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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会诊单

    会议室正前方投影着一段手术录像。

    主席台前,烟灰蓝衬衣外套白大褂,顾翌安手握一支激光笔,抬手指向屏幕上方的手术录像。

    长指轻敲键盘,顾翌安将画面放大:“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肿瘤周围脑质有明显的水肿”

    正式入职之前,顾翌安找过张明山。

    张明山本以为他会去神外,却没想到顾翌安坚持要去肿瘤内科。

    磨不过本人的意愿,但这到底是霍顿医疗中心首屈一指的神外专家,张明山算盘打得精,当时就开出条件,去肿瘤内科可以,不过顾翌安得负责给神外做教学指导。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场关于海绵状血管瘤的手术教学。

    偌大的会议室,座无虚席,实习医主治医,甚至不上手术也没有门诊的主任副主任也来了。

    放眼望去,白压压的一片。

    从肿瘤特点到入路选择分析,最后延展聚焦到特殊病例讨论,顾翌安语速不快,句句都落在关键点上。

    整场演讲,顾翌安简明扼要,丝毫也不像老教授那般语重心长,习惯性地重复啰嗦。

    他讲完还留了半小时时间讨论,然后针对大家疑惑跟分歧的地方,抛出自己的观点。

    散场后,顾翌安暂时也没走,后排几位年轻的实习医结伴过来,想问他几个问题。

    私底下,顾翌安性格看似温和,却总给人一种淡淡的清冷感,院里的小护士跟实习医都不太敢往他跟前凑。

    不过在学习和工作上,无论谁来找他,他总会耐心细致地解答对方疑惑,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傲慢难以接近。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等待电脑关闭的间隙,顾翌安跟对方说:“从临床数据上看,大部分患者在首次出血后,神经功能一般都可以自行恢复到基线水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针对你说的这类患者,我们往往会在二次出血后再行手术治疗,因为二次出血,也就预示着后续更高的出血性风险。”

    “明白了,”住院医礼貌地站在一边,听完点点头,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顾教授。”

    见对方腼腆又拘谨的模样,顾翌安笑笑说:“不用这么怕我吧,我也不吃人。”

    住院医尴尬地挠了下头:“也不是怕,我这大概属于条件反射,总觉得好像还跟大学那会儿被教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一样。”

    参会的人都走光了,顾翌安收好电脑,也准备要走,住院医依旧抱着笔记本跟在他旁边。

    “对了,顾教授,我也是医大毕业的,我们读书那会儿,院里的教授就老跟我们提起你还有俞哥。”他边走边时不时地瞅眼顾翌安,眼神都放光,从表情到语气无不写满崇拜。

    住院医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

    顾翌安侧眸看他一眼:“你多大?我毕业的时候你还没进医大吧?”

    “嗯,”住院医回他说,“我进医大的时候你早就已经出国了,就连俞哥那会儿也都毕业了。”

    说着话,两人已经离开会议室往外走。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刚把你的照片发到我们同学群里,大家都激动坏了,说是没想到还能见到活的大神。”

    住院医一句话连说带喘,越说越激动,顾翌安听着无语又好笑:“什么神不神的,哪有你们说的那么神,我跟你们一样都是从学生过来的,只不过经验比你们多一些罢了。”

    住院医连连摇头:“那不是,你大学时候的解剖视频到现在都还被拿来当成教学模板呢,我们教授说了,他带过那么多学生,就你和俞哥连伤口缝合都处理得跟艺术品一样。”

    说到最后,住院医忽然垂下头,恹恹的叹口气:“不过有些可惜,你都不在我们科,不然的话,我就可以去跟台看你手术了。”

    恰好来到电梯厅,等候的人很多,顾翌安轻声笑笑,没再说话。

    ——

    “我之前跟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顾翌安才刚回办公室,陈放踩着点跟过来,进门就往沙发上一坐,开口还是老一句。

    刚在会上讲半天,顾翌安嗓子粗粝不舒服,给自己接下一杯温水,顺道也给陈放接了一杯。

    他握着杯子,长腿交叠,就靠在陈放正对面的桌沿边上,语气淡淡地回了句:“再说吧,暂时不急。”

    陈放没心情喝水,听他那话就上火:“不是,我就不明白了,手伤的事情师弟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那你还留在肿瘤内科干嘛?”

    最近这段时间,陈放见缝插针总往顾翌安办公室跑,每次来都直奔主题,问他什么时候申请调回神外。

    好钢就是要用在刀刃上。

    顾翌安的那双手,不管以前还是现在,用左手还是用右手,那都是神经外科最必不可少的一把刀。

    更何况,这些年顾翌安在霍顿医疗中心积累了各种经典手术病例,就算不手术,暂时担任个教学主任也毫无问题。

    可顾翌安每次都跟他说不急,等等再说。

    “我跟你说,别以为我是求你,你来咱科室,那直接受益的首先就是师弟。”陈放抬手指他,“师弟的工作量,你可也看到了,你要来了,那就是在解救他。”

    顾翌安垂眸思索,长指微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

    看对方这神态,陈放感觉自己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于是放松地翘起二郎腿,靠着沙发背等顾翌安答复。

    片刻后,顾翌安抬起眼,淡笑声问:“听说你三令五申禁止办公室恋爱,就不怕我过去了会影响工作?”

    “你跟师弟?影响工作?”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陈放轻嗤一声,“开什么玩笑,我还怕工作影响你俩谈恋爱呢,两个都是不要命的工作狂。”

    屋里正说着话,敲门声骤然响起,顾翌安冲门外人说了声:“请进。”

    侯亮亮推门进来,见陈放也在,他先老实叫了声放哥,之后才将手里的会诊单递给顾翌安:“顾大神,这是俞哥让我给你的。”

    听是俞锐让给的,顾翌安还没来得及接,陈放“噌”地起身,先一步夺到自己手里:“什么东西?我看看。”

    侯亮亮手还悬在半空中,满脸不情愿地,嘴里还小声咕哝:“俞哥不让给别人看的。”

    “有什么不让人看的,不就是几张会诊单”陈放觑他一眼,随手往后翻,这话还没说完就卡在其中某一页。

    视线停在上面,陈放眉毛渐渐拧起来,脸也微微开始发红。

    顾翌安不明所以,拿过他手里的会诊单,眉梢微挑,很快,顾翌安嘴角和眼尾很快就挂上明显的笑意。

    某人暗度陈仓,塞进一张特殊的会诊单,内容还写着——

    姓名:俞锐

    主诉症状:无心工作

    初步诊断:相思成疾

    申请会诊意见:下班后停车场见

    “两个闷骚。”陈放没好气地看眼顾翌安,接着又故作镇定地咳嗽两声,“呃,刚刚那句我收回,你们俩以后还是稍微收敛一点”

    ——

    难得准点下班,俞锐等在停车场,没过多久,顾翌安也来了。

    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俞锐瞥眼看向顾翌安,眼睛微眯起来:“怎么这么快?我还以为得多等一阵儿呢。”

    顾翌安看着他笑了笑,手抬起来,移到他颈后,很轻地捏了两下。

    他按着俞锐后颈往前压,直到鼻尖相抵,顾翌安才说:“来给你治病,当然得快。”

    “治病?治我什么病啊?”俞锐睁着眼睛,装没听懂。

    顾翌安亲上他的嘴唇,温柔缱绻的吻,唇齿纠缠带着轻微的喘息,连车里空气都渐渐开始躁动不安。

    半晌过后,顾翌安捏着俞锐下巴,将他松开。

    低声笑笑,顾翌安说:“不是你说相思成疾吗?那就治治你的相思病。”

    俞锐舔了下嘴唇,呼吸还是不稳,只笑不说话,嘴角都快扬上天了,跟喝了大碗蜂蜜水一样,心里美得不行。

    “怎么样,治好了么?”额头相抵,顾翌安微哑着嗓音问他。

    俞锐眼里都是笑意,应得也很快:“那必须好,顾教授神医在世,药到病除。”

    顾翌安笑着,摸着他的脸,手指往后,捻着俞锐的耳垂。

    他以前就喜欢捏俞锐后颈,更喜欢捏俞锐的耳垂,亲昵的时候尤其喜欢,指腹间很软的一块肉,就这么揉捏着,很容易上瘾。

    这都是顾翌安私下里独有的小动作,俞锐也喜欢,读书那会儿都被顾翌安给捏习惯了。

    不过,距离这么近,连呼吸都是交替错乱的,俞锐闭了闭眼,心想再这么捏下去,那就得出事儿了。

    他张了张嘴,嗓音轻颤:“翌哥”

    “嗯?”顾翌安停下动作,身子往后撤,看着他,看他明亮清澈的眸底,还有眸光里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

    俞锐暗自叹口气,转移话题问:“晚饭想去哪儿吃?还是去岁月间吗?”

    顾翌安想了想,说:“去超市吧,买点菜,我们回家吃。”

    ——

    城市里人潮涌动的地方有很多,但热闹却各有不同。

    医院里每天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耳边充斥的都是哭声喊声,以及抬眸可见的病痛哀愁,这里面的热闹总是带着紧绷,带着沉重,即便是习以为常的医生护士,身处其中也很难真正放松下来。

    超市却不一样。

    同样是吵吵闹闹,人也多得不行,推车的,挎篮的,全挤在一起,连称重付钱都得排长队。

    但这份热闹带着独有的烟火气,尤其忙碌一天的筋骨松散下来,跟着人潮往前走,周围就算再吵闹,人也是惬意的。

    俞锐站在购物架前挑选食材,顾翌安就推着购物车站在他旁边。

    四周来往最多的就是大爷大妈,还有带小孩儿的父母,相比之下,他俩皆是一身板正的衬衣西裤,看起来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随手拿起两袋青菜放进购物车,俞锐问了句:“放哥是不是又去找你了?”

    “他跟你说了?”顾翌安习惯性拿起来看眼包装袋上的日期,“他说肿瘤组这边,刘岑出国进修了,脊柱组和功能组也去了两个,现在科里人手不够,想问我什么时候调过去。”

    俞锐“嗯”了声,说:“我们科一直都比较缺人,前几年好几个老教授接连办退休,老师也没办法再接手术,年轻的这波刚毕业,倒是也有几个好苗子可以培养,不过目前来看,科里现在能顶事儿的太少,青黄不接的,他比较着急。”

    路过生鲜区,俞锐又往购物车里丢进两盒切好的肉丁,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俩一个在前面扔,一个在后面看,感觉日期不太对,或者不太健康的凉性食物,顾翌安默不作声又给他放回去。

    俞锐说的那些,顾翌安自然也很清楚。

    培养一名神经外科医生,难度自然是比培养一名其他外科医生要高得多的。

    外科之巅的称号可不是瞎传,医学生毕业就得科室轮转,规培结束还有专培,没个七八年都不敢随便让他们主刀手术。

    在这个科室,要天赋,也要时间。

    像俞锐和顾翌安这样有天赋的,那是极少数,大部分医学生都得靠时间堆砌经验,只有年复一年不停地磨砺,才能逐渐成为一名合格的神外医生。

    转头回来,俞锐又补了一句:“不过科里工作太忙了,你休息一阵子也挺好的。”

    “这个倒无所谓,”顾翌安说,“以前也习惯了,在美国那边也一样,工作不比国内轻松,一周工作时长一百多个小时也是常事。”

    有人从身后推车过来,顾翌安侧过身,还拉了俞锐一把。

    等人过去,顾翌安继续说:“以前我刚去霍顿的时候,凌晨三点起床,四点就得到医院,赶到病区把还在睡觉的病人叫醒查房,查完房开早会,六点开始工作,到晚上十点才能下班。”

    哪怕是天才,背后付出的辛苦也一样,甚至往往只会多不会少。

    国内工作强度高那是没办法,顶尖的医疗资源都比较集中,尤其是神外手术,普通人只认知名的专家教授跟排名靠前的那几家医院。

    但放到国外,俞锐多少还是有些惊讶:“这种工作强度,美国那边的医生也能接受?”

    “时间长了当然不能接受,人也不是机器,这么高强度高负荷的工作,谁都受不了,后来就有很多医生联名罢工,慢慢情况就好些了。”

    顾翌安推着购物车,俩人边走边闲闲地聊天。

    “没办法,医疗资源到哪里都是稀缺的,何况神经外科在外科领域还很年轻,从基础科研到临床医生培养,无论哪一方面,都还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

    这是事实,俞锐听完点点头。

    话题一下被岔开了十万八千里,俞锐倒也没忘记话头在哪里。

    东西买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他们正往出口去排队结帐。

    顾翌安推着购物车往前走得很慢,俞锐脚步放缓,跟在他旁边:“翌哥你暂时不想调科室,是因为我吗?”

    顾翌安侧眸看他一眼。

    斟酌片刻,他坦诚道:“也不能说不是”

    俞锐视线落在顾翌安手腕,眉心微蹙又很快松开,他抿了下唇,说:“其实,你不用担心我”

    他想说,你都接受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根本出不来。

    俞锐不得不承认,不管顾翌安能不能接受,他都接受不了,至今都没缓过劲儿来。

    哪怕到现在,顾翌安为了照顾他的感受,还是会每天习惯性地戴上护腕。

    “别多想,”顾翌安叹口气,揽着他的肩膀,“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

    顾翌安哪能不知道俞锐在想什么,虽然俞锐猜测的并没有错,这就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

    这段时间,俞锐面对他右手手腕时下意识躲闪的眼神,以及他们在那次聊天过后就再没提及他手伤的事情。

    俞锐不提,顾翌安也不问,但彼此心里都很清楚,俞锐心里那道坎始终还是没过去。

    所以陈放多次找上门,顾翌安都敷衍过去,无非也是想再多给俞锐一些时间。

    后面又有人过来,顾翌安伸手拦住俞锐的后腰,往自己身前带了点,好让他避开后面那辆购物车。

    面对面贴近,顾翌安轻声叹息,在他耳边说:“主要是以前太忙了,总是在让你等,这次我想多留点时间,留给你,也留给我自己。”

    这是他的一点私心,也是他迟到的一点补偿。

    真要是调回神外,俩人都会很忙,就连值班时间都得错开,下班后还能呆一起的时间估计就更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一下:明天休息不更。

    【划重点】周六更新72章,都懂了吗?

    第72章 烧心

    结账完往停车场走,俞锐惦记着顾翌安的手伤,一路把两个略微有些沉的袋子全都拎在自己手上,连碰都不让顾翌安碰。

    东西放进后备箱,俞锐忽然想起他俩好像忘买油了,以前他也不做饭,家里连剩的都没有。

    于是箱门阖上,俞锐把车钥匙交给顾翌安,说:“翌哥你先在车上等我一会儿,我再回去重新买一瓶。”

    顾翌安说他去也行,但这家超市太大了,人又多,俞锐怕他找不到,还是坚持自己去,这样速度也能快点儿。

    顾翌安也没跟他争,开了车门,坐进副驾驶等着。

    谁知没走两步,俞锐想起自己手机刚结完账就没电了,这会儿连开机都没法开。

    他又倒回来,敲下车窗,失笑声说:“翌哥,你带钱了吗?”

    顾翌安回国还不到半年,还没习惯国内的手机支付,出门大部分打的都是钱包和信用卡。

    听俞锐这么一说,便把自己的钱包直接给他,还说:“密码还是910504,每张卡都一样。”

    这是他生日,俞锐闻言都一愣。

    从很早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但凡需要设置密码的地方,顾翌安所有密码都是他的生日,而他的所有密码都是顾翌安的生日。

    只是没想到,哪怕分开十年,他们竟默契到谁都想过要把密码给换掉。

    很难不感动,也很难抑制住心底的那份愉悦,俞锐胳膊搭在车门上,嘴角扬起来,眼睛都快笑弯了。

    “行了,别乐了,赶紧去吧。”顾翌安曲指弹了下他脑门儿,俞锐顺势往后仰。

    他退着走的,还挥舞着手里的钱包,另只手在额角轻点一下,又移到唇边,耍酷一样冲顾翌安飞出一个吻。

    顾翌安笑着提醒他:“快去快回,小心你后面的车。”

    超市绕一圈,俞锐拿上油再次来到出口,继续重新排队结帐。

    一般来讲,不管是超市还是便利店,出口结账的柜台旁边都有一排展示架,上面放着零食口香糖,以及各种品牌的安全套。

    俞锐视线扫过一眼,什么超薄,激爽,螺纹的

    眉毛微挑起来,他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按照进度,这个也是时候备上了吧?

    前面的人付完款,收银员伸着脖子,已经开始在喊下一位。

    算了,还是备上吧,反正早晚都得用。

    俞锐犹豫两秒,也没管螺纹不螺纹的,随手便拿上一盒,径直走到前面,将手里的油和安全套一起放收银台上。

    收银员抬起眼皮,看了他好几眼,然后拿起扫码器嘀嘀两声,很快核对出付款金额。

    “先生,一共是258块五。”收银员说。

    俞锐打开顾翌安钱包,正要从里面抽一张信用卡出来,手才触碰到卡片边沿,却又堪堪顿住。

    钱夹内侧,原本应该存放照片的地方,塞着一张小小的CT照,不是完整的,只有一个小角。

    俞锐怔愣一秒,很快抽出来,视线移到卡片右上角,仔细分辨那几个早已褪色,甚至已经渐渐模糊的英文字母。

    确认是自己名字无疑的瞬间,俞锐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张脑CT,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大一那回——

    他为了救柴羽打架受伤,顾翌安带他去医院,看他额头流着血,坚持要让他查一次脑CT,才留下来的这张片子。

    后来这张脑CT一直就被顾翌安收着,甚至还被他带去了杏林苑。

    超市里依旧是闹哄哄的。

    俞锐耳朵却像是被调了静音一样,什么都听不见,动也不动就拿着那张小卡片,定在原地发呆。

    等候的人不耐烦了,收银员也抬高嗓门儿连叫了好几次先生,才把他魂给召回来。

    “不好意思。”俞锐塞回卡片,赶紧抽出一张信用卡递过去。

    收银员接过后利落刷卡,机器快速打印出小票,又递回给他签字。

    俞锐一笔签完,拿回信用卡塞进钱包,视线再次扫过那张脑CT,他闭了闭眼,合上钱包转身就走,连柜台上自己买的东西都忘记拿走。

    收银员扯着嗓门儿,在背后连喊两声叫住他,俞锐这才急急忙忙回来拎上油,胡乱将那盒安全套也塞进西裤口袋。

    暮色已深,黑色越野疾速穿过北城夜晚的喧嚣和繁华。

    行至跨越主城区的高架桥时,桥下车辆四巷来去地流动着,车灯红白相间,和周围闪动的高楼霓虹交相辉映。

    俞锐紧握方向盘,平视前方,脑子里却闪过很多年前的一副画面。

    那是一个微风轻佛的春日午后。

    他和顾翌安就是在那天搬进的杏林苑。

    客厅里堆放着两人各自打包带来的行李,收拾到最后,俞锐累得满头大汗,直接瘫倒在地板上休息。

    那天的太阳很暖,阳光不算浓烈也不刺眼,懒洋洋地透过玻璃窗斜落进来,铺满一地。

    属于春天的风也很轻很柔,从露台方向窜进来,不时地撩动着窗帘和白纱,吹起一阵阵弧形的波浪。

    俞锐满身惬意地躺在地上,头枕着两只胳膊,腿也随意地交叠到一起,视线在窗外碎蓝色的天空中游离。

    收拾妥当后,顾翌安走过来,屈膝盘腿,就坐在他头顶的位置,挡住一片阳光,也在他脸上落下一道轻薄的影子。

    俞锐仰头去看,意外发现顾翌安手里竟拿着他那张脑CT报告。

    最开始的对话是什么,他早就已经忘了,俞锐只记得顾翌安后来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他说——

    “人的大脑中大约有1000亿个神经细胞,和银河系的星星数目差不多,你看到的这张大脑ct图片就像一片浩瀚无涯的宇宙,里面储存着每个人的智慧,感情,记忆和美梦,它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证明。”

    说这段话的时候,顾翌安声音很轻,像吹在脸颊和发梢上,一阵清凉的风。

    俞锐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看他脖颈处轻缓滑动的喉结,还有线条利落干净的下颔,看着他唇齿翕张,在他头顶落下这句话话。

    最后,俞锐整个人都飘浮在了顾翌安的这句话里。

    沉醉的,融化的,心动的,痴迷的,数不清的情绪,像潮汐一样流动在四肢百骸,全部抵达到胸口。

    他比喝醉酒还要上头,脑袋往后顶了顶,小猫似的去蹭顾翌安的手还有脚踝,然后眯缝起眼睛问:“那这样说起来的话,我应该也在你的宇宙里,是吧?”

    顾翌安垂眼看他,眼尾带着浅浅的褶,睫毛挂着细碎的阳光,嘴角缓缓上扬,脸上的笑意清浅又温柔。

    他们静默着对视,很久很久。

    春日的午后很安静,静到只剩下露台吹进来的缕缕风声,还有渐渐靠近的温热的呼吸。

    轻俯下身,顾翌安在他唇上落下极其轻柔的一个吻。

    然后,俞锐听见他说——

    没错,我的宇宙尽头就是你。

    十七岁的时候,顾翌安跟他说,人的大脑就是宇宙星辰,是他毕生追寻的梦想和方向。

    后来,顾翌安又跟他说——“我的宇宙尽头就是你。”

    仿佛一刹那,毫无缘由,也无法抑制,俞锐被顾翌安的这句“宇宙尽头”烧了耳朵,也烧了心。

    于是毅然决然跟着顾翌安一起踏进那片神秘星河。

    这么多年过去,时间实在太久了,以至于那张完整的脑CT早就不知所踪,俞锐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顾翌安的钱包里发现它。

    那是一个一看就用了很久的钱包,塞进去的CT图片都已经染上皮夹内侧晕出的颜色,甚至连带着俞锐一整颗心都被晕染了。

    他从超市出来就一言不发,眉心也始终都是蹙起来的,像是努力在压抑什么,连下颔线都绷紧了,牙关咬得死死的。

    开门回到家,顾翌安正想开口,俞锐放下购物袋,率先叫出一声:“翌哥”

    嗓音含着明显的哽咽,和轻微的颤抖,甚至叫出口的瞬间,俞锐眼底已经涌上一阵湿意。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玄关的灯亮着。

    俞锐站在背光的地方,顾翌安看不清表情,但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像是夹杂了一股浓重的情绪,连胸口都带着明显的起伏。

    他走过去,站在俞锐面前,指尖拨开俞锐额前的碎发,轻声问:“不是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嗯?”

    俞锐抬起眼,看着顾翌安,嘴唇动了动,从口袋里拿出顾翌安的钱包,翻开在掌心,露出那张CT照。

    顾翌安垂眸一看。

    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

    许久沉默过后,俞锐低笑一声说:“你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我以为,你会恨我,怨我”

    情绪在心底翻腾,俞锐抬手蹭了蹭眼尾:“我甚至在想,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也不会原谅我了”

    顾翌安叹口气,把人抱进怀里。

    他掌心贴在俞锐后颈,很轻地拍了拍,叹息声说:“我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回来没带合照是因为,我远比你想象的还要贪心”

    顾翌安微顿一秒,薄唇靠近俞锐的耳朵:“我不只是想把你带走,我还想把你的全世界都带走,不管是去哪里都带着。”

    俞锐一愣,推开顾翌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对视片刻,顾翌安还想再说什么,俞锐却突然平静下来,抬手蹭了蹭鼻子,跟顾翌安说:“我刚回去的时候,买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顾翌安不明所以。

    手伸进长裤口袋里,指尖触碰到那盒安全套,一时竟觉得有些烫手。

    像是下定决心,俞锐喉结往下轻轻一滑,说:“就是咱俩下一步可能要用的东西”

    顾翌安愣住,大约两秒后反应过来:“你”

    他才发出一个音,俞锐倏地又说:“我本来是想早晚都会用上,先买来备着”

    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俞锐就已经飘了,整个人像是被罐下一瓶二锅头,又晕又醉又上头。

    他轻抬下巴,看着顾翌安的目光,坚定又炽热:“可我突然觉得,也不用等了,现在就挺合适的。”

    说完这句,俞锐心里的情绪翻腾得更厉害了,血气一路从脚趾烧到天灵盖,连带着脖颈耳朵还有脸颊都开始泛起微红。

    顾翌安再一次愣住,垂眸和他对视。

    沉默片刻,顾翌安靠近一步,抬手从俞锐手腕沿着胳膊滑到脖颈,最后来到耳朵。

    依旧轻揉地捏了两下,顾翌安将俞锐抱在怀里,下巴蹭在俞锐的耳朵上。

    胸口贴着胸口,情绪在夜色里无声的流动。

    透过两层单薄的衣服布料,顾翌安感受到俞锐胸膛起伏得厉害。

    他没问为什么,也没俞锐问怎么了,从钱包递摊开在俞锐手里,他们就谁都无法再压抑克制了。

    俞锐如此,顾翌安又何尝不是。

    但他还是确定般问道:“很想吗?”

    很想吗?顾翌安问他。

    音色没有了惯有的清冷,在半黑暗的夜色中落入耳朵,带着磁性,带着蛊惑。

    睫毛颤动,气息不稳,俞锐想也没想,干脆利落就回了一个字:“想。”

    四周悄然无声的,连空气都是静默的,单单这一字铿锵有力,犹如一记重锤,彻底砸断顾翌安最后一根绷紧的神经。

    顷刻间,情动了,嗓子也哑了,顾翌安喉结滚动,闭了闭眼,只用气音发出一声“好”。

    随后,他捏着俞锐的下巴轻抬起来,径直吻下去。

    极尽温柔的吻,从辗转缠绵,到情难自禁。

    短暂停顿,顾翌安含着他下唇,还带着剧烈的喘,哑声又问:“想吗?”

    “想。”俞锐从喉咙里溢出一声。

    稳住呼吸,他抬手勾住顾翌安后颈,凑近顾翌安耳朵:“想的都特么快死了。”

    宁谧的夜,月光如水,夜风撩人,汗水沁透了床单,月色摇摇曳曳铺落进来。

    两颗心无限贴近,凝眸对望,十年前和十年后的画面在彼此脑海中悉数重叠。

    时间像一台被拨乱的钟表,在茫芜的沙漠中长途跋涉,历经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此刻终于归位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CT照背后的情话,终于揭晓了~

    ps:改第九遍,无语至极……

    第73章 对立

    纵情一夜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上俞锐被闹钟叫醒,胳膊往床头柜一伸,腰被拉扯了一下,猛然间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睡意瞬间跑没了不说,他躺床上看着天花板,缓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刚过六点,晨曦微露,淡淡青灰色的光透过窗帘缝隙落进来,身边却是空荡荡的。

    放轻动作,俞锐起身下床,走出卧室。

    顾翌安醒得早,这会儿连早餐都做好了。

    西式早餐,简单的芝士火腿三明治。

    牛奶热好倒进玻璃杯,顾翌安刚转过身,就见俞锐靠在岛台边上,一脸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醒了?”杯子放桌上,经过俞锐身边,顾翌安凑近亲了亲他额头,“还想等会儿再叫你的。”

    俞锐没动,眼神放空,失焦了一样。

    顾翌安放下餐盘又转身回来,走到他面前,垂眸看他,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这是还没醒吗?”

    俞锐还是不说话。

    对视片刻,顾翌安抬手抵着他下巴,低头吻在俞锐唇上。

    浅浅地一个吻,退开后,顾翌安眼尾都是柔软的,他轻声笑笑,又问:“现在呢,醒了没?”

    眼睛轻缓地眨了两下,俞锐这才点头,说:“醒了。”

    顾翌安拍拍他胳膊,推了他一把:“醒了就赶紧去洗漱,再晚就来不及了。”

    工作日,俩人都不轻松,俞锐赶着时间去科里交班,交完班还得查房开晨会出门诊。

    顾翌安倒是不用去西院,医大今天有一场关于基因编辑与基因治疗的大型研讨会。

    利用基因编辑技术治疗脑部肿瘤,尤其是高度恶性的胶质瘤,这是顾翌安这几年除参与徐老手上的项目外,自己独立在研究的方向。

    顾翌安的母亲秦薇是遗传学家,父亲顾伯琛是神经生物学家。

    无论外部资源还是自身的学识积累,顾翌安在基因编辑这片领域,始终都有着别人没有的先天优势。

    回国之前,霍顿那边甚至提出可以单独给他建立实验室,只要他肯留下来。

    不过哪怕是片刻犹豫都没有,顾翌安拒绝得很干脆也很彻底。

    从杏林苑赶去西院,必经旧城区最堵的那段路,为了避开早高峰,俞锐洗漱换衣服,匆匆吃完早餐就得出发。

    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俞锐拿上车钥匙立马就要走,顾翌安推开椅子起身,叫住他说:“等我一下,我开车送你过去。”

    俞锐走到玄关门口换鞋,跟顾翌安说不用,他自己过去就行。

    研讨会九点开始,时间上倒是宽裕,可送他一趟,去了还得开车回来,那也太折腾了。

    顾翌安拿了外套出来,坚持要送,还说:“你开车不方便。”

    俞锐手撑墙上,明显地愣了下:“不方便?”

    顾翌安已经推门出去,站在门口等他,还点头又“嗯”了声。

    两秒后,俞锐忽然反应过来。

    三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还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不自觉伸手扯了下耳朵,俞锐笑了声说:“不至于,真不用送”

    顾翌安没理他这句,径直就往楼下走。

    刚俩人一起吃早餐的时候,俞锐坐都坐不住,站着吃的。

    哪怕不开车,从杏林苑到西苑,中间四十分钟车程,俞锐光坐副驾驶上都如坐针毡,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红灯间隙,顾翌安伸手从后排拿了一个抱枕给他。

    俞锐看一眼,有些无语。

    失笑一声,他说:“不是翌哥,我哪儿有这么娇气,真不至于”

    至不至于的,反正死要面子活受罪,打死他也不会要。

    始作俑者多少有些内疚。

    “你…”顾翌安注视着前方车流,明显顿了一下,“很难受吗…”

    “啊?”俞锐转过头。

    说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昨晚弄太狠了,顾翌安没收住,他自己还非得撩欠。

    “难受不至于,就有点不适应…”俞锐斟酌片刻后说。

    正好堵车,停了一会儿,顾翌安叹口气,警告他说:“下次别撩欠,知道我克制不住,你还非得撩…”

    俞锐挑了下眉,摇头说:“那不行,那我可就亏大了!”

    他转了下身,歪靠着椅背,看着顾翌安清冽的眼神和眸底。

    只要一想到这双眼睛,会因为他沾染上浓烈的欲望,逐渐失控,甚至猩红到发狠发疯。

    这样不为人知的顾翌安,俞锐单是想想就迷得不行,根本不可能忍得住不撩欠。

    他凑近顾翌安,小声说了句:“我就喜欢你狠着来,贼特么帅。”

    顾翌安看他一眼,没说话。

    打过方向盘,车流并道拐进临安路,红灯亮起时,刹停在原地。

    顾翌安这才转头。

    眼里含着温润的情意,顾翌安抬手伸到俞锐颈后,拇指磨蹭着俞锐下颔。

    “何况——”

    俞锐眨了下眼睛跟顾翌安说:“咱俩十年没那啥了,你要不狠一点,那我恐怕就得怀疑是不是我魅力不够了。”

    顾翌安轻挑眉稍,嘴角也跟着扬起来,顺手捏了下他耳朵。

    红灯转绿灯,顾翌安启动车跟随车流往前,最后说:“今天别吃太油腻,晚上下班我去接你。”

    早交班结束,是每天雷打不动的晨会,除去科里各组别的主治医,住院医,哪怕是新来的实习医都得参加。

    每天晨会的半小时,是所有实习医神经最紧绷,也最战战兢兢的时刻。

    快速讨论完最近两天需要重点关注的病人,前排某俞大主任总是会毫无预兆地随手一指,平静地甩出一堆问题。

    哪怕是高年资的住院医也未必经得住俞锐连续提问。

    眼看快到开会时间,大家陆续进到会议室,找好位子坐下,结果抬眼一看,俞锐还站着。

    尤其看他这阵仗,大家心里都犯嘀咕,后排实习医就更紧张了。

    于是不明所以地,坐下的人陆陆续续又全都挨个站起来。

    俞锐还有些纳闷儿,抬了下手说:“你们坐你们的,不用管我。”

    说是这么说,可老大都没坐,借十个胆,底下人又有谁敢坐啊。

    僵持半天,陈放进来,看一屋子人都直挺挺站着,吆喝一声:“大清早的,罚站呢?都坐啊,赶紧开始,我还赶着九点上手术。”

    其他人没动,全都齐刷刷看向俞锐。

    俞锐皱了皱眉。

    不坐也得坐,可整场晨会,俞锐始终沉着脸,偶尔还蹙一下眉,搞得大家时不时就得看他眼色说话。

    好不容易熬过晨会,众人松口气,逐一散去,侯亮亮跟着俞锐去查房,小声问他说:“俞哥,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俞锐摆了下手,没理他,迈着大步从病房出来,很快又拐进隔壁另一间病房。

    侯亮亮不死心,眼珠子滴溜转了好几圈,还当他偶像是不好意思,查完房又跟着俞锐走回办公室。

    侯亮亮个矮一截,俞锐身长腿长,他走路都得带小跑,喘着气跟俞锐说:“我那儿有药,俞哥你要是需要的话,我等会儿偷偷给你送过去。”

    “什么药?”俞锐脚步一顿,莫名其妙看他一眼。

    “就,治那个痔疮的药啊,”侯亮亮摸着脑袋,还连忙解释,“我没用过,还是新的,都没拆。”

    病区来往都是人,俞锐脸上都没什么表情,还盯着他半天都不说话,搞得小猴子心里直打鼓。

    片刻后,俞锐收回视线,又看眼墙上的时间,凉飕飕地丢给他一句:“我不需要,留着你自己用吧。”

    “我暂时也用不着”侯亮亮嘴里还在秃噜,俞锐早就迈着大步走了。

    跟着一道回来的钱浩,走到侯亮亮旁边,“啧啧”两声说:“马屁拍马蹄子上了吧,就你这眼力见儿,基本就别指望俞哥还会带你了。”

    “不是,难道是我猜得不对吗?”侯亮亮说着,自己心里都没底。

    钱浩觑他一眼,搭住侯亮亮肩膀,凑到他耳边说:“你没看到俞哥脖子上那红印儿吗?这点事儿想不明白?”

    欠费的智商终于回过味儿来,小猴子当即傻眼,看看钱浩又看看俞锐背影。

    “你我俞哥他”实在过于震惊,小猴子说话都开始结巴。

    钱浩拍拍他肩膀:“别你你你我我我了,赶紧干活!”

    又是连轴转的一天。

    上午门诊,中午才扒两口饭,俞锐又被急诊叫过去,紧急接下一台高空抛物导致的重度脑损患者。

    手术中心出来,再过半小时就到下班时间。

    俞锐走回科里,路过护士站,脚步迈过去又倒回来。

    门口立着一张宣传海报,俞锐盯着看了会儿,眉头很快就蹙起来。

    “谁给放这儿的?”他指着海报,问值班的小护士。

    小护士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撇嘴说:“还能有谁,OPO的人呗,我都跟他们说了,不让放这里,可梁主任亲自过来,姜护士长也没办法。”

    “先撤了!”俞锐沉着脸,说完他还补了一句,“以后谁都不准在科里放这种东西,院长来了也不行。”

    OPO办公室是八院专门负责器官捐赠的部门,竖在护士站门口那张海报,内容写的正是鼓励器官捐献的宣传标语。

    俞锐都还没进去,综合办公室里,科里的医生和OPO的协调员已经开始吵上了。

    神经外科,尤其是俞锐手里的脑瘤组,以及接手严重脑部创伤最多的重症组,正是潜在器官捐献者最多的科室。

    也是OPO平时来的次数最多的地方。

    OPO的梁主任,年过四十就已经被这份工作熬得心力交瘁,发际线都快秃到后脑勺了。

    见俞锐进来,他摆出职业化的笑脸,立马迎上来:“俞主任回来了?我这正想找你呢。”

    这位梁主任每回见俞锐,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俩响头,简直比见亲妈还亲。

    俞锐看他一眼,语气很冷,问:“门口海报你放的?”

    “这不还是为了科普和宣传嘛,”梁主任尴尬地笑笑,“俞主任你也知道,我们OPO的工作,最需要的就是你们科的支持。”

    “支持?”俞锐抱臂靠着桌沿,嘲讽地笑了声,“怎么支持?要不让我们科医生护士,挨个到病房帮你发发传单?”

    梁主任脸上挂不住,冷汗都冒出来了,讪讪道:“这倒是不用”

    “还不是,我看你们就这意思。”沈涛小声回了句。

    钱浩嗓门儿大,直接就开始喊:“海报都立我们科门口了,你让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病人家属闹起来,谁负责?你们负责吗?”

    “就是,合着你们OPO是拿我们科来拼绩效呢?”另一位主治医也插话。

    这几句话说得太难听了,梁主任还没开口,跟在他身后那名年轻的协调员,没忍住插嘴:“怎么说话呢?你们是救人,难不成我们还是在谋财害命不成?”

    作为器官协调员,他们干得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每天徘徊在重症病人家属身前,被人横眉冷对,情绪激动起来破口大骂也是常事,但就算这样,他们也时刻都得保持理智和耐心。

    可同事们不理解,年轻的协调员,一下就委屈了。

    器官捐献,素来就有黄金72小时的说法。

    尤其是在患者病情恶化,救治希望渺茫的前提下,协调员需要在第二个24小时内,接触患者家属,传递器官捐献的概念,并说服家属同意。

    时间越往后,甚至超过48小时,器官捐献如果依旧毫无进展,往往就会因为潜在捐献者病情太重,最终丧失捐献机会。

    本质上,两边都是在救人,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可神外跟OPO的人不对付,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患者只要转到神外,情况哪怕再严重,他们想的始终都是怎么努力把人给救回来,不到最后一刻,作为医生,谁都不会轻言放弃。

    每场救治他们都拼尽全力,就算手术结束,人送到监护病房,作为主治医生,也常常彻夜守在医院,连家都不敢回。

    有好几次,他们这头还在商量怎么救人,那边OPO的人得到消息赶过来,为了抢时间,也不跟他们商量就开始找病人家属谈话。

    最后搞得他们手忙脚乱,还得抽空去安抚病人家属。

    平时两边的凑到一起,总是在吵,吵得厉害了,只要俞锐出声缓和两句,科里其他医生就算有再大的火很快也会消下去。

    可今天两头你一言我一句地,嗓门儿越嚷越大,都快吵翻天了,也没见俞锐开口说一个字。

    甚至最后,他话都没说,起身直接就回办公室。

    临走前,还冷冷地丢下一句:“海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否则神外的大门,以后OPO的人一概不许进。”

    这话出口,神外其他人也不出声了,鼻子里哼哼,抱着胳膊就看OPO的人怎么接。

    年轻的协调员气不过,还想开口,梁主任摆摆手,先打断他:“去把海报收了。”

    “主任”对方很是委屈。

    神外这轮大获全胜,其他人也不再管他俩,该干嘛干嘛,又开始埋头工作,各自忙活。

    瞅眼俞锐办公室,梁主任沉沉吸口气,还重新理了下领带和衣服,再次摆上笑脸,移步过去敲门。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的剧情需要,OPO的工作很值得尊敬哈,没有半点贬义的意思,俞哥的态度,后面也都会有解释的~

    ps:明天周一休息,不更哈,周二见~

    第74章 俞铎

    刚进屋没多久,俞锐正站在办公桌背后喝水,清脆的两声敲门声骤然响起。

    越过杯沿,俞锐轻抬眼皮,往门口一看。

    梁主任堆着笑进来:“俞主任,16床的事,我还是想再跟你商量一下。”

    16床是俞锐手上的病人,一位30岁的成年DIPG(弥漫内生型桥脑胶质瘤)患者。

    起初,这名患者因为车祸脑外伤被送到八院,结果术前CT查出脑部肿瘤,术后病检结果还是高度恶性病变,预后极差的恶性胶质瘤。

    病人当时之所以发生车祸,正是因为肿瘤合并脑积水,导致事发当时出现双重视野,开车途中躲避不及迎面撞上另一辆轿车。

    由于肿瘤占位问题,手术无法全部切除,加之DIPG放在任何国家,目前也没有完全治愈的方法。

    俞锐当时在征求本人和家属意见后,最终也只做了减瘤手术,剩下的,只能靠定期的放化疗勉强延长病人的生存期。

    但很不幸,术后还不到两个月,病人就开始昏迷不醒,连夜住进八院NICU以后,治疗了小半个月,病情非但没有任何缓和,还每况愈下。

    对方大致说完,俞锐半天也没出声,只是放下手里的杯子,背抵在身后书柜上,解开白大褂,双手插进西裤口袋,等着他继续。

    自顾自坐进沙发,梁主任又道:“16床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人早就是深度昏迷,前两天连呼吸机都用上了。”

    说到这里,梁主任微顿,仔细斟酌着措辞:“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现在也就差最后的脑死亡认定——”

    “所以呢?”俞锐皱了皱眉,没忍住出声打断他。

    梁主任讪笑一声,双手搓着膝盖,抬头看向俞锐,敛去笑意,他叹口气,眼神诚恳,甚至带上点请求的意思。

    “俞主任,心外那边的病人是真的等不了了,多耗一天就多一分危险,到时候就算这边家属同意,恐怕也来不及进行手术移植。”

    俞锐没应,表情都没变。

    好半天过去,梁主任还想再劝几句,刚一张嘴,俞锐突然转头问他:“你们已经接触过病人家属了?”

    表情瞬间凝固,梁主任嘴巴都没闭上,眼神还有些躲闪。

    俞锐也不用他说,光看他那张脸就已经得到答案。

    目光收回,俞锐都懒得多看他一眼:“既然你们都去过了,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让我去跟病人家属谈?”

    梁主任尴尬地笑笑,委婉道:“你是主治医生,又是八院脑死亡判定专家组的人,由你去跟家属谈话,他们可能会更容易接受些。”

    “梁主任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俞锐当即一声冷笑,“你们让主治医生去跟家属宣判病人脑死亡,然后再跟病人家属谈器官捐献?”

    实在太荒谬了,无论客观上是否可行,情感上,俞锐做不出,也不可能会这么做。

    梁主任也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没有哪个医生在面对病人无法治愈,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向死亡时无动于衷。

    可是,既然死亡无法避免,如果还能挽救一个人,再怎么样他也得试试。

    “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实在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

    “抱歉,恐怕我无能为力。”

    俞锐面无波动,丝毫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还抬手指向门外,摆出送客的姿态。

    沉默半晌,梁主任无奈地叹口气,撑着膝盖起身,跟俞锐说了声“抱歉”。

    脚步声消失在门口,俞锐表情没变,还曲指抵住额头,深深地蹙眉。

    敲门声再度响起。

    俞锐再次抬眼。

    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是梁主任去而复返,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钟烨。

    也是,俞锐顿时想起来,八院的OPO办公室最早就是钟鸿川牵头成立的,钟老退下来以后,OPO直接分管在医务处下面。

    看似管事的是梁主任,但实际上,钟烨才是OPO最上层的领导。

    “怎么?你也是为16床的事来的?”俞锐手撑在身后的书柜上,长腿交叠,姿态散漫。

    钟烨没答,进门后还反身把门给关了。

    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钟烨从容不迫地走过去,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展开后,他将那页纸放到桌上,五指按住,推到俞锐面前。

    上面的内容,只扫一眼,俞锐就愣了。

    钟烨给他看的这页纸不是别的,正是当初在藏区医院,顾翌安给他的那张处方单。

    俞锐显然有些意外,拿在手里:“这张单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语气毫无起伏,钟烨看着他,“这张处方单,是你开给沈潮的?”

    沈潮是俞锐以前的病人,小时候做过心脏移植,五年前又得了脑瘤,俞锐前前后后三次为他主刀,可依旧没能挡住肿瘤恶变复发。

    尤其距离沈潮心脏移植都过去三十五年了,最近这一年,沈潮来医院复查,心脏衰竭明显已经进入终末期。

    以至于复发的脑部肿瘤切与不切,对沈潮本人而言,基本毫无意义,甚至连考虑的必要都没有。

    心脏衰竭的病人,终末期会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顾翌安给的处方单,治标不治本,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在病人发病的时候,暂时缓解症状,好让病人感觉舒服一些。

    避开顾翌安不谈,俞锐将处方单放回桌上,直接就说:“是我开的,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钟烨嗓音很淡,语气却很重,“作为一名医生,未被正式批准引进的药物,随便就敢开给病人,你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在这一点上,俞锐无从辩驳。

    八院的铁面阎罗,眼里从不揉沙子,钟烨看着他又说:“前几年临省假药门的事情,不用我提醒你吧,真要出事,你想让谁替你负责?八院还是周远清?”

    提到周远清,俞锐立刻皱起眉,态度倏然变冷,表情也沉下去:“我做过的事,不需要谁来替我负责,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担着。”

    “你担着?”钟烨嘲讽地笑了声,“你是不是还忘了,你身上的处分到现在都还没取消,你这次又准备怎么担?再去藏区呆两年?”

    僵持半天,俞锐还没开口,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顾翌安站在门口,别的没说,开口先回钟烨一句:“我替他担!”

    他走进来,站到俞锐身边,直视钟烨:“处方单是我写的,有什么问题也算我的,我替他担着。”

    “你担?”钟烨嘴角轻挑,“就算你在美国有职业医生资格,有权开出这张处方单,可你别忘了,这里是国内,不是美国——”

    俞锐没那么多耐心争论这些,抬手打断他:“我再跟你说一遍,处方单是我开的,院里要追究的话,一切责任在我这,跟翌哥毫无关系。”

    钟烨看看他,又看看顾翌安,再次冷笑。

    顾翌安拿起桌上的处方单,确认是自己写的没错。

    他问钟烨:“这张处方单为什么会到你这里,是沈潮举报到医务处了?”

    这个问题刚俞锐也问了,钟烨避开没答,现在才说:“真要是举报,你认为他身上那件白大褂还能穿得下去?”

    对面俩人都没出声,等着他继续。

    “处方单是在沈潮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带他来的学生拿给心外孙主任的。”

    钟烨两句说完,俞锐听沈潮被送进医院,心猛地一沉:“沈潮被送进医院?他人在哪儿?心外么?”

    站直身子,俞锐立马就要走。

    钟烨手一抬,拦住他说:“不用去了,他已经走了。”

    脚步顿在原地,俞锐盯着钟烨。

    “你看我也没用,他的情况不用我说你心里也清楚,”钟烨说,“更何况出院是他本人自己要求的。”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车从停车场出来,俞锐坐在副驾驶,给沈潮的主治医生孙主任拨去一通电话。

    他只是想问问沈潮的身体情况。

    但对方接到俞锐电话,明显误会了俞锐的来意,自顾自就开始解释处方单的事情。

    沈潮是在上课的时候突发昏迷,之后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送他过来的还是学校的老师,跟他班里的几名学生。

    作为主治医生,孙主任抢救过后,例行公事自然是要了解沈潮近期的用药情况。

    于是从沈潮同住的老师那里,孙主任拿到了俞锐开给沈潮的那张处方单。

    处方单上的药肯定是没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些药并没有被正式引进,从法律上来讲,哪怕在国外早就用于临床治疗,放国内也会被认定为假药。

    更何况,前几年邻省就出过同类事件,当时家属到处投诉,还爆料给媒体,引起舆论一片哗然,涉事医生甚至还差点被刑事追责。

    这不是件小事,思前想后,孙主任没敢隐瞒,最后还是把处方单交给了钟烨。

    “不用解释,我明白。”俞锐能理解,更没有丝毫兴师问罪的意思,只听两句便打断他,开始询问沈潮现在的身体情况。

    说到这个,孙主任叹息一声,语气不免有些遗憾。

    他跟俞锐说,沈潮的心脏功能已经不行了,在医院住着也只是续命,何况沈潮还是老师,心里老是惦记着自己那帮高三的学生,根本就不愿意在医院里住着。

    俞锐听完,沉吟片刻,说:“行,我明白了,多谢孙主任。”

    电话挂断,手机还是握在手里,俞锐靠着椅背,眼皮微垂,看着窗外疾速倒退的街景默不作声。

    顾翌安开着车,视线落在前方行进的车流当中。

    好长时间,俞锐都没说话,可攥住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和血管都开始凸起来。

    开车间隙,顾翌安余光看了他好几眼,还是没忍住开口:“沈潮接受捐赠的心脏,是不是”

    俞锐转过头。

    顾翌安微微一顿:“是不是来自俞铎?”

    俞锐表情有些意外,还愣了好一会儿,可想起上次COT103疫苗受试者入组的时候,顾翌安就看过沈潮资料,后来还特地交给他处方单。

    虽然俩人从没聊过这件事,但稍微一想,俞锐猜顾翌安大概早就知道了。

    “是.”俞锐喉咙紧了紧,连开口都变得有些艰难,“是俞铎”

    当俞铎两个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的瞬间,俞锐自己都有种说不清的,奇怪又陌生的感觉。

    “没想到你还记得”俞锐低声说。

    拐进杏林苑,顾翌安停好车,俩人还是在车上坐着。

    “一开始我也只是猜测,”顾翌安说,“后来我去找钟烨,又去档案室看了沈潮三十多年前的病历档案才敢确定。”

    越过扶手箱,顾翌安握住他的手。

    掌心相贴,顾翌安摩挲着俞锐手背凸起的骨节,轻声问道:“会很难受吗?”

    俞锐头仰着,靠在椅背上,缓缓摇了摇头。

    “其实”短促地笑了声,他说,“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对我来说太陌生了,陌生到我除了他的名字,其他的根本一无所知。”

    俞铎是俞锐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也是俞泽平和沈梅英早年夭折的儿子。

    俞铎是因为车祸意外去世。

    事发当晚,同医院恰好有一名年龄相仿的小孩急需心脏移植,小孩医生找过来,老俩口了解完情况后,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强忍着丧子之痛,将俞铎的心脏给捐了出去。

    事实上,从俞锐出生起,他就从未在父母口中听到过俞铎的名字,零星得知的一点有关俞铎的信息,也是小时候从爷爷俞淮恩那里听来的。

    俞铎是俞泽平和沈梅英心里最深的痛,也是家里最神秘的一片禁区,几十年如一日,老俩口避而不谈,俞锐也从不会主动问起。

    后来机缘巧合下,沈潮因为脑瘤找上他,俞锐当时看到他的病历资料,发现他早在三十五年前就接受过心脏移植,根本都不敢相信。

    心脏移植还能存活三十五年,这样的病例在国内极其罕见,俞锐只稍稍推算一下时间地点,立马就能想到沈潮的心脏是来自俞铎。

    虽然从未谋面,只是一颗心脏而已,可血缘关系,好像天生就带着一股吸引力。

    俞锐总是忍不住靠近,甚至一次次冒险为沈潮主刀,哪怕是对方出院后,他也一直都在关心沈潮的身体情况。

    上次受试者入组,俞锐之所以提出想让沈潮加入试验,正是因为沈潮拜托他帮忙。

    哪怕只是被放到对照组,只要参与到C0T103项目,沈潮就能有理由回去告诉自己的学生,说他的病还有救,好让他手底下那帮高三的孩子放心,可以好好参加高考。

    心脏衰竭,加上多次开颅,沈潮的情况当时并不符合入组标准,哪怕是放到对照组也不符合规定。

    但沈潮找上他的时候,不管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还是感动于沈潮作为老师,对学生们的那份爱护,俞锐听完根本就没法拒绝。

    无论是当初参加试验的事,还是今天处方单的事,俞锐很清楚自己的做法有违医院规定,甚至还有极大的风险,可他绝对不希望顾翌安也被牵扯进去。

    俩人在车上聊半天,聊到最后,俞锐跟顾翌安说:“翌哥,你以后别像今天这样说要替我担着,我不用你替我担什么。”

    因为沈潮和俞铎的事,顾翌安原本还在担心俞锐心里会不好受,结果俞锐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句,顾翌安听完表情立刻就变了。

    眉心皱得很深,他看着俞锐小半天,再开口连嗓音都冷了:“解释一下,什么叫‘我不用你替我担什么'?”

    气氛陡然变冷,俞锐说出口时没想太多,这会儿自己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哑然半晌,俞锐抿了下唇:“我没别的意思”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每回顾翌安生气,俞锐根本就扛不住,说话声音不自觉就放软了:“钟烨说的也没错,我给沈潮处方单本来就是不合规矩,院里要是有处罚,我肯定会认。”

    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俞锐虽然跟钟烨不太对付,但从不怀疑他的工作能力。

    他明知自己的做法违反医院规定,不可能让顾翌安去给他担着,尤其还拉上顾翌安去和钟烨对抗。

    真要那样,以后钟烨还怎么管理其他人。

    俞锐转过身,面向顾翌安。

    微顿两秒,他看着顾翌安,认真又说:“翌哥,这件事你本来就没错,我不能把你也捎上,让你跟着受牵连。”

    顾翌安没说话,眉头还是皱起来的。

    天都黑了,就这么坐在车里,空间有限,俩人靠得也近,近到连彼此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凝眸对视了好一会儿,顾翌安突然叫了声俞锐的名字,音色低沉又冷硬。

    俞锐心头倏然一跳,眼也不眨地看着顾翌安。

    眼底微动,眼神也随之变暗,顾翌安低声开口,问他说:“你会为了做你认为该做的事而心甘情愿放弃一切,甚至包括我,对吗?”

    顾翌安这句话问得实在有些突兀,俞锐措手不及,一时间连表情都没摆出来,脑子都空白了好几秒。

    他愣半天,随后扯动嘴角,笑了声说:“说什么呢翌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怎么会因为别的任何事情放弃你。”

    最后三个字,俞锐说完自己都摇头。

    笑意瞬间散去,俞锐皱眉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顾翌安还是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俞锐总是接不住,被看久了,他莫名还有些心虚。

    僵持半天,俞锐伸手过去,露出点示弱讨好的意思,想要拉顾翌安的手。

    顾翌安侧身避开他,理都没理,径直开门下车,抬腿就走。

    这是真生气了,还不是一般的生气。

    关键是,俞锐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顾翌安刚才那句话是打哪儿来的。

    恍然两秒,俞锐追上去,一前一后跟在顾翌安身后上楼。

    连跨三级台阶,迈上六楼,顾翌安按下指纹开门,俞锐跟在后面,脑子里还在盘算这人要怎么哄。

    刚进去,顾翌安反手关门,按住他肩膀,直接就把人抵在墙上。

    胸膛相抵,顾翌安按住俞锐后颈,另只手扣着他下巴,抬起来,沉声质问:“你之前说,想让我去试试,跟谁试?跟别人试?”

    俞锐一怔。

    顾翌安凑近他,灼热的呼吸喷在俞锐脸上,手上力气也大,俞锐有些受不住,侧过头,也避开他的视线。

    虎口卡住俞锐下颔,顾翌安强势地又把头给掰回来,他盯着俞锐眼睛,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俞锐的唇上。

    鼻息逐渐加重,顾翌安径直吻下去。

    狠而深的吻,直到俞锐连呼吸都开始变困难,顾翌安这才把人松开。

    额头相抵,俩人还在剧烈地喘,顾翌安指腹摩挲着俞锐的唇:“怎么试?这么试?还是像昨晚那样试?”

    被这么撩了一通,俞锐眼睛都是红的,呼吸疾速起伏不稳。

    默然两秒,他笑骂了声“靠”。

    “我就随口一说,”抬手勾住顾翌安脖子,俞锐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牙道:“你要真敢这么跟人试,那我就——”

    话说一半,俞锐顿住。

    顾翌安挑眉:“你就怎样?”

    半晌没出声,俞锐呼吸渐渐平缓,眼皮也垂下去。

    “别这么问我翌哥,”根本想都不敢想,俞锐闭了闭眼,“那样的画面你就是让我想一秒我都受不了心都快被踩碎了”

    额头埋进顾翌安颈窝深处,俞锐哑声道:“我会疯的”

    顾翌安心尖一紧,搂住他,掌心贴在俞锐后颈,很轻地揉了几下。

    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画面,他连听俞锐说一句似是而非,想要和他区分你我的话都无法忍受,遑论其他。

    别说俞锐了,就连顾翌安自己也无法想象。

    他偏过头,亲了亲俞锐的耳朵,然后说:“不会有那样的画面,永远都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提要】第三章刺猬提到过,俞锐父母早年大儿子夭折,27章冰点提到沈潮三十五年前做过心脏移植,37章叮咛顾翌安给了俞锐处方单~

    关于沈潮俞铎,后续还会有介绍。

    ps:我们翌哥占有欲其实真的很强~

    另外,如果我说俞铎在忘颜书里还算主角,你们会不会揍我,哈哈哈~

    第75章 并肩

    今天是手术日。

    晨会结束进入手术中心,俞锐连接三台手术,中途就没空出来,连午饭都是在休息间匆忙吃的。

    忙完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实在累得不行,俞锐浑身酸痛,眼皮都在往下沉,喉咙也干涩粗粝,很不舒服。

    他按着脖子,从感应门出来,迎面就和钟烨撞上。

    白大褂扣得板板正正,人也直挺挺地站着,看这样子,明显就是在等人。

    动作一顿,俞锐扯掉口罩,挑眉问道:“你这是专程来找我的?”

    双手插近白大褂衣兜里,钟烨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走廊尽头是消防通道口,安静人少,旁边还竖着一架自动贩卖机,里面陈列着各种啤酒饮料跟咖啡零食。

    手术中心来往最多的就是医护人员,很多又都赶不上饭点,贩卖机摆在这里,基本就是给大家用来充饥或者晚上加餐的。

    俞锐是这里的常客。

    不过他除了喝水,剩下最多就是咖啡,啤酒基本没买过。

    虽说一罐啤酒对他也没什么影响,但职业要求摆在这里,任何时候一个电话过来,他立马就得上手术。

    算是职业病了,当医生的时刻都得保持清醒。

    嗓子干得都快冒烟了,俞锐摘下胸牌本想刷瓶功能饮料的,钟烨快他一步,先伸手过去,刷了两瓶啤酒出来。

    其中一瓶递到俞锐面前,钟烨木着张脸,说:“请你喝。”

    这可真是稀奇。

    “行吧,反正也快下班了。”俞锐接到手里,掂两下,“咔嚓”一声,掰开拉环。

    俩人就这么背靠走廊扶手,看着窗外缓缓下沉的落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

    忙碌一天,手术中心也渐渐安静下来,周围偶有人路过,连脚步声都显得有些空旷。

    想起钟鸿川,俞锐突然问道:“钟老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前一阵体检也没什么问题。”钟烨回他说。

    俞锐点点头,也没再多问。

    气氛再次冷下来。

    俞锐脾气又硬又倔,钟烨个性冷淡又死板,俩人向来也不多话,在八院又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十次遇上八次都得争,争到最后不欢而散。

    哪怕不说话,光是这么呆一块儿喝酒,俩人各自心里都觉得奇怪又好笑,连路过看到他俩的人,脚步都一顿,神色带着些许诧异。

    好半天过去,钟烨蓦地开口:“16床的事,谢了。”

    俞锐一愣,偏头看他一眼,有些意外,但转瞬即逝。

    昨天晚上,俞锐接到电话,吴涛说16床到底还是没能熬过去,不过家属最终还是同意了器官捐献。

    其实钟烨找他的时候,俞锐大概猜到是因为这事儿,但亲耳在钟烨嘴里听到一声谢,俞锐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

    他淡淡喝下一口啤酒,说:“谢就不必了,我也没做什么。”

    “如果再晚半天,心外那位病人可能也不行了,而且——”

    话说一半,钟烨呼吸微沉,转头看向俞锐:“不止心脏,还有眼角膜,肝脏和肾脏,家属也一并签署了器官捐献同意书。”

    这点俞锐倒是不清楚。

    但一场无法挽回的逝去,可以同时给四个人带去新生,这是生命的延续,也是对生命的尊重。

    他怔愣一瞬,望向窗外渐渐消失的落日,脑海里闪过16床的脸,有敬佩也有惋惜,甚至很遗憾也很不舍。

    万般情绪交杂,实在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你,究竟是怎么说服病人家属的?”钟烨还是没忍住问。

    俞锐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钟烨面露狐疑,有些不信,“那家属态度怎么会转变这么快,还转变这么大?”

    在此之前,不管是OPO的人,还是心外孙主任,甚至连钟烨本人都去找过病人家属。

    但对方情绪激动,还极其抗拒,根本连谈的余地都没有,更别说答应捐献器官了。

    最后也是真的没办法了,OPO的梁主任才会舔着一张老脸找上俞锐。

    可当时俞锐态度坚决,这件事又的确是在强人所难,梁主任和钟烨都已经做好放弃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还能在关键时刻迎来转折。

    “是生前预嘱。”俞锐只回了他五个字。

    片刻恍惚,钟烨很快就明白了。

    其实,和OPO跟钟烨推行鼓励器官捐献一样,俞锐从藏区医院调回来以后,一直就在身体力行地科普推行生前预嘱。

    那些饱受痛苦只剩下绝望的癌症末期病人,那些遭逢意外只能靠呼吸机维系的患者。

    这世上有太多的无能为力了,生老病死又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

    生命的降生总是让人兴奋雀跃,可如何面对死亡,如何体面地离开,却始终都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话题。

    当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甚至无法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意愿,只能任由他人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

    哪怕一开始就说好的,可事到临头,即便患者本人不想过度治疗,但家人却不愿放弃的病例实在是太多了。

    良心的谴责,情感的割舍,道德和伦理的较量之下,病人的尊严和意愿逐渐被忽略,甚至被抛诸脑后。

    于是走到最后一步,插管,鼻饲,电除颤,乃至于气管切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全身插满管子,只能绝望地煎熬。

    一直熬到油尽灯枯,咽下最后一口气。

    毫无质量的延续生命,不仅是在增加病人的痛苦,连病人最后应有的一丝体面和尊严也荡然无存。

    而生前预嘱所要解决的,正是“尊严死”的问题。

    尽管在国内,生前预嘱并不合法,但已经有一部分医学界人士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始从科普到实践过程中,逐步进行推广。

    俞锐就是八院最支持生前预嘱的人。

    尤其他手下的脑瘤组和重症组,一直就是高死亡率的组别,很大部分的病人,最终无可避免都会在监护室里等待生死宣判。

    有些病人明明已经无自主呼吸,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可只要家属不愿放弃,他们就得用尽各种方法去抢救,甚至眼睁睁看着病人靠呼吸机维系,直到各项器官衰竭。

    所以遇上那些病情严重,又明显已经无法治愈的患者,俞锐都会让科里的医生在适当情况下进行生前预嘱的科普,把选择离开的方式交还到患者手里。

    在这件事上,钟烨虽然并不反对,但也从未表现出支持。

    他个性务实且看重成效,生前预嘱的推行难度太大且收效甚微,远没有器官捐献那么迫在眉睫,所以他根本不会投入人力物力去做。

    何况到目前为止,未做公证的生前预嘱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顶多可以作为病人清醒时的想法,在必要时刻传达给需要做选择的家属。

    这次16床的事正是如此。

    早在16床查出脑瘤时,俞锐就跟对方科普过生前预嘱,对方签了,但也只是一纸文件,并不具备任何强制执行的法律效力。

    梁主任找上俞锐的时候,从内心来讲,面对心外等待移植手术的病人,俞锐心里不是没有过犹豫。

    可犹豫过后,他依旧认为,哪怕只剩最后一秒,生命本身也值得被尊重。

    他没办法为了简单寻求所谓的最大利益,在情感和道德上施压,迫使本就在彷徨哀痛中的病人家属放弃自己的至亲至爱,还要去成全别人。

    将心比心,他做不到。

    他能做且也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最后关头把那份生前预嘱交给家属,由家属们自己去做选择。

    好在,挣扎过后,病人家属还是选择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愿,放弃全部创伤性抢救,捐献可用的身体器官。

    顾翌安也听说了这件事。

    晚饭过后,俩人坐在沙发上,聊起16床,也聊起生前预嘱。

    生前预嘱在美国早就合法化了,在这方面,顾翌安远比俞锐更有体会,甚至也在霍顿遇到过很多类似的病例。

    人文关怀和医学伦理,时有矛盾,往往并不见得能两全,但所有医学界的人都在不懈努力,试图在两者之间求得一份平衡。

    不过国内环境受限,情况也完全不同,俞锐做这样的事不仅耗费精力,很多时候还会面对家属和病人的不理解,和不信任。

    顾翌安对着电脑一边处理电子邮件,一边听他讲了小半天。

    听到最后,顾翌安目光依旧注视着电脑屏幕,接话问道:“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做这个?”

    俞锐坐他旁边,手里翻着一本原文书。

    夹上书签,俞锐把书放回茶几,往沙发上一横,头还枕在顾翌安腿上。

    这么躺着很舒服,他抬手摸着顾翌安下巴,语速放得很慢:“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

    打字声倏然停下。

    眉头也瞬间皱起,顾翌安垂眸看着他,表情很不好,嗓音都沉下来:“好端端地,你在瞎说些什么?”

    “别紧张啊翌哥,我只是打个比方。”俞锐嘴角扯出点笑,还摸了摸顾翌安的脸。

    微微一顿,他又敛起笑意,跟顾翌安对视的眼神也变得认真严肃起来。

    然后,他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不得不做最后的选择,那我一定不愿意让你去签那份放弃治疗同意书,只要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

    顾翌安眉头还是皱起来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波动。

    俞锐说的这句话,让他想起之前在霍顿的一个病人。

    那是他刚到霍顿的时候,科里当时也是有一个脑胶质瘤的末期患者,八十多岁高龄,无儿无女,身边只有一个老伴儿。

    住院没多久,病人自知时日无多,早早就找律师签署了生前预嘱。

    但当病人陷入昏迷需要抢救的时候,接手的主治大夫突然拿不定主意,犹豫半天还是去找了病人家属,询问老太太究竟是选择放弃还是选择继续抢救。

    就为这事,科里专门组织了一次开会,白发苍苍的老主任当时沉着脸足足半小时没说话,整个会议室的人一头雾水,只觉得气氛沉重,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后,还是老主任开口打破沉默:“你们认为,生前预嘱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其他人窸窸窣窣讨论半天也没人敢说话。

    老主任扫视一圈,面露遗憾,沉沉叹息一声,他说:“不仅仅是维护病人个人的尊严,它也是为了保护病人家属,保护我们挚爱的人。”

    生前预嘱体现的不仅仅是一份人文主义的尊重和关怀。

    它的存在,还有另一份价值——目的就是减少家属在亲人临终时不得不作出抉择,尤其是签署放弃治疗同意书时,心底承受的那份剧烈的痛苦跟煎熬。

    想到这里,顾翌安不无触动,心里霎时间软下一大片。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刚刚假设性的一句话,顾翌安很快就懂了俞锐为什么会坚持推行生前预嘱。

    但他垂眼看了俞锐半天,缓缓阖上电脑,掌心贴上俞锐的下巴,捏了两下,顾翌安还是叹口气:“就算是这样,以后这种话也别瞎说。”

    “行,那我以后不瞎说。”俞锐顺势咬住顾翌安手指,还眨了下眼,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下。

    安静又惬意的夜晚,徐徐一点凉风从露台吹进来,屋里光线也温柔,正事处理完,顾翌安背靠沙发,俞锐还是躺在他的腿上。

    少年相识,俞锐的很多想法和理念,从学生时期就受顾翌安影响,俩人丝毫没有任何价值观上的分歧,甚至默契到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想法。

    关于生前预嘱的话题,从刚开始聊就没停下来。

    从这些年彼此接手过的临床病例,以及中西方存在的制度差异,甚至聊到最后,话题扩散开来,俩人还探讨了许多或许可以落地执行的方案出来。

    顾翌安听俞锐说起这些,看着他长睫闪动露出来的,专注而坚定的眼神,整颗心越来越柔软,甚至带着隐隐的自豪和骄傲。

    他从来就知道,俞锐想要做的远不止于手术台上的一名医生。

    治病救人只是其中之一,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哪怕是这样一些看似天真又遥不可及的想法,俞锐都在默不作声地努力付诸实践。

    四周寂静无声,身后暖黄的灯光落下来,他的影子正好罩在俞锐的脸上。

    这样的俞锐,很难让他不心动,顾翌安轻俯下身,低头亲在俞锐额角的旧疤上。

    “你平时手术也多,还要做这些,会不会很累?”他扣着俞锐另只手,捏着俞锐指节,说话声音放得又轻又温柔。

    俞锐直挺挺地躺着,胳膊搭在头顶,跟顾翌安说不会。

    就算累他也会说不累,顾翌安笑笑没出声,心里又哪能不知道。

    拇指在俞锐手背凸起的筋脉上摩挲,顾翌安说:“张副院长正好想让我办一次讲座,要不我就试试,讲几个这方面的案例?”

    “顾教授以权谋私?”嘴角轻挑上扬,俞锐望着顾翌安,“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顾翌安轻声笑笑:“提前跟张副院长沟通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微微一顿,他又说:“肿瘤内科都是些终末期癌症患者,相比神外可能更适合推行生前预嘱,回头科里开专题会,我也跟大家讲讲霍顿在这方面积累的经验。”

    俞锐头往前蹭了些,既心动又有些犹豫:“可你本来事情就挺多,这样会不会太累了?”

    “不会,”顾翌安摇头说,“这么有意义的事,就算累一点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搞事业,我们翌哥和俞哥在事业上绝对是最佳拍档,没有之一~

    这一章浅浅聊了一下生前预嘱的事,不专业的地方,还请包含~

    【唠唠叨叨】这章内容和后面剧情有关联,不是横出来的哈,我埋的坑都会填,只不过有些在很后面,捂脸.jpg

    目前存稿还算够,太多了我记性不好,容易忘记前面剧情,所以就暂时决定恢复日更啦~

    【题外话】最后想说的是,翌哥生日前正文一定会完,至于今年翌哥生日的番外,看情况,如果完结比较早到时候就发vb,如果时间刚好就发一篇番外~

    爱你们~

    第76章 回应

    早上的闹钟一响,俞锐就醒了,人还惺忪迷糊,胳膊下意识就往床头柜上伸,赶紧摸到手机按掉恼人的闹钟。

    好不容易遇上周末休息,他倒是无所谓,也能起来。

    但顾翌安昨晚跟美国研究所那边开会开到后半夜,刚躺下还没几个小时,俞锐不想把他也吵醒。

    可反应还是慢了些,搭在腰上的手动了动,顾翌安问他:“几点了?”

    俞锐是趴着睡的,嗓子发紧,一时没发出声来。

    他皱了皱眉,睁开眼。

    卧室窗帘拉着,只留了一道缝隙,外面天空透着一点浮白,屋子里也只隐约看得见一点亮光。

    半天没听到声音,顾翌安翻过身,又收紧胳膊把楠峰人往怀里带,嘴巴刚好碰到俞锐的耳朵,很轻地蹭了两下。

    “怎么不说话?”

    晨起的嗓音带着独有的慵懒和哑意,听着本就勾耳朵,这会儿靠近了,温热的呼吸全都喷在俞锐耳廓上,实在太痒了。

    喉结滚动,俞锐说:“六点,吵醒你了吗?”

    顾翌安还是没睁眼,手却往上摸到俞锐耳垂,轻柔地捏两下,下巴还蹭着他后颈:“没有,时间还早,再陪我睡会儿。”

    俞锐“嗯”了声,也没动,顾翌安捏着他耳朵都没松开,没过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本来,他睡意也没那么重,都醒差不多了,后面大概是被顾翌安轻缓均匀的呼吸声感染,不知不觉地又跟着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都快十点多了。

    顾翌安多久醒的,俞锐压根儿不知道,他走出卧室,早餐已经做好放在餐桌上,书房里隐约传出打电话的声音。

    还是COT103临床试验的事,受试者二期放化疗结束,试验点数据也很快传过来,顾翌安这还没休息几天就又开始忙了。

    整整一上午,顾翌安都在书房对着电脑,连人都没出来过。

    俞锐难得闲下来,自己又觉得无聊,但也不好去吵顾翌安,于是捧着一本书在沙发上看,时不时地仰头往里瞅一眼,再喊声“翌哥”。

    忙碌之余,顾翌安还得抽空应他一声。

    左一声“翌哥”,右一声“翌哥”,叫完也不说别的,可听见顾翌安回他,哪怕只是淡淡一声“嗯”,俞锐嘴角都下不来,跟有病似的。

    书看完了,他又绕到露台给白海棠浇水,转过身还隔着客厅,老远就冲屋里喊。

    顾翌安被闹得也无心工作了,摇头一阵失笑,从书房出来,顺便接过他手里的水壶:“怎么了今天,就这么想我?”

    俞锐歪头看他,摇了摇头。

    顾翌安淡淡挑眉,浇完另外一株白海棠,他放下水壶,抬手摸了摸俞锐侧脸。

    俞锐又叫了声:“翌哥。”

    “嗯?”顾翌安拇指摩挲着俞锐下颔。

    “翌哥。”俞锐眯起眼睛笑。

    “嗯。”顾翌安也笑了。

    俩人加起来都快奔七十了,还幼稚得跟有病似的,你叫我一声,我应你一句。

    对视片刻,俞锐敛起笑意,说:“我就想听你应应我。”

    顾翌安一怔,手上动作都停了。

    哪怕是到现在,俞锐还是会说梦话,经常会在梦里喊着他的名字,然后惊慌失措地醒过来。

    顾翌安心里难受得不行。

    好几次俞锐重新睡着后,黑暗中,他闭上眼又睁开,看着俞锐的脸,陷入长久而无声的沉默。

    他很难想象,在过去的那些年,无数次梦中惊醒,俞锐喊出的每一声翌哥,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甚至连回音都没有

    “翌哥?”俞锐伸手在他眼前搓出一个响指,“在想什么呢,好半天叫你都不应。”

    “嗯?”顾翌安倏然回神,很快又说:“在想你。”

    情话来得太突然,俞锐还挺意外,表情有一瞬的凝固,很快嘴角便扬起来,愉悦的心情藏都藏不住。

    可顾翌安却心情复杂,他看着俞锐,眼里含着温润的柔情,也含着满心愧疚。

    他甚至扛不住内心起伏和悸动,下一秒便扣着俞锐后颈把人抱进怀里,久久未动,也未出声。

    俞锐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白天的,他被这么抱着,时间长了也不太好意思,本来他就是故意闹人,现在真把顾翌安情绪撩起来了,他又于心不忍。

    左思右想,他拽了下顾翌安腰侧的衣服,转移话题说:“对了翌哥,我们要不把白海棠移到小花园去吧?”

    “嗯?”顾翌安松开他,又看眼地上的白海棠。

    俞锐当年嫁接的白海棠,到现在还存活的,原本一共有三盆,之前钟鸿川出院的时候,俞锐送了一盆给钟老,留在露台上的还剩两盆。

    都十五年了,按正常来讲,白海棠早就该移植到院子里。

    这些年,俞锐一直修枝剪叶,当盆景一样养在花盆里,刻意放慢它们长大的速度,也放缓它们成长的时间。

    顾翌安掌心接住一片落叶,突然问:“是为了等我么?”

    “…是,”俞锐视线也落在那片叶子上,“我在等,它们也在等”

    但很快,一阵风吹过,他们看着风把它吹走,在空中盘旋着飞舞,然后越来越远,最终变成虚焦的一点。

    过了一会儿,俞锐转头看向顾翌安:“不过现在你回来了,它们也该继续长大了。”

    趁着周末下午那点时间,俩人去了趟理工大家属院,顺便把白海棠也移植到了小花园。

    忙完闲不住,俞某人又开始嚯嚯老院长种的花,剪了一堆月季和木芙蓉,随后把腿一盘,就坐在台阶上开始折腾。

    顾翌安洗完手出来,看眼地上剪得乱七八糟的花枝,再看眼小花园里光秃秃的一大片,哑然一阵失笑。

    “还好老院长不在,不然还真能被你气出高血压。”他迈下台阶,在俞锐旁边坐下。

    “没事,剪之前,我已经拍了好几张照片下来,反正他也不知道,回头他要是问起,我就把照片发给他。”

    月季枝干带刺,俞锐说话的功夫,手被扎到好几次,条件反射地“嘶”出好几声。

    顾翌安掰开他手一看,指尖都扎出血了,脸一沉,立刻就催他去消毒,说剩下的他来弄。

    俩外科医生,拿手术刀稳得不行,修枝剪叶就没那么擅长了,倒腾半小时,剪下的花枝长短不齐,插进花瓶也就凑合看看。

    剪坏的都比装进瓶子的都多,顾翌安无奈说:“我看你以后还是饶了这些花吧。”

    俞锐手上贴了两张创可贴,看眼手里的花瓶,再看眼被他嚯嚯完的小花园,“啧”了声说:“我也这么觉得。”

    又是种花又是剪花地折腾半天,收拾完,顾翌安突然想起沈教授临走前留给他的东西,于是转进储藏室,从里面抱了好几盒旧箱子出来。

    俞锐看到都愣了:“不是,这你都能找到?那里面就是我小时候玩的玩具,没什么可看的。”

    “不能看么?”顾翌安抱着箱子,又坐回台阶上,还偏头看了他一眼。

    “能能能,”俞锐连连点头,“你想看什么都能,我光屁股的照片都有,你要想看我现在就找给你。”

    顾翌安没忍住笑。

    箱子里什么都有,装奖杯奖状的有几箱,装书的也有几箱,还有一箱是装玩具的,弹弓,小人书,汽车模型,零零散散一大堆,什么都有。

    临近傍晚,夕阳渐渐往下沉,橘红色余晖从天际线开始蔓延,倾洒一大片,笼着小院像是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

    这个季节,院里桂花开得正好,秋风一阵阵地吹,淡淡的花香也萦绕在四周。

    很舒服也很惬意,俩人就这么坐在花园边上,翻着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物件,聊着俞锐小时候干的那些混事儿。

    俞锐也就是拿到一件东西,想到什么就讲什么,顾翌安却听得尤其认真,时不时地追问,连一丝细节都不肯放过。

    翻到最后,顾翌安从箱子底下掏出一个透明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纸叠的五角星。

    “这是什么?”顾翌安晃了两下。

    “这个,”俞锐拿到手里仔细看了眼,“还真不知道,我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顾翌安挑了下眉。

    这种纸叠星星,是由一条条细长纸条手工叠出来的,以前学生时代很受女生喜欢,常常买一堆藏在课桌底下,连上课都偷着叠。

    玻璃瓶里的星星实在太多了,少说也有好几百颗,光是折这些就费劲,肯定不是普通人送的。

    “看样子,应该是哪位小姑娘送的。”顾翌安把玻璃瓶拿在手里,也不方便打开,不想冒犯送礼物人的心意。

    俞锐摇头,肯定地说:“不可能,我从不收女生礼物。”

    读书那会儿,俞锐的确很招人,但也欠,还很拽,基本就不怎么跟女同学接触,也不会揣测女生心思,更不会收女生礼物。

    说白了,就是没什么耐心,也怕麻烦。

    顾翌安挑眉不说话,还是看着他。

    俞锐是真不记得有这个,这要不解释清楚,他可太冤了,今天晚上这事儿都别想过去。

    他拧开活木塞,从里面倒了几颗星星出来,随后拿了其中一颗拆开。

    浅紫色带花纹的长纸条,拆开后,背面是空白的,但大部分女生都喜欢把想说的话写在上面。

    俞锐翻到背后,果不其然,写了字。

    可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俞锐表情立刻就变了,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很快,他又拆开第二颗,第三颗

    顾翌安还有些奇怪,随手拿起细长的一根,意外发现上面竟写着:俞铎同学,祝你四时如意,健康平安。

    玻璃瓶的星星又被俞锐倒了许多出来,全部拆开,而无一例外,每张纸条的内容全部都是一样的。

    字迹也一样,娟秀端正,很明显是出自同一个女生之手。

    纸条摆得满地都是,轻薄的小小一根,风一吹就吹走了,俞锐还要拆,顾翌安按住他的手,很轻地摇了摇头。

    俞锐手里还攥着一根,太用力了,纸条都别捏得变形,手心的汗都浸透了,展开后连字都看不太清楚。

    沉默半晌,他说:“我没见过他的照片,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以前是不想看到沈教授和俞院长伤心,后来是我不敢”

    视线微垂,俞锐苦笑一声:“不敢问,也不敢去了解,怕了解后会惦记,会不舍”

    “可是好像就算不问,我也总忍不住去想,俞铎他,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翌安握住俞锐的手,掌心传来的一点温度,渐渐让他感觉舒服了一些。

    他笑了笑,抬眼看向顾翌安又说:“老院长年轻的时候,脾气还挺差的,我猜,俞铎小时候的日子应该没我好过。”

    “成绩可能没我好,但老师可能更喜欢他,毕竟他请家长的次数肯定没我多”

    “有女生送他礼物,还祝他平安健康如果他还在的话,可能已经和喜欢的姑娘结婚了吧。”

    说到这里,俞锐一顿,喉咙也随之哽咽:“这大概是除了名字,我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怎么会呢?”顾翌安抬起手,擦掉他眼尾的那点湿意,“其实,你很早以前就见过他了。”

    俞锐转过头。

    “在你遇到沈潮的时候,你已经见过他了,”顾翌安看着他,轻声说,“你那么努力,所以它才会坚持这么久,一直沈潮身体里跳动。”

    怔愣一秒,俞锐摇头说:“不是我在努力,是它在努力。”

    从俞锐见到沈潮,他当时就在想,是不是真的是命中注定。

    聊起这些,俞锐淡淡地笑了声,带着些许自嘲的意思,说:“只是没想到,我和俞铎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顾翌安扣着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背,无声传递着安慰:“其实,我们这一辈子,总会遇到很多人,爱人亲人朋友同学同事,甚至街角擦肩而过的路人,同乘一班地铁的陌生人”

    他微微一顿,又说:“形式虽然不同,但每个人来到生命中,都是恩赐,也都是祝福。”

    都是恩赐,也都是祝福。

    最后这句话实在太动听了,俞锐心里忍不住又默念了一遍。

    他看着顾翌安。

    坐这么久,天都快黑了,光线也不太好,顾翌安背光面对他,俞锐并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

    不过,单是顾翌安轻缓的语气,还有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不知不觉地,俞锐起伏的心情渐渐开始平静下来。

    半晌沉默,他释然地笑了声:“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我和俞铎这样的关系好像也挺特别的。”

    顾翌安很轻地“嗯”了声,又问他:“这样会觉得好些吗?”

    俞锐点了下头。

    他撑着膝盖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感觉瞬间舒服多了。

    可低头看眼拆得到处都是的纸条,俞锐一时有些头疼,拆的那会儿没想太多,现在可杂整。

    顾翌安也不会弄。

    俩人拿着比划半天,也没弄明白这些星星怎么折起来的,最后也只能大概折一下,又给重新放回到玻璃瓶里。

    折腾来折腾去,还费老大劲又把箱子给搬回去,忙活这么半天,人都饿得不行了。

    俩人在厨房转悠一圈,正愁晚上该吃点什么的时候,花园外边,有人开始喊。

    老教授和老院长不在,最近这阵儿,他俩常来这边,家属院里的老头儿老太太几乎都见过顾翌安。

    刚开始那会儿,看他俩同进同出地,院里的人还会忍不住好奇多看两眼,现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遇上还会打两声招呼。

    看这边客厅灯亮着,王伯端着一盘鱼仔蛋糕过来,说是家里做的,刚出锅,顺便拿过来给他们也尝尝。

    闻着就挺香,俞锐隔着小花园铁栏杆,顺手就拿了一个塞嘴里,还没咽下去,他就皱了皱眉。

    顾翌安接到手里,还跟王伯道了声谢。

    等人走后,他转头过来,看俞锐表情不对,还以为是味道不行,谁知刚准备尝一块,俞锐立马就拦住他。

    “这个你不能吃,”俞锐整盘都拿到手里,“鸡蛋加面粉做的,你不能吃,会过敏。”

    顾翌安倒是没想到这个。

    他看眼俞锐手里那盘鱼仔蛋糕,语带遗憾道:“还想尝尝味道的,可惜了。”

    微眯起眼睛,俞锐轻扯嘴角,意味不明地说:“这个你是肯定吃不了了,不过还有别的鱼,你要不试试?”

    顾翌安垂眼看他。

    指节曲起,抵住俞锐下巴,顾翌安凑近问:“又欠撩?”

    俞锐没出声,用口型吐出两个字。

    眸光敛缩一瞬,眼底也开始发暗发红,顾翌安沉沉一声呼吸,而后拉着他手腕就往屋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问就是今晚吃鱼~

    第77章 羁绊

    又是一上午的门诊,眼睛被观片灯晃得酸痛,俞锐正揉按着太阳穴往回走。

    刚进外科楼,急诊科的小护士跑过来,半道上截住他,临时又把他叫过去接手一台急诊手术。

    车祸刚送来的患者,外卖员,送餐时赶时间横穿机动车道,一时不察,被后方一辆疾驰的货车撞翻在地。

    外卖小哥当场失去意识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急诊科医生初步检查,患者身上不仅多处骨折,脑部和胸部还都受了重创。

    俞锐赶过去没多久,胸外曹主任也到了。

    普外那边也叫了苏晏过来,他是最后到的,俞锐刚看完片子就见他从门外拐进来,脸色很沉,表情也不太好看。

    苏晏性格安静,极少有情绪挂脸的时候。

    可救人要紧,俞锐看他一眼,暂时也没功夫多说,仨人连寒暄招呼的功夫都没有,立刻直奔主题,沟通病情,商讨手术方案。

    送来的片子挂观片灯上,从各项检查报告看来,肋骨骨折导致胸腔积液,胆囊破裂引起腹膜炎,重度脑外伤伴有严重颅内出血。

    问题一个比一个致命。

    像这样病情紧急的患者,医院都有绿色通道,就在他们讨论的间隙,病人早已等候在准备室,只要手术方案确定,立刻就能开始手术。

    商量半天,仨人一致认为,脑外伤最是棘手,由俞锐先行主刀,曹主任和苏晏则轮候在一旁,只要关颅,他俩随时都能接替上台。

    五个小时的手术接力,除去开胸时突发一次大出血,病人生理指征还算稳定,手术也还算顺利,CT复查,人立马就送进神外监护室。

    累了大半天,俞锐在淋浴间洗完澡,换下洗手服,从柜子里拿出手机先给顾翌安打了个电话。

    顾翌安今天也忙。

    COT103项目,八院的受试者数目最多,二期放化疗结束也相对晚一些,其他试验点的工作结束,这边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电话响了好几声没人接,估计是在忙。

    俞锐挂断电话,手机还握在手里,旁边淋浴室门被人推开。

    苏晏洗完澡出来,头发上还挂着水珠。

    看到俞锐,苏晏叫了声“锐哥”,很快便垂下眼,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到两侧储物柜中间的长椅上坐下。

    手机揣进兜里,俞锐站到他对面,试探问:“心情不太好?”

    苏宴微微一顿,说没有。

    额前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他胡乱又擦了两下,将毛巾捏在手里,渐渐攥紧。

    俞锐没出声,也没走。

    片刻沉默,苏晏皱了皱眉,蓦地又说:“就是挺烦的。”

    俞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今天的苏晏实在太反常了,即便他俩认识十几年,像这样情绪外露,甚至直接表达内心烦躁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难得坦诚一次,俞锐也没跟对方绕弯子,很快就问:“烦东子?还是烦你自己?”

    苏晏没应,再次陷入沉默。

    但从俞锐的角度,明显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颔和阴郁的眼神。

    手术中心的更衣间紧挨着浴室,人多起来就很吵,现在这会儿都过下班时间了,里外也没人,反而愈发显得空旷。

    空旷到,连滴水落地都带着回响。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苏晏埋头坐着,俞锐双手揣兜,长腿交叠,背靠柜门,安静地站着。

    苏晏没说话,俞锐也没再追问,但他知道苏晏还有话要说,所以他在等,等对方消化掉自己的情绪后再开口。

    又过了会儿,苏晏忽然抬眸,自嘲地说了句:“锐哥,其实我烦他,但更烦我自己。”

    俞锐敛眉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苏晏向来话不多,哪怕认识这么久,他也并不习惯说这些。

    俞锐也不会主动追问,他知道苏晏是一个边界感极强的人,不喜欢聊别人,更不喜欢跟别人聊自己。

    不过,即便是这样,关于苏晏和赵东之间的纠葛,俞锐多少还是知道一些。

    大学那会儿,苏晏家里出事,赵东横跨一千多公里追到他老家,帮忙把他病重的母亲接到北城,安排最好的医生负责苏晏母亲的治疗。

    从那之后好几年,赵东始终忙前忙后陪着他,直到他母亲病逝。

    甚至还陪苏晏带着母亲的骨灰回老家,陪他守孝,帮他解决家里那帮胡搅蛮缠上门讨债的亲戚。

    可以说除了俞锐,赵东就没对谁这么上心过。

    那会儿,赵东还是直男,个性耿直,也讲义气。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喜欢跟苏晏呆一块儿,还硬要往上贴,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

    只要苏晏表情一变,或表示出拒绝,赵东搂着他胳膊就说,“还是不是兄弟了,那么见外干嘛”。

    赵东大大咧咧习惯了,脑子也一根筋,他没想太多,还自认为是把苏晏当成和俞锐一样,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

    但苏晏不是。

    苏晏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本来就不富裕。

    特别是拜他那位混账亲生父亲所赐,苏晏从记事以来,家里就背负着巨额债务,母亲更是从未轻松过一天。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苏晏很小就已经看尽世间人情冷暖,他天性敏感,自尊心也很强,和谁都不亲近。

    哪怕如今三十多了,他还是习惯独来独往,不擅与人交际,身边唯一可以交心,也称得上兄弟的,就只有俞锐。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有人对他好三分,他就想着还十分。

    尤其他藏着一份心思,不敢表露,也深怕被人察觉。

    所以,大学毕业后不久,赵东家里生意失败,苏晏就算变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祖宅,也要还了当年他欠赵东的那份情,帮赵东渡过难关。

    结果没想到这事儿却成了导火索。

    这么多年,实打实的同学兄弟关系,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就连身边知道他俩的人都不太能理解,好好地,怎么突然就闹崩了。

    就连俞锐刚开始知道的时候,也很难相信。

    直到后来,赵东厚着脸皮求和,却始终得不到苏晏的原谅,开始整日地借酒浇愁,没命工作。

    俞锐有回接到电话,赶到流年酒吧捞人,当时赵东喝多了,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胡话,三十岁一大老爷们儿,说到最后抱着他又哭又嚎。

    也就是那时候,俞锐才知道,原来苏晏和赵东不只是萍水相逢。

    而在同学和兄弟之外,他俩还有另外一层剪不断又扯不清的关系。

    和俞锐的爷爷俞淮恩一样,赵东爷爷年轻时候也在基地,研究的也是核物理的。

    不仅如此,他还是一名果敢刚毅的军人。

    还在部队的时候,赵东爷爷在一次任务执行过程中,曾捡到过一个弃婴。

    多方打听询问也没能找到弃婴父母,赵东爷爷于心不忍,便通过组织办理了收养手续,把弃婴留在身边,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着长大。

    这个弃婴,就是苏晏的母亲。

    苏晏母亲小时候也在基地长大,她个性温和乖巧,很会讨老爷子欢心,相比赵东父亲,老爷子那时候对这个女儿可谓是宠得不行。

    可谁能想到,养在身边十几年的女儿,成年后性情大变,不仅和街头混混整日泡在一起,最后还闹出未婚生子的笑话。

    赵老爷子一生刚正不阿,眼里根本容不下沙子,尤其接受不了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

    于是一气之下,俩人不仅解除了收养关系,最后连父女关系也断得一干二净。

    本质上苏晏母亲性格也要强。

    哪怕后来栽了跟头,吃尽苦头,醒悟了,后悔了,她也不肯低头。

    尤其成为母亲以后,她更加怀念小时候被父亲呵护着长大的日子,也更难面对老爷子当年的养育之恩。

    好几年,母子俩生活过得朝不保夕,甚至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一口,但她还是咬牙撑着,怎么也不肯向赵家寻求帮助。

    不是为争一口气,而是不希望,老爷子对她彻底失望。

    所以,除了逢年过节偷偷给老爷子寄点东西,她甚至连一点信息都没透露,二十多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命运有时很奇妙。

    苏晏母亲病重那段时间,赵东陪着苏晏赶回老家,只看一眼苏晏母亲便认出他来,可她却什么都没说,直到临终前才偷偷告诉苏晏,赵东其实名义上是他的哥哥。

    挺讽刺的,就在赵东幡然醒悟的时候,就在苏晏决定要勇敢一次的时候,命运偏巧和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紧接着,赵东父母生意失败,原本殷实富足的赵家一夜之间陷入困境。

    赵东父母终日寝食难安,赵老爷子愁得头发全白,连赵东也不得不从医院辞职下海,替家里分担债务。

    知道这件事后,苏晏卖掉祖宅送去赵家一笔钱,同时也无意中让赵东父母和赵老爷子知道了他的身世。

    得知苏晏母亲已经去世,一生要强的赵老爷子情绪激动,当场就晕了过去。

    人和人之间有千万种羁绊,哪怕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感情也是在的,何况,故人已逝,还有什么恩怨是放不下的呢。

    赵老爷子醒过来后,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出门,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人一下就老了。

    赵东父母也沉默。

    时过境迁,他们有哀婉有叹息,更多的,还是对岁月和命运的感慨,以及深深的遗憾。

    沉默过后,赵家人有心想把苏晏重新认回去。

    可赵东态度坚决,说什么都不肯,在家里拍桌子和父母大吵起来,还发神经闹着要跟苏晏绝交。

    苏晏的那笔钱他也死活不要,最后还是被赵东父亲给偷偷收下的。

    就因为这事儿,赵东气得半年没理他爸。

    后来赵东玩儿命一样拉客户挣钱,没两年就把家里的欠款都给还了。

    不单还了欠款,还以双倍的高价又把苏晏家里的祖宅给买回来。

    债务解决后,赵东又开始找苏晏求和,可想尽办法,折腾小两年也没能把人给哄回来。

    后来这俩人不尴不尬,送点东西都得靠俞锐转交。

    要不是这次赵东出事,他俩的关系也不可能就这么缓和下来。

    这事儿涉及俩人的家庭隐私,俞锐知道以后,更不好多说什么。

    尤其苏晏的性格,他很清楚,盲目地劝和,不过是徒增苏晏的困扰,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于是斟酌好多次,俞锐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不想给苏晏任何压力,更不想偏袒赵东,让苏晏感觉自己只剩一个人。

    曹主任忘记拿手机,去而复返,看到他俩一言不发就这么干瞪眼,还很意外:“你们怎么还在啊?不走吗?”

    俞锐说:“等会儿就走。”

    曹主任“哦”了声,他赶着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拿上手机打声招呼就又走了。

    门一开一合,清脆的一声响之后,更衣间再次安静下来。

    抬起头,天花板冷白的灯光照着有些晃眼,苏宴闭了闭眼睛,叫了声:“锐哥”

    “嗯。”俞锐应下他。

    顿了好几秒,苏晏低声说:“前阵子,叔叔阿姨知道东子生病的事很担心,说他这些年始终一个人,没人照顾,想给东子介绍一个女朋友,还让我帮忙劝劝。”

    俞锐一怔,很快皱眉:“后来呢?”

    “后来”

    嘴角几不可查地轻扯了下,苏晏又说:“后来他回去跟赵叔说,他喜欢的是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

    俞锐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

    倒不算意外,以赵东的性格,早晚都会有这一天,可他们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说话做事之前,不可能和年轻时候那样,不计后果。

    何况,赵东家本身就是根正苗红的部队家庭出身,对这些也比较敏感,很难接受,甚至提都不能提。

    撇开赵东父母不提,赵老爷子马上就八十岁高龄了,赵东这话要真传到老人耳朵里,实在很难不出大事。

    想到这里,俞锐立刻就问:“老爷子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苏晏说。

    想半天,俞锐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叹口气,他走过去,手搭上苏晏肩膀,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管是赵东父母也好,还是赵老爷子,俞锐都太熟了,十几年门对门的邻居,真要出了什么事儿,哪怕是沈教授和俞院长,也还是能帮忙劝上两句。

    可苏晏却摇头说:“没事锐哥,暂时不用。”

    俞锐点点头,也没再坚持:“如果有需要就吱一声,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苏晏扯动嘴角笑笑:“谢了,锐哥。”

    俞锐又在他肩膀上拍两下:“兄弟之间,不用说谢。”

    苏晏抬眸望着他,“嗯”了声。

    其实苏晏要谢的,不是俞锐那句话,而是俞锐这个人。

    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之所以这么多年身边没什么朋友,显得处处不合群,不过就是因为穷学生那份特有的敏感和自卑。

    越是自卑,他便越是把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看得越重,不想露怯,只想藏拙。

    所以,他既不想接近别人,也不喜欢别人主动接近,不想揣测别人,更不想被别人揣测。

    那些认识他的人要么觉得他寡淡无味,要么觉得他孤傲又清高,于是久而久之,他就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像个异类。

    但俞锐跟所有人都不同。

    即便苏晏总是刻意跟他划清界限,俞锐也不会多问,不会多想。

    他不会因为苏晏的一句话就区分俩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像赵东那样,动不动就责怪他不把自己当兄弟。

    他们认识至今,只要他不说,俞锐就不问。

    但只要他有需要,俞锐却从不缺席。

    大学里,俞锐偷偷帮了他许多,自始至终却从未透露半个字,就为照顾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

    苏晏不傻,他什么都知道。

    不仅仅是感动,苏晏甚至能感觉到,俞锐对自己那些近乎偏执的原则,还有可以称得上孤僻的处事方式的那份尊重。

    也就是因为这样,苏晏今天才会在俞锐面前,第一次尝试着袒露自己的内心。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提要】第66章苦肉计提到苏晏母亲病重,当时俞锐顾及苏晏自尊心,通过退赛的方式推荐苏晏,就为让苏晏拿到奖金可以补贴家里~

    【唠唠叨叨】苏晏这个人物,是一个边界感和自尊心都极强的人,相对孤僻,内心没有安全感且有些自卑,俞哥话不多,但很有分寸感,他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始终都在尊重苏晏,照顾苏晏的感受~

    像是之前对霍骁和柴羽,俞哥对身边每个人的用心,都是因人而异的,这也是我特别喜欢他的地方~

    第78章 二选一

    回到办公室,俞锐刚把衣服换掉准备下班,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顾翌安正好打来电话。

    “喂,翌哥——”他按下接通往外走,迈着大步穿过走廊,拐进电梯厅,伸手按下电梯。

    “下班了吗?”电话里,顾翌安问他。

    “嗯,刚从手术中心回来。”电梯门开,有人出来,俞锐侧身让了让,走进去,“你还在办公室吗?我去找你?”

    那头顾翌安还没出声,赵东大嗓门儿先冲他喊:“来停车场,顾师兄已经被我劫走了,麻溜的,赶紧过来赎人。”

    俞锐闻言挑了下眉。

    他这头话都还没回一句,赵东还真像绑匪敲诈一样,立马就把电话给他挂了。

    俞锐不禁失笑,揣上手机,又重新按下负一楼。

    进到停车场,俞锐扫眼一圈,老远就见赵东冲他招手。

    “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俞锐走过去,按下车钥匙解锁。

    赵东说:“来请救命恩人吃顿饭,顺便稍上你这位恩人家属。”

    拉开车门,赵东自觉坐到后排,还催他:“赶紧吧,一会儿晚高峰堵起来,到地方就只能吃剩菜了。”

    俞锐开车,顾翌安坐副驾驶。

    安全带扣好后,俞锐手指轻敲着方向盘,撩起眼皮看向后视镜,问赵东说:“你刚说什么来着?”

    赵东正埋头回客户微信,猛一抬头:“我说什么了?”

    顾翌安也莫名看着他,俞锐清了清嗓子,还故意转过身,提醒他说:“就你上车前说的那句。”

    顾翌安懂了,嘴角轻扬,挂上点浅淡的笑意。

    赵东依旧很懵,还试图回忆了一下:“我说来请救命恩人吃饭?”

    “下一句。”俞锐认真引导。

    “顺便稍上恩人家属?”赵东狐疑。

    “没错,就这句,”俞锐搓出一个响指,“恩人家属。”

    转回身,他眯笑起来,又看向顾翌安,问:“那我算恩人家属吗,翌哥?”

    “你不算,谁算?”顾翌安挑眉反问。

    “哎哟我去,还能不能行了!”

    赵东实在听不下去,拍着俞锐座椅靠背,一个劲儿催:“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我特么撑肚子。”

    没去岁月间,赵总嫌那地方太吵,档次也不够表达他的诚意,非要指路让俞锐往南边的豪华别墅区开,说是已经提前在一家私房菜馆定了位置。

    私房菜馆是这几年才流行起来的,餐位少,私密性强,掌厨手艺精湛,有些甚至只接待熟客和高端商务人士。

    这样的地方顾翌安也没来过。

    独栋别墅,内部装修是江南古镇的风格搭配四合院的格局。

    服务员领着仨人进去,一路穿过院子里的亭台假山,听着潺潺流水的声音,倒的确舒适惬意。

    不仅环境雅致,别有一番意境,连菜名走的都是诗意朦胧派。

    什么蝴蝶飘海,浪迹天涯,翠竹报春,名字倒是好听,就是完全看不出内容。

    顾翌安和俞锐对着菜单研究半天,赵东都去完一趟卫生间回来,发现他俩菜都还没点。

    没敢冲顾翌安,他也就冲俞锐翻了个白眼:“点个菜也磨叽?你一个天才,是不认字还是咋地?”

    “你行你来。”俞锐把菜单反手一转,直接转他面前。

    赵东一摆手:“不用,谁看那玩意儿。”

    抬手招来服务员,赵东一边斟茶倒水,一边直接就开始报菜名:“清蒸鲈鱼,四喜丸子,京酱肉丝,三鲜豆腐…”

    赵东一口气念出六七个菜,俞锐听不下去,笑了声说:“不是,我说你看菜单了吗?人菜单上是这名儿吗你张嘴就来。”

    “我看菜单干嘛?”赵东倒了杯茶给顾翌安,应得理所当然,“那玩意儿是给假文化人看的,我不看那东西。”

    俞锐被噎了一嘴,就连顾翌安也无辜中枪。

    “可你念的这些,他们店里能有吗?”顾翌安问。

    赵东挺直腰杆,一点没觉得有问题:“有啊,我每次都这么点的,他们都是照我说的上的。”

    俞锐都无语了,他扭头看着服务员:“是这样吗?”

    服务员颔首一笑:“是的,先生。”

    “得——”俞锐莫名想笑,靠上椅背,跟顾翌安对了个眼神:“看来咱俩是假文化人。”

    顾翌安握着茶杯,摇头也笑了。

    看他俩这眉来眼去的,赵东气不顺,沉着脸一个劲儿地喝茶。

    以前俞锐一个人的时候,赵东看了心里难受也着急,老希望他俩还能好。

    可这会儿人俩真好了,他又酸得不行。

    尤其想到自己这几年在苏晏那里坐的冷板凳,心里更是越想越不得劲儿。

    俞锐心里明镜似的,放下筷子,看他一眼:“说吧,憋久了怕你内伤。”

    赵东怔愣一秒,抬起眼皮,嘴唇翕张。

    说什么?怎么说?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也烦,憋半天也没出声,最后握着杯子又猛地灌下一口茶。

    “也不急,想说的时候再说也行。”顾翌安握着茶壶,重新蓄满他的茶杯。

    顾翌安语气温和沉静,总会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垂眸片刻,赵东缓缓吐出两口气,才又重新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俩人。

    “我跟苏晏的事”

    话说一半,身子往后靠上椅背,赵东摇头自嘲地笑了声:“好像也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你们知道的都比我要早。”

    大学那会儿,赵东听说俞锐要追顾翌安,还很纳闷儿自己的兄弟怎么说弯就弯了,还弯得毫无征兆,轰轰烈烈。

    作为旁观者,赵东见证了他们所有的过去,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性向,毕竟打从中学起,他就开始追姑娘。

    虽然姑娘一个没追到,也没见有过多伤心的时候,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妥妥的直男,不可能会喜欢男的。

    直到苏晏出现,直到当他后知后觉醒悟过来,承认并接受自己喜欢上对方的时候,命运好死不死地跟他开了个玩笑。

    顾翌安点头,俞锐没出声,但明显也认可了他的说法。

    沉吟一声,赵东又说:“再过一阵子,老爷子八十大寿,他想让苏晏也参加,顺便让家里亲戚朋友都见见,正式把他认回赵家。”

    俞锐眼里闪过诧异,连顾翌安都很难不意外。

    很快,俞锐接着就问:“你同意了?”

    赵东低声笑笑,没答,但默认了。

    眸光微动,俞锐眼里的诧异更多了。

    当初赵东父母公司出事的时候,赵家就想把苏晏认回去,可赵东死活不同意。

    不仅跟家里大吵大闹,还说苏晏拿钱出来是别有用心,嚷嚷着要跟苏晏绝交。

    虽然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赵东蛮不讲理地耍横是为了什么。

    可无论如何,他当时那句话,也的的确确伤了苏晏,苏晏后面不理他,也是他自己活该。

    如今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脑子转一圈,俞锐想起来,问:“我听苏晏说,你跟赵叔摊牌了?”

    赵东一愣:“他告诉你的?”

    “你该不会是想把你和苏晏的事,也告诉赵叔,还有赵爷爷吧?”俞锐不答反问,目光灼灼盯着他。

    “这是两码事——”

    赵东拧着眉心,表情也认真起来:“我不会结婚,喜欢男的,这是事实,跟苏晏回不回赵家,那是两码事。”

    俞锐没出声,还是看着他,表情有些不信,好像生怕他稍一冲动就闹出大事来。

    菜早就上齐了,光顾着说话,连筷子都没人拿起来过。

    他们俩人就这么干瞪眼,半天也没人出声,顾翌安本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赵东却看眼俞锐又看眼顾翌安,突然问:“锐,顾师兄,这事儿如果放你们身上,亲人,还是爱人,二选一,你们会怎么选?”

    俞锐皱起眉。

    顾翌安也沉默了。

    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选择题,如果真要那么轻松就能找到答案的话,赵东当初也不必用最笨的办法,极力阻止苏晏回赵家。

    看对面俩人都不说话,又过半天,赵东握着茶杯,当酒闷了,随后扯动嘴角笑出一声,笑里带着自嘲的意思。

    “其实,苏晏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在门外什么都听见了”

    “我听见她跟苏晏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口跟爷爷说句对不起,没能把苏晏带回赵家”

    “可我不甘心——”说到这里,赵东咬紧牙关,倏又松开,眼睛开始红了。

    他抬起肩膀,蹭了蹭眼睛,嗓音染上哽咽:“凭什么啊,我就只是喜欢上一个人而已,怎么他妈就成兄弟了”

    “凭什么他们老一辈的恩怨,要让我们来承担”

    “都他妈凭什么啊…”

    他头一回说这些,可很难忍住不激动,明明都三十好几了,语气却又委屈得像个孩子,一直都在问凭什么。

    吸了吸鼻子,他又说:“一辈子太长了锐,我那时候就想,如果他真的回到赵家,我该怎么办啊,我想象不出以后要怎么面对他”

    “我甚至都不知道,以后的路我该怎么走”

    蓦地,赵东抬起眼,眼底一片猩红。

    “可是,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就在想——”

    “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苏晏他,以后要怎么办呢”

    “我明明就知道,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怎么可以只为自己那点自私的想法,就剥夺他重新选择家人的权利”

    喉咙一阵酸痛,哽在这里,眼泪也早就盛不住开始往下掉,赵东抬起胳膊左右一遍遍地擦,可总也擦不干净。

    顾翌安抽出桌上的纸巾递给他,赵东接在手里,擤了下鼻涕,擤完后丢到一边,而后故作轻声地笑了声,试图以此平复心情。

    笑意收敛,赵东咬紧牙关,松开后,他说:“亲人如何,爱人又如何,那时候我就在想,只要苏晏他再也不用一个人”

    “我不能看他一个人,你知道吗锐”

    没人会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来。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赵东脑子里就这一个想法,只要他能好,只要老天爷还给他机会,给他时间。

    他什么都能接受,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哪怕他再也没有机会以另一种身份站到苏晏身边…

    俞锐心里一恸,看着眼前赵东,久未出声。

    他们少时相识,那时候的赵东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男孩,成天锐啊锐的叫,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考试考崩了,怕挨老爷子军棍。

    可后来,他们高考,上大学,毕业,一步步都在往前走,也都在被生活打磨,甚至不得不被迫在一夜之间快速成长。

    因为父母生意失败,赵东毕业没两年就被迫下海做生意,从此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职业理想,混迹在各种酒局应酬当中。

    甚至,事到如今,为了家人,也为了苏晏,他又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感情

    面对这样的赵东,无论俞锐还是顾翌安,谁都说不出安慰的话,任何安慰的话都太无力了。

    气氛低下去后就没再起来,赵东自己哭到不行,情绪始终没恢复过来,最后从椅子上起来,借口出去抽根烟,去了外面。

    他走后没多久,俞锐转头看向顾翌安,顾翌安冲他点了点头。

    天都黑了,屋子里挺热闹,院子里却没什么人,赵东站在一处假山后面,手里的烟刚抽一半,身旁忽然落下一道黑影。

    他扭头一看,嘴角扯出点笑,说:“还算有点良心,我还以为你重色轻友,把我这兄弟都给忘了呢。”

    俞锐挑了下眉,走过去,把他手上那包烟给夺走了。

    “抽一根就行了,剩下的我没收,”他把烟揣进自己兜里,提醒道,“戒烟戒酒,别忘了出院之前,我给你下的医嘱。”

    赵东咬着烟,偏头看他半天,重重点了点头:“成,听我锐的。”

    该说的都说了,俞锐出来也就陪他待会儿,这么多年兄弟,安慰的话不必说,彼此心里都清楚。

    整根烟抽完,赵东捻掉烟头,说:“走吧,也别让顾师兄等太久了。”

    他拍了拍手,往回还没走两步,俞锐突然叫住他:“东子——”

    赵东转过头,看着他。

    俞锐背光面向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但赵东还是看出了他眼里的认真。

    然后,俞锐跟他说:“有我在,苏晏永远不会只剩一个人,你也一样。”

    赵东愣两秒,心里倏然一酸,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当初家里出事,俞锐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全部积蓄给了他。

    不只如此,刚辞职那会儿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愣头青,出去跟人谈合作谈业务吃了不少闭门羹,经常被灌得烂醉也谈不下一单。

    能在短短两年解决掉家里所有的债务,还混得风生水起,不只是因为他够拼,很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俞锐。

    他干的是医药,是俞锐利用自己工作之便,帮他介绍客户拓展业务,也帮他疏通人脉关系,甚至还会为他去开口求人办事。

    而这些,本就不是俞锐性格会做的事。

    可俞锐不仅都做了,甚至有些他不知道的,俞锐也从没主动说过一个字。

    兄弟做到这份儿上,俞锐刚那句话,就不只是一句话,从俞锐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赵东就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

    他盯着黑暗中俞锐的脸看半天,心里难受得不行。

    没有别的话,也说不出别的话来,赵东最后背过身,挥了挥胳膊,嗓子发哑,说:“赶紧吧,我饿了,要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我们东哥的糙汉柔情~…………

    第79章 闹人

    北城的秋天走的很快。

    好像只是眨眼之间,街道两旁的银杏叶铺落满地,梧桐树也只剩枯枝,寒风卷起落叶,冬天悄无声息地降临。

    二期放化疗结束,各试验点陆续组织二轮汇报会,顾翌安每场都得参加,最近小半个月都在外地出差,好几个城市来回转,忙成了空中飞人。

    他现在在南城,上个月诺奖公布,徐颂行不负众望成为今年诺贝尔医学奖的最终得主。

    消息一出,瞬间在海内外引起轰动,整个华人医学界都在沸腾。

    不仅微博热搜词条连续引爆,有关徐颂行实验室,COT103项目,以及他实验团队成员的信息,都相继横扫国内外各大媒体头版头条。

    许多大型研讨会接踵而至,全都极力发出邀请,希望徐颂行能出席参加。

    但这段时间,实验室有两个项目正处于一期收尾阶段,徐颂行照常上下班,每天不是在霍顿大学就是在斯科特研究所。

    无论国内外,所有邀请,他全都拒之门外。

    南城试验点汇报刚结束,正巧碰上国内临床试验的大型年会,举办方又是COT103疫苗的合作企业,徐颂行不参加,顾翌安也得去。

    原定回北城的时间,因此不得不又往后再延上几天。

    某俞大主任坐不住了。

    午休时间,大家都在休息,就他仰头靠着椅背,长腿随意交叠,往办公桌上一搭,捧着手机就开始骚扰远在南城的徐暮。

    他先是在四人小群里@徐暮,让徐暮拍几张现场照片过来。

    没过几分钟,徐暮还真就给他拍了几张现场照片丢群里。

    手机震动声响起,俞锐立马点开。

    偌大的会场里,乌泱泱全是西装笔挺的人头,他放大照片,仔细找了一圈,连顾翌安的影子都没看到。

    俞锐也不跟他绕弯子,直说:谁要看这个,我要我翌哥照片。

    徐暮又给他拍了张宣传册上,顾翌安的单人照扔过来。

    俞锐都无语了:暮哥…

    紧接着,徐暮发来一小段语音,哈哈笑两声,之后才拍下一张顾翌安站主席台上演讲的照片给他。

    好长时间没见到人了,俞锐想得心里都痒痒,看到顾翌安照片,瞬间来了精神,腿一收,“噌”地就坐起来。

    挺括平整的白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根黑领带,顾翌安面向投影画面,徐暮这张照片只拍到他硬挺的鼻梁,还有俊朗帅气的侧脸。

    扫眼就能看完的照片,俞锐比平时看片子都认真,还局部放大。

    但手机拍照的画质有限,放大后不仅看不到细节,连面部都快模糊掉了。

    俞锐又在群里呼叫徐暮,还提醒徐暮改用人像模式,把焦距放大到三倍来拍。

    结果消息发出去,俞锐照片没等到,陈放先忍不了了,说是手机震个不停,吵着他睡午觉。

    估计是睡懵圈了,陈放语音里都带着烦躁的起床气,也没反应过来可以打开屏蔽群消息,直接就把俞锐给踢出群。

    俞锐瞪着那句“您已被移除群聊”愣半天。

    随后,又点进徐暮头像私聊。

    徐暮也被他烦得不行,最后甩给他一张照片,还语音说:“别磨人了师弟,我这忙着呢,回头让翌安直接拍给你,别说人像模式了,你就是让他裸.着拍给你都行!”

    俞锐盯着末尾几个字,挑了下眉,又“啧啧”两声,总算消停了。

    午休结束,俞锐下午得去趟实验室。

    路过护士站,姜护士叫住他,跟他说9床的病人走了,家属还去医务处闹了半天,嚷嚷着说是要投诉科里,还要医院给他退费。

    9床是一位高龄脑淋巴瘤患者。

    半年多以前,俞锐给他做过一次肿瘤切除手术,术后患者又持续进行放化疗,但效果仅仅也就维持了几个月,肿瘤很快就复发了。

    再次入院,患者的情况远比之前差太多,不仅各项身体指征不行,达不到手术标准,就连心肺功能也明显开始衰竭,根本就没法手术。

    可患者家属怎么沟通都不行,坚持要手术。

    俞锐说手术也只能减瘤,不可能全切。

    而且即便住院,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病人还得通过药物调整,等情况好转,达到手术标准,才能开始排期。

    否则,即便是把人推上手术台也毫无意义,哪怕人平安出来了,情况也不见得会有好转,还白白遭一次罪。

    当时病人家属应得倒痛快,可住了一个多星期,眼看住院费治疗费每天几千几千地交,俞锐却还是不给排手术,家属开始不乐意了。

    再之后,那一大家子,男男女女不仅在科里来回地闹,后面还找去医务处,说俞锐故意拖着不给排手术,就是想挣黑心钱。

    俞锐被钟烨叫过去,别的话没有,就丢下一句:“按病人现在的身体情况,手术肯定做不了,最好是去肿瘤科姑息治疗,没别的办法。”

    家属对俞锐住院前的话选择性失忆,一听俞锐不给手术,当即就开始撒泼,差点没在钟烨办公室直接撸袖子和俞锐动手。

    俞锐扫他一眼,冷冷地笑了声,转身就走,烂摊子交给钟烨,管都没管,也没过问。

    这会儿听姜护士提起,俞锐也没什么表情。

    倒是姜护士气不过,吐槽说:“演得倒挺像,来回这么折腾,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9床也是够可怜的,摊上这么几个儿子媳妇。”

    9床是离退干部,退休前官阶还不小,每个月都有大笔的津贴和生活补助金可以领。

    住院后,手术费医疗费和护理费也都能报销,不仅能报,还会有额外的各项补贴,都是按天计算,数额还不小。

    钱有的是,可住院期间,9床那几个儿子总共就没来几次,刚开始连护工都不愿意找,平时都是科里的小护士在照顾。

    后来实在不方便,姜护士长联系到家属,左右沟通好几次,最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一位价格便宜又不懂护理的老阿姨照顾。

    没什么正经工作,又是典型的啃老族。

    说白了,亲爹最后过成什么样,他们根本不关心,坚持手术也不过是想把老爷子命给续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领到老爷子那些钱。

    俞锐没有背后议论别人的习惯。

    可科里年轻的小护士没忍住,在旁边接嘴:“也不知道钟主任最后怎么处理的,不会真给他退钱了吧?”

    “钱倒是没退,不过主任,听说他们准备转到二院或者三院去。”说到这里,姜护士突然顿住。

    左右看一眼,姜护士越过柜台,凑近俞锐后,手背挡住半张脸,小声又说:“我还听病人家属说,老爷子要是能在别的地方手术,他们就要去媒体曝光你,说你见死不救,还坑他们钱。”

    俞锐听完淡淡笑了声:“想曝就让他们去曝吧。”

    “可是你”姜护士话说一半,没说完,眉头皱着,神色不无担忧。

    俞锐下完医嘱签完字,将文件夹递回去,最后跟她说:“放心,没事。”

    ——

    南城这次论坛邀请了很多国内外的专家教授,大会连开三天,徐老没来,但诺奖带来的震撼和热度都还在。

    作为他的首席助理,顾翌安每场会都得参加。

    论坛会议结束,他也不能立马就走人,必要的酒局应酬该参加还是得参加。

    俞锐也忙,工作时间,尤其赶上手术日,俞锐一整天可能都摸不到几回手机。

    他手术排得紧,肿瘤组和急重症的病人轮着来,经常是无缝衔接,早上天还没亮就进手术中心,出来抬头一看,外面天都黑得差不多了。

    最近好几天他们都没正经说上几句话,连消息都回得断断续续。

    自从住到一起,俩人就没分开这么久过,俞锐抓心挠肝想得不行,晚上洗完澡躺床上,没忍住,直接就给顾翌安拨了一通视频过去。

    这回倒是赶巧,两边都有时间,顾翌安从一场酒会出来,这会儿刚好回到酒店。

    “翌哥——”借着走廊反射的白光,俞锐看他脸有点微红,“又喝酒了?”

    顾翌安“嗯”了声,说:“喝了几杯鸡尾酒,度数不高,也不多,没事。”

    只是有点晕,但还没到醉的程度。

    俞锐也没说什么,工作场合,不可避免的事,彼此都能理解。

    说话的功夫,顾翌安已经刷卡进屋。

    手机放到吧台,顾翌安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扯掉领带,顺手解开衬衫领口的几颗扣子。

    这边俞锐背靠床头,也没什么事,一直盯着手机屏幕,角度刚好能看到顾翌安说话时滑动的喉结,还有领口下方若隐若现的锁骨。

    大晚上的,这画面可太刺激独守空房的老男人了,尤其这双人床才刚热乎没两天,又变成他一个人的。

    俞锐抿了下唇,叫了声:“翌哥”

    “嗯?怎么了?”顾翌安这会儿正对着电脑回邮件,暖黄色灯光,光线柔软,画面里俞锐还能看到他硬朗的下颔线条。

    “想你了。”俞锐说。

    邮件还在发送,顾翌安抽空看了眼屏幕。

    床头灯有些暗,微弱的那点光线照在俞锐脸上并不太清晰,但顾翌安还是能看到他呼吸时,胸口明显的起伏。

    “哪儿想?”顾翌安拿起手机问。

    “哪儿都想,”俞锐向来也不遮掩,嗤笑声说,“别撩我啊翌哥,等会儿硬.了可咋整。”

    闻言,顾翌安淡淡挑了下眉,笑了。

    这话题不能深聊,本来就想得不行,真这么深入聊下去,那可太容易搓出火来了。

    邮件回得差不多,顾翌安拿上衣服去洗澡,视频也没挂断。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顾翌安就把电话放卧室床上,卫生间离得又不远,两步一扇门的距离,门还没关。

    以至于等他那会儿,俞锐手里翻着一本书,压根儿就没看进去,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水声就跟开了3D环绕一样,勾得他魂儿都没了。

    等人出来,那头顾翌安还只围了半截浴巾,低个头弯个腰,连腹部线条和肌肉纹路都清晰可见。

    这画面可太要命了,俞锐只瞅一眼,脑子就炸了,手一抖直接按掉视频。

    顾翌安擦着头发,拿起手机看到断线还愣了一下,很快发微信过来,问他:怎么突然挂了?

    下一秒,俞锐回他:别折磨我了翌哥,赶紧回来吧

    顾翌安刚准备输入,屏幕又跳进一条语音,他点开播放,俞锐喘了两声粗气,咬牙道:我特么想你想得都快疯了。

    就这么一句话,顾翌安来回点开,听了好几遍,嘴角那点笑意始终就没消下去。

    想是真的想,顾翌安没在这段时间,俞锐又开始扎在医院,连轴转了好几天,也就今天才有空回家休息一晚。

    第二天又是夜班,俞锐接完一台急诊手术,回到办公室又是十点多了。

    实在累得不行,他趴在办公桌上,刚闭眼就睡着。

    手机震动声响起,他还反应了好半天,以为是在做梦。

    电话接起来,俞锐眼睛都没睁开,嗓子还哑:“喂,哪位?”

    听到他的声音,顾翌安很轻地笑了声:“睡着了?”

    “嗯,睡着了。”俞锐也笑了,眼睛这才睁开,人也坐起来,还抻了抻懒腰。

    办公室门没关,从俞锐的角度,视线能穿过综合办公区和护士站,一直看到病区走廊拐过来的拐角。

    他睡意还没散,睡眼也惺忪,隐约看到拐角处走来一个人,身形轮廓都很像顾翌安。

    “刚醒就看到有个人还挺像你的,”俞锐说完,自己都感觉有些好笑,捏着眉心还“啧”了声,“这都给我睡出幻觉了。”

    “哦?”声音透过电流传过来,与此同时,也落地在稍显空旷的办公室门口。

    顾翌安笑着挂断电话,还朝他晃了下手机,问:“那你看我像幻觉吗?”

    “翌哥?”俞锐睁大眼睛,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惊喜到不行,“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不是要明天吗?”

    顾翌安进屋,反手关上门,捏着他下巴,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把人抵在墙上,径直就吻下去。

    唇齿纠缠,呼吸凌乱到不行。

    好半天,办公室里只是下剧烈起伏的喘息,直到空气都渐渐染上暧昧,顾翌安才停下,把人给松开。

    耳鬓厮磨,掌心依旧贴着俞锐后颈,顾翌安带着温热的呼吸,在他耳边说:“幻觉来治你的相思病,顺便接你回家。”

    俞锐闭了闭眼,心都快跳没了,搂着顾翌安很快又凑上去,吻得比刚才还狠还深,差点当时就给擦出火了。

    停下后,顾翌安故意勾着他耳朵,问:“回家吗?”

    “回,”俞锐咬着顾翌安脖子,闷声说,“再不回我特么要炸了。”

    顾翌安没忍住笑。

    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他连行李箱都没放。

    俞锐归心似箭,快速交班,一脚油门踩上临安路。

    路上本来还在聊天的,可顾翌安实在太累,为了赶时间回来,本来就没睡几个小时,昨晚还开了半宿电话会,飞机上想补个觉又被邻座的小男孩儿吵得没睡好。

    这会儿朝思暮想的人见到了,整颗心落地,人很快放松下来,不知不觉靠着车窗就睡着了。

    北城早就刮起寒风,南城那边这会儿还是艳阳高照,顾翌安走前温度还没降下去,带的衣服都不厚,身上也只穿了薄薄一件衬衣。

    趁着换道的间隙,俞锐伸手调高车内的温度,顺便把车里广播也关了,好让顾翌安睡得舒服一些。

    车到杏林苑,俞锐停车熄火,也没叫他,胳膊搭在方向盘上,歪着头,就这么看着顾翌安愣神。

    半个多月没见,俞锐看他脸都瘦了,眼底还挂着明显的黑眼圈,心疼得不行。

    估计是他目光太灼人,顾翌安感应到了,渐渐醒过来,还问:“怎么又没叫我?”

    他这一觉睡得有些沉,自己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醒来时脖子都有些僵了,嗓子也含着一丝懒懒的哑意。

    俞锐头眼神就没挪开过,看着他说:“你太累了,看你睡得好像挺舒服,没忍心叫你。”

    “是睡得挺舒服的。”顾翌安揉捏了两下眉心。

    睁开后,他看向俞锐,眼尾和嘴角都带着浅浅的弧度:“还做了一个梦。”

    “哦?做梦了?”俞锐直起身,歪靠在椅背上,和顾翌安面对面,“什么梦啊?是梦见我了吗?”

    “嗯,梦见你了。”顾翌安轻点下头,眼神里满是温柔的情意。

    俞锐眯笑起来:“那是美梦,还是噩梦?”

    “你猜?”顾翌安手心贴上他的脸,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巴,还有嘴唇。

    俞锐眨了下眼睛。

    “我猜,”很安静的夜晚,俞锐声音都放得很轻,“那应该就是美梦吧?噩梦你应该早就吓醒了。”

    半晌没出声。

    夜很深了,周围也很安静,车停在路边,远处轻云淡月的灯影里,风吹着树梢,轻柔地晃动。

    漫无边际的想念和爱意,满溢在眼里,顾翌安轻声笑笑,凑近他说:“是美梦,有你的梦,都会是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好到我都酸了~

    ps:接下来会讲讲周远清

    第80章 旧照

    入冬一场大雨过后,温度陡然降到十度以下。

    盛夏转严冬,顾翌安自从钟老手术过后,还没去家里正式拜访过周远清。

    加上最近天冷不少,陈放说他风湿病有犯了,这段时间连门都很少出。

    正好趁着周末休息,俞锐和顾翌安想着上门去看看。

    自从前几年生病过后,周远清不再上手术台,但忙忙碌碌一辈子,就算到老了也闲不住,很快就又被返聘到医大教书。

    后面为了他上课方便,全家人也都陪着他从市中心的住宅小区,搬回到医大家属院住着。

    和俞泽平沈梅英一样,周远清也不爱住那些开发商为了争奇斗艳搞出来的电梯公寓,哪怕住了好几年,门对门的也不见得会招呼几句。

    相比之下,还是家属院好。

    再怎么说,小区里都是医大任职多年的老教授,和和睦睦的,平时见面就能聊到一起,有事没事串个门儿,遇上什么事也能随时搭把手。

    杏林苑和医大家属院离得也不远,步行二十分钟,打车起步价就能到。

    从家里出来,顺道就在小区门口的买了点水果和营养品,俩人也没打声招呼,直接开车就去了。

    开门的是周思蕊。

    十多年不见,看到顾翌安的瞬间,她的惊讶和惊喜全都写在脸上,一丝都没藏住:“顾师兄?”

    顾翌安笑笑,跟她打了声招呼:“师妹,好久不见。”

    这声师妹实在是太多年没听过了,周思蕊眼睛当时就一红,立刻背身擦去眼角那点湿意。

    平复好情绪后,她很快转过来,从玄关柜子里拿出两双干净的拖鞋给俩人换上,略带哽咽说:“真的是好多年没见了”

    “是挺久的,”顾翌安边换鞋,边认真想了想,“算起来,可能得有十多年了吧?”

    当初医大八年进修到一半,周思蕊突然中途出国,等她后来回国的时候,顾翌安又刚好毕业去了美国。

    时隔多年,再次见面。

    学生时代那个让人仰望的学长,依旧俊朗帅气,魅力不凡,时间在他身上好像什么都没带走。

    可眨眼之间,自己却早已为人母,为人妻,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亭亭玉立,会羞怯地跟在对方身后,甚至会因为对方一个眼神就心动脸红的小师妹了。

    周思蕊一时感慨,眼里那点湿润甚至擦都擦不尽,最后连鼻尖都红了。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周思蕊看顾翌安,有点像粉丝看偶像,也像猴子看水底的月亮。

    说没有倾慕之心那肯定是假的。

    少女怀春的年纪,生命中出现一个那么璀璨耀眼的人,医大当年不知道多少女生躲在寝室里觉都睡不着,熄灯后,卧谈会上总忍不住提起,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遐想万分。

    哪怕是叹惋自己逝去的青春,周思蕊面对此时的顾翌安,实在很难不动容,好半天甚至哽着嗓子都说不出话来。

    俞锐笑笑没说话,只在进门打招呼的时候,叫了她一声师姐。

    换上拖鞋,他转头又跟顾翌安说:“你跟师姐先聊会儿,我去看看小豆苗。”

    顾翌安伸手拉他,俞锐冲他眨了下眼睛,很轻地摇头,示意他没事。

    以前读书那会儿,俞锐的确看过很多周思蕊和顾翌安的八卦,甚至不明真相的时候,连莫名的飞醋都吃过。

    可他俩好了以后,周思蕊不仅什么都没说,表现得落落大方,后来还诚心实意地祝福他们。

    这么多年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再次想起来,除了平添几分感慨,当初年少无知的小心思,彼此早就释怀,也早就坦然了。

    喜欢顾翌安的人那么多,他的也好,周思蕊的也好,从来就没有任何高下之分,每一份喜欢都值得被尊重。

    能和顾翌安走到一起,俞锐只会觉得自己无比幸运,除此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

    何况周思蕊的喜欢,早就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中,存放在青春最隐秘的一角,丝毫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困扰。

    俞锐屋里屋外逛一圈,感觉今天天气挺好的,温度略有回升,太阳也不错,阳光照进屋子,还带着一点冬日难得的暖意。

    陈放今天值班在医院,周思蕊和顾翌安在客厅沙发坐着聊天,周远清午饭过后正在午休,俞锐也不便打扰。

    这里他以前时不时就来,亲师兄亲老师的家,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脚步一顿,俞锐想了想,先拐进厨房,把买来的水果切了两盘,一盘送客厅里给叙旧的俩人,一盘自己端着这才去儿童房看他干女儿。

    小豆苗今年四岁,模样随她妈,大眼睛长睫毛,小脸儿肉嘟嘟还带着粉嫩,说话也还带着一点奶声奶气,很是可爱。

    看到俞锐进屋,小家伙高兴得不得了,蹭一下跳起来老高,把刚搭起的积木都推了,跑过来抱着俞锐大腿,甜糯糯地就开始喊“干爹”。

    从小到大,俞锐也不怎么招小孩儿喜欢,大部分小孩儿都很怕他,大多时候看他都没什么表情,额头上还有道疤,看着就吓人。

    可小豆苗却喜欢他到不行,每次来都黏着他不撒手。

    俞锐手里的果盘都没放下,小丫头张开胳膊就往他身上蹭,吵着要让俞锐抱她。

    俞锐单手把她抱起来,还颠了两下,说:“最近是不是瘦了,怎么好几个月没见你,抱着还比以前轻了?”

    小豆苗点点头,嘟着嘴说:“是瘦了,妈妈都说我没有以前可爱了。”

    “怎么会,”俞锐挑了下眉,走进屋,把果盘放旁边小桌上,又刮了刮她鼻子,捏她的脸,“整个家属院,就数你最机灵可爱。”

    小丫头躲开他手,咯咯笑起来。

    小孩儿坐不住,也静不下来,还没抱两分钟,就又闹着要下去,让俞锐陪她玩儿。

    别人家的儿童房大多摆得花里胡哨的,各种玩具模型,积木火车,还有芭比玩偶什么的。

    也就小豆苗这里,看着属实有些寒碜,就连她最爱玩儿的那几组乐高,还都是俞锐买给她的。

    剩下就只有一些儿童图书和儿童画册,还有家里日常用的听诊器,叩诊锤,血压计什么的,零零散散摆得满地都是。

    父母姥爷都是学医的,周远清和陈放自是不必说,周思蕊回国后也在医大任教。

    私心里,周思蕊不愿意自己女儿再学医,可这小家伙就连胎教都是她妈妈课堂上讲的医学课本和手术录像。

    连一周岁的抓周宴上,桌上摆满法槌,乐器,书本,算盘还有铜钱,可小家伙一概没碰,最后偏偏抓了凑数的瞳孔笔。

    周远清笑得一脸欣慰。

    陈放高兴到不行,举着小豆苗兴奋地转了好几圈,还提前就跟俞锐说,让他以后收了小豆苗当学生。

    俞锐有些无语,还说他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女儿,哪怕是学医,那么多科室哪儿不能去,好好地往神外凑什么热闹,又累又辛苦。

    陈放当时“啧”了声,回他说:“神外怎么了,指不定咱豆苗以后就是八院神外的女一刀。”

    大概真的是基因问题,小豆苗从小就对学医感兴趣。

    顾翌安进来的时候,小家伙正带着听诊器给俞锐听心率,还一板一眼地指挥俞锐呼气,吸气。

    一大一小就这么盘腿坐在地上,医生诊地很认真,病人听地也很配合。

    顾翌安挑了下眉,忍俊不禁。

    小豆苗没见过顾翌安,可长得帅在小丫头片子这里,就跟拿了直通卡一样,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她扭头一看,立马摘掉耳朵上的听诊器,问俞锐:“这位大哥哥是谁?”

    “大哥哥?”瞬间差出俩辈分,俞锐不乐意了。

    “来,听我给你介绍啊,”他抓着小豆苗两只胳膊,又抬起下巴指了指顾翌安,“这位呢,是你干爹我的亲师兄,也是你妈妈的师兄,你爸爸的师弟,当然了,他也是你姥爷的亲学生。”

    这么复杂又绕来绕去的关系,直接把小豆苗给绕晕了,整张小脸儿都皱起来。

    俞锐看眼顾翌安,还在认真引导小豆苗,跟她说:“你现在再好好想想,该叫他什么?”

    顾翌安无奈地摇头。

    他走过去,曲腿坐到俩人中间,想要开口,小豆苗却突然扭头望着他,清脆响亮地喊了声:“干爹。”

    “嗯?”俞锐当即一挑眉,还伸手刮她鼻子,“小丫头还挺聪明,果然是我干女儿。”

    俞锐扭头看向顾翌安,跟顾翌安对了个眼神,还抬起眉,顾翌安笑着没说话。

    这声干爹,顾翌安是丝毫不意外。

    早在小豆苗出生的时候,陈放就认了俩干爹,只不过俞锐不知道而已。

    这些年,顾翌安人虽然没回来,可礼物一点没少送,还漂洋过海,生日过节定时定点地送一堆。

    小丫头没见过本人,可陈放给她看过照片,刚顾翌安进屋她就觉得眼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现在小丫头反应过来了,蹭着顾翌安,干爹干爹,一声连着一声开始叫不停,比刚俞锐进门那会儿叫得还亲。

    新任干爹走马上任,老一任干爹瞬间备受冷落。

    小豆苗直接忽视俞锐存在,拽着顾翌安就不撒手,还献宝似的把她最宝贝的玩具全都拿出来,挨个给顾翌安介绍。

    俞锐看他俩玩半天,自己呆着无聊,起身出去,又跟周思蕊闲聊了几句。

    没多久,周远清午睡也醒了,出来看见他还有些惊讶。

    在家休养好几天,老教授身体也好多了,精神头也不错,正想找人聊天喝茶,于是招手直接把人叫去书房。

    “最近科里工作怎么样?手术多不多?有没有遇到什么棘手的病例?”每回见面,老教授开场白总也避不开这三句。

    俞锐不想让老教授担心,有也不会说,可又骗不过自己亲老师,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说说。

    生病半退以后,周远清依旧挂着八院神外的科室主任。

    一方面,科里现在人手不足,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有周远清坐镇,哪怕他不出诊不手术只是挂个名,也能起到一点稳定军心的作用。

    另一方面,陈放资历足够但能力稍弱了些,俞锐能力没得挑可时常意气用事,无论把他俩谁放到科室主任的位置,周远清都不放心。

    因而,一年又一年地,就这么拖到现在。

    现在顾翌安回来,按理说,科室主任的身份交给顾翌安,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最合适的。

    可顾翌安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临床只是其一,老教授私心里希望顾翌安能留下来,可理智上又不希望八院神外把顾翌安给完全束缚住。

    悠悠喝了口茶,周远清突然说:“我还记得,当初翌安走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俞锐躬身正要去够茶杯,闻言动作一顿,偏头看向周远清。

    “怎么?不记得了?”周远清瞥他一眼,捏住杯子,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吹走杯口氤氲出来的热气。

    俞锐直起腰,端着茶杯,点头说:“记得。”

    那是顾翌安刚走没多久,那时候的他,还深陷在低沉的情绪里没出来。

    有一天,他来看周远清,还是在这间书房,就坐在他此时的位置。

    俞锐当时耷拉着脑袋,重复问了周远清很多问题,问周远清会不会怪顾翌安离开,也问周远清如果顾翌安再也不回来,会不会因此就对他失望。

    周远清当时站在阳台,手上翻着一本小册子,抬头看他一眼,而后缓声回道:“回不回八院,那是他的个人选择,不是他的义务。”

    可即便这么说,八院神外是顾景芝一手创办,它对于顾翌安而言,意味着什么,根本不言而喻。

    哪怕周远清那么说,俞锐还是想都没想,抬起头,望向周远清,目光坚定,郑重其事地说——

    “不管是不是他的责任跟义务,我都会替他担着,您我替他担着,八院神外我也替他担着,他要是不回来,我就担一辈子,他要是回来,我就把您和八院神外一起还给他。”

    周远清当时笑着没说话,看起来像是把他这句承诺当孩子话,听完就过了一样,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可十年过去了,如今再回头看。

    俞锐当真说到做到,没辜负他一分,也没辜负八院神外一分,全部揽下来,即便是最艰难的那几年,他也从没说过一句苦,喊过一声累。

    此时,周远清看着他,一时心里也感慨。

    他看着俞锐长大,知道俞锐当年实打实就是只刺猬,脾气又硬又倔,至今也一样。

    可这么多年过去,俞锐身上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历经岁月打磨,如今在看,周远清竟真的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些顾翌安的影子。

    不无欣慰,周远清轻笑声说:“你做到了。”

    俞锐一愣,抬起眼。

    四目相对,俱是无言,师徒先后默契地举起茶杯,轻轻一碰,都笑了。

    他俩又聊了会儿天,顾翌安好不容易脱身过来,周远清招呼他进屋,还给他倒了杯茶。

    顾翌安接过茶杯,普洱味道清醇浓厚,闻着很舒服。

    轻抿一小口,他放下茶杯,随口问道:“刚在聊什么?”

    俞锐怕老教授提起刚才那段对话,率先打岔说:“也没聊什么,我这正在听老师训话呢。”

    周远清抬眉看他一眼,佯装嗔怒:“还好意思说,我训你多少回,可你哪回听了?”

    “您可绕了我吧,这师兄也在呢。”俞锐自己挑起的话头,没说一句就开始求饶,还冲顾翌安使眼色。

    顾翌安低头喝茶,全当没看见,嘴角却分明挂着浅浅的弧度。

    周远清看他俩眉来眼去,什么都没说,温和地笑着,拿起茶壶将里面的茶叶全部倒掉,又拿出铁观音重新泡上。

    师徒仨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坐在一起,聊聊家常,又聊聊工作,茶汤都过完好几盅了,兴致不单没减半分,还越来越高。

    他们在屋子里呆半天,小豆苗闲不住,无聊到不行,中途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蹭到顾翌安面前。

    小丫头极其喜欢这位新任干爹,虚荣心也上来了,刚才和顾翌安显摆完自己房间,这会儿又翻着相册,说是要给他看看自己姥姥长什么样。

    听到这话,俞锐和顾翌安皆是一愣。

    从大学时候起,周远清身边就周思蕊一个女儿,印象中,他们从未听周远清提起师娘。

    但大学时候那会儿,学校里传言挺多的,有说周远清是丧偶,也有说他从未结过婚,周思蕊是私生女之类的,各种难听的版本都有。

    俞锐和顾翌安他们偶有听到,只是皱眉,但从没问过,毕竟这属于家庭隐私,随意打听不仅不礼貌,还极有可能勾起老教授的伤心事。

    这会儿,听小豆苗提起,俩人对视一眼,纷纷转向周远清。

    周远清还是端着茶杯淡淡地喝茶,脸上笑容温和依旧。

    小丫头丝毫没觉得不对劲,爬上沙发挨着顾翌安,摊开厚厚的相册,然后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逐一开始介绍说:“这是姥爷,这是姥姥,这是小时候的妈妈。”

    顾翌安垂眼下去。

    小豆苗指给他看的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很旧带着年代感,边缘都泛黄,连像素都很低,黑白的,还是在那种几十年前的照相馆照的。

    光看背景就知道,这张照片至少得是三十年前拍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小丫头指给他的姥爷,虽然乍一看的确很像周远清,可细看起来,眉宇间的神态气质完全不同。

    尤其对方眼尾有颗明显的黑痣,而周远清脸上很干净,连一颗痣都没有。

    微愣片刻,顾翌安指着相册上方另张照片里的周远清,说:“小豆苗是不是认错了?这位才是姥爷。”

    “没有,没认错,我没认错。”小丫头连连摇头,还把照片抽出来,从沙发上滑下去,又跑到对面,拿给俞锐也看。

    俞锐接过照片,看完也愣住了,连眉头都皱起来。

    小豆苗看俩人都不理他,开始噘嘴:“明明就是姥爷跟我说的,这张照片里的就是姥爷和姥姥,是亲姥爷和亲姥姥。”

    见没人应,还一脸不信她的样子,小丫头气性大,当即开始闹脾气,姥爷姥爷地叫着,扑到周远清怀里,又开始闹周远清。

    周远清拿起照片看一眼,又放回到茶桌上。

    之后他抱着小豆苗,“嗯”出一声,还摸摸她的头,温声赞许地说:“我们豆苗没说错,那就是你的亲姥爷,也是你的亲姥姥。”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提要】豆苗叫顾翌安干爹的线索,在第17章手伤有提及;周思蕊和周远清的父女关系,以及周思蕊和顾翌安的绯闻在第39章转性里有提及;陈放和周思蕊的关系,在第17章和第65章爱情里有提及;关于周远清和俞锐过去对话的场景和第51章倦鸟里,俞锐和刘岑对话时穿插的是同一个~

    ——

    ps:特别喜欢这种温馨的师徒氛围,另外,我们俞哥在周思蕊喜欢顾翌安这件事上体现出来的尊重,着实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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