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莞定了定心神,再睁开眼时,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她唇角轻扬,抬起头时,眼眶里竟然盈满了泪。
她哽咽着哑声道:“在娘娘面前,民女不敢有所欺瞒。实不相瞒,民女这嗓子确实毁于多年前的一场火灾;但脸上这疤却并不是伤痕……而是从娘胎带出来的印记。
这些年民女孤苦无依,害怕遭人青眼,所以轻易不敢说出真相,只说是因灾受的伤。可眼下既然说起婚姻大事了,民女也不敢不说了。
若有哪户人家知晓了真相仍愿接纳民女,那民女定然结草衔环,甘愿为他生儿育女,操持洒扫……”
“这……”雍王太妃犹豫了。
她确实不在意江菀的长相。
在她看来,女人的容貌是无关紧要的,当正妻么,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身份低些也无妨。这江家姑娘瞧着性子坚毅,行事也落落大方,还有一门手艺。便是嫁不去什么大富大贵之家,配个老实上进的后生还是绰绰有余的。即便日后夫君若有那心思,纳几房美貌的小妾便是。娶妻娶贤嘛!
可容貌被毁与天生的胎记就完全不一样了!
娘胎里便带出这般印记来,还长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可不就说明此女天生不详么?那可是会引来灾祸的啊!
再联想到她少年时期全家蒙难,只她一人存活于世……保不齐便是她不详的命数招来了祸端!
这样的女子,再贤惠再美貌都不会有人敢往家娶的。她若是出面替江菀说媒做亲,那不是积福,反倒是作孽了!
这样一想,太妃娘娘心中那保媒拉纤的心思瞬间就淡了,甚至巴不得这个扫把星早点离开她的雍王府……
被扫了兴的雍王太妃也没了兴致,宴席开始了没一会儿就推说乏了,要先行离席。
贺沁芳本想说些什么,但雍王太妃却一个眼神扫了过去。
“沁芳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收收心思准备嫁人了,以后没什么事情,也不必总往王府这边跑,倒叫人笑话贺家的女儿没规矩。”
贺沁芳猛地一窒,雍王太妃的眼神锐利,还带着些探察一切的机敏,仿佛她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全都无所遁形一般。
太妃娘娘冷笑了一声便离了席。她这个表侄女,心太大了,手长到都伸进了王府,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
打从王府回来之后,江菀就情绪不佳,刚进了院子就推说累了,只和苏祁打了声招呼就要回房。
“菀菀。”在她进门之前,苏祁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其实太妃娘娘人不坏,她没有恶意的,只是……”
才起了个话头,便听得江菀嗤笑了一声:“人不坏?她当然人不坏,就连我这样身份的人,她都毫不嫌弃,甚至还想替我保媒拉纤。何止是人不坏,便是活菩萨也不过如此。”
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怒意,只有淡淡的嘲讽夹杂其间。
“菀菀?”苏祁有些心慌,直觉是自己说错了话,才惹得江菀不快。
江菀眼底的倦意一闪而过,很快缓了口吻:“算了,你说得也对。太妃娘娘只是好心,想为我找个归宿。倒是我的不是,拿胎记的事故意吓唬她。
其实这么些年,我也早该习惯了。比起那些把我当妖孽看待,动不动喊打喊杀的人,太妃娘娘确实已经很好了。”
江菀胸膛微微起伏,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堆刚刚送到内院还未及收拾的礼物上。
苏祁没有错,太妃娘娘也没有。她不但没有怪罪自己,还客客气气地把她们送回“江南”,甚至给了她们丰厚的赏赐和礼物,不是么?
让她不快的……不过是一些不太美好的时光罢了。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事,原来还藏在心底。
“菀菀,你在生气。”苏祁笃定道,“你在怪我。”
“是啊!我在怪你。怎么,我还怪不得你吗?”
江菀的目光转了回来,黑亮的眼瞳里满是苏祁看不懂的情绪:“阿祁,我方才刚想明白,今日这一切,全都是你的安排吧?
你这样谨慎的人,怎会在王府的演出上出那么大的纰漏?见到‘江南’有难,我必是会出头的。贺姑娘被我抢了风头,定然会故意为难我。你知我掐尖要强从不服输,若遇人刁难,我反倒会迎难而上。
偏巧,太妃娘娘就欣赏这种性子爽利的姑娘。而她欣赏谁就会为谁作媒,今儿若不是那贺姑娘存心搅局,只怕她当场便要给我定人家了!若是太妃娘娘金口一开,我还能有机会推拒吗?
阿祁啊阿祁,我竟不知你如此厌烦我,这般处心积虑,就为了赶我走吗?”
苏祁脸色发白:“菀菀,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菀的嘴角却微微上挑:“哦?那你是什么意思呢?自始至终,结契的事都只是我一头热。你不过是像以前一样,依着我、宠着我罢了!你其实早就厌烦了我,巴不得找个由头摆脱我,太妃娘娘此举正合你心意——”
“不是的!”苏祁大声打断了江菀的话。
苏祁的手撑在廊柱上,低垂着脑袋,声音又轻了下去:“我……我只是不想你后悔罢了!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若还想特立独行……更是难上加难!你愿与我相伴,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我……”
她只是不希望菀菀后悔,想让她可以拥有一个不一样的选择罢了。
今日宴席上,来的都是雍州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江菀在今日的宴席上露了脸,又得到太妃娘娘的赏识,几乎就可以说前途一片敞亮。
有太妃娘娘出面,定会替她挑个年轻有为的如意郎君,而在场的这些人家,便是为了太妃娘娘一句赞赏,也都会诚心诚意接纳江菀进门。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感激!”
江菀的脸白得像纸一样:“你还当我是任性的孩童?你以为我独闯天下八年,仍不知世道艰难、女子难为么?你是不是……是不是以为……我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为图安稳才回来赖上你的?!”
江菀越说越哑,说到最后竟是声如破锣,让人不忍细听。
苏祁此时哪里还不知自己做了错事?她看着江菀苍白的脸色无比心疼,犹豫着开了口:“菀菀你……”
她想知道——菀菀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当初……她又为什么会离开?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院内的胶着。
柳青黛的声音响在院门外:“班主!石家递了帖子来,三日后石老太君的六十大寿,想请您过去一趟。石家按戏班惯常的价格多加了一倍银子,帖子上还盖了太妃娘娘的金印……这生意,咱们接么?”
“不接!”
“接啊!当然要接!”
苏祁与江菀几乎同时开口。
苏祁的眉心拧成了结:“菀菀?!”
江菀却已然恢复了平静:“石家的少夫人就是今日那贺小姐的嫡亲姐姐。我们才开罪了贺小姐,若是再连贺夫人的面子也给抹了,才是真得罪狠了太妃娘娘。以后怕是别想在雍州城待下去了。”
苏祁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可你也知道,石家与我们‘江南’……早先就有过纠葛。师父在世时发过誓:但凡‘江南’弟子,不得接石家的生意!”
“老头子定下的规矩,这我当然知道。”江菀侧过头看她,眼中带着苏祁从未见过的冷漠,“可那早已是以前的事情了,你早已不是‘江南弟子’,你现在是‘江南班主’!老头子定下的规矩,几时能限制得了“江南”的班主了?”
“菀菀你……”
江菀的唇边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阿祁,你别以为我这是在跟你赌气。老实说,‘江南’与石家的恩怨都是十多年的事了!当年的规矩也早不该作准。
石家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咱们开门做生意的,难道每一个客人都得保证家室清白咱们才接吗?老头子当年倒是不畏强权,可他最后落着好什么下场了吗?
阿祁,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得为‘江南’的人考虑。这么多人指望着你呢!她们可都是要在雍州生活下去的。你实不该为故人定的陈年旧规,白白开罪了雍州现在的掌权人。”
“你……真是这样想的?”苏祁打量着江菀,就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江菀沉默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天色已早已黑透,院子里的灯笼都点上了,唯独他们这个小院还不见一星烛火。
外面的光透过屋檐打在江菀脸上,人间的烟火似银河般照亮了她漆黑的眸。
她抬脸望向院外,完美的半边脸便清晰地落在了苏祁眼里。那般美艳不可方物,又那么看不真切。
终于,江菀又开了口,声音喑哑低沉:“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活得恣意又快活。可是阿祁,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有些事,我们应该承担了。”
“可石家……”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都这么些年了,物是人非,再计较那些陈年往事又有何意义?石家本就是雍州的大户之家,我们要在雍州立足,总不好一直与他们结仇。
阿祁,你即说过,我也算是‘江南’的主人,那么今日这事便由我做主吧。那些陈年旧事,往后就不要再提了。”
江菀如叹息般低诉着,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看透一切的淡然。
苏祁静默良久,忽然掩面自嘲地笑了:“想不到居然有这么一天……竟是你来劝我……菀菀,你果然长大了。反倒是我,还是这般无用,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要让你来替我操心。
也罢,既然这是你的意思,那我照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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