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争执
就为尝一口三食堂热腾腾的早餐,曹俊特意起了个大早。
七点还没到,他刚从外面回来,手上还带着打包好的豆汁儿小笼包,抬眼就见顾翌安从卧室出来,肩膀夹着手机,边讲电话边单手扣着衬衣袖子的纽扣。
“你现在在哪儿?东院还是西院?”顾翌安脸上表情不太好,眉头都是皱起来的。
扣好衣服,顾翌安从肩膀上取下电话,跟对面说:“行,我现在就过去。”
手机揣回西裤口袋,顾翌安又想起点什么,转身快步走回房间,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堆文件资料,然后绕过曹俊,径直就去门口换鞋。
曹俊看他急急忙忙就要出门,挂上一脑门儿问号,追问道:“是出什么事了?今天不是要去八院开会?还是你现在就过去?”
“我有点急事要处理,开会你先去,我可能赶不及。院领导那边得麻烦你帮我解释一下,另外研究组的事你看着办就行,不好定夺的等我回来再说。”
迅速交待完,顾翌安抬手看了下表,随后长腿一迈开门就走,快到曹俊连早餐都没来得及给他。
电话是陈放打的,他也没跟顾翌安说太多,就说钟老情况突然恶化,可能得马上安排手术。
也是赶巧了,陈放今早提前出门,绕来东院这边办点事,钟老昏倒在病房的时候,刚好被他撞了个正着。
那会儿才六点不到,办公室里除了几个犯困的值班医生,其他主任全都不在,电话打给俞锐,再快也得十多分钟才能赶过来。
心脏骤停,血压飙升,人也陷入重度昏迷。
主管医生眼看自己一人搞不定,便抓住陈放一起参与了紧急抢救。
好不容易人倒是抢救过来了,情况也算是暂时稳住。但陈放明显感觉不对劲,出了病房便开始追问钟老病情。
病情进展如此之快,主管医生也始料未及,就算有心想瞒也不可能瞒得住,于是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被陈放套走了真相。
俞锐被一个电话叫醒,从起床到出门没用五分钟,一路跑着过来,发梢上都还挂着洗脸留下的水珠。
他刚从护士站得知人没事,一口气还没松下来。
下一秒,陈放就出现在他身后,紧接着二话不说拽着他胳膊,直接把人拖进最近一间无人的办公室。
门被一脚踹关后,陈放沉着张脸,立刻质问钟老的病情。
光看陈放这吃人的表情,俞锐估计对方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何况以这场突发意外来看,肿瘤极有可能是恶性,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放化疗便不再是首选,手术切除迫在眉睫。
陈放是科室副主任,职级不低俞锐,就算他不说,陈放若真想知道钟老的病例资料,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左思右想过后,俞锐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实际情况交待了一遍。
可即便事先已经知道得差不多,这会儿又真从俞锐口中再次得到确认,陈放依旧像是梦游一样,半天没缓过来。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表情从不敢置信,到火气越烧越旺直窜脑门儿,整张脸都气得通红。
陈放指着俞锐,后槽牙都咬紧了,狠狠骂道:“嗜铬细胞瘤,还是颅内原发,全世界能找出十个没有。你是不是疯了?这种手术你也敢接。”
外面走廊时不时有人路过,陈放不可能放开了说话,可又气到不行,于是手从头顶撸到后脑勺又撸回来,左右不停在俞锐面前踱步。
“我先不说这台手术国内掰着手指头数有几个人能做,我就说钟鸿川的身份,那可是八院刚退没两年的老院长,是国内正数不会落出五个手指头的神内专家。”
“好,就算抛开这些也不说,我就说最近的,我的亲师弟,我的祖宗,这可是钟烨他爹,不管他们父子俩关系如何,那回到家都得喊声爸,是血浓于水的血亲,你跟钟烨原本就不对付,身上还背着他给你的处分,假如钟老在你手上有个三长两短,你告诉我你以后还怎么在八院混下去,别说八院了,搞不好你整个职业生涯都得往里搭,这些你究竟想过没有?!”
陈放边说边气得猛拍桌子,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中途根本没给俞锐任何开口的机会,张嘴就跟开着一辆拖拉机似的,说这么多话中间连气都不带喘的,一鼓作气连续不断地轰炸俞锐耳朵。
说完直接瘫在椅子上,手扶着额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俞锐倒是一脸平静,还在办公室就地取材,给他泡了杯菊花茶,递到他手上还笑着说了句:“人到中年,火气别这么大,容易伤肝。”
陈放没给他气死,一手指了指他,另只手握着杯子一口灌下去,“哐”一声,杯子猛地磕到桌面。
“不行,这手术你不能接。”胳膊一挥,陈放语气不容分说道。
俞锐看着他,表情也严肃起来:“放哥,这手术我必须接。”
“你!!”陈放感觉自己血压都在疾速飙升,两侧脸颊也气得鼓起来,像只憋气的青蛙。
他瞪着俞锐看半天,随后撸起袖子:“那行,你告诉我你有几成把握能让钟鸿川完好无损地从你手术台上下来,三成,两成,还是一成?!”
俞锐看着他没说话。
“不说是吧,我来告诉你,”陈放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冲他拍桌子嚷嚷,“这是脑干肿瘤,而且极有可能是恶性浸润性肿瘤,你就算再厉害,这场手术你连一成把握都没有,我说得有错没错!”
“这要换别的医生,往手术禁忌里一划拉,直接就给拒了,你倒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是火炕你还非得往里跳是吧?!”
“不行,坚决不行。”陈放把头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就算非得手术,也要换人。”
“换谁?”俞锐把他人又给按回到椅子上,直指要害说:“钟老的情况最迟明天就得安排手术,你觉得能换谁?”
“那也不行,脑瘤组的医生又不止你一个,另外两个老专家还是钟鸿川同学,他怎么不找他们去。”陈放想也没想就摆手,“实在不行,让翌安上都可以,反正你不能上。”
“不行,翌哥不能上。”俞锐否决得也很干脆。
“为什么不能,好歹国内唯一的病例是他亲爷爷做的。”说这话时陈放都没过脑子,张口就来。
“诶——”
俞锐被他给逗笑了,抬手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说:“讲讲道理放哥,你这话说出来,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陈放仔细一咂摸,这才回过味儿来。
他自己也觉得理亏,但嘴里还是嘟囔着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俞锐看他气成这样,摇了摇头,叹口气后,他将陈放的椅子掰过来和自己面对面。
“放哥。”俞锐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先礼后兵叫了他一声,而后蹭着鼻子笑了笑,“老实说,你刚说的那些我根本就没想过。”
“你——”
椅子带滚轮的,陈放被他气得差点没蹭一下滑出去,还好俞锐眼快脚也快,一脚踩在椅沿上没让他动。
俞锐又按着他肩不让他起来:“你先听我说完,老大不小了,脾气怎么还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被堵这么句嘴,陈放气得一扭头,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我想的很简单,别说一成,哪怕百分之一的机会,只要患者信任我也愿意让我来手术,这把手术刀我就必须得拿起来,至于其他的,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俞锐接着又说。
陈放猛一转头回来,脸色铁青,指着自己:“是,你伟大你高尚,我小人我算计,行了吧。”
这是真气上头了,什么话都能说。
俞锐叹息一声,把他手给拿下来:“你这话说得,可跟甩我一巴掌没差别啊放哥,我有这么白眼狼儿么?”
都气成土拨鼠了,还能把其中厉害分析得如此透彻,那是只有真在乎的人才会这样。
每个人都有私心,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亲疏远近各有不同,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如此毫无保留,设身处地地为对方考虑。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陈放愤愤地将手抽回去。
俞锐依旧按着他肩膀。
“放哥,你说的那些我都懂,”
沉下一口气后,俞锐诚恳道:“只是你想过没有,假如今天我因为这些原因就拒绝这台手术,同样地,明天我就有可能因为别的任何原因拒绝下一台手术。”
“可你只有继续穿着这身衣服,才能继续拿手术刀,手术是做一台还是一万台,这么简单的算术题你不会吗?”陈放道。
“你说得没错,也许对医生来说是1比1000,甚至1比10000,”俞锐看着他,目光坚定,“但对患者来说只有1和0,我要是放弃了,他的机会就是0.”
见陈放怔愣着,表情似有松动,俞锐接着又说:“一把手术刀能握多久,一名外科医生职业生涯到底有多长,谁都说不清楚,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哪怕明天再也上不了手术台,今天我也得做到问心无愧。”
陈放刚差点被他给绕进去,这会儿回过味儿来才觉不对,立马反驳说:“手术就算必然要做,但不是非得你来做,你少给我偷换概念,咱俩说的就不是一码事。”
关于这一点,俞锐避而不答,他笑了声,最后只说了一句:“放哥,我首先是名医生。”
保守和激进,这是观念上的差异,谁也说服不了谁。
于是吵了半天也没吵出结果,房间内就此陷入沉寂。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笃笃”两声门被扣响,未等里面人应答,顾翌安自行转动门把走进来。
“翌、师兄,你怎么来了?”俞锐开口依然拐了个弯儿,表情有些诧异又有些心虚,“连你也知道了?”
顾翌安看他一眼,眼里的情绪略显复杂。
他点点头还没回话,陈放先把人拽到自己面前,冲俞锐没好气道:“我让他来的,我劝不动你,让你这位师兄来劝。”
陈放起身将椅子让给顾翌安:“来,翌安,这小子犯轴,我说不动还是你来说。”
顾翌安倒没有坐下的意思,他把自己整理一晚上的手术资料放到桌面上,语气平静如常:“这些都是国外同类病例的手术资料,当然,手术视频也有,都在硬盘里,插上电脑就能看。”
“什么意思?”
陈放拿起来翻两页又给放回去,指着俞锐问顾翌安:“你是同意让他手术?还是你打算亲自上场?”
顾翌安没否认,模糊说:“虽然主刀经验我没有,但几年前我在欧洲访学的时候,曾经和一位老教授交流过手术经验,我可以——”
“不行,你不能主刀。”顾翌安话都没说完,俞锐截断他果断表示反对。
陈放也摆手,视线扫过他手上的护腕,说:“不行,你手不是还没好吗?”
“没事,不影响。”顾翌安不甚在意地摇头。
从内心来讲,顾翌安主刀,自然是要比俞锐主刀更好,陈放表情略带纠结:“可是”
“不行,我不同意。”俞锐反对地很干脆,语气笃定且坚持。
陈放没理他,摸着下巴思考说:“如果钟老和钟烨同意的话,倒也——”
“我说了。”俞锐手撑在桌上,逼视二人,再次一字一顿道:“我、不、同、意!”
顾翌安挑眉没说话。
陈放瞪他:“嘿,我就纳闷儿了,要钟老和钟烨都同意,你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他不是八院的医生,也没有国内医师执业资格。”俞锐扔出一个理由。
顾翌安说:“执业资格问题,我可以让张副院长帮忙走特殊通道审批,最晚也不会超过24小时。”
俞锐皱起眉,坚决道:“那也不行。”
不止陈放,这下就连顾翌安也把视线落在他脸上。
六目相对,俞锐深吸一口气,最后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只能扔出一句无赖话:“反正我不同意,这手术我来,别的谁都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给个说服我俩的理由先。”陈放挺起腰问。
俞锐沉默着没说话。
顾翌安盯着他看了片刻,倒没像陈放那样追着不放,反而点点头折中建议说:“我不主刀也可以,不过这台手术你本身也需要助手,既然这样的话,我给你当副刀,主刀医生还是你。”
闻言,另外两人皆是一怔。
一台手术搭进去两人,陈放听到这话,简直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但私心里想,有顾翌安作副刀,再怎么也比俞锐单枪匹马上战场要强。
可没有别的解释,俞锐仍旧不同意。
执拗的劲头起来,他还摇头重复了两遍不行,说完撇着下巴看窗外,像是大学时候那样,身上又冒出他惯常坚硬的刺。
“得,合着这手术就你能做,别人还碰不得了。” 陈放一摆手,简直被他气笑了。
但谁都不是傻子,就算他不说,陈放懂,顾翌安也懂。
无非就是,这台手术的风险,拿他自己所有来赌可以,拿顾翌安一根汗毛来赌都不行。
顾翌安看着他,眉心渐渐蹙起:“如果你有更好的副刀人选,我也可以不参与。”
这话俞锐没法接,摆明了就不可能有。
开玩笑,顾翌安主刀都比他够格,更别说副刀了。
俞锐紧抿着唇不松口。
“俞锐。”顾翌安低声叫他名字,提醒道:“你首先是名医生。”
这话刚俞锐自己还说过,就在顾翌安进门之前,还是热乎的。
顾翌安就这么直接扔回给他,没再说别的。但潜台词他俩心里都清楚,你首先是名医生,至于其他的,无需多做考虑。
俞锐攥紧拳头,抬眸和他对视,顾翌安眼里不再有退让,似乎他来之前就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
就这么看了半天,到底还是俞锐败下阵来,他移开视线,低下头,终究还是不得不妥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晚,周一总是忙得飞起
第22章 托底
绝大部分嗜铬细胞瘤长在肾上腺,仅不足10%的比例长于肾上腺外,原发颅内更是屈指可数。
尤其恶性嗜铬细胞瘤,临床上大多伴有心悸、心律失常,严重者甚至出现休克,正如钟鸿川早上昏倒的情况一样。
不仅如此,更严重的甚至高低血压交替出现,同时还可能伴有其他基础性代谢紊乱。
这样一颗不定时炸弹不仅长在脑子里,还长在俗称生命禁区的脑干位置。
病人下一秒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手术过程中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意外,肿瘤能否完全切除,关颅之前一切都未可知。
正如陈放所说,这是俞锐接下的最大胆的一台手术,好比瞎子摸象,话说得再满,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但不得不说,顾翌安整理出来的资料以及他从国外医生手里要来的手术视频,正好解了俞锐的燃眉之急。
手术最终定在第二天上午。
从麻醉用药,血压控制再到电生理监测,以及术中可能出现的全部情况,在这之前都需要充分讨论且做足准备。
因此,整整一天,顾翌安和俞锐都在跟其他几个科室连续开会制定手术方案,连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办公桌上凑合吃的。
到晚上九点,顾翌安才从会议室出来,抽空给曹俊回了一个电话,沟通他今天缺席的会议内容。
他挂断电话,陈放正好过来。
顾翌安问他:“这么快就忙完了?”
“还行,就一台颈椎微创,三四个小时就完了。”陈放回道。
陈放是神外脊柱中心组的,他下午回西院接了台手术,结束后惦记着这边,家都没回就又来了。
手术结束就来的,晚饭都还没吃,陈放准备叫俞锐一起出去吃点东西,顾翌安拦住他说:“别叫他了,他还在看手术视频,别打扰他。”
从学生时代起,顾翌安和俞锐有一个习惯是相同的,每当他们沉浸在某件事情当中的时候,特别不喜欢被人随便打断思路。
陈放也没勉强,于是拉着顾翌安直奔西苑,随便找了家小饭馆。
西苑是大学城最热闹的地方,各种小吃摊和小餐馆都有。以前大学那会儿,陈放和徐暮常来这片儿吃东西,毕竟当时年轻都喜欢凑热闹。
不过顾翌安恰好相反,他性子冷清喜欢安静,加上课业又重实验又多,基本很少跟他们一起。
这个点难得街上人不多,要按以前基本就是人挤人最热闹的时候,还好遇上考试周,大部分学生都在自习室和图书馆临时抱佛脚。
俩人都是衬衫西裤,走在人群里也好,坐在小饭馆里也好,跟四周穿得花花绿绿的大学生比起来,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再加上年纪上来之后,人也就不爱热闹了,于是三五两下吃完饭,陈放便拉着顾翌安往回走。
穿过北门,沿着校园小道迂回,步行到博士楼大概也要二十分钟。
就当是饭后散步一样,两人都走得很慢,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最近的路,势必会经过医大的情人坡。
夏夜晴空,星星点点,小树林里人影幢幢,到处都是约会的小情侣。
本来陈放不想走这边,但顾翌安非要往这条道上走,搞得他瞻前顾后,一路都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相比之下,顾翌安倒一点没关注这些,他视线逡巡一周,发现原本的海棠林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正值花期,开着粉白花瓣的某种植物。
顾翌安停下步子,立在路边,问陈放这花叫什么名字。
本来陈放是不可能知道这个的,但恰好旁边竖着一块木牌。
小路上没几盏路灯,四周乌漆嘛黑的,陈放弯腰凑过去看一眼,指着上面的字说:“喏,这不写着呢吗,风雨兰。”
“风雨兰”顾翌安念着名字,俯身下去,指尖轻碰在花瓣上,“花语是什么知道吗?”
“花语是什么东西?”陈放摸着脑袋,一头雾水,“嗨,我一粗老爷们儿什么时候了解过这个,你自己用手机查一下不就行了。”
顾翌安起身笑笑:“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
直男的脑回路,并不关心花,只关心明天的手术,甚至连顾翌安莫名的那点反常都没注意到,追着就问顾翌安手术方案,问他到底有几成把握。
顾翌安没说话,淡淡地笑了下。
“不说我也知道,”陈放“嘁”一声,“十赌九输,这样的赌局以我的性子,台我都不会上。”
顾翌安低声说:“我知道。”
穿过情人坡,沿着南湖的主干道一直走,就能回到图书馆。
蓦地,顾翌安突然问出一句:“早上听你说,俞锐身上背着处分,什么处分?”
陈放顿时愣住,连身子都往后撤了一下。他立在原地仔细一回想,好像当时指着俞锐喊的时候,确实说过这么一嘴。
“嗨,”陈放挥了挥胳膊说,“就师弟那倔驴脾气,跟病人家属发生点冲突,背个处分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说这话的时候,陈放的表情还有肢体状态都是松弛的,顾翌安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异样,便没再追问。
既然聊到这里,陈放便摸了摸鼻子,接着问道:“那早上在办公室的话,你全都听到了吧?”
顾翌安依旧悠然地迈着步子,淡淡“嗯”了声。
“我说那话的意思,不是想把你推出去,”陈放并排走到他旁边,伸手抓了下头,“就你俩要真二选一,我真觉得你比师弟更合适”
顾翌安笑了声,摇头打断他:“师兄,你跟我用不着说这些。”
兄弟多年的默契摆在那里,陈放微愣一秒也笑了。
他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你不会多想,不过这事儿搁我心里一天了,要真不解释一句,我今晚都睡不着。”
顾翌安说:“我明白。”
“其实吧,就算师弟不说我也知道,钟老肯定是不想让他那俩老同学担风险,才会找师弟去主刀。”陈放又说。
这事儿,他俩心里都门儿清。
有人的地方就有私心,医学系统里有亲疏之分,也有派系差别,这玩意儿放哪儿都一样,他们学医的同样不能免俗。
“可我觉得很不公平,你知道吗。”陈放走着走着突然说。
顾翌安侧眸看向他。
陈放“啧”一声:“他不在乎自己的职业生涯有多长,可我在乎,我比他在乎。”
“你可能不知道,前几年我在欧洲进修,老师又突然生病,科里呢,又赶上新旧交替,几乎没人能够主持大局,最后都是师弟一个人生扛下来的。”
陈放站在原地长叹一口气。
“那段日子师弟过得有多苦,没人知道,他那性子,也从来不会说这些,反正我记得在我走之前,他还没有经常性胃疼的毛病。”
说到这里,陈放心底涌起一阵酸涩。
顾翌安也低着头沉默,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不停地收紧又松开,重复了好几次,最后才拿出来,安慰般地在陈放肩膀上拍了拍。
这一天下来,陈放的情绪起伏是极大的。
他比顾翌安都还要年长两岁,本来就是个操心的命,生气是真生气,心疼也是真心疼。
话说到这里,顾翌安也不走了,拉着他就近在一张长木椅上坐下,试图让他缓一缓。
长椅正对着医大南湖,四周有风吹着,湖面上波光粼粼闪动着零碎的月光。
陈放坐在椅子上,低低地一声叹息,接着又说:“俞锐这人,我不说你也清楚,表面上看,他性子好像又倔又冷酷,但只有我们这几个跟他熟悉了十多年的才知道,他其实是最心软的那个。”
顾翌安半垂着眼眸,手臂搭在膝盖上,静静地听着。
“我也知道,师弟这人跟你差不多,都是不争不抢也不问世事的性格,吊着一口仙气就能活。”陈放自嘲地笑了声说,“但我不是,我心理阴暗,想得也比你俩要多。”
闻言,顾翌安皱起眉头,出声打断他:“别说这种话,我不爱听,俞锐也不会喜欢听。你们只是观念上的差异,没有对错可言,更没有高下之分。”
陈放笑着摆了下手:“行,我不说这个,说点别的。”
他们坐的位置不在路灯光线范围内,顾翌安微躬着身子,整个人都笼在沉寂的夜色里,像是罩了一层黑色的毛玻璃。
沉默半晌,陈放偏头叫了一声:“翌安。”
这一声挺轻的,他们坐在路边,四周并不安静,夏夜里的虫鸣蛙声,偶尔路过的嬉笑玩闹,什么声儿都有。
可顾翌安还是听见了,像风勾了一下耳朵,顺便落进去的。
顾翌安应声抬眸看着陈放,眸底是黑的,情绪深不见底,陈放也看着他,卸下所有别的表情,陈放脸上现在只剩下平静和认真。
随后,陈放缓声道:“你我都很清楚,这世上穿白大褂的人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把医生当成自己的理想,更多人最认真也不过把它当成一份工作。”
“理想是什么,读书的时候躺在宿舍里,关了灯才会谈理想。”陈放仰靠在椅背上,轻“嗤”一声,“毕业了,工作了,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各种现实的问题接踵而来,时间久了,还有几个人能简简单单地谈理想,人活着首先得吃饭,得活好。”
医生一句话,有时候甚至比审判庭上法官手里那根法槌还管用,肿瘤要不要切怎么切,药开国产的还是进口的,检查要不要做,做到什么程度,医生握着绝对的裁量权。
所以,当医生的有穷的也有富有的,开一次飞刀少则几千,多则几万,下一份医嘱进口药多打几针,无谓的检查多做几次,不妨碍治病救人,同样也能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年,陈放在医院里看着人来人往,也看着人浮浮沉沉,名利诱惑在他们中间并不少见。
陈放对这些感触太深了。
“但师弟向来不屑这些,他每年的各种奖金全都贡献给了那些治不起的病人,不够还得拿自己的工资去贴补。”陈放笑了声,像是感慨也像是自嘲,“可搞笑的是,他做的这些全院上下没一个人知道!”
顾翌安眼底微动,蹙着眉心看向陈放。
陈放扯了扯嘴角,而后解释说,每次科里遇到那些病情危急又治不起病的患者,院里救助金申请不下来,俞锐都会亲自去担保先把人救了,之后再以社会公益基金捐助的名义,自己偷偷承担下去。
医生护士谁没有悲悯之心,谁都不希望患者因为看不起病被迫放弃生存的机会。
但医生这个职业,科里从实习医到主治医收入参差不齐,更别说科里那些本就感性的小护士了,谁能有钱一次次陪着他发善心。
何况大多人上有老下有小,还得养家糊口。
说到底,善良应该是你个人的自由选择,绝不是谁该有的义务,更不该就此让别人无端承受经济上的压力,或是生出任何心理上的负担。
“师弟把这些想得太透彻了,我甚至都无法想象他做这些的时候,大费周章躲躲藏藏,居然就为了不给别的医生护士造成心理压力。”陈放摇着头笑,“如果不是被我无意中知道,他估计连我也会瞒到底。”
顾翌安始终没说话。
陈放口中说出来的这些,让他始料未及,也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消化。
俞锐是个什么样的人,顾翌安比谁都要清楚,他身上有最尖锐的刺,同时也有最柔软的心。
可就算知道,顾翌安心里也没法不动容。
“翌安,我拦着师弟,不是因为不想让他替钟老手术,我只是接受不了这么高的风险。”陈放低头又是一声叹息,“如果真的有个万一,不止八院神外,还有很多病人,他们一样也会失去一名优秀的大夫,你懂吗?”
说到最后,陈放起身站起来,伏在湖边栏杆上,试图让四周的风都往他身上吹,以此缓解胸腔里满溢的情绪。
顾翌安闭了闭眼,原本虚握的双手逐渐扣紧。
再度睁开时,他清冽的眸光扫过陈放的背影,而后起身走到他旁边。
“师兄,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顾翌安低声说道。
陈放一愣,随后摆手:“我可没这意思。”
顾翌安笔直地站着,淡淡地笑了笑。陈放依旧伏在栏杆上,仰头和他对视。
“放心,有我在。”顾翌安眼里是一片深邃的墨色,语气沉缓却带着一股力量,“有我给他托底,你的担心绝不会发生。”
陈放怔了怔,而后笑了。
他直起身,拍了下手上沾染的灰砾:“以前我觉得吧,师弟就是个理想主义者,看什么都用最简单的思维去想,简单得甚至不太像个成年人。”
“那是因为有你护着,也有老师护着,他才能一直这样。”顾翌安一句话道出重点。
人不可能永远简单,尤其是在成年以后。一个人之所以有任性的权利,可以永远保持这份简单,一定是身边有人为他挡住了风雨,筑起了城墙。
“其实一直这样,挺好的。”顾翌安说。
甚至不是挺好的,是很好,特别好,顾翌安在心里想。
他又叫了声放哥,而后在陈放询问的眼神里,道了一句“谢谢。”
一句郑重的,刻在他心底的谢谢。
陈放怔愣两秒,随后一摆手:“不用谢我,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师弟这人骨子里就有种执念,他之所以把身上那件衣服看得如此神圣,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你。”
因为你,他才把这份职业当成自己的毕生理想。
也是因为你,他才把自己全部的时间、精力和感情倾注其中,好像这样,就能与你并肩作战。
这些话,陈放没说,但哪怕不说,顾翌安又如何会不懂。
只是当这些话真真切切落入耳朵里,顾翌安的心情复杂难辨。
除却感动和骄傲,没有心疼吗,怎么可能?
可心疼之外,心里依旧感慨万千,甚至夹杂着他只能依靠别人的只言片语,努力去拼凑俞锐这些年的那份怅然若失和酸涩遗憾。
后来,他们沉默着走回博士楼。
顾翌安已经迈过门口的台阶。
“翌安——”陈放走了几步却又倒了回来,最后叫住他,“其实,时至今日我都没想明白,你俩当初,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逃兵。”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这章写得尤其艰难,一直不是很满意,但又无从下手去改,抱歉啊,只能先这样,也暂时先这样~
另外,关于白海棠的花语,是苦恋,也是寓意他们年少相爱不得不面对的离别。
风雨兰的花语,是纯洁的初恋,是坚韧不屈,执着坚守,求来的圆满。
ps:除此之外,白海棠在全文有很多处出现,尤其尤其重要。
另外预告一下,明天剧情是神外双刀联合手术,估计也不会很早更新,尽量晚上九点以前。
第23章 一场豪赌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逃兵。
就因为陈放临走前扔下的这句话,顾翌安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都还醒着。
本来这个点他就不容易入睡,美国和这边的时差刚好是黑白颠倒的,顾翌安十年没回来,这段时间又辗转好几个城市,不停地开会换酒店赶飞机,忙得脚不沾地,时差到现在都还没调过来。
他手背搭在额间,睁开眼睛,视线落在阳台玻璃门外。
半晌后,顾翌安掀开薄被下床。
校园里一片寂静,只偶尔听见几声蛙叫。
凌晨的杏林路也显得空旷,昏黄的灯影下方,除去偶尔路过的几只小飞蛾,其他也再没别的了。
顾翌安立在阳台,望着远处的杏林苑。
现在这个时间,整栋楼就剩俞锐顶楼的客厅还亮着灯,估计是还在准备明天的手术。
屋里的光线落到外面,映出几棵树的剪影。不用想也知道,那几棵树正是以前俞锐养的白海棠。
那是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俞锐跟只野猴子一样往树上蹿,非说白海棠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要掰几根树枝拿回去种起来。
听到定情信物的时候,顾翌安不禁有些失笑。
他以前曾经听说过海棠花的花语,脑子里当即闪过一个念头。
但下一秒又觉得自己可笑,无从考证的寓意罢了,竟然也会迷信起来。
相比而言,俞锐那时的想法明显简单很多。
只因那棵树见证了他们第一个吻,俞锐便恨不得把整棵树都给搬回家。
要不是顾翌安拦着,他非把那棵树的枝干掰秃了不可。
白海棠品种特殊,并不好养,俞锐当时在宿舍里齐齐整整养了十几盆,好不容易成活几棵,长得却不太好。
俞锐每天盯着都不放心,怕又给养死了,还特意跑到学校后勤处,找负责养护花草的老师傅取经。
好不容易养了一年,才勉强存活三株。
顾翌安还记得,这三株白海棠养了好几年都没开花,一度让他俩都有些遗憾,甚至以为可能是土壤问题,或者嫁接的方式不对,估计是不会开花了。
没想到第一次花开,会是在他们分手的那个夏天。
更没想到的是,白海棠的花语,逃不开的生离死别,竟然真的一语成谶。
顾翌安静默着出神。
夜晚的风越吹越凉,遥遥看过去,露台上树影婆娑,原本不及腰间的海棠树,好像已经能没过头顶了。
何止海棠树,这十年他不在的沉默的时光里,海棠花开了又谢,连人都成长了,变得枝繁叶茂,也变得挺拔傲然。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客厅灯灭,跟着连卧室隐约透出的一点光影也没了,顾翌安才转身回屋。
进来的时候,办公桌上的手机屏幕恰好亮起,显示有新邮件接收。顾翌安拿起来看一眼,简单回复完才又放下。
桌面又是乱的,这两天他既要忙着收集钟老的手术资料,还要忙着筹备临床试验的项目启动会,实在没顾得上收拾。
左右没什么睡意,顾翌安重新分门别类,归整了一下。
收拾到最后,顾翌安眸光轻颤,手悬在半空,视线落在那张脑CT图上。
轻薄的卡片拿在手里,顾翌安重新回到床上,半倚在床头。
屋里只有一盏床头灯亮着,光线微弱泛黄,顾翌安半垂着眼眸,长睫细密掩住了他眼底所有涌动的情绪。
当年走的时候,顾翌安只打包寄走了他自己的东西,和俞锐有关的几乎一件也没带走,节日送过的礼物,包括两人的合照,唯独却带走了这个。
十年里,这张小小的CT一角陪他度过无数个夜晚,也陪着他去了无数个地方,边缘早就已经被磨平褪色。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好像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顾翌安抬起手,指腹在黑白影像上轻柔划过,而后轻缓地阖上眼——
手术开始前,俞锐去找钟烨签字。
例行公事地聊完术中风险和手术方案后,他单刀直入问钟烨:“是你去找的翌哥吧?”
钟烨提笔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名,点头说“是”。
他签完递还给俞锐,俞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钟烨面无表情,俞锐皱着眉,脸上明显透着不悦,连额角旧疤都是紧绷起来的。
钟烨没吱声,抬了抬手,示意他有话就说。
说什么,事到如今,多说也无益,俞锐只是对他的做法不满,但却无可指摘。
冷冷一声轻嗤过后,俞锐皱眉说:“别的不提,但有一点你必须向我保证。”
钟烨依旧一脸平静地看他。
俞锐没管他那张百年不变的冰山脸,直接道出要求:“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场手术的副刀是翌哥,知道的人你也得保证他们不会传出去。”
钟烨嘴角轻动了一下,快到转瞬即逝,让人分辨不出那是笑还是嘲讽什么的:“你怕影响顾翌安的名声?你觉得他在乎这个?”
“你就说答应,还是不答应?”俞锐没空跟他绕弯子。
钟烨盯着他看半晌,而后点了下头。
俩人历来不对付,俞锐没什么别的可说,摘下胸牌去刷感应门。
“等一下—”钟烨叫住他。
俞锐又转头回来。
钟烨语气毫无起伏道:“我答应可以,不过我不做亏本的买卖,所以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俞锐听完就是一声冷笑:“你还真不愧为铁面无私的医务处长。”
钟烨回:“你也可以不答应。”
俞锐下颔线绷紧,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最后沉下口气,道:“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钟烨挑起眉,短促地笑了笑:“看来唯一能让你老实下来的,还真就只有一个顾翌安。”
无视俞锐一脸的不爽,钟烨接着又说:“也没别的,就是提醒你,你想怎么样使性子是你的事,但别牵连到八院,尤其别再出现研讨会跟徐颂行呛声这种事,毕竟不是每一次都刚好有人替你灭火。”
俞锐轻扯嘴角,随即穿过感应门——
脑干位置,是神经外科界公认的“生命禁区”。
四周遍布各种神经血管,同时也涵盖各项功能区,手术风险极高,任何一点极小的失误都可能致残致死。
哪怕只是普通良性肿瘤,只要生长在这个位置,就算是国内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都得掂量掂量手术性价比。
很多神外医生,年过四十甚至整个职业生涯都不一定有机会主刀一台脑干肿瘤切除。
但俞锐自大学实习就跟着周远清,一路从他的副刀做到独立主刀,见识的都是疑难病例和危重症,早在副主任级别时,他就已经开始积累这方面的经验。
可即便有经验,也不是对嗜铬细胞瘤的经验。
单就手术入路而言,他们昨天就讨论了整整大半天,既要避开重要神经血管,又要最大限度保障手术视野,尽可能在手术开始就抢占先机。
俞锐进来时,其他医护成员已经各就各位,顾翌安也在开始备皮画线。
他们都穿的无菌服,带着口罩和手术帽,全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顾翌安看过来的瞬间,俞锐眼里闪过轻微的波动,极不明显,但因为全副武装,眼睛的反应更容易被人捕捉,所以当即便被顾翌安注意到了。
“在想什么?”顾翌安低头画线,声音闷在口罩里。
俞锐笑了声走过去:“在想,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同时站在手术台。”
顾翌安动作微顿,抬眸看他一眼。
曾在大学的时候,他们彼此就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只不过唯独没想过主副刀的身份居然是这般颠倒的。
从器械盘里拿起手术刀,俞锐想要亲自开颅。
“我来吧,”顾翌安伸手阻止,“前面这些工作本就该我来做,手术时间长,你先保存一点体力。”
俞锐伸出去的手还没收回:“你的手可以吗?”
顾翌安只回了他两个字“放心”。
顾翌安复健练习三年,左手灵活度与常人右手无异,不过他并没打算让俞锐知道这件事。
虽然主刀全程,右手必然是不行,但开颅还是可以的。
在场还有洗手护士,巡回护士,麻醉医生,电生理监测师,以及手术二助。
除了电子仪器发出的“嘀嘀”声,其他人全部都在屏息期待。
开玩笑,这可是霍顿医疗中心的神外大佬,就算是开颅,那也不是谁都能现场看到的。
开颅过程很顺利,同样的切皮牵开,顾翌安的手的确很稳,操作也远比普通一助要细致。
硬脑膜被剪开后向下牵拉形成视野区,俞锐冲他点点头,而后坐到椅子上,正式接手。
顾翌安移步站在他右侧,透过目镜,俩人能够看到同样的手术画面。
视野内,小脑上动脉和大脑后动脉分支都有些移位,基本算是把入口堵了。
头顶悬空的显示屏也能看到画面,负责手术麻醉的老教授玩笑道:“这可真是出师不利,昨天就说你们选的这条路太冒险,看看吧,刚进来就告诉你此路不通。”
顾翌安和俞锐倒是面无波动。
术前是做过全脑血管造影的,确定这条手术入路,他们必然已经在事前预判到了这些,同时也想好了解决方案。
更何况,只有从这条路走进去,才能占据最佳手术视野。
“你往后绕一点试试,注意避开最右那条静脉。”顾翌安建议道。
动静脉不能碰,一碰立马就玩完。
俞锐“嗯”了声,手持双极往里探,小心翼翼地清除路障。
然而,下一秒仪器突然黑屏。
立在手术台对面的二助惊呼一声“糟了,是系统故障!”
说完,他连忙跑过去检查设备。
俞锐暂时停下,问了句:“故障能排除吗?”
二助慌里慌张检查好几遍,而后摇头说:“不行,重启也没反应,可能用不了了。”
这下其他人集体傻眼了。
出问题的设备可是术中导航系统,相当于术者的另一只眼睛。
只有通过术中导航开路,才能精准定位肿瘤,否则两眼一抹黑,根本就不可能在脑干位置继续动刀。
“这怎么办?手术还要继续吗?”靠边的小护士怯声问。
“继续?”麻醉老教授笑着说,“这就好比停电了摸黑做手术,你觉得该不该继续?”
“那现在,是要关颅吗?”二助试探地问。
俞锐说:“不用。”
顾翌安道:“别慌。”
两人异口同声,其他人瞬间静默。
顾翌安移开显微镜,看向俞锐,问了句:“相信我么?”
“这还用问?”俞锐眼睛依旧盯在手术视野区,口罩下的嘴角往上轻扯了一下,“比信我自己都信。”
“好。”顾翌安也笑了笑。
他重新凑到目镜前方,说:“那就让我来给你导航试试。”
其他人简直不敢相信,俞锐却毫不犹豫拿起激光刀,随时准备切开脑干。
“真是够疯的。”麻醉老教授说。
“耳蜗前庭位置往左,大概两毫米的位置,从这个地方下去。”顾翌安说。
俞锐照着顾翌安指示的方向缓慢下刀。
组织表面切开后,画面同步在屏幕上方,其他人纷纷抬眼看去。
切口位置狭窄,一左一右又刚好卡着两根血管,事先但凡有一丁点的偏差,后果将不堪设想。
二助一脸震惊:“这也太恐怖了,怎么可能做到?”
俞锐却是毫不意外:“如果你从五岁起,就能把脑部结构图精确到每一条神经血管,再日复一日画上近万幅手稿,你也能做到。”
二助讪讪道:“俞主任开我玩笑呢吧,谁能做到这种程度?”
“别人我不知道,但顾教授可以。”俞锐笑了声说。
闻言,其他人纷纷看向顾翌安。
小护士感慨一声:“顾教授真不愧是顾教授,实在是太厉害了。”
“没你们想得那么夸张,小学课本上有篇课文叫卖油翁,还记得么?”顾翌安轻笑着说,“无他,唯手熟尔罢了。”
脑干切开后,俞锐换上双极,顺利进入肿瘤病灶区,却又发现肿瘤嵌在几条神经血管下面。
“我先用吸引器减瘤,取一个冰冻切片送去病理科活检。”俞锐右手还未摊开,顾翌安已经准备好了,像是根本不用说,就能预判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
病理活检的结果对手术下一步有根本的影响,如果是良性,基于安全性考虑,可以只行次全切,但若是恶性,他们就不得不放手一搏。
刚轻松下来的氛围,却还没持续半小时,病人指征数据立刻又出现变化。
“俞主任,病人右侧肢体数据消失!”负责电生理监测的医生率先开口。
紧接着,患者血压也开始往下掉。
突发意外让手术室氛围再度开始紧张,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纷纷看向俞锐。
俞锐调整显微镜,果断道:“不能再等了,必须现在就切。”
“是全切吗?”二助医生问。
顾翌安和俞锐互看一眼,彼此点点头,而后异口同声道:“全切。”
没有别的语言,甚至连眼神都没对上过几次,手术台上他们总能第一时间达成共识,默契像是浑然天成。
先抽吸再切除,俞锐一抬手,甚至连话都不用说,顾翌安立刻便将剥离子递到他手上。
俞锐已经开始在剥离血管,顾翌安注意着镜下画面,问麻醉科的老教授:“教授,能否先用去甲肾上腺素稳住血压。”
老教授坐在床尾,回话说:“放心,你们都已经走到这步了,我也不可能拉后腿。”
顾翌安冲他点头,以示感谢。
又过片刻,监测仪曲线再次出现变化,电生理医生兴奋地转过身,冲大家说:“肢体数据恢复了。”
俞锐保持姿势没变,问道:“血压如何?”
顾翌安看一眼屏幕:“没事,已经稳定了。”
瘤体减小后,为了不伤及任何神经血管,剥离工作就像打磨一件艺术品,需要慢工出细活,一点点来。
不过好在视野够开阔,接下来的手术过程意外的顺利。
历经十多个小时,肿瘤终于完整切除,术中核磁结果也显示无任何神经血管和脑组织损伤。
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年轻的二助激动得差点没跳起来。
就连一开始不太看好的老教授,最后也说:“好小子,胆大却心细,不愧是周老的亲学生。”
俞锐笑笑没说话。
推开显微镜后,他视线和顾翌安对上,顾翌安眼里带着温和的赞许,还有明显的笑意,冲他点了点头。
最后还有一点收尾工作,顾翌安主动绕到他的位置,说:“剩下的交给我吧。”
如果是以前,这些俞锐一般都是留给副刀刘岑在做。但今天,俞锐保持僵硬的姿势没动,慢慢地摇了摇头。
“怎么?不放心我?”顾翌安挑着眉,眼尾带着浅浅的褶,眼神依旧是柔和的。
他没等俞锐开口,又说:“这是我的工作,你先去病理科看看结果如何。”
肿瘤性质才是最后的关键,俞锐愣了一下,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既然这样,他也没再坚持,迅速起身摘掉手术服,然后直奔病理科。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初稿是有的,但总有很多想修改的地方,所以就你们在看20章的时候,我可能在30章奔跑。
你们在看他俩携手打怪的时候,我在看他们大学谈恋爱,感觉实在有点穿越,(*/ω\*)
而且最近状态有点不太好,写来写去总觉得差点意思。
故事情节和故事走向都是跟随细纲走的,不会有任何变化,只是对一些细节的东西比较不满意。
先这样啦,以后有时间再修吧。
再次感谢阅读的宝(*??▽??*)
第24章 共情
俞锐从手术室出来,连洗手服都没换,一路跑着直奔东院医技楼。
五楼一到,电梯门都还没完全打开,好像连多一秒都等不了,俞锐侧身从门缝里挤出来,疾跑两步迅速来到病理科门口。
“结果还没出来吗?肿瘤良性还是恶性?”俞锐推门就问。
办公室里,除了病理科医生,陈放和钟烨比他还要早来一步。
听见声音,仨人都转身过来,却没人说话,回答他的只有无声的沉默,以及三张面色凝重的脸。
显而易见,肿瘤是恶性的。
手还按在门把上,俞锐整个人都是僵住的,原本的期待像只花瓶摔碎在地上,“砰”地一声,瞬间破灭。
整场手术,钟烨和陈放都在控制间里看着,俞锐是如何操作的,过程又有多曲折,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惜,操作再完美的手术,也改变不了病人最后的结局。
尤其此刻,没有人因为这台堪称国内首例成功的手术,而感到高兴。因为对钟鸿川而言,他的命运早在一开始就写好了。
钟烨离开前,跟俞锐说了句:“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今天为我父亲做的一切。”
陈放也不禁唏嘘,面带遗憾地走过去,拍了拍俞锐的肩膀,安慰道:“别想太多,你该做的都做了,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俞锐仰头闭了闭眼,两只手都攥紧了。
随后,他垂下眼睫歪靠在门上,低低地笑出一声,这声笑里全是自嘲——
顾翌安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
洗完澡拿回手机,第一条信息就是陈放发的:肿瘤恶性,师弟一个人在湖边。
顾翌安曲起指节压了压眉心。
这样的结果,顾翌安其实并不意外,术前检查报告以及钟老晕倒后的各项数据指标,基本就已经预示了这个结果。
但手术操作越成功,对结果的期待必然也就越大,顾翌安完全能够想象俞锐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实验楼和医技楼中间连着花园,穿过花园往右拐,不出百米就能走到湖边。
东院这边住院的患者不多,到了这个点儿,无论是住院大楼,还是花园湖边,扫眼一圈都看不到几个人,显得四周格外空旷安静。
顾翌安看到俞锐的时候,他正曲着双腿坐在一处草地上,身体微躬着面向湖边,旁边横七竖八倒着好几个已经空了的啤酒罐。
他先没过去,就远远地站了会儿。
看着俞锐喝掉手里的啤酒,将易拉罐捏到变形,而后发泄般地抬手一扔,“哐当”一声落进远处的垃圾桶。
手术完成得近乎无可挑剔,末了还独自一人在这里借酒浇愁。
顾翌安心里一声叹息。
正如陈放所说,俞锐是一个极其心软的人。
换做别的医生,可能早就在想怎么发表论文,但俞锐眼里什么都没有,他接这台手术只为救人,知道病检结果后,更是只有共情在病人身上那份无力感和难过。
十步之遥的距离,看着俞锐低首垂眸近乎落寞的侧脸,顾翌安心里涌起一阵无法压抑的酸涩。
他想起小时候,顾景芝曾经告诉过他一句话——
手术刀是冰冷的,可握手术刀的手却不是。
医生这个职业,常常要面临很多的无能为力,随着年资增长,很多人都会下意识让自己变得超然,甚至变得麻木,以便随时能够迎接下一台手术,救治下一位病人。
但也有一些人,甚至是极少数的那些人,他们不愿意割舍这份共情,于是他们的路走得比常人要难,不仅一辈子都在治病救人,也一辈子都在治心,治自己的心。
顾翌安抬脚走过去,脚步声故意放得很轻,但俞锐似乎还是感觉到了,转过身来,斜仰着头往上看。
发现是顾翌安的瞬间,俞锐眼睛轻缓地眨了一下,而后举起手里的啤酒,问:“喝酒吗?翌哥。”
顾翌安立在他旁边,俯视他片刻,随后也和俞锐一样,曲腿坐下。
“不叫我师兄了?”顾翌安冷不丁问出这句。
俞锐酒喝多了还有点懵,反应了足足两秒才笑起来:“称呼而已,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叫什么都行。”
顾翌安微挑眉梢,侧眸过去。
看他眼里已经染上朦胧的醉意,顾翌安于是笑了笑,没打算在这上面跟醉鬼纠缠。
塑料袋里还剩下许多没喝的啤酒,俞锐扒拉出一罐扔给他,又拿起自己的那罐,跟顾翌安轻碰了下杯。
之后谁都没说话。
俞锐没说,顾翌安也没问,他还拿着俞锐递给他的那罐啤酒,贴着手心轻转着,也没看出来有要喝的意思。
俩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视线范围内是一片宁谧的夜色。
今天是满月,天也是透亮的,点点繁星缀着,不见一丝乌云,映在湖面上,像是一面锃亮的镜子倒转了天地。
俞锐依然沉默着喝酒,仰头灌下最后一口,五指发力再次将易拉罐“咔咔”捏到变形,而后抬起胳膊三分命中。
他再要伸手去袋子里拿,顾翌安将自己手里那罐递到他面前:“喝这个吧,太凉的对胃不好。”
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径直就塞到他手里。
俞锐怔了一下,刚才指尖相碰的时候,顾翌安的手一片冰凉,可递到他手里的易拉罐却带着热度,被顾翌安两只手给捂热的。
知道他心情不好,想喝酒所以没拦着,知道他喝完凉的,胃又不好,所以把冰的都给捂热了。
恍然间,俞锐想起海边栈道那瓶冰水,以及徐暮送到他房间的那盒胃药。
顾翌安依旧是那个顾翌安。
俞锐抠开拉环,低低地笑了声。
也许是这杯带着温度的啤酒,突然让俞锐产生了那么一点倾诉的欲望,又或许是曾经有过的默契,让他心里隐隐闪过一丝酸楚。
俞锐将手里那罐啤酒一口喝光,空瓶丢在一边,而后叫了声“翌哥”。
顾翌安应声看向他。
“也没什么,我就突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俞锐牵动嘴角笑了声,“好像是到今天才忽然明白过来,决定一个病人生死的,不是医生手术做得好不好,而是肿瘤病检良性还是恶性。”
说这话的时候,俞锐望着湖面,视线是虚焦的,胳膊依然搭在膝盖上,十指虚握着,拇指关节不停地来回揉搓。
这样的小动作,顾翌安从以前就见过很多次,他甚至都不需要反应和思考,就能感受到俞锐心里那份浓重的无法释放的情绪。
于是,靠近俞锐的那只手不自觉抬起来,最终落在头顶,却又在不足一厘米的地方堪堪停住。
停顿不足两秒,顾翌安长指轻蜷,像是隔空摸了摸俞锐的头。
下一刻,他收回手,淡声问道:“你还记得你当初去医大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俞锐轻怔一秒,说“记得”。
说完,他又笑了声:“那时候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还以为自己真能带给别人希望,让自己没那么多的遗憾。”
顾翌安轻摇了下头,说:“也许从我们的角度看来,这样的结果,多少是遗憾的。但我想,对于钟老而言,他一定会很庆幸自己的选择。”
俞锐抬起头来,看向顾翌安,顾翌安也看着他,眼尾带着浅浅的弧度。
“从生到死,是我们每个人必经的过程,谁都不能幸免。”顾翌安缓声说着。
“一个人生命的意义从不在于寿命的长短,而在于他精神的延伸。钟老在乎的并不是手术的结果,从他决定手术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你已经弥补了他最后的那份遗憾。”
“你是说,嗜铬细胞瘤?”俞锐反应两秒,像是才想起来,“我倒的确把这事儿给忘了,钟老最开始找我的时候,就是希望把肿瘤标本保存下来,留给八院的实验室做研究。”
“你做得很好,俞医生。”顾翌安看着他说。
俩人这么对视,中间相隔不过半只胳膊的距离,俞锐眨着眼睛愣神,他眼底的醉意早就被湖边的冷风吹散了,但此刻多少又感觉有点晕。
也许是因为顾翌安惯常清哑的嗓音,又或者是他说的那些话,带着一抹蛊惑人心的力量。
湖边是有风的,夜风掠过鼻尖,裹挟着四周草木生长的味道,以及一丝极不明显但能瞬间勾动俞锐每一根神经的,独属于顾翌安身上的清淡气息。
俞锐呼吸瞬间一窒,随后猛地将头转开。
他一脸心虚地从前往后撸了两把头发,顾翌安却依旧坦然地看着他,甚至连他眼神里的那点温柔都丝毫不带掩饰。
俞锐轻咳两声,叫他:“翌哥。”
“嗯。”顾翌安淡淡地应下。
“你”俞锐斟酌着用词,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他视线下垂刚好看到顾翌安手上戴的护腕,突然想起来:“对了,我之前去过一次中医院那边”
他话还没说话,突然响起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
顾翌安冲他比了个手势,随后掏出裤兜里的手机。
看清来电号码后,顾翌安直接点了拒接,而后问俞锐:“你刚想说什么?”
俞锐说:“我是说,中医院那边有位很有经验的——”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再好的氛围也没了。
俞锐笑了声说:“要不,你还是先接电话吧,可能是有什么急事。”
可能是怕顾翌安接电话不方便,俞锐说完径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草灰,然后丢下一句“我去看看钟老”,便将满地易拉罐一起顺手给收走了。
手机还在响,顾翌安看着人越走越远,最后皱着眉头按下接听键。
电话接通后,顾翌安开口便是一句干脆利落的:“说。”
“哟,火气怎么这么大!”电话那边是林宿,顾翌安以前的学长,也是他美国那边的室友。
“大半夜的找我有事?”顾翌安语气收了点,但依旧能听出一丝不悦。
显然,这种情绪在顾翌安身上是极其少见的。
林宿随便一咂摸,便开口问道:“大半夜什么意思,听你这口气,我是搅和你什么好事了?”
顾翌安抿起唇角。
默然片刻后,情绪渐渐消散,顾翌安对林宿的问题选择避而不答,又问:“说吧,什么事?”
林宿也没抓着不放,转而说起正事:“你不是跟我说你爸要来吗,我问问什么时候,别刚好跟我出差的时间撞上。”
顾伯琛和秦薇定居在加州,而顾翌安在马里兰,两个地方相隔太远,除了圣诞节,一般也就出差才会去他那里。
上次在海边栈道,顾翌安给顾伯琛打电话的时候,说是要去马里兰呆上大半个月,嫌住酒店麻烦想住他家里去,顾翌安便让他跟林宿联系。
顾翌安简单说了两句,话刚说完就要挂电话。
隔着电波信号,林宿就跟长了一双透视眼似的,冲着电话就喊:“诶,等等,先别急着挂。”
“还有事?”顾翌安又将手机放回耳边。
林宿“啧”一声:“聊聊呗,你都回去这么久了,我还没问你呢,怎么样,见到那头刺猬小师弟了?”
还说呢,人刚才还好好在这里,也不知道是被谁一个电话给杵没的。顾翌安指节抵在眉心,压下那点想骂人的冲动,平静道:“见到了。”
“进展如何?”林宿接着就问。
顾翌安淡声回:“没什么进展。”
林宿“嗞嗞”两声:“不应该啊,他不还住在我那儿,哦不对,是你那”
顾翌安没空给他八卦,径直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25章 质问
钟鸿川手术结束第二天,周远清才辗转得到消息。
这么大的事,陈放和俞锐居然给他瞒了一个密不透风,老教授听说后,大早上气得血压直往上飙,当即便从家里赶去了东院。
钟鸿川还在监护室住着,高龄患者,术后尤其怕感染,周远清就没进去。
他自己身体也不好,前几年一次脑梗过后,腿脚就不方便,此刻站在玻璃窗外,手上还杵着一根手杖。
百叶帘拉了一半,周远清微躬着身子往里瞧,视线正好跟钟鸿川对上。
钟鸿川刚醒不久,头上缠满了白色绷带,护士正在给他鼻饲用药。
看到周远清的瞬间,钟鸿川眼睛轻缓地眨了一下,眼尾晕起浅浅的一点笑意,是让他别担心。
俩人认识都有大半辈子了。
读书时,他们就互为知己,留学回国后,彼此又同在八院共事将近三十年。
看到老伙计就这么躺在病床上,周远清一下没忍住,眼睛瞬间就红了,侧过身缓了好半天才把情绪给压下来。
待平静下来后,他又俯下身去,冲病床上的钟鸿川摆了下手,用口型勉强跟对方讲了几句话,这才拄着手杖缓缓离开。
陈放被老教授骂了一顿,不敢再往跟前凑却又实在不放心,便一个电话打到顾翌安那里。
顾翌安会议结束便立刻赶去东院。
他从病房到病区办公室,来回找了一圈,最后在医院小花园里发现周远清。
正值黄昏日落,周远清端坐在一张长木椅上,两只手搭着手杖,正对着夕阳愣神。
他穿着单薄的中式唐装,脊背微往前躬着,身上像是笼着一层层淡淡的金色余晖,入眼的温度明明是暖色,背影却显得如此单薄且落寞。
十年不见,此刻的周远清老态尽显,已经完全无法和顾翌安记忆里的周远清融合到一起。
顾翌安嘴唇翕动,眼底有一瞬的湿意,靠近的步伐也变得沉重起来。
他走到周远清身前,弯下腰,很轻地叫了一声:“老师。”
顾翌安是背着太阳光站的,以至于周远清抬起眼,看着他的脸像是反应了足足好几秒,才把他给认出来。
“是翌安啊,”周远清慈祥地笑笑,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来,坐老师旁边,陪我看会儿这难得的夕阳美景。”
顾翌安点头说“好”,随后安静地在他旁边坐下。
盛夏的晚霞总是很漂亮的。
日薄西山,太阳慢慢往下降,释放出大片的火红色灼烧周围的云层,而又消散在朦胧的夜色中。
不多时,一场黄昏谢幕。
渐渐地,远处的高楼逐渐亮起霓虹,周远清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很轻,笑意未及眼底就消失了,好像那并不是笑,只不过是一声轻叹。
然后,他说:“你看,这太阳啊,总是会下山的。”
顾翌安心里一酸:“老师”
周远清冲他摆了下手,拄着手杖要起身,顾翌安连忙伸手去扶。
周远清站定后跟他说:“陪我去喝杯茶吧。”
顾翌安依旧扶着他,应了声:“好。”
无论东院还是西院,周远清的办公室一直都是在的。
不仅如此,后勤还交待清洁阿姨每天去打扫,所以推门进去,里面一尘不染,干净整洁,甚至还能闻到一丝安神檀香木的味道。
周远清从柜子里取出整套茶具,还有存放普洱的茶盅。
顾翌安主动坐到沙发正中泡茶的位置,周远清看着他笑笑,倒也没拦着。
热水烧开后,他轻抬下巴,指了指顾翌安左手:“用那只手试试?”
顾翌安右手伸到一半收回来,随后轻笑着点头,换上自己的左手。
从净壶,洗茶,过滤,再到最后的正式冲泡,周远清视线一直落在他手上,人却有些恍惚。
他想起第一次在老师家里见到顾翌安的时候,顾翌安还不过是个小孩儿,六七岁的样子,礼貌又安静。
只是简单几句闲聊,周远清就发现顾翌安身上带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
那时候周远清就笑着对顾景芝说:“老师,我看您家这孩子,可天生就是拿手术刀的好苗子。”
顾景芝当时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对自己的小孙子自然是很了解的。
他未置可否地笑着,冲周远清说:“那我以后就把他交给你,让他认你当老师。”
当时的顾翌安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天,顾景芝看似玩笑般的一句话,其实是师徒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对他后来学医之路的一场托付。
做医生,太感性了不行,过于理性了也不行。
而顾翌安恰好介于两者之间,甚至带着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和超然。
这也是为什么,大学时候周远清就经常跟别人说,顾翌安这双手,天生就是为手术台而生的。
思及此,周远清心里一阵怅然。
直到栗色普洱填满小小的白瓷杯,顾翌安向他奉上第一杯茶,周远清才缓缓回神。
周远清端着茶杯却没喝,另只手抓过顾翌安的右手,撩起衣袖看了眼那骇人的伤口,而后轻拍着他的胳膊,叹声道:“不容易吧,孩子。”
顾翌安微怔片刻,很轻地摇头,只回了三个字“都还好”。
说是这么说,可哪会有这么容易的事啊!
且不说右手永久性损伤需要经历多少次复健才能恢复到如今的程度,单说训练左手的灵活度,硬生生把自己练成左利手,还得远比正常人要更稳更灵活。
这不仅需要极强的耐力跟恒心,需要日以继日地不断练习,甚至还得经历无数次内心的挣扎和彷徨。
单就这一点,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这般程度。
“出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怎么?走远了,眼里就没我这个老师了?要不是你父亲告诉我,我到现在都还被你蒙在鼓里。”他看着顾翌安,语气带着些许的愠怒,可眼里又透着无尽的心疼。
顾翌安握住他的手,语气轻缓而诚恳:“老师哪儿的话,说了还得让您惦记,更何况都已经过去了。”
“你这孩子”周远清重重地叹气,心疼归心疼,骄傲也是真的骄傲。
除去叹惋,他看向顾翌安的眼里,更多的依然是赞许。
顾景芝的嫡亲孙,他的亲学生,从来就不曾让他们失望。
周远清笑着,喝下手里那杯茶后,缓声又道:“不过,这倒未必是件坏事,有一段实验室的经历,长远来讲,对你始终还是有好处的。”
“嗯,跟着徐老的确能学到很多。”顾翌安又重新给他续上一杯。
热茶氤氲着热气,周远清捏着茶杯轻呼一口气。
“他原本也是临床出身,这些年的科研成果我也都看了,”周远清淡笑着说,“虽说方向在基础科研,但落脚点还是围绕在临床亟需解决的难题上,跟那些脱离实际问题,纯粹纸上谈兵的学究派不一样。”
顾翌安放下茶壶,抬眸看向周远清,试探说:“其实,徐老也看过老师这些年发表的论文,而且我们实验室主导的好几个项目,都参考了老师你提出的观点。”
周远清笑着没接话。
看这边办公室有人,病区护士长从小食堂带了两份营养餐过来,顾翌安于是收拾好茶桌,就坐在沙发上陪着周远清简单吃了一餐晚饭。
饭后,俩人又聊了会儿最近的工作。
提起俞锐,周远清笑容里有无奈也有认可:“他那性子你还不清楚,也算是磨出来的,刚开始那几年一样是个风风火火的急脾气,现在倒是跟你越来越像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周远清冲外面人喊了句:“进来。”
俞锐推开门,先是叫了声“老师”。有周远清在,看向顾翌安的时候,他还是老老实实叫的师兄。
顾翌安点头“嗯”了声。
“来得正好,刚还在说你呢。”周远清冲他招手。
“说我什么,坏话吗?”俞锐笑着走进来,坐到周远清对面的沙发上。
周远清抬眉,瞪他一眼:“你当还能有你什么好话说呢?”
虽说钟鸿川的手术无论从哪个角度,俞锐做得都无可指摘,但先斩后奏这件事,老教授可没这么快原谅他。
俞锐也是自知理亏,手术台上刚下来便直奔东院,赶着过来负荆请罪的。
顾翌安依旧在泡茶,茶叶泡过两遍之后,茶汤从栗色变成琥珀色。
他给俞锐倒了一杯,问他吃过饭没有。
俞锐卷着衣袖,说“吃过了”。
顾翌安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手术帽刚摘不久,俞锐额头连着两边太阳穴仍留有一道明显的压痕,对上他刚说的话,就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手术台上吃的?”顾翌安清洗着茶杯,语气淡淡直接就问。
周远清一听,说他肯定又没好好吃饭。老教授原本还带着气,这下也气不起来了。
俞锐胃病的事,周远清是知道的。
本来这些年,他就把俞锐当做接班人在培养,尤其生病半退后,脑瘤组就是俞锐一个人在负责。不仅如此,急重症那边经常也得靠俞锐撑着。
工作强度高,压力也大,再年轻的身体也扛不住,作为老师怎么可能不心疼。
但俩人都一本正经盯着他吃没吃饭这件事,倒把俞锐给弄不自在了。
他放下茶杯,笑笑说:“这有什么好瞒的,我真吃过了两位,手术前吃的。”
即便听他这么说,老教授还是忍不住又嘱咐了几句,让他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小心以后落下病根。
俞锐连连点头,应得倒是干脆痛快。
这么一场关于吃没吃饭的质问,倒是把他瞒天过海,偷摸就给钟老手术的事给揭过去了,俞锐想想都觉得有些好笑。
周远清也没坐多久,小外孙女睡得早,家里也没别人,他还得回家给孩子讲睡前故事,没过一会儿便说要走。
俞锐是开车过来的,本想直接送他回去,老教授却不愿意,说太折腾了,他打个车十分钟就能到,俞锐开车来回一趟能赌半小时。
仨人一路走到医院大门口,周远清突然想起来,问顾翌安说:“试验点的研究组成员定下了吗?”
顾翌安说:“今天刚开会讨论了,人选还没完全确定。”
周远清点头说:“肿瘤内科的话,苏主任肯定是最合适的。”
说完,他又抬起手杖指着俞锐:“神外脑瘤组这边,就你去,刚好趁这次机会跟你师兄多学学,磨磨你的性子。”
俞锐没应声。
“怎么?你还不乐意?”周远清看俞锐没说话,横他一眼,“翅膀硬了是吧,手术敢自己上了,我的话也都不听了?”
不乐意肯定不至于,尴尬和不自在却是免不了,没应也不是他不乐意,而是怕顾翌安不乐意。
俞锐赶紧求饶:“您这哪儿跟哪儿啊,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您老就劈头盖脸冲我来了。”
预约的出租车还没来,他们就站在路边等着,周远清继续说:“翌安在霍顿呆了这么多年,又去欧洲好几个大医院交流过,无论是积累的经验,还是见过的疑难病例,都远在你之上。”
这是毋庸置疑的,俞锐心里也很清楚。
毕业到现在,俞锐的性子虽然有所收敛,但骨子里终究还是乖张执拗的。
这也是为什么,周远清到现在还挂职神外主任,始终不肯放心交给他的原因。
周远清看他一眼,叹声说:“这些年,院里给你申请了多少次机会,让你去霍顿那边交流学习,你偏不肯去”
周远清这句话让俞锐瞬间头皮一紧,没等老教授说完,俞锐立马接话说:“行行行,我全听您老安排。”
刚好车到了,俞锐立马上前拉开车门,冲司机师傅报完地址,又跟周远清说:“等会儿给您打电话记得接啊,我好确认你到家没。”
“放心吧。”周远清冲两人摆摆手,车子随即启动,而后很快便没入车流。
人才刚走,俞锐步子还没退回来,右手便被身后的顾翌安拽着用力一拉。
“为什么不肯去?”俩人迎面站着,顾翌安握着他手腕,视线直直地盯着他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俞锐心里一阵苦笑。
他往后抻了下胳膊,想要把手抽出来,顾翌安却加重了力道,将人扣在身前不让动。
俞锐蹙了蹙眉,脚后跟开始往后退。
顾翌安眼神渐渐变得冷硬起来,依旧不松手,甚至步步逼近,再次质问道:“为什么不肯去霍顿?因为我?不想见到我是吗?”
八院和霍顿医疗中心一直都是有合作的,每隔两年就会有一批医生外派到霍顿那边交流学习。
十年里,八院公派出去的医生不少,神经外科也有许多。
顾翌安等着盼着,每次听说八院有人要来,他便急匆匆赶去追问人员名单,却始终没等到过俞锐的名字出现,哪怕一次。
“说!为什么不肯去?”顾翌安身上带着明显的怒意,哪怕是以前,他也极少这么生气。
单就顾翌安释放出的气场便压得俞锐连连后退,可他退一步,顾翌安就进一步,丝毫不打算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
俞锐眉心再次蹙起。
“不是”俞锐动了动嘴唇,而后侧开视线,试图躲避顾翌安灼热的视线。
“不是什么?”顾翌安将他抵在路边一根树干上,和他鞋尖相抵,“什么不是?”
距离近得可怕,顾翌安沉声再问:“所以,你为什么不肯去?”
既然退无可退,也避无可避,俞锐于是深吸一口气,放弃挣扎般沉下肩:“不是不想见你,是医院这边太忙了,我实在是走不开”
然而,这句解释并没有说完。
“俞锐。”顾翌安低声打断他。
俞锐双手攥紧,沉默地对峙片刻,他抬起眼。
视线相碰,顾翌安眼里此时除了怒意,又多了许多浓重的情绪,眉宇是蹙起来的,本就清冷的五官,现在只剩下冷,而且冷得可怕。
倏地,顾翌安松开他的手,往后退开两步。
被顾翌安掐出道道指痕的手腕还悬在半空,俞锐却感觉像是一脚踩空,有种跌落悬崖的失重感。
而后,低沉清哑的嗓音顺着夜风扑到他耳边。
俞锐听见顾翌安说:“以前你宁愿不解释,不说话,也不会说假话。”
说话间,他抬眼去看顾翌安,顾翌安也盯着他。
话音刚落,顾翌安便轻扯嘴角,笑出一声嘲讽,“看来是我想错了,十年不见,我是真的不认识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生气的翌哥,气场两米八,谁能招架得住。哈哈~
感情线在推的,会纠结一下,也就这两三章吧,后面就很轻松愉快啦~
另外,中秋快乐,记得吃月饼(^U^)ノ~YO
第26章 风骨
夏末的天气说翻脸就翻脸。
电闪雷鸣过后,一场暴雨倾盆而下,薄朦朦的雾气从地面蒸腾起来,带着湿热几乎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午间从门诊楼回来,俞锐没带伞,直接从门诊楼跑向住院部。
他捋着头发稍挂着的雨珠,刚进电梯便碰上肿瘤内科苏主任,还有站在他旁边依旧穿着平整熨帖的白衬衣,面容却冷峻不带一丝温度的顾翌安。
“下这么大雨,俞主任怎么也不带把伞啊。”苏主任先开口打了声招呼。
俞锐按下电梯按钮,笑了笑说:“一上午都在接诊看片子,没注意到下雨,下楼了又懒得折回去拿,左右就几步路,淋点雨也没事。”
电梯墙面锃亮得像面镜子,顾翌安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雨势太大,即便跑得再快,俞锐身上也沾染了潮气,白大褂上都是一片片的水迹,连头发都湿成了一缕一缕的。
那天一场争执过后,除去工作接触,顾翌安私底下几乎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连偶尔遇上都没正眼看过他。
此刻视线撞上,俞锐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虚。
“你们去吃饭吗?”他主动岔开话题问。
顾翌安收回视线没说话,苏主任瞅着两人不太对劲,主动接话道:“哦,对,我刚和顾教授开完会,正好遇上饭点儿,准备去食堂吃点午饭接着聊。”
正好电梯楼层到了,顾翌安长腿阔步先迈出去,苏主任落在后面又问了一句:“俞主任要一起吗?”
俞锐目光落在前方那道背影身上,摇头道:“我先回趟办公室,你们去吧。”
休息时间,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人,都去吃饭了。
换掉衣服,俞锐立在走廊尽头发呆,窗外依旧是乌云蔽日,雷鸣声不断,破天气跟心情一样阴郁。
苏晏过来找他,手上拿着会诊单。
看见俞锐第一眼,苏晏便问他:“你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
“有吗?”俞锐凑近身前的玻璃窗,左右看了眼自己的脸,的确有些苍白。
走廊两面都是白墙,外面黑沉沉的氛围将头顶的冷白光对比得十分明显。
“可能是光线的原因吧。”俞锐不甚在意地说。
“没事就行。”苏晏是俞锐大学时的室友,也是八院普外科的大夫,性格安静话不多。
送完会诊单,苏晏想起来又跟他说:“之前你让我约的那位中医院的老教授,下周好像有时间,你要去吗?”
俞锐愣了一下,然后说:“可能暂时不去了。”
他转过身,看着苏晏又道:“对了,我听说他有一种独家配制的药贴,敷在手上可以治腱鞘炎的,据说效果很好,你能帮我问问吗?”
苏晏视线下撇,顺着就往他手上瞧:“你手不舒服?”
“不是,”俞锐活动手腕,摆了摆手,“我帮别人问的。”
苏晏点点头:“行,我回头帮你问问,方便的话到时候直接让那边给你寄过来。”
俞锐说:“谢了。”
没聊两句,苏晏便要走,俞锐突然想起赵东留给他的东西,于是走回办公室拎着两个盒子出来递给他。
东西看一眼就知道谁给的,苏晏没接,还蹙了蹙眉。
“拿着吧,人大老远从国外背回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俞锐将东西塞他手上。
苏晏能拒绝赵东,却没办法拒绝俞锐,只能僵着手说:“以后别再帮他转交这些了,没必要锐哥。”
“真要绝交?”俞锐挑眉看着他,“这都小两年了吧,你还不打算原谅他?”
苏晏抿着唇不说话。
“你俩的事”俞锐叹口气。
其实,俞锐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自己都一团乱麻,根本也劝不了谁,何况苏晏和赵东的矛盾也不是他一两句话能劝的。
“嗨,算了,”俞锐一摆手,“你别有压力,也别想太多,我就是这么一说。”
苏晏抬起眼看他,最后道了声:“谢谢锐哥。”——
雷雨断断续续下了大半天,到下班前,天渐渐开始放晴。
俞锐从医院出来,直接开车去了东院。
最近这段日子,每晚下班不管是留医院值班,还是回杏林苑,俞锐都会独自开车先去看眼钟鸿川。
不幸中的万幸,钟鸿川术后恢复得很不错,既没出现感染,也没出现任何术后并发症。
肿瘤切除很干净,尽管阻止不了再生和转移,但至少在肿瘤复发之前,钟鸿川还能过上一段平静安详的日子。
小半个月过去,人早已经转回普通病房了,俞锐到的时候,钟鸿川半靠在病床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正翻动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俞锐站在床尾查看病历记录,顺眼瞄了一下,问:“在看什么?”
钟鸿川摘掉老花镜,将相册推到他面前说:“在看以前的照片,前两天做梦突然梦见钟烨他母亲,我就让他帮我把这本老相册带过来了。”
钟烨的母亲去世很多年了,俞锐并没有见过,但光是从照片里看,便能感觉到那是一位温婉可人的女子。
“漂亮吧?”钟鸿川指着一张照片说,“她可是咱们医大当年的校花,喜欢她的人可多了。”
“那您可真有福气。”俞锐翻着照片笑笑说。
“我当然有福气,能娶到她,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钟鸿川视线落在照片里的倩影上,拇指轻柔地摩挲着那张脸。
“可她的福气太少了,连看着钟烨长大的机会都没有。”说完,钟鸿川仰头闭了闭眼。
“伯母是因为生病走的么?”俞锐谨慎问道。
“不是。”钟鸿川轻摇了摇头,“是在生钟烨的时候,突发羊水栓塞,没救过来。”
俞锐愣了愣,这他倒真不知道。
羊水栓塞是孕妇分娩过程中极其严重的并发症,病情凶险难以预料,且一旦出现,病死率极高。
也就是说,钟烨自出生起就失去了母亲去,钟鸿川之后也并未再娶,而是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
母爱缺失,父亲事业心又重。
“难怪钟烨他”俞锐话说一半,感觉不太好,没再说下去。
钟鸿川阖上相册,冲他笑笑:“钟烨这孩子,脾气是怪了点,本性却不坏。”
“我知道。”俞锐点头表示认可。
尽管俩人平时不对付,但并不妨碍俞锐认可钟烨的做事态度以及专业能力。
何况八院上下,没有谁能比钟烨更适合管理医务处。
“你知道,但你俩性格却合不来。”钟鸿川笑着指了指他说。
他看一眼窗外,跟俞锐说:“外面天气这么好,推我出去走走吧。”
俞锐应了声“好”,随即将轮椅拿过来,把人扶到上面。
神经外科的手术,术中不可避免会累及到一些大脑神经血管或组织,很多患者都会在术后产生一过性的反应,比如失语、震颤、或者失聪、失明。
钟鸿川的腿一开始震颤得厉害,后面渐渐好转,现在虽然得坐轮椅,但已经算是好多了,过段时间基本就能恢复如前。
从电梯出来,俞锐推着他去花园。
雨后初晴的好天气,夕阳正好,入目是一片很美的粉蓝色天空,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云雾。
“还是外面舒服,”钟鸿川深吸一口气:“原本就没几天日子可活了,还老在屋子里闷着,鼻子里全都是消毒水的味儿。”
俞锐反驳道:“这是什么话,您老当益壮,肯定能长命百岁。”
钟鸿川摆摆手:“长命百岁就不想了,反正我现在啊,多出来的每一天都算是你给我挣来的,哪怕明天两腿一蹬就死了,那我也不吃亏。”
俞锐皱了皱眉:“什么死不死的,您能别老说这种丧气话吗?”
“怎么?不爱听?”钟鸿川扭头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可避讳的,你是医生,面对病患死亡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何况,以前我的老师就跟我说,死是归属,是生的故乡,那时候我还不太懂,不过现在倒是能理解了。”
俞锐沉默着没吭声。
花园往左下去,沿着南湖有一条弧形绿道,路面是软橡胶做的,为了方便这片儿的居民在傍晚时跑步,所以走起来很软,轮椅也不会产生任何抖动。
俞锐推着钟鸿川在湖边走了会儿,之后坐在一张长木椅上,和他并排而立。
俩人看着夕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因为生病,钟鸿川说话难免虚弱,但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
“听说,你家里还种着白海棠?”钟鸿川冷不丁问一句。
俞锐讶异两秒,点头说是。
“改天能不能送我几根树枝,等出院了,我也想在家里种一棵试试,”钟鸿川偏头看着他,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钟烨他母亲很喜欢。”
俞锐怔愣一瞬,毫不犹豫地说“好”。
聊天里不免提及肿瘤,提及那场手术,对此,俞锐始终带着遗憾和抱歉。
但钟鸿川却笑着摇头,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人啊,这辈子一路加加减减,有得到也有失去,最后回头看,得到和失去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界限。”
俞锐还没想明白什么意思,钟鸿川却转头望着他,忽然说:“臭小子,老头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嘱托虽未出口,但眼里的诚恳和郑重,让俞锐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头道:“您说,但我所能,一定尽力。”
“没这么夸张,”钟鸿川表情渐渐松弛下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我就是想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能不能试着跟钟烨交个朋友。”
俞锐面露一丝惊讶。
“很为难吗?”钟鸿川问他。
俞锐摇头:“不是,只是有些意外。”
钟鸿川随即笑了笑:“钟烨这孩子我知道,他只是表面上看起来不近人情,实际上随了他母亲,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就是不爱表达,也不多话,所以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个关系亲近的同学或者朋友。”
钟鸿川说话速度放得很慢,言语中既有不舍,又有担忧。
“我就是担心自己走了以后,这孩子孤孤单单的,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明白。”俞锐打断他,手搭上钟鸿川的肩膀,轻按了两下,示意对方放心。
钟鸿川也握上他的手,轻缓地点了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他们这个位置和医大图书馆,刚好处于弧形的两端,于是抬眼过去,便能看到那座双子塔楼,以及垂直于杏林路的另一条沿湖主干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赌这一场么?”钟鸿川问。
“知道。”俞锐说,“您是为了临床研究,也是为了留给以后的病人更多生存机会。”
钟鸿川却摆手笑了:“我没你想得那么伟大。”
似是感慨,又似是缅怀,钟鸿川和那条路隔湖相望,淡声说:“做医生这辈子,我没想过别的,唯一希望的就是,配得上作为顾景芝的亲学生。”
俞锐目光微动。
他原本躬身坐着,双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这会儿腰都直起来了,眼皮往上抬,也跟着钟鸿川,远远地望过去。
医大沿湖的杏林苍翠茂盛,教学楼标志性的白墙红瓦,高高低低,便都隐没在这成片的绿意之中。
顾景芝——
那是何等明亮耀眼的人物,他不仅将毕生精力全都奉献给了医学事业,辞世后又将遗体捐献给医大,连最后的骨灰都种在了医大杏林之下。
因为生性低调,去世后甚至留下遗愿,不许追悼,不许刻碑立传,离开时化作孑然一捧黄土,却依旧不让透露自己最后的踪迹。
即便是家人也从不清楚,到底哪棵树下埋葬着这位老人。
很久以前,他曾经问过顾翌安,为什么顾景芝会这么要求,顾翌安说,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有幸,能被人记住的话,我想爷爷他宁愿被人记得的,始终是他对医学的那份赤诚和热爱。”
也正因如此,毫无踪迹可循的顾景芝,最终还是将墓碑竖在了后辈学子的心中。
所以,无论是杏林路,亦或是杏林苑,皆取自杏林春满,风骨长青之意。
同时,为了感怀顾景芝生平对医大和八院的付出,医大也将校园沿湖的主干道命名为景芝路。
想到这里,想到钟鸿川所说的话,俞锐很难不动容。
有些人毕生坚守,
还有些人至死热爱。
而这份风骨,便是从顾景芝身上,一代代延续下来的。
所以,即便早已去世多年,即便属于那个时代的传奇渐渐不再被人提起,可对于绝大部分医大学子而言,依旧能在听到顾景芝这三个字的时候肃然起敬。
没再说话,钟鸿川始终望着湖对面,除去病中虚弱,他的脸上只剩下平静。
沉默了许久,久到日落西山,夜色渐晚。
钟鸿川才又开口:“我完成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使命,可以了无遗憾地去见老师,去见钟烨的母亲了。”
“不仅如此,俞锐,”他转头对着俞锐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满足,也带着安详,“你还给了我一段健康平静的时间,让我有机会重新当一回合格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我最喜欢的一小节。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里的老人,尤其是全文不出场但始终无处不在的顾景芝。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爷爷,才会有后来朗月清风般的顾翌安。
从顾景芝到周远清钟鸿川,再到俞锐顾翌安,有传承更有坚守。
刚好遇上教师节,感觉这章发得刚刚好,嘻嘻,感谢阅读的小伙伴(#^.^#)
第27章 冰点
大早上,侯亮亮敲开办公室门来找俞锐签字,刚进来他就发现,他偶像正对着办公桌上一大袋东西发呆。
袋子里装的是治疗腱鞘炎的中药贴,是俞锐前几天拜托苏晏找中医院的老教授拿的,本来是想给顾翌安的。
俞锐捏着眉心正头疼怎么送出去,侯亮亮进来便问:“这是什么?”
侯亮亮凑近扒开袋子,看清药包上的字迹后,他惊讶道:“中药贴?俞哥你哪儿不舒服吗?”
随口回了句“没有”,俞锐将袋子系好塞进桌面下方的矮柜里,问他:“找我有事?”
侯亮亮将病历夹递上去,俞锐看两眼,一笔签完递回给他。
临出门前,侯亮亮提醒道:“对了俞哥,放哥让我告诉你,今天是COT103的项目启动会,十点钟开始,在行政三楼大会议室,你别忘了。”
桌面上摆着台历,今天的日期被特殊批注过了,俞锐自然不会忘。
他视线轻瞥过去,应下一声:“知道了。”
项目启动会是临床试验项目实施前的必经程序。除研究组成员外,院方核心管理层,申办方药企负责人,甚至药监局代表都得出席。
COT103项目已经进展到临床Ⅲ期,可以普遍适用于大部分恶性脑胶质瘤患者。
不过,由于前两期的临床试验国内并未同步参与,治疗效果对于国内病患而言到底如何,依旧充满了不确定性。
为了获取最准确的治疗数据,且制定出适合国内患者的剂量方案,顾翌安和申办方最早就根据国内地域和人群特点,同步在西南、东北、南方以及北方好几家大型三甲医院组建了Ⅲ期试验点。
事实上,八院的进度是遥遥落后的,其他几个试验点都已经基本完成受试者筛选,这边才刚把研究组搭建起来。
因此,这段时间研究组的大会小会不断,顾翌安作为项目PI忙得脚不沾地,不仅要远程处理外省几个试验点反馈过来的问题,还得追赶八院这边落后别人的工作。
启动会只是序章,作为脑瘤组的负责人,俞锐紧接着就得配合肿瘤内科,迅速从上万名恶性脑瘤患者中筛选出合格的受试者。
临床Ⅲ期项目对受试者数量需求更高,且入组标准严格。
从年龄到性别,从病灶特点、病理特征再到影像报告,包括预计生存期以及个人意愿,所有病患都得经过研究组成员逐一讨论通过才能最终入组。
前前后后忙碌了两周,这项工作才算是基本完成。
最后一场讨论会后,俞锐先是坐在会议室里没走,等其他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顾翌安和曹俊,他才带上自己早早准备好的文件,缓缓起身过去。
“翌哥,曹教授,”俞锐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病历资料,“我想问一下,这位病人有没有机会加入COT103项目。”
顾翌安没接,他左右两边摞着一堆病历资料,手上还翻着厚厚地一本,视线都没抬起来过:“刚开会的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讨论?”
俞锐嘴巴动了动,一时没说话。
哪怕最近他俩每天都在一起开会工作,但俩人之间的相处可以说是陡转直下,关系几乎降到冰点。
俞锐握着资料,手还悬在半空。
一个埋头没打算伸手接,另一个僵着胳膊不出声,可也没打算将手撤回去。
曹俊见状连忙打圆场,接过来拿在手上:“也没事,我先看一眼吧,反正人选不也还没最终确认嘛。”
俞锐这才将手收回,冲曹俊道了声“谢谢”。
两周内看了成千上万份病历,入组标准和排除标准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只消扫一眼,便能判断行或不行。
但俞锐既然单独拿出来,曹俊不明来意,多少还是加了份仔细和小心。
他来回翻着CT报告,还有病人的血检生化结果,入院以来的病程记录,最后实在忍不住皱起眉。
“俞主任,这个病人”曹俊将视线抬起来,重新看向俞锐,语气很是委婉,“好像不太符合入组标准。”
俞锐沉默着点点头。
的确是不适合,这点俞锐自然很清楚,不然他也不可能等到这时候才单独拿出来。
闻言,顾翌安翻页的动作戛然顿住,他抬起眼皮看了俞锐一眼,而后向曹俊摊手要资料:“给我看看。”
再看一眼,结果也是一样的。
顾翌安甚至还说:“病人做过心脏移植手术,单从他半年前的心肺CT来看,心脏已经出现衰竭,即便没有这颗脑部肿瘤,他的情况也没办法撑太久。”
器官移植后出现衰竭,这是最关键的一点,而且是列在受试者排除标准第一条的,顾翌安这么说出来,无异于是在提醒他,这件事毫无可能。
俞锐抿了下唇,回说:“我知道。”
他站在桌边没动,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忍不住出言争取:“其实,我是想问,能不能把他安排到对照组?”
加入临床试验的受试者,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使用COT103疫苗,有部分患者会被分配到对照组,使用并无任何治疗效果的安慰剂,以便获得数据对比。
而且,这次的临床试验是单盲试验,也就是说研究组成员可以很清晰知道对照组和治疗组成员情况,但患者本人却并不清楚自己注射的药物到底是COT103疫苗,还是安慰剂。
的确,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从实验数据看来,哪怕只是注射安慰剂,加入过对照组的病患往往都会比其他癌症晚期的患者萌生出更强的求生意志力,同时也会让病人家属感觉到一丝希望,甚至获得更长的生存期。
但这种希望,比海市蜃楼还要虚幻,一旦被戳破,病人甚至会比患癌初期还要绝望。
所以,俞锐那句话说完,顾翌安眉心几乎是立刻蹙起来的,否决得也很干脆:“不行,这不符合规定。”
他将病历资料放回桌上,曲起的指节扣在上面:“而且以他的情况,病情随时都会恶化,你这么做毫无意义。”
俞锐半垂眼眸,视线落在病人姓名栏上,默然片刻,最终还是将病历拿了回去。
他走到门口,顾翌安叫住他,忍不住出言提醒:“俞锐,过度共情,是外科医生的大忌。”
俞锐门拉到一半顿住,背对顾翌安回道:“知道了,谢谢翌哥。”
说完,便抬脚走出了会议室。
等人走后,曹俊叹息一声说:“俞主任好像格外在意这个病人,我看病历上,光这五年里,他就主刀了这位病人三次手术。”
“而且,我看那病人心脏移植好像是在三十五年前,”曹俊边说边像是才反应过来,满脸写着惊讶,“哇,心脏移植还能存活这么多年的,这种病例应该极其少见了吧。”
顾翌安闻言一怔,低声自语:“三十五年前的确很少见”
会议室出来,俞锐靠着走廊扶手站了会儿。
陈放正好路过,跟他说晚上科里聚餐,别忘了。
说半天,俞锐一点反应都没给,陈放伸手在他眼前搓出个响指:“不是,跟你说话呢,大白天你发什么呆啊?”
“嗯?”俞锐倏忽间回神,“没有,就有点累。”
他站直身子,指节抵在眉心压了压,同时也将心底刚才冒出头的那抹情绪平复下去。
陈放古怪地看着他,目光上下将俞锐打量了好几遍。
尤其看他一脸沉重,再回想起这段时间顾翌安和他都奇奇怪怪的。
于是下一秒,已婚中年男人便开始操心起来:“不是,你俩最近什么情况?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闹僵了?”
俞锐一怔,含糊道:“没什么,就有点误会。”
“嘁——,不爱说拉倒,当我爱操这份儿心一样,”陈放看他又装闷葫芦,抬手一挥,“别忘了晚上科里聚餐。”
聚餐是陈放上周就定下的,特意挑的周五下班。
一方面是庆祝研究组的阶段性工作基本完成。
另方面,顾翌安回国当天,陈放就承诺了一场接风宴,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还没兑现,也实在说不过去。
医院工作忙碌而乏味,好不容易听说有聚餐,科里同事全都美滋滋地等下班,结果还没到下班,神外办公区便突发一场意外。
起因是某位病人家属,突然带着两大桶油漆到办公室,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往人身上泼,边泼还边骂骂咧咧,嚷嚷着要让他们还钱。
陈放当时在手术,俞锐门诊出到一半,紧急被叫了回来处理纠纷。
综合区办公室当时就侯亮亮和主治医师刘岑在,俩人都被泼了满满一身油漆,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狼狈。
顾翌安和曹俊正好在神外病区对受试者进行查体确认。
闻讯赶来时,乍一看,还以为他俩是搞行为艺术的街头画家。
俩人的白大褂和脸上胳膊上,全是花花绿绿的油漆,很多甚至已经干成一块一块,凝在皮肤上,连抠都抠不下来。
曹俊当即傻眼:“临床果然是个高危职业,之前在国外就老看到伤医新闻,没想到还能亲眼瞧见一次。”
办公室里,清洁阿姨拧着拖把还在清理油漆,其他医护人员已经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
闹事家属也被带去医务处,俞锐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被叫了过去。
侯亮亮拿着一面小镜子,用纸巾擦半天也没把他脸给擦干净。
顾翌安掏出一包湿纸巾给他:“用这个吧,实在不行,用毛巾和热水试试。”
侯亮亮眉毛和眼皮上都是油漆,连睁眼都费劲。
他接在手里道了声“谢谢”。
胡乱擦了几下后,侯亮亮努力地撑起眼皮,苦笑说:“我其实还好,岑哥比较惨,他那身衣服可是手工定制,估计整个都得报废。”
刘岑的白大褂已经脱了,即便是这样,他身上的衬衣和西裤也未能幸免,如侯亮亮所说,基本报废。
他边用毛巾沾水擦着,边说:“跟俞哥比起来,我这身衣服算得了什么。”
“也是,整件事最无辜的就是俞哥了。”侯亮亮愤愤地将湿巾揉成团,抬手丢进垃圾桶。
“这家人也是够奇葩的,当初老奶奶到医院,家里不闻不问没一个人过来,别说住院费手术费了,连签字的人都没有,要不是俞哥签下军令状,老奶奶根本就撑不过当晚。”
侯亮亮一句话说得不清不楚,曹俊和顾翌安并不知道前因后果。
于是刘岑便大概给两人解释了一下。
那是一位不识字也说不太清楚话的老太太,因为突发脑溢血昏倒在路边,被好心人送到医院。
来的时候,老太太早已经意识不清,小护士找遍全身,最后从她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张家人联系卡。
结果医院的人打过去,电话那头却嘟囔着说不认识,跟他们没关系,随你们医院处理。
人命关天,俞锐坚持手术,但钟烨以不符合医院规定为由坚决不同意。
最后实在没办法,俞锐只能亲自到医务处签军令状,声明一切责任由他独自承担,这才把老太太送进手术室。
“没人签字,那手术费谁交的?”曹俊听完忍不住猜测,“不会也是你们俞主任垫的吧?”
“不是。”刘岑摇头说,“刚开始俞哥找了电视台帮忙筹集善款,后来钱不够,他又说找到一家公益基金,然后帮老奶奶申请了医疗救助,所以大部分费用都是基金那边出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顾翌安并没出声,长指微蜷,有下没下地轻敲在桌面上。
听到这里时,顾翌安动作一滞,连眸光都不自觉收敛。
如果真如陈放所说,所谓的公益基金也许根本就不存在,钱到最后还是由俞锐垫付的,只不过没让其他人知道罢了。
侯亮亮接着解释说,老太太好了之后,对俞锐千恩万谢,回到家不仅把自己名下的房子偷摸给卖了,还不知道上哪儿找了律师立下遗嘱,要求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捐给八院神外。
本来老太太一出院,这事儿跟着就过去了,医院忙起来没日没夜地,接手的病人数都数不清,俞锐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结果老太太去世,律师没过多久便找到八院说是要执行老人遗嘱,他们这才听说原来还有这事儿。
侯亮亮耸耸肩:“喏,所以现在老太太儿子气不过,便拎着油漆找我们要钱来了。”
“钱倒是其次,”刘岑叹口气,“关键还是那份军令状,以及事后补签的手术同意书。”
曹俊仍旧一头雾水,侯亮亮等清洁阿姨出去后,小声对两人说:“你们不知道,钟主任可是我们八院人送外号的铁面阎罗,对谁都不讲情面,尤其还对俞哥很有意见,动不动就来找他麻烦。”
“哎,本来还等着科里聚餐欢迎你们呢,现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聚了。”侯亮亮拧着湿漉漉的衣服下摆,忽然有些丧气。
陈放在这时候走进来,扯着嗓门儿道:“聚啊,干嘛不聚,正好给你们一个个蔫儿头耷脑的打打气。”
看到他,侯亮亮身子都挺直了,率先问道:“俞哥呢,医务处那边怎么说?”
曹俊和刘岑也看向他,就连顾翌安也递出一个问询的眼神。
陈放摆摆手:“你俞哥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听陈放这么说,其他人也没再多问。
但怕顾翌安不放心,陈放还是凑到他耳边,小声又补了一句:“放心吧,师弟到底算是对他有恩,钟烨这次不会为难他的。”
钟鸿川手术的事,遵从钟老本人的意愿,一直就只有小范围知道。
大概是关心则乱,陈放不提,顾翌安一时都没想起来这事儿,直到陈放说完他眉头才算舒展开来,低声应了句:“嗯。”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每天等更的小可爱,我先说声抱歉,最近实在有点累,更新时间不固定。
加上我的进度和节奏都比较慢,心急的宝可以囤一囤再追,不然怕你们等着急,(*/ω\*)
最后,再次鞠躬感谢(づ ̄3 ̄)づ╭??~
第28章 偶像
聚餐虽是打着给顾翌安和曹俊两人接风的名义,陈放却还是不免存了些私心,特意将地点定在医大附近一家老字号北方菜馆。
这家店顾翌安并不陌生。
早在大学的时候,学院有很多次聚餐都是在这里。
出于某种情怀,老板将店名取得格外雅致,名字叫做“岁月间”。
店里装修也透着一股古韵悠长的味道,大厅正门挂着一副木质长匾,匾上的题字遒劲飘逸,写着:此间岁月,忧惧无言。
转眼至今快二十年,其他店铺早已轮换好几次,这家店除去几次装修停业,一直都在兢兢业业地经营,可以说是全年无休。
甚至周边物价都翻几倍了,菜单上的价格却依旧维持在周边大学生们可以消费负担的水平。
除去在院里值班,还有休班赶不过来的,科室大小也有三十几号人。
店老板和陈放很熟,提前就把二层两间连通的包房预定下来,单独留给他们。
不仅如此,陈放还提前叫人去西苑小吃街打包回来一堆卤味和烤串,全都是大学时候他们爱吃的。
就这样,店里的菜还没上来,打包盒依次拆开,整整摆满两张大圆桌。
陈放将人推到桌边,对顾翌安说:“来试试,看看这些东西味道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
顾翌安拆开筷子,夹起一块卤味放进嘴里,咸辣的味道扩散至每一根味蕾神经,瞬间召回他以往的记忆。
讶异一秒,顾翌安问:“这卤味摊还在呢?”
“那可不,都成老字号了,”陈放搭着他的肩膀,“怎么样,对我这个接风宴还满意吗?”
顾翌安点点头,笑着回说:“师兄有心了。”
餐厅服务员推开门,陆续搬进来两箱啤酒。
俞锐还在医院处理纠纷,人还没到,大家便就着这点小吃,再喝点啤酒饮料,开始胡吹乱侃。
八院神外没有女医生,满屋子人都是大老爷们儿,大半部分又都是医大过来的,凑到一起共同话题自然不会少。
尤其今天还出了泼油漆那档子事,作为医生,难免会有些感慨,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就拐到为什么学医,又为什么选择神经外科上面。
在外科系统中,神外科室虽说在业内同仁眼里,一直都是让人仰视的存在。
但在身处其中的人看来,这个科室却是典型的高风险、高强度、高压力的,三高职业。
至于为什么会来神外。
有人说那自然是冲周远清来的,也有人啃着鸭脖,指着自己脑门儿说:“还能为什么?脑子进水了呗。”
还有说纯粹就是对脑子感兴趣。
说到这里了,便有人哈哈打趣:“那正好,你对脑子感兴趣,他呢又刚好脑子进水,正好你来帮他处理下。”
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逗得大家直乐。
曹俊没在临床待过,看他们聊天感觉很新鲜,坐在桌边听得津津有味。
顾翌安话却不多,本来他就不爱跟人聊工作以外的私事,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握着一杯清水,安安静静地坐着,当个沉默的听众。
正对包间门的那侧,有一扇精巧雅致的曲叠屏风,屏风后面缀着卷帘,卷帘出去又是两扇玻璃门,外面是和各个包房连通的阳台。
侯亮亮独自一人在外面喝饮料,听见背后有人开门,他转过身去看,意外发现来人竟是顾翌安。
“不去跟他们聊天吗?”顾翌安走到他旁边站定。
侯亮亮摇头:“里面有点闷,想出来透透气,顺便看会儿星星。”
阳台这面背靠西苑,相对安静,视野也极好,目光往远处瞧,隐约还能看到南湖一角,以及生长在水里影影绰绰的那片水曲柳。
顾翌安抬头往夜空掠去一眼。
今晚夜色倒是很美,云层稀薄,月光清亮,不过星星却不多,只能零星看到几颗。
收回目光,顾翌安轻声问:“今天的事,吓到了吧?”
侯亮亮趴在栏杆上明显地怔了一下。
今天这场意外,刘岑跟候亮亮作为最惨当事人,一路都在被人关心慰问。
刘岑值班没来聚餐,侯亮亮年龄小,又还没毕业,于是刚在包间里就有人打趣说,别因为这事儿把我们的小猴子给吓跑了。
侯亮亮当时笑着摇头:“吓不跑,有我偶像在呢。”
这会儿听见顾翌安也这么问,候亮亮仍旧摇头说没有,有俞哥在,吓不到我。
顾翌安偏头看他:“你好像,特别崇拜你俞哥?”
提起俞锐,侯亮亮立马就来了精神。
他胳膊撑在栏杆上,直起身说:“俞哥是我偶像,所有人都知道的。”
顾翌安笑笑没说话。
以为他不信,侯亮亮表情连带眼神都在传递着真诚:“我是说真的,就像你们年轻的时候爱追周杰伦五月天是一样的,俞哥真的是我偶像,他对我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
顾翌安挑起眉梢,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像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候亮亮摸着脑袋,先是讪讪地笑了笑。
脑子里迅速转完好几圈后,他才找到话头:“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想学医的,我的高考志愿是华大天文系,只可惜高考的时候志愿被我父母给改了。”
作为听众,顾翌安一直都是合格的。
他眼神渐渐温和,又带着些许询问的意思,示意对方继续。
侯亮亮转过身,面向他背靠在栏杆上,继续道:“就因为这个,大一那会儿,我跟家里闹得很凶,甚至想退学回去重新参加高考的。”
顾翌安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但也只是微怔一秒,顾翌安于是便问:“那你后来为什么又选择学医了?”
侯亮亮坦诚道:“主要还是因为,那时候无意中听了一次俞哥的讲座。”
说完,他又连忙解释:“跟讲座内容没关系,那天我是被我室友拉过去的,他当时很喜欢俞哥,而我去了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整场都在打瞌睡,醒来都已经结束了。”
顾翌安没打断他,依旧身姿笔挺地站立在旁边,时不时浅饮一口楠峰手里的清水,目光沉静而柔和。
他一边安静地聆听着,一边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场景,像是隔着时空观望着那段他始终遗憾却来不及再参与的过去。
那场讲座是在医大老楼大礼堂举办的。
散场后,侯亮亮穿过走廊路过安全通道,恍惚中看见有道身影正往顶楼天台上走。
老楼天台破旧,鲜少有人会去,受好奇心驱使,候亮亮只扫一眼不自觉抬腿跟了上去。
本以为会是哪位同学,却没想到那人竟会是俞锐。
更没想到的是,俞锐到天台就只是为了安静地看会儿夜景,看会儿星星。
他到的时候,俞锐将一叠资料丢到一边,脱下西服外套就那么往地上一铺,随后便扣着后颈躺上面。
也许是从未见过这般随意洒脱的人,又或许纯粹是出于年少的一股冲动,侯亮亮大着胆子在俞锐旁边坐下。
从自我介绍,到自说自话,最后渐渐变成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侯亮亮说:“我那时候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还跟俞哥说我不想学医,想重新回去高考,他当时就问我为什么会想读天文系,我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看星星,喜欢看宇宙星辰,感觉很酷,很神秘,也很浪漫。”
本来他以为俞锐至少会劝他几句,没想到对方听完,却只是平淡地“嗯”了声,其余的再没多说。
侯亮亮自己却没忍住,跟着又问他,做医生真的好吗,我爸妈始终希望我学医,他们说我的梦想不切实际,说我选的专业不像医生,可以实实在在地帮助到很多人。
大多时候俞锐都只是在听,并没有说话。
那晚的星星很多,也很亮,俞锐基本都没往他脸上瞧过,视线一直落在繁星闪烁的夜空。
候亮亮问完,四周静悄悄地,像是沉默了许久,久到侯亮亮以为他可能没听到,又或者听到了也不打算说什么,心中逐渐有些沮丧。
这时候,俞锐却突然开口。
“我的答案不重要,因为这是我的答案而不是你的,同样地,做医生好不好也不重要,你想不想成为一名医生才更重要。”
侯亮亮眼睛一亮,接着又说:“可是如果我真的退学了,在别人眼里,我岂不是会被当成逃兵?”
俞锐这才转头看他,反问:“你想做什么,关别人什么事?”
侯亮亮半张着嘴,哑然到无从回应。
俞锐再次将视线投向夜空,说:“小朋友,你以后会发现,一件事你不想做和不能做是两码事,慎用且珍惜你不想的权利,因为它真的很珍贵。”
候亮亮抱着膝盖坐地上,大脑还在试图快速消化这句话。
下一刻,俞锐已经站起身,从地上拎起自己的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灰砾,跟着又弯腰拿上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离开前,俞锐低头俯视他一眼,“不过,前提是,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像是一语中的,侯亮亮怔忪着眨了眨眼睛,久久都未出声。
回想起当时场景,侯亮亮扯动嘴角自嘲一声,对顾翌安说:“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即便说想去读天文系,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坚定。”
顾翌安目光微动:“所以,你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才选择留在医大?”
“算是,也不算是。”侯亮亮说。
俩人均侧眸看向对方,视线相碰,候亮亮笑容渐渐明亮,笑意从嘴角晕染到眼尾,而后说:“我其实是因为俞哥最后的一句话,才开始对学医产生兴趣。”
顾翌安淡淡挑起眉梢。
“俞哥那天走之前,我问他为什么学医,又为什么选择神外,”侯亮亮抬起手,食指轻点在太阳穴,“他当时就像这样,指了指自己,然后跟我说,因为这里面,也有我的宇宙星辰。”
那时的俞锐甚至没转过身,西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只是微微侧着下巴,用眼角的余光看向他。
可当候亮亮看着那根手指轻点在太阳穴,看着那张被夜色勾勒出的侧脸轮廓,以及说这句话时,俞锐嘴角轻扯漾起的那抹短暂且轻痞的笑意。
不知为何,候亮亮就像被一股无法抵挡的魔力吸引,久久地傻愣在原地。
——因为这里面,也有我的宇宙星辰。
就是这样一句话,还有俞锐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指,在那一刻,像是一场炸裂在天空五彩斑斓的焰火,瞬间点亮了侯亮亮。
甚至不止是侯亮亮,就连顾翌安也怔愣在原地。
他眼底微动,轻仰起头,将视线落入茫无的夜空,缓缓阖上眼,却止不住睫毛簌簌地颤动。
俞锐这句话别人也许听不懂,顾翌安却不可能不明白。
因为很久以前,是他告诉俞锐,这就是大脑里的亿万星辰,它始终就在那里,但你得走向它,走向它的宇宙深处。
俩人均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侯亮亮才又哈哈笑出两声说:“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就是”
侯亮亮摸着脑袋,试探认真措辞:“我觉得吧,俞哥这人有一种天然的魅力,总是会让人忍不住靠近,而且越是靠近,你又会发现他越能吸引你,然后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我明白。”顾翌安淡淡点头。
“是吧!”因为得到认同,侯亮亮眼里闪着惊喜。
“之前骁哥让我去考古,后来我真的找遍医大以前跟他有关的论坛和贴吧,俞哥真的好帅,篮球打得又酷又飒,还会组乐队开演唱会。”
“我后来才知道,他居然是放弃华大物理系重新参加的高考,而且还是以全国第一考进医大。”侯亮亮越说越兴奋,“我简直都在想,这世上有什么会是他做不到的。”
闻言,顾翌安举起手里的杯子,淡淡喝下一口清水,笑笑说:“不会,只要是他想做的,就都能做到。”
侯亮亮点头如捣蒜:“我也是这么认为。”
他往后瞅了瞅推拉门里面,然后歪着身子靠近顾翌安,手背半掩着嘴,小声说:“就算俞哥跟我说,医生是天上的星星,每颗都能亮,但在我眼里他也一定是最亮的那颗。”
这话出口,侯亮亮脊背一绷又感觉不妥,于是连连摆手解释:“我说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大神你不厉害啊,你肯定不比俞哥差。”
顾翌安根本没在意这个,抬手打断他:“没关系,我明白。”
“那就好。”侯亮亮拍拍自己胸口放松下来。
“说了这么多,好像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表达得够不够清楚。”
“不过,不瞒你说,只要有俞哥在,我好像就一直都有动力,一直都能看到方向。”侯亮亮偏头看着顾翌安,手指向天上那颗北极星,“就像旅途中的人,只要看到北极星,就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永远也不会迷路。”
顾翌安垂眸下去,视线落在侯亮亮的脸上,然后聚焦到他的眼睛。
从侯亮亮闪动的睫毛,还有他清亮澄净的眼底,顾翌安能够看到对方最直白最热切的喜爱和崇拜。
很难说,这种喜欢和崇拜因何而起,甚至也许不过是源于个人的自我想象。
可顾翌安却从侯亮亮的眼里,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接收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感动。
人生何其短暂。
烟火即使再耀眼,也不过只在瞬间绚烂,可倘若就在这一瞬间,理想能够彼此点亮,热爱能够彼此吸引,那是何等的幸运。
也是何等的,来之不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俞锐说,因为这里面,也有我的宇宙星辰。
这句话对应第七章灯塔,顾翌安第一次带着俞锐看显微镜下的神经细胞,告诉他说“这就是大脑里的亿万星辰,它始终就在那里,但你得走向它,走向它的宇宙深处。”
ps: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顾景芝点亮周远清钟鸿川,再延续到顾翌安,而顾翌安点亮了懵懂迷蒙的俞锐,到现在俞锐又点亮了候亮亮。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大概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传承吧~
第29章 打赌
因为处理下午的突发意外,俞锐来得晚。
他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下班前电梯里碰上霍骁,对方死活非要跟过来凑热闹。
俩人一前一后推门进来,包间两张大圆桌,不多不少就剩两个位置,还分别在隔桌相望的曹俊和顾翌安两边。
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才安排的这座位,顾翌安往这边看一眼,俞锐原本伸出去的腿都撤了回来,感觉自己好像坐哪儿都不合适。
还好身边有位自来熟。
没等俞锐开口,霍骁便毫不客气地反手冲俞锐指了指另一边,然后径直就往顾翌安身旁的空位走。
菜是早就上齐了的,之前搬来的啤酒喝光后,陈放又让服务员新搬来两箱,俞锐到的时候,扫眼一圈,酒瓶子倒一地,连白酒都空了好几瓶。
二两黄汤下肚,酒量不好的几位已经开始头晕目眩,嘴里“叭叭叭”地扯犊子聊闲天儿。
从门诊趣事到大学生活,吹着酒瓶拍胸口,一会儿感叹今朝,一会儿又在追忆从前。
聊着聊着,话题开始跑偏,最后不知不觉拐到个人感情问题上。
说到这儿,满屋子大老爷们就都有点沉默了。
在座的医生年龄有三十多的,也有二十多的,结婚恋爱的只占少数,还基本都是从自己同学同事堆里找到的对象。
没办法,医院的生活实在太规律,手术门诊两点一线,生活圈子死板且固定。
不仅常年无休,就连平时仅有的那点休息时间,也得贡献给课题论文,以及各种大大小小的论坛会议。
别说谈恋爱了,忙起来的时候,他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嘴里砸吧着熟悉的味道,酒劲儿再一上头,再坚强的老爷们儿,难免也会怀念一下逝去的青春。
有人红着脸感慨:“医生这个职业把我给毁了,想当年大学那会儿,我也算是有点人气的,谁能想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说话的医生天生一副好嗓门儿,五官也算得上端正,屡次相亲屡次失败,总也逃不掉单身的命运。
“切——”
隔壁桌有位医生顺手抓过一包纸巾丢他身上,开着玩笑说:“别说你了,学医之前谁还不是班草校草啊,看看咱这头顶再说话。”
“去你丫的,会不会说话。”一句话中伤无数,惹来群嘲。
笑完后,有人再叹气:“要说这事儿吧,还是得分人,你看看咱俞哥,甭管是现在八院还是当年在医大,人气只增不减,压根儿就不会有咱这种烦恼。”
“唉,这话可丁点儿没说错。”
“我也同意,俞哥当年确实是帅到招人恨。”
医大临床学院分五年制八年制,有本科直博的,也有考研后进来的。
所以,关于俞锐和顾翌安大学时候的事,整间屋子里知情的少,不知情的反而占大多数。
不过即便是不知情的,就俞锐以前那张扬的程度,有关他的事自然也听说过不少。
酒壮怂人胆,讲到兴头上,大老爷们儿说话也没个把门儿的,嘴里一秃噜就提到当年。
有人筷子‘叮叮当当’敲碗边上,站起身附和:“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可还记得,当年咱医大贴吧里,置顶帖就是俞哥的演唱会视频,我靠,那场面可不输咱杰伦,又帅又酷,简直牛逼。”
“医大贴吧都淘汰多少年了,你上哪儿看到的啊?”
“哪儿看到的我倒是忘了,不过放哥和顾教授肯定见过,我视频里还看到他们来着。”
那人隔着半张桌子的距离,眼睛看向顾翌安,但没敢问,最后还是扭头冲对桌的陈放喊:“诶,放哥,你就说我记得有错没错?”
看热闹的人纷纷转头过去。
“你问我啊?”陈放咽下嘴里几颗花生米,抬起胳膊指了指俞锐,“本人都在那儿呢,要问也是问你们俞哥去。”
俞锐进来时,大家都在喝酒,根本没谁注意到他,这会儿被陈放一提醒,满屋人才发现他已经到了。
但俞锐没吱声。
别说顾翌安不在的时候,俞锐都从不聊这些。
现在顾翌安还在他对面坐着,俞锐更是不想聊,甚至听他们提起的时候,全程都没接过话,连嘴角都是抿紧的。
可左右两边包括另张桌子的人全都起哄喊“俞哥”,“说两句俞哥”,“俞哥求解答”。
俞锐被吵得心烦,视线抬起来,瞥扫到对面。
很明显,顾翌安靠在椅子上也在看他,姿态像是和旁观者无异,也在等着他开口。
距离不算近,加上水晶灯落下的光线昏黄,以至于顾翌安脸上的表情,俞锐并不能看得太清楚。
只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唇角是微微扬起来的,像是挂着一抹清浅冷冽的笑意。
四周叫嚷声不断,俞锐收回视线,垂眸抿了下唇,而后低低地笑出一声,才说:“喝高了吧,聊什么当年,搞得跟你七老八十了一样。”
“哟哟哟,这就是承认了是吧?”那人追着俞锐不放,继续煽风点火,“那俞哥你可得给咱唱一个,他们那几个看过现场的不算数,我们这还有一大波人,别说看了,连听都没听过呢。”
俞锐没说话,嘴唇抿紧又蹙眉,脸上也渐渐不悦起来。
有眼力见儿且还算清醒的知情人,看到他这表情,立马开始解围:“唱什么唱,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能说,要唱你来。”
“嘿嘿,我唱也行,只要你们愿意听。”对方显然已经喝多了,顺着台阶就下。
话题虽被岔了过去。
俞锐表情依旧没变,他也没出声,视线像是虚焦了一样,随着圆桌左右转动。
沉默小半天,他抓起手边的啤酒,整杯喝下。
霍骁全程漫不经心地吃东西,静坐着围观了这出好戏,到这会儿才将注意力从俞锐身上收回来。
他又偏头看眼身侧的人,而后提起酒杯:“又见面了,顾教授。”
顾翌安视线轻瞥向他,举杯轻碰,浅饮下一小口。
杯子重新放回桌面,顾翌安忽然想起钢笔的事情,于是出声道了句:“谢谢。”
霍骁怔愣着看他一眼,随后嘴角漫不经心地轻扯了下,没多说,也没问他谢什么,继续捏着筷子吃他的菜喝他的酒。
屋子里闹哄哄的,三三两两揽着肩膀称兄道弟说胡话,喝多的人则趴在桌上东倒西歪,嘴里独自喃喃自语。
这样的画面,对于顾翌安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如果入目的身影全部都从衬衫西裤调换成T恤牛仔,他可能真的会误以为,自己此刻参与的,不过是某次学院活动过后,大帮同学相约出来放松的一次聚餐。
甚至恍惚间,顾翌安脑子快速闪过某些片段——
拥挤的人潮中,绚丽的灯影下,舞台上冲他轻抬手指,唇角微勾,笑容肆意又张狂的明亮少年。
那是印刻在他记忆深处,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画面。
顾翌安淡淡向对面的人掠去一眼,蓦地开口:“听陈放说,你和俞锐是中学同学?”
霍骁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随后点头:“没错。”
“所以,你也是三中的?”顾翌安又问。
“三中?”霍骁愣了愣摇头,“不是,我不是三中的。”
顾翌安明显有些意外,他很清楚地记得,俞锐高中就是在三中读的没错。
霍骁看出他眼里的疑惑,于是放下筷子,另只手搭在旁边椅子靠背上,吊儿郎当地笑了笑,问:“你知道俞锐高一打架那事儿吗?”
读书那会儿,俞锐打架可以说是家常便饭,怕对方想不起来,霍骁还故意补了一句:“就是他被学校处分后,主动退学那回。”
顾翌安挑了下眉,这件事他多少有点印象,但具体原因包括来龙去脉他并不清楚。
“我跟俞锐的确是同学,不过那都是在他打架退学之前,”霍骁重新拿起筷子在餐盘上点了两下,“所以不是在三中,而是在师大附中。”
原来如此,顾翌安喝着清水,了然地点了下头。
圆桌轻转一圈,霍骁夹起一块韭菜盒子,吃完后,抽出纸巾擦了下手。
他瞥了眼对面的俞锐,对方正在和曹俊讲话,视线却盯在他身上。
可能是看到他俩刚在聊天,怕霍骁嘴贱起来说出点什么,俞锐和霍骁视线撞上的时候,眸光锐利敛缩了一下,透着明显警告的意味。
然而,霍骁偏偏视若无睹,反而转头看向顾翌安,说:“你刚说谢我对吧?”
顾翌安没注意到俩人的眼神交流,以为霍骁并不知自己为何道谢,便开诚布公道:“研讨会的钢笔,我知道是你交给前台的。”
就这么眼也不眨地对视着,霍骁嘴角一勾,说:“那你要不猜猜,我是为什么要帮你?”
顾翌安看着他,不答反说:“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霍骁“嗤”笑一声,抬起手将杯子灌满啤酒。
仰头整杯喝下,玻璃杯重新磕回桌面,霍骁撑出一个酒嗝,眼皮渐渐半垂下去,脸上笑意也尽数收敛。
而后,他说:“其实,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俞锐。”
关于这一点,顾翌安倒是并不意外,毕竟他和霍骁并不熟悉,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
“可你也不单是因为俞锐。”顾翌安语气笃定。
霍骁抬起眼,眉梢也跟着上扬:“我以为,你至少应该把我当成一名假想敌,毕竟就凭我这条件,多少还是能让你有点危机感吧。”
顾翌安掌心覆着杯口,长指轻转着玻璃杯,淡淡问:“所以,你是在帮他试探我么?”
霍骁看他一眼,“啧”了声,摇头说:“那到不是,主要还是看他过得太无聊,我呢,出于好心,所以想帮他找点刺激。”
“不过现在看来,你俩都挺无趣的。”
霍骁继续端着酒杯,胳膊杵在桌面上,手背支着下巴上下打量顾翌安,接着说:“可我又挺好奇,你是真对自己这么有自信呢,还是真不在乎俞锐身边出现个别的什么人?”
顾翌安没接他话,反而再次将话题带回去:“所以,你只是因为无聊,或者因为好奇,才刻意留下那只钢笔?”
霍骁轻扯嘴角,摆了下手:“跟你们这种人说话,真是没劲。”
明明是笑的,可笑意太浅也太短,像是一声轻嘲,渐渐地,霍骁手指掐在玻璃杯上,力道越来越大,直到指节开始泛白。
顾翌安看他一眼,没再多说。
片刻后,霍骁再次抓起酒瓶倒酒,一杯一杯再一杯,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毫无味道的白开水。
直到酒劲上头,醉意弥漫在眼底,霍骁才微哑着嗓音说:“其实,当年打架那事儿,俞锐是为了护一个人。”
他半趴在桌上,指着自己:“一个对我来说,比命还重要的人。”
顾翌安眼里写着惊讶。
“很意外是吗?”霍骁撑着桌面起身,“很正常,这事儿压根儿没几个人知道,只要我们不说,俞锐能把这件事咬进棺材也不松口。”
作为兄弟,俞锐无疑是可靠的,单从顾翌安的表情,霍骁就知道,哪怕是俞锐爱到骨子里的人,自始至终,俞锐也保守着别人的秘密未曾透露半句。
霍骁拿起酒杯笑了声。
目光转向俞锐的方向,他遥遥冲对方举了下杯,在俞锐不明所以的眼神下,他又转头对顾翌安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兄弟。”
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顾翌安轻蹙眉心,看看俞锐,又看看霍骁,最终还是问出一句:“你说的那个人,是柴羽么?”
霍骁顿时怔住,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他,却又没回话,只是勾起嘴角轻声笑笑。
顾翌安也没再多说。
但霍骁所说的这件事,对于顾翌安来讲,到底还是震惊的。
尽管顾翌安一直都知道,俞锐看似任性执拗,从小打架闹事不断。
可俞锐骨子里是很硬的,他每一次任性,并不是毫无理由,而是在做一些他自己认为正确或者正义的事。
只不过俞锐这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不会跟人说起这些,哪怕被人误解中伤,或者必须因此承受某些后果,他也不会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小时候电视台退赛是这样,高一打架退学也是这样。
想到这里,顾翌安一时心绪难平。
他并没有喝多少,前后加起来可能也不足一瓶啤酒,但此时此刻他却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曾几何时,顾翌安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俞锐,可依然不够。
光在这一个晚上,从侯亮亮到霍骁,顾翌安便陆续听说了许多跟俞锐有关的故事。
有他来不及参与的,也有他这些年不在而错过的,无论哪一个,都让他生出无限的遗憾。
正如候亮亮所说,会有人喜欢俞锐且不自知地就沉迷下去,直到无法自拔,无可救药。
他自己便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位。
顾翌安甚至在想,八岁那年生日,他们在天台偶然相遇,而后错失十年。
从毕业分手到如今,又是十年。
这每一个十年,每一次经历堆砌起来的成长和领悟,都是顾翌安最不想错过的,俞锐逐渐蜕变的时光。
对久别的人来说,时间是仁慈的,仁慈地献上一场心动的邂逅,也仁慈地给予一段苦涩的重逢。
可更残酷的是,它同时也会让你清晰且深刻地意识到,始终会有一段过去,是你们错失且永远无法找回的。
顾翌安垂眸,对着杯里的琥珀色酒液发呆。
霍骁凑到他旁边,突然说:“打个赌怎么样?”
思绪还未来得及收回,顾翌安反应有些迟滞:“赌?赌什么?”
霍骁又恢复他惯常不正经的模样,嘴角微勾起来,指了指俞锐,又指向顾翌安,道:“就赌你俩有没有这个缘分,破镜重圆。”
话音落下,顾翌安清冷的眸光敛缩一瞬,他抬起眼皮,目光掠过满桌的杯盘狼藉,看向俞锐,最后落在那道额角的旧疤上。
凝眸片刻,顾翌安低笑出一声:“既然要赌,何不赌大一点。”
“哦?说来听听。”霍骁提起酒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也许是胸口万般情绪翻腾难溢,又或许是一股冲动无法压制,顾翌安心里清楚,自己极少会这样。
但此时此刻,他依然选择遵从内心。
于是,酒杯磕出一声脆响,顾翌安看着霍骁,道出一句:“就赌一个,命中注定。”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电视台退赛和高一打架退学,在第三章《刺猬》都有提及,俞锐额角那道旧疤,还是老院长眼镜片给他飞出来的。
第30章 认命
饭桌上,俞锐几乎没吃几口东西。
隔着一张大圆桌的距离,他只要稍一抬眼就能看到霍骁和顾翌安在聊天,说话间,这俩人还时不时地将视线落到他身上。
显而易见地,他们俩的对话内容,必然是和自己有关。
因此,趁着好几次对视,俞锐都在用眼神警告霍骁别乱说话。
倒不是不信任。
而是从内心来讲,俞锐并不希望顾翌安知道太多有关自己这些年的一切。
既然顾翌安已经向前走了,就没必要留给对方太多牵绊。
借着久别情深的名义,迫使对方不得不三步两回头,这事儿不是他风格,也让他很不喜欢。
尤其在那次质问过后,别说其他人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和顾翌安的相处,既别扭又尴尬。
想到这里,俞锐心里便一阵烦躁,竹筷放在筷枕上,总共就没拿过几回。
他倚着座椅靠背,偶尔喝酒,偶尔轻转着手里的玻璃杯。
杯子里装着刚倒出来的啤酒,从杯底往上还在不停地冒着小气泡,俞锐半垂着眼眸,视线盯在气泡上,好一阵儿地发呆。
酒过好几旬,大家都喝了不少,各自聊着天,也没人注意这些细节。
何况圆桌转到跟前,若是看到新奇的菜品,曹俊时不时就会问俞锐两句,俞锐便撩起眼皮,扫一眼再跟他介绍。
所以哪怕是距离最近的曹俊,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俞锐有任何异常。
男人之间熟络起来其实很快,聊聊闲天儿,喝喝小酒,身体和筋骨都松快了,关系哪怕陌生,渐渐地也会不再那么拘谨。
像是突然想起来,曹俊边吃着碗里的菜,边随口问了句:“我听翌安说,你们以前都是周教授的学生?”
俞锐转杯的动作微顿一下,应道:“是,他是我直系师兄,比我大三届。”
“这样啊。”曹俊点点头。
但下一秒,他又拧着脖子问道:“那你和翌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话掉头掉得实在太快,俞锐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稍一侧眸看向他。
曹俊从他表情上读出些许的迷茫,于是笑笑说:“我就是看你俩最近相处好像有点奇怪。”
闻言,俞锐嘴唇动了动,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看对方似有为难,曹俊摆摆手又说:“没关系,你要是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本来也只是出于好心想要了解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当个和事佬,毕竟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工作上不可避免地还会有很多接触。
但他还是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不过翌安性格很好,就算有什么误会,你俩回头好好聊聊,聊开了也就没事了。”
俞锐眉心轻皱起来,依然没出声。
他的确不知道怎么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这话题是怎么就拐到这儿的。
曹俊跟他说这些的时候,俞锐下意识抬起眼皮去看顾翌安。
本来只是想轻扫一眼,一触及离,没想到却严丝合缝地,刚好和顾翌安的眼神对上。
俞锐酒喝得不多但也不少,到这会儿了,视线原本就不再那么清明,加之包间里的水晶吊灯特意做的怀旧款,光线昏黄甚至略显暧昧。
有点像错觉,又或是酒精或者光线的作用,只这一眼对视,俞锐像是从顾翌安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炽热而直接的情愫。
意识蔓延到这里,俞锐明显地怔了怔。
接着脑子里就像是某根弦被人拨动了,发出“嗡”地一声,不停在脑子里回响盘旋。
俞锐收回视线,舔了舔唇,随后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
有句话,曹俊倒是丁点儿没说错。
聊是肯定要聊的,只是聊之前,有些猜测他需要验证,或者说有些事情他得先确认清楚。
于是放下酒杯,俞锐说:“你跟翌哥”
听到声音,曹俊偏头看向他。
“我是说我师兄”俞锐犹豫着还是换了个称呼,“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挺久了,”曹俊稍微想了想,“得有五六年了吧,他比我早一年到徐老的实验室。”
俞锐点点头。
他拿起圆桌上的开瓶器,重新起开一瓶啤酒,给自己也给曹俊各自倒了一杯。
酒杯轻碰,啤酒含在嘴里,俞锐搅动着舌尖,酒液在唇齿间来回过完好几圈才咽下。
片刻沉默后,俞锐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那他在美国那边都是一个人生活吗?”
他其实问得很含蓄,但久居国外的人向来注重个人隐私,尤其不会刻意探听别人的私生活。
哪怕同事或者朋友,在这一点上都会刻意保持距离,除非问话的人,本身就带了点别的什么意思。
果然,曹俊跟着便放下筷子,视线不停地在俞锐脸上扫。
这打量的意味过于明显,俞锐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耳根都开始发烫了,他才收回目光,而后又往顾翌安瞄去一眼。
转头回来时,曹俊凑近俞锐,小声道:“你是不是想问翌安有没有对象?”
理工男的脑回路实在太直接了。
就这么直愣愣地问出来,连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给,俞锐要想知道答案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接。
默然两秒,俞锐最终还是扯了下耳朵,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嗯”
得到确认后,老实人曹俊腰杆都坐直了,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沉思的模样。
CT照的事情在前,加上曹俊根本不知二人以前的关系,并且迅速联想到俩人最近微妙的氛围。故而,他想象力一路跑偏,自顾自地脑补出一场俞郎有意但顾郎无情的戏码。
这么一想,曹俊立刻激灵了一下,随后言辞凿凿地说:“据我所知,翌安他一直都有对象。”
寥寥一语,落入耳中,便连最后那点期望也破灭了。
俞锐握在酒杯上的指节悄然用力,冰啤的温度穿透玻璃杯贴近手心,像是随着血液一路凉到了心底。
但这些动作都在曹俊视线之外,所以曹俊并未注意。
他一直看着俞锐,以为俞锐多少会露出点遗憾,或者失落的表情,谁知俞锐听完,脸上表情什么变化都没有,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曹俊动动嘴唇,还想说点什么,俞锐却径直又给他倒了杯酒,三言两语就将话题岔了过去。
——
散场已经快十点。
除俞锐、顾翌安和曹俊住在医大附近,其他大部分人都住的西院那边。
于是打车的打车,代驾的代驾,全部人尽数离开后,餐厅门口就剩下他们仨儿还站着。
曹俊理所当然以为顾翌安会和他一起回去,便转身要跟俞锐告辞,没想到顾翌安却先一步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跟俞锐还有点事要聊。”
曹俊微愣一下,目光略显复杂地看看俩人,随后伸手招来一辆出租。
待人和车一道消失在路口,俞锐揣着兜,这才开口叫了声:“翌哥。”
顾翌安说:“走回去可以吗,正好散散步。”
“好。”俞锐点头应下。
原本十点不算晚,但八月正是放暑假的时候,以往热闹的大学城在这个点,像是瞬间被按下静音键。
从西苑一路出来,明显能够感觉到,小吃摊和小餐馆基本算是歇业了一大半。
穿过北门进到医大,俞锐刻意避开情人坡那条路,绕着远路带顾翌安走去了沿湖主干道。
夏夜的蚊虫很恼人,俞锐衬衣袖子挽至臂弯,没走几步便被叮出好几个包。
以前就是这样,哪怕顾翌安也是短袖,蚊子也只叮俞锐,不叮顾翌安。
顾翌安于是换到另一边,试图让他远离沿湖的林荫,避着点蚊子,靠着路中央走。
俞锐时不时便对着空气挥两下胳膊,注意力都被蚊子拽走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蓦地,顾翌安突然问:“还住在杏林苑么?”
“啪”一声,俞锐打蚊子的动作瞬间扑空,他收回手蹭了蹭鼻子,低声应了句:“嗯。”
“住这边上班不方便吧,为什么不搬?”顾翌安接着又问。
俞锐将手揣回裤兜,笑了声,含糊说:“住习惯了,而且林哥这么多年也没说涨我房租,我要还搬走,倒显得挺不够意思的。”
杏林苑是大学时候,顾翌安和俞锐一起租下的,房东是医大一位学长。
因为毕业后定居国外,但又不想将房子卖了,对方当时便提出要租可以,但必须得长租二十年,中途还不能退租解约。
这样的条件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有些苛刻,但对于顾翌安和俞锐来说,却是求之不得。
那套房子的露台正对医大图书馆,每天早上起来,门窗一开,入眼就是杏林长荫。
不仅如此,林间鸟鸣和校园上课铃响的声音,即使阖上门窗都清晰可闻,以前读书那会儿,他们甚至连闹钟都不用上,每天早晨都能被准点叫醒。
抛开别的不谈,单就这一点,住在杏林苑也是极其舒适惬意的。
可杏林苑对于他俩的意义,又何止于此,俞锐不过是捡了一个最能出口的理由罢了。
顾翌安如何能不明白,可他也只是浅浅一笑,并没有戳穿对方。
夜深以后,南湖便显得过分安静,微风吹动着枝叶,视线沿着长路过去,路灯落下的树影,窸窸窣窣,摇摇晃晃。
前面走来一对小情侣,男生推着自行车,女生面向对方倒退着走路,边走边双手不停地来回比划,像是在讲什么趣事,说着说着就捂着肚子笑起来。
那笑声过于清脆响亮,很难让人忽略。正好聊天的话题中断,俞锐便抬起眼看去。
只一眼,俞锐便怔了怔,揣在裤兜里的手都跟着握起来。
这样普普通通的场景,无意中牵动了俞锐某根神经,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脑海里迅速闪过某段场景。
同样地,也是大学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黄昏落幕,橘黄色的暖阳透过林荫洒向球场,下课的人潮从教学楼开始蔓延,自行车清脆的铃铛此起彼伏从身旁呼啸而过。
他和顾翌安跻身其中,顾翌安推着自行车,而他单肩挂着书包双手揣兜悠闲地走着。
从教学楼到食堂,短短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他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说到兴头上,他便转身逆行,单手扶着顾翌安的胳膊,然后乐个不停。
顾翌安总是轻扬起唇角,笑意很浅,笑容却无比温柔。
看向他的眼里,像是缀着点点夕阳,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时刻注意着他身后,满是无奈又无限纵容地低声提醒他——“小心看路”。
而今画面重叠,就在女生差点撞上他的时候,顾翌安眼疾手快把他拉到身边,再次脱口一句:“小心看路。”
俞锐怔愣着,视线落在握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上,眼睛不自觉眨了眨。
就这一瞬间,俞锐恍然像是经历了一场时空穿梭,霎时间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等那两人道歉完,人都走出老远,顾翌安松开手,原本贴在胳膊上灼热起来的温度被夜风瞬间吹散,冷得他一激灵。
俞锐这才轻笑一声,渐渐回神。
这一刻,他们站在路灯下都没动,顾翌安看着他,莫名再次叫了他一声:“俞锐。”
即使面对面,身高上依然相差了五公分,俞锐抬起眼皮,视线往上看。
朦胧的夜色下,顾翌安嘴唇轻微地抿起又松开,神色有点冷,像是带着欲言又止,又像是透着隐忍和不悦。
对视半晌,顾翌安却始终没再出声。
最后是俞锐扛不住这样的眼神,也受不了顾翌安这样的表情,心里渐渐揪紧,跟着便慌乱地侧开视线。
“翌哥。”开口的声音带着点哑意。
“嗯。”顾翌安应得很快,应完又接着说,“是有什么话想说,还是有什么话想问吗?”
俞锐微愣片刻。
气氛过于诡异,以至于俞锐下巴压低,心里话脱口而出:“有肯定有,但有些话说出来,不太合适。”
他说完是有些后悔的。
这么一句话实在太莫名其妙了,简直把他俩现在的氛围拉得更加暧昧。
可顾翌安依旧盯着他,甚至眉梢微挑:“合不合适,你说了算?”
“那肯定不是。”俞锐连忙否认。
顾翌安立刻就道:“既然这样,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
俞锐抬起头来,眼睛轻缓地眨了下,然后点点头说:“行,反正咱俩早晚都得聊这一场。”
顾翌安“嗯”了声,表情这才开始松弛下来。
还是沿湖往前走着,俞锐继续揣着兜,步伐散漫地开口:“上次你问我为什么不去霍顿,我是真的没骗你。”
这是他们矛盾的开始,俞锐今晚最想聊的也是这个。
但他很不习惯说这些,说之前连续好几次深呼吸,之后才又缓缓开口。
“俞院长的病你知道,你走之后的第五年,他才渐渐好起来,可是没过多久老师又病倒了,那会儿放哥恰好又在欧洲进修,我是真的走不了,不是不想见你”
顾翌安走在他旁边,淡淡地“嗯”了声。
尽管这些陈放后来都跟他说了。
但此刻从俞锐嘴里能听到这些,感觉必然很不一样。
解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意味着服软或者示弱,要按俞锐以前的性子,是根本不会跟谁解释的。
这让顾翌安很受用,听着心里就渐渐发软,甚至嘴角都开始挂上一点微扬的弧度。
“除此之外呢,”顾翌安轻声开口,“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问?”
俞锐停下脚步。
顾翌安接着也停下来。
没有吗,怎么可能?
自打研讨会回来,俞锐一头埋进医院,半个月里绝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办公室,要不是家里还有几盆白海棠需要照顾,他甚至连家都可能不回。
这十年,他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转着,不遗余力地压榨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就为了斩断那些挥不去的念想。
可说这些有什么用?
无论是喜欢,亦或是想念,说出来如果只是徒增对方的困扰,让对方为难,就失去了表达的意义。
于是,俞锐轻扯嘴角笑了笑,摇头说:“没有了,我告诉你这个,是想让你安心,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也没办法为你做什么,就别让你因为我不开心吧。”
顾翌安眉头蹙起来。
他盯着俞锐看半天,到最后都没想好这句话该怎么接。
俞锐倒是笑得坦然,还绕过他,继续抬脚往前走。
距离拉开好一段过后,顾翌安在背后再次叫住他:“俞锐。”
俞锐顿在原地。
顾翌安两步靠近,立在他身后,低声问:“你后悔过么?”
清哑低沉的嗓音就落在耳侧,寥寥五个字,带着数不尽的回忆,也夹杂着潮汐般涌来的情绪,让俞锐心尖骤然一缩。
后悔指的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那时候顾翌安临近毕业,俞泽平又查出肝癌。
为了留在俞锐身边,顾翌安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出国,这几乎是顾翌安这辈子,做得最不理智的一件事。
但同样地,没办法接受顾翌安为他牺牲,最后甚至不得不逼迫顾翌安出国,也是俞锐这辈子做得最不任性的一件事。
谁都没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站着。
俞锐心里很清楚,顾翌安在等他的答案。
可他更清楚,无论是当年抑或是现在,单就这件事而言,他们俩十年如一日地各自坚持,谁都没有真正说服过谁。
沉默良久后,俞锐低下头,最终还是回了句:“没有。”
“很好。”顾翌安当即就是一声冷笑,“所以,现在这样,就是你当初要的结果吗?”
俞锐紧抿着唇。
默然片刻,俞锐沉下肩:“翌哥,你那么好的人,不应该为了我放弃你该走的路,我不能把你的理想,你人生那么多的可能性全部抹杀掉,这事儿我做不到。”
顾翌安盯着他半晌,目光灼灼,脸色也阴沉的可怕。
“原本这些话,我不打算说的,既然说到这儿,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了。”俞锐不敢看顾翌安,他把头侧到一边,还抬起手蹭了蹭鼻尖,“当初放你走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你遇到更好的人,再也不回来了,我也认。”
“那现在呢?你认了是么?”顾翌安沉声追问。
俞锐愣一下,转过头来。
他先是看着顾翌安,接着又低下头,自嘲地笑出一声,嘴唇动了半天才颓然开口:“我他妈一点都不想认,可我也没资格不认”
“翌哥”俞锐狠狠闭眼复又睁开,“我可能没那么大度,也说不出祝福你和谁的话,但我希望你好,也只希望你好,不管是跟谁。”
顾翌安看他这样,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了。
多新鲜啊,他前脚还在跟人信誓旦旦,说要赌一场命中注定。
结果倒好,俞锐转头就给他来了这么几句。
顾翌安都快气笑了,盯着他半天都没摆出别的表情,最后冷冷地哼出一声,绕开他,长腿大迈就往博士楼的方向走。
之后顾翌安再没理他,没再说话,完全无话可说。
知道对方有气,俞锐便低着头默默跟在背后,不远不近地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合适的不合适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反正都说完了。
俞锐倒是坦然,顾翌安却一口气憋闷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顾翌安身长腿长,走得飞快,到了博士楼门口,一步直上三个台阶。
快到门口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翌哥!”
顾翌安几乎是在瞬间止住脚步。
他脑子里甚至立刻就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俞锐大学入学第一天,他站在迎新台前翻看着学生名册,同样也是这样,他被一声清脆响亮的“翌哥”叫回头。
于是下一秒,他转头过去,抬眼便看到俞锐斜靠在一棵树干上,远远地冲他挥手。
那一次,是他们的重逢,也是他们缘分的开始。
然而这一次——
顾翌安两只手渐渐攥紧,闭了闭眼后,他轻转过身。
同样是在杏林路上,同样是立在某棵树干之下,当初一身T恤牛仔的少年,如今换上衬衣西裤。
人影重叠,顾翌安依旧遥遥地看着他,但这一次,俞锐却轻扯嘴角,眼里晕染着浓重的酸涩。
四下无人,夜色和沉默将时间拉长,而后,他看着俞锐蠕动嘴唇,冲他大喊:
“不管你现在是谁的,以后是谁的。”
接着,又抬起胳膊指向他,然后拇指倒转回去,指着自己,对他说——
“但你记住,二十岁的顾翌安,他这辈子都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如此
那下一章就让我们暂时乘坐时光机,回一趟大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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