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从某一天开始, 掌门师父封锁了剑冢,并且宣布自己开始闭关深居简出。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在洗炼兽王剑骨的过程当中伤及根本,需要靠长久闭关来修养自身, 而现在想来,这件事应当还有隐情。
一些本不存在的记忆开始在脑海当中逐渐回笼, 蒋钧行握住自己的剑鞘,意识到新舟师妹在“过去那个时间节点上所做出的行动”,也同步影响到了现在的自己。
他开始逐渐能够回忆起自己在最为意气风发的年龄里同对方相遇, 就像是重新翻开了一本尘封多年的旧书。
剑冢多年无人来过,四周一片荒芜的嶙峋怪石, 和霞山旁处草木丰茂的模样大不相同。许多把不知名的本命剑就这样深深楔入岩缝当中,只露出握柄, 徒留给他人凭吊。
蒋钧行挑了个位置坐下,怀抱着剑阖上眼睛。
另一边,尹新舟在身旁人的带领下, 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片自己从来没踏足过的地方。
许多剑边还放着主人生前熟悉的物件, 比如剑缀,比如曾经经常吹响的叶笛。蒋钧行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很是熟练地穿过一众兵器,在其中一块岩石壁前停下:“他们都是我一道习剑的同门, 其中有许多是刚刚获得本命剑不久, 霞山剑法业有小成, 原本不该这么早就折在这里。”
等到再过许多年, 等到这些本命剑的主人留存在世界上的念想都消退殆尽, 等到新一位被剑认可的人来到这里, 才能带走曾经的传承。
而现在,这些埋葬在剑冢当中的兵刃都还裹挟着生者的意志, 承载了执剑者的一部分神魂。
“我可以碰一下试试看吗?”
尹新舟小心翼翼地伸手,征得同意之后握上了其中一把剑的剑柄。
她曾经无数次握剑,可唯独这一次,尹新舟感觉自己仿佛跨越了时间和空间,握住了另一个陌生人的手。
这是一种极难用言语形容的感受,好像灵识超越了五感,与另一片灵魂短暂相望。尹新舟虽然字面意义上了解“本命剑联通着神魂”,但还是第一次具体地体会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候我会来这里坐一会。”
蒋钧行拿起放在一块石坪上的叶笛凑近在嘴边吹,不成调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吹了几下之后他就放弃了,又把笛子放回去。
“他吹得特别好。”
他说:“只是还没来得及教给我。”
尹新舟还沉浸在握住本命剑时的震撼体验当中,松开手后,又尝试着伸手探向旁边的另一把。逝者长已矣,但他们神魂当中的一部分在剑中保留了下来,尘封在岩石峭壁之间。
而随着漫长时光的推移,这一点点的痕迹也将被逐渐磨平。
她停在原地,若有所思。
“最后洗炼剑骨的地方是在哪里?”
尹新舟突然问。
“截云台上,那里一直都是霞山布剑阵的地方,怎么……”
尹新舟对着对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迅速思考起来。
本命剑连通着使用者的神魂,也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剑修的意志;挖掘机是连通兽王的本命法器,其形态来源于自己对于过去那个工业时代的认知;梦境当中,他们脱离秘境的关键在于对兽王的神魂产生了足够有效的伤害;混沦派里,服食妖兽丹药的人会不可逆转地陷入疯狂。
缓解这种症状的是用活人炼制出来的药物,而自己短暂与兽王神魂交锋的胜机,来自于那石破天惊的一剑。
似乎有什么答案近在眼前,而自己距离真相仅一线之遥。
“我想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
尹新舟斟酌着语气,不知道应当要怎样给蒋钧行解释:“感觉有很重要的东西要想明白……”
蒋钧行停下来,打量了对方半响,随后才恍然道:“你是道心上要有突破了。”
尹新舟:?
她跟着挖掘机的等级提升而晋升修为,一路躺赢到了天玑境,虽然别人总提些道心和心境上的事,但尹新舟一直都默认这和来自现代社会的自己没有多大关系。
更何况她都已经被点明了没有修仙的才能,压根没将自己和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过。
但蒋钧行作为一个从小接触修行的人,见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调息入定的好时机。
“看来你一路来此处果然有缘由。”
他谨慎道:“新舟道友……新舟师妹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会在你入定的时候帮忙护法。”
按理来说,这应当是值得信赖且亲近的人才能完成的工作,蒋钧行一鼓作气说出口之后才觉得有点后悔,虽然未来的他们应当是已经能借本命剑的关系,但实际上现在他同对方还不是很熟……
而尹新舟脸上的震惊则显得更明显一些。
什么入定,什么悟道,什么道心突破?
她从穿越到现在甚至都没有成功完成过一次正儿八经的调息入定,更别说要在这里原地突破了!虽然听上去这是个对自己而言无比关键的时期,但如果在剑家这种肃穆的地方坐着睡着的话,丢人的历史会在霞山当中流传几十上百年吧?
那也太社死了……她忍不住瞄向蒋钧行,对方看上去一脸正直的表情,不像是会将别人的糗事到处讲的模样。
“我此前……情况比较特殊,天玑之前都没怎么入定过。”
尹新舟只能尽量暗示对方:“未必会有什么结果,你最好不要抱期待。”
“看来炼器师的修炼途径同剑修有所不同。”
没想到蒋钧行不仅没有接到暗示,还一幅“长见识了”的态度,反过来鼓励她:“不过以我经验,此时入定多半会有突破,师妹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尹新舟:“……”
什么是骑虎难下,这就是骑虎难下。
对方一脸期待鼓舞的表情,她实在是难以说出扫兴的丧气话。
于是尹新舟干脆挑了块平整的岩石面,缓缓阖上了眼睛。这一次,她竟然货真价实地感受到了来自西面八方的灵气,大量的信息量洪流般汇入灵台,让人应接不暇,只能花费时间细细理清。
距离淬剑的日子还有七天,此次入定就持续了七天六夜。
这对于那些高境的修士而言算不上什么,许多开阳大能一次入定或许需要数月才能出关,在此期间他们能够让自己看上去像是植物一般沉着又安定。修为越高就越不会再具备基础的食水诉求,就连睡眠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尹新舟的精力前所未有地集中,像是在耗尽自己的算力去破解某个疑难的谜题。
风吹过剑冢,无数的剑缀和破损的流苏被吹得簌簌动摇。蒋钧行守在对方身边,抱着剑打量眼前陌生修士的眉目——从认识的时间上来看,他们确实很陌生,可对方却对自己有着单方面的熟悉。
这种熟悉让人感觉……很奇怪,但称不上坏。
等到尹新舟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几乎换了一副筋骨。
常理来说,正常人类久坐一周会产生褥疮,而风吹日晒会让自己看上去比流浪的乞丐状况好不了多少,而实际上,她连一片枯树叶都没有沾上,头发丝都和入定之前一样整齐。神奇的地方,即便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年,尹新舟仍旧会在心里感到惊叹。
而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周围围满了人。
她环顾四周,从左到右分别是抱着手臂的张飞鹤,仍旧露出端正表情的蒋钧行,应理前辈,姜前辈,掌门,以及和掌门穿类似服装的时千秋。大家一起从上向下俯瞰的表情让尹新舟回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个表情包:你醒啦,绝育手术已经做完啦——
尹新舟:“……”
她将这些多余的画面从脑海当中清理出去:“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多人?”
“剑冢这边有些灵气动荡,介于前段时间我们这儿发生了很多大事。”
张飞鹤伸手指了一下周遭满满当当的新本命剑:“我们就来看看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够在这种地方入定——大多数时候修士会选择清净又熟悉,容易让人集中精神的场所,而剑冢这样的地方虽人迹罕至,但周围大量本命剑的残魂原本反倒会令人神志动摇。
可此时看对方的状态,不仅没有受到干扰,反而一副道心有所突破的模样。
“反倒是你。”
应理看了一眼蒋钧行:“既是夸下了海口由自己来承着那把剑,这几天里不去好好调息准备,跑来这里守了七天?”
“他平时也那样。”
张飞鹤打断对方:“到了玉衡,十天半月不睡觉又不是什么大事。”
对方显然对他这幅没正形的态度更有微词,很重地咳嗽了一声。
“淬剑的时候快到了。”
掌门打断他们:“如果你们的状态都还不错,那么现在就是该赶到截云台的时候。”
尹新舟也跟着站了起来,几人凑在一起,随后只见掌门掐了个法诀,大家就原地起飞,身形轻巧地向着瑞霞峰的方向而去。
她充满羡慕地看了一眼,青州的天空向来是空旷的,御剑是独属于高境修士的特权,而能够“无剑腾空”,更是极少数人才能够施展的术法。
印象当中常用于弟子比剑试炼的截云台上如今遍布符咒和幔帐,无数弟子持剑环绕钩住阵法,而阵中的就是那块曾经见过的剑骨。
在寻常的本命法器炼化当中,作为核心的剑骨应当是被剑修亲自杀死的妖兽当中所拆取出来的,这就已经起到了最初步的镇压效果。但显然以蒋钧行的实力无法单枪匹马杀死兽王,双方的实力差距悬殊到甚至无法放在一起进行对比,于是霞山派只能选择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众人以剑意遏制剑骨当中兽王的凶性,而蒋钧行和周遭所有护法的职责则是在这种压制效果下强行建立起神魂的链接,并依托着这种神魂相连的特性起到镇压的效果。
方法足够有效,这样一来,他会成为剑骨最好的保险丝,但同时,由于并没有真正亲自去完成“杀死剑骨原本的妖兽”这个环节,他也无法真正驾驭这把名义上的本命剑。
尹新舟后知后觉地想,原来在这个时候,他就做好了永远不会有一把趁手本命剑的准备。
但这个祭剑仪式似乎带来了一些新的灵感,她环顾四周,决定先在关键时刻保持缄默,站进了自己原本该站的位置里。
尹新舟注视着蒋钧行一步步走向阵眼,发现对方的表情里其实带着一丝紧张——这很难被捕捉,只不过碰巧,自己在过去的三年里其实没少见到这人紧张的表情。
她远远比划了一个鼓励的动作,蒋钧行有些茫然地看过来,完全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确实让他轻松了一些。
第162章
淬剑的过程是一场漫长的博弈。
这种感觉在尹新舟的认知当中很像是拔河——无数修士站在长绳的一端, 而兽王的剑骨牢牢雄踞绳索的另一端,双方互相角力,直到胜利的天平彻底歪向己方为止。
原本应当是由一对一完成的驯服过程, 变成了无数人通力合作的配合。
当然,这也很正常, 尹新舟毫不怀疑,如果让现在的蒋钧行一个人去对付那明显看上去还很鲜活的剑骨,他的个人认知和自我意识会被迅速淹没。
……等等, 自我意识被淹没。尹新舟在剑阵当中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周围的每个人都集中注意力低垂着眉目, 没有人在这个关键的场合分神。
而她却很难不继续思考——过去的剑修们淬剑都是用自己亲手降服的妖兽,混沦派的凡人们服用丹核药物会摧毁理智, 而现在,这种剑阵的作用是在与兽王意志博弈的过程当中维系精神……那么是否可以初步推断,那些服药后逐渐变得精神劣化的凡人, 其实也存在类似的问题?
这种角力的过程漫长而艰辛, 尹新舟几乎可以看清楚蒋钧行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水。年轻剑修的经验显然还没有之后那样丰富,一个时辰的时间熬过去,他的脸色都肉眼可见地白了些。
然而这只是漫长炼化过程的一小部分,像是钓鱼时和鱼的较量, 也像是熬鹰时与鹰的对峙, 只不过现在钓鱼竿上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扶着无数双手, 想要一同支撑起这份沉重的负担。
掌门和姜前辈都站在阵法枢纽的位置, 紧闭着眼睛, 周身灵光大盛。尹新舟本人的修为在这群修士当中算不得多高, 自认为仅凭她本人累死累活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一边维持着灵力的运作护持心脉, 一边开始思考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逃课解法。
首先,修行之道如逆水行舟,按照传统修士的思路,一旦开始尝试“投机取巧”就已经是落了下成,在如此关键时刻动这种念头,倘若公诸于众的话甚至有“扰乱军心”之嫌。
这洗炼剑骨的法子代代皆是如此,祭剑阵的路数本就已经是为了镇压兽王才出的下策——不过如果在钓鱼的过程中能有办法在池塘里通电,似乎也不是不可行……尹新舟沉思着,却突然收到掌门的传音入秘。
“看来新舟对这剑阵还有见解?”
她吓了一跳,警惕地抬头,只见掌门仍旧微阖着眼睛,留给大家一派八方不动、风雨难侵的模样。
“不用紧张,我只是猜测,你刚刚突破了道心,应该也会有些自己的见解才是。”
掌门的声音徐徐传来:“毕竟同样拥有与兽王相关的法器,应当比我们其余所有人都距离他更近一些。”
尹新舟倒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角度——她入门之后从未见过蒋钧行使本命剑,那把剑的挂件属性都比当作兵器多一些,而挖掘机在她这儿的应用频率已经直逼万用工具了,她现在去●翔估计都能无痛速通挖掘机专业毕业考试。
而实际上,他同自己之间,应该也有着世上罕见的共性。
那么,那么——
“比起在这边用寻常的方法淬剑。”
尹新舟在心中努力回想自己的声音:“我打算想办法削弱兽王意志带来的影响。”
简而言之,比起在岸上辛辛苦苦和大家一起捞鱼竿上演“剑修与海”的漫长博弈,不如亲自跳下海给鱼梆梆两拳。
当然,这种冒进行为也有可能对自己造成危险,也有概率会对原本足够缜密的剑阵产生影响,但……她确实是所有人当中,唯一有经验的那一个。
她在人群当中缓缓抬起手,开始召唤挖掘机。这一次的召唤必需相当慎重,她不需要那些亮黄色的金属钢筋铁骨,也不需要巨大的履带轮胎和挖掘臂,局部召唤所需的仅仅只是挖掘机顶端所安装的那个迫击炮发射架,以及装填在其内部的能量。
不——也不需要详细的弹头和爆炸部。不需要尾部的飞翼,不需要激发撞针,不需要现代工业所带来的一切便利。
她的法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大家认为是见过最复杂的一个,就连那些行于天空当中的飞鸢也往往依靠于灵力和符咒来驱使,很多同行炼器师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额外绕远路来达成目的,但尹新舟本人十分清楚,那些繁琐的仪表盘、液压缸和驱动装置的塑造来自于过去二十年的那个自己。
而现在,她需要删繁就简,将这一切彻底抛下。
梦境当中的那一剑直击灵魂,而现在,她需要在现实世界当中做到同样的事。完整的武器形象,出身于现代工业的设计全部都消退殆尽,化作纯粹的强光被压缩在发射管当中。
这种力量极难控制又损耗心神,就在光芒簌簌动摇即将溃散之迹,一道灵识附在身上,尹新舟只觉得像是有人在疲劳的时候扶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将那束光重新约束规整;阵法周围多了一层无形的障壁,将周围一众入阵的弟子们拦在外围。
掌门略微偏了偏头,应理则是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来一眼。
在仙长们的帮助之下,尹新舟笃定心神,通过弹道发射出全力一击。
大道至简,不过如此。
而另一边,剑冢。
蒋钧行伸手探向其中一把剑,这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踏足过,但霞山重重布下的禁制却让剑柄一丝灰也没有留下,这里像是一副从多年之前就被封存好的画作,如今才重新踏进时间的流动当中。
按照自己重新回拢的记忆,想要让自己这把本命剑能够恢复使用,他就必须要真正地“杀死”一次兽王。
当然,这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能使摇光真仙都陨落的对手显然是没办法由他来抗衡的,即便霞山剑法练到了最高重数也一样——他需要寻求一些别的办法。
“如果想要让那把剑能被使用,就需要一些别的办法。”
尹新舟态度笃定地说道:“无论是混沦派的丹药,还是本命剑,究其根本都是类似的原理。”
*
洗练的仪式结束之后,大部分的修士们都像是刚刚完成了一场铁人三项一般,各自找地方调息休息。尹新舟也跟着大家找了片树荫地,将手掌伸在面前,有些出神地体会着方才转瞬即逝的感受。
凡人在服下丹药之前显然不存在“独自击杀妖兽”的过程,其中的大多数也不具备一个修士该有的心境,因此无论是丹核还是剑骨,都不可能视作是被其镇压。在体内源源不断发挥作用的丹核虽然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内丹沟通天地灵气,却始终存在着妖兽的凶性,伺机吞噬当事人的理智。
根据那些厚厚的资料,尹新舟大致能够理解这种药物究竞是用什么办法影响人的身体——一些保护和恢复性的灵药能够滋养被冲突破损的心脉,还有一些是用于维持妖兽丹核的力量在体内运转,让这个岌岌可危的体系不至□□速崩溃。
从她的角度,能够用许多年的时间得到这个结果,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科研成果斐然”,可惜妖兽的力量大多象征着无序与混乱,久而久之,就连当事人本身都会被其影响。
而那些用人炼成的药物,其起到的作用本质上也很好理解,就是让抗衡妖兽丹核的力量再多一些,在这场永无止境的漫长消耗战当中能够再支持一阵子。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作为药材的凡人的神魂,就也成为了一种需要定时摄入补充的消耗品。
“只有修为够高道心稳固的修士才能够拥有本命剑”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筛选,从刚刚入门到修为至玉衡,许多修士在这条道路上所消耗的年月已经比寻常凡人的一生还要更加漫长。
因果相报,天理昭昭,想走捷径的人总会蒙受捷径的反噬,这个世界运作的规律似乎总是如此。
然而这高悬的登仙之梯,她偏想要走上那么一遭。
虽然和内鬼相关的消息没有办法传递过去,但但尹新舟还是凭借着自己优秀的表达能力,向掌门等们解释了自己的来历。
——这得益于过去三年之间无数人的好奇询问,尹新舟介绍自己的过程流畅得几乎可以背诵出来,而且还掺杂了大量的适应性改编,方便本地人理解。
“不过我说了这么多,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她有些惴惴不安:“这毕竟是改变了历史……”
“待你离开之后,我们对你的印象就会逐渐消失。”
掌门从容道:“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她的表情仍旧从容不迫,早有所料般看了尹新舟一眼:“你是因为一封信而来的,若是信中的谜团还没有结清,就还没到回去的时机。”
什么时机?尹新舟觉得自己的疑惑都已经解决得七七八八,而霞山眼下最关键的洗练仪式也已经结束,大家应当都会迎来一段漫长的休养时间。
总不至于还要在这边研究自己身份和浑沦派的问题吧……眼下浑沦派这个门派说不定还没建立,一切尚未发生,自然很难下手。
更何况,她的“穿越”本身也和浑沦派脱不开关系,倘若将这一环历史彻底篡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
怀着种种疑虑,尹新舟决心在时在霞山停留些时日——不停留也没办法,目前还没发现什么有效的方式能够将她送回去。好在经历过穿越这个最具有冲击性的事件之后,她的心态和接受程度都发生了极大变化,反正修仙之后寿元猛增,她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整个修仙界遭到重创百废待兴,霞山自然也不例外,尹新舟空余的时间都用来在门内到处跑,有时候会跟着一道修复损毁的建筑,还有些时候会同时千秋一起炼药,顺带跟着对方学了些掌控当炉炉火的技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将药渣倒进簸箕里打算集中清理,看着那些灰黑的粉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兽王剑骨的炼化已经结束,可掌门仍旧在很自然地指挥着门内的一切,一点也没有隐居闭关的打算。
而在自己的印象当中,霞山的诸多俗事早早就已经交于了张飞鹤打理,“掌门”一直只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概念,直到此前云镜湖召开的仙家法会引发大乱,她才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原本只存在于别人描述当中的摇光仙长。
这之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未来变成哪副模样。
第163章
本命剑拔不出来。
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靠人海战术压制住的兽王剑骨此时要绑死在一个人的身上, 若是没有剑鞘的压制,这些压力将像是洪水开闸一样倾泻到同一个人的身上。
求生的本能会让他下意识避免这个糟糕的结果,而所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 一旦萌生出了想要拔剑的念头,一直手按在剑鞘上, 兽王所带来的危险预感和那种仿佛直面庞大巨兽的压力就会奔涌而来。
他早有准备,但还是不死心般一次又一次尝试:手放在剑鞘上,拇指推上握柄, 稍微用力,随后又松开, 过一会儿再重复一遍这个流程。
尹新舟捧着食堂新做的糖烤饼遛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师父说, 待你走之后,我们便会不再记得你了。”
青年剑修抬起头来,似乎是在仔细辨认尹新舟的长相——遥远的未来里, 他们会再度在霞山相遇。
“其实从我的角度来看, 你们看上去也没有太大变化……”
只是未来的那个蒋钧行更忙碌,更缄默,却有着更加生动的微表情,以及总是向着自己投注目光。
但这句话似乎形成了一些误解:眼前这人明显看上去更沮丧了。
于是尹新舟又不得不为自己方才的话补充, 说“刚刚那一句只是形容外貌。”
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 蒋钧行想, 对方同他这样熟稔, 知晓无数有关于未来的秘密, 可要不了多久, 新舟师妹的一切痕迹就会像是在湖水中打过的水漂一样,溅起波澜又消失殆尽。
而他还需要跨越漫长的时间。
修士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山中无日月,他们出山伏妖或者入山修行的时间跨度动辄以数年计,甚至因为拥有比凡人宽裕不知多少倍的时间。较之凡人,修士大多数都更倾向于“投注漫长的精力只做一件事”,哪怕这件事对于自己修为进益只有微小的帮助。
他过去是如此,可将来,也会一如既往吗?
兽王的剑骨同自己死死绑在了一起,蒋钧行不动声色地打听打量着尹新舟的侧脸:而作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她又是怎么想的?
*
尹新舟的想法很简单:她来到这里,很顺利地完成了“霞山悟道”,现在是时候将自己一些新的感悟带回到原本的时间线当中了。
一想到还有整个浑沦派的烂摊子在,尹新舟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有蚂蚁在爬。
然而不论是蒋钧行还是张飞鹤都不具备跨越时间的能力,想要能够顺利地离开,应当还要拜会那些在如今这个时代里道行正盛的摇光仙人。
而修为到了如此程度的,她只知道寥寥数人——经常就能见到的掌门,明镜宗有着数面之缘的叶同玄,以及栖衡山那位永远沉在琴木梦境当中的卓闻仙人。
后两者如今均是修为大损,叶同玄甚至因此而不良于行,皆是无法分出心力来为一个“来自将来”的年轻修士开辟回归之路,因此无需多想,尹新舟所能采取的措施就又重新局限在了霞山这片熟悉的地方。
她很有行动力,立即前往瑞霞峰和掌门联络。
和自己印象当中的瑞霞峰不同,议事大厅长条桌最端头的位置还没有被张飞鹤占据,掌门撑着下巴听尹新舟絮絮叨叨地讲,未来的世界有那么一群凡人妄图登仙,使的都是些连滚带爬的狼狈手段,但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只不过想在危机时候的茫茫大荒岛中寻求一条稳妥协的祈活路。
掌门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好恶。
无法透露太多未来的信息,意味着尹新舟没有办法将浑沦派的前因后果细细阐述清楚,只能泛泛而论地表示,她想要为将来的世界带来一些变化。
而这些变化,和无数凡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一通介绍之后,尹新舟惴惴不安地看向掌门,不知道对方会对自己的说辞抱以何种态度——在许多本土仙人眼里,凡人的生活已经同自己太过遥远,那不过是漫长求仙路途当中的一个开端,复杂画卷当中落下的第一笔,虽然值得纪念,但却不经常会回想起。
掌门沉吟片刻,定定注视着尹新舟的表情,随后笑了起来。
“此前我还在担心,修仙界经此一役之后门派凋敝,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艰难。若是兽王再度卷土重来,如今留下来的人手很难应付;要是突破了剑骨的镇压,霞山派又当如何自处。”
她说:“见到你之后,反倒有些放心了。”
她的灵力成了只出不进的湖泊,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稀薄一些;而在可以见得的遥远未来里,终于有人能够初步施展兽王的力量。
这只是一个开端,却让人看见了希望和变革的影子。
对方解释,尹新舟能够前往过去,所使用的应当是一种布局极广的法阵,这种阵术需要多年的准备,对灵力的消耗量也极大,应当是过去的霞山派早有准备,要将她从既定的时间节点接回来。
经过与兽王的那场大战,霞山现在能够布局如此复杂阵法的有且仅有一个人。
而这个人就坐在自己的眼前。
然而问题在于,去时容易,回时却不能再用此前的那种办法——针对时间的干涉犹如逆水行舟,前往过去容易,想要抵达未来却很难。
“所以需要一点点来自你那个时代的帮助。”
她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每次到了这种时刻,尹新舟就不由得感慨自己踏入仙门的时间还是太短,基础知识和涉猎范围都有些欠缺。然而对方已经自认为将信息传达得足够准确,甚至已经开始用传音符去信给门内众人,安排一些必要的筹备工作。
而对于尹新舟来说,她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和短暂相识的霞山弟子们告别。
“来都来了,就带点特产回去。”
得知对方是个炼器师以后,姜斫承往她的储物手环当中猛塞各式各样的稀有材料:“刚入门三年还是个外门弟子,手头肯定吃紧,多拿点准没错。”
“丹药也带一些,你经年累月都要在外面待着?那可太辛苦了。”
明霞峰也送了不少特产,时千秋似乎是将尹新舟认成了那些需要频繁在山外伏妖积攒勋业,辛苦度日的弟子:“手头宽裕些,也不至于要成天在外面漂。”
尹新舟:“……”
这听起来就像是家乡的亲戚在叮嘱北上广漂的打工人。
“我其实不太缺钱。”
她委婉道:“留在山外也是个人选择。”
“不用说了,我们都懂的。”
张飞鹤一脸了然地拍拍尹新舟的肩膀,将其视作是一种逞强。
尹新舟放弃了挣扎,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等自己回到原本的时代,干脆再做些炼器产物送回去。
竹林的石台前,蒋钧行裁开一张信纸,摊在桌面上,悬着笔一个字一个字写一封长信。
霞山派常用的信纸,再盖上门内委托任务时的印,信中简短提及方位指示,落款是,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
尹新舟凑过去看这封信,笔迹和自己原本所见的如出一辙。信纸当中还打了标记的术法,应理前辈更是在里面埋了重重秘术,用于让将来的那个自己能够正确回溯时间。
“你已经清楚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了吗?”
纸面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蒋钧行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姑且算是吧……”
她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设想没能实现——想要彻底掌握那把本命剑,就需要一个能够驯服兽王的过程。
而在如今这个时间点上,她没有足够的机会来实现这个设想。
等等……
尹新舟猛然抬头,回想起自己来到这个时代还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有一个地方,日后可以用来祭剑。”
尹新舟说:“现在还不行,但将来可以——你的那把本命剑,虽然现在不得用,但将来总有一天会有出鞘的时候。”
“……什么意思?”
“一点偷懒的办法。”
尹新舟回答:“我知道你们传统的剑修都不喜欢逃课——所以你可以很多年之后再做这个决定。”
时间的另一端,解开禁制之后,剑冢当中的一切都变得鲜活了起来。伴随着时间线重新圆满,在蒋钧行的脑海当中,一个计划逐渐变得清晰。
“你们去把剑冢封存起来。”
记忆当中的声音说道:“我在未来曾经拔出过一次你的本命剑,虽然那是在梦里,但仍旧已经给予了它初步的形状。而接下来……”
横生碎石的中央,无数把剑当中残存的剑意像是交织的罗网,它们被蒋钧行的灵力所牵引,像是围绕着台风演的狂风。
在踏进这里的那一刹那,这些剑意就不约而同地躁动了起来——它们的主人大多在抵抗兽王的过程当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禁制的存在又将此地像是一片壶中天一样保存了下来,以至于这些蕴藏在本命剑当中的执念都无比清晰。
“接下来就是你的较量了。”
尹新舟说:“不过在那个时刻,也会有别人来帮助你,就像是之前洗炼剑骨的时候一样。”
那时他想要同兽王的剑骨强行建立联系,而在自己与本命剑早就已经密不可分的现在,他却需要重新驯服这匹无人能当的异兽。感知到兽王的气息,无数把剑蜂鸣起来,高大的岩石不住向下簌簌洒落齑粉。
青年剑修站在岩壁的边缘,深提一口气,缓缓推开剑鞘。
透明的剑锋泛起寒芒。
第164章
“我猜应该会有效果。”
尹新舟说, 随后又很没有底气地补充:“大概……或许。”
反正自己离开之后大家的记忆就会逐渐消失,真正做决定的那个人还是未来的他自己,现在她所需要做的就是给将来的那个选择留足空间。
“淬炼剑骨的时候, 你是要借别人的力量来炼化材料,主要的难点在于你要和剑骨建立清晰完整的联系。”
尹新舟说:“而将来所要做的事情虽然方法类似, 但思路上却是反过来——你需要引动无数本命剑当中的剑意,来让这把尚不服从于你的剑彻底听令。”
蒋钧行很快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如果要按照你的想法, 休养几个月便去剑冢,反倒省了那些麻烦。”
因为未来的自己。
因为梦境当中那石破天惊的一剑。
尹新舟无法将未来描述得太过详细, 只能隐晦表示,兽王的力量既然没有办法凭空被削弱, 残存的意志会不断侵蚀使用者灵台的清明,那就唯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才能起效。
“且到了那时候,你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了。”
尹新舟卖了个关子:“到那时我会记得提醒你——待我回去之后便说。”
其实也不必等回去之后, 蒋钧行在心里想, 以自己的行动力,定是能够“回想起来”的那一瞬间就开始行动。就像是酿酒需要时间来等待一样,岁月推移时光荏苒,他和本命剑之间的联系也不再像是过去一般生硬拼凑, 不论当事人和剑骨本身是否愿意, 都已经彻底交融在了一起。
写好的信纸装进信封当中, 随后又封存进霞山内部的储物库里, 开库时间是一个模糊的节点, “下一次仙门法会的三个月后”。
最后郑重其事地将信封封入机关木盒里, 蒋钧行做完这一切,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需要他来完成的任务到此结束。
他看着对方那个造型很冲击的储物手环, 里面一定满满当当的装好了师兄和门内先掌门带上的物资。而剑修两袖清风惯了,虽说他伏妖攒下了不少勋业和功底,一时突然说要践行,还真掏不出什么东西。
更何况……
蒋钧行垂下眼睛。
他应当同这个人以什么样的身份告别?
犹豫之际,他突然被人从背后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对于剑修而言也不算太突然,他默默检讨自己,倘若真觉得唐突,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他有一万种办法卸下对方的力气,或者至少衣不沾身地离开。
然而他没有动作,任由这份温度触之及离。
“其实我之前从未想过要修仙。”
尹新舟说:“都是被人推着一步步朝前走,才勉强坚持了下来。”
她被帮助,被鼓励,被支持,被信赖。然而以上种种都不是尹新舟现在想要强调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正视了她在本地人眼中“不切实际”的构想。
无论是让凡人炼制兵器,还是想要解决浑沦派遗留问题的构想。
以及,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的……
“所以我其实还蛮感激的。”
尹新舟说:“让我觉得在将来遇到的那个你,和其余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结果这样的话反倒让蒋钧行纠结了起来,他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声:“所以,你方才,是出于感激……”
“自己去想。”
尹新舟说。
“……”
于是她眼见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几度变幻,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眼下的这个蒋钧行虽然面貌同自己所熟识的那一位无甚差别,但明显没有对方沉得住气,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她笑了一下,同对方道别。
*
为一整个剑冢都布下禁制,让里面的时间都暂停流逝,是损耗巨大的工程。
这手笔绝非是寻常修士能够掏得出的,可尹新舟只是将自己的方案提了个开头,掌门就点头应允,说,此事由她来负责,其余人等无需太过担心。
姜前辈目露担忧地向前踏了一步:“阿瑞,你原本身上就留了暗伤,此时又要如此自损——”
“当年你我都是报了死志,能有如今的结果已经算是运道好,这身修为如今恰巧又有可用之处,何乐而不为呢?”
掌门却道:“更何况,听新舟小友的意思,未来他们都过得不错,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姜斫承不说话了。
这时尹新舟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将剑冢当中的剑意原封不动保存到将来是多么难以实现的目标,这和“冷库当中放些僵尸肉”根本不是同一级别,上下嘴唇一碰几句话就能讲明白的事情,需要别人花费极大的代价。
她不由得有些慌张:“也没有说一定要这么做,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可说出口之后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难以服众:一个三境的炼器师,能有如今的成果都已经算得上是阴差阳错,又怎能在短时间内想出更好的办法?
“就这么办。”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应理前辈说:“我此后就留在剑冢附近,从此不再出山,看守和维护剑冢法阵的运转。”
尹新舟回头,打量着对方平静的面容。难怪自己在原本的时间线当中从未见过这位仙长,她此前还以为是山中大事都已经交给了张飞鹤,除了铸剑之类需要传承的工作以外,其余人都出去云游了。
没想到竟是如此。
想要封存剑冢,就意味着掌门再也没有精力去处理霞山的大小事务,而这些工作就不得不逐渐移交给张飞鹤。对方惊讶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表情,随后立即点头,道,“霞山上下都由我来打点好,师父千万放心。”
志在云游四方的仙人停留在了原地。
随后是镇守剑阁的姜斫承,承担起炼药责任的石千秋,以及一系列分担起门内委托的霞山弟子们。大家走马上任匆忙上岗,这个搭建起来的草台班子也逐渐让尹新舟回忆起了霞山在记忆当中的模样。
而那棵众人环绕共同奏乐的树,如今还尚未长成。
最后,到了分别的时刻。
尹新舟其实想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被送回去——掌门已经开始漫长的“闭关”,从此以来应当会有许多年不在众人面前露面。而以她现在的阵法知识,原路返回显然也无法将她送至原本的时间。
此次来为自己送行的人是应理,对方掐了道法诀,同尹新舟一道站在树下,打了几道在尹新舟看来用于引路的咒法之后便不再动作。
悬崖下面雾霭沉沉,而在浓雾的更下方,是连通剑阁和剑冢的溪流。
她原地眨眨眼睛,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要让自己亲手施法吧!
“弟子愚钝,还请仙长开示——”
结果话还没说完,应理就伸手一推,将她从悬崖边上推了下去。
*
无数把剑蜂鸣起来。
蒋钧行运起灵力,将自己的本命剑彻底从剑鞘当中推出。
兽王的力量出现在剑冢当中就像是黑夜当中的灯火一样显眼,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就被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本命剑锁定,而根据新舟师妹的说法,他需要借着这些剑的“势”将自己的本命剑彻底驯服。
伴随着记忆的逐层回笼,他回想起了有关于过去的更多细节。
无数把剑的力量向他归拢,那些建议裹挟着庞大的灵力流淌进自己的四肢百骸五脏肺腑,又冲着那本命剑倾泻而出。惊涛洪流一般的力量当中,蒋钧行不禁想起自己曾经炼制剑骨时的情景,这份力量左冲右突寻不到出路,几乎逼得他眼眶泛红虎口开裂。
掌门师父曾经讲过,霞山剑法在修炼到最高重的时候足以分山碎石,纵断层云。然而他的修为只有玉衡,这么多年里都难有所寸进,灵力的浑厚程度配不上剑招,即便是早已学透了剑法的形,却难以把握剑诀的魂。
而现在,裹挟在无数剑意洪流的中央,蒋钧行却觉得自己隐约窥见的那道曾经无法触及的关窍。
手腕和手臂几乎是本能般活动了起来,握紧剑柄想要斩些什么东西。剑冢当中是多年如一日的岩石山壁和空旷的天空,这里一朵云也没有,除了自己之外,举目四望就只剩下了无数把剑所共享的缄默。
它们和自己一样等待了无数年,在漫长等待的尽头,终于获得了一次性燃尽自己的机会。
据传说,摇光之上还有两境,只不过从未有人能够成功抵达。踏入隐元境和洞明境的仙人能够拥有斩裂虚空的力量,真的能够踏破此界飞升彼方。
这是个遥远而美好的幻想,在蒋钧行的印象里并不比吊在牲口前面的胡萝卜更吸引人,可回想起这些往事的一刹那,他却突然回忆起新舟师妹遥远的故乡。
或许有一天,或许某个时刻。
虽然才离开不久,但他突然很想同对方见面。
灵力磅礴似海,刀锋迅疾如电,万千思绪攒聚在心头,却只度过了眨眼般短暂的时间。
他用剑斩向面前的空气,就像是划破一片柔韧的水膜。仿佛世界也因为剑锋的切割而产生了涟漪,从那到被自己劈斩开来的缝隙当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坠落了下来。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而应理前辈传音入密的声音就夹杂在这风声里:同为兽王的一部分,剑骨与神魂之间会产生联系,而这里就是我方才掐算过之后最稳妥的方位。
这哪里稳妥了?尹新舟在心里发出尖叫。
随后,她坠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
第165章
算算时间, 她其实没有离开太久。
蒋钧行几乎是在感觉到自己记忆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就采取了行动,整个流程甚至连一丝犹豫的时间都没留下,效率高得惊人。
然而两人却都萌生出一种仿佛久别重逢一般的错觉。
回想起那些突然纷至沓来却又已经“相隔许久”的记忆, 蒋钧行问道:“既然兽王神魂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你是打算要……”
“嗯, 同你想的一样,是要处理一下浑沦派的问题。”
尹新舟点头。
得益于李才良这个人的小伎俩——尹新舟还是反映了一下才回忆起这个已经被抛之脑后的名字——她现在还算是浑沦派名义上的便宜掌门。
当然,有没有人在意她这个掌门是一回事, 这个名头好不好用是另一回事。
考虑到浑沦派里面极有可能已经乱成一锅粥,蒋钧行主动提议由自己来陪同对方前往浑沦派驻地。尹新舟没有明确拒绝, 但态度仍有几分犹豫:“你方才刚刚拔出了本命剑……是不是应当先回门内传个音信?大家说不定都会担心你。”
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蒋钧行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考虑到自己的个人形象, 他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剑冢的位置虽在霞山深处,但蒋钧行如今状态绝佳,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尹新舟的手掌, 见对方没有挥开之后便运起内力,几个纵跃便掠过山巅,带尹新舟一道向着瑞霞峰的方向而去。
剑冢的禁制被解除,山门内部也有所感, 等他赶回议事大厅的时候, 张飞鹤和应理前辈都已经等在了门前。
尹新舟“半炷香之前”才被对方从悬崖上推下去过, 眼下再见到这张熟悉的脸, 难免有些心中犯怵, 反倒是对方努力让自己露出了相对柔和的表情, 道:“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所以你也记得自己悬崖前的缺德事了?尹新舟在心中愕然。
“……咳,我记得你, 但那记忆也已经不甚清晰了。”
应理咳嗽一声:“毕竟于我而言,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
互相之间一沟通才知道,应理和张飞鹤他们虽然对于过去所见到的尹新舟留有印象,但那印象和普通人回想起多年前的故人一般,已经蒙上了一层时光的高斯模糊。而对于那段记忆无比清晰的,不出意外只有自己和蒋钧行两人罢了。
这或许是由于本命法器之间构筑的联系,尹新舟在心中猜想,可这种猜想应当永远也没有机会验证——如无意外的话,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个大胆到敢于用兽王的一部分来炼制法器的人了。
*
回到宗门之后,大家最关注的果然是蒋钧行的本命剑问题。
利剑出鞘神兵问世,几乎每个人都想要近距离地观摩一番——这时候大家反倒不会去在乎“打探别人的本命法器是失礼行为”这种传统道德观念了,毕竟就算是杀人夺宝,也不会有人不自量力到将目标放在兽王的剑骨身上。
这样一来,既然没有了道德层面的约束,那么大家所保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了这把特殊兵器的好奇。
“我记得这剑在剑骨炼化之后还是姜老您铸的,怎得您自己最后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看到就连姜斫承也凑过来围观,剑阁当中有弟子忍不住好奇道。
“……咳!”
对方干咳一声:“当时情形紧急,我也只是用了个最常见的模子……而且本命法器和寻常兵器不同,它会自己选择合适自己的形态。”
他参与度更高的其实是剑鞘的炼制,作为能够遏制住兽王剑骨的材料,剑鞘才是货真价实打了无数的法阵进去。这么多年来,剑鞘也确实一直完美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将暗流涌动的危险封印在其中。
蒋钧行也很好脾气地将剑拔出来任由大家围观。比纯净的琉璃还要透明的剑锋嵌合在暗金色的剑身当中,有人好奇干脆拔了根头发吹上去,还没接触到剑刃,那根头发就在半途当中寸断了。
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这把剑的锋利程度确实难以比拟。
随后大家又央着他去切些什么东西试试看,蒋钧行运起灵力,一剑斩向用于测试的青石,只见那石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就被切成两截,在众人面前露出光滑的、树木年轮一般环环相套的断面。
见大家一副喜出望外为他高兴的模样,蒋钧行不得不泼冷水,说兽王无法彻底被杀死,自己仍旧需要时不时主动抑制它的活性,倘若假以时日,自己的精神上有了能够让人钻空子的破绽,兽王的力量或许就会卷土重来。
不过这仍旧是遥远的未来才需要担忧的事,眼下,他们大可以好好地享受和庆祝本命剑归于掌控的喜悦。玉衡修为的剑修终于有了继续在这条修行之路上前进的机会,应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看来这青州的天上很快就要再多一个人了。”
蒋钧行点头,下意识的人群当中寻找尹新舟的身影,却被张飞鹤寄挤来猛地勾住他的脖子:“看什么呢,人家去找掌门了——你是被下了蛊么,一刻也离不得的?”
蒋钧行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张飞鹤直笑:“哎,这可又说不得了——”
另一边,尹新舟循着记忆当中的方位找到了瑞霞峰。
终于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她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更加轻松的掌门,敲过门之后踏进议事大厅,却忍不住被眼前的场面惊讶到绷圆了眼睛。
眼前的那个人明显衰老,头发全白,手臂和眼底都有着细小的皱纹。原本合身妥帖的衣服笼罩在身上,如今都已经显出了松松垮垮的垂坠感。
倘若不是额头上熟悉的花钿型状,尹新舟甚至分辨不出来这和自己记忆当中的是同一个人。
虽说传统意义上的仙人也存在那种白发苍苍仙气袅袅的形象,但见识过对方原本的模样,尹新舟还是很难想象自己的掌门看上去像是叶同玄老前辈一个年龄。
她下意识将自己心中的感叹说了出来,随后又猛然噤声,害怕自己冒犯。然而掌门的脸上却并无韫色,整个人陷在藤条椅子里,神情平稳又放松。
“我们二人本身岁数差距就不太大。”
她说:“即便是以凡人的衡量标准,差距也不算大。”
那是更加遥远的年代,禀赋最为突出的那一群人率先摸到了摇光镜的大门,其中的大部分却纷纷折戟,留下了如今大荒当中大大小小的秘境。
她在那一战当中同样也已经伤及根本,灵力只出不进,又因为这些年的闭关坚守而不断消耗,直到本源亏空,连寿元都一并填进去燃烧,直至眼前的模样。
“也没什么不好。剩下的时间里再不至于担忧什么事,总算能好好休息一番了。”
不是没有遗憾。尹新舟清楚地认识到,如今还留在霞山的仙人,乃至大小宗门当中所有历经过兽王阴影的修士,几乎人人都被那场劫难所撼动过天命。
好在拼尽一切的结局不算太坏。
她冲着对方深深行了一礼,说,她如今是来辞行的。
她对浑沦派这地方全无一丝归属感,对于那里的人也都只是泛泛之交,想要从浑沦派入手,只是因为这点积累了大量的实验数据,并且汇聚了极多无路可去的人。
而想要践行这在世人眼中称得上是“邪道”的想法,最好还是在最初就和霞山派切割开来。
掌门看着她,眼角垂下来,表情看上去很是困倦。老年人确实是会经常感觉到疲惫的,尹新舟回想起了经常坐在轮椅当中被人推着走的叶同玄前辈,他大多数时候都闭门不见客,说不定也会偷偷打瞌睡。
“霞山派留我三年有余,个中恩情没齿难忘,日后若是能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可以去信城里,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待在那边——凡人的工坊里离不得人,而我那炼器之法又离不开大家。”
尹新舟见对方没有回答,又说:“想要钻研这一道,所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知几何,若是门内伏妖的任务忙不过来,也可匀出一二,我这边应当也能腾出人手……”
说到这里,掌门终于有了回应,但仍旧不是很积极的态度。她说:“我该做的事情早就已经做完了,如今霞山是阿鹤掌事,公事你去找他谈。”
呃,那不是因为张飞鹤刚刚也在外面凑热闹嘛。
而且如今掌门归位,她还以为张飞鹤如今可以卸任代监院的工作,可没想到如今掌门铁了心要将他焊死在那个位置上,一丝摸鱼的机会也不肯留。
她一行礼,打算听从对方的指示去找张飞鹤,就见掌门笑了一下,那张上了年纪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来了属于老年人的狡黠:“你不用去了。”
“……哎?”
“最近这些天也有不少弟子找到我这儿,门内事务诸多,问什么的都有。为了避免他们跑两趟,我这边都经常放着传音符,直接连到阿鹤那边。”
她说:“想来他已经听到了。”
实际上,不止他一个人听到,这通“电话”他开得是免提,一纸传音符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
大门之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响。脚步声,以及张飞鹤压着嗓子的说话声音。尹新舟拉开门将他们几个迎了进来,就见到蒋钧行脸上出离委屈的表情。
“……你就打算独自去?”
第166章
私聊变广播, 尹新舟有些猝不及防。
“毕竟师兄也不能一直留在城里……”
尹新舟隐晦地避开了临舟城这个名字——用自己的名字来给一座城冠名多少会有些社死。
“为什么不可以?”
蒋钧行很认真地反问。
他看向掌门,掌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还有闲心喝茶吃瓜。
至于霞山如今管事的张飞鹤, 此人脸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用胳膊肘怼了怼蒋钧行的肩膀:“这就要嫁出去了啊。”
脸上的表情竟是一丝压力也无。
尹新舟:“…………”
总觉得情况不应该如此发展。
“他的机缘在你那儿, 跟你一道的话说不定修为提得更快,反而是待在霞山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进展。”
张飞鹤笑了笑:“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他做的决定虽不多, 但没有哪一个我们能阻止得了——不如暂时就先当这水被泼出去了,待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再连盆带水端回来。”
尹新舟茫然重复:“就当水被泼出去……”
“怎么,你们那儿没有这种说法?”
张飞鹤奇道:“那我来为你解释一番——”
“呃, 不,这种说法还是有的。”
尹新舟咳嗽一声:“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会用到这种地方。”
如果有得选的话,尹新舟自然也愿意能有个实力高强的剑修来从旁帮忙。然而说起来轻描淡写的话题也会产生一系列的影响, 最主要的一个就是, 以蒋钧行过去的劳模程度,他一个人“离岗”之后就会给整个霞山带来巨大的伏妖压力。
所以实际操作上,他也只是将自己的办公地点从霞山转移到了城内,顶多需要宗门里多发些传音符, 往来需要信件寄送。
而今后……
“今后就要靠你了啊, 新舟师妹。”
张飞鹤轻轻拍了拍尹新舟的肩膀:“你那法器, 将来可大有用处。”
尹新舟恍然——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她又在过去的霞山当中住了一段时间, 在自己的时间观念当中, “手搓工业法器”已经是一段时间之前的工作了。
然而实际上,在她离开城中, 前往仙门法会,沉睡在梦境当中,最后得以突破,返回霞山的这一长段时间里,临舟城对于迫击炮的生产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而在没有尹新舟指点的情况下,仅靠江之月的周旋和资金支持,以及城中凡人的组织生产,他们已经获得了几架有模有样的样品。
这种法器对于仙人而言价格勉强能接受,而面向资金积累手段有限的凡人,意味着高昂得吓死人的加码。因此,除了此前法会时试暴的那一颗之外,林州城的众人如今还都只是停留在地面校准和计算演练上,并没有真的使用过这几颗举全城之力制造而成的法宝。
“——要是大家都能用的话,以后伏妖就能轻松一些。”
张飞鹤说:“也不至于害得师弟一年到头不得空闲。”
尹新舟恍然。高额造价注定导致高额售价,眼下大部分的凡人都用不起,不代表仙人不会注意这种新式好用的法器,出门的时候在乾坤袖里揣上一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掏出来当做暗器保命。
而一旦有了新的资金注入,像是临舟城这样的工业小城完全可以向外复制和辐射——原本只能从凡间流向仙门的现金流,绵延了不知多少年的铁律,终于在此时发生了逆转。
这就是尹新舟所不甚了解的领域了,如今的临舟城也全靠江之月和本地的凡人自行支撑着。虽然复杂的商道经略很伤头脑,但基础的道理却很好懂:有了钱才有研发经费,就能够物质再生产,而以临舟城的体量,若是大家保持在如今的收入水准,硬向上追逐技术就只能是劳民伤财了。
对于新式法器的应用,大家都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至于浑沦派,张飞鹤所提的意见却很简单。
“别出人命。”
他很郑重地说:“别练会让自己走火入魔的邪功。”
尹新舟无语:“……练邪功的前提是,要练功。”
她一天到晚要忙的无数件事里面没有一件是正经修仙者该干的,打坐调息修炼剑法凝神吐纳点罡化煞,听上去和自己的距离都像是上辈子那样遥远。
使用妖兽的力量来让自己得道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路数,奈何他们眼前的这一位剑走偏锋却意外走通,让人既欣慰又担忧。张飞鹤不动声色地和蒋钧行交换了眼神,对方点点头,抱着剑站在了尹新舟的身边。
“我会帮你的忙。”
他轻声说:“以后会为你挥剑。”
尹新舟顿时显得更难为情——她总有种将业务骨干拐走跳槽的尴尬。更何况现在当着许多人的面,她的性格真不太适合应付这种大场面。
但蒋钧行还在说话。
“此前我同师妹提过一次,只是那时本命剑未成,情形仓促,法器也未经炼化,师妹更是要面临千难万难。”
他伸出手,手掌心是被重新淬炼打磨过的戒指。
玉髓打造,造型像是自己记忆当中一闪而过的某个超市巨幕广告。
当然,那广告里拍的是个宝石戒指,如今用玉髓来雕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尹新舟忍不住想笑,这人的审美一如既往,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对方直视着自己,眼睛清澈发亮,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尹新舟接过去,套在自己的指根,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个?”
虽然尹新舟自己在过去的时间线里待了一段时间,但算算日子,蒋钧行这边在数日之前还只拿出了一个打磨好的玉髓而已,制作法器所需要的时间绝非几日之功,他是如何把眼前这个戒指拼凑成型的?
只见对方很不好意思地一笑,表情羞赧当中还有几份小得意:“不过多托了些人。”
他解释了一下自己时间管理大师般的规划:提前找好了靠谱的炼器师,所需要的材料在最初就请对方列了个清单,他一一去寻好,按照要求进行预处理,在仙门法会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进度过半,等意识到自己头脑当中增加了额外的记忆之后,就立即去信请那位炼器师进行最后的组装和淬炼。
……然后,对方用纸鸢将成品寄送到霞山,正好配合了他们赶回门内的速度。
难怪这人一定要自己回宗门传信,尹新舟后知后觉地想,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用光了一个不太会撒谎的人浑身上下的演技。
“……这么突然,我拿不出回礼给你。”
尹新舟伸出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摸了摸那枚戒指,感受着环绕在上面的阵法和剑意——这是一件能够自动还击的法器,倘若有人偷袭自己,所提前留在戒指当中的剑意既能自保亦可还击。
蒋钧行伸手碰了一下剑鞘:“你已经给过最好的回礼了。”
周围本打算欢呼的围观群众不知什么时候张飞鹤遣散,离开霞山的山路上,尹新舟一直都握着蒋钧行的手,脸颊发热心神难定。
对方的情形也不遑多让,整个人脸上的表情介于没睡醒和喝多了之间,飘飘悠悠地跟着她下了山,脚步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有着扎实练剑功底的剑修。
尹新舟:“……”
她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吗?”
“泼出去的水”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并无想法,简明扼要地表示,只要能跟在尹新舟的旁边,他去哪里都可以。
玉衡境的剑修早就已经不需要像是凡人一样追求定时定量的饮食和睡眠,而只要能有一方足以挥开拳脚的空地,他就能够不受旁人打扰地练剑。这种稳定的精神状态让尹新舟无比羡慕,她看了对方一眼,蒋钧行不明所以,只察觉到目光交错,便宠着对方笑了一下。
可恶,好闪,像会发光。
尹新舟撇开目光。
她的第一站打算去浑沦派的聚集地看看。这个由凡人服药所拼凑起来的便宜宗门主打一个狡兔三窟,即便是尹新舟自己如今对于门内的情况也不甚清楚,最好是从自己原本就已经探索过的地方入手。
蒋钧行自然没有意见,于是尹新舟便召唤出挖掘机,两个人一起挤在狭窄的驾驶室里,朝着浑沦派的方向行驶而去。
车开出去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蒋钧行突然反应过来,艰难地在驾驶室内转身,将自己的本命剑解了下来。
“……现在是不是可以尝试御剑了?”
他侧过脸去看尹新舟。
“理论上。”
后者表情也有些犹豫:“应该是可以的吧……”
御剑比开车要快,而且在这个没有水泥和柏油,路面全靠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地方,能在天上飞很显然比在地面上找路越野要来得舒适。
于是两人下车,蒋钧行拔出剑来,回忆着其他人印象当中的模样掐了个剑诀,随后这把剑便在半空当中立了起来,调整方向之后缓缓悬停。
灵力像是柔和的水一样托住剑身,一切显得如此理所当然,这把剑就像是他自己的延伸,随时随地都能向着天空驰骋而去——“收发随心,如臂使指”原来是这样的感受,他此前总是听无数人的描述,却从未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
更多的时候,他接受了自己只能折出飞不起来的纸鹤。
直到有一天。
蒋钧行将剑横在近前,握住尹新舟的一只手,略微用力,将对方也一并拉了上来。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能站起来的纸鹤。
停滞的时间就从这里开始流动了。
第167章
久违体验到御剑带人的感觉, 感受着高空的凉风吹过面庞,难免让人生出“一览众山小”的感慨。
本命剑不过一臂长,蒋钧行紧挨着自己身后, 一只手很规矩地扶在肩上,剑也飞得平稳。
他们像是划过天空的一片影子, 向着浑沦派的方向驰骋而去。
“下面该修条路。”
尹新舟对着地面指指点点:“不然车都不好开。”
蒋钧行“嗯”了一声,以为她是觉得挖掘机这个法器行动不便:“以后想去什么地方我都可以送你。”
“咳……”
虽然很感动,但:“我的意思是说商队。”
凡人行商奔走于各个城镇之间本就不易, 走的都是多年来凭着经验摸索出来的商道,这些商道水路陆路都有, 有的崎岖有的年久,挣这笔钱的人风里来雨里去, 属实是将“富贵险中求”这句话贯彻到了极致。
蒋钧行也反映了过来:“你想帮忙修商路?”
“我初来霞山的时候,不就掺和过一次类似的任务?”
尹新舟点点头:“若是路能好走些,周围城镇的日子就能好过不少。”
想要发展武器工业, 绝非是一个单纯的工业小镇就足够的, 而倘若这些城镇不能够拥有紧密频繁的联系,单靠一座城中的所有人累死累活,也很难有什么太了不得的产出。
在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打破壁垒寻求合作就已经成了必然。
不过修路并非一日之功, 在没有现代化设备的情况下, 这是个又费钱又费力的大工程, 没有仙家牵头仅凭自己的话, 多少钱填进去也敲不出个响——尹新舟寄希望与自己日后修为得到突破, 挖掘机能进化出一台压路机。
——如今兽王半死不活, 剑骨得到压制,原本经常弹出各种消息的显示屏就像是被刷过机一样干净, 让尹新舟甚至有点猜不出接下来的升级路线。
急匆匆地赶到了浑沦派的驻地,尹新舟并不意外地发现,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
倒不是说建筑物有多破败——这儿足够隐蔽,能够找到这里的修士不算太多,更何况大家各扫门前雪还来不及,可以想象在仙门法会发出清缴浑沦派的集体倡议之前,这里还能够勉强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然而,这不代表浑沦派眼下的日子就有多好过。
伴随着上清仙人落网,法会当中的信息传出,如今整个修真界都已经清楚了他们这个宗门所暗地里涉及的勾当。
如果说“凡人渴望踏入仙门铤而走险”尚且属于大家能够接受的范畴,那么“服用妖兽丹核制作而成的药物”、“一旦失败就会将自己化作怪物”、“维持理性需要消耗人命来炼制药品”带来的精神冲击就一个比一个大,能够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死多少次都有余辜。
而糟糕的是,浑沦派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一开始就知情。
他们浑浑噩噩地遭受蒙骗,服下了那据说能够让自己“登上仙门”的丹药,没料想着竟然是灾难的开端;如今真相大白,听说了自己所吃解药的来源,更是不知应当如何是好,有些人甚至当场呕吐过之后就惶惶不可终日,等待着自己化身为怪物的待一天。
更有甚者,因为一开始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被妖兽的丹核压制住了心神,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化身成怪物,引发了新一轮的骚乱。
随后,这些人以怪物的身份身死,还有些人从浑沦派逃了出去,祈求着外界能有解决自身异常的方法,眼下不知所踪。
一言以蔽之,这里已经陷入了毫无规矩的混乱状态。
驻留着的弟子们也显得惊惧不宁,以至于尹新舟刚刚踏进法阵,就有人下意识地发起了攻击——他们以为这是仙家正派来清缴的队伍终于抵达,想要无论如何都抵死挣扎地顽抗一番。
蒋钧行袖袍一挥,袖中带起的罡风就将这些人挥斥到一边。
尹新舟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我没有要攻击你们的意思——”
“新舟道友?”
有人认出了她。
更多的人回头过来。
距离她上次离开这里也不过月余时间,可如今境遇陡转,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尹新舟,事到如今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人从房檐下的阴影当中走了出来,他形容萧瑟两颊凹陷,可以见得这些天里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修士熬夜本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能到如此地步,只能说他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心神震动,连带反应到了身体上。
“可真是有事掌门,无事尹新舟。”
尹新舟笑了一下:“你们将我带来这里的时候,可从没问过我要做什么。”
她说的“这里”自然不是指浑沦派,而是这一整个异世界,然而万念俱灰的李才良却懒得同她打锋机。以上清仙人这种道行都没能成功,想要从外界引动兽王神魂的计划同样失败,这意味着他想走的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成王败寇,有人赢就有人输,是他技不如人输了一筹,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听到明镜湖那边传来的消息时,李才良就隐隐约约有预兆,这蛛丝一般吹之即碎的一线生机竟然真被对方争到了手中。
竟是以凡人的筋骨,遏制住了兽王的摧折。
“你我本就只能赢一个,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你赢得漂亮,我甘拜下风,总不至于还要给你鼓掌吧。”
想要依赖兽王神魂的方案彻底泡了汤,而另一派的炼药之法他向来看不上,以如今风声鹤唳的大环境,若是还有人想要铤而走险,兴许要不了多久就会从那些名门正派的剑下消失了。
本就是魔修,合该如此结局。
他一句话一个刺,深谙阴阳怪气的诀窍。然而尹新舟却并没有显出恼火,她站在蒋钧行的身后探头,很认真地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前踏一步,却立即就被一把剑逼退。透明的剑锋横在自己近前,那奇异的形态和蓄势待发的威压让他立即止住了动作:仙门正派,这不就来了。
在不握剑的时候,蒋钧行安静得就像是一片影子,可一旦握住这把造型奇异的剑,却又会显出令人难以忽略的压迫感。执剑的手臂将尹新舟严丝合缝地护在身后,李才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隐约回想起一些流传在大荒之中的传言。
比如,霞山派某位剑修永远拔不出的本命剑。
又比如,他们的兽王残骸没有封存在门派之内,而是被人随身携带,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他与霞山派的玉衡剑仙并无缘分,只听说过“当年有个练剑的天才修为停在玉衡再无进展”,而这点只言片语也不过是闲暇时候的谈资——仙门大派离他们这些无甚天赋的人太过遥远,玉衡修为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台阶,怎会在意飘在云端的人能有什么委屈。
真正的见面则只有一面之缘,那时他一心要将尹新舟带回浑沦派,而对方像是神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对方的身后,仅用一把凡铁淬炼而成的兵器就荡平周遭好几只袭来的妖兽,玄袍猎猎,松形鹤骨。
他们是被抛下的人,登仙的天梯永远不会在眼前展开。
尹新舟站在剑锋之后,那些森寒的剑意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侃侃而谈:“用妖兽的丹核来做基础从理论上是行得通的,但大多数凡人的心境和神魂不足以压制妖兽的凶性,神魂被药性磋磨,久争不胜,最后衰竭,只得化身成了失去理性的怪物。”
“破解此法,其方有三。”
她竖起了三根手指。
听上去真像是有什么办法,李才良的神情微敛。
“其一,是引入外力作为辅助。”
其实服用那些用活人淬炼出来的丹药作为缓解手段也是异曲同工,只不过那种方法实在太缺德,有违人伦,单从但技术层面上讲,原理是接近的。
而尹新舟想说的,是借用其余修士之力来压制丹核,就像是蒋钧行最初淬炼剑骨那样,以众人拔河的笨办法来防止自己的意识被覆盖消散。
“这只是求存的方法。”
李才良一下子就听懂了,他皱着眉头,下意识就要反驳:“这不过是将内丹的力量压制到无法作用的状态,寿元法力都同凡人无异——那样这药就白吃了,只是徒增神魂皆灭的风险而已。”
然而尹新舟并没有被打断,她扳下一根手指。
“其二,是恪守道心,秉正心神。”
大多数浑沦派的修士都没怎么进行过正儿八经的修行,所走的嗑丿药这条路本就不正常,从心理上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斩断尘缘踏入仙门的这一步。一般修士往往要在五境之上才能选择自己的本命法器,也是因为修为到了这个程度,才有了能够与本命法宝神魂相连的保障。
“其三,是从神魂层面上彻底杀死那只用于炼药的妖兽。”
这就是寻常修士获取本命法器的方法了,其中思路也借鉴了一点点自己和蒋钧行镇压兽王神魂的过程。只有能够彻底将这份力量炼化为己用,才能够在这场漫长博弈当中取得一段时间的胜利,而服用药物用做消耗也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实际上真想有用的话须得三管齐下才好,有的治标有的治本,既然通过需求的方法获得了登仙的机会,就注定要承受比原本更加严苛的挑战。
“……但这怎么实现?”
李才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想让他们用凡人之躯,独自镇压妖兽?”
第168章
这是绝无可能实现的构想。
李才良下意识就想拒绝, 在他眼里尹新舟所言完全就是胡言乱语——让这群根本没什么经验的人独自去面对识海当中的妖兽,无异于是用委婉的方式来劝他们送死。
甚至也不那么委婉。
然而,然而。
“听上去有点奇怪是吧?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参考依据。”
尹新舟说:“我就是成功案例。”
李才良:“……”
他再次谨慎又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修,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认真,就像是在城镇当中给凡人讲道时候的模样。
“你在识海当中打败了的, 莫非是——”
他难以置信地提问。
别说对方的修为只有三境,就算真是碰上了玉衡开阳的修士,遇到这样的情形也极难全身而退。
“嗯, 就是你想象的那样。”
尹新舟回答:“不过也并非是完全的单枪匹马,多少还是借了些别人的力量。”
——不过至少在高压电下选择法拉第笼的那个人是自己, 尹新舟在心里为自己找补,不然那种情况下换谁都会被劈成焦炭。
李才良哑口无言。
和他涌现出的深深无力感相比, 尹新舟对于自己的计划显得信心失足。当然,肯定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承受这种压力和负担,尤其是一些本就道心不稳的投机取巧之辈, 一旦断了药肯定会滋生祸端, 但……
“我又拯救不了所有人。”
尹新舟对此看得很开:“修仙即便是走传统方法陨落的也大有人在,皆是个人选择,有得选总比没得选要好。”
于是简单粗暴的三板斧就先这样展开了。
设计实验就需要志愿参与的实验对象,尹新舟的想法是决定发个倡议书, 呼吁这些已经服下了丹药的浑沦派弟子赶回来“接受治疗”, 蒋钧行的想法则更加直接一些, 他建议直接打进浑沦派炼药的地方, 在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无辜, 原本就该交给仙家一杀了事, 师妹若是真有需要,不如发挥点最后的作用。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尹新舟想。
人的问题姑且就先这样双管齐下地解决,尹新舟自己统共也没有多少年的修仙经验,每一步都只能摸索着来。
“借由外力来压制丹药的凶性,这一步可以由我来做。”
蒋钧行道:“就像是此前镇压剑骨一样——我对这个还算有经验。”
他此前所处的位置就像是拔河比赛当中左右两端所争取的那个绳结,又像是一大队人当中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保留下了难得的亲身体验。
尹新舟也点头表示同意,接下来他们两个就需要动身尽可能多地寻找浑沦派失散的修士,在他们酿成大祸之前尽量归束到一起——浑沦派在广大仙门眼中的印象就已经足够恶劣,真闹出事端来,没有人会认真斟酌这其中是否有人称得上无辜。
又或者,他们原本只怀着想要登仙的心情加入了浑沦派,却因为求生的压力不得不逼迫自己走向不归路。
外界的压力越大,人类的精神就会越脆弱,而这又会对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产生负面作用,将他们推向不可逆转的深渊。
“人手若是实在不够的话,我也可以去请城里的人……”
尹新舟刚说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李才良的声音,对方定定注视着自己,说道:“找人是吧?这件事我来做。”
他在浑沦派深耕多年,人脉和经验都不是尹新舟可相提并论,能主动帮忙固然很好,但……
“这可不是百分百就能求活的策略。”
尹新舟强调道:“最坏的结果是,你没能成功炼化丹核,却因此而失去了苦苦追寻的力量,最后死得比原本还要痛苦。”
那又能怎么样呢?李才良看向一侧,不与她的目光对视:“反正左右都是输,原本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那就随便找一条路走走看。”
一脸破罐子破摔的弃疗模样。
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帮忙总归是好事。李才良开始用他的联络手段不断召回那些已经离开的浑沦派弟子,至于打定了主意再不回来的人,还有潜心炼药的另外半派,他也干脆利落地将藏匿地址交了出来,丢下一句“想怎么做你们自己看着办”。
“我去给叶老写封信。”
蒋钧行说:“他们那边应当会有办法。”
尹新舟心知肚明,这群人当中无可救药的那一批最后的结果就是亡于剑下,她摇摇头,将思路专注于自己手头要做的事情上。
——首先是普遍性地镇压妖兽丹核的力量,让他们的个人情况短暂“冻结”,维持一段时间的平衡。
“就像是你之前的情况。”
尹新舟看了一眼蒋钧行的本命剑,对方还剑入鞘,站在她的身边,仍旧做出一幅保护者的姿态:“差别在于,他们所使用的丹核是自己修行的唯一基础,镇压丹核意味着这些人在得到突破之前只能重新变回凡人。”
甚至情况可能还要更遭。
普通的凡人虽然登仙无门,但至少“没有压力”,不至于背负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怪物的重担,而现在这些浑沦派的弟子则必须要为自己曾经的错误决策而付出代价,不仅失去了自保的力量,还要重新回到原本充斥着风险的环境里。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回来。”
两天之后,李才良从案牍当中抬头,给出了相对委婉的回答:“如果直接恢复成凡人的状态,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会无处可去。”
愿意服下有死亡概率的丹药本身就是一种筛选,能做出这种抉择的人大多数都已经失去了自己原本能够回去的地方,他们来自于大荒当中各个星罗棋布的凡人城镇,如今早已无地可种,也无生意能做,甚至和原本家中的关系也早已断绝,倘若在失去了这赖以生存的一身修为,他们有可能会死在药效发作之前。
他放下笔。
空旷的庭院里,货真价实的仙人正在练剑,一招一式都极其舒展。
自己曾经一度妒忌这样“天命所归”的幸运儿,随后又绞尽脑汁无数年,费尽心力布下请魂的阵法,最后棋差一招,于是满盘皆输溃不成军。
“得有个办法让他们生活下去……”
尹新舟则在树荫下陷入思考,倘若当真无处可去,眼下确实能有那么一个地方吸收大量的劳动力。
“临舟城。”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树下弹了起来:“新的产线正好缺人,就是需要先扫盲,至少都要教到迫击炮仰角和射程的程度……”
“去你的城?”
李才良不觉得特别意外。
“咳,那不是我的城。”
尹新舟有点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是他们当地人自己的城……只是起了这么个名字。”
李才良对此不置可否,在他的眼里,尹新舟词人总有些多余的规矩感——临舟城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还能不明白吗?可她偏偏不教人这么说,实在虚伪。
而嘴上如此虚伪的一个人,所行之事却是连他都挑不出毛病的坦荡。
“那些已经吃过了「人药」的,不管是否主观知情,都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她说:“具体的判罚结果不归我管,捣毁炼药的窝点之后,明镜宗那边有一万种问心手段来做界定。”
至于如何捣毁,也实在不需要尹新舟去费心思:杀神本人正站在现场,摆出一幅“只要有需要,山都能给劈开”的态度。那把多年来不曾问世的本命剑几乎有着摧山断岳之能,正需要一块足够坚硬的试剑石。
简短交流之后,蒋钧行果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只不过在转身离开之前,他视线瞥向周围,迅速且不经意地在尹新舟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像是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即逝的亲吻,成功让对方红了脸庞。
“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他弯起眼睛,脸上多了些笑意:“我尽快回来。”
*
虽然决定做得仓促,但临舟城的本地人还是接受了这一批安排。
城市边缘的炼铁工坊当中新建了一批板房,正好可以安插这些无处可去的人,他们如今既非修士又非凡人,严格来说属于“随时有可能化身成为怪物”的危险分子,因此在交接的时候,临舟城的本地人大都带了枪,老人和小孩被特意叮嘱要远离这里,切莫因为好奇而到处乱跑——如今由于法器的更新,孩子们对于妖兽的恐惧心理也日渐衰减,偶然就会遇到胆大的到处乱跑。
栖衡山的伯劳仙人被临时喊过来帮忙,经过他手法粗暴的点罡化煞,这些“假修士”的实力迅速消退回了普通凡人的水平,还要面临当地居民们长时间的监管。
“交给这群凡人没问题吗?”
方伯礼虽然和尹新舟在梦境等中有过交集,知道对方有几分急智,但对于这个决定仍旧有几分不以为然:“不如叫些新入门的外门弟子来做这些活计,若是真出了乱子,也不至于无从应对。”
“什么乱子?”
杨芒握住一杆枪站在人群当中,闻言一抬下巴,举手就是一枪,枪法精准地将树枝头刚刚起飞的麻雀击落在地上:“不过就是变成怪物了之后乱枪打死,这等简单事,给豆蔻的小丫头发把枪都能行。”
伯劳仙人:“……”
他虽然有所耳闻,但其实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这些人,此时不由得又多打量了对方几眼:“倒是有些胆量。”
“那是自然,我们临舟城出身的人,怎么能怕得了妖兽!”
杨芒站得更直挺了一些:“若是得了这法器还畏畏缩缩,岂不是浪费了新舟仙人的一片好意。”
周围人听说了之后也跟着叫好称是,他们举起手中或长或短的枪管,表示无论什么样的妖兽袭来,他们都能有办法凭借着自己手中的法器保护这座城池。
见他们开口闭口叫一个三境修士仙人,货真价实的开阳剑仙方伯礼忍不住笑了一下,没有驳斥对方——他已经度过了不知多少倍对方的寿数,自是不必在这种小事上争口舌。
“既然如此,我便不做多问了。”
他拂袖转身:“镇压的化煞法门维持个两三年不成问题,待到这群人重新展现修士之能时,便可再做打算。”
至于到时候是再镇压一次,还是想方设法在神识当中挑战自我,就要看届时的安排。
左右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人的寿元见长,若是再做不出决定,待到了年老力衰的时候,就算是想要做恶也拿不出那份本事了。
方伯礼平静地注视着他们:寿数短暂的一生不过如此。
第169章
临舟城的生活很辛苦, 但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艰苦。
自从浑沦派的阴谋暴露,在修仙界的诸多修士们眼中,这些出逃的浑沦派弟子俨然就像是过街老鼠一般,走到哪里都会遭人白眼。
魔修这个已经沉寂了多年的词汇如今又被提上口头,许多人自己都难以接受他们曾经服下过的药物来源竟然是“别的活人”, 听说了这个惊人的真相之后甚至有人当场呕吐,扼住自己的喉咙弯腰吐得口唇发苦,竟是连胆汁都呕了出来。
最初的混乱过后, 留下的人大多选择认命。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怪物。
自己的寿元被仙人拿捏着。
这成了他们普遍的共识。
杨芒她们这些人的任务就是及时干掉他们当中“化身成了怪物”的那一部分,防止变成了妖物的浑沦派弟子们为整个青州带来更坏的影响。
而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 这些人的工业产出被额外统计,一部分用作购置洗筋伐髓的药材, 另一部分汇入一个额外的资金池,用来弥补曾经浑沦派行恶所造成的经济损失。
资金池的监管,江之月毫不犹豫将这个烫手山芋丢还给了仙门, 不管谁来负责都好, 反正不能是她——霞山已经在这场事件当中牵连太多,若是本门弟子连这些善后事宜都要管,难免会遭好事者口舌。
“也不用这么谨慎吧?”
尹新舟转过头去问。
“这种事你经历得少,切莫要行差踏错落下口实, 不然以后不知道要有多麻烦。”
江之月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点醒她, 心想新舟虽然在炼器一道上颇具天赋, 旁的方面却是全无经验一般, 又忍不住对着蒋钧行也道:“你多关注这些, 注意从旁帮忙。”
蒋钧行深以为然地点头。
劳动的时间是上下午轮岗, 从闷热的炼铁车间当中离开以后,剩下的半天要用来学习。他们当中许多人连字都不识, 要跟着还在发蒙的孩子一块儿读书,不过不熟练的握住炭笔毛笔,写出来的字形同鬼画符一般令人发笑。
这几年里,临舟城里但凡是个靠谱人家都不吝惜让小孩子读书,只可惜能够学得通三角函数的还是少数有天赋的成人,儿童大多数还在基础代数领域来回翻滚,而现在来了一群头脑空空的“假仙人”,终于让他们迄今为止的学识有了用武之地——不少孩子摇身一变变成了“小先生”,手中拎着个小木棍当戒尺和教鞭,摇头晃脑地学着别人的模样讲起课来。
“掌门过去与你们讲道,讲的就是这些东西?”
有些人面露疑惑,小心翼翼去询问这些和他们一道听课的孩童。
“自是如此,新舟仙人说了,这练器之法所有人都可学得,且要算学上有了大成,才能用得顺手那新式的法器。”
小孩子们高高扬起下巴,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那可是,雷声震耳飞沙走石,算得准的话,隔着一座山都可取敌人首级!”
这说得就有些夸张了,浑沦派的人们在心中不以为然,但却又要勾着这些小孩子们多吐出一些可用的情报。他们对于未来的走向一无所知,仅靠着尹新舟简短的画饼,根本不清楚自己今后要过上怎样的生活。
“那你们此后,可也是要跟着掌门修行?”
“掌门?”
孩子们眼珠一转:“怎得就是成了你们的掌门了!不过修行倒是要分人,说是过程很危险,必须要有了独自猎一头中等体型妖兽的本事,才能谈修行的事——即便如此也未必能成,因而要等弱冠之后再做决定。”
然而在做“生死挑战”之前,之前的基础内容却是所有人都必须要学的,学完了之后还要练枪,枪法准了再练炮,配合着村里的猎妖队伍做伏击,意在克服对于妖兽刻在本能当中的恐惧。
若是无论如何都害怕,那便被视作“不便修仙”,连那点挑战的机会都不会有,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凡人了。
当然,如今当凡人的待遇也比过去要好得太多,配合着城中的其他人一起,大家齐心协力,也能壮着胆子走走远路。
“我听说新舟仙人还要做一种唤作「地雷」的东西,是用来埋在土里的,藏在妖兽的必经之路上,只要一脚踩上去定能炸它个七荤八素。”
孩子们说:“法器常用常新,我估计日后少不得也要学这个。”
“……”
围观的弟子们瞠目结舌。
就好像区区几年之间,整个青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最后他们也没来得及去看那名叫地雷的新法宝,半天工作半天学习的日子将时间占得满满当当,即便一开始大家的脑子里充斥着对于未来的恐慌,在彻底被人驱赶催促着忙碌起来之后,迫于繁重的学业压力也想不得那么多了。
——深夜醒着的时间也要用来挑灯夜战,根据新舟“掌门”的说法,掌握这些知识的速度和熟练程度与他们最后的生存概率之间存在正向联系。
而在临舟城的另一边,杨芒听了尹新舟的讲道,神情灼灼,斗志昂扬。
“仙人所说皆是真的?”
她问:“我真有机会能修行,就同你们一样?”
“同他不太一样。”
尹新舟指了指蒋钧行:“但跟我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利用妖兽的丹核来修炼比寻常修士更危险,倘若控制不住自己,本不属于自身的力量将会迅速将意志与神魂吞没。迄今为止的一切理念都还只停留在推论上,除了尹新舟这个机缘巧合的成功案例之外,还从来没有什么人自发选择如此危险的尝试。
“假若真有那么一天。”
眼前的少女一拱手,神情郑重极了:“我愿为先锋。”
“也不用那么着急。”
尹新舟看着对方,这姑娘在两年时间里还蹿了些个子,衣服的肩膀位置缝了一块向下延伸的鹿皮,这是如今城里的新式打扮,正好可以用来抵住枪托的后坐力。
从那鹿皮的磨损程度来看,这姑娘消耗的子弹数量和带回来的战利品数都很惊人。
“虽说凡人的寿数短暂,但夯实根基同样重要。”
她说:“我从会握笔的时候便开始读书,一直读到双十年纪方止,阿月估计也不希望自己的同乡在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就深陷危险。”
杨芒思索了一下,明显惊讶于尹新舟有异于常人的学习时长,将其视作成了一种特殊且冷僻的修炼方法,了然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她踏着大步子离开,背带一甩将枪背在背上,练家子一般的步履轻盈:如今登仙的途径重开,有心气的人大多都会先学习外家拳脚,即便自己惯用的肯定是法器,也至少能起到强身健体身形灵活的作用。
更高的树梢上,李才良靠着一处枝桠,注视着杨芒离开的背影。
他也历经点罡化煞,如今不过是凡人之躯,区区几日的时间里眼角处就有了细纹。依靠着人药徒留在这世间的时间太长,骤然断药之后,即便压制住了丹核当中妖兽的凶性,这种偏门修炼方法的副作用也仍旧一点一点地暴露了出来。
尹新舟所提出的方案需要时间。
克己守心的时间,学习的时间,以凡人的身躯战胜妖兽的时间。
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李才良伸出手,这几天的功夫里,他的手背上已经浮现了一点隐约不可查的老年斑。如无意外的话,接下来他将面临加速的衰老,在不继续服食解药的情况下,想要求活的办法唯有一个,那就是“提前张开问心境,以眼下这种仓促的情况来对付那科早已埋入自己血脉当中的妖丹”。
她的计划很好,给那些本无出路的人也都硬是撕了一条路出来。然而这条本就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兴许没有自己的位置,他早就已经在错误的路线上走的太远,此时回头,身后已然是望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然而他还是答应了对方去“做个实验”,无论结果成功与否,都将为后来者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法阵如何布置,环境如何监控,以凡人的身躯去和自己的心魔争斗会是怎样的结局……失败了怎样收场,而万中有一的概率,若是成功了又该如何复刻。
前无古人的探索之路上,总需要有人去开荒拓土,他的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不止自己,还有许多浑沦派的弟子们也都兼着类似的任务,这就是仙门大派为他们所默认择定的结局。
然而这一次,他却不觉得自己像是过去那般愤怒——他们总是愤怒,长吁短叹命运不公,天道不仁。这些强烈的情绪让他一直在魔修这条路上坚持了下来,草蛇灰线布局多年,汇集天材地宝布设法阵,甚至将主意打到了兽王的身上,想要再与这天命争一争。
就好像这么多年的愤怒和执念也都已经化身成为了自己的养料。
“我从会握笔的时候便开始读书。”
几分钟前,不远处的房子里传来交谈声,“一直读了许多年……”
随后便是那杨姓小姑娘走出房间,仿佛真得了什么高人的点化般,眉目之间一片清正。
如果没有来到这里,她大概还在继续读书吧。
他在树枝上调整了一下动作,带动树影婆娑,叶片发出沙沙的响声。蒋钧行冲着窗外不经意般瞥了一眼,短暂接触视线之后,他略微皱眉,伸手将窗户关上。
“怎么了?”
尹新舟放下书:“要下雨了吗?”
“没什么。”
他回答,又问:“晚上吃什么?”
“你不是早辟谷了……烤点东西吃吧。”
第170章
在已经拥有了迫击炮这种黑科技的情况下, 地雷的制作就显得不那么困难了。
也因此,尹新舟这一次只是提出了一个雏形草案,初步的设计方案她决定交给临舟城的凡人们一起配合完成。
“最简单的就是重力触发式, 普通人的体重踩上去不会触发,但是一旦妖兽的重量碾压过来就会起爆。”
尹新舟在宣纸上用毛笔勾勒出了一个简单的原理图, 图案画得相当写意,仿佛儿童的涂鸦一般,可见此人于书画一道实在是缺乏建树。
然而听讲的诸多弟子们却将这幅“墨宝”珍惜妥贴地收藏了起来, 这可是尹仙师第一次布置课业给大家,拿出十二分的专注来应对也不为过。
“除了压感式以外, 还可以同现有的捕猎用陷阱结合在一起,这方面的知识我不如你们熟悉, 画这个草图不过是抛砖引玉。”
尹新舟说道:“具体怎样设计更好,也要看你们真正用起来的体验,到时候有什么好的想法还可以再改——这就叫设计迭代。”
众人纷纷点头, 运笔如飞地做笔记。
这种态度其实很容易给讲课者压力, 起码尹新舟自己觉得,像这样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原本能够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内容都要提前仔细在脑海当中滚个几圈。她视线在人群当中扫了一圈,落在了后排:蒋钧行也像模像样的取了本空笔记, 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同大家一道有样学样。
“……你来这里听什么?”
讲道结束之后, 她压低了嗓音问对方:“不是说门内来了伏妖的委托?”
“已经做完了。”
蒋钧行道:“御剑赶回来的速度比较快。”
哦, 也对, 这个人现在会飞了。
尹新舟后知后觉, 在本命剑能用之后, 蒋钧行这人的综合实力上涨了一大截,如今已经不再像是过去那般一刻也不得闲。
他将笔记本放在膝头, 两只手很规律地拢着,表情看上去很认真:“此前一直都没有机会仔细听,就也想了解一下你所讲的道。”
尹新舟点头,有点心虚。
这人在她接了戒指之后,就愈发地“表露出了本性”,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任何尹新舟经常出没的地点,仿佛他不是一个从玉衡冲击开阳的剑修,而是要从零基础开始学习金属冶炼了。
一开始他的行为还会给当地住民带来小范围的慌乱,不过很快大家就接纳了他作为“新舟仙师道侣”的全新身份——玉衡剑仙,力同开阳之类的说法虽然听起来很唬人,但在当地却并没有那样如雷贯耳。
霞山对此毫无评价,仿佛真当一盆水泼出去了一般。
做实验,讲道,组织本地人伏妖,收取卖武器的分润,偶尔出门探矿,做实验。这样忙碌而紧凑的生活持续了小半年,直到次年秋天,尹新舟才再次收到了来自山门的联系。
信件一式两份,尹新舟的这一份用很郑重的态度表达了霞山掌门即将换代,请各位滞留在大荒当中的弟子们尽快回山门,参与观礼事宜。蒋钧行的那一张则很简单,上面写着一行字:假休够了吧?回来帮忙。
好奇扫了一眼的尹新舟:“……”
真是直白。
下一任掌门毫无疑问张飞鹤,霞山的权力交接在实施上早就已经完成,如今不过是走个流程了事。但该请的宾客还是要请,林林总总的琐碎工作算在一起,也需要提前一两个月的时间来做准备。
收送礼物,布置现场,制定章程,安全保障。
都是些一想起来就让人头痛的内容。
然而却不能省略。
面貌彻底变成了老人模样的前任掌门看上去精神矍铄,留了封信便趁着夜色私自下山离开,据说要用自己所剩的寿元环游大荒,如今门内大事已了,她现在已无牵无挂,总该将时间花在些有意思的事情上。
“需要我去封信吗?”
时千秋问。
“算了,师父她老人家估计会装作收不到。”
张飞鹤笑了笑:“拘在门内这么多年,想来也是无聊得厉害。”
“这听起来好像话里有话。”
时千秋促狭道:“你要是真有那么大意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还能怎么后悔呢?”
张飞鹤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师弟当年做了自己的选择,如今该轮到我去选,不过如此而已。”
*
环山法阵之内,霞山的植物四季常青,日子定到秋天并不会影响整片山林的郁郁葱葱。
张飞鹤这么多年经略霞山,也算是新一代修士当中名声很盛的一位,此次的继承典仪各大门派来的宾客都很有分量,有名有姓的新生才俊几乎都到场了。尹新舟在人群当中看到了许多熟面孔,包括此前和蒋钧行一同闯进自己梦境当中的杨前辈。
对方见到自己之后,遥遥隔着人群一拱手,算是打过了招呼。
更远的地方,张飞鹤穿着簇新的礼服,接受着四面八方而来的道贺。
“听说明镜宗那边也有意换人,要让新一代来执掌宗门。”
徐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挤了过来,压低了嗓音向尹新舟科普这段时间她所错过的仙门逸事:“毕竟叶老的年岁也高了……也不知道他们新选出来的掌门是哪一位。”
尹新舟不动声色地点头,更远的地方,窦句章正在一招一式地向身旁的人比划着什么——霞山来了新弟子,以他如今的经验,足够给刚入门的新人传授招法要诀。
明明在仙人的世界里时间推移格外漫长,尹新舟却蓦然觉得,世界的变化同自己过去并无两样。
她在人群当中站得笔直,同样也吸纳了不少来自于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
“那一位就是?说是能让凡人也修仙的。”
“说是那么说,谁又知道真假?倒是凡人那边很推崇这个,不过得等些时日才能出结果……也不知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修仙一说暂且不知真假,练器倒是确实有几分本事——用的都是寻常材料,我们宗门的炼器师拆开细细查过,弄清楚原理之后也不算复杂。”
交谈双方的其中一位语气有些感叹:“此前竟然从未有人想过将这些凡品组合在一起。”
“大道至简,说不定如此呢?依我所见,那些药粉当中所蕴含的炼化之道才是她不知从哪儿窥见的不传之秘。”
两人长期短叹了一会儿,又想,哪里不传了?如今凡人当中多有流传抄本的,细究其发祥地皆是临舟城,那些讲道的内容像是长了腿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别说将真正的密辛藏着掖着,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担心别人将他的独门绝学学了去。
甚至有些炼器师也在私下里看她散出去的“课本”,想从中了解一些当前流行的炼器风潮。
区区三境修士,所图为何呢?大家猜来猜去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将其总结为天才炼器师的古怪性格。
而尹新舟其人身上值得揣摩的地方还不止这些——去年入冬的时候,浑沦派残存的势力遭到了仙门大派的一轮清剿,而被留下来的那些人尊称她为掌门,即便当事人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用这个身份行动过。
霞山派的态度此时就显得很微妙,宗门内部并没有对此提出任何看法,反倒是坊间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多了起来——比方说她成功炼化了霞山多年悬而未决的兽王剑骨,不仅一把崭新的神兵问世,同样的方法说不定有朝一日也可以应用于其余门派所保存的兽王残骸。
于是那些不知好坏的揣测又不知不觉地消声匿迹——至少在明面上是这样。
兽王的阴影逐渐远去,可它给整个青州所带来的影响还仍旧持续着,倘若真有那么一线解决问题的新方法,大家自然愿意为“魔修”的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叫烟火。”
尹新舟将自己的贺礼也放进礼物堆里,用缎带扎好的烟花筒很是醒目:“炼器的副产物,没什么大用,晚上放出来看着好看图个彩头。”
她平日炼器偶尔也需要用焰色反映来确定材料成分,日子久了之后也积攒起了一些能够供人取乐的小玩意。
时逢掌门更迭,收贺礼的地方早就已经堆砌成了一座小山——这也是一种面子作派,摆在外面以示双方尊重,不然的话一个储物葫芦就能将这些东西囫囵全部装走。
在此处值守的弟子好奇地接过烟火,霞山远离凡尘,平日里自然见不到这些小玩意:“取的是「人间烟火」这个意思?”
“倒也不……算了,你说是就是吧。”
尹新舟在这种小事上当机立断放弃了解释。
反正大家会自动赋予更加合适的意义。
张飞鹤十分给面子,当天晚上就燃放了那能装一挖掘机铲斗的烟花。霞山四处张灯结彩,地面与天空都是一片亮堂堂的颜色。
蒋钧行就站在她的身旁,侧脸也被倒映出不断变幻的光亮。能够御剑之后,他已经体验过了青州空旷寂寥的夜空,而这一次自己又经由她的双手,触及到了迄今为止见所未见的风景。
“不错吧?”
尹新舟笑得很得意:“不枉我保密这么久。”
她在做实验的时候蒋钧行其实就已经好奇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每每想找机会问起,当事人都会神神秘秘地表示,提前揭晓答案不利于营造节日氛围,到时候一看便知。
于是他便很耐心地等到了现在,在意气风发的笑容当中握住了对方的手。
“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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