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不管接下来将要面临怎样的疾风骤雨, 尹新舟迅速掏出手机,拇指停留在了恢复出厂设置的按键上。
再见了,聊天记录, 漫画收藏,浏览器搜索记录!现代人的社会当中并不可能留下这种纰漏——
“那不能算是他的随身物品。”
方伯礼说:“这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唯独这把剑还保持着原有的形态。”
接下来,尹新舟言简意赅地听到了一群修士将兽王五马分尸并且分开镇压的“壮举”,而在所有零部件当中, 唯独对方手中的这一块被消化得最为彻底。
“也就是说,在你们的设定里, 和我连在一处的是兽王的神魂,而和他连在一起的就是所谓的剑骨。”
尹新舟一只手撑着下巴, 发出质疑:“兽王的尸体有不断向移出聚拢的复活趋势,既然这样的话,你们为什么要让他……”
她看了一眼蒋钧行, 话到嘴边改了称呼:“为什么要让师兄过来?保险起见, 换个与兽王无关的人来应该会更安全。”
那不是因为有某些人一听到消息就非要进来吗?伯劳仙人翻了个很明显的白眼:“因为有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说,这也是他的机缘。”
尹新舟本人不是很信玄学,但每逢考试的时候也见过同学们摆出的各种歪招。此时再去计较前来的人名单已经没什么意义,她看向那把剑, 小心翼翼地上手摸了摸, 指尖刚刚触碰到剑鞘就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本能让她觉得, 这里面封存着某种非常不妙的东西。
再加上之前众人几次三番对“兽王”的渲染, 她更觉得这是块烫手山芋:“所以我们要怎么办?想办法把这剑处理掉吗?”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质, 常见金属的话, 数控铣刀应该能够解决……
蒋钧行摇了摇头:“强行破坏的话,兴许会遭反噬——我倒是可以冒险一试, 可这而是师妹你的梦境,本就与兽王的神魂牵扯过深。”
然而拖延也不是办法。大雨明明已经褪去,本该是天光渐明的时段,周围的光线却越发暗淡,仿佛是充满电的电池在逐渐被消耗,渐渐无法支撑照明的需求。
看来还是要从与兽王有关的要素上下手。
“既然是剑,你曾经试着把它拔出来过吗?”
尹新舟问道。
“早些年试过几次,但都没能成功。”
蒋钧行在这件事上并无隐瞒之意:“实在惭愧,当初整个师门上下为了封存兽王的剑骨就已经竭尽全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一开始打的就是将剑骨彻底镇压的念头。”
尹新舟本着学术精神又多问了几句,得到了更加详细的个人体验:这种“无法拔剑”的感觉并非是指物理意义上没有办法将剑身从剑鞘里抽出来,而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剑鞘本身便是用于镇压剑骨的一重法器,而他本人则起到了近似的保险作用。
“就像是站在悬崖的边上。”
蒋钧行想了想:“距离摔得粉身碎骨只差一阵风。”
这个形容过于写意,尹新舟却意外地理解了对方所想要表达的内容——兴许以前也有人喜欢用类似的方式和她说话。
“那我们的情况还蛮像。”
她苦中作乐地调侃:“都缝了一点怪东西。”
见对方这样说,蒋钧行也抿着嘴唇,很轻微地跟着笑:“也对,这样一来,总算我也有同你相近的地方了。”
*
“我一直在想,既然兽王有千万种变化,为什么到了新舟那儿却一直摆出一副如此乖顺的模样——至少能够听从使唤。”
江之月站在法阵的边缘,复盘起自己和她最初见面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的尹新舟远没有现在这般游刃有余,步履踉跄地来到山前镇,既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处,也讲不明白究竟要做些什么,刚刚相遇时,她还以为对方是被人贩子给拐来的。
毛笔用得一点也不好,笔记像是刚刚开蒙的孩童,却认得许多字;不懂灶火应该如何烧,手掌上没多少茧子,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
大家最初将这些细节问题理所当然地划归于她“摔到了脑袋”,先入为主地认为尹新舟这个人就是有些性格古怪,而如今知道了那个召唤法阵的作用,方才知道每一处异常都有答案。
“我家离这儿很远。”
陌生姑娘的脸上带着疲倦:“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现在才知道,那个时候她同我们所有人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遥远。”
维持梦境法阵的修士们大都已经是一副强弩之末的模样,有些人的脸上甚至都已经戴上了明显的灰败,呛咳着想要呕出血来。只见霞山掌门穿过人群,伸手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在对方惊愕的目光当中将他换了下来。
“兽王的智识不如修士,但力量却源源不断,由于那千般变化的法门,它会自如化形成世人心中最为恐惧的模样。”
只听她缓缓说道:“世人畏惧妖兽,因此它便是妖兽当中最为凶悍的那一个;越多的修士折戟于兽王之下,它便会承载更多「不可战胜」的想象。”
“——我们原本都是这样认为的。”
修士们和兽王的争端不止一代人,只不过他们所在的这一代付出了最为破釜沉舟的代价。掌门低垂着眼睛,清澈又浑厚的灵力汩汩流淌入阵法当中:“现在方知,它更趋向于化形成人们认知当中对于强大的设想。”
“那为何不直接变成一个摇光真仙?”
阵法当中,有人突然提出了质疑,结果所有人都神情复杂地看了过来,让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缩着脖子重新蔫哒哒地开始工作。
——那当然是因为,摇光真仙也并非“不可战胜”,兽王汇聚了世间千万人的心魔幻象,自然也汇聚了无数种关乎恐惧和力量的意象。
当年他们无数人拼死一搏,也不过是将兽王打散封存镇压,为了避免兽王不死不灭的特性,防止其重新复活。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新舟师妹生活的地方没有妖兽,也无人从小到大要教导着避开妖兽小心翼翼。”
张飞鹤似有所感:“所以在她心中,象征力量值得敬畏的绝非这些妖兽邪念,反倒成了可被驱使的工具。”
难怪叶同玄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大家先是舒一口气,随后便更觉得紧张:“可现在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有余,是否会因为见识见长而折损道心?要知道那兽王可是无孔不入,应当不止一人向她诉说过此行的千难万险。”
每个人所提醒的要点,都会成为堵在前路上的一块石头,这个事实令大家又变得忧心忡忡。
“秘境当中能够承载的人数有限,想要再送人进去提醒已不可能。”
只见掌门拨弄了一下自己鬓角处的头发:“但送些信息进去却并非无从可想。”
她转头看向江之月,用那种看向晚辈的目光:“你同她素来关系亲近,又是同时入门,如果只让你带一句话给她,你打算说些什么好?”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我来传信?”
江之月的第一反应就是猛摇头,本能拒绝过后,才注意到周围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注视着自己。
“如果让我来说的话……”
“只能留一句话。”
一张传音符被递到了他的面前:“你留一句,掌门也留一句,这便是我们能送进去的全部了。”
江之月双手捧着单薄的一张传音符,心中的万千思绪要凝练到一句话里,嘴唇上下翕动半响都没能出声。这个时候让她“相信自己”显得太过单薄,“不要畏惧兽王”又显得强人所难。她沉思片刻,独自一人对着传音符低声念了一句,随后郑重其事地将传音符交到了掌门手中。
“我说完了。”
她说:“还请掌门将我的嘱托也一并送进去。”
梦境当中愈发缺乏逻辑,在逐渐昏暗的天色当中,高耸的身影裹挟着一层黑雾排开建筑群,从操场的方向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高达或者奥特曼也是你们那边的特产吗?”
尹新舟目露震撼喃喃自语,虽然在黑雾当中看不清晰,但内部隐约能够看见金属的外甲和生物结构,造型十分挑战大家的想象力。
“不,我们也是第一次见。”
杨医生说:“虽说青州也有体型庞大的妖兽,但像这副模样……等等。”
他的话语一顿,随后发出些难以置信的声音:“我小的时候曾经听我娘讲过类似的故事——她根本不是修士,只是个凡人,寿元也早已耗尽,若不是今日见到,我说不定这辈子都想不起来这回事。”
踏入仙门意味着早就已经斩断尘缘,那些童年时听过的故事不比一场幻梦更加遥远,却在此时被清晰地、有些粗暴地翻了出来。
“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她说距离村子很遥远的地方有可怕的妖兽,它们藏在黑色的雾里、藏在不听话小孩子的梦里,永无定形,悄无声息。”
母亲的描述和眼前混乱的场景并不一致,但至少有一部分要素符合:“我其实从来没见过那妖兽的模样,求仙这么多年来,我也算有了些见识,知道那不过是母亲用来吓唬孩子的假话。”
方伯礼也神色一敛,他是从雾气当中隐约暴露的尖牙利爪当中也回忆起了一些东西——自己早年被卓闻仙人捡到的时候险些身死,给他致命一击的妖兽身上也有着类似的特征。
对于蒋钧行而言,就更不必说。
“我们在逐渐融入这个梦。”
他说:“我们所恐惧的东西,也都会成为兽王的力量。”
“你们所描述的情况我大概能理解,但——”
尹新舟打断了大家的交流:“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如果真的想要从脑子里面翻出什么恐怖东西来,我敢保证从我这儿来的危险要素绝对会比你们多很多……”
话音未落她就怔在原地,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就像是有人对自己温和的耳语。
“剑鞘里有能解决这一切的东西。”
那声音这样说道。
尹新舟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谁在对自己说话,声音似乎和记忆当中的哪一个人都对不上,她却无端觉得自己和对方应该已经认识许久。
随后是第二声提醒,言简意赅,目标清晰。
那个声音说,“拔剑”。
尹新舟猛然回头,她眼下所能找到的剑只有一把,它正平稳地放在校医室的工作桌上,惊人的热度正透出剑鞘,如果再放任它继续发热下去,尹新舟十分怀疑这会灼伤自己的手掌。
鬼使神差地,她冲着那把剑探出了手。
她一路普普通通读书到大学,从来没有握过剑,此时却熟练地并拢食指和中指,将两根指头贴在剑脊上,剩余几根手指合拢握住剑柄,这个动作仿佛已经刻入骨髓。
曾经有人教过自己这个动作,叫做“备剑”,是绝大多数剑招通用的起手式。
蒋钧行猛然抬头,视线接触之际,尹新舟甚至感觉出了几分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现在回忆不起来,但他们一定度过了一段足以互相信赖的时光。
她一只手握住剑鞘,不顾灼烫的温度;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想象当中,“剑”的形态原本就可以被赋予更多种定义。
这是那个人的本命剑,而本命剑意味着,虽然一半是兽王尚未被降服的剑骨,另一半却连通着对方的神魂。
而他绝不会做出有损自己的事。
剑鞘被缓缓推开,灼目的光芒取代了剑身。抛去金属剑鞘之后,尹新舟的手中几乎没有重量,握住这把剑似乎不比握住一根钢笔更困难。
——这是一把没有形体的“光剑”。
第152章
“……”
所以你们的故乡设定原来是赛博朋克吗, 尹新舟在心中吐槽了一秒钟,转头看过去,发现蒋钧行和方伯礼他们也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她上下将这把剑挥了挥, 光束构成的剑身在空气当中发出嗡嗡蜂鸣:“你们平时用的是这种类型吗?”
“不——”
杨医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一般也都是用那种普通的剑。”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精铁纯钢。”
谈话之间, 光剑的剑身已经有了即将溃散的征兆。
尹新舟虽然在电影当中见过光剑,但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剑的经验,双手握住剑柄露出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 可惜在场的另外三个人神色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站在一旁哑口无言。
“所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她问:“就用……这个试试看?”
大学生期末考试刚刚及格的太极剑水平显然是不够看的, 尹新舟握住光剑随意挥舞了两下,灼目的剑身险些要削到自己的身上, 动作用方伯礼的说法就是“狗看了都摇头”。
她自己也觉得单挑boss的重任不能落在自己的肩上,握住剑柄向往蒋钧行的手边送:“这是你的剑吧?那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自己的本命剑被别人拔出来,对于蒋钧行而言的精神震撼更大, 但他却意外地没有被冒犯之感——被夺走本命剑意味着被紧扣命门, 倘若换了任何一个人做这样的事,对一个剑修而言都不啻于是直至眼前的挑衅。
可既然这样做的人是尹新舟,他就觉得理所当然极了:倘若要在天底下寻找一个人驯服他那把拔不出的剑,除了新舟师妹以外就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蒋钧行小心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她不知道一个剑修的本命剑意味着什么, 比如休戚相关的命运, 漫长仙途当中的生死相依。
就像曾经, 她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就为自己铸出了剑。
“我试试看。”
他从对方手中将剑接了过来, 去掉沉甸甸的剑鞘之后, 这把剑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让用惯了重剑的蒋钧行颇感意外。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身躯也已经无限向凡人靠拢, 既无法像过去那样运作灵力,也没办法施展出霞山派独有的剑诀心法,拿起这种轻剑反倒更加灵活。
他熟练地挽了个剑花,抬头看向远处形状还在不断变化的兽王,摆出了蓄势待发的起手势。
“等等,你真要去攻击那个?”
尹新舟神情当中透出震惊:“体积差距也太大了……你听说过堂吉诃德和风车的故事吗?”
“没听过。”
蒋钧行很认真地回头:“他们跟加特林和巴祖卡是同乡吗?”
尹新舟:“…………”
他们果然是来自一个赛博世界吧!
询问对方未果,蒋钧行于是把这个问题暗记下来,决心在脱离梦境之后再找机会挑起话题。光剑的热度从剑锋传到剑柄,握在手心里微微发烫,他将剑横在身前一路疾跑,沿着轨迹在兽王的四足上刻下了清晰的长痕。
随后,仿佛震慑灵魂的悲鸣声由远及近,裹挟着强烈的冲击波传递到校园的每个角落。
蒋钧行在强风当中被掀翻了个跟头,随后凌空调整动作,堪堪落地退回到尹新舟他们的身边。他有些别扭的活动了一下手肘和脚踝,落地带来的冲击让他小腿和膝盖都有些发麻,这种感觉格外陌生——凡人的身躯总有这样那样的不便。
“虽说是以其之矛攻其之盾,总算是有能够伤到它的东西了。”
方伯礼评价道:“不过距离能彻底杀掉还很远。”
割开的裂痕当中流出金色发亮的液体,粘稠地滴落在地上,嘶嘶腐蚀着水泥地面,很快就将操场路面腐蚀出了一片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坑洞。
杨医生从怀里掏出几枚奇怪的药片,那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丹药所变化而成的东西,蒋钧行从他的手中接了过来,看也没看就要往嘴里塞,被尹新舟强行按住手腕:“等等,你这是在吃什么?”
“一些能够激发潜能的丹药……”
“那不就是兴奋剂吗!”
尹新舟更是不能答应:“你先等等,一定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拔剑。
她无端又想起了之前在耳边听过的那句话,剑鞘当中拥有能够解决这一切的东西。
但这是什么意思?她注视着陷入苦战的蒋钧行,普通人的体能极限决定了即便是奥运冠军在面对这种大块头怪兽的时候能够做到的反抗也很有限,虽说主观能动性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她觉得还是解决不了这种。
梦境当中的规律和秩序正在逐渐崩解,看着眼前形状愈发趋于不可名状的怪物,尹新舟眯了眯眼睛,陷入思索。
虽说那些灵魂、法器之类的描述听上去格外不靠谱,但如果强行视作这些话都是可信的,那么就可以继续沿着这个方向向前推理。
她作为兽王神魂的载体,和兽王存在联系。
剑骨和神魂分别被他们的前辈分割,而剑骨和蒋钧行自身高度绑定。
之前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保持自己的本心,防止在梦境当中被兽王侵蚀。尹新舟若有所思的开口:“如果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短暂放开自己精神的防守,那么是否可以沿着这条通路逆流而上,将她们三者短暂连通在一起?
“这是在胡闹!”
杨医生听完之后立即反驳:“你当这是儿戏?如此危险的事情,我定不可能会答应你!”
然而方伯礼却并没有像他预料当中的一样旗帜鲜明地反驳,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尹新舟的表情,扯开嘴角:“当初倒是没发现,你竟然如此敢想敢说。”
“但在那之后呢,你又打算怎么做?”
“剑骨和神魂出于同源,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那把剑很明显能够对怪物造成伤害。”
尹新舟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说道:“而如果我的精神能够对压制兽王神魂产生正面效果,那么应该也能影响到那把剑。”
这叫战术换家,她说,如果是我们先反应过来干掉对方那就赢了。
蒋钧行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大概能理解到她是想走一条险路,于是问道:“我能怎么帮你?”
“这是你的剑。”
尹新舟笑了一下:“我可不会用剑,到时候就全看你的了。”
她缓缓合上眼睛,向后方坠落。
在梦境当中的坠落是触不到底的,她的身子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融进了地面。
仿佛有什么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探寻自己的记忆,尹新舟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塞进碎纸机里的纸,被某样东西一点一点碾成碎屑;同时又有些糟糕的东西的掺和进来,让人像是挣扎在琥珀当中的虫蚁一样难以呼吸。
出生的地方,成长的经历,大学的课程,看过的视频,宿舍晚上熄灯之后的低声交谈,图书馆里草稿纸上的奋笔疾书。
高考之前的挑灯夜战,以及实验课结束之后的晚上,校园天空中亮起的点点疏星。
这些人生经历被一一剪裁反复琢磨,里面找不到丝毫邪念妖异,和令人心生恐惧的恶念。
——在你的心里,能够象征力量的是什么?
是千百年来依靠凡人双手代代传承、无数人的汗水和泪水堆砌起来的绝地天通。
尹新舟模模糊糊地做出回答,随后猛然睁眼,灵台之间一片清明。在那一瞬间,她隐约察觉到了自己与远处的联系,有某个人一直注视着自己,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视线诚挚又专注,无声地念同一个名字。
尹新舟!
像是落水的人刚刚被救起来一样,尹新舟浑身冷汗猛喘着气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就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表情很紧张地注视着自己,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变成什么怪物。蒋钧行的两只手都握着她的手腕,显然用了很大的力气,松开手的时候,她的手腕上甚至留了两道还在犯痛的指痕。
“可算是正常了。”
杨医生心有余悸:“刚才你那样子像是犯了癔症一般……”
兽王发出了尖锐的啸鸣,让所有人都神情一振,身形也被愈发浓烈的雾气所笼罩,然而尹新舟却仍旧像是一场梦尚未醒来一般,从蒋钧行的手里接过了剑,再度还剑入鞘。
随后,她的一只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放在剑鞘上,缓缓摆出了一个起手势。
蒋钧行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要弯起嘴角,这个漫长的梦境终于有了要醒来的可能——这是霞山九式的起手式,任何一个修习过霞山派件法的人都不容错认。
原本三尺的剑锋在这双手中无限延伸,仿佛一道灼目的光锥。尹新舟单手握剑,动作迟疑了一下,手背上就又覆盖住了另一只手。
——自己曾经被这样指点过。
身体带来的记忆,比飘渺的梦境更加清晰。
相传,霞山派的剑法功法大成之时,能够分川排浪,纵断层云。锋锐的剑意裹挟罡气,蒋钧行握住对方的那只手,一瞬间向下劈斩,将眼前的浓雾生生撕裂出一道清晰的通路。
这一击确实有效,证据就是,蒋钧行能够清晰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灵气正在迅速回拢。
这是师妹冒险抢出来的办法,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的心里柔软又坚定。下一秒,他从对方的手中彻底接过这把剑,乘胜追击地用出了自己最熟悉的法诀。
整个梦境像是破碎的肥皂泡一般被切成了两片。
第153章
骤然惊醒之后, 尹新舟发现自己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床榻。
梦醒之后的记忆悉数回笼,江之月有些担忧地站在旁边,只见她的睑色越来越红, 最后一头重新扎回了被子里。
让我死吧!尹新舟想。自己做梦的素材真是生动得离谱,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畸形克苏鲁生物学高达。
还有本命剑, 梦里她对这边的世界全无了解,只当那是个和手机一样相对私密但也不是不能临时借用的道具,醒来之后新的道德基准迅速反扑, 才意识到这件事究竟有多冒犯。
总不至于过一会儿就被杀人灭口……
“新舟?”
江之月见她神情有异,以为是还没反应过来, 伸出手指在尹新舟的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二,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尹新舟拨开那两根手指头, 语气有几分心虚:“还有那些进入我梦里的人……现在情况都还好吗?”
“方才维持梦境的法阵突然震断,叶老呕了口血出来,大家都忙着去探查他的情况。”
江之月回答道:“杨前辈倒是没什么问题, 现在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还能顺道给那些维系阵法的前辈们诊脉。”
伯劳仙人似乎是受到了山门传来的急讯,一醒来就马不停蹄赶回栖衡山,而蒋钧行则是一脱离梦境就抱着自己的那把剑愣神,枯坐在树下直到现在。
“有人猜他是不是在秘境里受到了什么神魂方面的打击, 日后要去闭关修养。”
江之月一副神神秘秘的态度凑近尹新舟:“你们究竟碰上了什么?真遇见兽王了吗?”
“算是遇见了吧。”
尹新舟含含糊糊地敷衍, 心里还想着剑的事:“阿月, 我问你个问题。假如, 我是说假如啊……如果有个人用了你的本命剑, 还给它改了个不伦不类的形状, 你要怎么办?”
江之月立刻眉头倒竖:“谁敢!”
“……”
尹新舟顿时很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我就是说假如嘛。”
她换了件外套探头探脑朝着门外走,据说这件事已经惊动了霞山派的掌门出山, 一想到这次自己还要面见本门派的“上司”,尹新舟的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房间之外的光亮照进来,亮得甚至有些刺眼。尹新舟缓了缓神,就发现张飞鹤正站在不远处的房檐下,见她之后摆了摆手:“听说你拔出了那把剑?”
哪壶不开提哪壶!尹新舟顿时很紧张:“实在是情非得已,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旁的办法……”
“你紧张什么?”
张飞鹤顿觉好笑:“那剑这么多年也没人敢动过,你倒是胆子大。”
根据他的说法,梦境当中发生的情况已经被杨前辈录入了真言符篆当中,证实所有内容可信之后留给众人分析,现在正好得空,掌门想要见她一面,顺带探查一下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尹新舟当然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顺从地跟在了张飞鹤的身后。在她的想象当中,霞山掌门应该是个看上去和叶同玄年龄差不多、须发尽白的老人,而实际上,掌门看上去虽不很年轻,但也绝不显老。
尹新舟隐约从对方描红唇贴花佃的妆造风格当中猜到了时千秋师姐到底是师承于谁。
对方拉过她的手臂,探了探脉象,又摸了一下额头,不知道是打上去了什么探查的法诀。最终,掌门做出了判断:“灵力骨相都不突出,你是真没有修仙的天赋啊。”
“……”
早就说了普通大学生修不成仙顶多熬夜,但被人当面点名了这样说,尹新舟的心里还是有几分失落。掌门见她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到了尹新舟的想法,悠然开口道:“但你现在仍旧可以继续使用仙门术法。”
“……这是什么意思?”
“兽王和你连在一起的那部分仍旧在发挥作用。”
掌门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尹新舟的心口:“让你从一介凡人变得能够修行,我听说山外有人进行过类似的尝试,只有你一个是成功案例。”
尹新舟顿时想起了那些服下丹药且对危险一无所知的浑沦派弟子:“但我并没有吃下过那种药——”
“是你们在梦境当中所做的行为成功重创了兽王的精神,让它的一部分力量可以为你所用。”
掌门解释道:“就像是那把本命剑可以为他所用一样。”
怎么每个人都在提剑的事,尹新舟心想,一段时间之内自己大概忘不了这个了。她从掌门的对话当中提取出了一些关键信息:“您的意思是说,重创而非击杀。”
“没错,你们做出了很有效果的攻击,让兽王的神魂也陷入了沉睡。”
掌门微微晗首:“做得很好,比我所预料的结果还要好一些。”
对方咳嗽了两声,留下这句话之后便步履匆匆地离开,只留下尹新舟一个人在原地回味梦境给自己带来的变化。她尝试着将挖掘机召唤出来,这法器仍旧随心而动,可那个一直以来都极具存在感的小屏幕却在此刻消失了。
不再有升级剩余点数的提示,也没有能源储量的提醒,此时的挖掘机更加倾向于自己在现代社会当中所看到的那种,带来的感觉却又截然不同——似乎在隐约之间,自己和挖掘机建立起了某种无形的联系。
她试探着伸出手,手掌翻起向前抬了抬,挖掘机的挖掘臂就依着她的意愿向上举高;整条手臂连同手掌向后收缩,履带轮就也跟着向后移动,整个动作顺遂又流畅,如臂指使,仿佛自己身体的延伸。
在这一瞬间,尹新舟突然理解了所谓的“本命法器神魂相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需明确的图表或者显示器,她就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挖掘机的能量储备究竟还剩下几何,法器就像是自己的双手一般自如,能够随心所欲的听从命令,她甚至可以确信,如果一些挖掘机的变换动作过于复杂,她可以提前将其固化成法诀,让自己在关键时刻形成必要的条件反射。
可解决了曾经殚精竭虑的旧问题之后,眼下又诞生出了新的问题:没有了过去那种简明扼要的晋升方式,自己想要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提升修为兴许就会变得难如登天。
不过尹新舟只忧虑了短短片刻就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相较于仙人漫长的寿命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危工作,当个能够对大家提供帮助的凡人似乎也不无不可。
随后,她又尝试了切换挖掘机的工作状态。此前的几种形态变化此时都保留了下来,无论是收割机的带轮还是迫击炮的安装支架都可以正常运作。所有的功能都试了一圈,尹新舟看着满地的履带车辙将眼前的土地轧得乱七八糟,终于承认自己是在消磨时间。
梦境终于有醒来的那一刻,熟悉的校园成为了最遥远的地方。
*
从梦境当中脱离之后,蒋钧行的心情也有几分怅然。
他捧着怀中的那把剑,这把本命剑虽说少了些隐约和自己对抗的滞涩感,却仍旧找不回梦境当中那种神魂合一的顺畅。
仿佛那当真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一切如初。
可他又很清楚,已经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们当真已经在梦境当中斩断了兽王的残魂,成功将原本即将到来的危机推得更远了一些。
这是青州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他自己突破的契机,在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以后,蒋钧行终于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了开阳境的门槛。
不仅仅只是剑法或者修行本身的拿云捉月,而是更重要的、贴近本心的变化。
只是眼下的情形来不及让他细细体会自己心境和修为上的突破,急匆匆交代好了梦境当中发生的一切以后,他几乎立刻就想赶到尹新舟的身旁。
梦里她不知道。
那么现在她会怎么想?
几息纵跃,蒋钧行就像是鸟雀落在树梢上一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院落的不远处。院子周围的空地上满是挖掘机的辙痕,将这一片土地犁得乱七八糟,而始作俑者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倚靠在树梢之下,反复出神的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来,对方似有所感地伸出手去接,于是那片叶子便连着阳光漏下来的光斑一道被盛在了手掌心。
行在大雪中都留不下一片脚印的人嘎吱一声踩断了一根枯枝。
“师兄?”
尹新舟回头,眼神闪烁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应当怎样调整表情:“抱歉——”
“多谢你此前——”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蒋钧行话音一顿,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在担心什么,不禁失笑,很认真地强调道:“是我该谢你。”
他说完,耳廓就有些泛红。此前在梦境当中,两人挤在法拉第笼撑出来的一小片空间里,蒋钧行都没有现在这般紧张:她那时不认得自己,只当是情非得已,可现在想起此前种种,是否会埋怨自己孟浪又不守礼?
见对方一副比自己还要纠结的模样,尹新舟肩膀一松,反倒放下心来——以她对于对方这些年的了解,至少本命剑这件事可以揭过去了。
第154章
从虚假的大学生身份当中脱离出来, 眼前就到处都是问题。
既然上清仙人这个“技术源头”已经落网,混沦派已经称得上是名存实亡,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便宜掌门自然也可以不再作数。但这个门派里除了那些伙同上清仙人他们一同研究妖兽丹的人之外, 还存留着大量对门派内腌臜境况一无所知的底层“凡人”。
还有些既靠不上大奸大恶,却也服过那些人炼丹药的投机者——只要断药过不了多久就会化作失去理智的怪物, 可他们现在还勉强算得上是修士,如果要将这些人彻底斩除,一定会遭到拼死反扑。
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即是如此。
从仙人的角度上, 他们根本没必要对这些人负责,只要失去了炼药的来源, 放着不管就“自会散去”。尹新舟本人并没有参与这场事关处置的会议,只是从旁听说了一些只言片语。
茶馆说书先生的故事当中,往往是仙人一剑斩妖邪, 浩淼罡气荡乾坤, 至于妖兽被斩除之后的故事则没有太多人在意。
然而在短暂相处之后,尹新舟却无法做到将这群人置之不理——无论是作为潜在的威胁还是基于基础的同理心,然而以临城的规模,想要接受并且“消化”这么一群危险人物, 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毕竟她现在自己都还没有彻底“撇清嫌疑”——三人互相用真言符咒提供的梦境记录证明了尹新舟本质上并不是个野心很重的人, 甚至颇有几分值得称赞的急智, 然而一旦涉及到事关整个青州安危的大事, 大家又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担保她从此就“毫无问题”。
“听过墙角”之后, 她的心情总体来说变得非常复杂。
轻飘飘的梦境里, 自己可以当无忧无虑的大学生,然而落入现实生活以后, 她不仅面临着诸多棘手的问题,还有在这三年当中变得极其丰富的社交关系。
蒋钧行怀里抱着剑,见身旁的人没什么反应,不动声色地坐得更靠近了一些。
鬓角的头发梳得不是很整齐,想来和梦境中简易的发型相比,这儿时兴的编发还是有些太过难为她了——如此思考着,蒋钧行想要顺手帮对方摆弄头发,又担心举止过于孟浪,留下恶感。
“接下来不知要怎样收场。”
尹新舟率先挑起话头:“那上清仙人倒好,挣扎这么多年,留下一片烂摊子。”
“一清院整体都要自上而下的排查,跑不准就连原本的阵法都要拆开重做,阵眼要用的基石和宝器价格不知凡几,这些年的积累估计全都要填进去。”
蒋钧行说:“费了这么大周章,竟然只是想突破修为求得长生——没点别的出息。”
他向来对修仙界的诸多前辈都很尊重,能将话说到这份地步,实在是在心里唾弃过不知道多少遍。
随后便有弟子叫蒋钧行过去谈话,据说是想要测测他那把本命剑如今究竟是怎样一副状态,当事人一边起身一边回头,对他那把剑的下场似乎浑然不在意,对尹新舟说道:“我那儿还存了些新得的好茶叶,师妹若是日后得空也可以来喝……”
他话语顿了顿:“我知你不喜喝酒,如果只饮茶的话,像你家乡那样……在里面放蜂蜜或者牛乳,也很好。”
他回想起梦境当中很受欢迎的那些奶茶店,里面五花八门的品类就和时千秋染指甲时的花色一样复杂,想来师妹那边应该时兴这些——但也太甜了,他尝了两次也没喝得惯。
*
见过一轮师长,被反复检查过神识,用真言符纸测过谎,像是过机场安检一般几次三番检查过之后,尹新舟终于恢复了初步的自由,得以和早就等在附近的凡人们见上一面。
这些天里,以杨芒为代表的“凡人杂牌军”属实让仙界诸多弟子都大开眼界。他们没有华丽的衣裳,行事作风也同他们不类,但都用得一手好法器,身体也锤炼得格外结实。防御结界震荡,附近有小型妖兽侵扰的时候,这些凡人们甚至还组织起了有效的反抗,给大家带来了一点小小的临城震撼。
不对,现在应当是临舟城了。
甫一听说这个名字,尹新舟简直脸红羞赧得不知所措,而大家还在火上浇油,表示就连牌匾和镇石都已经做好了,就是不知新舟仙人何时有空,回程中给大家提些字,方便留下墨宝供众人瞻仰。
尹新舟:“……我那死蛇挂树的狗爬字哪好意思写出来特意给人看啊!”
而且这周围多得是修为甚高的前辈,货真价实的“仙人”,在他们面前如此称呼,自己还只是个欠缺根骨的小辈,实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们谈他们的,我们论我们的,这有什么关系?”
杨芒说:“这些天里等待尹仙师的时候,我算是看明白了!仙师法器举世无双,还能让我们这些凡人也跟着用,不知是多大的神通!”
她的身后立刻就有人响应:就是,神仙用了都说好!
最终提牌匾的愿望被尹新舟改成了作书。经历过这场梦境之旅以后,尹新舟原本都有些不甚清晰的校园记忆如今得到了大幅度加强,她于是初步决定趁着这段时间“头脑清醒”早编课本,将自己记忆当中能倒出来的知识都尽可能多地留存下来。
毕竟按照掌门的说法,兽王还并未彻底被他们击溃,威胁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而在三年时间的相处当中,她早就同这些人产生了感情。
所以早做打算并不是坏事。
口头嘱咐完这一切,又问过了临舟城如今的生产计划,尹新舟自觉自己接不下如此庞大的管理工作,哪怕交给江之月一起负责,仅凭她们两人也无法永远支撑起不断向外扩张的工业体量。
于是要么请别的仙人来代管,要么培养自己的工业管理人才。
看来临舟城的学堂里又要加新课——她盘算着在江之月父亲的书馆再次改建,分个和工程技术不同的学堂出来,形成最原始的文理分科。
最好的结果是,待到工厂大量缺人的时候,新一批的人才也能顺利毕业,填补进所需求的漏洞当中。
除此之外,采矿和运输相关的业务最好也别局限于由挖掘机承揽,要想个什么别的办法……在她将这些想法交代给大家以后,他们的表情均是一变:“新舟仙人是不打算再来城里久居了吗?”
那倒也不至于……但。
“凡人想要有自己的城池而非仙人的城池,就非要踏出这一步不可。”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临舟城从来不是我的私人所有,那是你们自己一砖一瓦建来的城,现在连守城的城防都交给凡人了。”
更何况,仙凡之间,本就没多大区别——她随口回答道。
杨芒原本还还在认真同尹新舟一问一答,此时听到这句话却表情微变,视线看向尹新舟的身后。
于是尹新舟也跟着回头,就见到之前被叫去帮忙诊脉的杨前辈站在自己的正后方,语气古怪:“你真打从心里这样想?”
“见过那个梦之后,前辈应该也有所了解……”
对方也是踏入自己梦境当中涉险的一员,尹新舟犹豫了一下,隐晦提及梦境当中的那所学校:“既是如此的话,前辈就应当知晓,仙凡于我而言,实在并无太大差异。”
对方叹了口气,在尹新舟的注视当中缓缓开口:“新舟小友有所不知,在此前的秘会上,我同诸位仙长还商讨过另一件事,因为参与的多是医修,故信息并未外传太广。”
他说,他们在此前的神识探查当中发现,尹新舟本人并无修仙之能,如今可以撬动灵力驱使仙法,纯粹是由于兽王所具备的那一半神魂所致——让她能够召唤出挖掘机,一步一步将挖掘机升级,如果没有那场梦境当中的釜底抽薪,最坏的结果是,兽王将依托她来实现彻底的复生。
掌门之前也摸着她的脉络说过类似的话,尹新舟对此并没有过多反应——修仙本就是万里挑一的机会,按照人类平均寿命和仙人的漫长寿数来做对比,如果这个比例过高且没有合理筛选手段的话,整个青州将很迅速地面临人口膨胀问题。
而眼下并没有发生这样的现象,说明这个世界还符合基础的数学逻辑。
杨定罡:“……”
他大为震撼:“你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他的思路都被带偏了!
随后他干咳一声,强调道:“我知你智识过人,但方才要说的可不是你口中的那些算学问题,而是那些医修和大能在会上得出的结论。”
“——如无意外的话,你会成为整个青州,四海八荒当中唯一的一个有望功法大成的魔修。”
四下顿时一片寂静,尹新舟等待了几秒钟,对方的目光太过灼热又沉重,让她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所以这又怎么了?”
她茫然道:“这有什么问题?”
第155章
对方的眼神过于澄净, 以至于让定罡张了张口,都不知道应该要怎样给她解释。
“所谓魔修,就是……”
他犹豫了一下, 说,就像是那些浑沦派弟子们梦寐以求功法大成时候的模样。
简而言之就是只求结果不求过程, 能抄近道绝不走远路,提升修为的方法不拘于传统,而且什么缺德的事情都敢做。他向尹新舟描绘出了一个鱼肉百姓为祸乡里的刻板印象, 抓凡人去炼药都是他们的基本操作。
“但我又不会做那种事。”
尹新舟还是没能抓住重点:“又能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要由他来转告这些话!杨定罡忍不住在心里唾弃了一下同他商议的那些道友:“魔修问世往往意味着生灵涂炭,为天理有所不容, 有朝一日,他们或许会让你, 让你……”
“让我怎样?”
总不可能是当场自戕吧,尹新舟在心里想,活了百十年的修士智商不至于有问题, 想要在这种地方撕破脸。
“……让你自此放弃修行, 修为再无寸进可能,以绝青州祸患。”
最后这几个字他几乎是从嗓子缝里挤出来的,说完之后他紧张地观察着尹新舟的表情,生怕对方在恼怒之下当场爆发——许多修士为了修为的晋升甚至愿意主动将自己置于生死危难的关头, 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 在他们这些修士看来已经算是天大的冒犯。
啊, 就这。
尹新舟张了张嘴。
她此前就曾经好奇问过, 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寿元究竟还剩几何。岑老先生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新舟小友如今年龄不过双十出头,修为进展就如此迅速, 实乃霞山罕见,饶是此后遇到瓶颈,也能有足够多的时间用于突破自身。
而哪怕经脉根骨都彻底寸断,再无修为提升可能,支撑个一两百年也是毫无问题的。
这还要什么自行车,她想,现代人类踏入电气时代的时间统共不过这些年头,运气好的话她甚至可以赶在时代的尾巴上挂着WiFi打游戏。
不缺钱物重活普通人两三辈子的时间,又没有修炼的KPI,完全可以从现在开始规划将来要如何享受人生。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杨定罡的身后就传来了难掩愤怒的熟悉声音。
“你们在说什么?”
蒋钧行说:“方才那些话,是谁作出的决定?”
杨定罡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之后便迅速开溜,留下尹新舟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对方双手按在了肩膀上,郑重其事地承诺,“绝不会让你断了修行的可能。”
“呃,其实我……”
“掌门师父都没开口,哪里由得他们去说三道四!”
“就算不修行也……”
“我要去同他们讨个说法!”
蒋钧行的表情看上去出离愤怒:“以师妹之勤勉竟然都要被人如此诋毁,既然同兽王有瓜葛便算作是魔修,那我用兽王的剑骨做本命剑,便也算是同师妹一道了!”
尹新舟:“……”
她并没有很勤勉。
这话说出来大概张飞鹤听了都要摇头。
真论修行的话,至少这三年间的大多数时段她都没有用在正儿八经的修炼上……不过眼下这人明显拦不住,立刻气势汹汹转身就走,还要叫上他的掌门师父一同说理。
然而说是说理,以这人的语言表达能力估计也讲不出什么足以说服他人的大道理来,说不定还会被视作是偏心自己本门派的弟子。尹新舟猛然向前几步,伸手拽住蒋钧行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扯,总算是将他定在了原地。
“你现在这样同人讲理,讲不出什么结果来。”
她说:“反倒会将自己也搭进去。”
“那又如何……”
蒋钧行下意识回答,却见眼前师妹摇了摇头,说,那样很亏。
那是什么意思?他想再继续追问,可对方却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唇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心中怀着对师妹的担忧,蒋钧行还是全程旁听了之后的审议过程,且对那些人的判定结果颇有微词。师昧同兽王的神魂相连确实不假,可她又不是主观乐意去承担这些事,完全就是上清仙人之徒谋的受害者。
“但她也确实以凡人的身份因此而获得了修行的机会,不然的话,也只拥有不过百年的寿数而已。”
一位来自栖衡山的修士说道:“区区凡人能够踏上仙途,早就已经是泼天的大造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铮地一声,蒋钧行一只手按在剑上,吓得对方倒退了一步:“这、你师父可也在边上看着呢!休得在此无礼!”
另一边,霞山掌门笑眯眯地坐在和叶同玄同款的轮椅上,被张飞鹤在身后推着轮椅背,态度四平八稳:“小辈气性大也很正常,年轻人有点冲劲才像话。”
于是对方哑火了。
冗长的会议尾声,尹新舟站在前堂的正中央,忍住了自己想要打呵欠的冲动:“危险性我已经大致清楚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办?事先说好,那兽王死得不够透,若是对我造成什么太过激的攻击,跑不准它一下子就因为求生本能而复活——你们也不想看到这种情况的吧?”
这样的威胁似乎经常出现在别的桥段里……算了,她接着说道:“理论上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兽王所能够造成的危害,以及我自己当前情况的危险性,那么你们这边有没有什么合理的提案能够解决问题?”
尹新舟目光直视着眼前的一众修士,态度不卑不亢。
“从那个梦里出来以后,她好像有点变化。”
张飞鹤小声说道:“和最初见到时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
短短三年的时间,对于修士而言简直是一晃而过。印象当中,初见这姑娘的时候他有些怯生生的意味,每做一个决定似乎都要下一分决心,这样的态度和心境在新入山门的弟子当中很常见,往往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才能够逐渐习惯仙门的生活。
此前的修行生涯中,她似乎总是一步接一步地被推动着向前走,解决了一个问题之后接踵而至的又是新的麻烦,像是山间漂浮不定的雾气。可眼下……他打量着尹新舟的目光:已经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在那个梦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她变得更适合留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说,她在那个梦境当中受到了兽王的影响,所以性格变得更加暴戾了?”
听闻之后,他的身旁立即就有人询问道。
“恰恰相反,她是更接近于自己原本的性格了。”
张飞鹤回答:“想必清楚了自己的来处,又想明白了自己的去路,于她而言才是道心上的进益和突破吧。”
“——道心?”
身旁人道:“可明明,她连修行的资格都……”
“万千机缘,只要能把握住属于自己的那一道,便是了不得的造化。”
张飞鹤笑了笑:“从前没有凡人能修得成,但你敢断言从此往后便没有吗?”
对方张了张嘴,想说当然没有,可一想到尹新舟此人之前搞出来的那一系列造型功能都成为古怪的法器,他又有些摸不清楚了。
而另一边,在尹新舟摆出了足够坦荡的态度之后,反倒令一众仙人犯起了难。
按理来说,针对那些犯了大错而剥夺修行资格的人,大家往往会令他们服下足以让体内灵气运转滞涩的毒药,从而起到根绝灵气运转,令人无法修行的结果。
然而尹新舟本身运转灵气的经络就是凡人的那一套,不管服不服药结果都一样,原本就是依靠兽王的力量来逃课——这就让情况显得十分尴尬。
至于那种更为传统而残忍的办法,比方说挑断手筋让人无法握剑,对于尹新舟而言更是毫无用处——这人的剑法也是凡人水平,甚至在凡人当中也不过中流,能不能拿剑对她来说似乎也影响不大。
……限制来限制去,似乎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方案。
一路行来,尹新舟三年之间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这段时间的调查一早就已经将她的底细挖了个清楚,你或许可以限制卷王上进,但总不能让一条咸鱼躺得更平——这人平日里连岑老先生的通识授课都只是点个卯,初一十五露露脸,其他时段根本查无此人。
“你们霞山也该出个章程!”
有人试图将烫手山芋往回甩:“难不成真想要包藏魔修?”
蒋钧行顿时显得跃跃欲试,一副“正是如此”的模样。
“那么这样。”
尹新舟抛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从今往后,我尽量都待在凡人的城镇里,这类地方大多都灵气熹微,不利于修行。”
真要信不过的话,她可以立下心魔大誓,不以仙人身份自居。
除此之外,她也可以酌情放弃修行霞山的心法,而作为从此根绝修行的代价——她眼珠一转,表示自己需要一些补偿。
“……什么补偿?”
“灵石,钱,什么都行,大部分也不是我自己用,而是用来做城市改造。”
尹新舟立刻说道,因为担心对方反应过来而语速很快:“我以后就和凡人住一起,当然会想要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以后卖出去的法器也都会做成仙凡两用版,账目可以由你们信得过的人来查,仙人那边若是觉得有不合适,我就不卖给他。”
和可能造成的危险相比,钱这种俗物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离开议事厅,蒋钧行一路缀在身后,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尹新舟要将话说得那样绝:“你真不打算回霞山?明明岑守溪他们都还在等你……”
而且他们费了如此心力才夺得一个好结果,若是让人有家不能回,那实在是说不过去。
而且,他原本还打算……
青年剑仙伸手探向袖管,那里面藏了一小块细心打磨过的玉石。
“离婚之前肯定要趁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多争取合理财产,这是我们那边的经验。”
尹新舟眨眨眼睛:“造法器要的研发经费光靠阿月一个人会很辛苦,等我有朝一日搓出弹道导弹来,谁还管得住我去哪里?”
这听上去就是大有问题的反派发言,蒋钧行缓缓眨了眨眼睛,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离婚?你同谁成婚?”
“比喻,这是个比喻!唉。”
两个人越走越远:“我反倒觉得,见识过梦中兽王那样大的力量之后,我至少要先明白它是什么,才能做下一步的判断……”
“那我也去书阁里找一找,以前应该有人记载过。”
蒋钧行说完,顿了顿:“下次还是别用这种吓人的比喻了……”
第156章
条件谈妥公开之后, 顿时一片哗然。
首先是霞山自己的弟子不同意——三年相处的时间早就已经让他们视尹新舟为“自己人”,如此严苛的规则简直是将人当犯人看,愤愤不平的修士当中以岑守溪所在的剑阁弟子为盛, 他们大声申斥这种不讲道理的决定,决心要为他们的师妹讨个说法。
其次是临舟城的凡人。
新舟仙人再不能算是仙人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歪理——一以大多数凡人的寿命长短,兽王这个概念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或者儿时睡前听说过的恐怖故事,相比而言自然是触手可及的尹新舟更为重要。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向四面八方传播, 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的世界里,信息沟通往往依托于传音符、门派间通信、游医行商或者口耳相传。
于是第三批开始觉得不满的人变成了几家有名有姓的大商行和拍卖会背后的商人。
军火生意无论在哪个世界当中都是最赚钱的暴利营生, 而他们这些分销商几乎都要从临舟城里拿货,上游供货商若是出了问题, 他们这些下游的分销商也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反对的声音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
蒋钧行原本就做好了为尹新舟说话的准备,可还未等他开口, 仙家与凡间的嗓门似乎就都大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听到了风声来送钱的。
理由当中带着十分殷切和朴素的期盼:原本新舟仙人是霞山的炼器师, 可现在仙门没办法再提供帮助,那岂不是成了孑然一身的散修?
散修没有固定收入还想炼器那是万万不可行的,而倘若能在这个时候帮一手,说不定就能结个善缘——日后仙人若是炼制出了新的法器, 他们能跟在后面喝喝汤也是好的。
思路打开之后, 行动力迅速的人立刻就送来了财物和名帖, 尽管尹新舟本人一再表示自己当下拿了大笔的赔偿金不是很缺钱, 他们还是摆出了“不用掩饰新舟仙人只管放心炼器”的态度, 留下储物葫芦或者储物戒指翩然而去。
以至于, 蒋钧行倒是很想做些什么,但只能站在壮观的礼物堆前陷入沉思。
临舟城已经建设起了基础的城防和市政工作, 虽然众人也希望仙人能够给出更多指引,但无论尹新舟还是江之月都坚定地表示,这些事交予他们自行管理便好,她们原本也非是为了要“夺得”一座城池才费这番心力,倘若没了这么多帮工的凡人,工业流水线根本无从谈起。
交代好一切工作之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蒋钧行看上去欲言又止。
她似乎什么也不缺,即便到了如今在仙人看来足够严苛的境遇里,看上去也足够从容不迫。
就像一个完整的圆形,再融不进别的图案。
那边的凡人都是如此吗?他忍不住在心里想——梦境当中度过的时间短暂又急迫,大部分的时间都被用来应付兽王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因此他对新舟师妹所属的那所校园了解其实并不深刻。
震撼过后,又是茫然。
他观察了对方一会儿,随后一撩衣摆,坐在旁边。
“师妹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侧过脸:“当真日后就住在这城里吗?”
“也没什么不好。”
尹新舟回答:“我那剑法究竟是什么水平,师兄比所有人都清楚,再练下去也能有什么长进。”
至于打坐冥想,吐纳灵气,尹新舟如今也已经找到了自己过屡屡失败的理由——在android系统上安装IOS操作程序显然不匹配,自己本就不适合那一路的修行方法,难怪次次打坐都睡觉。
她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了自己和这些本土修士们的区别,只不过当时自己人生地不熟,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存下去,修不明白也要硬着头皮去努力,按下了那些隐约可见的不协调。
而现在,大部分的疑虑都有了答案,兽王的力量像是一块本不想要却强行塞过来的礼物,让她不得不去思考应当如何处置。
“但、凡人的寿元……”
“那本身就是我该活的岁数,现在平白无故多了许多年,已经是我赚到。”
尹新舟耸耸肩,想说自己也并不打算直接坐以待毙,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眼前这人就一副看上去比自己还要着急的模样。
“那怎么能行!”
蒋钧行先是脱口而出,随后又意识到,他根本没有立场左右别人的决定,于是又开始盘算那“转瞬即逝的”寿元应当如何度过,脸上的表情称得上是风云变幻,比当事人本人还要难过数倍。
“我原本还想……”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打磨圆润、不足指甲盖大的透水玉石:“这是能用来做储物戒指的玉髓,此前听师妹讲过一些故乡事,就请了炼器师打算打一件新法器……”
拳头大小昂贵的石料反复炼化磋磨,化成不足指甲大的一块玉眼,既考验传统炼器的功夫又符合审美——他被点着额头敲打过之后就开始注意这些。
然后大家一起回霞山,仙途漫长又清静,师妹想炼器就可以继续炼器,不想的话也可学些旁的,药园和剑阁都缺人,绝不会无处可去。至于他自己……剑修向来讲究行动大于言语,山中无日月,他有足够长的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心意。
修行这么多年,蒋钧行自认为自己终于有了足以给别人铺一条坦途的实力,可面对新舟师妹的时候却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似乎永远比自己要先做出选择。
师父总讲,高手过招,争的就是弹指之间的高下,稍纵即逝的契机,而若是用这种标准来考量,他似乎还有待精进自己的剑法。
玉髓就躺在手心,表面打磨成光洁的圆弧。蒋钧行认真说道:“此前时千秋她们说,送女修的礼物不应当只注重用法,所以这次我差人去改了改,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心意。”
尹新舟呼吸一滞。
对方几乎并着自己肩坐下,此时大半身子转过来,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可能,我家乡的戒指,同你们这边不是一个意思……”
尹新舟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
“我知道师妹那边。”
蒋钧行立即回答:“我是那个意思。”
他认识对方三年,在修士的世界里不过是弹指一瞬的时间,但却总是阴差阳错积累了足够多的交集。大多数时候自己望着她的背影,而很少的一段时间里,也有合作共事的经历。
所有的记忆堆砌在一起,竟然也已经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师妹如果不愿收下的话,也没关系。”
见对方没有回话,蒋钧行缓缓眨了眨眼睛:“打造法器本就需要时间,一块好玉还要配一个好的戒托,我正好可以再多寻些合适的材料。”
他给自己和对方都找好了台阶,又紧张地观察着尹新舟的表情。
而后者的心情格外复杂。
——她当真对此一无所察吗?
也不是的。
偏爱藏也藏不住,更何况与卓绝的剑术相比,眼前这个人的心意简直称得上直白。
大学校园里尹新舟也见过那些手牵着手的情侣,他们乘着灯光在夜间的操场上散步,又或许会在食堂里分享同一份小火锅——她不算是个敏锐的人,但也隐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自己此前全部的精力却不得不用于“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立稳脚跟”。
与本地人建立同门之外的联系,显然不符合自己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
而现在,兽王所投下的阴影终于稍稍淡化,她终于没办法再说服自己强行忽略眼前的这双眼睛。
一定是有人提前指点过,尹新舟在心里悄悄磨牙,干什么离得这么近。
她稍微后仰,态度委婉道:“眼下我身上还背着魔修的嫌疑……”
“那没关系。”
“而且也没办法像你们那样修行。”
“我也不在乎。”
“寿元还很短,说不定再过百余年就直接去世。”
“……”
这句实在是不能说不在乎了,蒋钧行很纠结地思考了一下,在好几个送命回答之间反复斟酌,最后开口:“我可以去寻些延续寿元的丹药——”
噗哈一声,尹新舟笑出了声。
“当然不会让你那么办,不然的话,岂不是成了你仙途当中的累赘。”
她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的动作:“我知师兄你的意思,也并无半分怀疑,是我自己心中不愿如此空耗时日。”
“只是我还有些想法,不是作为霞山弟子尹新舟能够轻易说得出口的,若是在这个时候接了师兄的戒指,怕是要连你也一并连累——那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的想法。”
蒋钧行松了口气:按照他从师兄师妹那儿收来的锦囊,没有直接拒绝就是有戏。
至于那些奇妙的想法,经历过梦境世界的蒋钧行只觉得师妹一贯如此,不然也不会炼制出种类如此繁多的法器,还在短短三年之间将一座普通的凡间小镇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带来了许多好的变化——上清仙人和浑沦派的计划缜密,唯一的漏洞大概就是,那繁琐复杂的请魂术所牵引而来的是这样坚韧的灵魂。
“师妹但说无妨。”
于是尹新舟深吸一口气,觊着对方的表情。
“我不觉得兽王的力量是完全无法利用的。”
她说:“也不觉得,浑沦派那些凡人妄图修仙,就一定是犯了该受死的大错。”
“用这段时间,我想收集他们之前整理过的资料看一看。”
第157章
曾经有位科学家说, 他很幸运地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尹新舟并不清楚上清仙人对于兽王的研究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但根据在浑沦派当中呆过的那段时间,她倒很确定这里的修士大部分都只是追寻长生的普通人, 有着普通的善恶和无知,而那些关键的资料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同自己过去所经历过的诊断人生不同, 在这里无论仙凡,知识都是一种只能被有限度获取的稀缺资源。
大部分仙人要面对不断与妖兽对抗的险境,而更多的凡人究其一生都要囿于防护法阵所环绕的居住地当中, 以现代人的视角而言,这不啻于是一个大号监狱。
不管当地人究竟有没有习惯这样的生活, 至少尹新舟自己很难习惯。
在一个没有无线网络和抽水马桶的世界里本身就已经够糟糕了,若是日常出行还要受到限制, 痛苦程度简直要超级加倍。
“师兄既然已经看过我的梦里,应当也有些了解……”
尹新舟斟酌着语气:“那才是我印象当中凡间该有的模样。”
而现在不说行动处处掣肘,这种连去郊区踏个青都要提防是否有妖兽出没的生存环境即便过了三年的时间仍旧让人很不适应。
而这一次, 一向在她面前很好说话的蒋钧行却没有立刻答应。
理由很简单, 兽王所造成的危害几乎是他们这一代仙人共同的早年阴影,值得信赖的仙长们像是被镰刀割过的稻草一样一茬接一茬地陨落,同期间关系亲厚的友人也殒命于其中,曾经不乏有人像是上清仙人一样试图把握这份力量, 而结果显而易见, 他们当中没有什么人留下好结局。
他的情绪很复杂地注视着尹新舟——新舟师妹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可这份“不同”, 未必就能导向更好的结果。
许多灾祸发生之前的契机都很寻常, 比如对长生的向往, 比如对力量的追寻,他听说过许多修士走火入魔最后踏上歧途的故事, 这些人在修仙之路的最初也都是些心思清正、通过了仙门考验的人。
只不过岁月催人改变,滋生心魔,最后积重难反,再无回还的余地。
“拿到资料之后,你打算如何?”
蒋钧行道:“事先说好,若是想要同浑沦派那般炼药,就是要和所有仙门百家为敌了。”
当然不会那么做,尹新舟翻了个白眼:炼毒丿品显然不在自己的选择范围之内,在确保安全之前,动物实验就已经是能够接受的极限选择。
“先了解一下情况吧。”
她含含混混地回答:“至少我能保证你担心的情况肯定不会发生,不过除此之外……我也不知应当如何着手,至少先入个门。”
*
蒋钧行可以相信对方的保证,但仙门百家显然不能。
奇怪的是,他将这件事汇报给掌门之后,自己这位向来谨慎的师父竟然也没有直接拒绝。
“借出和存入都由你来把握,这些手札不得轻易予以别人。”
掌门只进行了最基础程度的限制:“过程就由你监督。”
蒋钧行一愣:“您不阻止?”
比起他们这代人,掌门师父和姜老前辈他们应当对兽王相关的事情更为敏感,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却像是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
“——未必不是转机。”
她出关就好像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交代完之后便重新回了瑞霞峰,等蒋钧行带着一摞手札回到临舟城时,还在思考着师父所说的“转机”从何而来。
尹新舟的眼神也有些闪躲——在对方直球表白之后,她面对蒋钧行的态度就难免有些紧张。
“咳。”
蒋钧行干咳一声:“手札暂时就这些……不能私自拿去看,也不能交给别人。”
也就是说,要在眼皮底下研究的意思?尹新舟伸手去接,指尖接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很别扭地躲闪了一下,随后看到蒋钧行直接靠墙坐下,理论上知道这是必要的监督措施,脸颊上仍旧有些发热。
不过很快她就紧张不起来这些了。
根本看不懂!一个时辰之后,尹新舟十分挫败地将额头贴在桌面上——上清仙人留下的法阵和推演过程十分复杂,其中又有许多步骤跳过,简直像是数学题的参考答案上写了“显然”一样作弊。
原理上讲,她知道对方是想通过一系列的手段来削弱兽王力量当中所蕴含的混乱特性,让它变得平和,不会使得修士失控(包括自己的“穿越”也是试验一环),可一旦涉及到具体的操作,就完全弄不明白。
在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很正常的情况下,想要靠三年的单薄资历来追赶经年累月的积累,果然是难如登天。
下意识叹了口气之后,从桌子一侧突然推过来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花茶。尹新舟惊愕回头,就看到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这里:“我猜师妹读了这么久,应该会想要喝茶。”
茶不太苦,是尹新舟那种“平常根本不喝茶”的糖水爱好者也能适口的程度。仙人往往轻口腹之欲,她眨眨眼睛,福至心灵般问道:“有人给你出主意?”
“回来的时候,借道去了一趟周边的城镇。”
蒋钧行没隐瞒:“既然师妹有在凡间城镇里久住的打算,就也了解了一下。”
并非是仙门道侣,而是凡间夫妻的相处。
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以及自己这么多年都未曾注意过的东西。
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尹新舟不禁睁大了眼睛,就见对方也端起一盏茶,在唇边抿了一口:“师妹心中不必有负累,我修为剑术了无进益已经许多年,此前也不过是因为仙门所托而出山伏妖。”
说起自己的事,他的表情却像是在描述毫不相关的外人:“反倒是师妹这边,若是能有更多人用上趁手的法器,仙门也不至于如此殚精竭虑。”
他们两人此时身处临舟城北部的一处偏院,这儿是城市扩建之后新开辟出来的一片区域,本是用于给行商和云游路过此地的散修歇脚用,如今也暂时作为尹新舟的住处。
和她相对“亲民”的风格不同,蒋钧行作为货真价实的玉衡剑仙,只是待在这儿就会让一小部分人感到心理压力,此时此刻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
更远的地方,有连绵不绝的车队将采来的生铁矿运到这个逐渐成型的城中。
“我没办法立即就回应你。”
她只能说:“此前我从未想过这件事。”
“我知道。”
蒋钧行说:“仙途绵长,不在一时。”
于是他也在这座城中留了下来。
霞山仍旧会差遣他四处出去伏妖,但蒋钧行似乎是将“办公地点”转移到了临舟城,以至于周围的民众也开始逐渐习惯有这么一位“不符常理”的仙长时长留在附近;尹新舟虽有避嫌的必要,也尽可能地收集到了一点浑沦派残存的丹药,拿来留用分析。
然而在武器装备上无往不利的研发程度此时此刻却总是卡壳,上清仙人和浑沦派他们对兽王的研究就像是一个尚未解开的黑箱,尹新舟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条漫长路途的起始点,能够窥见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却很难像是过去那样凭着经验缩短距离。
加热的温度,灵火冶炼中法诀的作用,各种自己所不熟识的陌生材料,以及此方世界当中的大量独有概念。
这是一个全新的、需要漫长时间去理解和开拓的领域,然而浑沦派那些不吃药就会变成怪物的“魔修”却等不了这么久,他们与仙门的矛盾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若是再拖下去的话,情形不容乐观。
不应该一个普通凡人行差踏错或是一步不慎,就走向那般悲惨的结局。
尹新舟在这段时间里几乎不离开书房,她恼火地抓了抓头发,很没形象地将手里削细的碳条一抛:手动将丹药“脱毒”的办法几乎无从可想,在此之前就已经有无数浑沦派的修士进行过各种尝试,尹新舟不信邪地买了只羊来做动物实验,结果只能很遗憾地将其击毙。
已经变成怪物模样的那只羊倒在地上剧烈喘息,变成黑色的血液从身下渐渐渗出来,尹新舟和那只方孔形的眼睛对视几秒,又补了一枪,于是这只怪物羊彻底不动了。
她拔剑从黑色血泊剜出丹核来,那枚被封存在丹药当中的丹核如今已经彻底活化,剖出来之后的模样和妖兽当中取出的别无二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尹新舟回头,才发现蒋钧行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看了多久——方才的动静是因为一脚踩碎了枯树枝。
“……是不是有点像走火入魔?”
尹新舟扯了扯嘴角,一直不出成果,她确实有些急躁和疲惫。
大多数仙人走上歧途或许都是源自于此,漫长的修行过程当中,普通办法看不到终点,不由自主就选择了铤而走险的手段。
以他们这般年龄,应该已经看多了类似的故事。
蒋钧行没有回答,他伸手掏出一个布袋,哗啦啦地倒出了不少新剖出来的妖兽丹核。
“你那法器要用,应该也需要这些吧。”
他说:“我知你心中有分寸。”
他总是知道,一直知道。
“除此之外还有霞山来的信,窦句章他们说你一直不肯回来,至少要写些回信——我道你忙,没立刻答应。”
其实没必要走到这地步,她想,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只是被推进这样的命运里,尹新舟总有那么一丝不服气。
——就好像现代社会而来的人不论深处何处,都逃不过被时间追赶的生活。
蒋钧行走过来,走路依旧没声音,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踏雪无痕都只能算是本能。
“你同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小心翼翼尝试去牵尹新舟的手,而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蒋钧行一边说一边缓缓收紧手上的力度:“你想让那些人都活着,这是不一样的地方。”
当夜,她拆开那些信一一看过去,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虽然最初只是想找个能够安稳落脚的场所,但这么长时间过去,霞山对她来说也逐渐成为了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但霞山弟子们对待她的态度却始终如一。徐望在信中分享了他的新符咒,岑守溪也介绍了剑阁最近发生的变化,厚厚一摞信件看到末尾,尹新舟微微皱起眉头:这里面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
「你的答案会在这里。」
第158章
与其说是地址, 倒不如说这封信所写的是一连串路径。“先抵达某个位置,再向东前行三十步,西边前行一百步, 过桥,直行至山脚下, 可窥见入山的门径。”
入山之后还有一连串的方向指示,若是有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估计很快就要因为这种复杂的指示而迷路。
尹新舟的第一反应就是将这封信拿给蒋钧行查看, 然而对方接过信之后,反复看了看, 以为尹新舟在开玩笑:“师妹给我一张白纸,是……”
白纸?尹新舟一愣, 信上的白纸黑字清晰可见。
“不……没什么,是我看资料看得头昏。”
她匆匆忙忙地敷衍过去,又在远处找了几个面熟的凡人, 结果无一例外, 唯有自己能够看见这信纸的内容。
这是只写给自己一个人的信。
信是从霞山寄来的,以霞山环山法阵的精度,理当不应该有心怀不轨的肖小混进来对自己不利;但这封信又确实只有自己能够看得见,有着很强的针对意味。
最坏的结果是, 有一位像是上清仙人一样的修士暗藏在霞山多年, 等待着有朝一日露出爪牙, 因此尹新舟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将这封信按了下来, 根本不打算听从其中的指示。
她照常巡视了一圈学堂和工厂当中的进度, 除了造价高昂的迫击炮无人问津之外, 临舟城如今的大部分产品都不愁销路,已然形成一片以临舟城为核心的产业集群, 甚至隐隐有形成新商会的趋势。
而在忙碌的人群当中,蒋钧行仍旧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
竹林深处,他的剑将一片淅淅沥沥的秋雨划开成一片转瞬即逝的透明水膜,雨水缠绕上剑锋,随后又被锋锐的剑意所震碎。练剑和出门伏妖仍旧是他生活当中占比最大的部分,而剩余的时间里,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注视着相识已久的那个人。
专注的、直白的、毫无保留的视线似乎能够穿透竹林,而树林尽头的小屋里,有着如豆的灯火。
如果有别的剑修在场,近距离观摩这种至臻化境的剑招一定会对自己的修为大有裨益,然而尹新舟曾经站在不远处看了好几次,除了“真的很好看”外加呱唧呱唧的海豹鼓掌之外,并不能说出更多的感想。
——但仅仅只是这种流于表面的夸奖,就足以让蒋钧行露出羞赧的表情。
“如果师妹愿意看的话。”
他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林中的石凳上也放着一叠信,那是霞山和蒋钧行之间的通信,信封上盖着各式各样的印章,尹新舟略略扫了一眼,大抵都是描述任务的急迫情况和方向类型,简而言之,都是工作邮件——即便是已经离了山门,这人所加的班也并没见少多少。
除了公对公的委托以外,还有极少量的私人信件被压在下方。她对窥探别人的隐私并不兴趣,只一眼就主动离开了视线,但蒋钧行立刻就解释,说是张飞鹤最近收集了一点他们当年的旧物,其中还有他自己当初练剑的时候的手记,如今寄过来让他看看,有没有办法改成更适合新弟子入门的教程。
江之月也是剑修(即便如今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主业是经营),小刀这可能对她的修行有所帮助,尹新舟便问:“这个能借给阿月看看吗?”
“无妨,不过里头未必会有她需要的内容。”
蒋钧行说:“我当初记得也粗略,不如霞山原本的剑谱。”
“课本和参考资料当然都重要。”
尹新舟说着让对方听不太明白的话,从对方的袖管当中接过一侧封面明显有些泛旧的线装手记。
粗略翻了翻,尹新舟作出判断:学霸的笔记她完全看不懂。
灵气运作的诀窍,人剑合一的法门,这些内容对江之月兴许会有用……不过也太严肃了,她想,竟然都没什么插图。然而又翻几页,尹新舟轻松的心态突然一滞:作为一个现代人,她对于毛笔字的辨认能力其实不强,只要别写得太烂也分不太清字体好坏,但这本笔记却仍旧让他感受到了违和的熟悉。
“……师兄,姑且一问,这几页也是你亲自写下的?”
她将笔记在手中展开问道。
“……?”
虽然不知为何师妹要如此问,但蒋钧行还是点点头:“是这样,怎么了?”
“总觉得和之前的那部分字迹有些区别……”
“噢,好像是我写这段的时候伤过手筋,本想尝试着用左手写,结果却又怎么也不习惯,后来找江前辈讨了几贴膏药,定着手腕写出来的。”
蒋钧行回忆道:“时间太久,有些记不得了。”
“所以这并非是门内的某种指定字体?”
“霞山没有那种东西。”
蒋钧行否认了这个猜测:“此前听说凡间的书院里倒是会推广一些便于应试的字体,但仙门大多不会,只要字能认得清楚,怎么方便怎么写。”
“……不过师妹为何突然要问这个?”
“好奇而已。”
尹新舟搪塞过去,带着那本有些年头的笔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仔细对比过之后的结局不出所料。
这几页的字迹和寄给尹新舟的那封短信高度相似,即便是“对毛笔字不太熟悉的人”也能看出那种强烈的即视感,尹新舟特意挑出了几个两边都有的常用字作为对照,发现运笔的形式都格外统一。
……也就是说,这封信极有概率是蒋钧行写的。
然而对方这些天里一直都待在自己面前,除了练剑就是伏妖,倘若真有什么想要图自己说的话完全可以当面告知,而不是拐弯抹角地去写不署名的信——三年来的相处里,尹新舟十分确定,自己这位师兄有着“一旦认定了方向就绝不走弯路”的性格。
她见过蒋钧行如今的字迹,和此前收到的略有区别,因此尹新舟在猜想寄信人身份的时候从未将蒋钧行作为备选答案考虑进去,没想到竟然忽略了这种灯下黑的可能。
信中提供了一个地址,言简意赅地表示那将是自己的答案,原本尹新舟可以将其当作是一个荒唐的试探置之不理,可一旦想到这信同蒋钧行有关,风险程度、可疑程度和亟待处理的必要性就全部大大增加。
思索再三之后,尹新舟还是决定亲自去一探究竟。
难得出行,她在储物手环当中存了不少生活必需品,甚至就连解毒的药丸都带了好几种,几乎是将全部身家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至于同行人,尹新舟原本打算叫个相熟且实力有保障的修士相扶持,但一想到这可能涉及同兽王相关的秘辛,又觉得带谁去都不靠谱——自己的打算原本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师兄倒是大概率会同意,但出了名的玉衡剑仙突然失联本身就会引发多方关注,兴许自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彻底暴露。
于是想来想去,还是自己一个人去。
信中所提供的地址之间间隔距离有大有小,有的只需要走个十步百步后过桥,还有的需要向某个方向持续前进十里百里,其间造成的累计误差简直大得令人难以想象。
考虑到如今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对长距离的把控都还停留在“大概也许”的程度,就连仙人御剑都只是随心而行,想要精准地实现“由此向南三十里”而不形成误差,实在是登天之难。
然而挖掘机拥有行车记录和速度指示仪表盘,只要大方向准确,就可以通过单位换算来得出自己所需要行驶的正确方位。
空旷的荒野上,尹新舟一个人开着车,心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确实是唯独自己比较容易抵达的地方,若是换了旁人,御剑飞行差出几里地的尺度实属常事,看来写那信的人应当也多少了解过自己的情况。
车程走完之后,又变成崎岖的小道。
穿过旷野之后,周围的植被越来越密,由于临河的缘故,水汽也逐渐氤氲了起来,尹新舟收起挖掘机一路步行,在周围逐渐弥散开来的大雾当中向前摸索。
行至桥头,见一老树,直向西到山脚下。叩青石三下,踏七星步向前,遇一水潭,踩着谭中浮萍渡过之后,就可以见到上山的路。
尹新舟用轻身符成功上岸,雾气散尽之后,脚下果然是一条上山的青石板路。
长途驾驶加跋涉,尹新舟走到这里的时候体力已经消耗不少,一想到又要爬山,顿时眼前一黑。但答案就在近前,她还是强打精神,一步步走上了登山的小径。
……然后越走越奇怪。
这周围的景色随着山路变得逐渐熟悉,怎么看怎么像霞山。霞山派出山的路不止一条,只是入门和下山伏妖的那条路最为开阔好走,因而大多数时候,弟子们都默认从这里通行,但也有几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其中一条就连着剑阁淬剑的溪流。
尹新舟越走越迷惑,最后终于在铮铮的剑声当中瞪大了眼睛。
这儿竟然真的是霞山。
第159章
辨认过周围的山岭走势之后, 尹新舟甚至能够找准前往剑阁的路,然而周围的景色却和记忆当中大有差别,不仅没有印象里的庄严齐整, 甚至还透出几分狼狈。
不过尹新舟自己的情况也不遑多让,一路上山之后, 她额头都有些沁出汗,急需找个地方喝水解渴。
然而找了半天,周围一个熟面孔都没有, 这些弟子又都有些步履匆匆,一副很难搭上话的模样。
在八角亭下面站了一会儿, 尹新舟总算逮到了一个熟人:张飞鹤背着剑大踏步朝剑阁的方向去,脸上是尹新舟从未见过的严峻表情, 她从背后喊了对方的名字,小跑着跟过去,却换来了一张有些惊讶的脸:“你是……”
尹新舟也原地刹住, 她仔细打量眼前人的面貌, 比起自己熟悉的明鹤仙人,这人青涩得像个刚上大学的新生。
“本是想讨个喝水的地方。”
她只能磕磕绊绊地解释:“但现在情况看起来更不好解释了……”
尹新舟冲着对方比划一番,又掏出自己身为霞山弟子的令牌同对方做确认,一通自我介绍之后, 张飞鹤了解了这是个“新入门三年有余”的霞山弟子。
用的霞山剑法是真的, 只是很烂;令牌也是真的, 可自己印象里却没有这个人。
直到对方当着他的面用符纸折了只两脚鹤, 对着纸鹤吹了口气以后, 这怪模怪样的鹤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张飞鹤:“……”
他信了。
这个法术他就只给几个人展示过, 连师弟都还没学会。
“不过我说了不算,还是带你去见师父吧。”
他想了想:“不过大家现在都挺忙, 师父未必能分得出神来管你的事。”
随着张飞鹤一路边走边看,尹新舟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恍然,猜想自己应当是通过某种手段来到了过去的霞山——那棵自己庭院附近的老树还没长成茂盛的模样,后来热闹的明霞峰也显得格外冷清。
同行的路上他们还偶遇了时千秋,这些年里他们的外貌都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可气质上简直判若二人,如今的时千秋看上去也一幅学生气质,两只眼睛的眼眶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尹新舟回想起自己更熟悉的那个时师姐,印象最深刻的场景就是对方能够单臂举起百十来斤重的丹炉:“……”
“你别招她。”
张飞鹤拽住了想要上前打招呼的尹新舟:“她最近心情特别不好。”
修士所度过的时间与普通凡人差距甚远,尹新舟不是很能确定眼下究竟是什么时候,而时间穿梭即便是在此方世界当中仍旧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这象征着一步行差踏错就将逆转因果,这决定了尹新舟在霞山的每一步都必须要谨小慎微。
随后他见到了尚且年轻的岑老先生,以及看上去正值盛年的姜前辈。这种场面给人的感觉非常古怪,面对着眼前肌肉虬结一幅打铁豪手模样的姜斫承,她很难像是过去所习惯的那样尊称一声姜老。
至于更熟悉的那些人,比如江之月,比如窦句章,此时此刻多半还没有出生。
见大多数人都已经到齐,姜前辈清咳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道:“都商量好了吧?若是商量好了就抓紧时间,那剑骨可不等人,若是不能早日炼化,跑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带来灾殃。”
时千秋仍旧眼睛红红没有回话,而张飞鹤此时举起了手,另一只手指向尹新舟,说有个面生的弟子要见掌门。
在这种节骨眼上?姜斫承微微皱眉,很想说大家现在都忙得要命,如果不是什么要紧是最好压后处理。
而见到眼前这些人如临大敌的态度,尹新舟也总算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时段:诸位大能团结一起,总算是短暂地解决了兽王这个大问题,随后各个门派都要想方设法将分到他们这儿的兽王残骸封印起来,而霞山派所想的办法就是铸剑。
以凡人的时间尺度,这是一段足够被称之为“传说”的历史。
“不如还是摆个剑阵,镇压在山底下吧?”
有面生的弟子语气不确定地说道:“仅凭一个人来维持剑骨,即便是姜前辈您,也太过……”
太过什么?尹新舟瞧见那人目露担忧,又不肯将话说完了。
随后掌门姗姗来迟,尹新舟往对方身后瞧,年轻的蒋钧行抱剑跟在一步之后,脸上摆足了严肃的表情。已经习惯了对方专注认真的视线之后,看到眼下这种仿佛浑身上下冒黑气的模样,尹新舟难免觉得有些意外。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掌门率先和她搭话。
“我认识霞山派每一个弟子的面孔。”
她说:“不论生死,从纳入门内点起魂灯的那一刻,我便都将他们的长相来历记了下来。”
张飞鹤手掐法决传音入密,也不知挑着眉毛说了什么,几息之后,掌门的表情变得舒展:“缘是这么一回事。”
“你从遥远的地方来,于情于理本该好好欢迎,可眼下实在是来不及招待。”
掌门的态度很客气,客气到了张飞鹤他们一众小辈隐秘地交换眼神的程度——许是因为道行还不够高深,没在尹新舟面前藏住。
这人很厉害吗?蒋钧行的视线看过去,微微动了动嘴角,发出无声质询。
张飞鹤摇头,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由于秘境当中的阴差阳错,尹新舟其实见识过蒋钧行一团孩子气的模样,而此时的少年版本似乎又有不同,他注视着自己,眼睛里明显有好奇,却碍于周围都是长辈的缘故一言不发。
随后,在掌门的介绍下,所有人震惊得知,尹新舟来自不知多少年以后的未来。
*
能够在这个时刻遇见「未来的同门」显然超出了众人的预期,在场所有人最为关注的事情就是,未来兽王的事究竟如何了。
这很复杂,尹新舟咳嗽了一声,不知应当如何说明——她很想提醒大家一清院有个内鬼,建议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将那个内鬼做掉,然而张了张口,喉咙当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
她表情纠结地比划:有内鬼,要小心!
有人想要复活兽王!
还害得我穿越!
毫无默契的蒋钧行大惊失色:封印失败了?
尹新舟:“…………”
那倒不至于。
几经尝试之后,尹新舟发现,一旦自己想要说出关于未来太过具体的内容,就仿佛有种无形的马赛克将自己的声音屏蔽掉。
“……山前镇子里的老木匠家传了好几代了。”
尹新舟到最后只能说些无聊话题:“能打好多新式的懒人摇椅,我还给自己买了一套。”
然而她来此一遭总不至于是为了向大家汇报霞山食堂菜色在这些年间的变化,尹新舟从储物戒指当中掏出那封信来,信中白纸黑字历历分明,说「想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和临舟城当中的情形不同,现在每个人都能看清楚信中的内容。大家纷纷看向字迹的主人,而蒋钧行看上去比他们还紧张一些。
“这不是我写的!”
他试图努力澄清:“虽然确实是我的字……”
但肯定不是他现在写的!
最后还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修士指出,这似乎是一种依托于特殊步法和阵术共同组成的法术,但他对此了解不算多,具体究竟是什么原理,还需拿到信细细研究一番。
“霞山对阵法研究不多,若是还带了步法,肯定不是这小子自己琢磨出来的。”
对方判断道:“应当是有别人帮了忙。”
“现在哪来的这个时间?”
姜斫承打断他:“先干正事。”
“正事”是什么显而易见,兽王的问题盖过一切,年轻一辈们低声交流了一圈之后,话题就重新回到了剑骨身上。
尹新舟也得以见得所谓的兽王剑骨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块实心纯白色的骨骼,边缘嶙峋不平,散发着明显很糟糕的魔息,看上去像是某种大型海兽的牙齿。
骨骼上贴满了符咒,锁魂钉绕着圈打了一排,以复杂的咒文将其钉在了地上。她入山门太晚,只见过被封存在剑鞘当中从未出鞘的成品,以及梦境当中短暂拔出的光剑。
“关键就在于剑骨的炼化,若是炼化不成,带着凶性的剑骨反倒会反噬其主。”
姜前辈到背着手站在旁边,说道:“炼化过程及其耗费心神,将兽王同自己的神魂系在一起还要保持神智清明,还请掌门和应理代为护法,兹事体大,就算我拼上这条命——”
“我可以炼化这个。”
蒋钧行突然说道。
这是他在知晓自己写过那封怪信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胡闹什么?”
姜斫承眼睛一瞪,神色里有比后来尹新舟熟悉的铸剑师更强的气势。
“其实姜前辈您也知道,让我来更合适。”
蒋钧行说:“师父此前也同意了,霞山剑法练到九重的剑修本就不多,我更年轻,而且还没有自己的本命剑,总比前辈折了自己的剑炼新的要稳妥。”
姜斫承不说话了,他确实有私心,不愿让小辈也承受这种风险。
五境玉衡,以如今这个年纪,霞山新一代的弟子里没有谁的修为更高。
那是一眼可以看见的大好前程。
“……等等。”
尹新舟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讨论,突然打破压抑的气氛,举手问道:“你所说的将剑骨炼化成本命法器,是不是这样?”
她召唤出挖掘机,巨大的、颇具工业美感的机器伫立在所有人面前,给大家带来了一丝现代社会震撼。
而另一边,临舟城的竹林当中,蒋钧行伸手探向自己腰间的剑鞘,神情若有所思。
他似乎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
第160章
“这法器……确实是由兽王的一部分炼化的。”
检查了半天之后, 霞山派的众人得出了惊人的结论。
炼制方法和使用效果都不明,倘若眼前这姑娘来自未来的霞山,蒋钧行很难想象青州究竟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才能让人将兽王炼化成这种样子。
“你是炼器师?”
姜斫承已经抬起头,充满探究地注视着尹新舟。
“……算是吧, 但也没炼太多了不得的东西。”
尹新舟摸摸自己的储物手环,有点心虚地回答。
经过一段时间的恶补之后,尹新舟才窥见了炼器一道的玄妙, 并且开始着手用一些传统的炼器手段来对自己的武器进行适应性改造。至于那些给法器打上法术、建立空间扩张关系的方法,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尚处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境地里。
了解到了这是多么庞杂的全新领域之后, 她反倒不好意思以一个炼器师的身份自居。
——只不过这种感想并没有多少人理解。
看过了她增强了射程的加特林之后,所有人都在称赞她的炼器天赋之高不像是才入门三年的新弟子。
“没想到多年之后的霞山竟然还有如此炼器之才, 确实有几分意外。”
应理前辈若有所思:“我见你用的都是些寻常材料……看来现在还是该趁早囤积些炼器的素材,待到日后给你们拿出来炼着用。”
那多不好意思!而且压低成本才能方便量产……尹新舟被他们说得脸颊发热,将话题又带回了炼制剑骨上。
从后世的角度看, “霞山派选择将剑骨炼化, 制成本命剑由人镇压”是一句话就能讲完的传说,但对于当下的霞山众人而言,没有谁能够做出断言,这个构想注定能够实现。
尹新舟的到来让他们窥见了一丝成功的影子, 但距离终点的路并不会因此而缩短。
“护法都是次要, 最重要的一点是, 要在淬剑的过程当中保持神志清明。”
应理道:“纵使兽王已经被分割, 各个残块之间仍有向一处聚合的趋势, 若是一步行差踏错彻底将兽王再度激活, 此前的努力就都要白费了。”
“我也同兽王的神魂有联系,兴许协助炼制能有些用处。”
尹新舟回想起自己梦境当中的场景, 击破兽王幻境的恰巧是用剑骨所炼制而成的本命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此法或许可行。”
不管怎样,她回到过去绝对不会是巧合,既然蒋钧行写了这封信给自己,那就说明自己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一定能够弄明白一些东西。
未来的世界里,兽王残渣引发了一系列的混乱结果,譬如让凡人服食毒丹药的浑沦派,又比如引发数次危机的妖兽潮,而现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修仙界元气大伤,暂且还没人将“妖兽核作用在凡人身上”这个有违天理的设想付诸现实。
准备淬炼剑骨的法阵需要七天七夜,蒋钧行据理力争,终于还是成功说服了一众门内仙长,争取到了由自己来承担本命剑的责任。
当然,以当事人的表达能力,很难称得上是“说服”。
“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他说:“所以由我来。”
筹措法阵的过程紧张且严格,大部分工序尹新舟都插不上手,只能从旁辅助做点画符之类的边角工作。
张飞鹤搬了个小方桌在旁边运笔如飞,一口气能画好几张,灵力如流水地撒进符纸里,末了甩甩手腕,说以后他肯定不会再干这种麻烦事,到时候就把工作甩给别人,等修为再提一提,到了开阳境之后自己出去做个清闲的云游散仙。
尹新舟笔下一顿,一个墨点淌在纸上,这章符白废了。
“怎么,难不成在你那边我没到开阳境?”
对方问。
“……到了,大家都叫你明鹤仙人。”
然而这个梦想只能说是实现了一半。
料想当中能够同鹤一般云游四方的仙人并不存在,他被牢牢按死在了瑞霞峰的议事厅里办公,每天处理山一样多的公务,心里沉甸甸地装满了门内的各项事宜,能够踏出山门的机会都不多。
尹新舟毕竟修为有限,画符的经历也不算多,绘制几张之后便觉灵力枯竭,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太阳穴传来钝钝的痛觉,像是平时在室内睡多了觉之后缺氧一般的感受。
张飞鹤见状,便将剩下的符纸都揽了过来,建议她四处去逛逛——“未来的弟子寻访过去的霞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只拘在这里画符的话就太可惜了。”
尹新舟点头,也觉得自己需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霞山仍旧是自己印象当中的霞山,山峦走势没有任何差别,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自己所住的那个小屋如今还没有盖起来,只剩下不算繁茂的大树长在悬崖边上,尹新舟只是站在旁边,就能够回忆起曾经音修们在这里举办联合演奏会的场景。
面貌更加年轻的蒋钧行坐在树枝上,山间的风吹起他的发带和衣摆。
这种感觉很奇妙——尹新舟无比熟悉未来的这个人,而此时此刻,他正站在修士生涯最关键的抉择路口,即将走向一段漫长的……劳模之路。
听到背后的响动声,蒋钧行从树枝上跳下来,轻飘飘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她的旁边。
“未来的那个我也选了这把剑?”
蒋钧行问,却没指望尹新舟直接开口回答,他只是观察着对方的面部表情,见她微微一怔,便知道自己料想的不错。
“多年练剑,我都一直在猜想自己的本命剑会是什么样子。”
他看向远处山间翻滚的层云,这样的山中景色陪伴了自己从童年到如今的漫长岁月:“用了什么材料,淬了什么法诀,长多少尺,重量几何,究竟有多么得心应手。”
尹新舟没有回答。许多剑修穷尽半生只为了铸出最合适自己的剑,他们会像是搭巢的鸟一样寻访八方,想方设法搜集来最好的材料,将自己能够寻来的一切都搭进去,耗尽心力来完成作为剑修最重要的这件事。而现在,他的答案被强行定格,再无转圜可能。
——当真没有吗?尹新舟想,她应该在梦境转瞬即逝的契机里,窥见过这把剑的模样。
“会有机会的。”
她安慰道:“既然是你的剑,总有出鞘的那一天。”
对方的脸上还带着对于未来的茫然,虽然凭着一腔勇气做出了自认为正确的决定,但今后这个选择会将自己带向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
尹新舟于是斟酌语气道:“你知道吧,我的本命法器也同兽王有联系。”
对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因为一次意外……总之,一次有点紧急的情况,我动用了你的本命剑。”
尹新舟说,看着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只能给自己的描述继续找补:“真是意外!那时候我们进到了一个有点古怪的秘境里,那儿所有人都没有修为,像是凡人一样,只剩下你那把剑还能保持着原本的形态。”
完全是为了保命,没有冒犯的意思!
“虽然有些阴差阳错……但我隐约见到了你那把剑的模样。”
尹新舟试图向他保证:“虽然和常见的兵刃不一样,但斩金断玉紫电青霜,一定是一把哪里都寻不到的好剑。”
梦境当中的一切都和梦境之外有所对照,因此即便在秘境外面她从未见过蒋钧行拔剑,也对这把尚未问世的本命剑有充足的自信。
她本意是想要给眼前的这个蒋钧行一点关于未来的美好念想,但当事人脸上的表情已经怔住,愣愣盯着她看了几秒钟,随后从脖子开始向上越来越红。
尹新舟:?
这么激动的吗?
只见对方张了张嘴,明显想要说些什么,但前踏一步不小心踩中了落在地上的枯树枝,踏雪无痕的玉衡剑仙险些当着她的面平地摔。
尹新舟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对方的手臂,于是比记忆当中年轻许多的剑修看上去脸更红了。
“……我借给你用的?”
他再度确认,用那种难以置信的语气。
“不然当时所有人都要完蛋,生死关头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更何况你也借过我的剑,未来的你借起别人的剑来压根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尹新舟回想起最初一道下山伏妖时候的景象:“用坏了好几把,剑阁的弟子们都嫌弃你浪费。”
蒋钧行:“……”
本命剑和制式兵器是不一样的!
她究竟知不知道……
少年翘楚的玉衡剑仙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斥着大起大落的不定数,眼前这人几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超过了自己过去好几年的总和。被对方这样一搅和,他的心理压力倒确实消散了不少,只剩下了震惊和满脑袋的问号。
他下意识往树下走,占据了眺望远山最好的视野,试图借由此来平复心神,没想到尹新舟却很自然地从身后跟了上来,就好像他们两个人在未来真的很熟悉。
都借过剑了,应当确实关系笃厚……蒋钧行猜测着未来的那个自己。
“没想到你也喜欢待在这里。”
而尹新舟的表情颇为怀念。
“入门之后不是会给新弟子分配住处吗?我当时就住在这儿,喏,原本这片空地上应该有个小房子。”
她伸手一指:“这棵树也小了一圈。”
她当时刚刚学会画符,用速降的技巧从悬崖上跳下去,一路沿着山涧的溪水走,才找到了姜前辈所守的剑阁。
之后她便被命运推挤着一步不停,跌跌撞撞奔跑到了现在。
山涧狭长,一边是开阔的坦途,而另一边则像是许多年没人走过,怪石嶙峋氛围冷清。
“说起来,其中一条路是去剑阁,反方向我倒是从来没去过,那里布下了重重禁止,应当是普通弟子都禁止入内。”
尹新舟好奇道,向着远处伸手一指:“那边那个方位是什么地方?”
蒋钧行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何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后来不让去了吗?那儿明明每个弟子都可以去……”
“——那里是霞山的剑冢。”
同妖兽战死的剑修仙长,他们的本命剑如果没有彻底破损,就会被收入剑冢当中,用于凭吊和纪念。偶尔也会有想要来剑冢寻剑的人,想要碰一碰陨落大能的运气,而实际上,这些本命剑曾经与他者的神魂紧密相连,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再同别人产生共鸣。
这里是霞山的剑冢。
另一边,蒋钧行伸手挥开禁制,重新踏进了这片经久没有人踏足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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