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教学楼整齐排开, 更远处的田径场上有学生在踢球。
一种类似于蹴鞠的运动,蒋钧行看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个秘境当中竟然有这么多人——依托幻梦构筑的空间果然不同凡响, 即便如此,想要稳定如此广博的一片范围, 估计也有摇光真仙出手了。
在心中感谢了一番叶同玄老前辈的辛劳,他开始在这片区域之内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起来。半个时辰后,蒋钧行发现, 这里确实没什么危险——妖兽一只不见,空气除了山中少见的干燥之外, 更是风平浪静。
除此之外,周围到处都是穿各色服饰的凡人, 或背着包,或夹着书本,三两成群, 肩并着肩。蒋钧行注意到, 那些书本的装帧也同自己过去所见不同,上面有非常鲜艳的颜色。
他特意偏过头去看其中一个人的书籍封面,上面上书复变函数四个字,听上去只像是算学的一种。
广阔又陌生的天地之间, 唯独腰间的剑给自己带来熟悉的感觉——蒋钧行伸手一探, 随后动作再次僵硬:他带了两把剑进来, 那把本命剑如今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和质地, 可平日里常用的怀光剑却彻底变了模样, 拔出来以后只剩下了单薄的银色剑身, 没有开刃不说,用手掰一下甚至还会上下弹动, 比拿给孩童消遣用的玩具还要不如。
蒋钧行:“……”
这个地方有大问题。
总不能真遇到危险,用那剑鞘去砸人吧?
思考半响,茫茫人海当中捞两个熟人实在艰难,他决心先在这个秘境当中找到师妹,看看借助“秘境构造者”的威能,可否让他们的行动变得方便一二。
不过……她应当不会认识自己。
好在此前那段相处的时间里,蒋钧行将对方告诉自己的那些事记得清清楚楚,如果这里就是师妹读书的地方,那他大概能够推算出对方常活动的区域应当是哪些位置——天黑下来还要做实验的“实训楼”,有着圆顶造型奇特的食堂,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能将这些地方全部都走一遍。
然而计划才执行到一半,他就在人工湖岸边听到了骚动声。
伯劳仙人——同样穿着衬衫和休闲长裤的方伯礼手握一支折下来的花枝,正在和周围的保安互相对峙。
“你是哪个学院的?”
他们皱着眉头,伸手用力指向不远处的木牌:“看见了吗?严禁攀折花草树木!”
蒋钧行看着对方用拿剑的姿态握住那根树枝,又看了看他腰间明显也已经彻底“劣化”,变成玩具木剑的配剑:“……”
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后冲着对方比了个手势,下一秒,两人一齐动作,伯劳仙人将其中一个保安撞了个趔趄,两人一起全力奔跑,迅速躲进了教学楼的阴影当中。
喘匀了气之后,对方才抱怨:“许久不曾如此狼狈过了,用不成缩地成寸。”
感受着胸腔当中剧烈跳动的心脏,蒋钧行也有一种颇为新奇的感觉——由此向前许多年,他也很少有像是眼下这般过于“新鲜”的反应,积蓄的灵力和术法带来了远超凡人的力量,即便彻夜与妖□□锋,也极难觉得疲倦。
而现在……他一只手按在脉搏上,数着自己明显不同往日的心跳。
“怎么办,先找剩下的那个?”
伯劳仙人说:“我看不找也行,这地方也很难受什么伤。”
他的剑已经变成了一掰就折的废品,拿起来还没手中的这根树枝有威慑力,那么想来医修带进来的丹药也发生了变化,现在究竟能不能吃还是未知数——早知道该再喊个能打的进来,他在心里想。
“先找师妹。”
蒋钧行打定主意:“沿途顺便注意一下杨前辈。”
不然他们两个在这里闷着头一路搜索,兴许连兽王的一根毛也摸不到。
伯劳也对这个决定表示赞同,他思考了一下:“你似乎对这里有了解?”
“这里算是她的故乡。”
蒋钧行说:“她同我提过很多次。”
两个人靠着窗户,一齐看向窗外,树枝上停着几只喜鹊,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一翘一翘地腾挪。
这里确实是很好很好的地方。
教学楼里全是凡人,都是早就能成家的年纪,脸上却都带着不同于年龄的青涩表情。有人伏在桌前写写算算,还有些人面前竖着一块大模板,画些在他们看来不算多好看的东西。
显而易见,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找人这件事伯劳仙人不算擅长,于是自觉担任起了戒备周围的职责,结果仔细一看才觉震惊——一辆深蓝色轿车正缓缓停近不远处的停车位里,随后一个打领带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室拉开门走出来,步履匆匆地进了教学楼,而那附近还泊着好几辆造型类似,颜色不同的车辆。
“那个就是?”
他一偏头,小声问:“和新舟道友那法器瞧着有些相似,咱们要杀哪只?”
蒋钧行:“……”
他断然道:“先等等。”
两个人又在停车场——之后才知道那里是停车场——附近蹲守了一炷香的时间,在此期间有两辆车的车主将车开走,又有个新的银色面包车停下,几个学生抬着一盒看上去很重的东西,缓缓往建筑物的方向挪动。
“站住!”
伯劳仙人大声道:“你们拿的是什么东西——”
蒋钧行没第一时间拽住对方,只能带着挣扎的表情跟了过去,几个学生突然被叫住也很茫然:“里面是斜齿轮和棘轮……”
“我们帮你们一起搬吧。”
他强行圆了回去,在心里无比怀念霞山的同门,佯装自来熟地接过箱子的一角,又眼神示意伯劳仙人赶紧闭嘴。
箱子不大,但内容物非常有分量,加了两个人之后大家轻松不少,实验楼年头太久又没电梯,有人帮忙抬东西上五楼自然最好,因此虽然这俩人语气很冲,大家的态度也都缓和不少。
“今年竞赛用的。”
他们说:“铸铁棘轮,沉得要命。”
其实如果是原本的自己,单臂举起这些东西也不在话下,但现在大家都成了凡人,他便突然又理解了一些师妹对凡人的看法。
走廊尽头有个专门为学生准备的大教室,搬空了大部分的桌椅形成一片方便施为的空间,其中一个学生指了指开着的铁门,说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那里。
大家又抬着长条箱子在走廊里艰难转身,以便送进有些狭窄的门里,结果刚一动作,蒋钧行手上就下意识一松。
沉重的箱子突然失去了一角的承重,连同几个一起搬箱子的学生都紧跟着趔趄,好在伯劳仙人猛然施力稳住了即将侧翻的箱子,恼怒道:“你作什么!”
蒋钧行猛然反应过来,但他还是看着实验室的角落。方伯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地面上零散地堆砌着一对透明亚克力板,而这堆杂物的尽头,电脑桌前坐着另一个他们两人都很熟悉的身影。
“师妹?”
“新舟道友?”
几人将箱子匆匆忙忙放在地上,那群学生看了他们一眼,有些惊讶:“你们认识啊?哪个学院的?”
蒋钧行自然答不出,而尹新舟看向两个表情古怪的陌生人,也露出有些莫名的表情来。不过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她想了想,站起身来,带着两个人去了实验楼西出口的楼梯拐角——大家都走正门,这里很少有人来。
“所以是怎么回事?”
尹新舟扬起眉毛:“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应该没见过面。”
她确实有几个校园群,平时在群里和大家一起吹水闲聊,但这两个人又不像沙雕群员当中的任何一个。
“我们确实有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蒋钧行想了想,深吸一口气。
随后,尹新舟就听到了一段世界观炸裂的发言。
他们是怎么能保持全场不笑场将这一席话说清楚的,尹新舟面无表情地想,就连她这个听众都有那么几次差点憋不住笑。
“总之,我们需要你来帮忙找到兽王的残魂。”
蒋钧行说:“还有一个失踪的前辈,眼下还没有他的消息。”
尹新舟:“……姑且一问,你们是参加了什么校园整蛊活动吗?”
她皱着眉头,看向眼前的两个陌生人:“我们竞赛筹备的时间很紧张,没时间参加这种娱乐活动,你们找别人去玩吧。”
伯劳仙人:“……”
忍耐了一整天的情绪总算想要发作,但想到这里是对方的梦境,他又强行按捺住情绪,试图向对方证明这次行动的重要性绝非儿戏。
然而不管他们说什么,尹新舟都一幅不太信的表情,到最后甚至怀疑眼前这两个人是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她用斟酌的、试探的态度问:“不然你们去看看医生?或者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一趟……”
二人:“……”
这样不用说明,他们也能猜想到是对方觉得自己脑袋有病了!
蒋钧行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辩,他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张脸上的表情熟悉又陌生。这里是新舟师妹的故乡,远超他想象的安宁平和之地,对方的精神明显很放松,一点也没有显出平日里那样警觉缜密的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更希望对方能够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然而。
——然而这里只是一个梦。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你的印象里,你是第一次认识我们,对吧?”
“但我很了解你。”
他们同在一门,相处过三年以上的时间。
第142章
现代社会当中, 如果一个从未曾谋面的人说出“很了解自己”,那么十有八九对方是精通人肉搜索的网络痴汉,或者默默关注社交账号很长一段时间。
无论是这两者当中的哪一种, 都需要让人拔高警惕。
在那一瞬间,尹新舟几乎想要倒退几步, 可惜脊背之后就是墙,她也只能强撑着站在原地。她做好了防备的心理准备,然而对方口中所说的也只是些寻常东西——一些专业课上的常见内容、大部分学生都听过的流行歌曲、学校周围就卖的流行小吃……有一些细节确实和本校的环境有对应, 但都没什么特别的内容。
蒋钧行缓缓将自己记下的东西说出来,就连方博里都惊讶于他竟然知道这么多, 难怪这个人对此方梦境不陌生,但——但尹新舟仍旧保持着不那么信服的表情。
“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东西。”
她说:“每个人都知道, 即便发生在我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露出了很明显的受伤表情。
蒋钧行只觉得自己的心情复杂又惆怅,像是用剑锋划过粗粝的石头, 震得手腕酸麻——自己所知道的那些, 自己被郑重其事托付的东西,原来只是她过去生活当中的“寻常”。
那么,那么。
他想,这个人在霞山里度过的三年。
他究竟错过了多少的孤绝谨慎、警惕斟酌。
“呃, 同学?”
看着对方迟迟没有反应, 尹新舟尝试着问道:“你没事吧?”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蒋钧行想, 还是要想办法让师妹取信自己, 尽早将兽王诛灭, 要是迟一刻,阵外苦苦支撑的诸多前辈们就要多承担一份风险, 他连一秒都等不及,但——
“没事。”
他说,在尹新舟震惊的目光里:“我们两个会自己想想办法,找第三个同伴,然后对付兽王……不用你帮忙。”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他的目光平稳,看向楼梯拐角的尽头,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实验室的门内透出白炽灯的亮光。
这不算是一场好梦,这是兴许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伯劳仙人原本很想阻止他的意气用事,嘴唇上下翕动,憋了一肚子的栖衡山粗口,但一想到这场看上去无比荒唐的梦,一想到自己也曾经守在一场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梦境边缘,他就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行吧。”
他妥协道:“按你说的办,就当没认识我们,今天是个意外。”
尹新舟:“……”
感觉又没办法轻易放这两个人离开,就算真遇到了精神分裂或者妄想症也应该先去医院。
而且其中一个人口中说过的“了解”,也让她有些在意。
“等等。”
尹新舟问:“你刚刚说,你和我很熟悉?”
“嗯。”
蒋钧行这次却又不敢那么确定了,他抿着嘴唇思考了一下:“大概。”
——大概?
尹新舟陷入沉思:怎么又“大概”起来了?
随后,对方用干巴巴的语气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来路不明的修士加入霞山,用三年的时间带来了奇异的兵器,将一座小镇拉扯成以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城池;而现在陷入兽王神魂命途相连的危机当中,从仙门大派的审判当中脱离,又送了三个人潜入自己的梦境。
“也就是说。”
尹新舟说:“你觉得这儿是我的梦。”
剩下的两个人一起点头。
尹新舟:“……”
这可真是疯得有理有据,她想,除了整个故事充斥着荒诞感以外,剧情线的逻辑竟然完全都能连得上。
“所以为了彻底通关这个梦境,击败梦里的守关boss,你们需要我这个梦境创建者的帮助。”
尹新舟总结道:“并且还需要找到第三个未曾谋面的队友。”
蒋钧行虽然不知道守关boss是什么意思,但对方说的确实很像那么一回事,于是点了点头:“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但现在不必了。”
他说:“对我们而言,这是你的梦;但对现在的你而言,这是你的真实。”
听到对方这样说,尹新舟下意识地想起了一句诗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1]。她还想说些什么,可眼前这两个人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便毅然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实验楼。
回到实验室之后,尹新舟仍旧带着有些恍恍惚惚的表情。
几个同学很好奇地凑过来:“刚刚那两个人,你真认识啊?”
还有人比划了两下:“哪个系?我本来还想加个微信。”
尹新舟摇头,那个人过于简单凝练的描述当中直接省略了他本人的信息,只压缩成“是她的同门,入门更早一些”,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如果这是在编故事,那么实在有些不够走心。
“可能是在网上认识吧。”
她含混不清地说:“我记不太清楚了。”
“网友啊?说不定是在哪个群里碰见过。”
大家便不那么好奇了——大学生有无数个群聊,同在一所学校之内的话,总有在网上碰面的机会。
将两个怪人打发走,尹新舟对着电脑忙活了半个下午,仍旧在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抬头向窗外看一看。那两个人确实漫无目的地在学校当中来回奔走,最后一次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个高个子正步履匆匆地穿过对面那栋楼的楼间回廊,看样子应该是一下午都一无所获。
如果说这是个整蛊游戏。
……整蛊游戏会费这么大力气吗?
周围看上去也没人在录像。
尹新舟:“……”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抱歉,我今天要早点走。”
“有事?那把你之前画完的部分发个邮件过来。”
其中一个同学抬头。
“早发过了,拜拜!”
这句话只换来了一个一溜小跑离开的背影。
*
两名剑修的梦境探索之旅并不顺利。
如果有明确的敌人,即便是失去了一身的修为,他们也可以想方设法竭力一搏,可如今身处一个如此安全的世界里,那就只剩下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措。
一下午的时间里,他们将这所学校地毯式搜索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车倒是有很多,可惜考虑到折树枝就要被保安拦住,蒋钧行坚决阻止了道友举起树枝对着停车场的众多车辆一通乱杀。
“那怎么办?”
对方反问:“就耗在这里?”
“……”
蒋钧行沉默片刻,看向远处,他确实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
尹新舟算好了方向直冲向对面的实验楼,逮住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正在无尘室附近的洗手台前喝自来水。
没有水杯,就只用手捧着,一口接一口。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到这幅场面的时候,她还是感到大为震撼。
感觉就像是被门口保安喂过的野猫。
“新舟师……你怎么来了?”
蒋钧行问。
“来帮忙,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上一秒的时候,她还只打算过来看一看这两个人的情况,可是看到他们在很自然地喝自来水之后,她犹犹豫豫地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饭卡:“你们吃晚饭了吗?”
答案是没有。
两个辟谷多年的家伙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吃饭这回事。
甚至就在她提出这个建议之后,蒋钧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现在自己也形同凡人,那么理当拥有和凡人类似的生活习惯。
“无妨。”
他说:“我们来的时候都带了辟谷丹……”
“还真照着设定演起来了!”
尹新舟扬起眉毛:“拿代餐当饭吃虽然可以减肥但不健康,去吃食堂吧,今天我请客。”
虽然故事内容编得离谱,但尹新舟发现,这两个人确实不像是寻常的大学生。她的同学可不会随手举起一根树枝就能挽出漂亮的剑花,更不会随身携带一把沉重的金属佩剑——据说这把剑里封存着兽王的神魂,是他们来到这个梦境当中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东西。
花纹精致的金属加工即便是在现代工业当中也是很费钱的事,更何况那剑鞘一看就不是便宜货,尹新舟接过来掂了掂,沉甸甸的金属质感让没准备的她手腕一沉。
“你们是体育生?”
她问。
两个人都没懂她在说什么,下意识摇了摇头。此时正值饭点,大学食堂里人头攒动,三个人在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急于突破这个秘境的伯劳仙人向她描述了一下兽王的情况——外表不定,实力叵测,如果彻底放归到他们的世界里,将会带来数不尽的灾祸。
“……原本的形象是个挖掘机?”
尹新舟撑着下巴:“那得去工地找啊——”
“你其实压根不信吧。”
伯劳仙人突然说。
尹新舟视线瞟向别处,而蒋钧行很认真地说,那也没关系。
不过不信没关系,能帮忙就行。就当是自己一时被鬼迷心窍,她放弃了今晚原定的图书馆计划,而是在饭后就跟着两个陌生人在校园里游荡起来。挖掘机一般只会出现在工地上,而学校里确实有一片地方正在施工——上个世纪的平房自行车棚最近要翻新,那里是最容易看到工程器械的地方。
“就是这儿。”
现在是晚饭时间,就连工地都没什么人,几辆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停在边上,中间的空地上确实停了一辆挖掘机。
那确实是在两处世界里,他们都见过的东西。
两人目光一凛,打算想办法手撕兽王,但又被尹新舟奋力摁住——破坏公物绝对会吃处分——而且人类即使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战胜一台300马力的钢铁巨兽。
就在这时,空无一人的工地上,无人驾驶的挖掘机蓦然亮起了前车灯。
第143章
智械危机只是科幻小说当中虚构的内容。
但眼前的挖掘机, 确实在无人操作的前提条件下动了起来。
黄昏之下,蓦然亮起的前车灯将他们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得很长。挖掘臂高高举起又砸下,连带着气缸一齐动作, 尹新舟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拽住手腕拉离了原地,那一击只在她原本所在的位置留下了挖掘臂敲击土壤发出的闷响。
同一时间, 伯劳仙人就已经绕开了位置,抄起手中的树枝敲向挖掘机的侧门,而毫无疑问, 这次的攻击以失败告终,树枝折断之后, 甚至没有给那亮黄色的金属造物一点有效的划痕。
在青州,他们是修为一路到了玉衡开阳的剑仙, 面对兽王的时候仍旧会有蜉蝣撼树之感;而现在,兽王的力量被大大削弱,可他们也相应地失去了曾经通天彻地的修为。
“怎么回事?”
尹新舟的手腕仍旧隐隐有着牵痛, 但她现在已经来不及顾忌这些了, 挖掘机凭空动起来袭击人类的场面简直突破了自己过去的既定认知,让她僵立在原地,又下意识想后退。
蒋钧行原地捡起一块碎砖,在手中上下抛接两下找准了手感, 随后对着挖掘机的前风挡玻璃猛然投掷过去, 却只在钢化玻璃外表上留下了一小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痕。
巨大的履带链条调整了一下方向, 正对着他们三人。
“跑!”
一击不成, 他立即就拽着尹新舟转身, 三个人在逐渐暗淡的天色当中拼命向前奔跑, 拐进一条小路之后,身后的响动总算安静了下来。
一辈子没怎么进行过八百米以上长距离奔跑活动的尹新舟扶住膝盖开始猛喘气:她的喉咙里开始隐约泛起一丝腥气, 应该是毛细血管因为剧烈运动而有些破裂了。
饭后散步活动变成了饭后狂奔,连胃都变得缀涨,尹新舟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周围的两个人:“这就是你们此前所说的兽王?”
“很大可能是。”
蒋钧行说:“如果挖掘机本身不会做出这些举动的话。”
……挖掘机当然不可能主动做出这种事!尹新舟抱怨道,如果这里真的是她自己的梦,那为什么梦里的自己还会如此狼狈。
“也不完全是你的梦。”
伯劳仙人突然说道:“你们的神魂联系在一起,几乎不分彼此,因此除你之外,这片梦境至少还有一半属于另一个主人。”
他们边说便向外走。小巷的尽头是学校外的商业街,那里有不少价格公道的服装店和小饭馆,尹新舟原本打算找家奶茶店妥帖商量一番,却又听见破风声从自己的头顶闪过。她被猛然向道路内侧一拉,啪嚓一声,一个花盆落在了自己刚刚所站的位置。
地上是盆栽的碎陶片,营养土,和一团躺在土中的铁线莲。
尹新舟不禁抬头,楼顶商铺的窗台上很突兀地空了一块,一大排花盆当中,唯独其中一个向下侧翻。
周围传来一小片压抑着的惊呼声。
尹新舟心有余悸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倘若自己刚刚还站在原地,十有八九脑袋会被这个花盆给开瓢。
原本只有三分的异常感瞬间增至八分。
三个人在奶茶店里坐定,每个人的手里都捧了一杯奶茶。尹新舟扑哧一声用吸管戳开杯盖,猛嘬一口:“所以刚刚那些……会对我造成威胁的情况,就是这个梦境当中兽王的力量?”
“或许。”
蒋钧行说:“毕竟此前也没有人能够亲自见证过掺杂了兽王的梦境,还能活着回来。”
《盗梦空间》,或者别的可能——尹新舟的脑内刷刷翻过好几种设定:“我要怎样才能从这个梦境当中醒来?”
“你的身体现在暂时被安置在明镜宗,由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们看守。他们共同张开了秘境的入口,才能送我们三个进来——不过第三个人暂时还没能汇合。”
比起就这样醒来,更重要的是在梦境当中击杀兽王,蒋钧行说道:“否则的话,任由兽王这样继续蚕食你的灵魂,终有一日你整个人都会被它所取代。”
按照他们的说法,梦醒之后的世界并不安全,可如今她所处的环境也不妨多让。尹新舟没有询问“如果自己在这个梦境当中死亡会发生什么”,隐隐约约地,她知道这会指向一个相当糟糕的结果。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按理说这个时间点尹新舟应该结束晚自习回宿舍,但生活总有意外,她现在正举着一个喝空了的奶茶杯在街头和两个刚认识第一天的陌生同学讨论“如何用合理的方法制裁一台会主动攻击人类的挖掘机”。
……哪怕是十个小时以前的自己见到这种场面也一定会大呼有病。
然而她现在却不得不开始考虑实施的可能性:作为烧柴油的车辆,挖掘机的油箱不像是普通轿车那样容易点燃,和坦克结构趋近的履带更是难以被破坏,想要想方设法让挖掘机停摆,估计还是要从发动机上着手。
想要闷声不响地报废一辆车,传统的缺德手法有很多:比方说在机油里面加白糖,排气管里堵凝胶,都是能够让车主骂出一连串屏蔽词的操作,可惜这些方法在面对一台会动并且极大可能会自卫的挖掘机时又显得操作难度过高,没人能够轻易接近它的引擎盖。
要是能有机会把挖掘臂的控制线路剪断,说不定能起到点作用……但如何顺利进入驾驶舱又是另一个难题。
“你们那个世界观……呃,你们两个平时是用什么样的武器?”
思考了一下之后,尹新舟问道:“总不至于是直接施法……”
“用剑。”
伯劳回答道:“不过我的剑带不来,而他那把剑暂时拔不出,所以眼下也没什么趁手的兵器。”
他伸手冲着对方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个挽剑花的动作,只可惜还没做完,两个人就神情一凛——刺耳的刹车声后,一辆轿车从马路上斜插过来,横上人行道车头径直撞向了尹新舟的方向。
好在他们三人都已经对今日的意外频发早有准备,险险避让之后,尹新舟惊恐地发现那辆车甚至已经被撞凹了前引擎盖,安全气囊砰地一声弹出来,将驾驶员的整张脸都挡在后面。
周围尖叫声四起,而这一刻,站在周围所有人视线的中央,尹新舟却突然觉得这些嘈杂声都距离自己格外遥远。
——或许真的是个梦,她想,现实的生活当中不会有如此戏剧化的场面。
大概不会。
可是手掌撑着墙壁传来的触觉却格外真实,粗粝的墙砖摩擦着指腹,胸腔起伏将氧气从空中泵入血管,她看着周围纷乱嘈杂的场面,露出有些无措的表情,下意识地去看自己身旁那个只认识一天的“陌生人”。
而恰巧,对方也正好看着自己。
这个人声称,他是自己的师兄,曾经一起共事过三年的时间;而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个梦,终有一刻自己要从梦中醒来,回归遥远而陌生的现实。
像是早就预料到自己要问什么一般,蒋钧行语气平稳地开口:“这里是你的梦,我相信你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简直就像是把一把开了保险的枪塞进一个从来没有射击经验的人手中!尹新舟忍不住在心中懊恼,可眼下的情形又容不得她反应更多,遵循自己的本心,她下意识做出的第一个判断是:“先救人。”
安全气囊的缝隙里,驾驶室的那个人一动不动。
伯劳仙人很明显地“啧”了一声,看上去像是对这个决定有所不满,但还是按下心思,和他们一起努力去掰动明显变形了的车门。
除了他们三个以外,周围很快便有更多双手伸了过来,齐心协力将紧闭的车门彻底撬开。司机此时早就已经失去了意识,瘫软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这里还在学校的辐射范围,周围似乎有人打了急救电话,没过多久校医室就有人抬了担架。司机是个紧闭眼睛的陌生人,尹新舟的印象里从未见过,身上传来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这样的场面足够让任何一个普通大学生退避三舍。
尹新舟也一样,她此时此刻几乎心跳如擂鼓,但事关自己的生命安全,又不能就这样轻易离开。
“我们也一起去校医院。”
她说:“如果这个人能醒来的话,我还有些话要问。”
周围都是些惊慌的学生,尹新舟带着二人一路赶到校医院,这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淡了下来,道路两旁点起了街灯。这片地方不是学生们的日常活动范围,显得偏僻又幽邃,仿佛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尹新舟总觉得远处灯光照耀不到的黑暗当中暗藏着什么缓缓流动的东西。
校医院的值班室也还亮着灯,他们一路急匆匆地出电梯,敲开了坐诊医生的门,而甫一对视,蒋钧行和方伯礼就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的第三名踏入秘境的伙伴此时正穿着校医的白色大褂,脖子上挂着个听诊器,正在用两根手指头生涩又艰难地敲打着电脑。
“总有学生来看病,我又不方便离开这里,这地方太大,出去找的话根本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杨医修开口说道:“而且我猜想你们在这方秘境当中也发生了些变化……”
他看着两人身上的衣服:“所以就一直待在这里等你们找过来。”
第144章
晚上的值班医生只有他一个, 主要是因为别人下班都能回家,而“杨医生”在抛去这个人设背景之后暂时无处可去。
也不知道究竟要在这里待多久,至少校医院这里还有几张床。
车祸送来的肇事者靠着校医院里这点简单的设备显然是没法治了, 按理说应该做好应急处置之后赶快转送往周边的大医院,但众人将他送到了校医面前之后便纷纷转身离开, 仿佛是游戏当中单线程思维的NPC。
只见杨医生伸手在这个患者的脉搏上按了按,皱起眉头,随后又探向他的胸腹。
“脏腑都破了。”
他诊断道:“放着不管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死。”
尹新舟忽略掉不那么现代的表述方法:“还有办法治吗?”
“治几个假人做什么?”
伯劳仙人皱眉, 这样的行为对他而言纯粹是吃力不讨好,秘境当中的时间有限, 最好分秒都要抓紧,然而对方眼下一点都没有解决这方秘境的良好态度, 让他实在有些心焦。
“虽然对你来说是假人……”
尹新舟犹豫了一下,或许这些人各有自己的世界观,但对自己而言, 眼前这位毫无疑问也是活生生的人类。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某种自己尚不能理解的超自然力量——不然的话短短两个小时之内不可能数次往返于生死边缘, 但这不代表自己原有的社交关系和自我认知就彻底因此而分崩离析。
杨医修思考了一下,从自己前胸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
“之前带进来的。”
他解释道:“不过和他们的武器一样发生了一些变化,眼下拿来救急说不定还能有点用。”
带进来的,尹新舟在心中咂摸了一下这个描述, 按照杨医生的说法, 应该是从他们所生活的“外面”带进了这里。
倘若单只有两名学生, 她还能理解为这是一场巧合或者玩笑, 那么还有一位看上去人到中年的在职医务人员掺合在一起, 可信度就又凭空高了许多。
她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宿舍群里正在热热闹闹地讨论着学校西门附近新开的那一家生煎包店,皮薄馅大上面还点缀着白芝麻, 价格公道深受大学生的喜爱,每天都要排长队——于是舍长振臂一呼在群里倡议,宿舍新建一个排班表,每次按照排班顺序挑选一个幸运儿出来给大家买四份。
尹新舟看了看时间,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她应当正狼狈地被挖掘机追着跑。
隔了一会儿,又有人把尹新舟艾特出来:“新舟怎么还没回宿舍?最近又没考试,也太卷了吧!”
“没在图书馆,今晚试验室有点事通宵,暂时回不去。”
尹新舟在群里说:“如果有人查寝的话帮我糊弄一下。”
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又问需不需要送点东西过去。
尹新舟回了个“拒绝”的表情包,又将手机重新放下。今日里所见的凡人大多数都在手里抱着一个会发亮的小平板,他们又看不出材质,伯劳仙人凑过来看了几眼之后只当这是凡人用的传音符,满足好奇心之后便不再关注。
蒋钧行却又多注视了片刻,他早就从对方口中听说过这件“法器”,能传音于千里之外,还能将所见过的景象原模原样地刻录下来,只不过曾经在脑海当中描摹过无数次的景象仍旧同切实所见到的不一样。
自己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样了解她。
即便他已经走得足够近,甚至比其余的所有人都近,却似乎隔着触手可及的天堑和深渊。
只不过在兽王即将苏醒的危难和入梦的迫切之下,他的这些心意又好像不那么重要。
“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保险起见,我今晚不回宿舍,就在医务室里找张床睡。”
尹新舟说:“明天正好周末,我不用上课,可以用这段时间来解决你们的问题。”
“是「我们」的问题。”
杨医生强调:“虽然在梦境之外,我同你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们二位应当已经认识你许久了。”
这个形容词让尹新舟心中一动。
虽然想要对抗的敌人还尚且正体不明,但这两个人都说自己习惯用剑,那么至少她能想点办法将这两名不知道靠不靠谱的队友先武装起来。
那种奇怪的药物起效果应该还要一段时间,尹新舟伸手从裤兜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比对了一番之后找出其中一把:“我大概有办法能帮你们弄到合适的武器。”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忧:“但之后该怎么办我就不清楚了,总不能真去敲打挖掘机……”
这毕竟算是损害公物范畴,第二天开挖掘机的工人上班以后发现不对劲倒查监控,自己说不定要背处分。
“事到如今你还在想这些?”
伯劳仙人瞪起了眼睛,想要斥责对方抓不住重点,可蒋钧行却似乎已经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他表示具体行动的过程会由他和方伯礼两人想方设法完成,不会干扰到她的“正常生活”。
道侣真误事,伯劳仙人狠狠剜了他一眼,决定离开这个秘境的时候就去找人告状——更何况这两个人眼瞎还没成道侣,根本就是这小子一个人在犯浑。
“开刃的剑很难弄到,但替代品却不难。”
十几分钟后,尹新舟领着两个人回到教学区。
如今已经快到了图书馆闭馆的时候,整个教学区里都没有多少人,实验室大楼一片漆黑,只有路灯投下范围有限的亮光。尹新舟伸手推开了一排开关,于是整个一层大厅连着楼道都亮了起来,而她站在电梯前面,按了向下的按钮。
“这下面是工科类学生金工实习的地方,我们在二年级的时候会在这里做个金属榔头出来。”
尹新舟率先踏入电梯,按下按钮之后向两个人解释:“有竞赛项目的学生偶尔也会在这里加工零件,方便起见,我们组里的几个同学都偷偷配过这儿的钥匙。”
但是深夜来到金工实习的地下教室还私开总电闸,倘若被发现绝对值得一个留校察看,因此尹新舟在整个过程当中都显得十分的紧张警惕,生怕附近有保安发现不对劲过来巡逻。
好在沿途没发生什么意外,接通了380V的工业用电也没有警报声突然响起,尹新舟从料库当中取了两根够长的DN20无缝钢管,在车床上手法粗糙地车了个尖角:“45钢材质,找点别的零部件拼焊一下应该可以凑合用,就是不知道对你们来说合不合适……我拿着觉得挺沉的。”
“这个重量正好。”
蒋钧行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有些同门用的比这个还要重一些。”
“总比拿根树枝要有用。”
只有尖端开刃的话,就只能穿刺而不能劈砍,方伯礼也接过来在手中挥了挥:“有劳了。”
“不止这个,如果你们打算对付挖掘机的话,这儿还有样东西可以用。”
尹新舟从柜子里搬出一个沉重的黑色匣子:“如果你们能把这东西送进驾驶舱里的话,兴许可以破坏挖掘机的车载电控单元。”
之前还只是留校察看,现在若是被发现估计要开除了——尹新舟在这么做的时候显出了几分自暴自弃的态度,二十四个小时之前,她还只是一位循规蹈矩的学生,生平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私下里偷偷配实验室的钥匙,理由是为了省略每次打申请的繁琐流程。
人生的境遇真是复杂多变……
“如果仅凭物理手段,你们很难轻易让挖掘机停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装置能够短暂生成交变电流,功率足够让挖掘机的电控系统发生故障。”
虽然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毕竟这三年里尹新舟也没少说让人听不懂的话,蒋钧行迅速抓住重点:“要把它用到什么地方?”
“电控位置集中的地方。”
尹新舟说:“我给你画个草图出来……大概是这里。”
她在桌面上摊开一张草稿纸,在十分写意的挖掘机草图当中划了两个小圈:“不出意外的话——我是说,如果那东西至少还有点像挖掘机的话,这么做应该会有用的。”
蒋钧行接了过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尹新舟有些忸怩了起来:“毕竟,虽然杨医生说咱们应该很熟,但实际上,我根本想象不到你们说的那些东西。”
“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听见对方如此回答。
这是她第二次给了自己一把剑,又是在如此危急的关头,这对于剑修而言意义非凡,可惜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的自己都拿不出什么妥帖的报酬。
但所幸,他还能做唯一一件事,这件事和仙门大派的期望、和自己的选择、和整个青州的命运休戚相关。
方伯礼此时正在杂物间里翻找有没有什么能够顺手拿走的好用工具,积满灰尘的旧式车床前就只剩下了两个人。尹新舟注意到,自己身边的青年微垂着头,视线每隔一会儿就会“不经意”般落在自己身上。
她并不觉得冒犯,倒不如说,在这一段称得上是荒谬的时间里,眼前这个人已经在想方设法试图让她远离不可知的危险。
她们或许曾经真的很熟悉。
“在你的世界里,我同你是什么关系?”
她不禁问道:“同出一门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在学校的同一个系里?”
突然被问及这样的问题,蒋钧行又有些答不出。想说的那个回答现在不合时宜,可他又不甘心于自己只是个“同门师兄”,绞尽脑汁想要站得更近一些。
“等你从这里醒来之后。”
他说:“那时我再告诉你。”
第145章
当天晚上, 所有人都睡在校医院。
尹新舟小心翼翼地将实训教室的一切设备恢复原样,如果没人刻意检查的话,至少一周之内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料库当中中少了几根钢管。
由于担心校园内再次“突发意外”, 尹新舟在校医院的病床上睡得辗转反侧,打开手机怒刷半小时微博之后又意识到这只是在空耗时间, 愤而重新向后躺倒,后脑勺重重砸在柔软的枕头里。
这个动作让病房里原本就质量不佳的床发出嘎吱一声,随后一墙之隔的诊疗室里传来悉悉簌簌的响动。
校医院的病房结构很简单, 诊疗室里有一张单人床,尹新舟所在的留观室有另一张, 两片区域被隔断墙和窗户隔开。杨医生住在医生值班的办公室里,和方伯礼挤在同一间房间。
一窗距离的另一端传来倒水的声音, 随后是玻璃杯放在桌面上留下的响动。
尹新舟意识到,眼下睡不着的绝不止自己一个。
她轻轻敲了敲墙壁,不承重的隔断墙是一面空心墙, 手指关节敲上去就能够发出回响。对面声音一顿, 安静下来,似乎是在侧着耳朵认真听。
尹新舟没话找话:“你们真要去偷袭挖掘机啊。”
“……”
隔了一会儿,蒋钧行才说:“先去探探底细,兽王的神魂多变, 也未必就只会附在那一台挖掘机的身上。”
聊这个话题实在是聊不出什么内容来, 毕竟兽王的正体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 尹新舟也只是借着这个话题来挑起话头, 见对方答应之后就又问:“还不知道应当怎样称呼……本来该叫同学, 但你们又不是这儿的学生。”
直呼其名似乎是个更稳妥的方法, 但尹新舟又注意到,这三人之间互相交流似乎也不太常用本名。
“在霞山的时候, 你我之间以师兄妹相称。”
蒋钧行回答:“你若是愿意,现在也可以这么叫。”
“师兄妹……同在一个导师手底下的关系?”
尹新舟回忆起本校研究生的生活状况,脑补了一下。
“其实师父她闭关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亲自出来带学生,我也教过你一些,但——”
但这段时间里她确实没怎么学过剑,而且他在霞山用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原本的学识。蒋钧行的话在喉头拐了个弯:“但我同你学的东西有些不一样。”
明白了,导师不太管事,所以靠手底下的师兄来当二师父。
三年的时间,若是放在研究生的身上都快毕业了……尹新舟模模糊糊地想,“另一个自己”的人生似乎要比现在波澜起伏得多。
“睡吧。”
对方说:“我睡着了也很机警,而且就躺在隔壁,不论出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赶过来。”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语气放得很轻:“夜安。”
尹新舟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仿佛坠在心间的压力当真消去了不少,她也学着对方的态度小声开口:“晚安,明天见。”
“明天见。”
*
第二天,一切平静。
两名“剑修”去负责解决挖掘机,而尹新舟依旧留在校医院和杨医生一起待机。
保险起见,尹新舟翻出了自己入学时候充话费送的廉价手机,申请了个微信账号,方便双方语音联络。
“这传音符确实有几分精妙。”
伯劳仙人很公正地评价:“比栖衡山的好用。”
毕竟随时随地不论上限的联络,至少得是个玉衡仙人才能拥有如此威名的法器,然而在尹新舟的世界里,似乎每个人都可以轻易拥有。
确实如此,蒋钧行想,难怪新舟师妹如此宽待那些凡人,她自己便是在如此宽敞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如此想来,有些惆怅又有些遗憾。
看来此前送的那些金银钗环确实有些不上眼,还是想些别的法子要好。
两人回到那片工地,周末这儿也不停工,一派热闹的施工景象,让蒋钧行有些回忆起前段时间的临舟城。正当他们两人思考着应该如何“打断”这里的施工进度才不会突兀地令人不满,悬在他们二人头顶的脚手架就哗啦一声突然坍塌,工人身上背着安全绳被吊在了半空,而那些钢管在顷刻之间劈头盖脸,冲着他们二人砸了下来。
好在之前的花盆事件让两个人都十分警醒,约好了一般一左一右向外后撤,让这些钢管通通砸在了地上。突发异状,现场的工人们都吓了一跳,生怕出安全事故,见是两个面生的年轻人,纷纷凑过来询问他们是否受伤。
“我们无碍。”
蒋钧行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怎样将这些人劝离:“但这里确实不太安全——”
“所以你们可千万别杵在这儿!”
工人们顺着他的话:“学生没事干跑这里来做什么?到处都是灰,还吵,以前有人来这附近读英语,待了十几分钟受不了都跑了!”
“……”
蒋钧行一时不知道应当怎样作答,还没等他回应,现场就变故陡生,挖掘机再次“擅自”运作起来,直冲着二人高高举起挖掘臂,在一众工人惊恐的呼声当中转动了履带轮。
那里面原本坐着的司机表情惊诧地踩了踩踏板,可惜挖掘机却没有像自己印象当中的那样运作起来,他惊慌失措地想要推门,却被牢牢锁进了驾驶室内,只得从敞开的玻璃窗当中伸出手,向周围人惶恐示意自己并没有在控制挖掘机。
“仰头!”
只见蒋钧行低喝一声,抬手抄起那把不伦不类的“尖头管子”掷向驾驶舱,稳准狠地命中的方向盘当中的缝隙,将兀自运作起来的方向盘牢牢卡住。
挖掘机尝试着自行扭转方向盘却转弯不能,发出了机括运作时的异常噪音。
驾驶舱门还是打不开,挖掘臂仍然在到处乱挥,同一时间,方伯礼原地打滚躲开挖掘臂的一击,用鲤鱼打挺地从地上站起来,靠着侧墙几步跳跃,竟是越过了履带轮猱身而上,狼狈地趴在了驾驶室的窗户上。
“同学你在干什么!”
周围人纷纷惊慌失措地在周围喊道:“快下来,那上面危险——”
方伯礼置若罔闻,强行用钢管撬开驾驶舱门,一只手拎住驾驶员的衣服,另一只手张开伸向蒋钧行:“扔给我!”
对方猛然点头,抬手将沉重的黑色金属匣子掷了过去,带着破风声又稳又准地落入了他的手心。
随后,一连串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在转瞬之间完成,他将那匣子上的按钮猛然拍开,随后又挟着驾驶员一起向下跳,以一个惊险的角度在地面上连滚几下,带着一身灰土重新站了起来。
而同一时间,蒋钧行擦着空隙进入驾驶室,将先前用来破门的那根金属管也斜着楔进了方向盘中用力一扭,左右交叉形成锁死结构。
那方才还肆意挥舞着的挖掘臂在这样一通操作之后总算安静了下来。眼下方向盘被卡住,挖掘臂又得到了有效的制动,只能前后移动的履带实际上已经极大消泯了威胁,因此只是前后移动了两下,便宣告放弃一般原地停摆。
“……刚刚可真是太危险了!”
一个工地上的管事说道:“还要多谢你们两个……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挖掘机会失控。”
难不成是电传系统出问题了?但这也不可能啊,这种大型设备往往都是伴随液压驱动,又不是纯电动的特●拉。
然而现场并没有什么人能够解答他的疑惑,知情的两人正看天看地,装聋作哑。
剧烈运动过后,两位剑修的前胸也不禁上下起伏。这种“过于凡人”的战斗经验对他们而言也很少见,蒋钧行看着突然偃旗息鼓的挖掘机,表情却完全轻松不起来:兽王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被打败,他甚至怀疑就算往发动机里倒白糖,也未必能够彻底突破这个梦境。
总不至于真要徒手将这大块头拆掉吧,他想。
“还算顺利。”
虽然心中略有怀疑,但他还是按照尹新舟所教过的方法对着现场拍了一张照片,打开微信的聊天窗口长按发送语音:“像昨晚一样突然动起来了。”
“没受伤吧?”
尹新舟立刻秒回:“你们情况怎么样?”
他们两个都没事,顶多身上沾了一点尘土,这儿的衣服不像是霞山的门派服饰那般耐脏,在地上滚两下就会出现灰印子。蒋钧行看了看方伯礼的手肘,这种连血都没有见的擦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随后他又仔细观察了一遍自己,最终用左手举起手机,对着自己的右手拍了一张照片。
——尹新舟此前车出来的那根钢管没有去过毛刺,因此边角处有很多金属切割形成的毛躁痕迹,使久了以后在他的虎口位置留下了些细微的磨痕。
对方果然不出他所料,开始在微信里长吁短叹,发了条语音过来让他回去给伤口消毒,不然的话粘到生锈的铁屑,若是夹进伤口里容易“破伤风”——他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
方伯礼站在原地等了半响,没等来自己同伴的下一步动作,皱着眉头看了两眼,终于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
“正好校医院里应该也有双氧水……”
杨医生根本不懂这些现代药物,坐诊的时候最擅长的操作居然是把脉,于是尹新舟只能翻开抽屉自己去动手找药。
同一时间,被他们隔离在病房里的那位患者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
第146章
放一个内脏出血的病人就这样躺在校医室的病房里显然不合规矩, 但考虑到自己前一天差点被一台无人操纵的挖掘机谋杀,尹新舟强行按讷住了心中的这点异样——按照杨医生的说法,他的“特效药”足够将这个人吊住命, 兴许比别的治法还要好一些。
真是这样吗?她的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两天之内发生的意外比自己过去二十年遇到的都多,原本平稳走来课下的人生经验在此时似乎都有些不够看, 尤其是在这几个身份神秘叵测的人面前,更是显出一种一戳就破的单薄。
“尹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忧。”
杨医生说道,语气当中有些电视剧里才能见到的古怪风格:“你师兄为人向来可靠, 在霞山也是人人称赞的可靠仙长。”
她还不是很能接受自己有这么一个“师兄”,而据说可靠的某人发来了一张一看就有可能得破伤风的糟心图片, 成功让她的心再度提了起来,翻箱倒柜地去找双氧水。
哎, 杨前辈看着她的背影:实在是年轻。
随后又听了尹新舟关于“手伤需要做消毒处理”的发言,心道蒋仙师很少向别人诉苦,大惊失色地过去看了一眼:“…………”
他将原本藏在心里的感叹大声说了出来:“年轻人!”
尹新舟:?
她看了看对方远远称不上年迈的面孔, 心中直犯嘀咕, 中年危机竟然来得这么早。
只不过还没等她吐槽,校医院里的老式旋转风扇就突然折断,从自己的头顶直坠下来。这种画面堪称童年恐怖故事,好在杨医生眼疾手快, 抄起桌子上的陶瓷茶杯就朝着半空掷了过去, 啪嚓一声清脆的响动, 就见那杯子硬生生将风扇击歪, 擦着身侧险之又险地落在地上。
年久没有擦过的风扇叶片在地面上溅起一阵扬尘。
尹新舟惊恐回头, 就见对方还盘着茶杯的杯盖, 冲她笑了一下:“不会以为他们二人让我留守在这里,是什么都不做吧?”
他从容说道:“我们这一脉的手艺, 练的就是手腕和手指,所有的功夫都在这儿了。”
确实有些不一样,尹新舟伸手摸了摸那电扇的残骸,食指在布满灰尘的扇叶上划出一道清晰的指痕——她不禁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个笑话:普通外科医生应该不会有这种好水平,能如此出手不凡,至少应该是史诗外科医生。
被腹诽的当事人从袖中甩出一根丝线,垂落在病患的手腕上,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梦里的道行比我原本的水平要差出许多,没法子算得像是过去那般精准……大概再过两炷香的时间,这人就要醒了。”
醒来之后就可以询问问题,尹新舟对自己的处境一头雾水,她耐心伏案将自己的复变函数作业做掉一半,终于等到那位倒霉的患者缓缓睁开眼睛。对方惊惧般在床上抽搐了一下,随后迷茫的视线渐渐清晰,目光落在尹新舟的身上,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歉意。
“你没事吧?”
他说:“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得了失心疯……”
一番简单交流过后,尹新舟他们了解到,对方是在正常驾驶的过程中突然因为“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注意到了道路边角,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踩满了油门,再下一秒就已经连安全气囊都弹出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拦也拦不住……我那天也没喝酒啊!”
司机懊恼地想抓抓头发,一抬手臂却发现胳膊举不起来:“你没事就好,嘶……我现在浑身都疼,是不是伤还没好啊?”
其实你本来险些当场去世,尹新舟在心里想,当物理法则和既定规则在此时此刻似乎都不那么占据优势地位,她于是主动忽略了这点小细节:“我没什么大事,就是吓了一跳。”
又问了几句,她们失望地发现,这个人的确无法提供更多清晰的信息——他对自己的精神状况有着同样的茫然,怀疑自己可能是伤到了脑袋,打算再去找个医院做一下全面体检。
这是十分合理的要求,大家打算等着蒋钧行他们回来再确认一下就放对方离开。男人带着满脸的歉意从床上坐起来,伏在接诊的长条桌前填写自己的身份情况,尹新舟凑过去多看了几眼,刹那之间,对方随手抄起放在桌面上的美工刀,推开刀刃向前一刺。
杨医生立刻反扭住对方的一侧手臂,可此人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整个身躯像是蛇一般畸形扭动,握住那柄美工刀反手袭来。
随后,那把单薄的美工刀被另一只从身后伸来的手握住。
刀刃切进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夹缝,鲜血顺着手掌流淌下来,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隔着一只流血的手掌,尹新舟和那位病患的眼睛短暂对望,对方抬起头,投以令人惊心动魄的目光——即便是度过了二十年平稳安定的时光,她也能够意识到这里面包含着森然纯粹的杀意。
蒋钧行身子一侧,方伯礼抄起手中的钢管照着对方的后脑就是一击,成功将这个刚刚醒来的病人又敲晕了回去。
“就知道还会有这一手。”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扯了扯嘴角:“果然不出所料。”
他将钢管在手中上下掂了掂,而杨医生也端起手中那个陶瓷茶杯盖,虚虚瞄着对方的脑门。蒋钧行瞥了一眼尹新舟的脸色,犹豫了一下,问她吃没吃午饭,他们几个对于这里都不太熟悉,能不能烦请她帮忙带四个人的午饭。
看着三人仿佛已经无形当中敲定了的态度,尹新舟站在人群当中,露出有些无措的表情,不知道是应该先为蒋钧行的左手止血,还是表示这个将人支开的手法实在太拙劣。
他们的任务是杀死梦境当中的兽王,而兽王的形态千变万化,既有可能长得像是挖掘机这种泛用的工程机械,也有可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尹新舟缓缓地睁大眼睛,问道:“你们认为,那个人就是兽王?”
没有人回答,沉默良久之后,蒋钧行终于开了口,语气当中颇有几分滞涩:“于我们而言,此方梦境里除了你我是人,其余都不过是幻梦一场罢了。”
简而言之,除了他们几个算人,剩下的不过是梦境当中自然生成的NPC,动起手来甚至不需要有对着同类兵刃相向的愧疚。而尹新舟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对方脸朝下一动不动,后脑勺的位置鼓起一个大包,看上去形容格外凄惨。
“……”
她停顿了一下,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
梦境之外,一清院。
窦句章提着剑穿过长长的走廊,脸上仍旧挂着恍恍惚惚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一清院的内院,带着霞山特发的搜查令牌,目标是找到这里某位长老和浑沦派私下联络的实证。
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还有些猝不及防,随后便跟着几大门派的弟子们来到了这里,负责领着他们的那一位看上去表情格外胸有成竹,据说也是张监院提前布下的棋子——现在“大人物”全部都已经汇聚到了明镜宗,留下他们来做些收尾性质的工作。
“喂,我说,你们霞山的那一位……当真同兽王有关系啊?”
走在身旁的一位修士小声和他搭话:“听说你之前认识这个人?怎么样,有没有很可怕?”
“认识,没有。”
窦句章言简意赅地回答,大踏步地朝前走,心想尹新舟那人才没有多可怕,修炼到现在还接不住自己一剑,而且打坐都会睡着,一点都没有修士该有的模样。
……可情形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想不通,而霞山也有更多的人想不通。
一清院内也人人自危,有些人为了撇清嫌疑干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还有人根本不相信自己门内会出现这样的叛徒,指天戳地情绪激动地同他们吵架,干扰了一部分搜索的进程。
窦句章在这群人当中属于修为不上不下的类型,又由于年龄较小,很是不起眼,这反倒成为了他的优势——他用了一张轻身符,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建筑屋内的一片白沙地,不远处的徐望冲他使了个眼色,打手势指向其中一栋建筑物的前门。
这里是一间相对私人的藏书室,来自于一清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之前两起本应由他们出手的事件里,这位前辈“碰巧”都有事没有出现。
因而即便他有着合理的不在场证明,也成为了张飞鹤的怀疑对象。
他冲着房间内四下打了几个探查法诀,沉思片刻之后,伸手探查向其中一面书柜,五指用力向一侧拉开。哗啦一声,书柜的背后果然出现了一道暗门:“走这边。”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蹊跷?”
窦句章胆战心惊地朝前走,一只手握在了剑上。
“话本里看到过,还是新舟师妹推荐的那些——而且这儿的阵法布局本身就有些不对劲。”
徐望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
密道由木梁支撑,前一段还铺着大理石地面,越往深处走就越是简陋,扑面而来森寒的水汽。他们用传音符通知了在附近探查的同门,得到“很快就赶过来”的回应之后便继续向下走去,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之后,闭塞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二人在地里窥见了一汪深潭。
潭水底部遍布着微微发光的卵石,而寒潭的边上,坐着一位看上去已近风烛残年的老人。
对方听到响动之后缓缓回头,浑浊的目光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吓得窦句章猛然倒退一步。
“你是什么人?”
他皱起眉头,壮着胆子拔出了手中的剑。
第147章
根据他们事先所掌握的情报, 一清院和浑沦派私通的罪魁祸首十有八九是他们的上清长老,此人和叶同玄老前辈应当是近似的年纪,若修为仿佛, 又没受过什么致命的创伤,现在看上去顶多人至中年, 只不过因为辈分高而徒顶着长老的名号。
可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已经行将就木,仿佛下一秒就能够原地入土,脸颊和露出袖管的手臂上都遍布着老年斑, 皮肤也皱皱起来,精神状况看上去远不如曾经遭受过致命伤, 落下病根不良于行的叶同玄。
“能一路查到这里,也算你们有些本事。”
老人沉吟片刻:“但兽王即将苏醒, 你们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上清仙人去了什么地方?”
徐望谨慎道:“贸然藏匿在一清院的内院可是大罪,栖衡山的开阳仙人马上就要到了。”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的心里还是没底——但凡在这个修仙界里呆得久一点, 就会知道一定要警惕所有孩子或者老人相貌的对手。
“反正你们二人也没几个月活头, 多说两句也无妨。”
对方的表情看上去很轻松,是那种不同于躯体腐朽的轻松模样:“兽王复活在即,又能为我续上百余年的寿数,至于你们……”
浑浊的视线扫过眼前两名表情愕然的后生, 他抚着自己稀疏的白胡子笑了一下:“只比蜉蝣长一点儿的见识, 同你们说这些也不过是浪费口舌罢了。”
对方拂袖向前一挥, 金光乍现的灵力之后, 眼前便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障碍, 将窦句章二人和他间隔开来。这份力量雄浑又厚重, 和对方表现出来的那幅仿佛下一秒就要去世的个人形象完全不符,徐望尝试着向上打了一两张符咒, 皆是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见丝毫动静。
开阳境?他想,总不至于是摇光境吧,那还怎么打,干脆在这里等死算了。
窦句章提起灵力向前斩了一剑,同样没构成什么效果,少年的表情明显有些焦躁,但这却令徐望冷静了下来。这个人确实来路不明又实力叵测,但如果他真的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就绝不会只是将他们拦在这里,而是直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他已经很衰弱了,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里。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徐望所发的信息终于传到了大部队的手中,为首的一位一清院弟子脸色铁青,嘴唇上下翕动半响,吐出一句令所有人变色的话:“这儿再往前走一些,就是我们封印兽王的地方。”
“你是说……头颅?”
徐望的表情也不算好看。
“一共有七个入口连通项封存兽王的地底,每一道门上都有镇压的符文,象征着封锁兽王七窍。这儿就是其中的一道门前,原本应当由上清长老负责镇守,但……”
眼前的情况很明显不乐观,徐望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到“长老已经殒命”或者“对方早就已经畏罪潜逃”之类的情况,可这位弟子说出来的内容却更令人震撼:“——但上清长老的寿元应当还有许久,怎么竟变成了现在这样?”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但被指认为“上清长老”的那个人却仍旧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神色当中没有丝毫的动摇。
这儿有一清院代代巩固过的阵法,如果尹新舟在场的话,一定会将其比喻为“层层加固的防盗门”,他们站在门的另一面想要攻进门里,在没有足够强力手段的情况下只能隔门相望干瞪眼。
“我此前还在想,想要等到兽王彻底苏醒还需要再忍耐一些时日,可没想到你们这些人帮我做好了最后一步——送了些乌合之众去那个人的梦里。”
“上清长老”咧开嘴,露出一个摇摇欲坠却又足够笃定的笑容:“这只会让那个梦境变得更糟,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该不会认为,一个凡人的灵魂能够击溃兽王的力量吧?”
“就算你是开阳仙人,如今也已经犯了众怒,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的好!”
又有人开口叫阵:“我们这儿也有大宗门来的开阳剑仙,再等些时日,饶是摇光真仙也能腾出手,到时候可不会给你留体面!”
“摇光真仙?”
只见对方听了这个词之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摇光也配称真仙?看来这些年里,你们这些后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隐元境的大门,识相的话速速退去,兴许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
隐元境?
窦句章下意识地朝后看去,可在场的所有人表情都和他一样迷茫。
*
“摇光之上,还有两境。”
栖衡山琴木茂密的树冠之下,卓闻仙人缓缓合上了眼睛。
据传漫长的时光以前,还有踏进了隐元境和洞明境的真仙,那些分山填海、滴血塑身之类玄乎其玄的妙法也不只是存在于传说当中,而是真真切切能够实现的仙术。
时至今日,许多曾经存在的术法都已经断了传承,经历了过去与兽王的那一战,如今摇光境的仙人都难寻,无论是叶同玄、她自己还是霞山派的掌门都已经不太出世,就更别说摇光之上那虚无缥缈的传说。
而很显然,“上清长老”,或者说那个一直以来都在以上清长老身份行事的人,并不满足于这个传说。
“在直面兽王神魂的时候,几个玉衡小儿的本领根本不够看,你们竟然还妄图靠他们来将兽王处理掉,实在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须发尽白的年迈修士看向围在自己周遭的众人,扯了扯嘴角:“这只会有一个结果——就像是蚊虫叮咬在人的身上也会将人弄痛一样,他们对兽王造成的影响足以引起它的注意,却远不足将其彻底击杀,只会破坏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梦境平衡,让那个凡人……”
他顿了顿,看向面面相觑的霞山派众人:“噢,在你们眼里应当不是凡人,不过说到底还是借了兽王的力量……这种平衡的破坏足够让那个凡人彻底魂飞魄散。”
不,这不对。
窦句章用力摇了摇头,想要从对方的词句当中分析出破绽:“兽王确实很危险,但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做出这种有逆天理的事,你不怕遭报应吗?”
“天理报应?哈!”
老人嗤笑起来,没笑两声就仿佛被呛住一样呛咳,单薄的胸腔上下起伏,发出一连串无力的“嗬嗬”气声。这副模样看上去我一剑能打十个,窦句章在心里想,可所有人都神情警惕地站在原地,没人胆敢轻举妄动。
“天理报应也只会报在你们这些人身上罢了!”
他说:“人有修为,妖兽也有境界,既然兽王能够率先抵达那个位置,我借着它的力量也一定可以!”
他已经做足多年的准备,总算在寿元即将耗尽的时候迈出了最后一步。
依靠妖兽的丹核,可以使毫无修仙才能的凡人变成修士。
消耗凡人的神魂,可以让那些因为服下丹核而陷入疯狂的修士们恢复意志。
这些年间散出去的棋子都已经分散到了该有的位置,他也已经得出了足够正确的结果——如果将以上种种尝试放大到兽王身上,修为止步于此的自己一定能够再向前一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然而这世上天生就有能够突破所有修士桎梏的造物,让他在寿数的尽头也忍不住想要借一借兽王的天命。
徐望趔趄了一下,头顶有颗小石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他伸手扶住墙壁,甫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发现周围的修士们神情同他一样惊恐,才发现四下都在微微震颤。
“地龙翻身!”
有人突然反应过来:“和上次一样!莫不是这下面的封印有什么异动——”
修士们四下大骇:“又会有妖兽潮?这个如何是好,开阳仙人们都还聚集在明镜宗没有赶来,就我们这些人手要如何抵御……”
就在这时,一股草药汁水的香气由远即近。时千秋一只手提着剑走了进来,海瑞等窦句章他们喊“师姐”,就见对方身后款款走来另一个面貌陌生的修士。
不,倒也不算非常陌生,毕竟问道台的挂画当中,他们都曾经见过这幅面孔……
“掌门?”
徐望喃喃开口。
*
差点被电风扇削下半个脑袋,尹新舟自己也意识到了眼下情形的艰难,可让她一下子快进到能够当场杀人的程度,那又很明显不太现实。
一个接受过十几年教育的普通人,压根没办法迅速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奇幻的相互搏杀非生即死的位置上。
“反正都不是真人,梦中编出来的假货而已,何必如此当真。”
方伯礼环抱着手臂,有些不耐烦:“眼下正是好机会,不如趁早动手,好让外面那些前辈也能腾出手来——他们可一直都在支撑着这个梦境的稳定。”
蒋钧行没有说话,可他潜意识里也赞同方伯礼的看法,又不愿意因此而让尹新舟为难,手里拿着那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美工刀,一时之间不知道应不应当刺下去。
四人对峙几秒钟,尹新舟犹豫了一下:“我不是不支持你们突破这个梦境,我也察觉到周围有些不对劲,但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个正确的——”
话没说完,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就突然睁开了眼睛,鲜红的瞳孔咕噜一下转向尹新舟的方向,让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有种被猎食动物锁定的错觉,下一秒,方伯礼就一棍子敲了下去,四十五号钢管正中对方的脑门,将额头敲凹了一块。
人类颅骨能够承受的打击非常有限,这一下足够让人当场去世,蒋钧行皱起眉头,无声谴责自己的这位道友下手实在太不讲情面,可对方却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钢管,又看向倒在地上的男人:“我没使那么大力气,方才只是想让他老实一点……”
“老实地去见阎王?”
杨医生奚落道,没等他说出更加辛辣的讽刺话,就倏然变色:“不对!”
那被敲凹了一块脑袋的路人就像是被击碎的蜡块一样瘪了下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了一张瘫在衣服里的人皮。
“……”
这场面简直像是恐怖片现场,尹新舟在心中无声发出尖叫,直到身边的人很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下意识地掐了蒋钧行的手臂,使的力气很是不轻。
“……不好意思啊。”
她尴尬道,恐惧被冲淡了不少。
“无妨。”
对方回答,思索了一下之后甚至将胳膊递得更近了一些,浑然不觉这有什么问题。
“……”
尹新舟顿时不知道应该伸手还是缩手,惊悚场面也变得不伦不类了起来。这个师门平时是这样相处的吗?她有些懊恼地想,自己刚刚的反应确实有点丢脸。
杨医生重重咳嗽了一声,重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伸手指向窗外,校医院的对面有一排停车位,原本泊着三五辆轿车,而现在,这些车子全部都混乱了起来,在无人驾驶的状态下缓缓启动,有的甚至已经自己开启了前远光灯。
不仅如此,原本还算明媚的天气也昏暗下来,远处能够看见滚滚将至的雷云,云团当中闪烁着隐约可见的亮光。
“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伯劳仙人焦躁道。
蒋钧行看了他一眼。
“大概是因为,刚刚你敲死了一个人吧。”
第148章
电尾烧黑云, 雨脚飞银线。
杨医生站起身来关上窗户,玻璃迅速就被密集的雨点打湿。
“姑且问一句,既然这儿是我的梦, 你们如果在我的梦里受伤或者……”
尹新舟停顿了一下,看向注视着自己的三双眼睛:“现实当中的你们会怎么样?”
“如果受了重伤, 现实当中可能会神魂有损,细心温养的话兴许会有恢复的可能,也有可能没有——他师父闭关很多年, 就是类似的缘由。”
伯劳仙人解释道:“若是死透了,那就更简单, 两腿一蹬两眼翻白的事。”
这是自己的梦,尹新舟忍不住想要啃手指甲——可是她一点做梦的感觉都没有, 周围的一切都格外真实,无论是木质桌椅的纹路还是墙壁粗糙的手感都清晰可见,不过日子倒确实越过越离谱。
类似的场面尹新舟只看过电影。
又密又急的雨点很快便扑在了校医院的玻璃窗上, 尹新舟打开手机, 本地新闻的第一条便是局部地区会有特大暴雨,请各单位注意防汛。
“像是有人要渡劫。”
方伯礼站在另一扇玻璃窗前,轻声说出的这句话让蒋钧行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没有听说过?”
他转过头去:“从开阳境向上, 修为每提升一重, 就要承受一次雷劫的淬炼。”
对方言下之意所暗示的是摇光之上的两境, 蒋钧行对此心知肚明:“略有耳闻, 不过并未曾仔细考证过。”
他的修为只到玉衡境, 至少目前距离雷劫还十分遥远, 因而虽然作为霞山派的内门弟子听说过这些踏入真仙的必经之路,却也从不曾将其放在心上——张飞鹤作为开阳境的修士都不在乎, 那他就更不必说。
但伯劳仙人又问:“你看现在的情形,像不像?”
话音刚落,闪电在天空当中腾挪拼凑出诡谲的图景,一瞬间将暗淡的天幕照亮,隔了几秒之后又炸响震耳欲聋的雷声,将远处建筑物楼道里一长串的声光感应灯全部都震亮。
传说当中,九重雷劫落在同一人的身上,挨过这一遭之后等同于洗筋伐髓,修为更进一步,本质便同他们这些芸芸修士有些不同了。
能够吐纳灵气是凡人和修士的分界线,而历经了雷劫似乎又会产生更多变化。
眼下,蒋钧行还不是能够彻底理解这种所谓的“不同”,回忆起师父曾经教导过自己的那些年月,还有叶同玄老前辈坐在轮椅上的身形,只觉得他们要更“厉害”一些。
但他们现在没有一个人的修为能够抵御雷劫的考验,即便是开阳境的方伯礼距离境界突破也有着很长一段路要走,再加上进入这方秘境之后的修为都已经被削弱到了和凡人无异的程度,生捱九道雷劫别说是境界突破的机遇,只能被视为是自寻死路。
“说不定不是雷劫呢。”
看到蒋钧行的表情太难看,伯劳仙人耸了耸肩:“实在不行,就当是提前突破,还能有两个人来为我护法——”
话是这样说,但谁都知道,肉体凡胎的三个人即使想要抵御雷劫,所面对的也注定会是九死一生的下场。
尹新舟的手机里此时弹出了气象台发布的雷电红色预警。
“预计未来三小时之内,局部地区将出现雷暴大风天气,降水量可达……”
天气预报当中的女播音员还在播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辅导员在学院群当中艾特了全体成员,提醒大家周末在校的学生不要外出,在校外的同学汇报自己所在的位置,注意防汛安全。
室友们焦急地打听自己的消息,尹新舟拍摄了一张校医院的照片,告诉她们自己还在学校内,只不过现在这个天气不适合外出,自己要等雨停过了之后才能回来。
根据蒋师兄——姑且算他是自己的师兄——的说法,这个梦境当中除了他们四人以外的其他人全部都是臆想出来的,但室友们的关怀在这个时候却又显得格外真实。出神之际,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亮光正中校医院对面的云杉树,焦黑的树干起了一小撮火苗,又迅速被倾盆而至的大雨熄灭。
学校的下水系统运载量有限,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已经能够看到下水井盖在向外冒水——这儿地势较低,而下水管道显然已经在满负荷运作。
“你的梦境发生了变化。”
杨医生看了看窗外:“这不是由你引起的——应该是由构成梦境的另一半。”
兽王,尹新舟在心中默念了这个名字:她知道这是一行人的最终目的,猜想这应当是个类似于守关boss的角色,能够擅自行动的挖掘机是它,冲出马路的小轿车是它,持刀伤人的司机也是它。
梦境的另外一半对自己报以恶意,但——
“这不公平。”
尹新舟说:“既然都占据梦境的一半,理论上讲,我应该也拥有控制梦境的一部分主动权,然而现在我和你们一样都只是普通的大学生,只能够被动承担一轮又一轮的风险,而所谓的敌人甚至都还没有正式现身。”
“——或许你熟悉的这个学校就已经是「你那一半」带来的结果?”
杨医生猜测道:“所以兽王只能依托这种规则向你发起袭击。”
“那如果我是它,至少应该策划一起校园枪击案,或者干脆离谱一点,来一场八级地震,这样一来不管多厉害的人在废墟里都很难活着。”
她说:“而不是费尽心思弄一场异常天气,下暴雨虽然能将人困住,但也很难对你我的生命安全造成什么影响。”
“但我们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杨医生提醒道:“而一旦被困在这里,兽王就可以慢慢用别的招数来对付我们。”
相反,有着这重雷暴作为掩护,他们很难到处去搜寻兽王的踪迹,一下子就被限制住了手脚。
尹新舟思考了一下,抽出一张校医院的A四打印纸,在上面画了两个小圈,其中一个标记为自己,另一个写着兽王。
若想要让这个梦境顺利“终结”,一方必须要彻底杀死另一方,自己是个有具体形态的大学生,而兽王似乎无处不在,可以以各种各样诡谲的形式来发起攻击。
但如果对方真的无所不能,她们就早该死透了,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坐在校医室的长条桌前罗列信息——这也就意味着对方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样无敌,尹新舟的笔尖快速滑过纸面:“一定存在某种最优解,只不过边界条件还不完全具备。”
从已知的信息当中分析出解决方案,这也是一种数学模型。
她猛然抬头,目光定定看向蒋钧行:“我对你们的了解很有限,能再告诉我一些之前的故事吗?和兽王有关也好,和你们有关也好。”
于是在倾盆的雷雨当中,蒋钧行缓缓坐下,回忆了起来。
如果是尹新舟自己的视角,大概会将自己此前的经历总结为“带着现代社会的金手指狼狈穿越”,而从蒋钧行的角度,所窥见的又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突然出现在霞山的陌生人。
纳入仙门的新弟子。
造型奇特的挖掘机。
镜子一般的新剑。
兽王的凭依对象。
他的师妹。
他的描述里夹带了大量的主观色彩,但尹新舟仍旧能够从对方的叙述当中分辨出其中的内核。
兽王被牢牢固定在挖掘机的形态几次升级,拥有千般变化的怪物化形成了钢铁的筋骨,吞噬着妖兽的血肉和丹核;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掐指一算,却说这是他们千年难得一遇的大机缘。
“也就是说,挖掘机并不完全是挖掘机,至少动力来源完全不同。”
尹新舟沉吟道:“因为它和我联系在一起,所以才变成了这副模样——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根本没见过这样东西。”
她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在无形当中影响着兽王的魂魄,而兽王变成的挖掘机也绝非无敌,而是有着包含能量来源在内的种种制约。
已知,梦境的出入口由一众前辈在镇守支撑。
已知,至少目前的兽王并非是第一类永动机,只拥有有限度的力量。
已知,她的“常识”仍旧还在发挥作用,无论是哪一方世界里,都会对兽王造成有效的制约。
“这种异常天气也是兽王的力量。”
她最后确认道:“包含这些闪电?”
“不错,而且这并非是普通的雷雨,而是九重雷劫。”
伯劳仙人看向窗外,原本就暗沉的天色再次发生变化,天空中低矮的雷云逐渐旋转化作滚滚漩涡,而在漩涡的中央,涌动着更加阴森而不祥的色彩。
尹新舟紧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注视着天空的那一刹那就冷汗顿生——呼啸的狂风当中,她甚至有种和某样“异常存在”对上视线的错觉。
“那就没问题了。”
她克制住这种强烈的不适,开口宣布:“我们要让那些闪电劈下来。”
“你疯了吗?”
张伯礼震惊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凡雷,捱这一下活人也能被电成焦炭,灰飞烟灭都有可能!”
蒋钧行显得若有所思。
“正因如此才要去。”
尹新舟说:“梦境的维持时间有限,而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所面临的其实是一场消耗战。”
是叶同玄他们的灵力和阵法率先耗尽,还是兽王能够动用的力量在这方梦境里先一步枯竭。她其实并不认识这些在蒋钧行口中提到的陌生名字,那些荒唐的故事和生僻名词有一多半都令她无法想象,但只要这个世界里都还拥有共通的常识,那么这个猜想就有成立的基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可能消耗兽王的力量,确实是个容易让它露出破绽的想法。”
杨医生说:“但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怎么在雷劫当中活下来?”
“我有办法。”
尹新舟说:“应该没问题。”
雷电,本质上讲是大气当中的放电现象。
不管“雷劫”的强度有多大,多半也逃不过这种物理本质。
也就是说,同样遵循尖端放电的原则。
“直径八毫米以上的钢筋就能够用来制作避雷针。”
她猛然站起来:“而这种程度的材料在大学里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能够成功将雷电引入地下,并且规避掉由此而产生的跨步电压,理论上就能够安全度过这场危机。
“最后一个问题。”
尹新舟恢复了原本有些轻松的语气,看向完全没有听懂的三人:“你们几个单脚站立能站多久?”
第149章
如果是还在霞山的那个自己, 说不定可以保持这个动作站一天。
但他现在是凡人,反应能力也不过比同龄的烦人学生稍好一些,于是只给出了一个相对保守的结论。
尹新舟点头, 并没有特别在意。
她的视线在屋内扫来扫去,停留在了屋内的一根吊瓶架上——毕竟是校医室, 经常会有头疼脑热的学生来这里挂水。
金属挂架是天然的导体,稍微改制一下便能构成避雷针的根基。随后他又指挥着杨医生他们将窗户外层的金属纱窗拆下来,想方设法捆扎在一起。
“这是在做什么?”
方伯礼将蒋钧行想问的话提前问了出来:“拆屋子可是有用?”
“拿来做一个法拉第笼。”
尹新舟说出了在对方听来仿佛咒语一般的话:“纱窗的材质是304不锈钢, 这种网状结构拼接在一起能够形成法拉第笼,形成静电屏蔽。”
法拉第笼, 这是个听上去和加特林、麦克斯韦很接近的词汇,蒋钧行将它暗自记了下来, 打算等着日后从秘境出来之后再细细问过,而现在,他毫无质疑就立刻投入了尹新舟所指挥的工作当中。
杨前辈还有些将信将疑:“真要这么干?”
“就听师妹的。”
蒋钧行点头, 一锤定音。
于是所有人便一起忙碌了起来。
校医院的大楼里也有防汛用的储备物资, 厚底橡胶鞋和橡胶手套人手一双,除此之外,尹新舟还有备无患地给大家罩上了一层一次性塑料雨衣。大片的纱窗被拼成了一个两米高的金属笼子,连接位置用钢丝绳和铆钉固定, 又用医用布胶带不计成本地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是“避雷针”, 理论上讲这东西最好埋得越深越好, 但考虑到时间有限, 他们最终只能选择将它用相对简陋的手法接地。此时地面已经肉眼可见地能够看到积水, 再不行动的话, 他们就将被彻底困死在校医室这一方狭窄的天地中。
“不过这周围有更高的建筑物。”
她的态度又有些犹豫:“闪电真会劈到这里来?”
“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就会。”
杨医生说:“这东西本身就是冲我们来的。”
窗外狂风怒号, 隐约可以看到杨树叶和外卖塑料袋在风雨当中上下翻飞。拆开纱窗的过程当中,风雨一下子扑打到脸上,尹新舟整个人几乎是一瞬间被雨水打湿,头发一缕一缕紧贴着耳鬓和脖子,雨水灌进衣领,带来寒凉的触觉。
制作完成之后的纱窗笼子看起来粗糙又简陋,勉勉强强能将人罩在里面。尹新舟兼具了梦境之主和承载兽王残魂的身份,可以说是拉稳了仇恨,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其中的位置,原本她的打算是由自己来当诱饵,其他人在安置好避雷针后就可撤离,但蒋钧行却摇了摇头,坚持表示自己也要待在外面。
“这东西很安全,我们以前上物理课的时候还做过实验,百万伏特的高压电都没事。”
尹新舟试图摆事实讲道理地说服对方:“雷电也会被避雷针引导接地,没必要和我一块儿在外面遭雨淋。”
“既是遭逢天雷,那就一定算涉险。”
蒋钧行完全听不懂对方所说的电压伏数和接地原理,但却敏锐地从对方的表情上判断,这样的手段并非完全万无一失。
“我早就立过誓,以后不再让你一个人涉险。”
尹新舟顿时哭笑不得,她很想说往里面多塞一个活人不会对结果产生任何影响,但眼前这人的表情又实在太严肃,让人找不到机会开玩笑。
于是她肩膀向下一垮,坦言道:“好吧,我承认,确实还有可能会有一点风险。”
“倒是提醒我了,也不知这纱窗的电阻率是多少,保险起见,还是在里面铺一层防火布……”
法拉第笼虽然能够实现静电屏蔽,但金属纱窗的材质是泛用的304不锈钢,而电流流经金属就会产生热效应,极端情况下甚至有可能会当场起火。好在防火毯也是校园消防常见的防火材料,一般有化学试剂和特殊药品的地方都会配备,尹新舟很顺利地从消防橱当中获取了耗材,又在预先制作完成的法拉第笼内部隔了一层。
“除了看不见外面以外,这样就稳妥多了。”
尹新舟拍了拍手,满意地点头,随后看向窗外——地面上的积水已经开始漫过台阶,而天空当中的雷云连一点点消散的趋势都看不到。
她所在的城市向来罕见这样的大雨,按理来说,雷暴天气本身就该来得快也去得快,如此久久不见停息,尹新舟心中的那点尚存的侥幸心理也不得不因着事实而烟消云散。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检查了一遍现存物资之后,驻守校医院的四人身披雨披,穿着厚厚的橡胶手套和胶鞋,做足准备前往了校医院的天台。
这栋三层的建筑物并不是附近区域的制高点,就连几百米开外的学生公寓都有足足六层,但杨医生的态度却极为笃定,据他所言,但凡有一线机会,那雷劫便定会精准地寻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甫一推开大门,骤雨便从各种角度倾泻而来。尹新舟整个人被笼罩在黑漆漆的防火布下面,只能从雨点击打在纱窗和布面上的回响来判断外面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她拔高了嗓音提醒:“你们只有十几秒的操作时间,一旦发现自己周围哪个人的头发竖了起来,就立刻远离避雷针单脚站立!”
剩余的三人早就在室内练习过好几遍“避雷针的固定方法”,闻言迅速默契且无声地将那根改良过后的金属杆竖在了天台最醒目的位置,和周围的金属护栏牢牢用铁丝接在一起。
随后是大门打开又猛烈摔上的声音,下一秒,沉甸甸的金属笼被掀起了一个小角,蒋钧行蹲下身,从侧面钻了进来。
原本还算宽敞的空间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蔽塞。
他将手松开,风雨的声音就又被隔绝在了防火毯的外面。
四周一片漆黑,安全起见,尹新舟的身上既没带手机又没带电子手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她几乎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吹动了自己的几缕头发。而蒋钧行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距离尴尬,他撑开手臂,将有些低垂下来的防火布又向上托了托,以此隔开更宽阔的空间。
……靠得也太近了吧。
“希望情况真和杨医生说的一样。”
尹新舟没话找话:“这种雷电最好是能够消耗兽王的力量,不然的话岂不是白费这么大功夫了。”
蒋钧行沉默片刻,突然问:“你在紧张?”
尹新舟:“……”
她没吭声。
于是对方笃定般点点头:“你在紧张。”
“理论上没多少危险,但谁也没有真的用法拉第笼来硬接过闪电……”
她小声嘟囔着,不肯承认这种过近的、明显突破了社交距离的位置也同样会带来紧张感。
“我也没有真的见过。”
蒋钧行说:“关于九重天雷的事,我也只是从师父那儿道听途说过直言片语,只知道若是修为不足或者道心不稳,历经天雷之后便是灰飞烟灭,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修行如逆水行舟,断无任何捷径可走。
他也从未想过靠这单薄的钢丝网就能抵御天雷,按照自己从小到大一贯接受过的教育,螳臂当车也不过如此……
但此时此刻,蒋钧行却格外笃信,眼前这个人会带来不一样的结果。
狂风一阵急似一阵,他们头顶的天空当中已经有滚滚雷声聚拢,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再度浮现。尹新舟心下一凛,下意识地抬头,隔着一层防火布和金属网,她其实根本看不到什么,但仍旧发自内心地感受到自己正在从某种危险的东西对峙。
空气当中遍布着焦躁的气氛,忽然,尹新舟注意到自己的睫毛有微微的牵动感,连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于是便顾不得那么多,立即单脚站立。这是静电荷在空气当中迅速积累的征兆,蒋钧行也时刻关注着尹新舟的动作,几乎是同一时间作出响应,下一秒,即便是隔着一层防火布,尹新舟也能感受到周遭骤然亮起的电光。
随后震耳欲聋的雷声让她几乎一个趔趄。
周围的温度仿佛一下子高了几度,耳膜都在嗡嗡作响,还没等尹新舟反应过来,第二道雷便接踵而至。恍惚当中,尹新舟甚至听见了电流在金属表面游走的滋滋响声——也不知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此前狼狈拼凑出来的避雷针和法拉第笼竟然真的成功发挥了作用,凭借着细细的金属网成功抵御了雷电。
片刻之后,即便是隔着一层防火布,尹新舟也能够感觉到那层不锈钢纱窗被烧得滚烫。
风雨如晦,雨水将热量不断带离金属表面,反倒形成了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一道又一道闪电直坠而下,连绵不绝的雷声响彻许久,可无论再怎样威势逼人,都无法真正伤害到那被单薄金属丝所笼罩的二人。
直到那昏暗天幕当中的云层龙卷似乎再也生不出兴风作浪的力气,雨水也淅淅沥沥地小了很多,杨医生才松了一口气,推开窗户大声招呼着他们两个人快进来:“怎么样?你们不知道刚刚有多吓人!”
又等了一会儿,确保再也不会有多余的雷电落下来后,蒋钧行才掀开金属网,从里面走了出来。周围靠近自己的那一片地面已经被电得焦黑,证实着此前的一幕究竟有多么的惊心动魄。
“幸好是双重保险,引走了一部分的雷击。”
尹新舟则看了看安置避雷针的场所,心有余悸地感叹:“若是全打在咱们这边,就算不遭雷劈,单靠电流流过产生的热量也要被烫熟了。”
第150章
明镜宗。
叶同玄端坐在法阵边缘, 一动不动。
周围一片沉寂,而这样的寂静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里,他们所苦苦维持的秘境当中一丝响动也无, 让镇守在周围的人心中难免蒙上阴影。
更远处传来了嘈嘈切切的议论声,而白发的仙人垂下眼睛, 沉默不语。
他手背上的皮肤皱褶,已经生出了老年斑。这是不可逆转的衰败,多年之前的那一战让他体内的灵气像是个带窟窿的水囊, 无论怎样闭关修行都无法逆转灵气的逸散。
这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可自己却未必能够再看到那个万象更新的时刻。
“叶老, 一清院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说……”
有个身穿白衣的明境宗弟子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 抬手附在叶同玄的耳边讲了几句话:“——总之,他们说这梦境之法也是个试图唤醒兽王的圈套……要不要先停下维持秘境,让他们先撤出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以在坐这些人的修为和耳力, 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同玄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我们继续。”
他说:“不管他们。”
那弟子“噢”了一声,表情当中仍有担忧,但既然摇光真仙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便不再多置喙, 行了个礼之后转身离开。
张飞鹤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 将全过程尽收眼底。他目前负责指挥前往一清院查找证据的那群修士, 资格还够不上在这儿维系阵法稳定, 原本打算保持缄默作壁上观, 转身欲走的时候却突然被叫住。
而且还是那种称呼晚辈的语气。
——虽说修行一路早就已经断了凡缘,但那一刻, 张飞鹤还是萌生出了一种诡异的、仿佛被邻居家爷爷叫住盘问课业时候的感受。
“听他那样说,你觉得如何?”
叶同玄眼皮一抬:“毕竟现在在那里头的可是你师弟。”
“他铁了心要去,我又怎能拦得住。”
张飞鹤扯了扯嘴角,原本还想露出相对严肃的表情,结果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笑:“我这人向来想得多一些,不然师父当年也不会让我来管这些杂事。若是我的话,断然不会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法子,但既然是师弟……”
他又想了想,说道:“但剑修讲究心思澄净,一往无前,这对他而言兴许也是件好事。”
*
另一边,一清院。
和那位上清仙人的对峙,在霞山派掌门亲临现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行将就木的老者费力抬起眼皮,辨认一下面前的来人,终于露出有些惊讶的语气:“……啊,是你。”
额头贴花钿、十指染蔻丹的女修看不出年龄,一只手轻轻扶在腰间的剑上,回答道:“是我。”
“许久没有出关,看来这关外也并没有太多变化。”
她望着那张与记忆当中几乎是天差万别的面孔,以及周围那一众对自己而言颇为陌生的弟子:“百年之前便有人想方设法要走邪路,没想到百年之后亦是如此,多少有些无趣了。”
“……对你而言,对你们而言,当然如此!”
这句话似乎终于戳中了上清仙人的痛点,颤抖的双腿支撑着他在原地来回徘徊两圈,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一根木头手杖上,话语当中颇有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以你们的天分,若不是当初一门心思坏我的好事,怎会落得现在这般田地!”
这对话似乎又涉及到了一些独属于过去的辛秘,站在此处的一众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否应该回避一下,或者干脆堵起耳朵佯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而掌门本人却并没有在这里虚耗时间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伸手,从容拔出剑来,湛青色的剑锋直指着眼前的灵力屏障:“若不是你当初从中做梗,讨伐兽王的队伍当中不会死那么多人。我还以为你那个时候便已经死透了,没料到竟然还苟延残喘地留了一命。”
“这天地之间机缘有限,你我各争天命罢了!兽王的力量我不用自有旁人去用,既然你没这个打算,何必要与我为难?”
上清仙人道:“不过是消耗些寿数短浅的凡人罢了,他们的性命本就掌握在各大仙门手中,承蒙恩惠才能庸庸碌碌活过一生……你们这些人实在迂腐!”
而且闹到后来荒唐一场,这些自诩名门正派不走邪路的仙人也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残废的残废,隐居的隐居。他充满恶意地注视着眼前的熟面孔,对方的长相还和多年以前一样,看上去并无寿数之忧,但……
“以你现在的情况,究竟还能用出几招?”
他说:“这么多年都躲在霞山自称闭关,不就是因为再也无法像寻常修士那样吐纳天地灵气?从此剑招用一次便少一次,按你那性子,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等到霞山大举遭人入侵的时候才舍得拔剑。”
“原本确实是这样想的。”
窦句章看到自家掌门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后说道:“但最近听弟子说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便突然觉得不必拘泥于此,也该出来四下看看。”
她举起剑,雄浑的灵力附着在荆棘一般的剑身上,划破坚固的屏障不比用刀切开柔软的豆腐更加费力。她的剑比电光更快,比风更加灵动,转瞬之间便直指上清仙人的眉心。
此次出山,青州的变化比自己过去的想象还要更多。
她听说了逐渐从仙家庇护之下走出来的凡人,以及带来这一切的、一位很有趣的新弟子。
这些源源不断自外界传来的新消息,让她也稍稍放下了心。
“你是要动真格?”
察觉到对方锋锐的剑意,上清仙人的表情当中终于带了些惊慌:“你那剑现在每用一次都会折损寿元!你是疯了吗,非要动真格同我耗在这种地方——霞山的事情你不管了?”
“我看这些年他们管得也挺好。”
掌门从容回答:“凡人很好,弟子们过得也不错,远超我的预料。”
她的剑路像是飘渺的雾云,令人难以捉摸;又如同惊碎夜空的雷电,转瞬即至。
上清仙人狼狈地举起拐杖挡住了第一招,崩溃大喊:“你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早就已经尝试着去牵引兽王的力量,现在杀我,只会让那精密的阵法崩溃!”
他目近眦裂,额头扑簌簌落下汗水,声音颤抖着:“等了这么多年,难道你所盼望的就是兽王的彻底复活吗?当年你们没能办到的事,难道现在就能有办法?”
“谁知道呢,说不定只是因为当年没有来得及杀你,现在来补上过去的遗憾。”
只见掌门洒然一笑,单手握剑,平稳地将剑峰送了出去:“至于剩下的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把你送下去之后,总有后来者。”
剑光大盛,声动雷霆。这一剑令整个一清院都为之震撼,簌簌掉落的石土碎屑当中,窦句章勉强用剑支撑起身子,撩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又是地动?”
“不对,这和此前的地动带来的感觉不一样。”
徐望警惕道,他闭上眼睛细细探寻,未等做出什么反应,就有别的修士提前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是更下面!那里是镇压兽王头骨的地方!”
“不要惊慌!”
又有人大喊:“都已经镇压这么多年了,又切成了好多块,鱼被剖开了肚子还能在锅里跳两跳呢!肯定是类似的情况!”
话是这么说,但这个人的表情也不很轻松,紧张的气氛在人群当中传导,兽王的力量就像是逐渐上涨的潮水,存在感强烈到每一个人都无法忽视。而几乎同一时间,栖衡山的琴木掉光了所有的树叶,卓闻仙人伸手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从树后的阴影当中走了出来。
明禅宗中的九重高塔之下,一位和尚捂住了自己空荡荡的眼眶;云镜湖无风的湖面上,突然泛起波澜。
所有封存着兽王尸体的地方全部都像是产生了某种共鸣一般微微活化,叶同玄沉吟片刻,派遣门内弟子严加看守湖底,自己则仍旧坐镇法阵当中,纹丝不动。
张飞鹤原本还气定神闲地站着,思考几秒之后,又突然变色——那些镇守兽王骸骨的地方情形都还在他们的可控范围之内,可唯独有一处,是照顾不到的疏漏。
“那把剑。”
他喃喃自语:“那把剑也被带进去了——”
同一时间,某所高校的校园里,尹新舟双手握着湿抹布用力一拧,将里面的雨水挤了出来。
异常气候似乎是伴随着击落在校医院楼顶上的惊雷而消退,如今云销雨霁,总算是给了他们一些用于修整和调节的时机。
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轻松——涉及神魂的纷争是你死我活的争端,只要还有一丝机会,属于兽王的那一部分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说起来,你们原本肯定不是我的同学吧?”
尹新舟看向三人:“至少杨医生之前肯定没当过校医……”
他连静脉注射的针剂都不认识!这段时间给学生看病都是靠诊脉!以至于学院群里流传起了新的小道消息,以为学校新招了个中医校医。
“不错,此前虽然也与医术一道有所了解,但确实不太懂你们这儿的规矩……”
杨医生如此解释,剩下的两个人也跟着点头:他们早就已经过了“当学生”的年龄,来到这里的时候甚至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换了一轮。
唯独有一样东西……
蒋钧行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自己从梦境的外面带进来的那把剑,只伸手一摸,他的表情就变得非常难看:哪怕是隔着剑鞘,他也能够感受到这把剑正在异常发热,而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以往他也感受到过不同寻常的异动,但轻而易举就能压制,从未像是现在这样,隐隐有着脱离控制的趋势。
“怎么了?”
方伯礼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投以疑惑的眼神。
“……”
蒋钧行没有回答,他伸手触摸了一下剑鞘,复而又松开。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温度又明显升高,仿佛有什么鲜活的东西即将突破桎梏,从这一方狭窄的牢笼里喷薄而出。
外面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想,可是在梦境当中他们又沟通不到外界,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得到信息。
尹新舟不明所以,只当是梦境当中的敌人又换了一个攻击目标,开口问道:“所以说这一次是从我们的个人随身物品上下手?”
如果兽王的权柄精细化到这种程度……那她是不是可以开始删除手机里面的聊天记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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