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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往事

    小豆苗在书房闹腾没多久,外面周思蕊听见动静敲门进来,很快就把她给抱了出去。

    母女俩走后,先前原本和谐融洽的氛围陡然冻结,连空气都跟着安静下来。

    偌大的书房,顿时只剩下茶壶烧水发出的那点动静。

    隔着长形木质茶桌,俞锐和顾翌安面对面坐着。

    互看一眼,俩人眉心都是蹙起来的,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水烧开,周远清依旧镇定从容地泡茶,神色如常,甚至毫无波动,还是带着他惯有的温和笑意。

    沉默片刻,顾翌安蓦地开口:“抱歉,老师”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周远清看他一眼,顺便给他续上一杯新茶,也给俞锐和自己也续了一杯。

    端起茶杯,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摇头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将杯口氤氲出来的滚烫热汽尽数吹走。

    喝口茶,又徐徐放下茶杯,周远清拿起桌上的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人。

    表情渐渐柔和,连目光都变得悠远宁静,他说:“这是我大哥和大嫂,也是思蕊的亲生父母。”

    短短一句话落地,静坐一旁的顾翌安和俞锐同时脊背一僵,俩人抬眸对视,表情同时一惊,一愣。

    周思蕊竟不是周远清的亲生女儿,而是侄女。

    这件事几乎颠覆他们以往所有的认知。

    甚至,顾翌安心里忍不住猜测,这件事就连身为故交旧友的顾伯琛也未必知道,毕竟这么多年,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听自己的父亲提起过。

    久远的记忆逐渐在脑海中蔓延,周远清放下照片,开始缓慢诉说起那段鲜为人知的过去。

    “也就是小豆苗这么大的时候吧,我大哥和大嫂在一场意外中去世,走之前,他们把思蕊托付给了我。”

    那时,为报顾景芝的师恩,周远清最终放弃霍顿的高薪邀请,毅然决然回国,正式开始组建八院神外。

    偏偏那段时间,家里突遭变故,一场煤气爆炸让周远清父母一夜去世,兄嫂也没能幸免于难,同时重度烧伤入院。

    得知噩耗,周远清连夜赶回老家。

    可全家五口人,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当时偷偷跑出去玩,幸运避过一劫,却又一脸懵懂无知的周思蕊。

    病情太重,嫂子入院当晚也去了。

    奄奄一息的兄长,吊着最后一口气躺在病床上向他托孤,作为亲叔叔,周远清当时半秒犹豫都没有,红着双眼立马应下。

    得到允诺,周远清的哥哥当即便要求周远清火速办理收养手续,并希望他从此以后,可以将周思蕊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

    不到四岁的小女孩,幼失怙恃,在她记忆还模糊的阶段,父母希望她的童年可以无忧无虑,忘记残酷的真相。

    一个善意的谎言,背后是一份绝望而又厚重的爱。

    周思蕊那时还太小。

    事发时的恐惧过后,她选择性遗忘了全部跟父母有关的记忆,还在心理治疗师的引导下,很快接受周远清是她自己亲生父亲的事实。

    从老家来到北城,周思蕊后来一直在周远清的悉心呵护中长大。

    直到成年以后,机缘巧合之下,周思蕊意外发现一只铁皮盒子。

    看清里面内容后,不敢置信混杂着愤怒跟难堪,周思蕊当时便冲到周远清办公室,厉声质问。

    周远清迫不得已,这才将事实真相告诉她。

    第一次站在自己父母的墓碑前面,听着周远清将他们生平的往事娓娓道尽,周思蕊先是震惊失语,而后开始悲恸大哭。

    从天色微明到夕阳西下。

    整整一天,周远清始终守在她身边。

    周思蕊问他,他就说,周思蕊沉默,他就默不作声地站着,直到夜幕降临,也直到周思蕊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这是一道隐匿在心口的旧疤,时间过去实在太久了,久到对周远清来说,这道伤口甚至早就结痂,连当年痛苦的感觉都已回忆不起来了。

    可于周思蕊而言,却不是。

    自此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远清,也不知道要如何接过她父母沉淀十八年的爱,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那些过去,从未谋面的父母,以及周远清为她付出的一切,好像瞬间全部都围过来,围得密不透风,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来,在周远清的建议下,周思蕊选择暂时中断医大的学业出国,一边在欧洲进修,一边重新思考到底她该如何接纳自己现有的人生。

    周思蕊那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后,飞机缓缓落地北城,周思蕊重回故土,再次看到周远清的那一刻,她眼睛瞬间就红了。

    喉咙哽了又哽,父女俩停在几步之遥的距离,凝眸对望,沉默半天,周思蕊颤抖着开口,终究还是喊了声:“爸”

    周远清温和的笑着,缓步上前,如同小时候每次接她放学时那样,抬起手,捋顺她散落一侧的头发。

    然后不发一言地,牵着她,带她回家。

    岁月在朝夕间疗愈伤痛,也让人逐渐变得宽容。

    自此以后,父女二人再无隔阂,真正彼此接纳,成为了一家人。

    他们聊天的时候,烧得滚烫的沸水,连续发出“噗噗”的声响,周围蔓延出一阵透明的水汽。

    以至于,放在一旁的那张老照片,表面很快便沾上一层薄薄的白雾,连带着照片上的人脸也开始变得模糊。

    周远清抬起手,指腹轻轻拭去那一大片潮热的湿意。

    直到模糊的面容再次变得清晰,周远清和照片上的人视线相对,像是隔着悠长岁月,迎来一场意外重逢。

    都三十多年了,这些压箱底的陈年旧事,重新再翻出来,就跟照片边缘那点白边一样,都已经被岁月晕染出泛黄而又模糊的痕迹。

    可看着照片里的人,恍然间,他好像又才发现,他们依旧年轻,而他自己,已经老了

    周远清说完这些,好长时间,俞锐和顾翌安相顾无言,始终都没说话,也没出声。

    在这样一个闲暇的午后,冬日暖阳透过玻璃窗照进书房,他们听着周远清讲起那些经年往事,渐渐到黄昏日暮。

    满室寂静,情绪都在空气里无声地流动。

    犹豫许久,顾翌安抬眼看向周远清,终是没忍住,问道:“老师,徐老他知道这件事吗?”

    闻言,周远清眼神微变,没有回答,只是牵动嘴角,很轻地笑了笑。

    其实哪怕周远清不答,顾翌安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

    他问出口的这句话,无异于彻底掀开周远清尘封多年的过去,甚至有些冒犯,根本就不像是他以前会做的事。

    可周远清不露声色,避而不谈的那些事,俞锐或许不清楚,但根本就瞒不了顾翌安。

    至今未婚,昔日最要好的同窗知己,一夕之间和他反目。

    周思蕊的父母之所以提出如此要求,不单单是为自己的女儿,同时也是为自己的亲弟弟。

    三十年前是什么样,那和今天好比两个不同的世界。

    海外归来,一个堂堂大学教授,神外领域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放在美国,或许还可以自由地选择爱人。

    可在国内却不行。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太多人连最基本的性取向都不敢公开,生怕被人指指点点,遭人唾弃诟病,甚至无端连累自己的家人。

    而父亲的身份,不仅可以给女儿未来生活一份保障,也能给亲弟弟撑起一把隐形的保护伞。

    这便是周远清的哥哥临死之前,哪怕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让他点头,坚持要他立刻办理收养手续的原因。

    可与此同时,这口气也彻底吹散了周远清和徐颂行之间,最后的那点联系。

    徐颂行知道吗?

    答案不言而喻。

    顾翌安这么问,当然也明白,他的问题都是带着利刃的。

    可他还是问了,因为他太清楚,无论是对于徐颂行而言,还是对周远清而言,那些经年累月的沉默背后,除去无法言说的不得已。

    更多的,还有无止无尽的惦念

    这样的路,顾翌安只走过十年就已经满身疮痍,而周远清苦守着对兄嫂的承诺,独自煎熬这三十年。

    如果换做是他,光是如此想象一遍,顾翌安就感觉自己窒息到快喘不过气来。

    周远清最后却只是浅浅一笑,还跟他俩说:“不知道,就只是一个人的遗憾,知道了,只会变成两个人的不甘。”

    可遗憾这样的词,太重了。

    无论是俞锐,还是顾翌安,都很难平静从容地接受生命中那些沉甸甸的遗憾。

    “你们还年轻,”周远清缓缓喝茶,又放下茶杯,“年轻人都接受不了太多遗憾,就像是赏月一样,只盼着月圆,见不了月缺。”

    他垂下眼,依旧看着照片里的人,然后说:“但我已经老了,等到我这个年纪,你们会发现,遗憾才是生命中的常态,很多人一辈子走过来,也许就是各种各样的遗憾组成的。”

    黄昏散得很快,落日沉入遥远的天际线,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子里的最后那点余晖慢慢延伸,很快变得稀薄,直到彻底地消失不见。

    周远清微微抬眸,视线落入窗外渐起的夜色当中。

    沉吟片刻,他说:“人老了,就跟这太阳一样,日薄西山,总会落下去的。”

    “人生辽阔,爱恨离合,落地也不过内心一隅,有些甚至转瞬即逝”

    “遗憾也好,不甘也罢,对于行将就木的人而言,哪有什么是真正放不下的呢。”

    他自顾自地说着。

    可是,即便是这样,依然总有人无声地期盼,也总有人沉默着守望。

    地球是圆的,日升月落,日复日,年复年,他们隔海相望,在时间的荒漠中行走,找寻。

    他们行过人生漫长又短暂的几十年,看似再无纠葛,又默契到谁都不愿放弃

    哪怕他们始终没能重新走到一起,哪怕至今天各一方…

    顾翌安听着周远清的话,情绪翻腾在胸口,心里难受得紧。

    他坐在沙发上,长久地动也没动,眉头紧蹙起来,嘴唇抿了又抿,可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离开前,周远清亲自把他俩送到门口。

    站在玄关处,三步之遥的距离,他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还留下一句嘱托。

    他说:“得来皆是不易,要好好珍惜。”

    想说的话很多,无论是顾翌安,还是俞锐,对于经历十年分离的他们,太能明白其中酸楚。

    可话到嘴边,他们又心照不宣地咽下去,最终只是冲周远清点了点头。

    迈出单元楼,俞锐去开车,周思蕊没过几分钟便追出来,叫住顾翌安,还给了顾翌安一个铁皮盒子。

    “这是?”顾翌安拿在手里,有些不明就里,可也不方便打开。

    “这是我爸的东西,”周思蕊说完又顿一下,“准确来说,应该是他想寄却又一直没机会寄出去的东西。”

    顾翌安有一瞬地惊讶,看着她,问:“老师知道吗?”

    周思蕊摇头。

    “就当是我自作主张吧,”周思蕊又说,“我希望顾师兄你看过以后,能帮忙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徐老。”

    顾翌安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大概是看出他的为难,周思蕊缓口气,又说:“很久以前,我问过他,为什么始终都不肯把真相告诉徐老,我想如果徐老知道的话,至少可以理解他的苦衷…”

    “可他当时却跟我说,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没资格去求得这份理解。”

    “其实我知道,他这是在自我惩罚——”

    说到这里,周思蕊嗓音开始不稳,眼睛也开始红了:“因为恩师的教诲在前,兄长的嘱托在后,而他选择辜负了自己最不想辜负的人,不配求得原谅”

    蓦地,周思蕊转过身,偷偷擦掉眼角落下的眼泪。

    静默好几秒,她才又低声开口:“我爸他好像这一辈子都在成全别人,唯独没有成全过自己…”

    “顾师兄——”

    她依旧背对着顾翌安,头微微侧着,“所以拜托你,让我也成全他一次吧”

    顾翌安握着那只铁皮盒子,十指用力,最终应了声:“好。”

    很快,俞锐开车过来,周思蕊跟他俩打声招呼,很快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顾翌安将那只边缘已经腐蚀到生锈的铁盒打开,赫然发现,里面竟是数量多到数也数不清的,厚厚一大摞的明信片。

    他随手翻了翻,翻到那些压在最下面的,笔迹甚至都已经随着年月过去,开始变色,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抽出其中一张,顾翌安翻到背后,上面是周远清写的一段话。

    他说——

    “阿行,最近过得还好吗?

    有段时间没给你写信了,提笔写下开头这两个字的时候,忽然还有些不适应。

    年轻那会儿不觉得,阿行阿行叫着好像还挺顺口。

    现在我都老了,家属院的老同事都叫我老周,连医大和八院的小辈们,也都开始叫我周老。

    要这么说起来的话,我是不是也该叫你声老徐?

    老徐啊,一眨眼,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年没见了,最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照片,好像你也没怎么变,还跟以前一样。

    脾气估计也没变吧,上回听说,你在研讨会跟我那刺猬学生吵起来,你呀,你和他,你俩一个德行,都倔,也都嘴硬

    不知不觉,唠叨了这么多废话,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还是说回正事吧。

    今天是你生日,我刚去厨房煮了碗长寿面,你不在,我就帮你吃了,新的一岁,还是希望你健康平安,事事顺遂。”

    看到最后,顾翌安没忍住情绪,转头冲向窗外,狠狠闭上眼睛。

    车进杏林苑,俞锐停车熄火,越过扶手箱,手指从顾翌安虎口处伸进去,而后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铁皮盒子里的明信片,俞锐只看了一张,便什么都懂了。

    他忽然想起,那次研讨会的时候,徐老态度强硬的背后,隐约带着的那点不甘,和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关心。

    “徐老他和老师”

    俞锐话说一半,顾翌安很轻地应了声:“嗯。”

    忽然间,扣在一起的手越攥越紧,谁都没有说话。

    其实,他们都在后怕,也都在设想,如果那天俞锐没去机场,顾翌安也没从候机楼出来。

    是不是,他们也会像周远清和徐颂行一样,走过半生孤独,甚至人到花甲之年,都还在迷宫中走不出来。

    周远清说,到了他那个年纪,也许就能接受生命中所有的遗憾。

    可于顾翌安而言,遗憾就像是一场绵延的下不尽的雨。

    就在今天,他好像亲眼看着这场雨在周远清的世界里,徐徐落落三十年,每每转身,举目四盼,皆是无力。

    顾翌安根本无法想象,曾几何时,他和俞锐几乎差点就要这样度过一生,哪怕如今只是回想,他都接受不了。

    沉默半晌,俞锐低声叫他:“翌哥”

    顾翌安转过身,依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另只手摸着他的脖子还有下巴,眼里含着太多深沉的情绪。

    “俞锐——”

    顾翌安轻声叫他,微垂着视线:“我可能比你想要的还要贪心”

    俞锐嘴唇刚要张开,顾翌安手指移到他唇上,按住,又很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说:“早在很久以前,从我们在一起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想过会跟你分开…”

    “我那时候甚至在想,就算这辈子只能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可这一生也还是太短了”

    他始终没让俞锐开口,而是很深地看进俞锐的眼睛,清哑的嗓音落地很轻,眸光温柔,含着无限眷恋和深情。

    “我想要很多,想要你的每一天,每一分,甚至每一秒,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想错过”

    “鱼儿——”

    额头相抵,顾翌安发出低低一声叹息,最后跟他说:“别的什么都可以,除了你…”

    “我没办法像老师那样,接受你成为我生命中的遗憾,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提示】关于周远清和徐颂行的纠葛,宝们可以回到第7章灯塔看眼徐老和俞哥之间的对话,带入徐老视角;另外还有第25章质问中,周老和翌哥的对话,聊及徐老的那几段,带入翌哥的试探和周老的反应~

    【唠唠叨叨】周远清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人,在他的身上,总有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安详和宁静~

    ps:整个故事到现在为止,全部cp的恩怨纠葛都讲清楚了,霍骁柴羽之间,讲的是命运,苏晏赵东之间,讲的是取舍,而周远清和徐颂行之间,讲的是遗憾~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而他们的人生同时也在和俞哥翌哥发生重叠~

    至于翌哥和俞哥之间讲的是什么,就留给大家想象吧~

    晚安,爱你们~……

    第82章 感恩节

    入冬没几周,感恩节就到了。

    天气也越来越冷,薄外套不顶风,很多人连风衣都不穿了,开始往外套棉服羽绒服。

    前几天刚开始供暖,病区走廊人多温度又高,俞锐查房走一圈,后背愣是蒸出了薄薄一层汗。

    回办公室的路上,俞锐长腿大迈,边走边解白大褂前面一排纽扣。

    路过护士站签字,小护士抬起一张红彤彤的脸,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被暖气给蒸红的,看见俞锐美滋滋说:“主任节日快乐啊!”

    “节日?什么节?”俞锐刷刷签完,还一脸疑惑。

    他一向不太关注这些,对节日也没什么概念,签完字又站在原地翻看文件上的病程记录。

    “感恩节啊!”小护士满脸写着高兴,说话间嘴角都下不来,“托主任的福,从早上到现在,科里全是鲜花果篮,连锦旗跟牌匾都有!”

    闻言,俞锐抽空抬起头,顺着小护士努嘴的方向,很快往综合办公区里掠去一眼。

    那么大一块红木匾额,连挂都没地方挂,靠墙放在地上,匾上还印着金色的“仁心仁术”四个大字。

    “这谁送的?”俞锐问。

    正好另一名小护士从病区回来,俩小护士互看一眼,新回来的那位挤眉弄眼说:“就主任你之前手术过的女网红,特别事儿那个。”

    俞锐一愣,之后扯动嘴角,无奈地笑了声。

    那是一个患有多年三叉神经痛的病人,药物治疗早就已经无效了,看病的时候脸部肌肉抖得根本停不下来。

    偏偏都这样了,女网红还死活不让剃头,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让动,非嚷着要直接做手术,住进病房就吵个不停,还闹着要见主治医生。

    俞锐过去以后跟她聊半天,女网红压根儿听不进劝,还抓着俞锐胳膊哭哭啼啼打苦情牌,引来一堆人围观。

    等她哭差不多了,俞锐抽出胳膊,都没给一句废话,直接手一抬,指了指门外,让她要么剃头手术,要么就另请高明。

    女网红当即愣住,可又抹不开面子,折腾一圈自己又办理出院。

    可即便出院,她还是气不过,认为俞锐作为医生没有考虑她的职业特殊性,于是利用自己那点人气在网上指名道姓讽刺了俞锐好几回。

    后来这位女网红在别的医院相继碰钉子,又怕那些不知名医生把她给治坏了影响她颜值,思来想去,悻悻然又找回八院。

    入院前,俞锐再次跟她说完全不剃头是不可能的,但因为是微创手术,他可以尽量减小创面帮她保留绝大部分的头发。

    女网红都已经疼得都不行了,哪还管得了剃不剃头,点头跟鸡啄米似的。

    手术很成功,头发也保住了,出院后,女网红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又是网上澄清,又是跟俞锐道歉的,现在还特意弄这么个匾过来。

    不止是女网红,神外接手的病人多,罕见稀奇的病例有,奇葩古怪的病人也有,时不时就能碰上一两个。

    刚好遇上感恩节,科里陆续收下的果篮和鲜花都快把整个办公室塞满了。

    花香味也浓,暖气烘半天,味道越来越重,不仅重还腻,从办公区里往外飘,闻着都有些上头。

    俞锐站这么会儿就受不了了,捏着鼻子就往自己办公室走。

    路过办公区,侯亮亮想叫他,俞锐冲他摆了摆手,脸都没转过去。

    “俞哥你办公室有惊喜!”侯亮亮伸长脖子在他身后喊。

    俞锐回头看他一眼,还很莫名其妙,另只手按下门把,往里一推,瞬间就愣住了。

    喜倒没有,惊是够惊的。

    他整间屋子里,从办公桌,小圆桌,到茶几,再到地上,全部都摆满了鲜花。

    花店最常见的百合玫瑰康乃馨有,连不常见,甚至不应季的牡丹芍药向日葵,什么品种都有。

    这阵仗,简直是百花齐放。

    本来外面那股花香味就够重了,俞锐办公室的更是浓郁到不行。

    窗户都没开,这么多花香味交杂到一起,又开着暖气在屋里闷半天,俞锐开门的瞬间,屋里的味道直接呛他一鼻子。

    他被这些花熏得直犯恶心,站门口都没进去。

    屋里屋外全是花,连处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俞锐正一脸头疼的时候,顾翌安会诊结束过来,碰巧撞见这一幕。

    “怎么摆这么多花?”顾翌安问。

    俞锐刚要开口,鼻子吸进一口气,立刻被刺得打了个喷嚏。

    缓过这股劲儿,他重新捏着鼻子,无奈说:“不知道。”

    味道实在太重了,办公室根本就没法待人,顾翌安绕开他,径直进去,先把窗户推开给屋子通通风,透口气。

    转身回来,顾翌安表情很淡,语气也很淡,问他:“这些花都是谁送的?”

    俞锐还捏着鼻子站门口,摇头说:“这我还真不知道,说是感恩节,那应该不是出院的病人,就是病人家属送的吧。”

    “病人家属么?”顾翌安背靠书柜,扫眼四周,“又是百合又是玫瑰,满满一屋,送的还不少,哪位病人家属这么有诚意?”

    俞锐这才觉出一点不对劲来,盯着顾翌安看半天,最后没忍住笑。

    手松开,也没管味道不味道的,俞锐抱臂靠着门框,笑了声:“不是翌哥,你认真的?”

    顾翌安就看着他,也没别的表情,就挺认真地点了点头。

    曲指蹭了蹭鼻子,俞锐从满屋花田穿进去,脸上还在笑,都快笑眯眼了。

    来到跟前,俞锐微仰着头,小声问他:“真吃醋啊?”

    “我吃醋,你好像还挺开心?”尾音上扬,顾翌安垂眸和他对视,眼尾是柔软的,嘴角也挂着浅浅一点弧度。

    那都不是挺开心,简直开心坏了。

    胳膊搭上顾翌安肩膀,俞锐盯着眼前这张清冷又温柔的脸,仔细看了好半天,最后凑上去说:“我就爱看你吃醋,贼帅,迷人到不行。”

    顾翌安也没忍住笑,顺势就捏了捏他下巴。

    说是这么说,俞锐转头还是冲外面喊了一嗓子,把猴子给叫进来。

    很快,侯亮亮应声进屋。

    情话讲完,解释还是要解释的,俞锐下巴指了指地上那些花,问侯亮亮:“这花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这花还是我签收的呢!”侯亮亮回他。

    “你签收的?”俞锐盯着他又问,“那谁送的?”

    “白三妹。”侯亮亮说。

    “白三妹?”俞锐有些惊讶,“你确定是她?”

    侯亮亮点头,肯定说:“我签收的时候看过了,寄出地点是云南一处花田,应该就是那位白三妹没错。”

    “有什么问题吗?”顾翌安听完他俩的对话,略带疑惑。

    俞锐摇头,跟顾翌安说,白三妹是他年初时候接诊的一位脑静脉血管畸形患者,不是本地人,老家在云南。

    最早的时候,白三妹好几次发病晕倒在家里,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才被送到当地医院,检查完又辗转来到北城八院,挂了他的门诊。

    俞锐大概说了一下白三妹的病情。

    但顾翌安听完很快判断出白三妹病情不算太严重,于是又问:“这个病为什么非要来八院,本省的三甲医院不能做吗?”

    “单就这个病而言,肯定可以,不过——”

    俞锐顿在这里,斟酌了一下措辞,又说:“白三妹的个人情况有点复杂,老家还有省会三甲,连北城其他医院看完过后,都不太敢随便收她。”

    顾翌安有些意外:“她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俞锐还没来得及开口,侯亮亮点头连续“嗯嗯”两声,接话接得飞快。

    “白三妹是个聋哑人,也不识字,门诊的时候连既往病史都说不清楚,哪家医院的医生敢轻易收她啊,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俞锐皱眉瞥他一眼,侯亮亮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说完还自动冲他俞哥比了一个拉链闭嘴的手势。

    顾翌安表情闪过一瞬的惊讶,目光再次转向俞锐。

    俞锐点头“嗯”了声。

    门诊过程中,病人的既往病史,家族遗传史,药物过敏史,乃至个人的基本信息都是主治医生判断病情、制定手术方案的重要依据。

    如果是聋哑人,那就很好理解了。

    不能听也不能言,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也就意味着,病人根本无法主诉个人的身体情况。

    这样一来,主治医生不但没办法确切判断出病情,就连治疗方案和最基本的用药都不敢轻易决策,因为稍不注意就会出现问题。

    这样的病人,哪怕是俞锐接,顾翌安想想都觉得有些过于冒险。

    “你——”顾翌安话音才刚出口,侯亮亮跟他肚子里蛔虫似的,立马就说:“俞哥收她没问题,俞哥手语唇语都会。”

    “唇语?”顾翌安明显一愣。

    侯亮亮连连点头,还张嘴就来:“要不说怎么是我偶像呢,简直无所不能,我们当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简直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顾翌安顿时看向俞锐,还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连唇语都会了,我怎么不知道?”

    侯亮亮说得起劲,可俞锐都没当回事,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说的。

    顾翌安问他,他也只是轻点下头,回得也很随意,跟顾翌安说:“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时间就学了一点,也不会太多。”

    闲聊半天,鲜花还摆得到处都是,窗户跟门开了这么久,空气倒是流通了,可老这么放着也不行。

    俞锐起身出去,打算叫人进来把花搬走,顺便分给科里其他医生和护士。

    他走了,屋里就剩俩人。

    尤其偶像一走,侯亮亮丝毫没觉得尴尬,还无所忌惮地,自顾自开始跟顾翌安聊起闲天儿来。

    他跟顾翌安说白三妹家里都是种花的,父母好像都是聋哑人,出院的时候白三妹特意问了小护士八院的地址。

    当时他们也不知道白三妹要地址做什么,直到今天收到这么一整屋子的鲜花,这才明白过来。

    八院的病人有很多外地来的,有些还是从农村出来,做了几天几夜火车,好不容易才挂上的门诊。

    那些常年务农的人大多没什么钱,很多连医保都没有。

    可是得到八院神外看病的,绝大多数病情又急又重,别说住院费了,他们很多连检查费都付不起。

    人命大过天,像这样的病人俞锐向来是有多少接多少,全都收到自己手下,没钱缴费的,他就去签字担保,甚至还会以外部基金的名义偷偷提供资助。

    乡下人淳朴,出院后对他千恩万谢,大老远寄锦旗过来的有。

    哪怕出院了,赶上丰收季节,以前那些病人还会时不时寄点老家特产过来,像果干葡萄干土豆红薯,连辣椒酱火锅底料都有。

    小小一份礼物,是病人的一份心意,也是医者的一枚功勋。

    作为俞锐出了名的粉头,侯亮亮夸起自己偶像来,压根儿就收不住,一股脑儿把这些全都倒给了顾翌安。

    虽然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可顾翌安听得却很认真,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意,侯亮亮叭叭说不停,顾翌安还会偶尔打断他,然后追问两句。

    最后侯亮亮说得口干舌燥,顾翌安还接下一杯水给他。

    平时大神大神地叫,这会儿他倒是一点没客气,捧着杯子,还顺手拉了一张椅子反身坐下来。

    顾翌安看眼门外,语气像是随口一问:“除了病人送的那些,你俞哥就没收到什么别的礼物吗?”

    “别的?”侯亮亮翘着椅子腿儿,顿时一愣,抬头望向顾翌安,“大神指的是追求者吗?”

    顾翌安没点头,但也没否认。

    侯亮亮眼珠子滴溜转一圈,懂了。

    他放下杯子,还抹了下嘴,紧接着就说:“怎么没有,那可太多了,送什么的都有。”

    “比如说?”顾翌安淡淡挑眉。

    侯亮亮挪着椅子靠近,说:“之前有个姑娘,连续给我们科室送了三个月的下午茶还有手工饼干,不过后来俞哥好像跟她说了什么,这姑娘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哦?还有吗?”顾翌安听着还挺感兴趣。

    “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侯亮亮胳膊一挥,又看眼顾翌安,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而且,男的也有”

    顾翌安再次挑眉。

    侯亮亮接着就说以前有个病人,本来都不是挂的俞锐门诊,只是看诊的时候走错房间就看了俞锐一眼,当时就不走了。

    从那以后,那人连着挂了俞锐三个月的门诊号,进门啥也不干,就为和俞锐讲两句话。

    不止这些。

    所谓爱屋及乌,有些上头的追求者,有事儿没事儿就给他们科室点些奶茶下午茶,连直接把米其林餐厅食物当外卖送来的都有。

    作为神外领域最年轻的一把刀,能力实力都摆在那里,长相就更不用说了。

    俞锐身上既有岁月打磨沉淀出来的沉稳和坚毅,同时又有他年少时期独有的尖锐跟桀骜。

    尤其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混杂到一起,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很独特,也很有魅力。

    遇上这样的,谁看了不会往上扑。

    可不管别人怎么扑,俞锐根本毫无反应,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过。

    那些送来的东西,最终要么拿给科里医生护士和清洁阿姨,要么直接就被他丢进了垃圾桶。

    至于那些个不看病还连续挂他门诊赖着不走的,俞锐干脆一个电话打到保卫科,直接叫保安过来,把人请出医院大楼。

    说到这里,侯亮亮想到其中一个很典型的富二代,瞬间越来越精神,连眼睛都开始亮起来。

    他扭头瞅眼门口,像是确定俞锐不在,随后才小声跟顾翌安说:“那个富二代上班时间直接把一台宾利停到咱院门口,说是要送给俞哥。”

    顾翌安背靠书柜,视线微垂,手上握着一杯水。

    听到这里,他忽然抬起眼,问:“然后呢?”

    侯亮亮坐椅子上,腰杆一挺说:“然后俞哥一个电话打给交警大队,说是有人把路给堵了,影响救护车进出,让他们赶紧帮忙清走。”

    “然后,交警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就给他贴了张罚单”

    “结果、结果那人还死赖着不肯走,抱着一大束鲜花要往办公室里冲,最后被保安给扛出去,连那辆车都是拖车公司过来给拉走的。”

    想起当时的场景,侯亮亮根本就忍不住笑,扶着椅背越笑越夸张,后面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这事儿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还被院里的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了好久。

    侯亮亮捂着肚子笑不停,肚子都笑痛了,还冲顾翌安摆手说:“实在太丢人了,后面好长时间,那人连个头疼脑热都不敢来八院,碰上我们都绕道走。”

    俞锐出去半天,这会儿回来,正好听见侯亮亮讲他八卦。

    脚步一顿,俞锐很快走过去,伸手按着侯亮亮后脑勺就往前压:“没完没了了你,很闲吗你今天?”

    侯亮亮扭头看到他偶像那张冷脸,顿时起身。

    “不闲不闲,一点都不闲,”小猴子见好就好,赶紧将椅子推回去,跟着就往门外走,“我还有病程要写,就先撤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明天的剧情~

    ps:以后都是晚九点更哈,biu~

    第83章 忘忧草

    侯亮亮刚走,吴涛和钱浩前后脚一起进来,陆续把满屋的花都给清了出去。

    折腾一圈,办公室总算是恢复原貌。

    他们进进出出的时候,顾翌安一直也没走,还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移步到沙发,坐上面随手翻着看。

    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长指微蜷勾着书页右上角,偶尔翻页,看得还挺认真的。

    吴涛他俩搬花的间隙,俞锐也没好意思开口,来回瞅了顾翌安好几眼。

    他进屋那会儿也没听见几句,也不知道侯亮亮趁他不在,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等人都走了,俞锐反手把门关上,而后下意识曲指抵了抵鼻尖,走过去。

    他就坐在顾翌安对面的茶几上,胳膊搭着两边膝盖,微仰着头,试探性先叫了声“翌哥”。

    “嗯。”顾翌安低声应了,但表情还是没变,食指从书页右上角往下滑,快速翻到下一页。

    这反应让俞锐莫名有些心虚,低声又问:“那个刚猴子都跟你说什么了?”

    眼皮轻抬起来,顾翌安只看了他一眼,视线很快又重新落回到书页上。

    “他说以前有很多姑娘给你点外卖送奶茶。”语气很随意,可俞锐一听,立马坐直了解释说:“我一杯,不是,一口都没喝过。”

    “还说有人连续挂你三个月门诊,就为跟你说句话。”顾翌安语气依旧很淡。

    “除了看诊,别的话我都没说过,一个字都没有。”

    “他还说——”

    突然顿在这里,顾翌安阖上书放到一边,垂眸看他,表情也带上认真。

    “他还说什么?”俞锐额头抽跳,预感不太妙。

    “他说有一个富二代追到医院门口,抱着一大捧玫瑰花跟你表白,还坚持要把豪车送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顾翌安表情和语气看着没带任何情绪,可俞锐听着就头皮发麻,恨不得立马就把侯亮亮拉进来大卸八块。

    “他还说——”

    顾翌安还要说,俞锐赶紧求饶:“不是,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的事?”顾翌安眉梢轻挑,还点了下头,“也就是说,小猴子说的是真的?”

    俞锐一愣,心虚地避开视线,还扯了下耳朵:“我都没当回事,这些事我压根都不记得了”

    顾翌安没说话,依旧看着他。

    无声僵持好几秒,俞锐叹口气,也坐不住了,直接蹲下身,从下往上看着顾翌安,说:“翌哥旧账就别翻了吧?”

    顾翌安捏着俞锐下巴,抬起来:“怎么,旧账就不能翻?”

    离得很近,不过半米距离,俞锐仰头看着顾翌安,看着他清冽温柔的眸光,柔软的眼神,还有眼尾浅浅的褶。

    只一眼,俞锐心里就有底了。

    眼睛渐渐就眯笑起来,俞锐顺着话就接:“能能能,你想怎么翻怎么翻。”

    可说完,他放低声音忍不住又叫了声“翌哥”。

    “嗯?”回应的尾音是上扬的,勾得俞锐耳朵都发软。

    他轻眨一下眼睛:“你不会真的吃醋吧?”

    顾翌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侧着下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让俞锐坐到自己身边。

    沉吟片刻,他说:“不是吃醋,是羡慕,甚至可以说是嫉妒。”

    “嫉妒?”俞锐愣了,连看向顾翌安的眼神都带着疑惑,“嫉妒谁?那些不认识的人吗?可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叫什么都忘了。”

    “不只他们——”

    顾翌安抬起手,掌心贴上俞锐的侧颈,也看进他的眼睛,放慢语速说:“还有陈放赵东,侯亮亮,吴涛刘岑,甚至科里医生护士每一个人”

    俞锐都给听乐了:“不是翌哥,你这话打哪儿来啊?”

    “因为这十年,是他们和你朝夕相对,参与你的生活,知道你身上发生的所有故事,好的,不好的”

    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顾翌安接着又说:“而我只能依靠道听途说,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重新参与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指尖缓慢地从俞锐眉宇滑到鼻梁,又很轻地触碰着俞锐的睫毛和眼睛。

    声音很淡很轻,眼底眸光也温柔,明明说的是情话,可仍旧让俞锐心里发软发酸。

    他看着顾翌安,嘴唇抿起又松开,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门被外面人扣两下。

    也没等人应声,下一秒,吴涛径直就推门进来。

    沙发上的俩人还面对面坐着,靠得挺近,角度也挺有迷惑性,俞锐背对门口,顾翌安掌心还贴在他脖子上。

    “俞哥,那个——”

    吴涛张嘴才说半句,抬头一看他俩这诡异的姿势,顿时惊住,而后立马转身背过去。

    好半天吴涛都没敢动,直到身后俞锐站起身,走向办公桌,语气平平地问他:“找我有事?”

    闻言,吴涛先是侧了下头,利用眼角余光瞟两眼,确定没有什么非礼勿视的画面后,这才又重新转回来。

    顾翌安还是坐沙发上,继续翻他那本书,俞锐在办公桌后面拿着水杯喝水,脸上的表情平静如常。

    吴涛看眼俞锐,又看眼顾翌安,甚至都有些怀疑,刚他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进我办公室梦游呢,”俞锐瞥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杯子,“有事就赶紧说。”

    吴涛应声回神,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过去:“这个是刚我们收拾的时候发现的,我想说,还是得给俞哥你看一眼。”

    那是一张白色的,封面简单素净的贺卡,俞锐狐疑着接到手里,翻开内页,开头第一句就让他忍不住意外。

    可意外之余,越往下看,俞锐表情变得越凝重,看到最后,眉心也越蹙越深。

    “卡片上写了什么?”顾翌安感觉有些不对劲,起身过去。

    俞锐将贺卡递给顾翌安,说:“是沈潮。”

    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顾翌安将贺卡接在手里,而后一目十行,快速看完——

    “俞主任你好,我是沈潮。

    当你收到这盆忘忧草的时候,我猜,我大概已经和你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

    很遗憾,最终还是辜负了你这么多年为我做出的努力。

    我知道你是谁,一直都知道。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在临走之前,亲口跟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努力,也谢谢你为我胸口跳动的那颗心脏,所做出的一切努力。

    原本不止是谢谢,还有很多话也想告诉你的,可提笔写到这里,突然又觉得,好像也没有太多话是必须要讲的。

    思来想去,最后也就只有一句,是我不得不说,也是我和它都想告诉你们的———”

    卡片上的字写到这里就到头了,顾翌安很快翻到背面,白色信笺上,仅仅落下一句

    ———请记得我,请忘了我。

    即便从未谋面,看到这句话,顾翌安心里也很难不动容。

    跟前面的字迹不太一样,最后这八个字,字体遒劲有力,下笔也极重,看着就像是沈潮用尽自己全部力气,郑重而坚定写下的。

    没人出声,连空气都在沉默。

    吴涛并不知内情,只觉得气氛不太对。

    犹豫半天,他低声开口,问俞锐:“那个,俞哥,那盆忘忧草你还要吗?要不我帮你再抱回来?”

    俞锐嘴唇微动,还没出声,顾翌安先冲他点了下头。

    之前根本没注意,吴涛重新把那盆忘忧草抱回来以后,俞锐才发现,这棵忘忧草竟然是裹着泥土种在花盆里的。

    他伸手靠近,指尖触碰到枝叶又猛地撤回来。

    手指倏然收紧成拳,俞锐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都骤然缩紧了。

    哪怕相识五年,俞锐也从未跟沈潮言明过自己和俞铎之间的关系。

    他不知道沈潮如何得知俞铎,也不知道沈潮又是如何认出他的。

    他来不及问,甚至再也无法得知这一切真相。

    思及此,俞锐狠狠闭上眼睛。

    很难说清楚,他此时此刻到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就是心里难受得紧。

    身旁,顾翌安什么话也没说,抬手揽住他肩膀,无声地传递着一点安慰。

    晚上下班,俩人特意开车去了一趟理工大家属院,把这盆忘忧草种在了俞院长的小花园里。

    填土的时候,顾翌安拦住他,然后转身进屋,把属于俞铎的那只玻璃瓶拿出来,从里面倒出几颗星星,放在根茎最下面的泥土里。

    俞锐低下头,垂眼看着那几颗星星,心里涌起一阵阵的酸涩。

    无论是和俞铎,亦或是和沈潮,他们之间的缘分,来时仓促,去时匆忙,甚至匆忙到来不及互道一声再见。

    填土施肥,浇完水后,俩人就坐在台阶上,看着眼前被冷风吹得枝叶乱晃的花花草草。

    北城进入严冬,小花园也逐渐变得寂寥而又萧索,再也没有盛夏时节各种鲜花盛开,相互争奇斗艳的场景。

    即便是忘忧草,也早就过了花期。

    可偏偏眼前这株,依旧含苞待放,像是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随时等待着盛放。

    沈潮和俞铎都走了,但恍然间,他们好像在这株花草上,看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的延续。

    胳膊搭在膝盖上,俞锐一直沉默着发呆,顾翌安坐在他旁边,没说话,也没出声。

    星星背后的祝福倏然跃进脑海,俞锐不禁在想,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没有意外,没有病痛,他们或许真的可以四时如意,健康平安。

    俩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

    直到情绪被冷风吹散,黑暗悄无声息地到来,视野里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也变得黯淡。

    电话铃声猝然响起,打破沉闷已久的氛围。

    俞锐掏出手机一看,毫无意外是他爸。

    开车回来的路上,他没忍住,给远在基地的俞泽平打了个电话,大概那会儿还在忙,电话没有人接。

    现在老院长回过来,俞锐握着手机,突然又犹豫了。

    顾翌安看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问他:“不接吗?”

    好一阵没人应,铃声戛然而止,没过几秒又再次响起来。

    电话不依不饶,顾翌安怕老俩口担心,叹息一声,说:“你要是不方便,我来跟老院长说几句也行,不接的话,我怕他们会等着急。”

    俞锐摇了摇头,说没事。

    被冷风吹半天,俞锐脸都冻僵了,他拍了拍脸,又吸吸鼻子,沉缓地吐出两口气,等感觉自己情绪和语气都恢复如常了,才滑动手机屏幕接通。

    “老院长,晚上好啊。”俞锐笑着打招呼。

    “打我电话干嘛?找我有事?”老院长开口倒是中气十足。

    俞锐起身,走到花园边上,吹着冷风说:“也没什么事,就打电话问问你和沈教授最近都过得怎么样,还习不习惯。”

    “不是昨晚才给你妈打过电话了吗?怎么又问一遍,啰啰嗦嗦,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老院长语带不满,嫌他麻烦。

    可说完,他又嘟囔着,小声回了句:“都行,挺习惯的。”

    不知不觉,俞锐刚好走到那株忘忧草的附近,垂眼一看,喉咙瞬间哽住。

    这头半天也没说话,那边俞泽平问了两句也没反应。

    等不耐烦了,老院长正想要挂电话,手机刚从耳边挪开,话筒里突然响起一声:“爸”

    动作一顿,俞泽平也不出声了。

    半分钟过去,电话俩头都没声音,就跟信号不好,断线了似的。

    喊了声爸,俞锐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还特意看眼屏幕,确定是在通话中,于是问:“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是信号不好吗?”

    隔着电流,俞锐明显听见他爸沉重的一声呼吸。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再度开口,老院长连语调都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俞锐一愣,很快就说:“没有,没事儿。”

    “那是医院里有事儿?还是你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需要我跟你妈回去一趟吗?”

    俞泽平没理他,自顾自就开始猜,说着说着嗓音都变沉了,还带着明显的紧张。

    俞锐心里一酸,嘴上却哈哈笑起来:“你当是我小时候呢,在学校惹事了打电话给你请家长。”

    “我都三十二了老院长,什么事儿处理不了还得靠你和老教授出面,说出去你们不嫌丢人啊?”他语气轻松,还开他爸玩笑。

    那边像是才反应过来,语气渐渐放松下来,但依然嘴硬:“还好意思说?你小时候怎么不怕丢我跟你妈的人,非得成天出去挑事儿?”

    俞锐又笑两声,笑意未及眼底就消失,他压着那股冲动,故作轻松说:“没事儿,放心吧,能有什么事儿啊,都挺好的,我跟翌哥都很好。”

    “真没事儿?”俞泽平声音还是挺沉。

    老院长也很精,毕竟是亲儿子,突然这么反常,多少都能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俞锐握着手机,愈发地用力攥紧,而又渐渐松开。

    憋在喉咙口的话尽数咽回去,俞锐想了想,跟俞泽平说:“我跟翌哥今天在小花园里给你种了一盆花,是忘忧草。”

    “你打个电话憋半天,就为这事儿?”俞泽平嗓门儿拔高。

    微微思索,俞锐又胡编了一句:“就挖坑的时候没太注意,把旁边两棵君子兰给你刨坏了。”

    君子兰娇贵又难养,那两株不仅是稀有品种,还是俞泽平的最爱。

    老院长听完瞬间气得血压飙升,没绷住火,连着骂他好几句,差点直接就把电话给撂了。

    俞锐也不出声,老实听他爸训话。

    等那头气消了,俞锐才又说:“最近天冷了,前两天我跟翌哥特意在网上给你俩买了两件羽绒服寄过去,回头你记得去门卫室拿。”

    俞泽平还在心疼他的花,语气也不好,气呼呼说:“不用你瞎操心,这儿什么没有,还买羽绒服,花大几千还不如军大衣暖和。”

    俞锐笑着没应声。

    俞泽平又骂了他两句才消停挂断电话。

    耳边响起“嘀嘀”的忙音,脸上最后的那点笑意也随即消失,俞锐还是站在原地,眼神放空,脑子也在放空。

    他在外面呆半天,天都黑透了,温度越来越低。

    顾翌安回屋拿了一件厚点的外套过来,披到他肩膀上,轻声问道:“是已经决定好不告诉他们了,是吗?”

    “…是,”俞锐沉默片刻,“俞铎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告过别了,再说一次,好像除了难过,也并不能带给他们任何心理安慰。”

    顾翌安站在他旁边,“嗯”了声,说:“这样也挺好的。”

    冷风吹着,没站多久,俩人转身回屋。

    迈上台阶,顾翌安停住脚步,又转过头。

    俞锐也跟着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客厅没开灯,周围一片漆黑,站远了根本就看不清,也分不清花园里的那些花花草草。

    “忘却忧愁,忘却烦恼,也忘却爱”顾翌安蓦地开口,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这是忘忧草的花语,俞锐知道,可听了不免有些伤感,他收回视线,不再往那处看。

    顾翌安也转回头。

    黑暗中,他看着俞锐的眼睛,跟俞锐对视:“其实,沈潮写的那句话不是遗忘,而是祝福,无声但永久的祝福。”

    俞锐眼里闪过一瞬的异样,很快就明白了。

    寒风呼呼地吹过,他再次转头,将视线落在那片窸窣晃动的花草上。

    也许现在只是一株忘忧草。

    可来年,甚至以后,等俞泽平和沈梅英回来的时候,从此迎接和陪伴他们的,将会是满院盛放的忘忧草。

    告别悄然无声,祝福却在顽强地向上生长。

    沈潮送来的,从不是别离,而是重逢,是从此以后长长久久地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一章,刻意留白很多,就大家自己理解体会吧~

    ps:整本书里,有几个全文不出场的人物我特别喜欢,一个是顾景芝,一个是俞铎,还有一个是沈潮,虽然描写都不多,但他们的故事,寥寥数语已经足够了~

    第84章 和解

    晨光初露,休息日早上,俞锐人还没醒就接到吴涛电话。

    那头火急火燎跟他说,原本择期在三天后进行肿瘤切除的28床患者,突发颅内出血导致急性脑疝,情况凶险万分,根本就等不了了,立马就得安排手术。

    顾翌安还在睡觉,俞锐是去客厅接的电话。

    挂断后,他轻手轻脚回到房间,快速拿上衣服出去,换上后便出门,开车直奔医院。

    等俞锐赶到的时候,吴涛所以准备工作都做完了。

    消毒洗手,迈进手术室,俞锐凝神站在旁边,专注地指挥吴涛开颅。

    肿瘤占位不好,周围全是血管神经,中途还意外出现肿瘤供血动脉破裂。

    术中八个小时没吃没喝,好不容易忙完出来,时间都已经是下午了。

    洗完澡,俞锐换下洗手服,拿起手机。

    屏幕刚解锁,无数通知连续不停地跳出来,不止工作消息一大堆,顾翌安也给他打了电话。

    进手术室之前,俞锐给他发信息说有台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顾翌安当时回他一句好,还提醒他忙完记得吃饭。

    工作群和同事的信息都回完,俞锐拨出电话,打给顾翌安。

    那头接得很快,顾翌安问:“手术结束了?”

    “嗯,刚结束。”俞锐说。

    明显一顿,顾翌安语气低沉:“是不是又没吃饭?胃还撑得住吗?”

    “一点问题没有,放心吧。”俞锐回得很轻松。

    他胃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犯过了,顾翌安顿顿不落地盯着,连许多凉性食物都不让他吃,基本都调理好了。

    可俞锐回完,顾翌安不说话了。

    隔着电流,俞锐都能想象出顾翌安此时皱眉的样子。

    他单手套上白大褂,边握着手机往外走,边笑着开始哄:“那我现在去吃,马上就去。”

    毕竟是工作,顾翌安也不好责怪他什么,“嗯”了声,语气明显缓和些,又问用不用接他下班。

    俞锐穿过感应门,跟他说不用。

    28床刚送进监护室,情况并不稳定,俞锐还得留下来再看看,等患者各项指标渐渐趋于稳定后才能回去,指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

    顾翌安也没跟他多聊,最后叮嘱两句就挂了。

    这个点,不上不下的,职工餐厅就不用想了,按电梯径直下到一楼,俞锐拐去便利店刷了碗拌面充饥。

    吃完面,俞锐先去的监护病房,确认28床暂时稳定后,顺便也看了看他手上另外几位病人的情况,之后才回的办公室。

    他前脚进门,钱浩后脚就踩进来,跟他说之前出院的那位9床高龄脑淋巴瘤患者又想转回来。

    “9床?那个高龄脑淋巴瘤患者?”俞锐站办公桌后喝水,听着还有些意外,动作都顿住了,“不是说转到三院或者二院去了吗?”

    “他们倒是想,”钱浩嗤笑一声,“可二院三院那边随便看眼病历资料,谁不知道这是俞哥你的病人,何况就9床那几个儿子,也不管亲爹死活,非闹着要手术,谁敢接啊?”

    放下水杯,俞锐又问:“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钱浩神色凝重,说:“情况很不好,家属后来硬是把人送进邻市一家三甲医院把手术给做了,但术后各种并发症,根本控制不下来。”

    “做了?指标达到手术标准了?”俞锐还有些惊讶。

    钱浩摇头:“不知道。”

    “人呢?现在在哪儿?”

    “还在邻市医院重症监护室住着。”

    说到这里,钱浩将文件夹递过去:“这是那边新出的检查报告,严重低钠,持续发热,出现过几次癫痫,肝肾功能也在快速衰竭。”

    只看两页,俞锐敛眉,脸色也沉下去。

    无论是从检查报告,还是从钱浩口述出来的术后并发症,俞锐几乎可以肯定,手术前,患者的各项指标并未调整过来。

    患者高龄,体内还有好几处转移瘤,心肺功能本就不行,主刀医生敢在这种情况下手术,胆子也是够大的。

    按现在的情况,人只能在重症监护室吊着,咽气也就是早晚的事。

    都这个当口了,转院不仅毫无意义,病人还得遭罪,保不齐连转院那段路程都挺不过。

    何况病人那仨儿子非要这么来回折腾,根本就不是想救人,只是想吊住老人最后一口气,好让他们继续从亲爹身上,套取更多医疗保险金跟补助金。

    文件夹递回去,俞锐想了想,跟钱浩说:“告诉家属,转院就不用了,我这里不接。”

    很明显,这就是块明显的烫手山芋,钱浩巴不得俞锐拒绝。

    何况,就算转回到科里,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尤其病人那几个儿子动不动就找麻烦,搞得他们连工作都开展不了。

    听俞锐这么说,他都松口气,拿上文件夹,还重重点头,应得非常痛快:“好的俞哥,我这就跟他们说。”

    俞锐在办公室也没呆几分钟。

    没过多久,姜护士来敲门,他又重新套上白大褂,赶到病区处理一点紧急情况。

    忙完这一圈,他又去护士站签字下医嘱,正巧这时,钟烨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厅拐进来。

    角度的关系,俞锐先是眼角余光扫到他,之后挑眉一愣,还特意转头看过去确认。

    视线对上,钟烨却不动了,双手插兜,就在原地站着。

    这架势,摆明就是来找俞锐的。

    结果钟烨在那儿站半天,想等俞锐过去,俞锐不仅没动,签完字还干脆挤了点消毒液,姿势散漫地歪靠着柜台,慢悠悠开始洗手。

    钟烨没那闲心,也没有俞锐的耐性。

    僵持几秒后,他屈尊降贵走过来,还主动缓和语气,开口问他有时间吗。

    俞锐抬起眼看他。

    以他对钟烨的了解,以及钟烨跟他说话的这语气,俞锐估计钟烨想找他聊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公事。

    有些意外,但俞锐还是站直身体,点了下头。

    即便是在周末,医院依旧很多人,哪里都是闹哄哄的,无论走廊还是办公室,都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最后在俞锐的建议下,干脆去了天台。

    路过自动贩卖机,钟烨再次刷了两罐啤酒,自己一罐,给了俞锐一灌。

    俩大高个儿,吹着冷风,并排站在铁锈栏杆前面。

    西院这里的位置极好,天台视野开阔,高度也足够,足以俯瞰新区繁华的城市街景,眺望远处高耸的楼宇大厦。

    俞锐掰开易拉罐,语气很随意:“我们铁面无私的医务处长,好像很喜欢在上班时间喝啤酒。”

    他只是借机开个玩笑,也没想过钟烨会回他。

    可谁能想到,啤酒刚喝进一口,旁边钟烨是没理他,但却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开场白,还语带认真地说:“其实,我并不喜欢你。”

    闻言,俞锐顿时呛住。

    他扶着栏杆,躬身下去一阵猛咳,嘴里那口啤酒差点没直接给他呛进喉管里。

    “你很惊讶?”钟烨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斜落下去,看着他。

    俞锐摆了下手。

    “不是,这事儿需要介绍吗?”俞锐都无语了,埋着头边咳,边又忍不住笑。

    好半天,等缓过那股劲儿后,俞锐反身背靠栏杆,嗤笑出一声:“好端端把我叫上天台就为说这个,这不知道的,听你这话,估计还以为你是来找我宣战的。”

    钟烨表情都没变过,依旧无波无澜:“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俞锐轻扯嘴角,瞥他一眼。

    胳膊随意地往后搭,俞锐说:“老实讲,你喜不喜欢我,我并不在意,不喜欢我的人挺多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他举起手里的易拉罐,晃了晃,而后伸过去,跟钟烨碰了下杯:“更何况,不喜欢就不喜欢,一定需要理由吗?”

    钟烨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儿。

    从刚才到现在,他就根一棵笔挺的松似的,站着就没动过,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偶尔喝口啤酒。

    半天也没聊正事,俞锐没功夫对着他那张冰山脸,一直跟在这儿吹冷风。

    于是直奔主题,他问:“你今天把我叫出来,就为跟我说这些?”

    视线收回,钟烨抬起手里的啤酒,喝完后,他用力将易拉罐捏紧在手心。

    睫毛垂落,掩住眼底所有涌动的情绪,钟烨这才说:“我父亲的肿瘤复发了”

    俞锐一愣,表情瞬间凝固。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可还是太快了,从手术出院到现在,总共也才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何况上次复查俞锐还看过钟鸿川的报告,一切都很正常。

    俞锐沉声:“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钟烨说。

    紧接着,俞锐又问:“检查结果有吗?钟老人现在怎么样?”

    钟烨掏出手机,手指很快在屏幕上按了几下,跟他说:“报告发你手机上了,人昨天刚住进东院,目前情况还算稳定。”

    快速点开检查报告,指尖往上滑动,俞锐一页页地看,可越看他心越沉,看到最后,眉心都快拧成结了。

    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钟老这次的肿瘤复发不止在脑干,还出现了多位置转移,而以钟老目前的身体情况来看,根本就不可能再做任何手术。

    他们唯一还能做的,也只有通过药物减缓钟老现有的痛苦。

    很长时间,谁都没说话。

    入冬以后,室外温度低,冷风也呼呼地吹着,俞锐身上就一件衬衣外套白大褂,站久了,手和脸都吹冻僵了。

    可他这会儿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易拉罐里剩下的啤酒,他仰头一口喝完,而后胳膊一抬,猛地砸向斑驳的水泥墙面,发出“哐当——”一声响。

    天台空旷,被挤压变形的易拉罐落到地上,又滚过地面,持续不断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直到动静消失,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俞锐——”钟烨忽然叫出他的名字。

    俞锐偏头,看向他。

    钟烨直视前方,脸上很平静:“我不喜欢你,是因为嫉妒,嫉妒你活得随心自在,也嫉妒你拥有太多我求而不得的东西。”

    说这些话的语气又冷又淡,依然很钟烨。

    可话里的内容却又非常地不像他,俞锐怔了好一瞬,眼里的惊讶全程都没收住。

    像是自嘲,钟烨短促地笑了声,而后说:“可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连重新喊声“爸”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我很感谢你,不止是手术的事,还有你送他的那盆白海棠,除此之外,最重要的——”

    顿在这里,钟烨转头,看着他说:“是谢谢你还我一个父亲。”

    生命总有尽头,太多人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就已经天各一方。

    哪怕常年在医院呆着,早已看惯生死离别,可每次面对那些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病人,俞锐还是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更遑论对方还是令人敬仰的长辈,是自己恩师的挚友,是八院所有医生护士引以为傲的老院长。

    下班后,俞锐没忍住,开车绕去东院想看眼钟鸿川。

    等到了办公室,俞锐一问才知道,这次入院,钟鸿川住的已经不再是国际医疗部,而是专门给终末期病人提供临终关怀服务的安养院。

    电梯出来,俞锐立在走廊尽头,远远就看到了他。

    上次复查他还见过钟鸿川,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钟鸿川明显消瘦一大圈,现在甚至连路都走不了了,只能撑着走廊扶手一步步地挪。

    俞锐心里一酸,快步过去,赶紧扶着他胳膊。

    钟鸿川看到他,眼神散乱,还有片刻的恍惚。

    然而下一秒,他立马抓紧俞锐胳膊,攥得很用力,忍不住激动问:“是、是老徐吗?”

    俞锐怔住,简直不敢相信。

    他抬起手,很轻地在钟鸿川眼前晃了晃。

    “别晃了,我没瞎,”钟鸿川笑着拍他手,摸到俞锐手背很快就感觉出不对。

    像是失望,也像是遗憾,钟鸿川脸上的表情倏然变化,很快沉下来。

    “不是老徐啊,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回来了”钟鸿川喃喃着说,语气难掩失落。

    视力受肿瘤压迫的影响,钟鸿川此时看俞锐,只能看出点身形轮廓,根本看不清脸。

    也许年轻的徐颂行和俞锐有几分相似,但俞锐心里清楚,必然是思念过度,钟鸿川才会第一时间把他认错。

    “是我,钟老。”俞锐低声开口。

    钟鸿川一愣,反应两秒,还故作轻松地跟他开玩笑:“消息还挺灵通的,我昨天才刚住进来,你就来了。”

    嗓子哽得不行,俞锐没接话,更笑不出来。

    回到病房,钟鸿川翻出老花镜戴上,一如既往笑着招呼他喝水,吃苹果,还问他最近医院怎么样,工作忙不忙,家长里短地拉着他聊天。

    他问什么,俞锐答什么。

    可钟鸿川说话间连喘口气都费力,一句话说完还得匀着呼吸,休息至少半分钟才能接下句。

    本来俞锐过来,只是想看眼钟鸿川的状态如何,结果越看越难受。

    呆了不到半小时,俞锐怕自己忍不住会泄露情绪,于是起身叮嘱他好好休息,然后打声招呼,便走了。

    晚上睡觉前,俞锐和顾翌安聊起这件事,俩人皆是神色凝重,好一阵地沉默。

    事到如今,他们实在没什么能做的,想来想去,俞锐突然问:“钟老,徐老还有老师,他们以前是不是也是同学?”

    顾翌安背靠床头,“嗯”了声,跟他说:“他们以前都在霍顿留学,不过后来方向略有不同,徐老转到科研,钟老选了神内,老师选了神外。”

    俞锐不免担心,又说:“如果可能的话,徐老愿意回国一趟吗?以钟老的情况,可能没多长时间了。”

    关于这一点,顾翌安心里也清楚。

    但一方面,徐颂行最近的确脱不开身。

    另一方面,顾翌安虽然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他明显感觉,徐颂行对于来北城这件事,有些回避,甚至可以说是抵触。

    就像南城研讨会那次一样,时间和行程安排都定了,药企申办方那边也极力发出邀请,可徐颂行还是借口研究所那边有事,临时改机票独自飞回美国。

    上次周思蕊给的那盒明信片,顾翌安第二天就已经寄出去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就这两天的事,很快就能到徐颂行手里。

    钻进被子,也关了灯,俩人面对面躺在床上聊半天,最后聊得都犯困了。

    顾翌安捻着俞锐的耳垂,语带困意:“等徐老收到东西后,我先问问吧,不行的话,我让我爸再劝劝他。”

    提起顾伯琛,俞锐明显一愣:“顾叔叔他也会回来吗?”

    “嗯,他和钟老也是旧时,应该会抽空回来一趟。”顾翌安困得不行,说话的功夫,他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

    黑暗中,俞锐抿了下唇,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句:“翌哥,晚安。”

    手臂收紧,顾翌安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耳朵,轻声回他:“小鱼儿,晚安。”

    第85章 突发

    天气越来越冷,天亮也晚了。

    夏天六点就能看到微亮的晨光,转到严冬,六点半天都还是黑的,只远处天际线透着一点浮白。

    早上出门,顾翌安有份文件忘了带,走出单元楼又倒回去,俞锐先一步到车里等着。

    他坐下没两分钟,空调才刚把车里沉淀一夜的冷气吹散,中控显示屏跳进电话,侯亮亮打来的。

    若非紧急情况,侯亮亮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打给他。

    额角抽跳,俞锐立刻拨动旋钮接通:“出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侯亮亮接着就说:“俞哥,9床昨晚从邻市转过来了。”

    俞锐皱起眉:“我不是已经说了不接吗?”

    “是说过,浩哥也已经转告病人家属了,可他们还是坚持要转。”侯亮亮说。

    大清早的,还没交班,正常科里也没什么人,俞锐听他背景声音很吵,问他现在在哪儿。

    侯亮亮说在急诊,又跟他说凌晨那会儿,急诊没问清楚就把人给接了,然后通知他们去接人,钱浩拦着不让接,说要接也是找肿瘤科去接。

    那头实在太吵,电流声也杂,侯亮亮说话的声音传过来始终都是断断续续的。

    俞锐撑着额头听完,接着就问:“现在什么情况?”

    杂音没有了,那头换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侯亮亮接话说:“本来9床的情况就不能转,人到医院就不行了,最后也没抢救过来。”

    俞锐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

    “外面家属一直在闹,好像还找了职业医闹过来,”侯亮亮压低声音,“还有9床那个二儿子,一直吵着要找你,不过刚好像又不见了。”

    副驾驶车门突然被拉开,顾翌安坐上来,俞锐立刻打断对方:“行,我知道了,等我到医院再说。”

    说完就挂,也没等那边应声。

    顾翌安什么也没听到,扣好安全带,还随口问了一句:“这么早就打电话给你,是科里有什么急事吗?”

    “没事,有个病人医嘱临时做了调整,猴子不清楚情况,临时打电话来问问。”俞锐看眼后视镜,开始倒车。

    他回得很随意,顾翌安听完“嗯”了声,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便没再追问。

    顾翌安今天穿得很正式,白衬衣外套黑西装,脖子上还系着一根黑色领带。

    平时上班,他一般是不系领带的。

    但科里今天会有上级领导前来视察工作,尤其点名要顾翌安介绍COT103项目的最新进展,顾翌安等会儿赶到医院就得去接待。

    昨晚睡前才接到的通知,汇报材料也是临时赶出来的,趁路上这点时间,顾翌安打开电脑,打算快速在过好几遍。

    俞锐安静开车,也没吵他,眼睛时不时瞟眼后视镜。

    工作日,他们早上基本都会提前出门,避开早高峰,所以这个点儿,路上车不多,也不堵。

    何况东院到西院的这段路,俞锐走了好几年,每天都在走,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把车开过去。

    他没出声,眉心却一直是蹙着的。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从杏林苑出来,有辆白色小轿车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顾翌安低头看电脑没注意。

    但等候红灯的间隙,车就在后面挨着,俞锐透过后视镜看得很清楚,副驾驶上坐着的那人,就是9床的二儿子。

    跟了半小时,这会儿都快到医院了,那辆车还在后面。

    驶出临安路,前面就是医院正门,想起之前侯亮亮说9床找了职业医闹过来,俞锐猛然将车头一拐,避开正门,绕去平时鲜少会走的侧门入口。

    顾翌安抬头一看,还有些奇怪,问他怎么突然换这道口进。

    俞锐看眼后视镜,转头回来,还笑了声,跟他说:“早上没吃饱,从这儿进,刚好能去职工餐厅加点儿餐。”

    顾翌安看他一眼,语气有些无奈:“早上给你热的豆浆你都没喝完,这会儿又说没吃饱。”

    “豆浆撑肚子,不顶饿。”俞锐信口胡诌,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刚好经过外科大楼,俞锐停在侧门口,顾翌安装好电脑下车,站台阶上冲他挥了下手。

    俞锐绕进停车场,停车熄火,指尖轻敲着方向盘,坐在车里没动。

    没过多久,视线范围右前方突然冲进一个人,肩阔腰圆,满脸横肉,正攥着拳头,挨个查看每辆车。

    俞锐扯动嘴角,按了下喇叭。

    那人弯腰的动作一顿,挺起身,往这边看。

    眼见俞锐从车上下来,他涨红着脸冲过来,指着俞锐就说:“就是你,是你害死我爸,要不是你拖时间不给他手术,他怎么会死?啊?”

    俞锐立在原地,冷静道:“早在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你爸的情况做不了手术,强行手术很可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放他妈狗屁,你说不能做,那别人怎么就能做?人都转到八院,你还让手下人说不接,你就是见死不救!”

    “杀人凶手,要不是你,我爸根本不会死,赔钱,你必须赔钱,你们八院也必须赔钱。”

    男人一句接一句,俞锐好几次想开口,可对方越说越激动,不停地嚷着要他赔钱。

    这边大着嗓门儿嚷嚷的同时,几步之外的墙柱背后还有一个人,正举着手机录像。

    大概是手抖按错了,闪光灯猝然亮起,正好被俞锐看到。

    俞锐瞥眼看去,对方手忙脚乱躲到背后。

    他等在这里,原本还想跟对方试着沟通几句,可以当前的情况看来,根本就没有沟通的必要,也无法进行任何沟通。

    视线收回,俞锐冷淡道:“关于你父亲的死,你可以申请专家鉴定,至于其他的,抱歉,恕我无能为力。”

    俞锐说完也没管那么多,径直绕开,抬腿就走。

    身后的男人怒气上头,也不知是从那儿找来一根木棍,追上去就往俞锐头上敲。

    停车场光线昏暗,模糊的人影落在右手边,俞锐反应很快,但还是躲闪不及,肩膀被狠敲了一棍,疼得他当即“嘶”出一声。

    这会儿那男人倒不出声了,也不喊,满腔怒火都集中在手上,甚至故意在挑起俞锐反击。

    偏偏这时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俞锐躲了几次没办法,对方再次扑来的时候,他顺势抓住对方手腕,猛地往前一拉一别,迅速把人控制住,还把木棍也夺过来。

    他倒是想把人直接带去保卫科,可对方五大三粗,俞锐右肩疼到不行,手上劲儿稍稍一松,男人便脱开身,攥拳就往他脸上招呼。

    也就只有这时候,俞锐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对方往后倒,直接就躺到地上。

    那边举着相机的人拍到这一幕,立刻关掉手机,扬声大喊:“医生动手打人了,八院的医生动手打人了!”

    男人也开始嚎,嘴上骂骂咧咧,全都是不干不净的话。

    挡那一拳,俞锐用劲儿的确有些大了。

    他自己也没站住,连退两步,右肩正好又撞到墙柱上。

    伤上加伤,俞锐靠在墙上,疼得冷汗直冒,动都动不了,连说话都费劲。

    这时有车进来,车上同事一看这边不对劲,立刻下车跑过来,边检查他伤势,边掏出手机给保卫科打电话,还把俞锐送去急诊。

    看到俞锐,急诊科王主任都吓一跳,二话不说把人领进办公室。

    大概一检查,王主任拿起电话,立马打给骨科秦主任,还务必让对方赶紧过来。

    俞锐垂着右胳膊,脸都煞白了,还佯装无事说:“估计就是脱臼,哪儿用秦主任过来,您直接给复位就行。”

    “不不不,”王主任连连摇头,“你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手,我可不敢乱碰。”

    9床的事,王主任是知道的,何况9床家属这会儿还叫了一堆医闹过来,正堵在医院大门口闹着。

    眼看俞锐伤成这样,王主任愧疚到不行,懊悔道:“你看我惹得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平白无故害你遭殃。”

    “没事,就一点小伤而已,哪儿能算你头上。”俞锐硬扯出点笑来,还试图安慰对方。

    秦主任来得很快。

    甚至不止秦主任,门推开,俞锐抬眼看去,此时本应在大会议室做汇报的顾翌安也来了。

    俞锐心头一跳,脸上痛到皱眉的表情都凝固了。

    顾翌安走进来,脸色难看到极点。

    俞锐装着没事,还笑了声,问他:“你怎么也过来了,不是还得开会,我没事儿,就拉了一下。”

    他越说,顾翌安脸色就越沉,说到最后,顾翌安看他一眼,俞锐嘴还张着,但不敢说了。

    顾翌安没理他,让到一边,拜托秦主任进来给俞锐做检查。

    秦主任进屋点点头,绕到身后,开始检查俞锐肩膀的伤势。

    “真没什么事——”

    胳膊被拉住,秦主任给他往后一复位,一阵剧痛直窜脑门儿,疼得俞锐后半句话直接卡在嗓子眼儿,出都没出来,瞬间就消停了。

    肩膀复位,吊带固定,紧接着又去加急拍了张片子。

    结果出来,秦主任拿着片子跟他俩说:“还好没有骨折,有点软组织挫伤,肩膀连着胳膊那一块估计会肿两天。”

    片子对着头顶冷白色灯光,秦主任皱了下眉,扭头问俞锐:“我看这片子,俞主任这肩关节是不是以前就脱位过?”

    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俞锐心里叫苦不迭,就怕他提这茬。

    从刚进门开始,顾翌安明显就压着一股火,全程陪他做检查却一句话都没说,脸色阴沉至极,看着比他大一打架受伤那回还可怕。

    好死不死地,他这次脱臼的肩膀,跟他上次打架脱臼的还是同一边。

    秦主任问完,俞锐讪笑两声,都没敢开口。

    顾翌安瞥他一眼,接话说:“的确如此,他以前也脱臼过,时间大概是在十六年前。”

    “难怪呢”秦主任说。

    顾翌安眉头皱得很深,言语间全是担忧:“会有影响吗?以后会不会出现习惯性脱臼?”

    “暂时还不好说,得看后面恢复如何,不过——”

    秦主任一顿,放下片子,看向顾翌安又说:“我看俞主任以前那次脱臼,恢复得也还不错,应该问题不大。”

    顾翌安点点头,跟对方道了声谢。

    从急诊办公室出来,顾翌安立刻就给陈放打了个电话。

    俞锐受伤的事,陈放已经知道了。

    就在顾翌安领着俞锐做检查的时候,9床那几个儿媳妇正在科里又哭又闹,嚷嚷着说是神外害死的他们父亲,死活要让八院负责赔偿。

    不止如此。

    他们把早上拍到的视频,截取一部分发到网上,还点名说是八院医生见死不救,不仅害死他们父亲,还动手打人。

    门诊大楼口也拉着黑横幅,为了把事情闹大,兄弟仨人还请了一堆职业医闹过来,齐刷刷开始喊口号,跟周围看病的人群煽风点火。

    陈放在科里解决那几个瘫地上就不起来的女人,钟烨得到消息火速赶到门诊部,俩人此时都在焦头烂额地灭火。

    顾翌安皱着眉头,听陈放说了个大概,而后一言不发,直接开车把俞锐带回了杏林苑。

    开门进屋,顾翌安站在客厅中间,俞锐吊着一只胳膊,走过去,用另只手拉了下顾翌安腰侧的衣服,低声叫他:“翌哥”

    顾翌安转过身。

    脸色铁青,连眼神里都窜着一股火,顾翌安嗓音又冷又沉:“早上还好好的,这才不到几个小时,你就伤了条胳膊?”

    “我”俞锐张了张嘴。

    顾翌安表情都没变,目光灼灼盯着他:“当时那个电话,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会出事?”

    这句无论说是与不是,都不对,俞锐没答,还垂下眼,心虚地避开顾翌安视线。

    顾翌安不用他答也知道答案。

    冷笑一声,顾翌安步步逼近,沉声又问:“骗我说是去职工餐厅,其实是为了把我放到侧门口,好方便你自己去停车场是吧?”

    “俞锐——”

    眼底猩红,顾翌安叫出他的名字,咬牙发出一声低吼:“你究竟是想自己去解决,还是想自己去送命?!”

    极大的恐惧和后怕同时涌过来,顾翌安狠狠闭上眼,连心脏都缩紧了。

    “不是——”俞锐硬着头皮否认。

    睁开眼,顾翌安看着他,眼里那股火不仅被这句‘不是’给浇灭了,还浇了一个透心凉。

    他冷冷地笑了声,顿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背过身,径直走向书房,连看都不再看俞锐一眼。

    门“哐”地关上,客厅随即陷入一片死寂。

    好半天,俞锐盯着紧闭的书房门,嘴唇抿了又抿,眉心蹙了又蹙。

    最后,他默然叹口气,心想这回可真是不知道怎么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讲医闹,只是引子,重点在明天后天~

    第86章 旧闻

    书房门口站半天,俞锐拧着眉心,抬起左手又落下,已经重复了第不知道多少次。

    他烦躁地抓了下头发,刚要叩门,顾翌安从里面出来,看他一眼,直接绕开他去卧室。

    俞锐透过门缝往里看。

    衣柜门打开,顾翌安从里面抱了一床被子出来,很快又往书房这边走。

    俞锐一愣,猛然想起大学那回脱臼,他连着坐了一整个冬天的冷板凳。

    难不成这回要一整个冬天都分房睡?

    那可比坐冷板凳难受多了!

    他跟在顾翌安后面进屋,眼看顾翌安把被子放书桌,转身又去放沙发床。

    “不是翌哥——”脚步一挪,俞锐拦在前面,“你这是要跟我分床睡啊?”

    顾翌安垂眼看他。

    “别了吧”俞锐伸手去拉顾翌安的衣袖,顾翌安侧开胳膊,没让他碰。

    屋里呆半天,气是一点没消,顾翌安脸色依旧难看,连眼神都是冷硬的。

    他鼻梁很挺,五官也偏硬朗,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清冷,生气时眉宇低沉,下颔线也绷起来,凌厉感和压迫感就更强。

    四目相对,俞锐被顾翌安盯久了,根本就扛不住,下意识撇开视线。

    左手垂落,俞锐解释说:“这事儿真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跟他单独说两句话,没想怎么样,也没想到对方会动手”

    “没想到?”顾翌安嗓音冷到极限,“有没有危险你预判不到?你是第一天当大夫?还是当我第一天认识你,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俞锐卡住了。

    俩人沉默地僵持,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心尖上放着的人,俞锐一个眼神动作,顾翌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比俞锐自己还要清楚。

    顾翌安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想法。

    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如此压不住火,如此生气又后怕。

    半天没出声,顾翌安转身要走,俞锐连忙叫住他:“翌哥——”

    顾翌安停在书房门口。

    沉吟一声,俞锐说:“我当时的确思虑不周,可我真的也只是想跟对方聊两句,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气我没告诉你,也气我独自一人去冒险。”

    他站在背后,既坦诚又固执:“可哪怕危险只有千分之一,我也不能带你去,我不能也做不到,你要是出事,那会要我的命。”

    “我出事会要你的命,”顾翌安转过身,当即一声冷笑,“你出事就不会要我的命了是么?”

    避开顾翌安灼热的视线,俞锐没答。

    渐渐地,顾翌安呼吸都变沉了,眉头也皱得极深。

    “俞锐——”顾翌安叫出他名字。

    俞锐这才抬起眼。

    卸下所有情绪,顾翌安脸上此刻只有平静,以及深深的无力:“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每次毫不犹豫把我推开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感受?”

    俞锐心头一紧,沉默了。

    半晌,顾翌安转身往大门走。

    领导还在科里视察工作,顾翌安当时一听俞锐出事,匆忙跟苏主任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这会儿还得赶回去。

    俞锐依旧定在书房。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来来回回,最后一声关门,所有响动瞬间消失。

    巨大的空虚感紧随其后,砸落下来,俞锐仰头闭上眼。

    八院的保卫科反应很迅速,大门口聚众闹事的那几个,很快就被控制住,直接送去了派出所。

    与此同时,那段被恶意剪辑过的视频在网络上快速传播,甚至还有各大营销号转发,持续引导舆论发酵。

    不到半天,八院医生打人事件传得沸沸扬扬,还一度登上热门新闻。

    钟烨解决完医闹,又立马赶到保卫科调取监控。

    没过多久,陈放和顾翌安也来了。

    事发地点在监控死角,停车场的监控录像并没有拍到任何有用的画面。

    就在他们愁眉不展的时候,有同事过来,说他停在旁边的私家车都装着行车记录仪。

    还不止一辆,周围好几辆车都转了,各个角度都有,拍得还很清晰。

    通过这些视频,不仅能看出是对方先从背后偷袭,还能拼接出整个事情经过,证明俞锐始终都在躲闪避让,并没有主动出手。

    视频来回播放,不停地减速又快进,顾翌安眉头皱得死死地,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全程没说话。

    陈放脸色也很差,越看越上头,火气直蹿脑门儿,愣是没忍住骂了好几声脏话。

    他指着画面里的那人,愤愤道:“就凭师弟的身手,若不是顾及在医院,他这样儿的,再来五个都不够给师弟揍的。”

    钟烨对着电脑还在一帧帧地看视频,目不转睛说:“这只能说明他脑子还算清醒,真要是跟病人家属动手,我们就算有理也说不清。”

    最近几年,无论地方小医院,还是各类省会一线三甲,医闹事件频有发生。

    不过八院在钟烨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之下,处理这类纠纷倒是游刃有余。

    只要不是医院方面的责任,他态度向来强势,眼里从不揉沙子。

    哪怕是被投诉到上级,或者起诉到法院,他也绝对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院里矜矜业业的医护人员寒心。

    视频整理出来后,八院立刻对外发布公告,不仅对9床病人的情况作出解释,还强烈谴责家属暴力伤医,集结医闹干扰医院正常运行。

    与此同时,公告里还说,院方已将全部证据交由警方,并郑重表示,八院对此类恶劣行径绝不姑息。

    到了下午,陆续好几辆警车一路警笛长鸣过来,直接把9床那几个依旧守在医院门口大吵大闹的儿子媳妇,还有其他几个亲人家属,一块儿打包拉去了派出所。

    没过多久,警方也发出公告,间接佐证了八院的说法。

    从事情发生到处理结束,短短不到一天,整件事如同一场荒诞的闹剧,快速落幕且趋于平静。

    外边熄火了,家里那股火还烧着。

    晚上睡觉,顾翌安还真就搬去书房。

    俞锐来回在门口晃悠好几趟,顾翌安理都没理他,该看书看书,该睡觉睡觉。

    他倒是想跟到书房睡,可沙发床挤不下俩个人,何况俞锐肩膀还受伤,顾翌安就不可能同意。

    而且态度很明显,顾翌安之所以跟他冷战,就是没打算让这事儿轻轻松松地揭过去。

    无计可施,更不敢硬碰硬。

    没办法,俞锐最后只能独自回屋,躺他的冷板床。

    他肩膀只是脱臼倒不算多严重。

    但软组织有挫伤,肩膀到胳膊肿大好几圈,固定带闷着又痒又难受,搞得他前半宿只能平躺着属羊消解疼痛,基本就没怎么睡着。

    好不容易蓄起来点睡意,翻个身还拉扯到右肩,疼得他立马清醒过来,还下意识地喊出一声。

    顾翌安也没睡着,连门都故意没关。

    听到动静,他很快就过来,前后都没超过一分钟。

    房间顶灯按亮,顾翌安走过去,脸色阴沉:“疼么,哪儿碰到了?”

    “没有,”俞锐硬撑着坐起身,“就刚转身拉到一下,不疼。”

    顾翌安垂眼看他。

    房间顶灯明暗有三档,此时开到最亮,俞锐额头上顶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金莹剔透还带反光。

    何况只一眼,顾翌安看他胳膊就不对,明显比白天肿了好几圈。

    疼成这样还嘴硬。

    顾翌安看他半天,眉心越蹙越紧,鼻息都变沉了。

    他转身就走,出门没几分钟又进来,拿着几包冰袋放床头柜上,冷着脸,丢下一句:“要么冰敷,要么你自己忍着。”

    毕竟伤筋动骨,还是二次脱臼。

    第二天顾翌安看俞锐准点起床,没等他开口,直接就说:“这段时间不用你去医院。”

    右手不能吃力,俞锐费劲半天换好衣服,转头一愣。

    不去医院怎么成,手术做不了,查房门诊还是得去的。

    何况就算不手术,他手上还有一堆术后需要照顾的病人,根本就不可能在家呆着。

    “你的手术我给你接,你的病人我给你看。”顾翌安扣着衬衣纽扣,打消他的顾虑。

    俞锐还没开口,顾翌安接着又说:“我已经跟张副院长说了,今天开始正式调回神外,你要还想留着你那只胳膊,就老实在家呆着。”

    俞锐一句话没说,路就被堵死了。

    顾翌安看他一眼,也没再管他,长臂一挥穿上西服外套,而后拿起玄关柜子上的车钥匙,开门就走。

    调职申请是昨天提的。

    张明山本意就希望顾翌安能去神外,以前是顾翌安不愿意,现在本人主动申请,他更是求之不得,看都没看,立马就批下来。

    工作交接也很快,昨天下午就办完了。

    顾翌安在肿瘤内科的工作并不多,重心一直都在COT103的项目上,接手的病人也仅限于参与试验的受试者。

    车到医院,电梯直达五楼,顾翌安长腿大迈,往神外办公室走。

    早交班时间都已经过了,他一路过来,发现本该喧嚷嘈杂的病区走廊,今天莫名有些低沉。

    连护士站里的小护士,还有综合办公区里或站或坐的好几名医生,全都蔫头耷脑,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停在综合办公区,顾翌安曲指扣在侯亮亮办公桌上,发出“笃笃”两声闷响。

    侯亮亮抬头:“顾大神?”

    顾翌安“嗯”了声,跟他说:“把你俞哥手上的病人资料全都整理一份给我拿,另外他这两周的手术安排也一并列给我。”

    侯亮亮点头应下,弯腰从桌子底下翻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递给顾翌安。

    顾翌安接在手里,随手翻开。

    “那个”侯亮亮支支吾吾,满脸纠结。

    顾翌安看他一眼,说:“这段时间我会接手你俞哥所有的工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摸着脑袋犹豫半天,侯亮亮还是没忍住:“其实我是想说,俞哥的新闻,大神你看了吗?”

    “新闻?什么新闻?”顾翌安阖上手里的文件夹,抬起眼。

    侯亮亮掏出手机,很快按两下,反手递过去。

    内容都还没看全,顾翌安眸光只轻扫屏幕一眼,新闻页面最上方的几个大字,瞬间让他脸一沉,连眉心都狠狠蹙起来。

    医闹的问题解决了,引发的舆论风波却并没有真的过去。

    剪辑视频发到网上,9床家属并没有直接提及俞锐名字,毕竟他们最终目的是向八院要赔偿,点名点的也是八院和八院神外。

    八院正式公告以及警方通报也都刻意模糊了俞锐的名字,统一以八院神外某医生代称。

    所以最初并没有人知道,视频里的医生姓甚名谁。

    可不知是谁,将视频截图后放大,还认出那人是俞锐。

    于是,很快便有人扒出俞锐的个人信息,同时也将五年前一篇和他有关的旧闻给翻了出来。

    侯亮亮给顾翌安看的正是当年那篇新闻稿。

    标题很抢眼也很刺眼——天才医生枉顾人命,七旬老人痛失亲孙。

    不但有标题,右边还有照片跟俞锐的个人简介,再配上一段字字泣血句句带泪的抒情小作文,迅速在网络上传播,并一度登顶热门。

    顾翌安顺着往下看,越看脸越沉。

    撇开各种无关紧要的修饰语,他最终只筛选出两条有用的信息。

    第一条是,五年前俞锐接手了一名叫罗宇的病人,第二条是,在最后一次抢救中,俞锐擅自放弃创伤性抢救,并最终导致罗宇去世。

    手机交还给侯亮亮,顾翌安问他:“这个病人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侯亮亮连连摇头。

    他五年前才刚进医大,并不太清楚整件事,但这件事当时闹得挺大的,就连医大很多学生也都有听说,只是其中内情并不为他们所知。

    猛然一回想,侯亮亮探着身子凑近,小声又道:“不过我听说,俞哥身上背的那道处分,好像就是因为这个。”

    “处分?”这已经不是顾翌安第一次听说俞锐被处分的事了。

    先是钟老手术前,陈放跟俞锐争执的时候提到过,后来在藏区,桑吉院长跟他聊天时也提到过。

    顾翌安想了想,很快就问:“你俞哥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去的藏区医院,是么?”

    “这个我倒不清楚,”侯亮亮又一次摇头,“但放哥肯定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提示】处分在21章争执陈放提过,37章叮咛桑吉院长提过,以及50章疯长丛凉提过,另外74章俞铎里钟烨也提过,罗宇的名字在50章丛凉提过,可以回头看眼俞哥态度~

    ———

    ps:接下来讲讲处分的事,与破镜无关,剖的是俞哥,讨论的是初心~

    ———

    另外,关于翌哥,他虽然强势,但他所有小情绪都只对俞锐。而俞哥会且只会在翌哥面前低头,所以翌哥那点小脾气都是俞哥宠出来的,哈哈哈~

    第87章 处分

    陈放都快吐血了。

    他昨天才刚处理完9床医闹的事情,过去还没一个晚上,和俞锐有关的陈年旧闻又被翻出来。

    偏偏祸不单行,网上突然又多出一名出院患者的长文自述。

    说是自他住院以来,药都是按最贵的开,检查也是一套套地安排,基本上能查的全查了。

    可出院以后,他找别的医生问过,有些检查根本就不必要做,还有他的那些药,也可以不用非得用最贵的,进口的。

    总而言之,这位不愿透露姓名又不愿意露脸的网友,不仅声声谴责为他接诊手术的李主任,更是字字质疑八院神外的医风医德。

    事儿赶事儿凑一堆,就是这么不凑巧。

    就算李主任的事和俞锐无关,可这个当下,无异于又是一枚深水炸弹,连同俞锐还有八院神外,一起都被炸到了舆论的最前线。

    还不止网上,就连医护人员去病区查房,到门诊看诊,新来的病人和病人家属总也忍不住带着点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神外门诊办公室入口设有问询台,有些好事儿的,还特意趴柜台上,伸着脖子打听,问小护士网上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小护士年轻感性,本来心里就在为俞锐打抱不平,后面被问烦了,没忍住情绪就跟对方拌了几句嘴,引来更多人围观凑热闹。

    整个上午,无论是出门诊的,还是下病区查房的,科里上上下下全都丧着脸,心里也都挺憋屈。

    医患关系本就脆弱敏感,彼此之间又存在着天然的信息屏障,无论是看诊还是手术,始终都需要患者高度的信任跟理解。

    也是挺讽刺的。

    感恩节才过去几天,大家前几天还开开心心收着病人家属送来的鲜花果篮,那张仁心仁术的木匾还放在办公室地上没挂起来。

    转眼之间,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属,连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事情一件接一件,陈放昨天折腾一天,晚上又在医院值班,半夜累到眼皮都撑不开了才回到办公室。

    结果刚躺下没两分钟,手机上一条新闻推送,瞬间让他睡意都跑没了,当即就从沙发上坐起来。

    甚至连坐都坐不住,后面绕着办公桌来回踱步,愁了整整一晚。

    顾翌安找到办公室,见他头顶阴云密布,黑眼圈也极深,连下巴胡茬都冒出细密的一截。

    没功夫说别的,顾翌安进门就问:“罗宇那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放站办公桌背后,烦躁地一摆手:“网上那文章都是瞎他妈乱写的,事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媒体向来喜欢夸大其词,为搏眼球,有时甚至还会枉顾事实真相。

    那篇文章,他看了也憋火。

    外面常有人经过,说话并不方便,陈放先把门给关上,转身回来才说罗宇的死和俞锐毫无关系。

    他是俞锐的病人没错,可最后那次抢救不是俞锐不让救,而是得到罗宇母亲于慧的同意后,才放弃了不必要的创伤性抢救。

    关于这些,顾翌安从未有过半分怀疑,但他必须要了解清楚,才能知道前因后果到底是如何。

    他让陈放从系统里调出罗宇的病历资料,包括各项检查报告,手术方案,俞锐下过的医嘱,连同罗宇的病程,顾翌安全都过了一遍。

    别的都没问题,可当他看到罗宇的基因检测报告时,顾翌安滑动鼠标的动作都一顿。

    “TP53抑癌基因突变?”他转头看向陈放,神色明显惊讶,“罗宇还是李法美尼综合征患者?”

    “是,”陈放点头,还顿了一下,“不仅罗宇是,罗宇的父亲,还有他的姐姐都是。”

    关于这一点,顾翌安倒是不意外了。

    李法美尼综合征,是一种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疾病,大多是由父母中患病的一方遗传给后代子女,有明显的家族性聚集特点。

    简单来说,当TP53抑癌基因发生突变,患者及遗传该突变基因的后代子女,都会有极高几率患上各类肿瘤,尤其是恶性肿瘤。

    这样的几率甚至高达90%以上。

    无法治愈,无法避免,就连诊断都得通过基因检测才能最终确认。

    可国内的基因检测并不普及,绝大多数人患癌之前根本一无所知。

    早些年无论各地,所有三甲医院都鲜少报告有李法美尼综合征的病例,也就是最近几年才渐渐发现一些。

    即便是罗宇,也是在他确诊胶母细胞瘤的时候,俞锐得知他父亲和姐姐也曾患癌,于是特意给他安排基因检测,这才确诊的李法美尼综合征。

    可罗宇得的是四级恶性肿瘤,发现时又太晚,导致肿瘤已经浸润到脑干,根本没有任何的手术机会。

    俞锐检查过后,不愿放弃,还多次找到周远清商量。

    但即便是经验丰厚的老教授,最终也只有摇头,还跟俞锐说:“勉强手术,即便下了手术台也很难再站起来,复发也是必然的事,何必要让这孩子白白去遭罪。”

    死亡这件事,院里所有的专家教授一致认为无法避免。

    罗宇住院一个多月,后面半个月病情极速恶化,好几次都差点没抢救过来,后来只能在NICU里靠着呼吸机勉强维持生存。

    陈放说像他那种情况,进了NICU基本上就不可能再出来,全身器官都在快速衰竭,一次心脏骤停,人就能随时过去。

    最后一次抢救,罗宇出现急性肺栓塞,只能上ECMO。

    可当时罗宇已经逐渐失去自主呼吸,眼看已经濒临脑死亡的状态,就算上ECMO也不过是延长他的痛苦。

    在得到于慧亲自点头后,俞锐于是通知大家放弃最后的喉管切开以及其他全部创伤性抢救,然后亲自撤掉了罗宇的呼吸机。

    罗宇的奶奶是个难缠的主。

    第二天听说自己唯一的亲孙子没了,立马赶到医院大吵大闹,非说是医院害死她孙子,瘫在走廊上立马就开始嚎啕痛哭。

    后来也不知是谁,给她支了一招,老太太也不哭了,马不停蹄又跑外面找来一位律师。

    律师来了以后,直奔医务处,当即就提出要封存罗宇的病历。

    律师很快查完所有罗宇的病历资料,别的都没问题,但却发现里面缺失了最关键的一份放弃治疗同意书。

    老太太当即一口咬定,肯定是俞锐放弃抢救才导致罗宇死亡,接着就在医院大吵大闹,还四处联系媒体记者,把整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说到最后,陈放口干舌燥越发来气,连着灌下两大杯冰水压火。

    顾翌安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一直背靠办公桌站着,很快又问:“所以,俞锐就是因为这个受处分?”

    陈放叹口气,点头。

    “罗宇的奶奶当时闹得很厉害,律师也抓住这点不放,就算后来于慧出面承认是她亲口同意的放弃抢救,可没有签字的同意书,始终是我们理亏。”

    “钟烨的风格你也知道,而且最关键的是,师弟也承认是他自己遗漏了,还说愿意接受院里任何处分。”

    “后来没办法,院方只能跟罗宇奶奶达成和解,内部也给师弟记过,但当时新闻闹得很大,师弟为了避免影响老师和科里,自己就主动申请调去了藏区医院。”

    陈放说完,顾翌安眉头都皱紧了。

    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俞锐会遗漏这么重要的一份文件签名。

    别说顾翌安不信,陈放也不信:“那段时间,我刚好在欧洲进修,回来那会儿他已经去藏区了,我问过他很多次,哪怕是到现在,他还是坚持说是自己漏了。”

    “可我问过科里其他人,当时谈话的时候姜护士也在,她说她手上就拿着那份同意书,后来是师弟让她先走,说要再跟于慧谈谈,就把同意书留给了师弟。”

    顾翌安蓦地抬起眼:“你的意思是,俞锐他故意漏的?”

    说起这个,陈放更加来气,杯子“咣”一声磕桌上:“反正我问他他不说,他那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嘴硬到钳子都掰不开。”

    这件事,陈放私下问过很多人,但根本就没人清楚,甚至他估计,除了俞锐,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其他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

    那篇旧闻被翻出来以后,八院神外和俞锐同时都被推到风口浪尖,网络上各种声音愈演愈烈,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科里医生护士总忍不住揪心好奇,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想要了解事态的最新进展,可越看越憋火,最后搞得大家全都垂头丧气。

    恶意是不可避免的,可雪中送炭的善意也越来越多。

    尤其俞锐这些年接手了许多病人,各行各业,什么身份地位的人都有,很多病人入院一住就半个月,甚至更久。

    长时间的相处,大家对他多少都会有些了解,很多病愈出院以后,也时常会在节日里送点鲜花果篮过来,向俞锐表示感激。

    事情闹大以后,俞锐的名字被暴露在网络上,微博上渐渐多了许多网友替他说话,其中不乏有名气有粉丝的博主。

    连之前送匾额的女网红,还有消失大半年都不曾发过一条微博的柴羽,以及气上头直接就用公司官博跟营销号杠上的赵东,全都站出来替俞锐说话。

    甚至不止网上,病区里俞锐手里的那些病人个个都在顾翌安查房的时候,主动问起俞锐伤势如何,严不严重。

    有位住院的老人非把她收到的保养品塞侯亮亮身上,说是让他带给俞主任。

    还有家属拎着一大盅骨头汤去办公室,说是特意赶早去菜市场买的新鲜筒骨,回家自己炖的,也是要让大家帮忙转交给俞锐。

    更有意思的是,以前有位动脉瘤破裂被俞锐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的餐饮企业大老板,偏要这时候拉上员工敲锣打鼓给八院神外送锦旗,还打包一堆自家餐厅的豪华下午茶,说是来给大家送点温暖,打打气。

    少数恶意,多数沉默,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始终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吝善意地表达关心。

    渐渐地,科里士气不再低沉,医生护士们也不再关注那些网络上的讨伐跟恶意,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埋头工作。

    可事情一旦出来,总不会那么就过去。

    就为这事儿,钟烨都顾不上照顾钟鸿川,直接从东院赶过来,还特意去陈放办公室,问陈放和顾翌安对此有什么想法。

    按理说,罗宇这事儿都过去五年了。

    达成和解后,当年八院也已经发布过对外声明,也对罗宇的病情和死亡原因作出过详细的解释,只是当时并没有对外公布对俞锐的处理。

    可现在正处于风口浪尖上。

    尤其昨天八院官方对医闹的处理干脆又利落,今天连续爆出李医生和俞锐的事,八院却保持沉默,一点回应都没有。

    两相对比,网友们肯定不乐意,很快就冲到公告的那条微博下面要说法,甚至点名要求俞锐出来回应。

    钟烨实话跟他俩说:“如果你们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院方为了平息事端,最后只能把俞锐当年的处分通知对外公布。”

    其实按照钟烨以往的性格,他根本连问都不会问,更不会主动来找陈放和顾翌安商量。

    但这种处理结果势必会加剧俞锐身上的争议,甚至对他职业生涯都会有负面影响,想到这些,钟烨到底有些于心不忍。

    陈放犹豫着看向顾翌安:“要不,你再去问问师弟?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他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顾翌安沉默着没说话。

    哪怕是他亲自去问,俞锐也未必会告诉他。

    他太了解俞锐了,只要是俞锐认定要做的事,无论结果是什么,他都不会轻易改变,不会解释,甚至咬死也不会说。

    否则俞锐也不会把自己发配到藏区两年。

    “师弟自己不松口也就算了,偏偏他还不让我们联系于慧,这事儿又没有第三人在场——”陈放越说越气,头发都快抓没了。

    他正烦躁的时候,刚好有人敲门。

    陈放大着嗓门儿冲外面人喊了声,门随后被人推开。

    屋里仨人看到立在门口的丛凉,表情如出一辙,微有诧异,很快就收敛了。

    “别告诉我,你来是想要内部新闻。”陈放明显抵触,态度也不怎么友好。

    “你们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丛凉笑着走进去,“我不是来挖新闻的,而是来送新闻的。”

    “什么意思?”顾翌安出声。

    丛凉站定在他们中间,扫眼仨人,说:“不太凑巧,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第三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丛凉是记者,也是俞哥以前的病人,15章孽缘有提到过~

    关于基因检测,俞哥和翌哥在37章叮咛讨论过,当时俞哥的感慨就是来自罗宇~

    ps:为免争议,关于李法美尼综合征,指路百度百科。

    第88章 签字

    准确来说,罗宇体内携带的TP53突变基因来自他的父亲,其实不只是罗宇,罗宇的姐姐罗玥同样也遗传到了这部分突变基因。

    只不过,在罗宇之前,他们并没有做过任何基因检测。

    更不可能知道李法美尼综合征,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后来会是他们全家一场无处可逃的噩梦。

    罗宇刚上中学那年,他父亲便查出肺癌,没过两年就去世了。

    在此之后,罗玥也查出白血病,从此不停地在医院里放化疗,最后还通过罗宇配型做了骨髓移植。

    可天不遂人愿。

    移植手术第二天,罗玥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躺在监护室里,浑身插满管子。

    不能动也不能说,就这样苦苦煎熬半个月,罗玥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短短三年里,丈夫女儿相继去世,灾难并没有结束。

    没过多久,罗宇也查出脑癌晚期。

    他不是北城本地人,老家是在邻省一处小县城。

    当地人更是不懂什么李法美尼,基因突变,只知道这家人,一家四口全都得了癌症,就于慧一个外来的媳妇健健康康。

    小地方本就迷信,私下里也免不了议论,议论久了总能生出些流言蜚语。

    加上痛失儿子孙女,最后连唯一的亲孙子也被查出癌症,罗宇的奶奶整日在家嚎啕痛哭,还声声痛斥于慧克夫克子,对她又打又骂。

    就算是后来罗宇住进医院,老太太也没少当着同病房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属的面给于慧难堪,还指着鼻子骂她是罗家娶回来的扫把星。

    那段时间,丛凉脑子里长了一颗良性脑膜瘤,好巧不巧,正好也住在同间病房,等着俞锐给他排期做手术。

    老太太骂媳妇这样的戏码,次数多了,丛凉也听不下去,好几回都没忍住开口劝两句,实在劝不住就胡乱打个岔,扯开话头。

    不止是他,科里医生护士看不下去,遇上总会劝两句。

    连俞锐也刻意找到老太太,还很认真地又是讲解又是画图地跟她科普过好几次,告诉她什么叫做李法美尼综合症,并耐心跟她解释这种病的遗传特征。

    可老太太听不进话,依旧我行我素。

    她骂出口的话都极其难听,嗓门儿又大,满屋嚷嚷,还动不动就拉着其他人诉苦。

    无论对方如何恶言相向,于慧也总是温和礼貌地叫她一声妈,然后安安静静地守在旁边,细致入微地照顾罗宇。

    作为职业记者,同间病房住着没两天,丛凉不但对罗宇家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还从俞锐那里听到好几回有关李法美尼综合征的科普。

    无论是从自身经历,还是从罕见的遗传病例本身,罗宇以及罗宇一家,显然都是非常值得报道的新闻素材。

    于是好几次,丛凉私下里都跟于慧提起,想以她的视角写篇报道,还提出可以帮她筹集一些公益捐款,好让她继续给罗宇治病。

    生病住院,从检查治疗到住院手术,中间大大小小的费用,一笔笔加起来,怎么算都不可能低。

    大多家庭,一人患癌便足以拖垮全家。

    何况丈夫女儿先后重病,家里的经济状况可想而知。

    为了给罗宇提供最好的治疗,哪怕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于慧思虑再三,还是打算接受丛凉的提议。

    罗宇本人却不同意。

    不仅不同意,从那以后罗宇也不再配合俞锐做任何检查跟治疗,不愿意打针吃药,还一度闹起绝食。

    严格来说,罗宇也就刚过十七岁,还是一半大不小的孩子,又正值青春叛逆期,犯起倔来,谁说都不听。

    亲奶奶又哭又闹他不听,于慧好好跟他沟通也不听,就连科里医生护士好言相劝他也不听,劝极了他还发脾气摔东西,死活闹着要出院。

    要说起来,罗宇还算是科里当年最难搞的病人,科里医生护士全都有目共睹。

    就连不在神外的钟烨,还有后来回国的陈放,全都依稀听说过这些事。

    丛凉进屋聊半天,聊来聊起,说的都是这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最后陈放急眼了,让他废话少说,要说就说点有用的!

    丛凉笑笑反问:“你们只知道罗宇叛逆,那你们知道后来他为什么又突然愿意配合治疗了吗?”

    “不是师弟找他聊过以后,罗宇就老实消停了吗?”

    “然后呢?他俩聊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陈放没好气道:“这我哪儿知道,我要是能问出来,还能在这儿听你废半天话?”

    丛凉坐沙发上,扫眼他们仨人,淡笑一声说:“你们说他青春期叛逆,可想过他为什么叛逆吗?”

    钟烨不出声。

    陈放上火了,手上杯子一摔,最后还是顾翌安拦住他,客气地问了一句:“方便的话,还请明说。”

    丛凉也没再继续卖关子。

    他说罗宇根本就不是叛逆不懂事,反而是因为他太懂事了才会叛逆。

    于慧性格安静隐忍,无论是罗宇治疗的时候,还是婆婆恶言相对的时候,她始终都没吭过一声,遇上科里的医生护士也总是礼貌地招呼。

    她白天在医院,晚上等罗宇睡着了,她还得跑到旧街那边的大排档去打工。

    每天连轴转,从早忙到晚,别说休息了,她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罗宇住院,老太太陪床,她自己不舍得花钱租房,更住不起酒店。

    于是只能在白天罗宇打针用药的时候,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拐进医院的消防通道,赶着时间眯一会儿。

    长此以往,哪怕是铁人也熬不住。

    何况就算她不说,罗宇自幼天性敏感,自己也能看出来。

    他早就发现不对劲,于是悄悄跟着于慧,跟到消防通道,看她坐在台阶上,靠着栏杆满脸疲惫地打盹儿。

    他还会故意装睡,熄灯后,再在半夜里偷跑出去,找到于慧打工的地方。

    隔着一条马路,他远远地看于慧不停地点菜上菜端盘子洗碗,穿梭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中间,受人调戏,也受人欺负。

    接连失去至亲至爱,还要苦苦支撑家里难以为继的生活,为罗宇提供最好的治疗,不止如此,还得要忍受婆婆的刁难斥责。

    哪怕骨子里再坚强再隐忍的女人,也总有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

    所以好几次,罗宇跟过去,停在消防门的背后,看着于慧背靠墙面缓缓蹲下身,而后悲痛大哭。

    哪怕是绷不住宣泄一场,她也仍旧用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带出这扇门,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罗宇。

    十七岁的小孩儿,有什么不懂的。

    何况早在自己查出脑瘤之前,罗宇就已经在父亲离世的时候,罗玥离世的时候,亲眼见证过于慧是怎么苦苦煎熬过来的。

    他去找俞锐的那天,于慧照例去了大排档打工。

    俞锐那晚值夜班,刚从手术中心回来,洗手服都还没脱。

    看见罗宇的时候,俞锐当时还挺意外。

    半夜两点,整个病区都是安静的,综合办公室也没亮灯,值班的医护人员全都趴在桌子上打盹儿。

    丛凉刚好是第二天手术,想起当年被俞锐开瓢的经历,他当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他看罗宇床上是空的,还有些纳闷儿。

    本来也失眠,丛凉当时出来,也就是想找俞锐聊聊天,求点心理安慰,却没想到能在办公室的门外,听到他俩的那段对话。

    开始的聊天什么样,丛凉无从得知。

    他刚要叩门的时候,里面就只有罗宇清亮而坚定的声音:“不是你们放的手,是我放的。”

    丛凉一惊,顿在原地没敢动。

    “俞医生,你救不了我不是吗?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可她还年轻,放下我,离开罗家,她才可以重新开始,一直抓着,她永远都没办法向前走。”

    不止如此,罗宇还道出一句足以震撼丛凉的话。

    他说:“死,是我的归宿,也是她的新生。”

    整个人都呆住了,丛凉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干嘛来了。

    死这个字眼无论是于病人本身,亦或是病人家属来讲,都是讳莫如深的。

    他在医院住了这么久,也采访过很多癌症末期的病人,可没有一个在论及生死的时候,能超过罗宇此时带给他的震撼。

    罗宇说这些的时候,每一句都从容而坚定,连落地都铿锵有力。

    丛凉根本无法想象此时的他,只有十七岁

    俞锐没应,丛凉始终也没听到他的声音。

    若不是透过门上那方玻璃,丛凉明显能看见俞锐当时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甚至极有可能当那些话是罗宇独自梦游的自言自语。

    明知不便打扰,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就站在旁边,安静听完了俞锐之后回答给罗宇的话。

    起初,里面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

    光是闭眼想象,丛凉自己就能感觉到俞锐彼时坐在椅子上,垂眸不语,凝神皱眉的样子。

    不知多久以后,俞锐忽然开口。

    语气平和甚至不带一丝波动,他问:“你知道医院里那些经历至亲去世,却又始终无法和过去告别的病人家属,都是哪些人吗?”

    罗宇没应。

    俞锐也没想过他会回,接着又道:“不是用尽全力想留却留不得的,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后来又后悔的,反而恰恰是像你这样,默不作声,擅自就代替他们选择放弃的。”

    “你说你母亲从未认输,可你认输了,她就永远无法抵达终点。你想让她放下,就不应该轻言放弃。你应该尽你所能,让她不留遗憾。”

    “只有这样,你的告别,才会是她的新生。”

    说这些的时候,俞锐始终很平静,连他以往工作上严肃甚至冷静锐利的那部分都没有了。

    看似不带任何情绪,可他话语间流露出来的,始终都是温和沉静的足以抚慰人心的力量。

    听到这里,又站了好一会儿,丛凉低头一声轻笑,转身走了。

    失眠也莫名治好了,回到病房没多久,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但还是听见门外靠近的脚步声,以及罗宇进屋重新躺回床上的那点儿动静。

    那晚过后,罗宇不再抵触治疗,也不再闹着要绝食出院,连对医护人员都开始变得礼貌客气。

    如俞锐所说,那一阵子,于慧尽管依旧疲惫不堪,可笑容却明显变多了。

    可肿瘤恶化还是太快了。

    没过多久,罗宇断断续续开始陷入昏迷,颅压也升到降不下来,还出现持续性地高热,低钠反应。

    减压手术后,罗宇被送进监护室。

    之后,便再也没出来。

    说到这里,丛凉顿住,望向钟烨:“如果我猜的没错,俞锐之所以会受八院的处分,就是因为最后那次抢救,罗宇的放弃治疗同意书没有于慧的签字,对吧?”

    关于俞锐的处分,并没有对外公布,哪怕是八院内部,也只有少数人知道。

    钟烨面色微沉:“你怎么会知道,是俞锐跟你说的?”

    都没等丛凉出声,陈放立马否认:“不可能,师弟绝对不可能会跟他说这些。”

    丛凉嗤笑:“俞锐当然不会跟我说这些,他连签字的同意书都敢藏起来,又怎么可能会跟我说这些。”

    “什么签字的同意书?”止不住惊讶,陈放嗓门儿瞬间拔高,他本来背抵桌沿靠着,听到这里,一下就站直了。

    抬眼看向丛凉,顾翌安眉头皱得很深:“你说有签字的同意书,但俞锐藏起来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放接连矢口否认,“师弟根本没理由这么做,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漏掉签字就算不像俞锐会做的事,但勉强还能理解,可签好的同意书却故意藏起来,陈放说什么都不信。

    想想又不对,陈放质问:“而且就算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会知道,是因为那份同意书是罗宇手术前,特意托我找护士要来的,至于为什么藏起来——”

    丛凉扯动嘴角:“那是因为就算有签字,那份同意书也是无效的,因为上面签名的不是于慧,而是罗宇,未成年,不满十八岁的罗宇。”

    “不过我猜,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于慧。”

    “不然后来我找他那么多次,说想帮他写篇报道澄清这件事,他也不会拒绝得那么干脆,还次次警告我,让我不许去打扰于慧。”

    丛凉一句接一句地说,屋里其他人始终都没出声。

    很难不惊讶,可惊讶过后,其中缘由却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丈夫女儿先后离开,全都是于慧亲笔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

    她就是这样用的自己名字,一笔一划地写下放弃,一次又一次地送别。

    可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给她,紧接着又轮到罗宇。

    哪怕并不在场,他们光是想象就知道,这对于慧来讲,到底会有多艰难,多痛苦。

    罗宇之所以会要来那份同意书,就是因为他见过于慧曾经的煎熬和挣扎,也见过于慧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在压抑和无声中痛哭。

    所以还算清醒的时候,罗宇从枕头底下将那份签上自己姓名的同意书拿出来,亲自交给俞锐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想法。

    他不希望在他走的那一刻,依旧还是由他母亲来说放弃,他不希望于慧用自己的名字,送走她全部所有的至亲和至爱。

    如果真是那样,他走了,于慧怎么可能真正的走向新生。

    可他当时根本忘了自己还是未成年,哪怕这份同意书有他的亲笔签名,实际也毫无意义。

    但俞锐拿在手里,只看一秒就懂了。

    他甚至没说任何话,只是轻俯下身,摸着罗宇头上缠绕的绷带,还冲罗宇点了下头,眨着眼睛示意他放心。

    俞锐就是如此云淡风轻地,允下一个承诺。

    而为了兑现这个承诺,俞锐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有目共睹的。

    罗宇去世后,老太太每天跑到办公室,指着俞锐痛声大骂,还找来各路新闻媒体爆料,企图利用舆论的力量谴责俞锐,要求医院赔偿。

    若不是后来于慧主动跟医院解释,放弃抢救是由她本人许可同意,俞锐甚至很可能直接被医院开除,就此断送职业生涯。

    从始至终,除了承认自己遗漏签字,俞锐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解释。

    他平静地接受院里给他的处分,也为了避免更多影响,不再牵连周远清和八院神外,主动申请调去藏区两年。

    即便如此,即便老太太和八院达成和解,甚至也通过律师对外发布声明。

    可舆论并没有过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丛凉那时候并不理解,为什么俞锐怎么都不肯松口。

    在他看来,如果俞锐肯把罗宇的同意书交给于慧,再由于慧出面去解释,舆论带给俞锐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不用逼得他非走不可。

    可那时候,俞锐却跟他说:“这是我跟罗宇之间的事,跟于慧有什么关系?”

    俞锐就不可能会跟于慧说什么。

    他作出的选择,需要承担什么后果,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也不需要谁理解。

    更何况,那段时间不止俞锐受舆论影响,于慧自己也一样。

    许多新闻媒体通过多方打听,联系到她。

    其中有想就全家患癌的经历采访她的,也有因为罗宇事件追问她是否和俞锐私下达成某种交易的。

    为了追赶热度,他们甚至不顾于慧还沉浸在痛失至亲的悲痛当中,不停地骚扰她。

    导致于慧只能一次次地搬家,换电话,直到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

    没有这些,俞锐不会说。

    有了这些,俞锐就更不可能把于慧推到风口浪尖上,让于慧站出来替他分担舆论上的压力。

    他会答应罗宇,唯一希望的就是于慧真的能如罗宇所愿,彻底地放下过去,重新去追寻新的生活。

    苦难总会过去,时间也总会消弭伤痛。

    值得庆幸的是,罗宇走了以后,于慧的确离开了那座小城,也离开了罗家。

    不仅如此。

    俞锐还听说,她后来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过上简单而又平静的生活。

    这些年,无论丛凉多少次,用什么方式跟俞锐提起想要重新做一篇报道,哪怕只是作为罕见遗传病报道罗宇一家的病例,保证不提当年旧事,俞锐也坚决不同意。

    不仅不同意,俞锐还不止一次地警告丛凉,让他别去打扰于慧,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眼神落向钟烨,丛凉忽然说:“俞锐这些年在你们八院那些治不起病的病人身上投入有多少,我都不用多说,你们心理也很清楚。”

    “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我一个外人管不着,也管不了。”无视另外沉默的仨人,丛凉起身走到门口,却又堪堪顿住。

    “今天会来医院,还跟你们说起这些,没别的原因,单纯就是我自己窝火。”

    他咬紧牙关,倏又松开:“哪怕只是作为曾经的病人,哪怕俞锐他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这事儿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可我还是受不了,想着就他妈憋屈!”

    侧过头,余光看向身后,丛凉沉下声:“医生做到这个份儿上,你们扪心自问,俞锐真的应该背着那记处分,永远受人诟病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于慧明天出现,俞哥的用心如果看不太懂,明天看完应该就不迷糊了~

    ps:其实俞哥在罗宇这件事上的处理方式,和他高一那年处理柴羽,甚至七岁参加电视台比赛时的处理方式是一样的~

    第89章 新生

    丛凉丢下最后一句话离开后,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哪怕历来行事果决,黑白分明的钟烨,一时间都很难简单区分俞锐做的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值不值得。

    何况他们谁都明白,这世上的缘分大多止于萍水相逢,而人与人之间的承诺,就算是至亲至爱,又有几人真正能够做到信守不渝。

    更遑论俞锐担下所有,仅仅只是为了成全罗宇最后的一点孝义。

    屋里仨人早就年过三十,陈放眼看着马上都奔四十了。

    陈放刚还急吼吼地想要了解事情真相,可真当丛凉说完这一切,他却沉默了,垂着脑袋,双手撑在身后的桌面上,眼眶渐渐就红了。

    过了许久,他嗤笑出一声,坦诚道:“老实说,这事儿放我身上我做不到。”

    紧接着,他抬起手,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笑骂说:“靠,真不愧是我师弟,可真他妈牛逼!”

    说来说去,这些年大家都一样,毕业后工作生活两面奔,马不停蹄地往前跑,谁都没敢停下来。

    人心浮躁,社会节奏也在加快。

    何况他们都已步入中年,身边的利益牵扯越来越多,所要面临的选择和身不由己也越来越多。

    他们自认都做不到俞锐这样的程度。

    不止如此,甚至在他们疲于奔命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忽略那些最简单纯粹的品质。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珍惜,并认可这些简单而又纯粹的品质存在。

    因为他们都太清楚,特别是在成年以后,那些越是简单纯粹的东西,越是难以长久且完整地保留下来。

    比如坚定不移的初心和理想…

    比如至死不渝的付出和爱意…

    又比如,不计得失的信守和成全…

    即便冷漠淡然如钟烨,最终也没忍住,说了一句:“看来他也不总是都在意气用事。”

    顾翌安面向窗外,一直站着没出声。

    他其实并不算意外。

    七岁那年参加电视台比赛,为了让渡奖金给第二名闹退赛,俞锐被老院长一块眼镜片划破额头。

    高一那会儿,为了守住柴羽的秘密,俞锐又硬抗下学校给他的处分,之后退学再转学。

    大学时苏晏家里困难,俞锐顾及苏晏的自尊心,陆续退了好几个竞赛组,私下又向教导老师推荐苏晏,好让苏晏能有奖金凑齐母亲的手术费。

    甚至如今,遇上罗宇的事,他还是默不作声地扛下处分,然后一纸申请调去藏区医院…

    从始至终,俞锐骨子里就没变过。

    他看似桀骜不逊,对一切都很随心。

    可顾翌安一直都很清楚,在俞锐每一次的固执背后,始终都有一份温柔的善意。

    只不过这份温柔,极少会为人所知。

    像是忽然想起,顾翌安转过身,看向陈放问:“我听说,俞锐是从藏区回来以后才开始推行的生前预嘱,是吗?”

    “没错,当时我还纳闷儿,他怎么突然就想做这个,费时费力,短期内还看不到任何成效——”

    话说一半,陈放一怔。

    他猛地抬头:“你的意思难道是?”

    “因为罗宇。”

    “是罗宇。”

    顾翌安和钟烨同时接话,而又不约而同转头,彼此对视一眼。

    其实在生前预嘱这件事上,钟烨并不认可俞锐的做法,还一度认为他就是在浪费时间,折腾一圈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毫无用处。

    毕竟在国内当前的政策环境之下,生前预嘱本身就尚存争议,想要凭一己之力从科普推广到落地执行,几乎可以说是异想天开。

    顾翌安看穿他的想法,于是说:“保证患者临终前的尊严是其一,除此之外——”

    想起最早俞锐说过的话,顾翌安眼神渐渐柔和:“他做这件事,应该也是想要保护像于慧这样,痛失至亲至爱的病人家属。”

    钟烨点头应了声:“嗯。”

    他们都是医生,根本无需多言,很快就都懂了。

    医院是一个生死场,常常面临告别,常常也面临无法告别,很多时候并不是离开的人需要勇气,反而是留下的人更需要勇气。

    给离开的人多一些体面和尊严,给留下的人少一些挣扎和痛苦。

    这便是俞锐从罗宇这件事上,切身收获的领悟,也是他从藏区医院回来,很快就开始推行生前预嘱的真正原因。

    但即便知道个中因果,没有于慧签名的同意书,一切都是徒劳。

    从原以为的无心之过,再到如今了解后的故意为之。

    真相不仅不能阻挡,反而只会加剧俞锐身上的争议。

    医院每天接待成千上万的病人,还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分秒不停地永续运转。

    为了保障它平稳运行,既定的准则跟制度就不可能因为个人而轻易被打破。

    无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无论情理上有多不情愿,院方都不可能正面认可俞锐在罗宇这件事上的行为。

    不仅不能认可,甚至必须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地处罚,以此杜绝更多的医护人员争相效仿。

    何况这事儿过去五年,罗宇签字的同意书不仅毫无意义,单就这份同意书本身,他的签名也是无效的。

    而且以俞锐的性格,咬死五年都没松口,这时候他就更不会愿意旧事重提,还把好不容易开始崭新生活的于慧再次牵扯进来。

    客观上不可为,主观上不能为。

    思及至此,钟烨心里很清楚,若是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八院如果想要平息事端,唯一只有对外公告当年对俞锐的处理结果。

    可如果真要这样——

    钟烨靠在一边,低头沉思。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公事上犹豫不决。

    就在他们仨人来回商量对策的时候,钟烨手机忽然响了,恰好是俞锐打来的。

    接之前,钟烨还举起手机,冲顾翌安和陈放亮了眼来电显示。

    电话接通,俞锐开门见山,径直就问他:“罗宇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钟烨看向对面俩人,反问道:“你希望怎么处理?”

    “出公告,出我那份处分通知。”俞锐立刻就说。

    钟烨提醒他说:“当年的处分只是内部通知,一旦公开,你知道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俞锐笑了声,语气像是毫不在意:“当然,除非你有别的办法能把这事儿对院里的影响降到最小,要有的话你就说,我来配合。”

    电话是外放,俞锐说的这些话,顾翌安并不意外,可真正听到耳朵里,他还是忍不住皱眉。

    “当个屁当然,”陈放一听他这语气就上头,插话就冲俞锐开始嚷嚷,“你科主任不接了?职业生涯也不要了是吧?”

    俞锐一愣,很快就说:“我接科主任干嘛?只要不影响科里不影响老师,我能接手术就行,其他的我无所谓。”

    饶是知道俞锐就这性格,可陈放还是上火,捂着脑门儿,气得都直喘粗气。

    俞锐说话的时候,电话那边背景音又多又吵,还有司机按了两声喇叭,周围也充斥着嘈杂的人声。

    “你现在在哪儿?”顾翌安出声问他。

    那头再次愣住,压低声音说:“刚到医院。”

    脸色一沉,顾翌安说:“别去门诊,那里人多容易碰到你,到外科楼的侧门口等着,我现在去找你。”

    电话接着就挂了。

    俞锐在家呆半天,中途接到赵东电话,这才知道网上的事,于是想都没想打了一辆出租车就过来。

    此时刚下车没多久,也才走两步,连医院大门都还没进。

    挂断电话,俞锐揣上手机,抬头看眼人头躜动的门诊部,也没犹豫,转身就往外科楼的方向走。

    两栋楼之间步行也就一百多米的距离。

    这个点儿,院里人多车也多,没走多远,身后便有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冲他按了按喇叭。

    俞锐回过头。

    本来他也没挡路,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往旁边侧了侧身子,留出的宽度足够对方顺利通行。

    车往前开,经过他身边却没动,忽然停下来。

    副驾驶的车窗缓缓下降,车里的人先露出两只眼睛,眼尾带着细细浅浅的皱纹,也带着温柔的弧度。

    眼睛的主人开口叫他:“俞主任,好久不见。”

    俞锐略显迟滞地看着她,直到车窗降到最低,他看清对方的脸才把人认出来。

    “你是于慧?”俞锐有些意外。

    “是我。”于慧笑着点头。

    车道上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停下不足半分钟,后面已经有人伸头按喇叭催促。

    于慧双手扒在车窗上,恳切问他:“您现在方便吗?我想跟您聊聊。”

    俞锐点头“嗯”了声,说可以。

    自从罗宇去世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眼前的于慧,体型丰腴了许多,气色也好,红润通透,笑起来眼尾开始晕染出细长狭窄的鱼尾纹,明显地老了。

    可纵使是老了,此时洋溢在她脸上的幸福,却是半分都遮掩不住的。

    直至今日,俞锐依然还能回忆起她当年的样子。

    那时候的于慧全靠一口气吊着,身形清瘦,面容也蜡黄憔悴,眉眼间总是带着倦态,好像一片干枯的摇摇欲坠的落叶。

    那时的于慧和此时的于慧,完全判若两人。

    他们坐在空中花园的一张长木椅上,远处一个儒雅俊秀的中年男人正推着婴儿车,不时地俯身逗弄婴儿车里手舞足蹈的小婴儿。

    “这是你的小孩儿吗?”俞锐看向那边问。

    于慧“嗯”了一声,说:“双胞胎,一个叫思宇,一个叫思玥。”

    微怔一瞬,俞锐点头说:“很好听的名字。”

    “我也是这么觉得。”于慧笑着说。

    她看眼俞锐悬吊在脖子上的右手,眼神略带担忧:“我在新闻上看到您受伤了,伤得很严重吗?”

    “不严重,脱臼而已,养几天就好了。”俞锐看眼自己的胳膊,又转头跟她说:“你不用总是叫您,我听着也怪别扭的。”

    “习惯了,以前——”于慧笑意渐渐收敛,“以前罗宇还在的时候,我们母子俩就一直受您的照顾,这么叫着,我心里踏实。”

    俞锐轻声一笑,也没再坚持。

    冬日的下午,阳光带着久闻的暖意穿透稀薄的云雾洒落下来,这个时间的空中花园,人很少,很安静,连路过的冷风都很轻。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聊起以前,甚至聊起于慧从来不曾跟人提起的过去。

    俞锐也是后来才知道,于慧其实是孤儿,好不容易拥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丈夫儿女却在短短五年间相继离开。

    罗宇走后,俞锐也曾担心,她是不是真的能熬过来。

    那时候的他实在很难想象,未来的某一天,于慧可以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平和地聊起她这些年所经历的故事。

    她说她太年轻就结婚了,结婚之前也没正经上过大学。

    离开罗家以后,她又重新高考去读书,还在学校里遇到现在的丈夫,大学毕业后,她一直都在小学里当老师,还生下现在的一双儿女。

    她还说,罗宇走后没两年,罗宇奶奶也病了,老年痴呆,最开始是经常记不住事,后来越来越严重,还偷跑出去走丢过好几回。

    好心人遇上把她送去警察局,警察又辗转联系到于慧。

    于慧得到消息之后赶回老家,又把老太太接到身边,亲自照顾。

    老太太也没挺多久,前后一年也就去了。

    聊到这里,于慧顿一下,歉疚道:“俞主任,当年的事我很抱歉,一直也没有机会好好跟您说句对不起。”

    “不用,你不需要说抱歉,更不需要说对不起。”俞锐语气平和,像是根本毫不在意。

    于慧却摇头:“其实,当年那份同意书,我也曾经以为是您忘了”

    “从罗宇的爸爸,还有罗玥,再到罗宇,哪怕是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在那张放弃治疗的同意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喉咙哽住,她抬起眼,眼里带着清润的水光,嘴唇蠕动好几下,才又道:“我甚至都在想,是不是真如我婆婆所说,我就是来克他们的,是注定的天煞孤星”

    “你——”

    俞锐皱眉刚要开口,于慧径直打断他又说:“我说抱歉,不是替我婆婆说的,而是替我自己。”

    于慧抿紧嘴唇,半晌又松开:“我曾经因为您遗忘那份同意书而无比庆幸”

    “可是,直到昨晚丛记者找到我,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可笑”

    “俞主任,是您留给我的最后一口气,才让我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时间”

    眼里闪动着泪花,不到片刻便顺着两颊滑下去,于慧看着他说:“而我却心安理得地过了这么多年,甚至毫无负罪感”

    俞锐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看于慧肩膀抽搐,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很长一段时间,俞锐始终都没说话,也没出声。

    直到于慧情绪渐渐平复,他才开口,认真地看着她说:“你不需要抱歉,更不需要自责,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你不需要有任何负罪感。”

    他顿一下,语带郑重:“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辜负的,其实是罗宇最后的心意。”

    也许是这句话本身,又或是想到罗宇做这些事所带来的震撼和触动。

    于慧看着他,久久也没说话。

    手里的纸巾揉搓成团,于慧收回目光,双手攥紧搭在腿上:“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眼睫垂下,她说:“以前罗宇还在的时候,我对他的关心就很少。”

    “这些年,我总忍不住在想,罗宇他会不会怪我,怪我没能早些发现他的病,怪我让他去给姐姐配型做骨髓移植,怪我不够努力,不能让他平安健康的长大”

    俞锐蹙眉,立刻就说:“不会。”

    转过头,看着于慧的眼睛,俞锐再次肯定道:“他不会。”

    对视片刻,于慧点头:“如果是以前,我只当您这句话是对我的安慰。”

    “但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他不会,”于慧很轻地笑笑,目光转向远处的丈夫:“不会怪我没能留住他,也不会怪我在他们离开以后,这么快就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弟弟妹妹。”

    沉默片刻。

    她突然转头,试探问:“俞主任,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俞锐说:“你是想要罗宇签字的那份同意书,对吗?”

    于慧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请求:“可以吗?”

    “当然可以,”俞锐点头,毫不犹豫说,“那份同意书就在我办公室,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

    肩膀倏然放松,于慧笑着跟他道了声谢谢。

    薄薄一页纸,五年前代表的是沉甸甸的无法承受的悲痛。

    谁能想到五年后,同样也是这一页纸,重新回到自己手里,承载的却只有罗宇最纯洁的心意和对她的祝福。

    看到罗宇签名的时候,于慧又一次没忍住红了眼眶,滚烫的泪珠砸到纸面上,连她握着同意书的双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俞锐掏出纸巾给她,于慧接在手里,背过身。

    眼泪尽数拭去,于慧转回来,轻盈地笑着说:“以前都没这么哭过,今天全让您看到了。”

    “没关系。”俞锐道。

    又一次擦了擦眼尾,于慧抬头看着他,脚步退后。

    她刚弯下腰,俞锐单手过去,赶紧扶住她。

    于慧却按住他手腕,往前一推,然后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说:“俞主任,是您给我勇气,也给我机会重获新生”

    郑重地鞠下一弓,肩背颤动,含着哽咽,她说:“谢谢,谢谢您为罗宇,也为我做的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俞哥做的事,每一件都有它沉甸甸的善意,可他又总是举重若轻,毫不在意地一笑而过~

    第90章 医者

    原本钟烨挂断电话后,顾翌安是要下楼去找俞锐的。

    但他拎着外套刚出办公室,没走几步,都没到护士站,老远就见周远清拄着手杖从电梯间出来,正往他这边走。

    衣服穿到一半,顾翌安长腿大迈,快步上前扶住他。

    网上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老教授听说后,在家也坐不住了,赶来就直奔陈放办公室了解事情经过。

    有关俞锐的事,周远清听完只是沉默,什么都没说。

    至于另一位李主任,算起来也是他的学生,毕业轮转后到神外,周远清也算是手把手地带了他好多年。

    尽管不会明着招摇,但所有医院内部都有派系之分。

    因而,这位李主任早就被大家默认是属于周远清一派的人。

    撇开钟鸿川和周远清的关系不谈,单论他在医大和八院的身份地位,院里上上下下没人会不尊重,也没人会不忌惮。

    哪怕铁面无私如钟烨,都得顾及三分。

    这也是为什么,钟烨直到现在都还没跟陈放聊过这事儿,更没把这事儿一锤定音给敲死,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看看老教授自己什么想法。

    陈放说了个大概。

    周远清立即拨通内线电话打给当事人。

    陈放嘴巴张着还想说什么,老教授一抬手,直接示意他闭嘴。

    没过多久,李主任敲门进来,扫眼屋里四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办公桌背后的周远清身上。

    他沉下一口气,上前叫了声老师,然后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

    期间屋里没一人插话,全都在沉默。

    其实根本不用他说什么,病人整个围术期的病历记录都是有的,检查报告和用药情况也都写得一清二楚,随便看一眼就知道了。

    真要说起来,这位李主任犯的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检查和用药也都在他合理的权限范围以内。

    只不过,在座各位心里也都清楚,这里面多多少少掺杂了他一些个人利益。

    不查的话,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若真要较真查起来,连想都不用想,全院上下肯定不止这一个李主任,还有更多的李主任都会被揪出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

    于钟烨而言,从他接手医务处开始,早就想大刀阔斧地整顿一下八院,只是苦于院里内部关系错综复杂,加上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次李主任的事,正是借给他最好的东风,也是他目前为止最好的机会。

    他背靠墙面,双手插在外衣口袋,没出声,但眼皮轻抬,始终注意着周远清。

    李主任说半天,周远清最后轻摆了两下手,也不听对方解释了,转头跟钟烨说:“按你们医务处的规矩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李主任当即愣住,整个人都懵了,瞪大了眼睛望着周远清,满脸的不敢置信。

    到底都是同组同事,勉强也算同门,陈放顾念旧情,嘴巴张开刚要替他求求情。

    可下一秒,李主任已经抢先开口。

    “我不懂,大家都是这么做,药企要提点,医院也要挣钱,我既没违反规定,也没给病人造成什么实际损害,为什么我就要接受处理?”

    “难道就因为网上的匿名爆料?”他急切地往前两步,言语间愈发激动,“如果是这样的话,俞锐呢?你们是不是也该处理?”

    此话一出,顾翌安极其不悦地皱眉。

    就连原本还想替他求情的陈放,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

    另外的两人,钟烨没说话,周远清撑着手杖,视线微垂,神色如常,甚至连一丁点的起伏变化都没有。

    没人应。

    沉默让时间变得漫长,也让原本情绪激动的人越发不安。

    “还是说——”

    顿在这里,李主任嘲讽地笑了声,望向周远清,“就因为他是您的亲学生,而我不过跟了您几年?不值得您为我说一句话?”

    他咬牙说出最后一句,办公室氛围突然就变了。

    尤其陈放,顿时觉得可笑。

    “别的不说,就凭你这句话,”没压住火,陈放黑着脸指他,咬牙道,“你跟师弟压根儿没得比,更配不上周远清的学生!”

    对方冷冷一笑:“我不配?也是,你们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又是他的嫡亲,又是他的女婿,我一个外人,当然不配。”

    陈放还要开口,顾翌安伸手拽住他。

    眉眼间透出一股冷漠,顾翌安看向对方说:“老师向来对谁都一视同仁,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话,别一时冲动让自己后悔。”

    “后悔?我说的有错吗?”话赶话也好,既然说到这里了,对方根本就听不进去劝,语气和眼神始终都带着嘲讽。

    陈放原本背靠桌沿站着,这会儿气上头,撸着头发两步上前,站定到对方面前,正想骂脏话。

    身后,周远清抬起手杖戳了他一把。

    陈放扭回头,对上老教授稍显愠怒的目光,瞬间哑然熄火。

    手杖往旁边一指,周远清示意陈放让到一边,而后走过去,停在对方面前,看了他一会儿。

    之后,他侧头对钟烨说:“俞锐的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既然他做了,就得承担做的后果。”

    钟烨点头,应了声:“好。”

    表情僵化,李主任再次呆住。

    他的确是气急了才会说这些话。

    但哪怕再冲动,他也并不是毫无理智。

    他甚至笃定周远清,也笃定八院不会处理俞锐,那么他就能借题发挥,顺理成章地躲过这次风波。

    可周远清是什么样的人,说到底他太不了解了。

    对待小辈,他脾气大多温和,少有严厉,更极少发火,但不代表他会徇私,更不代表他会容忍试探职业底线,违背职业道德的行为存在。

    老教授一生风清气正,不是没见过那些阴暗的勾当,手干不干净,不分拿多拿少,也不分第一次第二次。

    吩咐完钟烨,他语气轻缓又说:“周远清的学生,不是你们的光环,也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保护伞。”

    这话没加任何前缀,显然不单是说给李主任听的。

    老教授余光瞥向陈放,陈放当即脸一红,不自然扯了下耳朵。

    视线转向眼前自己带过的学生,周远清说:“师生一场也算缘分,以后——”

    低声沉吟,周远清终是摇了摇头:“算了,别的也没什么可说,你好自为之吧。”

    该说的话都说了,老教授拄着手杖往门外走,顾翌安起身送他,俩人很快消失在门口。

    落日下沉,黄昏悄然而至。

    外科楼门口,灰色小轿车停靠在路边,于慧躬身抱起婴儿车里的小男婴。

    转身凑近,她拨开软绵的耳朵,给俞锐展示了一下男婴耳后的胎记。

    俞锐有些惊讶:“怎么他这里也有一颗痣?”

    “是,”于慧注视着怀里的小家伙,“他和罗宇一样,从出生开始,耳朵背后就有这么一颗红色小痣。”

    稍许犹豫,俞锐还是没忍住,食指曲起,缓慢靠近。

    几个月的小婴儿,眼睛明亮剔透,嘴里吐着口水,偶尔咿呀两声,还不时地挥两下胳膊。

    可刚一靠近,他便张开小手攥住俞锐的那根手指。

    俞锐没敢动。

    他看着眼前这张小脸儿,视线专注而柔和。

    看到对方明显上扬的嘴角,俞锐有些不敢相信,转头问于慧:“他这是在笑吗?”

    “是在笑,”于慧点头说,“他很喜欢你。”

    俞锐有过一瞬的恍惚。

    他没见过罗宇小时候的样子。

    但可能血缘就是这么神奇,时隔五年,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小脸上,俞锐感觉自己好像再次见到了罗宇。

    “思宇…”俞锐念出他的名字。

    微低下身,靠近他,轻晃了晃攥住他的小拳头,俞锐轻声说:“希望你一生平安,健康快乐地长大。”

    室外风大,老教授禁不住冷风。

    顾翌安预约了出租车,一路陪着周远清出来,不远不近,俩人站定在一楼落地窗前,正好看到这一幕。

    离得不远,老教授一眼就认出来,还跟顾翌安说:“那是于慧,罗宇的母亲。”

    顾翌安“嗯”了声。

    他没见过于慧,但答案并不难猜。

    视野里,寒风席卷一地落叶,街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缕缕阳光从梧桐枯枝的缝隙里穿过,笼罩在灰色小轿车的四周。

    许是画面过于美好,又或者,是画面里的人太让他沉醉。

    顾翌安久久地注视,一直没舍得挪眼。

    看他那样,周远清玩笑道:“当初老师把你交到我手上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你会是个情种,不单是个情种,还给我找来这么个麻烦。”

    顾翌安轻笑不语。

    主路口在整修,出租车没那么快进来,顾翌安扶着老教授,就坐在正对落地窗的长椅上聊天。

    十指虚虚地交握,长臂置于双膝之间,顾翌安上身前倾,跟周远清说:“我以前经常在想,俞锐他跟着我走上这条路,到底是对是错。”

    “心疼了?”周远清侧眸看他一眼。

    顾翌安并没有否认,坦白道:“以他的性格和天赋,如果不在医院,不用背负太多责任,不被限制太多自由,也许会过得更好。”

    周远清摇头:“适不适合这条路,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医生看医生总是容易一叶障目,以前我也认为他不合适,性子烈,又容易意气用事。”

    微微一顿,周远清放松神情,接着又说:“可如今看来,也许在大多数患者心目中,俞锐才是他们最想要的那一类医生。”

    顾翌安点头,无不认可。

    沉沉叹息一声,周远清满是感慨:“老师常说,所谓医者,至仁至诚,至真至信,论及一时尚且很难,论及一生,能做到的更是寥寥无几。”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俞锐可以。”顾翌安说。

    周远清偏头看他一眼。

    这不是顾翌安平时会说的话。

    这话脱口而出,分量太重也太满了,如若论及自身,顾翌安只会沉默不语。

    但若轮及俞锐,他从不怀疑,甚至无比笃定,且坚信。

    周远清未置可否地笑笑,忽而又道:“老师要是还在的话,应该会很喜欢他。俞锐这孩子身上有他老人家最喜欢的东西,这样东西,哪怕你我都未必有。”

    顾翌安有过一秒的怔然。

    他不是不知道周远清所指的东西是什么,他当然知道,因为那样东西,也是他最在意最珍惜的,捧在手心里,视如珍宝。

    只是他很意外,周远清竟会看得如此透彻,甚至打从心底对俞锐竟会如此认可。

    他们坐这儿半天,司机打来电话,说已经到了。

    顾翌安扶着老教授起身,又送他出去。

    感应门出来,不偏不倚,俞锐送走于慧一家人,转头正好迎面和他俩遇上。

    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俞锐笑着过来,跟老教授打招呼,还奇怪他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周远清没应,看着他围巾底下半遮半掩吊着的胳膊,满是不悦地皱眉:“明知有危险还敢独自过去,你是拿手术刀的,不是拿□□的。”

    没看到还好,这亲眼所见,尤其伤的还是右手,老教授既心疼又生气。

    俞锐老实听训,笑着应下,还移步到他身前,伸手想扶他下台阶。

    周远清生气,一巴掌给他拍开。

    师生仨人走到大门口,周远清一路说了他半天。

    眼看周远清都要走了,俞锐站他背后,到底没忍住,还是说了一句:“抱歉老师,我又给您惹麻烦了。”

    周远清一条腿迈进车里又撤回来。

    他扭头看向俞锐,一手撑在车门上,一手握着手杖,问:“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俞锐一愣。

    周远清接着又说:“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盏自己的天平,如何衡量,如何取舍,没有标准答案,谁也代表不了谁。”

    俞锐点头,说记得。

    周远清看着他,最后说:“所以不用跟我说抱歉,你只需要问问你心里的天平,让它告诉你答案。”

    路口不能久停,司机按了按喇叭,周远清钻进车里,隔着车窗又冲他俩挥了下手,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样东西,叫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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