧板上鱼肉,再拿糖作醋,恐怕也不会落得什么好。

    因此只好服软,把那盒肥珠子递给了他。

    得了那澡珠子,小满跟在他后头,一直欲言又止的,好半晌才开口问他:“谷雨,你脸呢?”

    谷雨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一只银簪换这澡珠,怎么看都是她占了便宜吧?”

    小满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说你脸,怎么不带那面皮子?”

    “哦,”谷雨搓了搓自己那张脸,难得叫这张脸出来透透气,他却总觉得有些不习惯,难受得紧,“方才叫殿下给缴了。”

    才刚他先一步跟上山去,又怕接不到殿下,因此便只好守在半山上候着,雁王瞧见他面上这皮子时,脸先是黑了黑,而后便要他立即撕了。

    谷雨虽不知所以,但还是乖乖取下了面具。

    “你这张脸,叫沈却瞧见过没有?”

    他才刚要答,便听那林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道婴孩的哭声,担心是沈却出了什么事,雁王便带着他们急急赶去了,因此直到现在,谷雨也不知殿下忽然要缴去他的脸,究竟是出自什么缘由。

    “殿下要那皮子去做什么?”

    “谁知道,别多话。”

    偏屋内,水汽氤氲。

    殿下挑起床帘,解开了那哑巴手上的束缚,他生怕他再给跑了,因此就是出去下个命令的事儿,也要将他绑牢了。

    紧接着,又俯身将他拦腰抱了起来,沈却长这么大,几乎没叫人这么抱过,那忽然凌空的失重感叫他心跳一紧,下意识便攀住了谢时观的脖颈。

    王爷抱着他走到那盛满热水的浴桶边上,而后低低开口问:“是你自己解,还是本王伺候你?”

    沈却愣了愣,没立即作答。

    “嗯?”

    谢时观没耐心,才等了这半刻,便就等不及了,干脆连人带着里衣,全浸到了那水里去。

    这水温太高,进去时沈却明显地颤了颤,透出来的肌肤很快便红了,而那被完全打湿的里衣则紧紧贴在他身上,像是蒙了层雾。

    这浴桶里放了只矮竹凳,热水没到了沈却肩下两寸的位置,热气蒸腾,烫湿了那哑巴的眼。

    湿漉漉的叫人疼。

    他那只裹了纱布的伤腿不好碰水,谢时观便把着他脚腕,要他把那只腿架在桶沿上。

    这般不妥的姿态,实在叫这哑巴难堪坏了,恨不得整个人都往水里沉。

    “都穿着,”谢时观忽然俯下身,与他鼻尖相抵,明知故问,“要怎么洗干净?”

    …………

    那条湿透的亵绊被褪了一半,堆叠在沈却埋在水中的那只脚腕上,他身上分明半点灰也没有,可谢时观却非说他脏。

    沈却不爱碰自己,尤其是那处,那是他的屈辱,亦是他平时最厌恨,最不愿意看的地方。

    也正因为从来不碰,因此才不过两下,他便忍不住了,两手把这桶沿,才不至于滑下去。

    谢时观俯下身,吻他的眼角,再吻他的鼻尖,最后是他的唇,弄得他哪里都湿了,哪里都烫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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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这澡泡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把沈却的手脚都烫软了,那撑在桶沿的手也逐渐没了力气, 到最后还是叫谢时观捞着给抱出去的。

    原本还睡在榻上的思来不知道叫谢时观给挪到何处去了, 小床上这会儿空空荡荡的,沈却心跳一错,惶遽地望向他眼。

    像是看出了这哑巴的慌乱, 谢时观倒很好心地开口安抚道:“先送到那村妇屋里去了,不然一会儿吵醒了闹起来, 又要你哄。”

    沈却知道殿下没必要骗他。

    他若真想要他父子二人的命, 不过抬抬手指的事,用不着扯谎来哄他。

    可就算没了思来,这原本只够一人睡的小榻还是又小又挤的, 实在很难容得下这手长脚长的两个男人, 因此谢时观便只能委屈自己,侧身紧挨在这哑巴背后。

    沈却今儿一整日, 又是劫后余生, 又叫殿下摁在水里弄,这会儿累得眼皮也抬不起来, 好几次想闭眼, 可又畏着抵在他后头的那人, 怎么也不敢睡。

    身后那人那样烫,像焐着一身的火。

    沈却僵在那儿, 没敢乱动,方才还泡在那浴桶里时,他身上那件叫热水浸透的上衣来不及脱, 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谢时观却仍不肯放过他, 蹭过、磨过,还不肯停。

    他受不住,就那么轻轻推了推,紧接着那上头便留下了一圈报复性的牙印。

    虽没见血,可也好疼。

    沈却很听话,殿下向他要什么,他都不会拒绝,至多是片刻的犹豫、迟疑,但到最后,他一定都会拼尽全力去给。

    可他越是听话,雁王殿下便越要得寸进尺。

    “方才全是本王伺候的你,”谢时观半点没觉得倦,说着话呢,那只微凉的手便又再一次探进了沈却的单衣里去,“你怎么都不知道要报答我呢?”

    沈却眼下身上穿的还是殿下带来的贴身衣物,那粗制滥造的麻布谢时观自己看不上眼,也不许他穿。可他这里衣对沈却来说着实有点大,衣带分明已系紧了,却还是松松垮垮的。

    王爷一寸寸往上,舌尖碰到他才刚咬过的地方,沈却立即疼得缩了缩。

    “你这里是不是……”殿下轻轻呢喃了一句,语气里带一点笑,又夹着几分惊讶,“还会再长吗?”

    明知他出不了声,眼下又隔着一层衣料,看不见他唇,更看不见他抬起的手,这哑巴压根没法应,可殿下就是要问。

    一直问,却不要看他答。

    那领口未松,从沈却的视线看去,便只能看见衣领下方那鼓起的轮廓。

    他隔着衣料去碰谢时观的脑袋,想要叫他出来,可又不敢下重手,只是不轻不重地推一推他,殿下却和压根没察觉似的,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等弄得高兴了,谢时观才终于肯退出来,凤眼弯着,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问:“怎么?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

    沈却半撑起身子,顿了顿,又羞悱地错开眼,缓缓手动:“他夜里饿了要闹的,不要都……”

    停在这里,他好像比划不下去了,可那坏人却故意装作没看懂:“说什么?”

    沈却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迟缓地:“给他、留一些。”

    “给谁?留什么?”谢时观贴着他额发,又抬起下巴,很恶劣地撞一撞他鼻尖,呢喃着问,“留什么啊,你不说明白,本王怎么会懂?”

    谢时观喜欢看他羞,他越是羞,殿下便更想要逼他看自己的眼,又成心地要害他红脸,声音压得那样低、那般缓,像是故意在唇齿间滚过,才肯吐出来:“你不会说,那就指一指,指给我看呀。”

    沈却便只好抬手去指,才抬起来,便被他牢牢地攥住了腕子。

    于是他又听见他笑:“不是都给他留了一半了吗?还不够?”

    他故意的。

    每句话、每个词,甚至于每个吐息之间,都明晃晃地写着蓄意抟弄,可偏偏沈却对他一点也生不起气来。

    ……

    顾忌着沈却那条伤腿,谢时观并没有一上来就把力气用死,再加上这榻又太小太挤,他只能放慢动作。

    林榭从不会这样慢,总是急急地就把他吃了,沈却没受过这样循序渐进的体贴,因此人顷刻便软了下来。

    只有在谢时观手里,他才会心甘情愿地变得驯顺。

    因为那是谢时观,那是他的殿下。

    可他虽然才刚叫那热水烫出来几回,但谢时观还是太凶了,他好几次都没吃住。

    殿下一急,便又显露出了本相,他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是怕才一见面就招惹得这哑巴恨他,这才装模作样地当了会儿“君子”。

    “不要推我,”谢时观轻声支使他,“你会不会啊?”

    嘴上是轻声细语的,可手上却半点不留情,害得那哑巴气息一滞,眼眸立时便红了。

    他求索无厌、欲壑难填,一身的洗不干净的嗜欲与妄求,本来一直藏得好好的,却叫这哑巴无意间,失手撕开了一道口子,本来立时补好了,倒也并没有什么。

    只是没想到这始作俑者竟然逃了,谢时观便只好任由那道口子越撕越大,如今已到了无可弥合的地步。

    殿下伸出手,在他脸上触到一点湿漉,问的却是无比正经的话:“你给那崽子取了名吗?”

    “叫什么?”

    沈却攥着他手腕,指尖抖着,很艰难地在殿下掌心里写:思、来。

    “思来?”谢时观笑着,语气却很霸道,“谢思来,不好听,不叫这个。”

    沈却刚想问他,为什么要姓谢,可身后人却忽然抵上来,骤风急雨般撕咬着他,叫他连喘息也做不到了,哪里还能再比划些什么。

    吻过了,殿下便抵在他后颈上,鼻尖轻轻蹭着他颈上的香。

    哑巴后颈上有一点浅浅的小痣,长在正中心的位置上,谢时观觉得这哑巴实在很坏,连颗痣都故意长得这样勾人。

    “我方才算过了,一岁十二月,姑且算是三百六十日,你逃一日,便至少欠着本王三回。”

    他似乎很认真地在算账:“总共欠本王一千零八十次。”

    “这么多啊,你要怎么还?”

    沈却眼下浑身都汗湿了,把鬓角弄湿的不知是他的汗还是眼泪,听见谢时观的话,他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殿下本来便没想着让他答,不过是故意找个借口来作弄他,因此还不等那哑巴琢磨明白,他便把住他后颈,在那小痣边上,恶狠狠地压下了一圈牙印。

    他咬得很深,沈却越是挣,他便越不肯放。

    这哑巴舍得离京一岁,几百个日夜,也不知有没有叫旁的什么人染指过,大着肚子,那般姿态,他却一眼也没看过。

    殿下越想越觉得生气,心里的坏主意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

    *

    沈却浑身都湿了,水里刚捞出来一般,狼狈得不能看了。

    谢时观却毫无愧疚之意,随手到自己带来的那堆换洗衣物里头扯出来件宽袍,给他披在身上。

    沈却确实是累了,连眨眼都没什么力气,殿下怕他病,因此便发了善,打算今夜就先饶过他。

    可那件宽袍才刚覆上去,谢时观便又觉得自己这件袍子实在很衬他,于是欲|念再起,殿下立即便又打算收回自己这点摇摇欲坠的善心。

    才要进去,便忽闻门外传来了一道由远及近的婴孩啼哭声,沈却心跳一紧,立时便支起身子来,谢时观按着他手,将他往榻上压:“不要管。”

    沈却哪里能不管,当下又是着急,又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殿下,而后拢上那宽袍,便一瘸一拐地起身开门去了。

    他起得太急,手脚又软得彻底,急急地下床去,差点跪下了,好在谢时观及时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抱怨的语气:“急什么?才这么会儿功夫,又哭不坏。”

    两人一道去开了门,沈却着急地把那哭得满脸红的小崽子抱过去哄,雁王殿下却立在他身后,黑着张脸。

    “好端端的,怎么把他给弄哭了?”兴师问罪的语气。

    谷雨被他看得脊背发凉,低声辩解道:“那陶氏娘子说,这崽子是饿了。”

    “才喂过,怎么就饿了?”谢时观将信将疑的,丝毫没考虑到方才这崽子吃奶时天还没黑,“夜里还吃什么东西?娇气。”

    说着便甩上了门,惊得沈却怀里的思来又是一声嚎哭。

    谷雨在门外停了会儿,他本来是想抱这崽子过来,再顺便开口向殿下讨一讨那张皮子的,可谢时观却几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而且,殿下怎么衣衫不整的?那哑巴又怎么会披着殿下的衣裳?那样长,都曳地了,怎么看都不大合适……

    他原还以为雁王这般急急地赶来找人,是因为这贴身近卫揣着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想了一想,脑海里紧接着便冒出了点奇怪的念头,谷雨忽然便不敢再往下想了。

    才刚被殿下训过,他是万没有胆量再去敲门要那皮子了,因此踌躇几步,便就夹着尾巴准备溜回去。

    蹲在檐上望风的小满见状,忙从上头跳下来,拉住谷雨问:“我适才好像听见了什么……”

    谷雨连忙捂住他嘴,把他往院角拉,低低地骂他:“别胡说,你是个聋子,什么也没听见。”

    “我不是聋的,”小满丝毫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坦直道,“我耳朵好着呢。”

    谷雨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你只当你是聋了,”谷雨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低声警告他,“什么都不要说,否则仔细你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不懂的话看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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