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十一年的清明。
江南如往年一样有下不完的细雨,山中杳霭流玉,入目处是湿漉漉的一片,即便如此,也没有挡住百姓们扫墓的脚步。
小船或是马车,再不济也靠着两条腿,路途再是难走,也要遍谒先人,表达追思。
今日的毛毛细雨不必撑伞,大家在雨中自在行走,往日少人踏足的山林此刻往来热闹,互相打着招呼,一道赶路。
温家父女是乘着马车来的,但因为车轮子坏了要修,他们就来得晚了些,和赶早的大部队没有碰上。
马车走到半山腰就没路了,两个人带着两个奴仆,一个杂役一个婢女寻了小路上去。
温绰玉的阿娘就睡在了这青山绿水间,相比别家聚在一处成了墓园,她的墓显得孤零零的。
这个方向去的只有他家一个墓,去年开出小径很快又被长出的草木覆盖住了,每年都要重新开路。
一行人轻车熟路地往上走,山中还有那座见一眼能看尽里头的小庙,不知伫立多少年了,都是青苔和藤蔓,几乎和山林长在了一起。
扫完了墓温老爷惯常要和温绰玉的阿娘说一会儿话,回去就更迟了。
下山的时候,突然就变成了急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爹,咱们赶紧去那间小庙避避雨吧。”温绰玉指着下方。
他们顺利跑进小庙里避雨,四人站着仰头望天,山林遮天蔽日,处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被雨洗得发亮,众人似在一座宏伟的碧色宫殿之中。
“你娘病的时候,就说要个安静点的地方,我怪她说丧气话,现在这样也好,等我去了,你就把我葬你娘边上……”温老爷扫墓回来,有些伤怀。
温绰玉听不得他这话:“爹你说什么呢,我还想好好孝顺你呢,你得活到一百岁才算数。”
“长命百岁,你娘得等我多久啊,等你嫁了人,我看一眼外孙,差不多就能下去告诉她了。”
温绰玉不再理会温老爷的胡言乱语,而是转身走开,往小庙里头看去,这里连个佛像都没有,只有斑驳壁画,好像是文殊菩萨,两旁还写有佛偈。
“光明遍清净,尘累悉蠲涤……”她轻声念起,知道是《大方广佛华严经》里的句子。
温绰玉浑然不知,她念字的响动惊动了藤蔓掩盖下的人。
只见树藤忽然动了一下,她吓得退后,喊了一声,还以为是山中的野兽。
然而那树藤动了一下又归于寂静了,门口的人赶紧过来,还是仆从大着胆子掀开了树藤。
“老爷,是个人!穿得好像是……衙门的衣裳,还受伤了。”
闻言众人松了一口气,这几年世道越发不好,各地匪乱闹得凶,温老爷就怕窜出山匪。
“莫不是办差遇到了危险。”温绰玉听闻这人受伤了,语气有些担忧,“还有气儿吗?”
“有。”
温老爷说道:“既然是官爷,那就带回去看看能不能医治吧。”
于是唯二的两个男子将人从树丛里拖了出来。
待看清那张脸时,众人动作又顿了一下,相互看了看,眼中有些不大确定。
“小姐,这位官爷长得真……”
温绰玉接过话头:“不像办差的,像化形来骗咱们的山精妖魅,清明出现,实在蹊跷。”
这正是众人心中的想法,谁也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一听温绰玉的话,只觉得周围都阴森森的,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都特别诡异。
“那咱们还带回去吗?”温老爷迟疑地问了女儿一句。
温绰玉噗呲一笑:“当然得救人啦,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怎么就信了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文殊菩萨看着咱们呢。”
温老爷作势打她。
雨势在这时候小了,他们把这山中出现的陌生官爷带回了马车上。
官爷瞧着又高又瘦,身板当真扎实,搬好人后,温老爷坐上马车累得不想说话。
温绰玉偷瞧了昏迷的官爷一眼又偏开,如此往复,像是怕被昏迷的人抓住似的。
他只是静静垂头闭眼,睫毛纤巧得像一勾弯月,眉骨和眼窝形成精致漂亮的凹角,鼻梁高挺如玉琢出,唇瓣褪去血色,仍能瞧见淡淡的粉,似人非人,似妖非妖。
“爹,他长得也太好了些……苏州衙门没听说来了个这样的人啊。”她悄声说。
温老爷瞟了一眼,语重心长道:“闺女,你阿娘也把你生得很好看,不用羡慕别人。”
她哪里嫉妒了,温绰玉不想理他。
马车内的人不再说话,温老爷闭目养神。
仆役打马启程,婢女坐在外边。
温绰玉视线又溜到官爷身上,仔细地瞧着他的伤口,才最大的一团血洇在腰上,伤口新鲜。
血竟还在流给不停,把座位都染红了,情势已经十分危急了。
看得她皱紧了眉头,忍不住伸手撕开他腰上的面料,
温老爷听见声音,睁眼一看,女儿把男子的衣裳撕了,面色登时红白交加:“女儿,你莫非真被这精怪蛊惑了?”
“爹,来不及了,他坚持不到看大夫了,让马车先停一下。”温绰玉边说边从荷包里拿出针线。
若是不及时处理,血再流下去,只怕要没命。
她知道这么大的伤口大夫会怎么处置,自己也是个绣娘……
犹豫不得了,再是潦草也比什么都不做好,用沾湿的帕子将他腰间的血污擦干净,血还在流。
温老爷这才看清,确实严重,瞧一眼都肉疼。
他找出一个小药箱,“打你小时候生病,这马车里就备了药,你看着用,小心别扎着自己,爹先下去了。”
说罢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温绰玉没理他,找到止血散后不要钱地往伤口洒了上去,等血不再流了,她果断地将绣针用祭祀的酒洗干净,在烧烫。
深吸了一口气,她稳住手刺入了第一针。
缝了几针之后,这人的腰腹忽然绷紧,肌线更加分明。
温绰玉以为这是无意识的反应,自言自语道:“别动哦,别动,崩断了针就麻烦了……”
萧兰烬醒过来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小姑娘乌黑的发顶,额角带着小绒毛
她埋首在自己身上,有刺痛传来,萧兰烬的身子一瞬间就要暴起,将人掀翻出去。
结果她头也不抬地说着让自己别动的话。
看清她在做什么,萧兰烬勉强稳住了,只是身下素白的手攥成了拳。
恍然昏迷的时候听到的好像也是她的声音,清澈悠长的两句佛偈。
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人救了,萧兰烬静默下来,漂亮的眼睛无声审视起了这个低头,认真缝补他血肉的姑娘。
萧兰烬从不让人近身,更没有这种被别人帮他按着伤口,针线在皮下穿引的时候,她指尖陌生的触觉比疼痛更清楚,而萧兰烬对伤痛早习以为常。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了她蜻蜓发簪上,随着她的脑袋轻动,像在飞舞。
因为太过专注对待伤口,温绰玉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连见到男子皮肉的羞涩都慢慢消失了。
见他腰上的肌肉果然放松了下来,她心情放松下来。
等伤口全部缝上了,温绰玉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有剪子,她只能低头咬断了线。
却不知这低首的样子被人尽看在眼里,温热的气息轻拂,像是在亲吻他的伤口,萧兰烬的眼神变得幽深难言。
收拾好了伤,温绰玉无意抬头看了昏迷的人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了,正安静地看着她。
温绰玉吓得打了一个嗝,等反应过来忙捂住了嘴退开,整张脸都红了个彻底。
意识到什么,缓了很久,她才红着耳朵,将干净的帕子递给了他,“官爷,把伤口擦一擦吧。”
她低着头,未见萧兰烬因那“官爷”二字微起了一下眉,看一眼身上的伪装,有些了然。
萧兰烬望着小姑娘红透的脸,有些难以形容见到温绰玉正脸时那一瞬间的感觉。
鲜活又清明的人,清澈如水的眼睛,让他似被点中了膻中穴,微麻了整个胸腔,脸红的样子……
乖巧和怯懦,像小动物,藏墨阁没有这样的人。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让他对眼前的人产生了好奇。
萧兰烬在尘世行走不多,见过的多是将死在剑下之人,这种感觉他从前没有,也不懂,索性略过了。
见他迟迟不接帕子,温绰玉以为是自己唐突了。
抬眼看去,那只手才抬起来,修长瘦削,因缺血变得青白微凉,隔着帕子与她的手一触即离。
温绰玉第一时间收回手,按在狂跳的胸口上,脸更红了。
马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温绰玉小心地问:“官爷,我缝伤口的时候,不疼吗?”他都醒了,却一声没出。
他终于开口:“你说不能动。”
这是萧兰烬说的第一句话,温绰玉一直记得那时听到的感觉,入耳的声音比溪泉幽静,比寺钟动魂,真是好听极了。
温绰玉呆看了他一阵,没有回应。
萧兰烬也在看着她,眼神说不上严厉,也没有不耐烦,而是平静得如倾泻了万顷星光的海。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他们会来寻你吗?”
不知怎么,被他瞧着,温绰玉说话总含着声儿,温吞得跟平时一点都不像。
他剔透流光的眼瞳动了一下,浑然是美人横波的模样,“家中只有我一个人。”
还没成家啊……
温绰玉手搭在膝盖上,有些的晶莹指尖小幅度地轻快晃悠,扬起的肩膀又放平,小声问:“那官爷是在哪里衙门当差呀?”
“我……”
萧兰烬话未说完,面目一凛,有带着锐器的人往这儿来了,他沉声道:“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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