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仙门法会”其实是一个统称, 由几家大宗门联合召开,也有不少小门小派乃至散修旁听参与。这种法会不定期召开,时间由发起方确定, 随后以传播名帖和门派间通信的方式传播向四面八方。
法会的主要目的是解决一些“需要公开讨论、难以由一个或者几个门派单独处理的复杂问题”,蒋钧行还记得上一次开会时的场景, 那并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场合——上一次法会的目的是,集中解决一些高境修士陨落所自然形成的秘境。
而“高境修士的扎堆陨落”究竟由什么原因导致,他们每个人都非常清楚。
如今法会要重开, 又是和新舟师妹有关,让蒋钧行难得有些道心不定的错觉。
“霞山是什么打算?”
他直接去问了张飞鹤:“要请师父重新出关吗?”
“她老人家闭关这么久, 没必要突然打扰吧?”
张飞鹤两手一摊:“也由不得我做主,要看看其余几家的安排——他们那儿的摇光真仙若是都出面, 我就也厚着脸皮去敲敲师傅闭关的门。”
言下之意,霞山的局势暂时还可以由他们几个人来做主。
张飞鹤是名义上的霞山监院,但实际上门内包含姜老前辈在内, 还有些人在辈份或是资历上高过他, 因此上升到仙门法会的级别,还需要提前商量个大方向出来。
“我知你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蒋钧行:“不就是怕我动手,怕逐出师门?放心吧,眼下还没到那个份上。”
“眼下”, 蒋钧行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句话里面的关键词, 他其实不太喜欢自己师兄在这件事中自始至终模棱两可的态度:“你打算怎么做?”
“也要看看别家, 这么多年下来, 大宗门当中应当也有些默契才是。”
张飞鹤笑了一下, 意味深长:“靠浑沦派那些走火入魔的凡人就能做出那么复杂的法阵?我可不信, 这背后绝对有人在捣鬼。”
*
距离仙门法会还有一个半月,临城当中的生产规划进入了紧锣密鼓的阶段。
他们手头的图纸原理完善却又缺乏细节, 真正开始按图索骥投入生产的时候,大家才会恍然发现,新舟仙师此前对众人的指导究竟让大家省了多少功夫。
——久经现代化工业流水线所考验的生产方案,相较于从零开始的探索过程,自然是抄了不止一条近路。
“这法器当真是凡人也能造出来的吗?”
盲人摸象一般的探索过程当中,也不乏有人觉得气馁:“我听来城中的行商们说过,那唤作加特林的法器可是能顶一个天璇修士的作用呢!”
单凭他们这些人,就想要染指原本只有仙人能够踏足的领域,这算不算是一种大逆不道?
“胡扯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话,杨芒就直接拎起对方的一只耳朵,直揪得对方连连讨饶:“仙师在的时候都不曾说这丧气话,怎得有你在这里乱嚼舌根?”
“哎……松手,松手!”
对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就连这个姿势也是从新舟仙师那儿听来的:“我当然知道仙师讲道的时候曾说过,说这些都是凡人能学懂的东西……可我就怕自己愚笨,赶不上时间!如今快两月的日子过去,新舟仙师都没有一丁点消息,还有江仙人也音讯不明……”
杨芒皱着眉头听,本来打算将这人狠狠“教育”一顿,听对方说完也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也罢,这次便饶过你,日后可切莫让我听到你在这里扰乱军心!”
“当然,当然!”
只见那人一溜小跑就要回自己的工段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杨芒,见对方脸上没什么怒色,才又问道:“尹仙师当真会回来吗?”
“……”
杨芒的表情一怔,随后用力点点头:“肯定会,就算霞山不留她,我们这儿也能留!”
青州之大,大荒之远,又怎能缺容身之处?
她忍不住看向城门的位置,那儿请来的雕刻家人们仍旧还在叮叮当当地忙碌着。这座城市像是一整台巨大的机械一般被彻底带动了起来,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忙忙碌碌宵衣旰食,只等待着月余之后的那一天。
而远在浑沦派的尹新舟,对于这一切暂时还尚不知情。
她当前最大的困扰,就是浑沦派这么一个烂摊子。
没错,烂摊子。
稍微深入了解过这个教派之后,尹新舟就再也不会吐槽霞山派此前的教育——入门的孩子能够被岑老先生补齐基础的文化课,开始修炼以后又能接受张飞鹤底线水平的拔高课程,虽然这两种教法都未必能有现代化教育那样高效率和直接,极大概率要依赖于当事人本人的悟性和天赋,但有人教总比没人教要好。
霞山至少会隔三差五组织弟子们上大课,而浑沦派的受教育水平则非常自由,突出的就是一个各凭本事。
更糟糕的是,浑沦派这个门派的宗旨就是招人不挑对象,能够熬过那邪方子的药性就算成功,入门之后更是天生天养一般,能够进步到何种水平谁也说不上——许多人都是被糊弄着入了门之后才意识到,这“仙家”的生活过起来并不比凡间要好多少。
短暂解决过妖兽的威胁和吃穿以后,摆在眼前的就是拥有着倒计时的寿命。
因此,浑沦派的普遍情况就是——有人在私塾当中启过蒙,有人受教育水平停留于胎教,还有那么一小撮人,本身就读过一些书,也能看懂那些门派典籍,独自摸索着向前修炼。
而像是李才良这样能够有机会参与复杂阵法构筑的,已经算得上是浑沦派的核心技术人才,大多数人根本摸不到这样的机会,只像是个工具人一般执行门派派发下来的委任。
“……你不是说,要让门内的凡人都拥有修仙的机会吗?”
尹新舟难以置信地评价:“那至少应当让大家先读些书吧!”
“我有禁止他们读书吗?”
李才良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当真是觉得对方这问责毫无缘由:“门内的藏书大家尽可以自己去借,完成门派的委任之后,想读什么书我也从来不拘着大家,这难道还不够?”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在我印象里,包括霞山在内的名门大派,想要阅览门派内收藏的典籍也是要靠勋业来换取机会的——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我们这儿的做法要更公平一些。”
尹新舟:“……”
听上去是很公平,但对于那些根本不识字的人来说,“去藏书阁来申请书籍”本身听上去就不像是个靠谱建议——或许会有少数人拥有这样的聪慧直觉和行动能力,但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道又一道无形的高墙将自己拦在了外面。
说不定这群人的受教育水平还没有临城的凡人要高——工业生产需要基础程度的知识,因此想要在工厂当中做活,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学习。
尹新舟无奈,于是趁着这段时间无事可做,只得在浑沦派重开扫盲班。
好在这一次她已经有了经验,“掌门讲道”听上去又格外有噱头,似乎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没费多少力气就召集来了不少人。
几堂课下,来大家的反馈不一,有人欣喜有人失望。
这也在尹新舟的意料之中——有不少人是抱着“从中学些术法剑招”之类的心态,而她这边要么在教认字要么在交数学,起点低到了扫盲的地步,自然会令有些人不如意。
“我的授课水平其实一般。”
尹新舟说:“如果还想听得更明白一些,日后可以去临城寻找当地的书院。印象里那儿的束宥很便宜,而且算学的讲法也和我这边一脉相承。”
“临城?”
这些浑沦派的弟子们并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个新城的地名,只不过大部分人都还没有亲自去看过:“那儿不也是凡人的城镇吗?”
“是……但至少教你们眼下这些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尹新舟总结道。
讲道这件事,包括李才良在内的浑沦派上层也保持着礼貌旁听过一两次,对于他们而言,尹新舟所讲的内容就过于粗浅,完全是另一种形式的消磨时间。
而那些在门内压根扶不起来的弟子,在他们心中也不值得耗费如此精力——将时间精力浪费在这里完全是不务正业,想来还是这姑娘心中有顾虑,不知为何不肯提升修为。
他们曾经尝试过直接将这个话题挑明了去问尹新舟,得到的却是对方敷衍:向门内弟子们讲道怎么能算是浪费时间呢?你们既然拜我做掌门,那我自然是要为这个门派出一份力。
“届时仙门法会,你又当如何?”
李才良拧起眉头,几乎要将此前的恭敬都抛掉了:“若是修为低微无力抵挡,对上仙门大派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
尹新舟发出摆烂的声音:“更何况三境突破四境,对上那些摇光真仙照样是不利,倒不如忽悠他们真对我动手会触发兽王本身的求生欲——诸如此类的说辞应该有很多,实在不济就临场乱编,总有办法的。”
李才良看着她:“你当真觉得如此?”
“不然呢?我总不能心甘情愿地坐以待毙,脾气再好的人也有三分气性。”
她不动声色地偏过头,视线虚浮地看向远处,突然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吃那种药?”
“……自然是为了能修仙。”
李才良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到了现在她还会突然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方才瞧不起的那群人,我此前认真听过他们的愿望。”
尹新舟注视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凡人所困居的法阵之内是牢笼,而这浑沦派的秘境,不过也就是更大一号的牢笼罢了:“而他们最初想要求得的愿望,不过是祈活罢了。”
*
据传,兽王能够千般变幻,万种化形。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
这段时间里,蒋钧行的纸鹤时常“苏醒”,当事人似乎带着一种比尹新舟还要迫切的焦虑,她经常就能看到纸鹤莫名其妙地“活”过来,却仍是一言不发,甚至会在桌案上没头没脑地来回绕圈。
尹新舟:“……你自己平时也经常这么转?”
那当然不会。
纸鹤靠着茶杯坐下,要是在怀里加根烟的话就活像一个愁苦.jpg的表情包。
“前些天我看了他们的料库,好消息是,他们此前召令妖兽的材料并不是来自于哪个大宗门。”
尹新舟说:“而坏消息是,浑沦派的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上一次的征伐之前,他们私自保留了一部分兽王的小块骨骼残骸,想方设法地培育,一直留存到了现在——就是你此前看到的那些东西。”
它们最终成为了那个复杂召唤阵的根基。
更离谱的是,这群人还曾经尝试过用这些残骸来入药,搞疯了许多人之后才“退而求其次”地选择用妖兽的丹核来制作那种奇诡的药物。
有一部分人在入门之后迅速融入了这个大环境,同样也有一些底层弟子挣扎在痛苦和迷茫当中,却只能随波逐流地接受这种“不继续服药就会带来生命危险”的命运。
“关键还是在于你的神魂。”
蒋钧行说:“根据师兄分析出来的结果,被请魂的神魂会成为兽王神魂的养料,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兴许接下来的情况还要更糟。”
这也是尹新舟记忆缺损的最大可能,但“神魂”在她的眼里又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从小到大生长在唯物主义的土壤当中,连调息入定都极难做到,更别说这些复杂的术法技巧——虽然在凡人看来领域十分接近,但实际上,布阵画符和自己动手施法是截然不同的三种范畴。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蒋钧行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像“斩除心魔”那样将兽王的一部分神魂斩草除根,可惜这需要相当坚韧的道心和强而稳固的实力,前者他不知道新舟师妹是否具备条件,但后者显而易见无从可想。
“……那我从现在开始学法术还来得及吗?”
尹新舟问。
蒋钧行摇头,挖掘机在这三年当中的进步速度几乎可以说是和尹新舟的修为增幅同步,而在同等的条件下,一个缺乏锻炼的修士显而易见无法抵挡兽王的侵蚀。
他在心中又默默为浑沦派多记了一笔,恶债累累,罄竹难书。
第137章
仙门法会的举办地点最终定在了明镜宗。
这儿地势辽阔平坦, 湖泊众多,拥有适合开会的各类条件。
蒋钧行对于这个结果并无多少意外,只是没想到除了邀请师兄张飞鹤以外, 明镜宗竟然还特地给了自己一张指名道姓的名帖——原本这种法会的出席人员都不记名,除了门派的主事人必须要亲自前往以外, 剩下的参会人员全靠门内自由决断,也就是所谓的“不记名名帖”,而像这般敲定了名字, 就是隐晦地表示“请务必前来”。
名帖当中盖着明镜宗叶同玄老前辈的私印。
蒋钧行将这张薄薄的名帖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遍,里面并没有夹杂着什么符文或者术法, 仿佛单单只是将这张名帖交于自己,让他一定要亲自前往这场法会。
当然, 就算没有这一张,他也竟然会代表霞山派前往,但作为“霞山派的一员”和作为“叶同玄亲自请来的客人”, 在这场法会当中兴许有着不同的意义。
“看出是什么意思了吗?”
他扬了扬这张名帖, 转头看向张飞鹤。
“请你去你便去,担心这么多做什么,反正不管眼下怎么猜,几天之后便能知晓缘由。”
张飞鹤的表情倒很放松:“他老人家算天算地, 谁知道推演出了什么样的先机?兴许是看你顺眼便给你多发了一张呢。”
最后这个理由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师兄竟然这样说,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打算去细究, 于是蒋钧行便将这张名帖收进袖子里拢好, 准备动身前往云镜湖。
那两把剑仍旧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腰间, 继此前的一场战斗之后,本命剑就又再度回归了平静, 仿佛此前的躁动不安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忍不住一只手按在剑鞘上,拇指摩擦过粗糙的纹路,心中思考着关于新舟师妹的事,烦恼变更甚。
——若是心念不定,便无法挥出霞山派分山断雨的那一剑。
他在这种复杂的情绪当中又捱过几天,直到临行的前一日,张飞鹤才又投下了另一则重磅消息:浑沦派也作为仙门之一受到了邀请,而尹新舟本人由于是浑沦派所认可的掌门,应当也会出席这一次的仙门法会。
蒋钧行:??
“你怎么现在才说?”
“因为我也是方才才知道。”
张飞鹤将传讯符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她应当也不会全无准备。”
“可虽有个掌门的名头,她实际上只有天玑境——”
“能造出加特林的天玑境。”
张飞鹤说:“你我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走吧。”
*
而另一边,尹新舟捏着手中的名帖,若有所思。
“……咱们宗门有和明镜宗建交过吗?”
她很是纳闷地问道:“这儿可是秘境,他们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将信送过来的。”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你要代表浑沦派去参会。”
李才良一只手按住眉心:“我本想着这一次单由我们去就好——”
“那怎么行!前些日子刚刚为门内的诸位弟子们讲过道,如今也该践行一些掌门应做的工作!”
尹新舟倒是态度颇为:“本人如果不去狡……不去解释,谁知道会被那群人传成什么样子。”
对峙要当面,不然的话待到流言四起,那就有嘴也说不清楚了。
于是李才良很怀疑地看着尹新舟的表情:这段时间里他算是看清楚了对方不求上进的本质,事出反常必有原因,如今如此积极地投身于仙门法会,说不定是还有什么后手没有使出来。
“掌门。”
他说:“你我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事到如今心还向着那些仙门大派,可就真是糊涂了。”
“我才加入仙门三年,日子还没有自己此前读书的时间长,缘何要向着那群人?”
尹新舟将锅甩了回去:“除非有人心虚,做了亏心事,才觉得我会偏心别的地方。”
李才良自然不会承认,于是前往明镜宗参加仙门法会的日程就这样敲定了下来。
*
法会举办的当天,氛围比当年试青锋的时刻更盛。
尹新舟不是第一次来到云镜湖,只不过第一次是作为霞山弟子,此次却是成为“著名糟糕门派”的挂名掌门,故地重游却又换了身份,难免让人心生感慨。
——上次来这里还是参赛选手,现在就已经几乎坐在了被告席上。
湖面仍旧像是试青锋时一般被调整成了扩音和呈像用的镜面,她拿着邀请函递给负责校验的明镜宗弟子,对方接过名帖之后就勃然变色,谨慎打量了一番尹新舟的表情,又看了看那封邀请函,最后又确认了一下来人,如临大敌地将她请了进去。
“这么紧张?”
尹新舟忍不住开玩笑:“上次我来,校验身份的也是你们。”
那个时候这几名弟子还是一副自豪意满的态度,向她们介绍明镜宗横亘百年的环湖大阵,以及这里出神入化的玄妙术法。
眼下境况斗转,而所经过的时间甚至还不足以将一个学生送进学校再顺利毕业。
“你——”
那弟子瞪圆了眼睛,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站在尹新舟身后的李才良一行人,又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法会开始之前老实呆着。”
他语气生硬地说:“切莫四处走动。”
尹新舟没打算同他计较,拖了个椅子去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步履匆匆来来往往参会的修士,或是配剑,或是抱琴,目不斜视地走向更远的地方。
大多数她都不认识。
仔细想来,自从“被迫穿越”不过三年有余,自己大多数时间都投进了雷山和临城的各类武器开发工作当中,确实没多少机会来“拓展人脉”,三年间的社交几乎都集中在了霞山内部以及法器的业务范围。
不过这其中也有熟人,尹新舟忽然注意到,广德禅师竟然也跟在这群人当中,这一次没有携带重金购买的黄金加特林,而是带着自己那根沉甸甸的金属禅杖,看上去颇有气势。
“广德禅师!”
尹新舟掀开一点窗户冲着对方打招呼,她确信以对方修为带来的听觉提升绝对足够认出自己的声音,然而广德禅师却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连动作都没有丝毫的停滞。
李才良很响亮地嗤了一声。
尹新舟看过去,目露谴责。
李才良先是行礼致歉,才开口说道:“掌门您明白了吧?那些人的品行皆是如此,出事之前千好万好,到了有可能牵连自己的时候,每一个都争着抢着要将自己摘清楚!”
“或许是吧。”
尹新舟收回目光,阖上窗户:“此前说好的准备做得如何了?”
李才良乐得尹新舟去过问门内的工作:“放心吧,就算是摇光真仙出手也走得掉!”
最坏的结果是他们会在会上就当场发难,如若如此的话,至少要能够保障可以全身而退。
在有些忐忑的氛围当中,仙门法会正视召开。
虽然有着仙韵袅袅的氛围和巨大而辽阔的水镜,可尹新舟还是觉得,眼下这种场面有些像是后世影视剧当中播放出来的听证会。
各个门派的仙人都距离自己很远,从尹新舟自己的角度完全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容。由于浑沦派此前的搅风搅雨,这个门派虽然也同其余门派一般收到了邀请,但已经是实质意义上地站在了被告席上。
负责主持的是一位不认识的修士,考虑到自己已经见识过五大派当中其四的制式服装,从简单的排除法来说,眼前剩下的这个应当是来自于一清院。
在他一连串骈四俪六的开场白之后,整个仙门法会迅速进入了正题——关于浑沦派的对策,以及关于兽王的载体,尹新舟本人的处置。
尹新舟注意到,李才良站在自己的身后响亮地“哼”了一声。
“此次盛会,定然要保证所说之话全无谎言。”
负责主持的修士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到了尹新舟的头上:“云镜湖素有问心之能,此次法会当中我们有诸多疑问需要请教,还请尹掌门向前几步,站在这问心镜上。”
“掌门”二字对方特意加重了语气,尹新舟能够从对方的那双眼睛当中看出明确的恶意来。
原本所有门派的位置都是环在湖边,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就距离尹新舟很远的那几个修士更是“刷”地一下子让开了方向,让尹新舟的周围一下子空出了一小片。
她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湖下面据说埋着兽王的尸体,也不知道为什么明镜中的人似乎格外看得开,一边封存尸体还能一边一湖多用,除了直播平台以外还有测谎仪的功能。
不过无数道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虽心存疑惑,但尹新舟还是向前踏了几步,镜子一般的水面微微泛起波澜,随后她平稳地站在了水上,脚下传递而来的触感像是光滑的瓷砖地面一般牢靠。
她咬了咬嘴唇,不动声色。
可就在眼前那位负责主持的修士打算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骚动声由远至近传来,修士人群当中传来了一阵急切的私语声,随后有位穿着明镜宗道袍的修士步履匆匆闯了进来,先是一拱手向诸位告罪,随后才说,有凡人闯了进来,门派外环的一处防御法阵没有拦住他们,而现在这些凡人已经快要闯到仙门法会的现场了。
众人顿时愕然。
“怎么会让凡人闯进来?”
一位作散修打扮的修士立刻问道:“难不成在阵法布置一脉名满青州的明镜宗连这点法阵也设置不好?”
“呃,不是——”
那位弟子面露难色,吭哧了半天,最终在叶同玄一声干咳之下,还是很不好意思地说了实话:“那些凡人们带了很奇怪的法器,我们明明将他们拦在了山门的外面,可那法器竟是曳着一束光,硬生生打到了山对面……”
好在这些凡人们虽是出手惊人,但并非不讲道理,那一发炮弹也只是威慑占比更多,实际上的杀伤力很有限——因此连受伤的修士都没有,大家只是因为在空中绽开的声光效果而吓了一跳。
随后,凡人们礼貌却又不那么礼貌地表示,这一发只是个“见面礼”,他们这儿还有能够产生杀伤效果的法器,这是他们举全城之力炼制而成的法宝,此次前来只求一件事,那就是前往仙门法会进行观礼。
从来没有凡人能够做到这些,闯入门前的那些人每一个都背着枪,守门的弟子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又不好直接同他们动手,作为大宗门还有放不下的面子问题……只能尴尬地来到法会现场禀报。
原本还压抑着的窃窃私语声嗡地一下放大,当真是世道要乱,竟然连凡人也要在这兽王即将复活的当口横插一脚,真是……
“是哪里来的凡人?”
叶同玄垂着的眼皮微微一动,嘴唇没有开合,声音却不知从何处传来。
“他们……他们说是从霞山派治下的城镇而来。”
只见那弟子抹了一下自己额头上急出来的汗水,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们从临舟城来。”
尹新舟猛然回头,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里最生动的表情。
那花费重金买来的巨石,如今正好在城门口,雕刻着所有人都认可的、全新的名字。雕刻师傅宵衣旰食,城中的工坊火力全开,新的名字和新的法器终于赶上了最关键的时刻。
“尹仙师!”
杨芒斜背着一把枪,穿着家中最好的那件衣裳,有些发哑的声音穿透人群。
“我们来了!”
第138章
他们脸色胀得通红, 因为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而急剧气喘,身上穿着各式各样的短打衣服,上面沾了灰土, 有些人的膝盖手肘上还打着补丁。
看上去一点也不体面,形容当中透出狼狈。
和周围服装光鲜、鹤骨松姿的仙人们截然不同。
可他们绞尽脑汁、互相壮胆、倾尽一切来到了这里。
由此向前不知道多少年, 从来没有凡人胆敢挑战仙人的权威,就连周围这些观礼的修士们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忍不住互相交头接耳, 议论的声音甚至更大了些。
仿佛有风吹过辽阔的湖面,又好像没有。
尹新舟觉得自己的眼眶微微发热。
杨芒握住那杆枪, 仿佛握住了自己一切的胆识和勇武,抻着脖子用力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挤过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视线死死盯在尹新舟的身上。
“尹仙师日后若是没有去处,我们便都同你一起!”
她说:“临舟城若是还容不下, 我们就去大荒当中另寻去处!”
决心闯入仙门法会现场之前, 大家甚至还做出了更细密的筹谋:仙人的寿命漫长,而凡人的一生终有尽头,他们从今往后要教导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踏实学习新舟先师所讲道的内容,将这难能可贵的炼器之道一代代传下去。
“没错!”
她的身后立刻便有凡人响应:“若是不再有仙人愿意庇佑我们, 我们便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回应仙师的教诲!”
吵吵杂杂, 乱七八糟。
“成何体统!”
那位主持法会的修士下意识地怒斥, 接下来还想说些什么, 却又被轮椅上的叶同玄抬手阻拦。
他的声音像是水波一样扩散, 平稳地出现在每个人的耳边。
“明镜宗开宗纳新的规矩是, 只要有人能够登得上一线梯,不论出身皆可为我门弟子。”
已经不那么清澈的瞳孔移动向杨芒他们:“今日也一样, 即便是身为凡人,能够闯进这戒备森严的法会现场,能够影响到明镜宗的防护法阵,就说明了你们拥有旁听这场法会的资格。”
尹新舟注意到,他的遣词非常克制,是“影响”而非“威胁”,是“旁听”而非“干涉”。
杨芒明显还想说些什么,但被身旁的同行者们扯了扯袖子,在带着焦虑的表情闭上了嘴。
“那么,尹掌门。”
他的视线又再度收回,落回到尹新舟的身上:“回到我们刚刚的议题。”
兽王的力量寄宿于尹新舟的体内,这点几乎已经成为了仙门大派尚未公开的事实,她孤身一人站在湖心的水面上,周围四面八方投射来各异的视线,让如今已经比常人敏锐过不知道多少倍的感官如芒在背。
仙门法会的意见处理办法和一些后世的投票制度很接近,先由大宗门提出各自的解决议案,再由全体宗门——包括一些散修和小门派去投票站队,最终角逐出多数权重所在的一方。
如果是自己也站在观众席的位置,尹新舟大概会很乐意关注一些法会当中的小细节,比如表决投票的法术究竟是什么原理,又比如脚下这片有诸多效果的神奇湖面……可惜眼下她处在刀俎鱼肉的位置上,想要保持自己的冷静妥帖就已经要耗尽全力。
蒋钧行就站在张飞鹤斜后方的位置,捏紧了拳头又被对方按住,小声给对方传音:“要等多久?”
“还得一会儿。”
张飞鹤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过估计会比料想当中的要快一些,那些硬闯进来的凡人帮了大忙——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紧接着,是各个大宗门提出自己方案的阶段。
明禅宗的思路是重新修建一座高塔,将复苏当中的兽王——连同装着兽王的尹新舟一起镇压在塔下,陷入无法再被唤醒的沉眠。
栖衡山来的代表同样面熟,大家都没想到向来不问世事的伯劳仙人为什么会亲自跑这一趟,按理来说人越多他越烦,呆在这种地方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就是他的极限。
“我替别人来。”
他说,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得很远的尹新舟,背诵一般说道:“我们的想法也差不多,可以把她沉进梦里,只要一直能有人维持这个梦不破损,就能够将兽王的力量困在里面。”
而且栖衡山在这方面有充足的经验,除了维持梦境比较费人以外,手法相对也很温和。
“不过如果你们有什么别的办法,那也行。”
他又说:“算是我个人的意见,造个梦出来实在麻烦。”
随后是明镜宗,叶同玄作为尚能管事的摇光境挥了挥手,决心先跳过他,等别的门派。
于是下一个轮到霞山,张飞鹤咳嗽一声,举起手:“我有问题要问。”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他。
而他隔着半座辽阔的巨湖望着尹新舟,三年多的时间在脑海当中滚滚而过。
“霞山是以剑修见长的门派,符术和术法都不算上乘,既然这些都已经有人珠玉在前,我就不提令人贻笑大方的法子了。”
张飞鹤问:“我想知道,你自己怎么想?”
兽王的力量会给整个青州带来灾害,而云镜湖的湖面又是这世上最不能撒谎的地方。
蒋钧行几乎要屏住呼吸,他看到尹新舟飞速看了一眼自己的方向,随后又瞥向周围的那些凡人,这个小动作转瞬即逝,又鼓起勇气般深吸了一口气。
“姑且一问。”
她说:“如果我根本不想修仙,也不想要所谓的漫长寿元,就当个凡人的话,你们有没有办法把兽王的力量从我这里剥出来,然后送我回家?”
回家。
这是个不算过分,甚至有些小家子气的愿望。
张飞鹤看向叶同玄,而对方缓缓摇头:“话是真话,但很遗憾——”
“霞山派本就是剑修起家,此时竟然想方设法推脱责任,实在是可耻!”
就在这时,一清院的代表终于忍不住一般愤怒发声:“此前的几门都按照本宗门的所长提出了自己的举措,唯独你们先是推脱,后是敷衍!”
说完,他又迅速看向叶同玄:“我们一清院的想法很简单,还请启诛仙剑阵,将风险彻底扼杀!”
这话迅速得到了一众修士的好评:省事,省心,不用长时间维护梦境,且一劳永逸。
而凡人们几乎是立刻就警惕起来,他们端起各式各样的武器,在一群光鲜亮丽的修士中间,甚至显出了几分不合场面的可怜。
但没人会小瞧这个——大部分人都已经清楚这这些“法器”能够做到何种地步,而广德禅师在武器的推广过程当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张飞鹤挑眉看他:“迄今为止所有试图直接击杀兽王的行动都没能彻底成功,眼下的摇光真仙不过寥寥数人,你难道真想要青州断了传承?”
“口口声声说害怕断了传承,还不是不想出手!”
那人立即反驳:“再不济,若是连剑阵都杀不死,再来考虑名禅宗盖座塔的法子也不迟——反正建塔肯定比布阵慢,两件事甚至可以一起做。”
就在这时,一副事不关己态度的伯劳仙人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呵欠:“你们一直在谈兽王的处理,怎么每人想想混沦派?真当他们是来参会的名门正派一员啦?”
“那、那当然也要处置,但肯定不是现在,眼下还是先解决最关键的问题——”
“真是爱捏软柿子啊。”
他说:“也不怕沾得满手都脏。”
“……你胡说什么!栖衡山怎么派了你这么个不明事理的人过来!”
话到这里就是要撕破脸了,观众席上甚至就已经有人当场掐起了诀,尹新舟心中一凛打算择机跑路,关键时刻,李才良站在身后露出了笑容:“听明白了吧?这些名门正派根本没人考虑你的想法,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好好活着。”
危机和风险是最好的燃料,后路一寸寸断裂的前提下,即便是再咸的咸鱼都不得不向前,想必在生死关头,不论对方抱有多么可笑的想法,都不得不和兽王的力量一起成长。
“你好像乐得见到我亲眼看见如此场景。”
尹新舟垂下眼睛。
“怎么会呢?只是如果再对这群人抱有期望,只会一次次失望罢了,我担心这样反倒对您道心有损。”
尹新舟没有心情同对方再打锋机,时刻做好了跑路的打算,手指从袖中一探,便摸出了之前准备好的灵符——这是之前做好的备用措施之一,能够在千里之外让人回到混沦派的大本营。
然而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情况下,想要施小动作实在非常困难,就在尹新舟打算破罐子破摔召唤挖掘机出来硬开辟出一条路的时候,更加令人惊诧的事情发生了。
众目睽睽之下,平静的湖面上突然踏出了第二位女修,对方身披能够隐匿身形的薄纱,手持一把弯月模样、前臂那么长的雕花匕首,从尹新舟的后背只一击就捅穿前胸。
鲜血星星点点顺着刀锋落到水中,漾起红色的血花,而尹新舟猝不及防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自己手腕被人制住,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熟悉的声音贴着自己的耳朵,发出气音。
“快昏过去!”
江之月说:“我带你走。”
这段时间里人究竟到哪去了!尹新舟一瞬间百感交集,但当下显然不是抒发情感的时候,她环顾四周,发挥出平生最精湛的演技,两眼一翻头一歪,“昏死”在了所有人面前。
随后一阵白光闪过,湖面空空荡荡,再无踪影。
第139章
跑路能有一次, 就能有更多次。
看着这“即视感过强”的一幕,李才良心有所感,立刻抬头去看霞山派所在的方向。不料想张飞鹤此时也正正好好看了过来, 挑起眉毛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不由得心中一突。
他此前是个凡人, 在突遇“能够登仙”的机缘之前,也和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凡人一样,对仙门的辛密知之甚少;真的踏上了寿元漫长的那条道路, 大多数时候也都沉浸于自己这一方天地之间,先入为主地鄙夷着这群人的道貌岸然。
多年的时间过去, 和他同龄的凡人早就作古,李才良此时此刻才无端重拾起过去那种“被人俯瞰着审视”的心情。
——但他们凭什么!
他立刻便要撤走, 之前留下的诸多后手还足够支撑自己全身而退,然而同一时间,叶同玄立即操纵环湖大阵, 将这片空间连同在场的所有修士一齐封锁了起来。
众人虽有慌乱, 但大多数都“见过大世面”,暂时还保持着临危不乱的冷静。
一清院的代表第一个反应过来,转头开始斥责明镜宗的弟子,冲他们发难:“你们是怎么布的阵, 就这样让人将她从眼皮子底下劫走?”
众所周知, 明镜宗的环湖大阵百余年来层层加固, 从未被人撼动过, 更别说能有人在仙门百家眼皮子底下当堂作案。
“休得污蔑我们的环湖大阵!”
明镜宗的弟子们一听, 也立刻跳出来反驳:“说不定是有人走漏了通行令呢!”
这下子压力又转移到了霞山派那边:“方才那个人好像是你们霞山的弟子, 难不成是你们提前走漏了消息,想要将人接出去?”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张飞鹤面不改色地说:“霞山派所有受邀修士全部到场, 通行令一张不多一张不少,总不可能是我凭空变出来了一张吧?”
他是霞山派的监院,修为在年轻一代当中又到了顶峰,解释道如此程度,对方也不可能再出言为难。而在所有人都出不去法阵的当下,浑沦派剩下那几人就已经形同瓮中捉鳖。
蒋钧行缓缓拔出剑来,面色不善,而同一时间,伯劳仙人也挑起眉毛看向一清院的方向:“刚才那位女修手中拿的弯刀可不像是霞山派的制式兵器——那东西是法器,而且想必很有来头,你们对此有什么头绪吗?”
“关我们什么事?”
一清院的弟子们皱起眉头:“谁都知道你这人素来不讲道理,如今竟是血口喷人了起来!”
“或许吧。”
伯劳仙人耸耸肩:“至少我不相信,一群没什么传承的凡人在毫无帮助的情况下能够短短时间之内弄出这么复杂且歹毒的丹药来——那刀也一样。”
“你们……”
“不过此前我一直都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方在拖后腿,直到方才,我才更确定。”
广德禅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法号,垂下眼睛:“当年诸多道友拼死累活豁出性命才得到如此结局,何至如此呢?”
*
数月之前。
江之月百般尝试那把匕首的用途未果,只得偷偷又将它带回了霞山。
“我用妖兽来做过试验。”
“试验”这个词还是从尹新舟那里来的,因为讲得顺口又好用,她便也沿袭了对方的说话方式:“这把匕首似乎能够激发妖兽的凶性……混沦派的弟子将它给了我,让我用在。”
她抿了抿嘴唇:“用在新舟的身上,拿一把本命剑来换。”
“本命剑。”
张飞鹤不动声色:“他们将霞山弟子看得也太轻了。”
从当下掌握的信息来看,混沦派似乎拥有一种精湛又歹毒的制药技术,与此同时还能够制作出这种和妖兽相关的特殊法器,他接过匕首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感受着金属沉甸甸的重量:“这不像是半途登仙的凡人该有的水准。”
事出反常,必有诱因。
他确实见过不出世的天才,但总不至于这些天才全部都集中到了一个“不那么正统”的门派当中。
而日后尹新舟所描摹回来的复杂阵法又回应了他的猜测——单凭混沦派内部的受教育水平,若是没有高人指点,他根本不相信这群人能够将方外的残魂唤来此间。
在尹新舟带着自己的新技术横空出世之前,冶刀兵最精湛的地方是一清院。一开始他甚至怀疑对方是否身怀“那边的传承”,观察过半年之后才发现二者根本不沾边。
但眼下的信息不足矣判定“他们当中存在内鬼”,于是张飞鹤转手一封信,将阵法的消息送往了当世布阵一脉公认的顶尖修士叶同玄那里。
“霞山多是剑修,我自己本人虽懂些杂学,但面对这样繁杂的阵法还是力有不逮,恳请前辈指点一二。”
他在信中写道:“兽王的神魂与我门弟子的神魂杂糅于一体,成型的兽王力量暂时也能听其指挥,如此多年来,我们或许终于等到了一个能够彻底消灭这份青州流毒的机会。”
“即便不谈私心,我也希望诸多前辈的牺牲没有白费。”
叶同玄闭关推演了七天七夜,没人知道他究竟算出了什么东西,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好”字。
一个关于“排查内鬼”的粗糙计划就此形成。
首先,仙门法会还是要开,而且要堂堂正正、毫无疏漏地开。每个门派都要公允地提出自己所擅长但不那么出彩的议案,而待到真正去争夺执行权利的时候,哪一方毫不犹豫地下死手也要拼命争取通过自己的方法,那么就最有嫌疑。
——渴望攫取兽王力量的人,绝不会接受他们这些过于“温吞无用”的方法。
他没敢给所有人交底,于是只去信给了各大门派内值得信任的寥寥数人——这也是向来不问世事的伯劳仙人带着一张仿佛被所有人欠钱的脸千里迢迢来参会的原因。
一清院的修士们他也有交集,虽有怀疑,但张飞鹤更相信这里的多数人都不知情。
按照原本的规划,他们要一直装到法会的尾声计划落成,但那些凡人的出现带来了新的变数:有人因此而坐不住了。
三年时间对于寿数漫长的修士而言可以说是转瞬即逝,可这三年的时间里,尹新舟在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她不再是混沦派那“请魂术”不知从何方拉来的一缕魂魄,叶同玄张开浑浊的眼睛,目光失焦地看向一处,手指微动,掐算法诀:这三年的时间,争取来的是青州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像是镜子一般的湖岸上,蒋钧行毫不犹豫得抽出剑,和一清院的一位修士拉近距离交战起来。
“真是一秒钟都不愿多等啊。”
伯劳仙人啧了一声,不知是在评价他们二人当中的哪一个:“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封印镇守都无疏漏,但大荒当中又确实出现了带着兽王气息的脏东西,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就很简单了……因为在最开始,各大仙门在分派责任的时候,就已经有人从中作梗,给自己留了私货。”
仙人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将兽王斩杀,为了防止其再度复活,他们将其拆分开来,分别镇压。
躯干在云镜湖,四肢在栖衡山,九颗眼睛在名禅宗,斩下的头颅在一清院。
不灭的剑骨留在霞山,这已经是凡人当中鲜少有人听闻过的传说。
而这一切,对于当年的亲历者,和亲历者的弟子们而言,仍旧是从过去一路蔓延至如今的沉重枷锁。
“你胡说什么!”
以一敌二,又是两个高境的剑修,那人一下子就应付慌乱起来,仍旧还在竭尽所能地辩驳:“我们支撑着一清院那么多年,怎么可能——”
“神魂全部都被打散,筋骨也碎作微尘,所有尚有机会复活的部位全部都分别镇压,无法被彻底封存的剑骨,如今被强行炼制成为了本命剑。”
这曾经是霞山派不外传的秘密之一,而现在,蒋钧行说出这些话的声音格外平稳:“你们算漏了一件事——三个月前,妖兽暴动袭击了一清院附近的一座城镇,而恰好我在那附近。”
或许是因为受影响的地方正好在本宗门附近方便撇清嫌疑,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确实将培养过后的兽王骸骨封存在了距离自己较近的地方。
蒋钧行在那一刻,作为与兽王剑骨神魂相连的剑修,凭借着本能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紧握手中的怀光剑,单臂用力灵气贯通,竟是生生将对方的配剑给斩成了断口光滑的两截。
“连我路过附近都反应过来,而那个时候,你的同门告诉我,门内阵法有松动,只派了些外门弟子出去伏妖。”
最后的证据,那些需要亲自前往一清院去证实的东西,他交给了窦句章他们去搜索——这些人还尚且不到能来参加法会的资格,但一听说事关尹新舟,都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想要帮忙。
将委任分派下去的时候,饶是蒋钧行都有些惊讶,他原本做好了响应者寥寥的准备,却见这些弟子们一个比一个积极。
其中甚至还有陈秉——印象当中,新舟师妹同他应该是有些龃龉的,此时这个人却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她是霞山弟子,而这些年里也没少做事。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承过她的情。”
陈秉说道:“我过去吧。那些人估计会比较相信我同她没什么交集,提防心也少一些。”
“……”
蒋钧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第140章
尹新舟在陌生的床上醒来。
胸口被锐刃刺穿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她第一时间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确认身上毫发无伤之后才转头看向窗外,入目便是一片辽阔的湖面, 只不过没有云镜湖那么大。
自己眼下住的还是湖景房——原来兜兜转转,甚至还没出明镜宗的宗门范围。
“醒啦?”
江之月推开门进来, 尹新舟下意识地在脑内接了一句“你的手术很成功”,才见对方将两把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匕首放在了桌面上:“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想问——那是遮掩行迹的法术,炼器术法, 以及明镜宗给环湖法阵特意留下的后门。”
现代编程语境当中的“后门”和江之月所理解的显然不是同一回事,但这个词汇在此时此刻竟然达成了诡异的统一。
“这里还是明镜宗。”
尹新舟心念一动, 想起了张飞鹤让她去当间谍的场景:“你们早就准备好了要做这个局?”
“算是吧,外面估计也该打完了。”
江之月看了一眼窗外, 顺手将漏风的窗户又关上:“那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弄清楚谁才是大宗门的叛徒以后,很快就能把那群人都清理干净, 眼下最重要的问题——”
“是我。”
尹新舟说。
“是你。”
江之月也点了点头。
兽王的神魂附在身上总归是个隐患。
尹新舟等了足足半日的时间, 终于等到了云镜湖那边的混战结束,等到蒋钧行提着剑挑起门帘走进来的时候,尹新舟都已经一边等待一边吃了半盏点心。
蒋钧行眉毛一挑:看得出来,这人心态还挺好。
随后进屋的是一众面熟大佬, 尹新舟甚至还在人群身后看见了广德禅师, 对方提着那把金光闪闪的加特林, 浑身上下缠绕着一丝尚未散尽的火药味, 和尹新舟对上视线之后, 甚至还笑着动了动嘴, 无声颂了一句佛号。
尹新舟:“……”
可以想象外面的战况有多激烈了。
“我们研究过你从混沦派抄回来的那个召唤阵,也请教了一些早年对付过兽王的老前辈, 眼下兽王的状态,应当是我们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机会。”
张飞鹤说:“你们二者的神魂一体两面,表面上,因为你故乡的一些经历,还由于兽王尚未完全复苏,那份力量暂时还处在可控的状态。”
“就像是滋生出的心魔尚未问世,而终有一日,伴随着兽王力量的复苏,它会将你的神魂蚕食殆尽,恢复原本的模样。”
又有一个抱着琴的修士解释道:“而我们现在想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斩除兽王对你的影响。”
尹新舟点头,截止到目前为止还是她能够听懂的范围。
而具体的解决措施,则不那么容易听懂。
“我们打算依托兽王同你的联系张开一方秘境。”
张飞鹤说:“然后送人进去,解决兽王对你造成的那一半隐患。”
大概是她脸上的迷茫表情实在太过明显,伯劳仙人不得不多补充了两句:“就是依托你自己为根基,临时构造出一个包含了兽王神魂在内的秘境,并且在秘境当中将尚未长成的兽王彻底斩杀。”
“秘境的原理就和在栖衡山看到的差不多,我此次前来,从阿芷……从卓闻仙人那儿带来了一支琴木的树枝,它能够短暂地模糊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联系。”
他最后总结:那会是你的梦境,也是别人的真实。
尹新舟尝试着去理解,张飞鹤甚至还顺手递给了她几张推演的符学草稿,龙飞凤舞的字迹将那几页纸写得满满当当,然而尹新舟在看了数分钟之后只得宣告放弃。
来到此方世界的时间还是太短,她有些郁闷地想,而且大多数时候都被推动着往炼器的方向去走,符学一道只能算是刚刚扫盲。
“其实如果不是试青锋时那个秘境的经验,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个主意。”
张飞鹤说:“那个秘境当中也留存着一些兽王当年被击溃后剩余的残渣,一清院的人将它隐瞒了下来,这些年里一直在秘密控制混沦派的弟子收集它们。”
而藉由这点难能可贵的经验,他们总算对于兽王残魂所能构筑出来的秘境有了最为基础的想象。
“此时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们这边,往前往后再推千百年,都不会有比这个时候更好的机会了。”
他注视着尹新舟的眼睛:“而现在最后的问题就只剩下了一点。”
心念一动,尹新舟似有所感地抬头,蒋钧行的一只手正按在肩上,脊背挺得笔直,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这个术法对你也有一定的风险,你的神魂同样会被拉扯进临时构筑的梦境当中去,拥有直面兽王那部分神魂的可能。”
张飞鹤说:“这需要坚韧的道心和意志,按理来说,我们应该给你充足的时间去练习和适应,可惜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机会不等人,你的修为每向前进益一步,就意味着兽王的神魂又活了一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尹新舟点点头,用那种很理解的语气:“我明白了,我应该怎么配合你们?”
“新舟你……”
之前一直插不上话的江之月欲言又止,可看到她的眼神之后,又重新保持了沉默。
“保持清醒,情绪平稳,就像是你过去一直以来做到的那样。”
张飞鹤说:“你对青州有大恩,此次若能事成,我代表霞山派能够给出承诺,愿意尽我所能向你提供帮助,无论天才地宝还是灵器丹药,都能——”
“我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尹新舟打断他:“我想要的那些在别处,你们也寻不来——时间不等人,该我做什么,但请开口。”
于是向来能言善辩的这个人也跟着沉默。
最终,他将那把弯月匕首拿起来,冲着尹新舟比划了一下:“需要一点点血,作为引梦的媒介。”
又用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下:“很小的伤口,用灵药可以立刻治愈。”
尹新舟在左右手当中斟酌了一下,平稳地抬起左手的手臂。
剩下的修士见商议结束,已经开始各司其职地离开筹备起来,房间里的人数一下子减少了许多。
采血带来的刺痛有些像是曾经在学校里打疫苗,都是那种一闪即逝的微弱痛觉。尹新舟刚想收回手,就被另一个人握住了手腕,蒋钧行看着她,很认真地作出承诺:我会将你平安带回来。
“秘境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可别在这个时候说大话。”
张飞鹤斜靠着门框:“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多人进去收集信息。”
而且他们能从“外侧”提供的帮助也极少,依托幻梦而成的空间本就不稳定,千变万化都是常态,他们此行打算送三个人进去,也有互相照应相互驰援的意图在。
而在场剩余的那些高进修士将全部用于维系秘境的稳定,日夜看守通路,直到他们平安归来的那一天。
负责带来树枝的伯劳仙人是参与者之一,此时站在屋外的空地上,百无聊赖地抛接着手里的一根草杆。
——剑修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是应变能力最强的,既不需要依赖符术和阵法,也不用担心携带的乐器因为意外而损坏,甚至极端环境下挑根树枝都能迎战,最大限度地适应恶劣的环境。
第三个人是一位散修出身的云游医修,在业界相当德高望重,治过不少被断定没活路的病人,如今面相上看已经上了年纪,在寿元将近的情况下打算竭力一搏,拼一把自己的机缘。
打定主意之后,尹新舟接过一杯水缓缓喝下,口腔当中泛起一丝回甘。这是能够让人迅速入梦的药汁,喝下之后没过多久,她就陷入了彻底的沉眠当中。
……竟然还记得给药里放蜂蜜。
朦胧之际,似乎有人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自己额头的碎发。
“嘴上说得轻松,此去可能就是一去不回。”
张飞鹤小声问:“你打定主意了?”
对方点点头,笃定的态度让他想起了当年接下那把剑的时候——少时修仙,只觉得越向前走越自由,星垂平野阔,哪里都自如来去,而行至如今这个修为,却发现还是“不得不做”的时候要更多一些。
蒋钧行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率先踏进秘境当中。
下一秒,他在明显不同于霞山的干燥空气当中张开眼睛。
试青锋的秘境会将人的修为限制在天璇境,因此他做好了自己的修为被遏制得更厉害的准备:兴许是刚刚引气,甚至刚刚入山门的时候,不过只要剑招技巧都还在,总能想到办法。
但现在,他孤身一人站在高耸的建筑群中间,一身修为消失无踪,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换了一套,穿着怪模怪样的短袖,周围是穿行不息的人群。
几乎同一时间进入秘境的两名同伴消失无踪,蒋钧行刚打算动身去寻找他们两个,随后忽然一阵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就见到一架飞鸢从空中划过,背后带着流线型的一道云。
他知道那是什么——从新舟师妹的故事里——但从来没有真切地想过那东西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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