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挚爱
出租车很快没入车流,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
送走老教授,顾翌安停在原地没动。
俞锐落在他身侧两步,看他身姿笔挺地站着,身上就一件单薄的衬衣外套白大褂,连一件厚点的外套都没穿。
大冷天的,室外趋近零下,吹着冷风出来,又在路口站半天,俞锐走上前,左手伸过去,碰了碰顾翌安垂在身侧的右手,着实凉到不行。
手背贴上大片温热,顾翌安不禁一怔,长指也随之轻蜷了一下。
眼前晃过一只手,紧接着,俞锐掌心又贴上他额头。
稍许停留,俞锐手撤走后,顾翌安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对比试了试自己的额温,俞锐看着他说:“有点凉。”
四目相对,顾翌安视线半垂,盯着他不出声。
脸上虽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俞锐明显能感觉到,顾翌安此时看他的眼神,已经明显不如早上出门时那般冷硬了。
他试探性开口,叫了声“翌哥”,接着又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风大,你穿太少了,容易吹感冒。”
路口车多人也多,顾翌安应了声“嗯”。
俩人一前一后,原路返回外科大楼。
进入电梯间,顾翌安低头看眼腕上的时间,掏出车钥匙给他:“马上下班,你去车上等,我回去换身衣服就来。”
俞锐没拒绝,接过车钥匙,径直按下电梯去了负一楼。
本来他也不想去办公室。
医院人多嘴杂,他现在是八卦中心又吊着一只胳膊,真要是去了办公室,不仅丢人不说,还铁定得被人围起来嘘寒问暖,半天也脱不了身。
原本俞锐来医院也是想去找钟烨,可既然周远清都来过了,他也实在没什么再去的必要,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就行。
顾翌安来去一趟也很快。
他上车的时候,俞锐还在跟钟烨通电话。
“晚上院里就会出通告,李主任大概率会被调职,至于你的事——”
手机连接车里的蓝牙音响,钟烨微顿,很快又说:“我们会出一份声明,客观陈述当年的情况,同时也会公开你的内部处分。”
这样的处理方式,俞锐并无异议,回了声“嗯”,又偏头看眼顾翌安。
顾翌安专注开车,没说话。
电话那头,钟烨沉默好几秒,突然对他说:“抱歉,站在院方的角度,我不得不这么做。”
俞锐一怔,靠上椅背,还轻嗤了一声:“你跟我道什么歉,就算道歉也该是我道歉,这次是我给你添的麻烦。”
再度沉默。
车里没声,电话里也没声,顾翌安始终不发一言,俞锐时不时地看他,最后越看越心虚,心里猫抓似的。
别的他都无所谓,可眼前这个怎么都得想办法搞定,俞锐叹口气,刚想挂电话。
“俞锐——”钟烨忽然出声。
手还悬在半空,俞锐眨了下眼:“还有事?”
“也没什么,我是想问”钟烨欲言又止。
“问什么?”
那头又不出声了。
俞锐眉头都蹙起来,以为还有什么大事,结果憋半天,钟烨莫名跟他说:“我是想问以后还能不能一起喝酒?”
实在有些意外,俞锐盯着中控屏幕瞧半天,随后挑起眉毛,偏头看向顾翌安,冲对方说:“能啊,反正是你请客。”
这话钟烨没应,直接给他挂了。
车内落下两声断线的“嘟嘟”声,俞锐收手坐回去,还笑了声掩饰尴尬:“一说请客就挂电话,我看不止铁阎罗,铁公鸡也是他。”
正常下班,晚高峰是避不开的。
车堵在旧城区入口,顾翌安手抵车窗撑着额头,宁愿对着街道两旁干枯的树枝发呆,也没转头看俞锐一眼。
“翌哥”俞锐坐不住了,侧身面向他问,“你还生我气呢?”
顾翌安端着,还是不理。
俞锐盯着他侧脸看半天,稍稍凑近,又说:“我认错道歉,你别跟我生气了成吗?”
他说话声音一直放得很轻,语气也带着明显的哄,甚至还有独独只在顾翌安面前才会露出的示弱跟讨好。
顾翌安这才转头,视线落在他脸上,又移到他悬吊的胳膊上。
眉心紧蹙,嘴唇也抿紧,可情难自禁,顾翌安眸光里闪动的情绪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事情发生的时候,顾翌安的确生气。
可不过一天时间,顾翌安收获太多和俞锐有关的信息。这些信息让他沉默,也让他心绪不宁,直到现在也没能缓过来。
他看着俞锐,眼神微动。
流动在心底的情绪太多了,有震撼,有欣慰,有心疼,也有骄傲。
以至于他昨天的满腔愤怒,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各种混杂的情绪挤压,消磨,直至彻底地无影无踪。
何况每次只要俞锐一低头,他根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低低一声叹息,顾翌安越过扶手箱,握住他另只手,拇指摩挲着俞锐手背。
轻声开口,他问:“肩膀和胳膊消肿了吗?还疼不疼?”
“不——”俞锐刚发出一个音,立马又拐了道弯儿,“疼,特别疼,疼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顾翌安心里一紧。
可抬眸一看,喊疼的人绷着张脸,卖惨卖得极其认真无辜,哪像有事的样子。
眉梢微挑,顾翌安语气淡淡:“现在又疼了?昨晚不还说没事吗?”
“那都是装的,我真疼了一晚上没睡着。”俞锐坦白。
车流移动,顾翌安收回视线,淡定开车,随口回他一句:“那怎么不继续装了?”
俞锐心想,再装下去,这冷板床指不定还得睡多久。
软磨硬泡大半天,卖惨也卖了大半天,顾翌安始终也没松口。
眼看拐进杏林苑,俞锐忍不住了:“翌哥,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太知道。”顾翌安说。
停车熄火,顾翌安解开安全带,抬起眼看他,还挺认真地问:“你什么意思?”
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顾翌安径自下车,走了。
俩人前后脚进屋,顾翌安刚摸到开关,俞锐按住他手,还跟他说家里可能有点乱。
顾翌安看他一眼,狐疑着开灯,换上拖鞋走进去。
扫眼四周,岂止是有点乱,简直是一片狼藉。
拖把倒在地上,客厅地板到处都是水,岛台上摆了一堆碗碟和杯子,地上还摔了几个,玻璃碎片横躺在地上还没清理。
转头再看厨房。
果不其然,灶台上放着砧板和菜刀,周围横七竖八摆着一堆土豆,西红柿还有洋葱,有的皮削一半,有的切了一半。
脸色一沉,顾翌安当即皱眉,转头盯着他,沉声就问:“你手是不是不打算要了?”
俞锐没说话。
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噌一下冒起来,顾翌安着实被他气得够呛。
脱下外套,挽起袖子,顾翌安径直就往卧室走。
入冬以后穿的都是长袖套毛衣,平时出门室外还得加上一件厚厚的外套,顾翌安就没再随时戴着护腕。
只是回家以后,屋里暖气开得很足,他俩一般都只穿短袖,顾及到俞锐,顾翌安回家总是会第一时间又把护腕给戴上。
不过他今天准备要戴的时候,护腕却没找到。
床头柜没有,衣柜抽屉没有,玄关柜子也没有,顾翌安屋里屋外找半天,一只也没有。
他又往书房走,俞锐忽然出声说:“不用找了,那些护腕全都被我丢了。”
顾翌安脚步一顿,转过身。
“我没用右手翌哥”俞锐举起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今天在家,我想试着像你一样,用左手代替右手生活。”
颓然把手放下又捏紧成拳,俞锐自嘲地笑了声:“可我发现,哪怕只是家务,做饭,洗杯子,拖地,这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我都做不好”
心里倏然一酸,顾翌安拧眉看他,呼吸变沉变缓,胸口起伏也愈发剧烈。
无需多言,顾翌安什么都懂了。
他两步上前,抬起胳膊,很轻地把人搂进怀里,还细心地留足空间,以保证不会碰到俞锐悬挂的右手。
他靠近俞锐耳朵,低声说:“你不需要像我一样,永远都不需要。”
俞锐在顾翌安肩膀上蹭掉眼尾的那点湿意,很快又推开顾翌安,看着他摇头:“可我不能一直自欺欺人吧?”
他握住顾翌安右手,轻抬起来,掌心翻转向上,推开衬衫袖口,眸光随即垂落在那道狰狞的旧疤上。
俞锐知道顾翌安从右手换到左手,不停地复建练习会有多难,可那都只是自以为是的想象。
直到今天,当他同样地失去右手,却连个杯子都拿不稳,连个土豆都切不动…
他才真正切身体会到顾翌安曾经都经历过什么。
他不能面对这道疤,是不愿回想顾翌安曾经历的痛,无法想象,每每想到都会窒息。
可他忘了,忘了为了重新回到手术台,重新走回他的身边,顾翌安付出的努力远比他承受的痛苦还要多。
他本应引以为傲,却一直都在选择逃避…
指腹贴近,来回不停地摩挲着,俞锐含着哽咽低声自语:“你那么努力才让它愈合,它就是你的一部分,我怎么可以一直拒绝它,抵触它呢?”
其实并不难,接受过去不难,接受伤痛也不难。
难的是往前走出第一步。
更难的是,有人始终守候,等待着他走出这一步。
当俞锐在满屋狼藉里想通这一切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捡起一片摔碎的玻璃,看着镜面反光映出的自己,忽然就笑了。
此时,指尖触碰着这一块突兀层叠的褶皱,俞锐垂眼沉默,轻柔地抚过一遍又遍。
屋里一片静谧。
昏黄的光线落在背后,长睫掩住俞锐所有眼底涌动的情绪,顾翌安看着他,好几次想要开口,嘴唇翕动却久未出声。
就在他心疼又诧异的瞬间,俞锐轻俯下身,缓慢靠近,郑重而又温柔地吻在那道旧疤上,同时也吻在他自己心口的那道疤上。
手臂僵直,睫毛止不住簌簌颤抖,顾翌安狠狠闭上眼。
———
晚上八院的公告出来,网上顿时一片沸腾,新闻媒体还有各路营销号纷纷转发。
争议有,恶意更多,斥责讨伐的声浪愈演愈烈,甚至无端波及到之前为俞锐发声的那些人。
质疑的也好,骂人的也好,俞锐都看不着。
他一像不关注这些,也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认不认可,就算骂他也无所谓,俞锐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可牵扯到身边人就不一样了。
赵东白天打给他的时候,本来就气得不行,这会儿看到新闻更炸了,一个电话过来,骂骂咧咧半天,还说要用公司账号替俞锐发声明。
俞锐避开顾翌安,躲进卧室接电话,压低声音让他别瞎搞,还让他把之前的微博也删了,别去掺和这事儿。
可俞锐好说歹说费半天劲,赵东死活不愿删,俞锐都气笑了:“不是,你当这什么好事呢,非要上赶着挨骂?”
“爱骂骂去,反正你光让我看别人骂你,那我受不了,”赵东还理直气壮,“而且删微博,别人还以为我心虚,我自己心里也不舒坦。”
怎么说都不听,俞锐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
不止赵东,柴羽当时也发了。
柴羽和赵东情况还不一样,他粉丝过千万,又是公众人物,名气受损对他的演出事业势必会有负面影响。
何况年初柴羽才刚在网络上引起非议,这次俞锐的新闻出来,他那条发声微博很快就被冲了,甚至还一度被带上热搜。
俞锐打电话给他,让他把微博删了。
柴羽却不肯,还笑着跟他说没事,说他既没有代言,也不靠粉丝挣钱,影响不了他什么。
平时看着软糯没脾气,可真要犟起来,柴羽比谁都要倔,根本说不听。
电话挂断,手机抵在额头,俞锐头疼得不行,感觉硬生生被他俩逼出一股火,还直窜脑门儿。
其实不止他俩,徐暮也打了电话给顾翌安。
顾翌安大致跟他说了下情况,徐暮了解完大概,倒不太担心俞锐,自家小师弟什么脾气,他可太清楚了。
反倒是最后,他意味不明地问了顾翌安一句:“你还行吗?”
顾翌安握着手机,久未出声。
网上的那些评论,那些骂俞锐的话,就跟刀子一样,统统扎在了顾翌安的心口上。
他根本看不了这些,更没办法淡然处之。
可笑的是,他昨天还在指责俞锐把他推开。
转眼不过一天,顾翌安恍然发现,哪怕俞锐不曾推开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为俞锐抵挡半分恶意都做不到。
巨大的无力感砸落下来,顾翌安独自推门,站到露台上吹风。
许是他出去的时候门没关严,俞锐从卧室出来,刺骨的冷风正好窜进来,吹得窗帘沙沙作响,也冻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顺着方向,抬眼看去。
大冬天的,外面温度趋近零下,顾翌安独自站在露台,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
俞锐拿了外套出去,给他披上。
顾翌安低头看眼身上的衣服,很快又抬眸,将视线转回去,重新落入到前方茫无幽暗的夜色当中。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俞锐站定在旁边,轻声问他。
“出来吹会儿风。”顾翌安不想说别的,也不想让他担心,转头还冲俞锐很轻地笑了笑。
俞锐怎么可能不懂不知道。
他自己是真的无所谓,挨骂也好,别人喜欢不喜欢,认不认可,他都不在乎。
但身边人受他牵连,顾翌安也跟着难受,他就没办法不在意。
俞锐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很多,可挑来拣去,他竟没找到一句可以安慰到顾翌安的话。
外面风太大,没呆多久,顾翌安就转身叫他一起回屋。
俞锐左手环过去,直接从背后搂住顾翌安的腰,下巴也抵在顾翌安的肩膀上。
“别难过翌哥。”他轻声开口,呼吸含着温热,像是从顾翌安颈窝深处钻进去,一路烧灼熨帖到胸口。
脊背僵直,顾翌安心里蓦地一酸。
“你不用替我难过,我不在乎,一点都无所谓,你难过我才会难过,别人怎么想我根本不在乎。”俞锐蹭着他的肩膀说。
顾翌安没出声,掌心贴上俞锐手背,握在手里许久。
时间缓慢地往前走,顾翌安突然问:“你还记得大一开学那天,你说你希望下一次能让遗憾少一点的这句话吗?”
俞锐怔然一瞬,说记得。
“那会儿天真地以为,自己成为医生就无所不能,”他自嘲地笑了声,“可后来才知道,其实医生要面对的遗憾比能减少的遗憾多太多了。”
顾翌安再度转回身,虽然明知答案,顾翌安还是问了一句:“会后悔吗?”
这句后悔,他说的很模糊,指代的东西可以有很多。
可片秒犹豫都没有,俞锐摇头,利落而坚定地说:“不会。”
“好。”顾翌安于是点头,“只要你不后悔,我就不难受,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陪你一起。”
他看着俞锐,伸手贴上俞锐侧颈,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巴,看向俞锐的眼神里,带着浓重的情绪,也带着深深的爱意。
这是他一直以来放在心尖上挚爱的少年,他甚至自私地希望俞锐永远不要长大,永远肆意张扬,也永远热烈洒脱。
可他还是长大了
褪去棱角,磨平尖锐,学会了隐忍和克制,甚至默不作声,偷偷替他肩负起八院神外
顾翌安再不想不愿,也无力阻止,无法改变。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今往后,不再让俞锐独自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于慧的事,明天收尾,接着,我们该讲钟老了~
ps:有没有发现钟烨其实也不错。
第92章 转折
出乎意料的是,八院公告发出还不到三小时,有关俞锐的舆论争议迅速迎来转折,还转得猝不及防,让若干网友和营销号集体措手不及。
俞锐和顾翌安刚从露台回来,进屋就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嗡嗡”声。
他俩放在沙发和餐桌上的手机循环震动,电话一个接一个,都快被人打爆了。
屏幕闪个不停,许是太久没人接听,很快又暗下去,顾翌安走向沙发,拿起电话,正好陈放再次打进来。
拇指滑动接通,陈放憋屈一晚上,愣是没忍住激动,顾翌安耳朵刚一靠近,那头陈放立马喊了一句:“靠,总算是接电话了你!”
“发生什么事了?”顾翌安问。
“大事,“陈放气都不换,“你跟师弟看新闻没?”
顾翌安转头和俞锐对视一眼,问:“什么新闻?”
“新闻啊!热搜!”陈放敞着嗓门儿,声音大到不用开免提俞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接着又说:“于慧居然接受采访了,师弟和罗宇的事,她全都说清了,北城新闻报,独家报道,赶紧赶紧,你们赶紧去看。”
俞锐神色一变,迈向餐桌,拿起手机,又快速点进微博。
陈放说的那篇报道很好找,全网新闻热搜第一,到处都在转发,实时评论一条条地往上顶,更新频率快到让人目不暇接。
撰文的新闻记者是丛凉。
俞锐只扫一眼,立刻就给他打了电话。
那边像是算准了俞锐会打来,连问都没问,招呼都没有,丛凉直接就跟他说:“采访是于慧主动提出来的,她说她欠大家,更欠你一个真相。”
俞锐皱了皱眉,没出声,但呼吸很沉。
他从来就不希望把于慧卷进来,也不需要于慧去为他证明什么。
尤其于慧现在过得很好,俞锐就更不希望因此而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也不单是为你,”丛凉叹口气,“于慧还说,她其实更多是为她自己,她说当时太匆忙了,没能好好跟罗宇告别,所以她想重新再来一次。”
丛凉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俞锐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何况作为记者,丛凉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
整篇文章都是由他亲自执笔,除去于慧自白的那部分,全文没有任何主观臆断,更没有任何曲解当事人的表述,用词也严谨,丝毫不为博人眼球。
丛凉所求唯一目的,只在真实客观地还原当年真相。
而且他对于慧的个人信息保护地也很好,虽然配文的照片有于慧本人出境,但丛凉也只让摄影师拍了她的背影和侧面,并没有露出全脸。
新闻标题也是他再三斟酌过的——
《一份消失的放弃治疗同意书》,不仅呼应八院发出的公告,补足八院官方在规则和制度之下无法揭露的那份情义与坚守。
与此同时,故事的最后,丛凉还以罗宇事件为原点,顺理成章地将读者视角和关注点落足于死亡,以及对生前预嘱的讨论上。
选择与尊严,告别与新生。
所有生命,最终不可避免地都会走向死亡。
临到终点,患者在痛苦中逐渐绝望,家属也在挣扎中持续煎熬。
而生前预嘱,恰好意在建立起一道缓冲带,留给患者本人一份尊严和体面,也留给家属一点足以喘息的空间,从而让死亡这段路不至于走地如此艰难。
有关死亡的话题,总是沉重的。
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网络上,绝大部分人对死亡这样的话题依旧讳莫如深,甚至连合理的讨论都刻意有所避及。
丛凉这篇报道发出后,持续在网络上升温发酵。
第二天下午,北城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接力发出长文,不仅详细科普了生前预嘱的理念,同时也想借机引导更多人建立一些健康的生死观。
这篇长文科普出来没多久,八院和医大官方也相继转发,并同时宣布此后将大力宣传和推广生前预嘱,助力生前预嘱早日在北城立法落地。
之前16床器官捐献事件过后,顾翌安曾向张明山申请过一次院内汇报,其核心目的就是想动员所有科室都加入到生前预嘱的推广当中。
张明山当时婉拒了没批。
他和钟烨态度其实是一样的,对俞锐推广生前预嘱的这事儿,他从不反对,可也没有在明面上表示过支持。
毕竟国情不同,生前预嘱在国内争议尚存,立法更是遥遥无期,盲目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进去,从院方的角度来讲,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这次丛凉的报道出来,顾翌安还没开口,张明山便主动找上他,不仅同意他汇报,同时还在院内发了内部通知,要求八院所有科室正副主任全都必须列席旁听,听完后还得回去进行内部动员,尽可能让所有医护人员都加入到生前预嘱的宣传队伍当中。
神经外科是八院最早开始行动的。
大家虽然是在俞锐的要求下被动执行这件事,也没人去深究其中缘由,但也不乏有年轻的主治医不理解,甚至私下里也会时不时地发出抱怨。
如今罗宇事件真相大白,科里所有人恍然大悟,不仅对此再无怨言,还热血沸腾,越干越有劲,遇上别科室的同事过来请教,更是讲起来滔滔不绝,成就感也油然而生。
顾翌安汇报的当天,俞锐没去,陈放开了手机视频给他。
汇报定在足以容纳千人的大会议室,落座后举目望去,白压压的一片,全场座无虚席,连中间过道和后排空地或坐或站全都挤满了。
神奇的是,从俞锐身上引发的争议,再到丛凉报道中于慧深刻的自白,舆论掀起的群氓效应,落到医学群体中,最终形成的却是积极的正向反馈。
以至于此时此刻坐在台下的所有人,全都热血沸腾且深刻明白他们如今参与的这件事,意义并不逊于任何一次救死扶伤。
医生干了十几年,救人无数,参加的会议也多到数不清,这种场面更不是第一次见,可陈放身处现场还是没忍住激动,连续拍了好几张照片直接发到四人小群里。
照片发出去的瞬间,陈放眼眶蓦地一红,眼尾也湿了。
他忽然很认真地想了想,上次出现这种感觉究竟是哪年的事,也许是毕业之前,也许更久。
似是千言万语如鲠在喉,陈放盯着手机憋半天,最终打出来只有两个字:牛逼。
俞锐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到这句话时,他很轻地笑了声。
放下手机,他起身出去,走到露台,遥望着不远处落叶枯坠的杏林路,闭上眼睛,吹着冬日徐徐刺骨的冷风,可他并不觉得冷,只觉得一身惬意又轻松。
也许冥冥中,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对于生前预嘱的推广,本来也是因为罗宇和于慧,俞锐才一念而起。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如今竟然也是因为罗宇和于慧,他们才能往前迈出这一小步。
尽管道阻且长,可哪怕只是一小步,也会是他们走向终点所必不可少的。
风波渐渐落幕,生活也逐渐归于平静。
俞锐被顾翌安勒令在家休养的这段时间,远在基地的俞泽平和沈梅英没过两天也从别处得到消息,相继打了电话给他。
老院长和老教授别的也没问,自己儿子什么样,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唯一惦记的,还是俞锐肩膀上的伤。
俞锐怕他俩担心也没说太多太细,只说休息两天就能好。
赵东出差在国外,人没回来,东西却寄了一大堆,各种补品,保健品,连复健用的器材都有,还发特快寄回来的。
满满两大箱,俞锐收到都无语了,对着一堆东西怀疑人生,都快以为他不是脱臼而是残了。
不止赵东,某天晚饭过后,俞锐还接到霍骁打来的电话。
霍骁去新疆满打满算也有三个月了,跟他同去医援的同事前段时间刚回来,和当初走时说好的一样,医援结束,霍骁申请了常驻,现在在阿勒泰一家三甲医院管理整个麻醉科。
他在电话里问俞锐伤势如何,俞锐随口回了句没事,很快又把话题扯回到霍骁身上。
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俞锐背靠沙发,试探说:“前两天柴羽给我寄了两张音乐会的门票,你呢,应该也收到了吧?”
霍骁“嗯”了一声。
算算时间,距离年底柴羽的演奏会也就不到一个月,俞锐直截了当又问他:“所以呢,你打算去,还是不去?”
电话那头,霍骁沉吟片刻说:“年底工作太忙,我就不去了,你去就行。”
俞锐还想再多劝两句,霍骁却借口有事,很快就给他挂了。
耳边落下“嘟嘟”的忙音,俞锐仰头靠在沙发上,捏了捏眉心,又重重叹了口气。
顾翌安走过来,双手撑在他两侧,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顾翌安刚洗漱过,唇齿和呼吸间都还带着一股清冽的薄荷味,薄唇一触及离,俞锐却有些上头。
他盯着顾翌安滑动的喉结,不自主地眨了下眼,而后顺势抬起左手,趁顾翌安还没来得及起身,径直勾住顾翌安后颈就往下压,同时伸着脖子凑上去。
辗转缠绵,呼吸交错,深吻过后,俩人视线相对,眼里只有绵长而温柔的情意。
气息渐渐平稳后,顾翌安轻声问他:“汤热好了,要喝吗,喝的话,我去给你盛一碗?”
俞锐飞快蹙了蹙眉。
顾翌安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还是轻笑一声,直起身,往厨房方向走。
俞锐跟过去,歪靠在岛台边上。
这段时间俞锐没去医院,科里上上下下一堆人都在惦记他,每天一盅骨头汤顿顿不落地往家里送,俞锐连续喝了快一星期,已经快喝吐了。
白瓷炖盅里又是满满一大锅。
俞锐看着顾翌安滤掉表面的油花浮沫,亲自盛给他一小碗,有些无奈说:“翌哥,这汤你能不能让他们别送了,我只是脱臼而已,真用不着补什么。”
顾翌安扣上盅盖,回头跟他说:“那得你自己说,我说了也不管用。”
别说顾翌安说了不管用,俞锐说了也一样,除非他完好无损地回去上班,不然这些汤照旧一顿都不会少。
俞锐没去这些天,科里大家都在惦记。
侯亮亮尤其夸张,每天见缝插针地给俞锐发信息,动不动就是“俞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俞哥你伤好点了吗”,“俞哥你今天在干嘛”。
俞锐不在,小猴子心里发慌,成天俞哥来俞哥去,就差没把俞锐给烦死。
他有天还莫名给俞锐发了一句语音,差点引发一场家庭矛盾。
当时正在吃饭,俞锐手机就放在餐桌上,收到信息点进去,他瞥眼一看是语音条,以为是有什么正事儿,俞锐顺手就点了播放。
谁知道电话里,侯亮亮跟个小媳妇儿似的小声对他说:“俞哥我想你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话音落下,屋里空气瞬间凝固,顾翌安坐在对面,缓慢抬眼,而后挑起眉梢,放下筷子,就靠在椅子上,淡淡地看他。
俞锐干笑两声,头皮一阵发麻,恨不得把侯亮亮从电话那头拽出来直接暴打一顿。
就为这句话,顾翌安一晚上连个表情都没有,也不跟俞锐说话。
沙发床刚收起来,顾翌安好不容易搬回卧室,俞锐生怕自己再睡冷板床,于是跟前跟后一晚上,好话说了一堆,又哄又解释,还把侯亮亮丢进黑名单关了好几天才放出来。
其实肩膀的肿胀消下去以后,俞锐感觉自己早就已经好了。
只是关节脱臼的问题可大可小,骨科秦主任也再三吩咐,哪怕恢复得再快,他手臂上的吊带至少也得挂足两周。
右手被固定,穿衣洗漱不方便就不说了,最麻烦的是不能洗澡。
前几天胳膊还肿着,顾翌安根本不让他碰水,晚上睡觉前也只是用毛巾帮他大概擦两下。
本来之前疼的睡不着,浑身上下就发过一身汗,何况屋里暖气高,俞锐在家呆了好几天,薄汗一层叠着一层。
憋到后面,俞锐实在忍不住了,后背痒到不行,说什么也要洗澡。
他趁顾翌安收拾厨房的时候,自己先进卫生间洗漱,摘了悬臂的吊带,刚解开衬衫扣子准备脱衣服。
身后有人开门,顾翌安低声叫住他:“手别动——”
反手关上门,顾翌安走进来,先帮脱他掉左手的袖子,再将衬衫从背后绕过去,缓慢从俞锐悬挂的右臂往下脱。
衬衫脱完,俞锐上半身裸着,顾翌安按着他裤腰,伸手又要去解他的裤子。
俞锐额角抽跳,左手挡了下说:“裤子就不用了吧,我一只手也能脱。”
顾翌安“嗯”了声,提醒他别碰右手。
说完,他径直绕开俞锐,抬脚迈进淋浴间,接着打开花洒,开始调试水温。
俞锐站在洗漱台前发愣,反应过来后,他转过身问:“不是翌哥,你不会打算亲自帮我洗吧?”
顾翌安卷着袖子看他,没出声,但默认了。
“真不至于,我注意点儿,应该没事。”俞锐失笑说。
顾翌安没理他,弯下腰,顺手把裤腿也卷至膝盖,还说:“要么你自己脱,要么我现在出去帮你脱。”
大晚上的,这对话可真够刺激。
不止对话刺激,画面也刺激。
拗不过顾翌安,又实在忍不了不洗澡,俞锐只能硬着头皮脱光了走进去。
俩人身高差得不多,顾翌安给他洗头的时候,一时没注意,花洒淋下的水掺着洗发液沿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俞锐下意识抬手就要蹭。
“手别动,”顾翌安按住他手问,“进眼睛了?”
俞锐“嗯”了声,眼睛都眯紧了。
顾翌安用毛巾给他擦,擦完又凑近,很轻地吹了一下,说:“睁眼看看,现在好点没?”
好倒是好了。
可他睁眼一看,脑子里瞬间“嗡”地一声。
淋浴间做了干湿分离,只占卫生间三分之一的角落,还被玻璃门单独隔开。
洗了这么久,热汽蒸满整个空间,眼前都是朦胧的水雾,花洒扣在头上,顾翌安顾着他眼睛也没注意,此时身上淋透一大半,衬衣裤子都湿了。
他衬衣本就是白色,淋湿了贴在身上,连胸腹的肌肉线条都勾勒得得一清二楚。
顾翌安还在给他擦头发,下巴微往上扬,喉结又正好对着俞锐。
上看下看,呼吸一窒,连着头皮都在发麻收紧,俞锐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强忍着稳住呼吸,问:“翌哥你不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顾翌安没看他,擦完头发,又顺手把毛巾挂回去。
俞锐舔了舔唇,看着他说:“故意勾我,让我想入非非!”
顾翌安一愣,转头回来,伸手往他脑门儿上一弹,“想什么,你这脑子都装些什么了?”
他按着俞锐左肩,迫使俞锐转过去。
沐浴露抹在身上,俞锐扯动嘴角,笑了声说:“你要不打开看看?我脑子里别的肯定没有,有的全是你。”
顾翌安没忍住笑。
水声断断续续,落到身上带着闷响,落到地上又带着清脆。
顾翌安给他从头到脚洗一遍,自己身上早就跟着湿透了。
这画面光放脑子里想都不行,何况还是个现场版。
俞锐正面对着镜子,眼都没敢抬两下,不敢看,越看越上头,血气直打脑门儿,脸也逐渐烧得滚烫。
后面他索性连眼睛都不睁了,像只提线木偶,任由顾翌安折腾,反正他现在所有的反应都在那儿摆着,藏都没地儿藏。
好不容易洗完了,热水从脖颈肩膀一路浇下来,冲掉他全身泡沫。
俞锐睁开眼睛:“洗完了吗?”
“嗯。”顾翌安关掉花洒。
俞锐刚松一口气,抬眼却见顾翌安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愣了下问:“你不出去吗?”
顾翌安还在用毛巾擦手,下巴指向他胳膊说:“你手不方便,我帮你穿完衣服再出去。”
“等会儿再穿。”俞锐扯了下耳朵,没敢看顾翌安。
他憋了这么久,早就已经快要炸了,呼吸逐渐粗重,长睫掩住的眼底都在发红发暗,说话嗓音也在发哑。
顾翌安却还是没动。
僵持好几秒,俞锐泄力般沉下肩,小声又说:“你总得让我解决一下吧”
顾翌安垂眼看他,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强迫俞锐和他对视,嗓音低沉:“我说不让你解决了吗?”
俞锐一怔
片刻后,四方狭窄的空间里,朦胧的水汽退潮般逐渐散去。
他闭着眼睛,背靠冰凉的瓷砖,手背搭在额头,喉结轻颤,挂上水珠的眼睫簌簌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心累到极限
第93章 日出
安养院的病房里,钟鸿川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床头,俞锐吊着一只胳膊坐在床尾,棋盘隔在小方桌上摆在床中间。
方形棋格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俩人垂眼盯着盘面,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
最近这段时间,钟鸿川的视力下降得很快,即便是带上老花镜,他也得弯腰凑近了才能看清楚。
指间的白棋落下,钟鸿川躬着脊背,头也没抬问:“你肩膀上的伤好了?”
“只是脱臼,早就好了。”俞锐说着便落下黑子,瞬间又把钟鸿川好不容易才连上的四颗白棋给堵了。
手中的白棋悬在空中,半晌游移不定,钟鸿川佯装嗔怒道:“好了还不回医院,还每天往我这儿跑给我添堵。”
俞锐心想,他倒是巴不得赶紧回医院。
可家里那位不同意,给他管得死死的,他能有什么办法。
搞得他最近半个月,每天要么在家躺着无所事事,要么就只能跑来东院这边,陪钟鸿川下下五子棋。
实话肯定不会说,俞锐笑了声,回道:“您这话说的,我来陪您下棋解闷儿,您还不乐意。”
说话间,俞锐手下的黑棋已经连成一条黑线。
又赢了一局。
钟鸿川当即脸一垮,手上刚摸起来的白棋也扔了,生气道:“陪我下棋还不懂尊老,你是来给我解闷儿的,还是找我来逗乐子的?”
在床上盘腿坐了大半天,腿都坐麻了,俞锐下床活动腿,又拧了几下僵硬的脖颈。
随后,他拿起茶几果盘里仅有的两个苹果,挥着左胳膊,边往外走还边说:“我是来伺候您的,这就去给您洗个苹果吃。”
安养院的病房都是单人套房,本身就带有独立的卫生间。
但俞锐没去屋里的卫生间,反而舍近求远,径直出门,转身往走廊尽头的盥洗室走。
可他也仅仅只是转了个身,走了两步就又顿在原地没动。
毫无意外,没过多久,屋里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并不清亮,听起来反而有些厚重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捂住发出来的。
其实,俞锐一直都在偷着放水。
只是他俩坐了小半天,钟鸿川虽然看起来还能淡定自如地下棋聊天,可说话间呼气喘气都极慢,甚至偶尔还会握拳轻捶两下胸口。
老教授生性低调,个性却十分要强,不愿将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面示人,也不愿让俞锐知道。
俞锐假装没看见,心里哪能不清楚。
他看钟鸿川装地越发吃力,这才选择速战速决,还故意找了个借口出来,好让钟鸿川能放松下来,稍微喘口气。
等他回去的时候,钟鸿川明显已经好多了。
俞锐来去一趟,说洗苹果还真就只是洗了一遍,他手上拿着一个整的,直接坐上沙发,心安理得地上嘴就啃。
给钟鸿川的那个,他倒是对半切成好几块,还摆在果盘里,贴心地放了两把迷你塑料刀叉。
钟鸿川拿起来叉了一块,上看下看,后面嫌他果皮都没削,转头又给他放了回去。
他靠在床头,看向俞锐说:“最近倒是老听钟烨提起你。”
俞锐啃完苹果,丢掉果核,抽了张纸巾擦嘴,然后说:“提我做什么,上回说要让他请几瓶啤酒,转头就把我电话给挂了。”
“你这小子——”钟鸿川没忍住咳了两声,而后抬眉觑他一眼,脸上的笑容却很是欣慰。
他俩没聊几句,顾翌安就来了。
进屋时,钟鸿川已经彻底憋不住,躬着身子,拍着胸口,不停地咳嗽,甚至连带着他脖子和脸都憋气涨红了。
招呼还没来得及打,顾翌安进门一看,立马快步走过去,拍着他背还想要按铃,被钟鸿川摆手给拦住了。
俞锐拿起玻璃杯,重新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手也在抖,单手根本握不住,只能两只手捧着。
他刚开始只喝了一口,像是感觉有些不对,杯子抵在嘴边都没挪开,明显顿了顿,才又仰头继续喝。
顾翌安刚来还没两分钟,钟鸿川指挥他降下床头背板,重新躺下去。
实在是虚弱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钟鸿川强撑着一口气冲他俩摆了下手,说要休息,也让他俩赶紧回去。
走出病房,俞锐和顾翌安皆是神色凝重。
彼此对视一眼,俩人谁都没说话。
刚喝水的时候,钟鸿川嘴里咳出来的血丝已经浸染到杯里,就为了不让顾翌安和俞锐看出端倪,他才硬撑着非把整杯水都喝完。
可他俩到底还是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来之前,顾翌安在路上正好碰到了钟鸿川的管床大夫,对方说最近几天,钟鸿川不仅咳血,连排便和排尿都是带血的。
俞锐也是一样,他表面故作轻松,整天陪着闲聊,实际每天都在跟医护人员沟通,及时叮嘱护士调整钟鸿川的用药和治疗。
尽管这样,钟鸿川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
从最近的检查报告看来,钟鸿川脑部的嗜铬细胞瘤明显已经扩散到全身,以至他体内各项器官也都加速衰竭。
就像落日靠近天际线,缓缓下沉,余晖渐淡。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哪怕是按秒计算,钟鸿川所剩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没过两天,俞锐在半夜里接到钟烨电话。
他打来都没说别的,只讲了一句,甚至没等俞锐回应,那头就已经挂断。
睡意全消,黑暗中,俞锐握着手机,缓慢坐起身。
顾翌安躺在身旁,感觉到他的动静,于是惺忪着睁开眼,问他怎么了。
俞锐低声说:“钟老可能不行了。”
凌晨三点,寒冬和夜色笼罩着整座安养院。
俞锐和顾翌安赶到的时候,周远清已经到了,紧随其后,就连漂洋而来的顾伯琛也到了。
病床上,钟鸿川平躺着,鼻子上插着吸氧管,面色青白,奄奄一息,如同挂在树梢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俞锐顾翌安还有钟烨站在床尾,周远清和顾伯琛离得近些,分立在病床两侧。
“你们都来了”虚弱地抬起眼,钟鸿川艰难地蠕动嘴唇,“远清来了,伯琛也来了”
视线逐一从众人身上扫过,眼里的欣慰和喜悦却在逐渐消失。
难掩失落,他垂下眼皮:“老徐他,还是不肯回来啊”
顾伯琛于心不忍,躬身往前,握住他的手,哄骗道:“老徐也来了,飞机晚点,他就在我后面,等会儿就到。”
“我们几个,就你最不会撒谎,”钟鸿川看着他,艰难地笑笑,而又感慨道,“三十年了,他还跟以前一样,半点情份都不讲,连我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他说完就止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撕心裂肺一样地咳,引得胸腔和肩背,甚至连病床都在跟着震荡。
这一幕实在太令人揪心了。
周远清拄着手杖,背过身去,缓了好几秒才又转回来,自责说:“不关你的事,他不是不想见你,是我的问题。”
“是谁说我不讲情份——”
一道浑厚而中气十足的声音紧随其后,落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
闻言,大家齐齐转身,全都看向门口。
徐颂行拎着一只简单的行李箱,带着一身寒气,风尘仆仆赶到。
他刚下飞机就往这边赶,一路走得太急,又在楼里转了好半天,问了好几个护士才找过来。
此时看着大家,他胸口都还在剧烈地起伏,肉眼可见有多着急。
“徐老?”俞锐惊讶出声,打破屋里屋外的沉默。
徐颂行看向他,点头“嗯”了声。
他微顿一秒,走进来。
摘掉脖颈间的围巾,也脱掉身上厚重的大衣外套,视线一一掠过在场所有人,稍许停留在周远清脸上,而又很快转向病床上的钟鸿川。
顾伯琛沉默着退到一边,让出床边的位置,周远清还是站在对面,双手杵着手杖,视线微垂着,没动也没说话。
徐颂行移步过去,走到床前。
实在是太多年没见了,当年他负气出走,还发誓此生再也不回北城,那时的他满腔愤慨,何曾想过,再次见面竟是为了彻底说再见。
明明脑海里的钟鸿川正值壮年,眼前的钟鸿川却已然油尽灯枯。
徐颂行喉咙一哽,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僵在原地好几秒,好不容易才努力挤出点笑容,玩笑说:“趁我不在,你们几个就合起伙来说我的坏话是吧?”
钟鸿川眼底湿润,又惊又喜,原本黯淡的眸光此时也都清亮起来。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连嘴唇都在发抖,半晌才吐出一句:“老东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徐颂行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久违地喊出那声“川哥”,便再没说出话来。
旧友重逢,小辈们安静自觉地退出去,把房间留给几人叙旧。
钟烨落在最后,出来时还体贴地把门带上,随后直挺挺地站着,背靠走廊墙壁,像尊佛一样,定定地守在门外。
俞锐凑近顾翌安说了两句,接着独自转身往外走。
顾翌安留下,走到钟烨身旁,同样地背靠走廊墙壁,和他并排站着,问:“还好吗?”
钟烨轻抬眼皮,偏头看他,低应一声:“嗯。”
没过多久,俞锐去而复返,手上拎着一袋啤酒。
来到身前,他举起手里的啤酒晃了晃,看向钟烨问:“不是说要喝啤酒吗?我请客,你喝还是不喝?”
钟烨看他好几秒,而后扯动嘴角低声一笑,抓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拿出一罐,径直打开,仰头就喝。
俞锐和顾翌安对视一眼,笑了。
俞锐穿的随意,也没什么讲究,直接盘腿坐到地上,还掰开一罐啤酒,递给顾翌安。
顾翌安低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声,接过他手里的啤酒,随后也曲腿坐了下来。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钟烨看他俩都坐下去了,微微一怔,最后也坐到地上。
他们仨都是大高个儿,有俩人还都穿着衬衫西裤,就这么随意挽着袖子,面对面坐着喝酒,画面多少有些滑稽。
可他们倒是毫不在意。
室内都有暖气,地面也是暖的。
三人各自喝着啤酒,偶尔举杯碰一下,听着屋里间或传出的谈笑声。
钟烨垂下眼,带着些许感慨,忽然说:“长这么大,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我爸这么开心。”
俞锐瞥他一眼,接话说:“认识你这么久,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你叫钟老叫‘我爸’。”
钟烨抬眼看他,顾翌安也点了点头,轻笑着“嗯”了声。
仨人相视一笑,再次同时举杯。
现实好像并没有想象中沉重,徐颂行出现后,钟鸿川像是一下就恢复过来,还撑着胳膊坐起身,神采奕奕地开始和老友们叙旧聊天。
他们相识于微,半生情谊,至今已近四十载。
行到暮年,他们深知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或早或晚,谁先谁后的差别罢了。
他们絮叨着陈年旧事,追忆着年少时光,甚至偶尔迸发出几声争执,几声大笑,而又忽地沉默,彼此相顾无言,一起陷入久远的青匆回忆中。
深夜的病区走廊寂静无声,啤酒罐不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屋里谈笑依旧,屋外却再无人出声,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着,沉默着举杯共饮,然后安静地聆听,无言地陪伴。
夜幕褪尽,晨光驱散严寒。
太阳渐渐升起,钟鸿川抬眼看去,室外天寒地冻,空气凝结在玻璃窗上氤氲出厚厚一层冰雾。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周远清于是拄着手杖,缓步过去,伸手抹去那一大片冰凉。
犹如相机取景画面一般,窗外景象瞬间对焦到清晰。
“日出了…”钟鸿川仰躺在床上,徐徐阖眼而又强撑着睁开,嘴角始终挂着浅浅安详的笑意。
无人出声,周远清停在窗前,徐颂行站立在床头,顾伯琛端坐在床尾。
朦胧的晨雾中,橘红色暖阳缓慢上升。
眼皮沉沉垂落下去,钟鸿川呢喃着说:“你们看,这初升的太阳可真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提示:第20章提示过,钟烨从来只以我父亲指代钟鸿川,从来不叫我爸,到这里也算父子和解了~
从26风骨到如今,钟烨和俞哥也真的成了朋友~
ps:嚎一声,最近真的要忙疯了~
第94章 告别
常有人说,真正的告别,是有人永远留在昨天,再也无法看到清晨初升的太阳。
至亲旧友纷纷在侧,于是了无遗憾地,在那一场日出过后,钟鸿川平静安详地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静默无声,长久地守在他床前,直到医生宣布病人去世,钟烨缓缓掀起白布盖住他最后的遗容。
由于恶性嗜铬细胞瘤早已遍布他体内各项器官,所以临终前,钟鸿川留下遗愿,死后自愿将遗体捐献给医大实验室用于医学研究。
除此之外,他还要求钟烨,一切低调从简,不办葬礼,不举行追悼会,甚至连墓碑都不用。
待实验室的研究结束之后,他的骨灰将会和顾景芝一样,葬于医大某棵杏树之下,和周围整片的杏林融为一体。
半生舍己为人,离开也不愿惊扰大家。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在他照片被请进医大已故名人堂的那天,按着惯例,同时也为尊重逝者遗愿,校方领导只在偏厅简单朴素地安排了一场追思会。
尽管如此低调,大家还是陆续得到消息,纷纷赶了过来。
来的人很多,导致默哀的队伍排了很长,从礼堂入口一路延伸到了图书馆和杏林路。
不止有八院的医生护士,还有许多钟鸿川曾经带过的远在外地的学生,以及许多慕名而来的医大学子。
大家不约而同地,全都穿着一身整洁肃穆的黑色衣裤,胸口袋里别着一朵白花,手上也握着一束追悼用的白菊和□□。
北城今年的初雪也在这一天。
青灰色天空中,细雪飘扬,徐徐下落。
冬季的校园很安静,沿湖路和杏林路上,大片杏树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入目只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以及缓缓移动的黑色队伍。
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俞锐和顾翌安严肃而挺拔地伫立在人群末尾,手上拿的是皎白盛放的海棠花。
他们远望着双子塔楼,远望着礼堂,想象着钟鸿川以往慈祥温和的笑容,难免会有感伤。
思绪也恍如这纷飞的雪花,怎么也落不尽。
凝视着不远处的杏林,俞锐忽然感慨,小声问:“翌哥,你以后也会像钟老一样,留在这里吗?”
顾翌安就站在他身后,目光随他看去,也落在坠满积雪的杏林树梢。
稍许沉默,他轻声问:“你呢,你想吗?”
俞锐转头,很认真地看他。
半晌后,他笑着,眼神却莫名郑重:“我应该没那么伟大,就算遗体捐献,剩下的,那我肯定也会留给你,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
“瞎说八道什么。”顾翌安脸一沉,当即皱眉打断他。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尽管谁都会有那一天,可此时讨论这些,显然只会徒添伤感,俞锐也就突然想到这里,随口那么一说。
眼看顾翌安嘴角都在往下压,他也没再出声,老实转回去,继续跟着队列往前走。
踩着积雪融化的路面,缓步进入偏厅,俞锐和顾翌安先后默哀致意,而后上前,将手中的白海棠放置钟鸿川照片下方的长桌上。
满满一排黄白相间的菊花,独独他俩送来的是白海棠。
钟烨目光落在上面,微怔一秒,他看向俩人,认真道下一句:“谢谢。”
顾翌安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默哀的人持续进入偏厅,很快又离开,作为家属,钟烨全程都得守在一旁躬身致谢。
不止他,顾伯琛,周远清,还有徐颂行也都在。
他们是最早进来的,中途也一直守在旁边,始终没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钟鸿川的照片,沉默着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哀悼结束,顾伯琛叫住顾翌安,父子俩单独去了偏厅外侧一处人少的地方说话。
俞锐自觉没跟去,退到一边又从侧门绕出去,而后独自去了隔壁展览历届医大已故名人照片的正厅。
他来时刻意多带了一束白海棠,给顾景芝带的。
展厅宽敞明亮,墙上展示的照片全是医大近百年间已故的杰出校友,无论是长期待在实验室致力于基础科研的,亦或是扎根在临床任劳任怨半辈子的,这里的每一位都是令所有医大学子敬仰尊重的前辈。
顾景芝的照片很好找,正厅正前方的最中间,照片上的他白发稀疏,眉宇温和,笑容也慈祥和蔼。
每张照片侧面都固定着一只透明花瓶,专门供人哀悼献花的。
俞锐走过去,将手中的白海棠放进花瓶中,随后脚步后退,在间隔不足两米的距离站定,和照片里的顾景芝安静对视。
当年俞淮恩出事,他在医院里见过几次顾景芝,那时的顾景芝已是风烛残年,和此时照片上的他并无多大差别。
但那时的他才不过五岁,转眼过去二十多年,如今的他已经年过三十了。
缘分实在很奇妙,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竟会因此而遇上顾翌安,更没想到,阴差阳错,竟也因此奠定了他这一生所要走的路。
他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不禁有些感慨。
“翌安和他爷爷很像。”空旷的大厅忽然落下一道声音。
俞锐很明显地怔了一下。
“顾叔叔——”他回过头,看向顾伯琛,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同时也侧让出一步。
如果说顾翌安给人的感觉是清冷和疏离,那么顾伯琛则更显严肃和冷漠,父子俩有着很大的区别。
尤其他眉心总是皱的,向内压出几道明显的褶,说话嗓音也低沉浑厚,中气十足。
尽管已是花甲之年,此时顾伯琛肩背挺拔地站在大厅入口,板正的西装外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
哪怕不言语,光是眉眼神色,以及他身上的气场,便足以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他走过来,停在照片正前方,注视着里面的人说:“无论是性格,长相,还是天赋,翌安都和他爷爷很像。”
俞锐没接话,只应了声:“嗯。”
面对顾伯琛,他很难表现自如,甚至不自然地总会有一些拘谨。
相比之下,顾伯琛却是无波无澜,像是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还淡定自若地扫了一眼花瓶里的白海棠,而又把目光再次落定在俞锐身上。
凝视半晌,顾伯琛突然说:“真是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儿子还是为你回来了。”
闻言,俞锐嘴唇不自觉抿起又松开:“抱歉”
“抱歉就不必了,这是他自己选的,”顾伯琛摆了下手,“不过我倒是很想问问,你知道回国之前,霍顿那边开出什么条件给他吗?”
俞锐怔忡两秒,摇头。
“以翌安个人名义组建的独立实验室,”顾伯琛语气平静,“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垂在两侧的手倏然握紧又松开,俞锐半晌也没说出任何话来。
顾伯琛说这句话看似举重若轻,表达地也很隐晦,实际却不偏不倚,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俞锐敏感的神经上。
斯科特研究所已经是无数科研人员的梦想,更何况还是由霍顿全额资助,并以个人名义独立组建的实验室。
哪怕是如今已然斩获诺奖的徐颂行,也是在四十岁以后才有这样的待遇。
顾翌安年仅三十五便能受此优待,足以证明他在人才济济的霍顿到底有多优秀,能力多突出。
而他的前途事业,甚至未来的成就,俞锐从不怀疑,他始终坚信,在未来的某一天,顾翌安一定能站在最顶端,成为所有人的骄傲。
“我猜翌安不会告诉你这些。”顾伯琛又说。
俞锐没应,但答案并不重要,何况自己的儿子,顾伯琛怎么可能不了解。
“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不过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不认可翌安因为你而作出的任何决定,”他微微一顿,依旧看着俞锐,“当然,我也并不喜欢你,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俞锐抿紧双唇。
他能坦然面对所有人的不喜欢,但绝对不包括和顾翌安有关的朋友和家人。
他什么都能无所谓,除去有关顾翌安的一切。
双手攥紧,视线也微垂着,俞锐始终不发一言。
顾伯琛一眼把他看穿,却又注视他许久。
大厅此时就他们两人,外面下着大雪,严冷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显得厅内更加安静,加上此时无人出声,便就更显地空旷。
时间静悄悄地走着。
蓦地,顾伯琛淡然笑了声,表情也些许缓和:“但不管怎么样,有件事我得跟你说声谢谢。”
俞锐不明所以,抬眼看着他。
顾伯琛看着他说:“当年那通电话,我知道你没有告诉翌安,否则,以他对你的宝贝程度,我们父子俩这些年不可能一点嫌隙都没有。”
“当年你们俩分手——”
他话说一半,透过眼尾余光,俞锐看到顾翌安正往这边走,于是神经一绷,俞锐倏然打断他说:“当年是我的问题。”
顾伯琛面露狐疑,很快便了然了。
身后,行李箱滚轮压过地板发出的动静越发清晰,顾翌安被他指使去酒店房间拿行李,此时正好去而复返。
话题因此中断,顾翌安走近,问他俩在聊什么,顾伯琛笑笑,轻抬下巴指了指照片,说:“在聊你爷爷,说你跟他最像。”
顾翌安注意到花瓶里的那束白海棠,还愣了一下。
走上前,静默两秒,而后站定在俞锐身旁,眼神温柔,眼尾也带着浅浅柔软的弧度。
明知答案,他却还是要问:“什么时候放的?”
“刚刚,”俞锐扯动嘴角笑笑,“也不知道顾爷爷会不会喜欢。”
“你送的,他一定喜欢。”顾翌安轻声回他说。
顾伯琛轻咳两声,抬手看眼腕上的时间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现在就走?徐老也一起吗?”顾翌安微怔,看着他问。
顾伯琛于是说:“学校那边事情多,我得赶紧回去,老徐说他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不跟我一起了。”
他们回来前前后后也有好几天了,都是临时回国,顾翌安知道顾伯琛工作忙,也没再多问,很快就在手机上帮他预约了去机场的出租车。
外面大雪纷飞,等车快到的时候,司机打来电话,他们才一起出去。
行李放进后备箱,俞锐和顾翌安站在台阶上,顾伯琛坐进前排副驾驶,按下车窗,冲顾翌安说:“有空多给你妈打两个电话,别让她老是惦记你。”
顾翌安点头应下,长臂往后揽住俞锐肩膀,认真跟他说:“等过段时间,我和俞锐一起回去看你们。”
顾伯琛看着他俩,沉吟一声,最后挥了下手说:“行了,我走了,外面太冷,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出租车很快消失在路口。
俞锐却对着积雪皑皑的街道,怔忡着发呆。
顾翌安伸手理了理他脖子上的围巾,问他说:“是不是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视线收回,俞锐摇头,故作轻松说:“没有,顾叔叔只是说你和顾爷爷很像,所以他对你的期望很高。”
顾翌安看着他,透过眼神仔细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俞锐被他这样的眼神看久了,很容易就招架不住,于是扯开话题说:“我们回去吧翌哥。”
他伸出手去牵顾翌安,指尖相碰,凉得冰心刺骨,顾翌安眉头倏然皱起:“怎么手这么凉?”
“外面太冷了。”俞锐说。
顾翌安握住他的手,呼出几口热气,而后揣进自己的口袋,轻声道:“那走吧,我们回家。”
追思会结束,人群也随之散去。
雪却越下越大,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地往下降,而后层层堆叠,挂在树上,也铺满地面。
校园静谧一片,银装素裹。
白雪茫茫中,周远清拄着手杖从偏厅出来,缓步往外走。
融化的积雪让路面变得湿滑难走,周远清腿上有风湿,温度一降,或是一到冷天,膝盖就疼得厉害。
他沿着台阶往下迈,腿都在隐隐颤抖,尽管小心,可鞋底和手杖沾水以后容易打滑,他一个不稳,手杖没拿住掉在地上,人也差点摔倒。
幸好有人在他身后喊了声“小心”,还及时上前扶了他一把。
可这嗓音过于熟悉,周远清一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视线落在握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上,而又缓缓上移,看向对方的脸,看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眸光中无数情绪涌动流淌。
冷风呼呼从耳边吹过,周远清嘴唇翕动,眼底渐渐就红了。
徐颂行看着他,眼底也是红的,他轻笑一声,似感慨也似玩笑地说:“你老了”
“嗯,是老了”周远清轻缓地点下头,跟着也笑了。
彼此都在笑,可笑着笑着,忽又顿住,像是被寒风吹冻僵了,眉眼和神情中只剩下苦涩。
对视片刻,徐颂行扶着他站稳,又躬身将手杖捡起来,递到他手上。
周远清撑着手杖,站定后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天。”徐颂行说。
周远清按在手杖上的手紧了紧,语气却并无变化,听着依旧温和,脸上也带着他惯有的浅淡笑意。
他点点头说:“下雪天路不好走,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说完,他转过身,踩着地上厚厚一层积雪,沿着校园长路往回走,脚步沉重,脊背微躬,尽显落寞。
走了许久,也走了很远,身后蓦地传来响亮的一声呼喊。
“远哥——”徐颂行在叫他。
周远清瞬间顿住。
再也走不动了,双腿如有千斤重,分毫都抬不起来,他视线垂落下去,看到自己连握手杖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很快,脚步声靠近,停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徐颂行再次叫了他一声:“远哥”
周远清僵硬地转过身。
胸口酸涩难抑,周远清看着他,渐渐地,大雪模糊了视线,也冻红了双眼。
无言的对视,长久的沉默。
久到大雪落满肩背,挂满发梢。
徐颂行缓步靠近,看着他的眼睛,含着些许哽咽,嗓音轻颤说:“吃我那么多碗长寿面,走之前,我来跟你讨一碗,不过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
第一句话非原创,但没找到出处,特别提示一下,如有小可爱知道出处,可以告知一下,比心~
关于长寿面,在81章往事提到过~
另外,老人那一辈,徐颂行年龄最小~
——
【唠唠叨叨】
其实,顾伯琛,徐颂行,周远清和钟鸿川之间的情义,和俞哥翌哥放哥徐暮他们之间的情义是一样的。
我喜欢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位老人,之所以刻画这么多,也是想说,他们也曾年轻,也有热爱,老一辈的坚守永远值得人尊敬和仰望~
第95章 平安夜
大雪几乎填满了北城今年的十二月,时间也过得飞快,好像眨眼之间就已经快到年关了。
到底是年轻,加上底子好,俞锐的右肩恢复得很快,两周就好得差不多了,也不用再继续悬挂固定,只是短期内仍不能受力过重。
顾翌安看他看得紧,不仅做饭家务全都没让他碰,就连洗澡洗头也都不让他自己动手。
可以说,俞锐休息在家的这段时间,着实深刻体会了一遍何为废物。
工作这么多年,三五天连轴转都是家常便饭,这么实打实地无所事事还是头一回。
在家久了实在呆不住,俞锐软磨硬泡好几天,顾翌安被他烦得也没办法了,最后才勉强同意他去医院。
不过短期内,他也不可能手术。
科里能落到俞锐手上的手术基本都是五六个小时起跳,尤其术中还必须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还主要是靠右手操作。
想都不用想,顾翌安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不用成天地泡手术台,除去门诊和查房,俞锐空出大把时间,于是便把注意力挪到了侯亮亮身上。
自从踏进八院大门那天开始,侯亮亮每天都在梦想着他俞哥能把他纳入麾下。
可真当俞锐开始盯他,盯他的硕士论文,也盯他的手术操作,侯亮亮开始成天苦丧着脸,眼睛底下挂着俩大黑眼圈就没下去过,每天困得连走路都能睡着。
他写的论文又一次无情地被俞锐打回来,熬夜改了一晚上没改完,上班这会儿坐椅子上困到直点头,明明眼睛都闭上了,手还在键盘上惯性往下敲,敲出屏幕上一堆乱码。
钱浩从病区回来,看他这样都给看乐了。
手一伸,钱浩在他耳朵边搓出个响指。
声音过于响亮,侯亮亮当即被吓了个激灵,瞬间惊醒过来。
钱浩接着开他玩笑说:“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你这是跟谁磕头呢?”
侯亮亮怔忪半天,睁着眼睛猛地甩头,还用力在脸上狠拍几下,试图给自己醒神。
钱浩笑了声,绕开他,走回自己工位。
屁股刚落椅子上,脚尖点地往后一滑,他又呲溜滑到侯亮亮身边,打趣说:“后悔了吧,俞哥可不是那么好跟的。”
侯亮亮直摇头,转着脖子跟他说:“我这是甜蜜的痛苦,你体会不到,但我允许你羡慕加嫉妒。”
钱浩“啧啧”两声:“算了吧,羡慕嫉妒就不必了,我可没有受虐狂的潜质。”
忙活大半天,眼睛正对屏幕都晃出重影了,侯亮亮强打精神敲下最后一个字,再次将论文发送到俞锐的邮箱。
站起身,伸头又瞅了眼俞锐办公室,他深吸两口气,接着忐忑不安走去敲门。
办公桌背后,俞锐仰头靠在椅子上,两指夹着一只签字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额头,嘴里还念念有词。
侯亮亮停在门口的时候,他刚埋下头,在桌面一张A4纸上写写画画。
“笃笃——”两声轻响。
听到动静,俞锐头也没抬,应了声:“请进。”
侯亮亮走进去,停在办公桌前,说:“俞哥,论文已经发你邮箱了。”
俞锐“嗯”了声,手上还在写。
没忍住好奇,侯亮亮伸头过去瞄一眼,赫然发现他偶像笔下此时画的居然不是脑部结构图,而是曲谱。
顿时就不蔫儿了,侯亮亮面露惊讶问:“俞哥,这是你自己写的吗?”
笔尖一点,写下最后一个音符,俞锐直起身,曲谱反手转过去,抬眼看着他问:“能看懂吗?”
“看不懂,我五音不全,不会唱歌,”侯亮亮摇头,跟着又“嘿嘿”笑两声,“不过字儿我还是认识的,看懂歌词肯定没问题。”
好像生怕俞锐反悔,他说着就赶紧拿起谱子,还背过身走两步,满脸认真地开始看。
“穿越星辰万里——”
小猴子半句都还没念完,俞锐起身一把夺回来,随后迅速拉开抽屉,径直放进去还转动钥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谱子给锁了起来。
眼珠子滴溜转两圈,侯亮亮懂了。
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胆儿也肥了,侯亮亮手扶桌沿靠近,小声问:“俞哥,这是你写给顾大神的情歌吗?”
俞锐坐回椅子上,抬眸看他,平静反问:“这是你该八卦的事么?”
来自偶像的灵魂拷问,再借十个胆,小猴子也不敢再多问,于是嘴一撇,侯亮亮悻悻要走。
可还没迈出两步,俞锐又把人给叫住。
侯亮亮站在原地,狐疑转身。
捏着喉结,俞锐清了清嗓子,而后问:“你知道哪儿能定到不用鸡蛋作原料的生日蛋糕吗?”
侯亮亮一愣,立马点头又走回去:“知道知道,以前医大西苑那边有一家,不过现在搬到新城区的商业街了。”
他说着便抽出胸口袋的签字笔,咬牙叼住笔帽,趴在桌上,唰唰在A4纸上写下一串数字给俞锐。
俞锐盯着那串电话号码,偏头看他,认真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他们家真的可以不用鸡蛋做材料吗?”
“可以的俞哥,他们家老板就是鸡蛋过敏,跟顾大神一样。”侯亮亮盖上笔帽说。
俞锐脸上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侯亮亮指了指门外。
“等会儿,”俞锐看着他,食指轻点在自己嘴角,眼神带着些许警告,“不许乱说话。”
侯亮亮挺直腰杆,立马比了个禁言的手势,还点头倒着走,连续“嗯嗯”了好几声。
临近年底,医院工作愈发的忙碌,科里院里大会小会不断,学术交流和各种论坛汇报也多。
加上冬季脑卒中患者骤增,COT103项目的年底总结也赶上这段时间,顾翌安忙得脚不沾地,每天都得过了零点以后才能睡,早上六点不到又得起。
忙碌之余,科里上上下下兴致倒是不错。
转入年末最后几天,圣诞又连着元旦,节日氛围越来越浓厚,城市到处都在张灯结彩,就连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都挂起了红色大灯笼。
病区小护士也跟着凑热闹,挨个病房贴了窗花,还在门口挂了福字吊饰,就连护士站柜台前面都立着一颗半人高的圣诞树。
圣诞节前是平安夜,也是顾翌安的生日。
早上六点,顾翌安照常准点起床,身旁的俞锐却没醒,胳膊罩着半张脸,趴在枕头上睡得正舒服。
顾翌安凑近,亲了亲他耳朵,想叫他但没舍得。
掀开被子下床,顾翌安从柜子里拿了衬衫和长裤,就站在床边换衣服。
衬衣纽扣自下而上依次扣好,衣服布料发出一点细细摩擦的动静,加上还有床头微弱的光亮落在头顶,俞锐渐渐苏醒。
他微微睁眼,惺忪着问:“几点了?”
细长指节缠绕在袖口,顾翌安扣着左右最后两颗纽扣,轻声回他:“六点,吵醒你了吗?”
“没有。”俞锐嗓音带着明显慵懒的哑意,他看眼窗外,窗帘拉着,缝隙间一片黑暗。
转头回来,他望着顾翌安,抻了抻胳膊说:“我今天就不去医院了,医大那边上午九点有一场脑胶质瘤的学术大会,估计得开一天。”
顾翌安打着领带,低应一声“嗯”。
穿戴完毕,他轻俯下身,吻在俞锐的唇上,缱绻而温柔。
半晌后松开,俞锐微眯着眼睛,舌尖还在细细回味。
顾翌安轻抵他额头说:“那你再睡会儿,早餐我做好给你放桌上,起来要是凉了,你记得热一下再吃。”
忙是真的忙,开会也是真的开会。
只不过会开一半,俞锐拎上外套借口有事,直接翘掉下午最后一场无关紧要的茶歇小组讨论。
随后独自从医大礼堂出来,立在门口台阶上,吹着瑟瑟寒风,俞锐掏出手机,给流年酒吧的老板纪寻打了个电话。
顾翌安早上查房加会诊,又去了趟肿瘤科接待上级视察,中途又被叫去急诊,接手了一名雪天车祸送来的重度脑外伤患者。
马不停蹄忙完,下午又是两台排期手术,一台额叶后胶质瘤切除,一台小脑血管母细胞瘤切除。
等他彻底结束,洗完澡换上衣服,再次迈出手术中心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擦黑了。
手机上好些未接电话。
科里的微信群也热闹,震动声响个不停,顾翌安点开静音,顺便看了眼聊天内容。
信息刷得很快,一条条地不停往上蹦,蹦跶最欢的钱浩正在喊要不要出去聚餐,说是中心商业区那边有平安夜活动,大家正好可以一起过个圣诞节。
长指悬在半空,顾翌安愣了一下。
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脑子里挤满大大小小的汇报资料,检查报告,以及各种手术方案。
哪怕来回好几次从护士站经过,他竟都没反应过来今天是他生日。
手心震动,就在顾翌安愣神的当口,俞锐打来电话。
嘴角轻扬,顾翌安按下接通,那头叫了声“翌哥”,随后就问:“下班了吗?”
“嗯,”顾翌安迈着大步往回走,“现在回趟办公室,拿上外套就能下班。”
“那时间正好,我帮你叫车了,五分钟后到侧门,等会儿司机会打你电话。”俞锐在电话里跟他说。
顾翌安挑了下眉。
说话间他已经开门走进办公室,单手脱下白大褂,又取下衣帽钩上的毛呢大衣。
手机别在肩上,顾翌安穿上外套,边整理衣袖,边明知故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想起帮我叫车了?”
电话那头寒风呼呼地吹着,听就知道在室外,俞锐脸都冻木了,吸了吸鼻子,笑着跟他说:“这你不管,反正来了你就知道了。”
走出医院大楼,天上开始下雪。
赶上过节,又遇上晚高峰,出租车堵在路上两步一挪,三步一停,爬得比蚂蚁还慢。
顾翌安坐在后排,视线正对窗外深黑静谧的夜色。
漫天雪花簌簌飘落,路边亮着昏黄的街灯,挂在树梢的大红灯笼被风吹的摇晃,高楼霓虹闪动,微弱的光线泛着刺骨的寒意。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俞锐等了多久。
车堵在旧城区入口近半小时,他已经无数次抬起手腕看时间,又无数次转头望向窗外。
司机透过后视镜瞧他,知道他心急,还开他玩笑说:“赶着约会呢吧?这大冷天儿的,姑娘该等着急了。”
顾翌安轻笑一声,没接话。
“我看这不一定得堵到什么时候,你呀,最好打个电话,别到时候姑娘一生气,自个儿先走了。”司机好心建议道。
顾翌安笑笑说:“不会,他不会走的。”
“不走也得闹点儿脾气,”车流移动,司机往前开,“这女孩儿可都不好哄,像我跟我老婆约会,迟到五分钟,道歉仨小时没跑。”
顾翌安没再接话,司机开了闸就没停下来,后半程絮絮叨叨了一路。
车进大学城,沿着东门街一直往音乐学院方向走,最后来到大学城腹地的商业区。
红绿灯路口,车停了。
百米之遥的距离,俞锐站在街头一盏显眼的路灯下,连帽卫衣牛仔裤,外套羽绒服,双手揣进裤兜,伸着脖子,眼睛不时地四处张望。
天寒地冻,路边车水马龙,人来来往,可他脸上没有一丝不耐,只是等得有些无聊,于是脚踩着满地冰碴,来回不停地走来走去。
也许今天日子过于特殊。
又或是这样的画面过于熟悉,一如很多年前,等在宿舍楼下,等在图书馆门口,等在实验室外面,满脸青涩稚嫩的少年。
顾翌安心底涌起一阵酸涩。
而这阵酸涩,很快又被无止无尽的怀念,感动,满足,庆幸,以及无数纷繁复杂的情绪前仆后继地填满。
绿灯亮起,车开过去,停在路边,十米不到的距离。
像是心有灵犀,俞锐很快抬头望过来,看清车牌后,他遥遥举起胳膊,清亮地喊了声:“翌哥,这里。”
顾翌安喉咙一哽。
本已经推开门,长腿跨出却又顿住,顾翌安转回头,透过后视镜看向前排司机,扬起嘴角说:“无论等多久,他都不会走。”
他说完便下车,迈着大步往前走。
雪花纷扬,寒风凛冽,可他胸口却热得发烫,像是一秒都等不及,脚步加快,很快来到身前。
在俞锐还没来得及出声之前,长臂展开,顾翌安单手揽住他肩膀,径直将人拥进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陪翌哥过个生日~
ps:另外很早以前提到的同名主题曲,明天也会讲,但大家不要有太多期待,我真不擅长这个,捂脸.jpg
第96章 重回
夜色漆黑,只间或几米一盏昏黄的路灯亮着,柳絮大小的雪花铺满夜空,漫天飞舞,而又簌簌落下。
俞锐就这么怔忪着,被顾翌安抱在怀里许久。
他们站在路边,远处有辆车迎面过来,开着远光灯,明亮的光线刺得俞锐眯起眼睛。
再度睁眼,俞锐回过神,但一时没敢动,下巴抵在顾翌安肩膀上,轻声叫了句‘翌哥’,然后问:“这是怎么了呀?”
他说话声音放得很轻,还含着点笑意。
“没什么,就突然想抱会儿。”顾翌安用脸颊磨蹭他的耳朵,手臂随之更加收紧了些。
俞锐笑出声说:“行,你想抱多久都行。”
他俩就在路灯下站着,周围或明或暗,来往总有路过的行人时不时地往这儿瞟一眼。
雪越下越大。
时间过去不知道多久,直到周围探寻的目光越发频繁,顾翌安轻蹙眉心,这才把怀里的人给松开。
视线往下,看到俞锐敞开的衣襟,顾翌安顺手就把他羽绒服的拉链给拉上。
从读书那会儿到现在,大冬天的,俞锐穿衣服还是习惯敞着穿,无论是穿毛呢大衣还是穿羽绒服,从不拉拉链,也不扣扣子。
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习惯,过去这么多年了,到现在也没变过。
“冷不冷?”顾翌安问他。
“不冷,”俞锐说,“被你抱了这么久,背上都出汗了。”
顾翌安轻声笑笑,握着他两只手,拢在掌心,感觉有点凉,嘴唇贴近又很轻地呼了口热气。
这样温柔的顾翌安,实在很难不让俞锐沉迷其中,他心里发软,抿唇又叫了声“翌哥”。
“嗯?”
“你信我吗?”俞锐莫名问出一句。
眉梢轻挑,顾翌安没说话,只是抬眼看着他。
视线相对,俞锐认真又道:“我想让你闭上眼睛,跟我去一个地方。”
也许是角度问题,细细雪花被街灯映照出点点白光,正好落进他看向顾翌安的眼睛里,明亮的像是含着几颗星星在闪动。
顾翌安看着有些失神。
直到路过的车流带起一阵急促的冷风,顾翌安蓦然回神。
眼尾漾开浅浅一点弧度,他向俞锐摊开手,同时闭上眼睛,干脆简洁地应了声“好”。
人的五感之中,眼睛是最常用的感知器官,视觉上的缺失,往往会导致其余感官的感知能力被无限放大。
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耳边是刺骨寒风一阵阵地吹过,细细雪花落下,停在发梢,也挂在眼睫,渐渐润湿一片。
空气冰凉,积雪融化以后,地面也是湿漉漉的。
很冷的冬夜,脸颊都被吹冻僵了,手心却温热熨帖,沿着皮肤毛孔渗透进血液,再通过四肢百骸,最终暖进心底。
路上,顾翌安始终不曾睁眼。
他静静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任由俞锐带着他穿过一段泥泞的旧街,听着周围吵闹的人声,还有沿途店铺轮番播放的各种圣诞乐曲。
尽管看不见,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光线忽明忽暗的变化。
没过多久,像是走进一条小巷,鼎沸的人声如潮水般渐渐褪去,耳边只余下轻浅窸窣的脚步声,以及风吹树梢响起的沙沙声。
脚步微顿再转身,耳边落下开门发出的“吱呀”一声轻响。
走进室内,没过几秒钟,门在身后再度阖上,所有喧嚷和严寒同一时间屏退左右,连细微的风动也戛然而止。
“到了翌哥。”俞锐凑近他耳朵说。
顾翌安低应一声,问:“那现在可以睁眼了吗?”
俞锐没答,抽出手说:“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俩人牵着走了一路,如此乍然松开,手心里的薄汗瞬间被微凉的空气包裹稀释。
顾翌安仍是闭着眼睛。
脚步声渐远,除此以外,周围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忽地,有人远远地搓出一个响指,笑着跟他说:“别闭着了,睁眼看看这是哪儿。”
说话的声音很熟悉,但并不是俞锐。
顾翌安微微一怔,缓慢睁眼。
有些意外,但也并不算特别意外,看到纪寻后,顾翌安抬起手,主动跟对方打了声招呼。
这地方是流年,开在大学城一条小巷深处的清吧。
读书那会儿,顾翌安基本不喝酒,但也被陈放拉来过几次。
十多年过去,顾翌安此时身处其中,扫眼一看,发现店里的装修风格倒是没变,海报挂画都没换,连墙面也还是以前那种凹凸斑驳的老红砖。
有酒吧歌手驻唱,平时流年就很热闹,几乎每天都爆满,遇上节假日就更不用说了,人多到有时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可看来看去,里外今天连个人影都没有,实在有些不正常。
店里没开灯,只铁艺吧台上方亮着昏黄的一盏,纪寻从身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又从吧台下方拿了两只高脚杯过来。
“今天是不营业吗?怎么一个客人也没有?”顾翌安问他。
走近后,酒和酒杯一起放置在顾翌安身旁一张木质圆形台桌上,纪寻笑了声说:“哪儿没有?你不是吗?”
顾翌安挑眉看他。
“翌哥——”背后落下俞锐清脆响亮的一声。
顾翌安转过身。
后厨的布艺门帘被人掀起又落下,还在轻微地晃动,俞锐站在门口,手上捧着一只蛋糕,远远地看着他。
“生日快乐大寿星,这里就留给你们了。”纪寻站在身后,拍了拍顾翌安的肩膀,说完便往大门方向走。
离开前,他顺手关掉吧台上方的射灯,转而按下开关,点亮挂在门口圣诞树,还有缀在窗户上只做装饰用的雪花灯。
门一开一阖。
悄然无声,连空气都静默了。
俞锐将一只手伸进裤兜,摸出打火机,拇指滑动,‘啪嗒’一声,点燃蛋糕上插着的唯一一根蜡烛,然后捧着蛋糕走过来。
蛋糕上微弱的一缕烛光,左右晃动着,自下而上,照亮俞锐的下巴,鼻尖,还有眼底长睫覆落的两扇阴影。
顾翌安一直看着他,视线片刻不离。
驻足在身前,含着笑意也带着郑重,俞锐看着他眼睛说:“生日快乐,翌哥。”
雪花灯只做装饰,蜡烛只能照亮蛋糕小小的一圈。
周围是大片的黑,以及点点明亮的黄,以至于眼前所有的一切在晦暗不明中都显得虚幻,显得不真实。
像是为了确认一般,顾翌安缓慢抬手,掌心贴近俞锐的侧脸,拇指轻柔地滑过俞锐的下巴,嘴唇,鼻尖,再到眉宇。
温热的触感让顾翌安眼神渐渐柔软。
他垂眸注视着俞锐的脸,指腹抚过一遍遍,想说的话很多,可千言万语,挑来拣去,最后竟都汇不成一句。
于是他闭了闭眼,吻在俞锐的眉心处,微哑着嗓音说:“不够”
额头相抵,视线相对,顾翌安很轻地摇头,深深看进俞锐的眼睛说:“一句不够,你还欠我十句生日快乐,每一年的生日快乐。”
俞锐心里倏然一酸,喉咙也瞬间哽住了。
他抿紧嘴唇,半晌才松开,贴近顾翌安耳朵说:“25岁的翌哥生日快乐,26岁的翌哥生日快乐,27岁的翌哥生日快乐”
一声又一声,一句接着一句。
嗓音越来越抖,鼻音也越来越重,俞锐从顾翌安25岁的生日快乐,一直念到他34岁的生日快乐,却又堪堪顿住。
黑暗中,俞锐眼尾渐渐湿润,他看着顾翌安,眼底一片墨色,眸光中却像是含着雪花灯倒映出来的点点暖黄色光斑。
“以后都不会欠了,”沉吟一声,俞锐接着又说,“三十五岁,生日快乐翌哥”
静默无声,烛光摇晃着。
对视的眼里含着无尽绵延的情意,顾翌安轻声应下,只回给俞锐一个字:“好。”
缓过鼻尖酸涩那股劲儿,俞锐笑着提醒他说:“翌哥,你要再不许愿,这蜡烛可就得燃尽了。”
顾翌安轻声笑笑,于是阖眼默念道:“希望小鱼儿平安健康,洒脱自在。”
说完还未及俞锐反应,顾翌安睁开眼睛,轻呼一口气,瞬间吹灭蜡烛最后一点微光。
“这样可以了吗?”顾翌安问。
眼看蜡烛熄灭,俞锐有些无奈:“好不容易有一次许愿的机会,就这样被浪费掉了。”
“不浪费,怎么会浪费,”顾翌安取下蜡烛,瞥他一眼说,“这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日愿望。”
鸡蛋过敏的原因,以前每年顾翌安生日,买来的蛋糕只能算是个道具,许完愿吹完蜡烛,剩下的只能靠俞锐一个人解决。
这次得亏是有侯亮亮,俞锐总算是订到顾翌安能吃的生日蛋糕。
他拿着塑料刀具,切下一小块蛋糕放在餐盘里,又开了红酒倒上,接着把顾翌安按在单人沙发椅上。
接下来便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以前每年顾翌安生日必有的保留节目。
顾翌安也没动,惬意地靠在椅子上问:“今年准备唱什么歌?”
“你猜?”俞锐手撑在他两边,俯身和顾翌安对视两秒,而后勾起嘴角,转身迈向三米不到的四方小舞台。
冷白色追光自头顶落下,俞锐拿起吉他,正对话筒架,接着坐上高脚凳,单腿踩上踏脚的横杆。
指间拨片滑动,舒缓的旋律倾泻而下,俞锐深吸一口气,随后撩起眼皮看向顾翌安。
他贴近话筒,开口唱的却不是歌词,更像是加了配乐的一段自白。
“13年,六月份,你走后不久,老院长做了部分肝脏切除,术后恢复还算不错,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又被老教授管着,太咸太辣的全都不让吃,也不让他喝酒。”
眸光微动,顾翌安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
伴随吉他轻柔舒缓的和弦,俞锐低声笑笑,接着又说:“后来馋到不行,他就跑到隔壁赵爷爷家偷喝小酒,还顺便吃了两块臭豆腐,结果味儿太大,刚进门就被老教授闻到了”
“今年暑假医援去的是内蒙,东子也去了,我们到的第一天,他就非闹着要去骑马,结果跑一半马受惊把他摔下来,直接摔成小腿骨折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去一趟啥事儿没干,还得辛苦苏晏每天照顾他”
“今年九月开学,我从心外轮转回到科里,老师带我上了第一台手术”
“十月,我想想,”俞锐垂眼微顿,笑笑又说,“十月我参加了两次竞赛,拿了特等奖,还收到好几封情书,不过不知道是谁送的”
“十一月很忙,老师现在每台手术都会叫上我,老院长身体也有反复,一直都在医院住着化疗放疗,人也瘦了很多”
从家里,学校,再到医院,俞锐细细说着那一年所有他能记住的大事小事。
也许是音乐烘托了情绪,又或是在讲述的过程中,他自己不知不觉就走回到那一年,走进那段没有顾翌安的回忆。
于是所有那年深埋在心底如藤蔓一般的思念,那些无法言说只在黑暗里释放给自己的情绪,全部死而复生,尽数向他涌来,铺天盖地。
他总是说着说着便仰起头,或是背过身,用尽全力试图逼退眼底不断冒出来的酸涩湿意。
直到平复下来,他才重新转回来。
可还是没忍住,眼里晕染出浅浅的水光,让他视线逐渐虚焦,像是分不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好像真的回到那年一样——
“十二月”
他看向窗外,低声自语:“今天是平安夜翌哥,这是你离开的第一年,也是我不在你身边的第一个生日,外面在下雪,很大的雪,你那里下雪了吗?”
许久沉默,他收回视线,忽然笑了声说:“25岁生日快乐,翌哥”
手中吉他旋律变幻,俞锐闭了闭眼,而后微哑着嗓音唱出第一首歌,也是他录给顾翌安25岁生日的那首歌。
还是熟悉的摇滚乐,还是熟悉的五月天,不同的是,这一次只有吉他伴奏,原本热烈明快的曲风,也变换成轻缓的低吟浅唱。
‘时光遗忘的背面/独坐残破的台阶
天空和我的中间/只剩倾盆的思念’
歌声温柔安静,连空气都像是静止的。
顾翌安隐没在台下的一片黑暗里,连动都不曾动过,像是毫不存在一般
而台上的俞锐,从第一句叙述开始,一脚踏进回忆里,就这样坐在台上,从第一年到第十年,低声诉说着所有过去,然后唱着那年他唱给顾翌安的歌——
第二年,他说苏晏母亲癌症复发,赵东跟到老家把人接到北城,忙前忙后地跟着照顾
第三年,他说他毕业了,老师把他丢进了神外重症组,所以总是在医院里值班,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天黑,好像转瞬之间平安夜就到了
第四年,他说老院长的病总算好得差不多了,最近三次检查,肿瘤都没有再复发,以后只要半年体检一次就可以了
他还说陈放借着进修的名义追到欧洲,总算和师姐修成正果,应该明年就能回来
第五年,他请了年假想去美国,可是老师突发脑梗,他在转机中途接到了陈放电话
第六年,他正式接手重症组和脑瘤组,还说陈放和师姐举行了婚礼,八院和医大所有的校友同学都去了,陈放还硬把捧花塞给他
第七年,他说小豆苗出生,放哥每天都在科里唠叨,还跟他打赌豆苗到底会先叫爸爸还是叫妈妈
第八年,他说苏晏母亲熬了几年,最后还是去了,没过多久赵东家里生意失败,还和苏晏闹上绝交
第九年,他说霍骁回国被张明山叫来八院
第十年,
停在第十年,他在明亮的追光下抬起眼,沾染浓重哽咽和沙哑的嗓音尽显落寞:“第十年”
呼吸起伏,嘴唇抿紧又松开,他闭上眼说:“十年了,一别十年,翌哥你还会回来吗?”
话音和眼泪同时落下,被灯光照得发亮。
顾翌安早已疼到发麻的心尖,再次骤然紧缩,连眼睛都被俞锐眼泪反射过来的光线刺得生疼。
他坐在椅子上,眼也不眨地看着俞锐。
如果说十五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演唱会,是俞锐想要重回顾翌安过去的二十年。
那么今天这场单人演唱会,俞锐则是为了填补顾翌安心里的缺憾,带着顾翌安重回过去这十年,也看尽他十年间漫长的思念和爱恋。
顾翌安读懂了一切,却长久地无法说出一个字。
咬紧下颔倏又松开,顾翌安抓起手边红酒一饮而尽,随后起身迈近,扣住俞锐后颈,俯身径直就吻了下去。
浓烈的酒气在唇舌之间辗转缠绵,满溢的情绪和爱意尽数抵在胸口,彼此贴合而又相互烧灼着,心跳声也剧烈。
情绪太满而无法自控,好像失去全部理智,顾翌安抱着俞锐越来越紧,唇齿间只剩深吻和掠夺。
直到俞锐呼吸急促,直到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顾翌安这才停下。
“翌哥。”俞锐哽着嗓子叫他。
顾翌安低应一声:“嗯。”
“你不需要嫉妒任何人——”
微顿两秒,俞锐牵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接着又说:“因为你一直都在我的生活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和我同在。”
顾翌安心里酸软的厉害。
他看着俞锐,和俞锐额头相抵,呼吸交错,眼底都是红的,眸光深邃,里面含着深沉的无止无尽的爱恋。
沉吟半晌,顾翌安说不出话,只用鼻音回了他一声:“嗯。”
时间纷纷秒秒地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保持同样的姿势,胳膊腿都在发酸,久到所有难以言说的情绪一点一点地被时间和空气渐渐稀释。
俞锐恢复过来,再次叫他:“翌哥。”
“嗯。”顾翌安低低地应,还是站着,微躬着身,一只手揽着俞锐肩膀,一只手贴在后颈,拇指在俞锐耳后轻柔地摩挲。
“你打算抱多久啊?”俞锐笑着问。
“很久。”顾翌安回他说。
“你今年生日的歌还没唱呢。”吉他卡在俩人中间,俞锐伸手拨弄琴弦,发出两声轻响,“不想听听看吗?这首歌可是我自己写的。”
顾翌安一怔,松开后看着他问:“是给我写的吗?”
俞锐点头“嗯”了声,认真回道:“是写给你,也只属于你的歌。”
夜已过半,顾翌安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依旧背靠沙发椅,安静地看向舞台,视线落在俞锐身上,带着无限眷恋。
重新调整好琴弦,指间弹奏出一段温柔舒缓的旋律,俞锐抬眸,再次看向台下,和黑暗中的顾翌安对视。
暖黄的雪花灯,让屋里的一切都隐没在暗黄的朦胧中,眼前画面和无数脑海里的记忆重叠。
俞锐想起,曾经那个实验室夜晚,顾翌安带着他看显微镜下的脑海神经。
也想起曾经某个春日的午后,他仰头看着顾翌安,顾翌安告诉他——我的宇宙尽头就是你。
他轻阖眼眸,在前奏过后,睁开眼,靠近话筒,唱出他亲手写下的第一句歌词——
‘穿越星辰万里/亿万个脑海神经
记忆的触角延续/藏在宇宙的尽头是你
曾在不同的银河世纪
远隔山海/也颠倒黎明
是无数次梦中惊醒
是思念铭心刻骨/悄无声息地降临'
顾翌安不懂旋律,也不懂作词作曲,可当俞锐唱出第一个字,他就全都读懂了。
读懂了俞锐歌词里的回忆,也读懂了那些年沉甸甸的想念,以及他曾经的彷徨和等候。
无需任何语言,他们在歌声中沉默着对视,明明看不真切,可眼里却又只剩彼此,怎么也看不够。
空白的一段旋律过后,俞锐抬起眼,下巴微扬,舞台上方那束冷白色灯光恰好照在俞锐额角那道旧疤上。
顾翌安看着他,在不经意地失神和怔愣当中,听到俞锐唱出最后一句歌词——
‘那时年少/是爱一次坚定不移
一眼万里/是等一人执手不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歌词,我尽力了
ps:其实这个故事最初的构思就来自翌哥那句情话‘我的宇宙尽头就是你’,另外,我会在vb捞一下三月份最初构思这本书时的原版歌词~
第97章 音乐会
圣诞过后紧挨着就是元旦。
卡着年末最后一天,柴羽筹备近半年的小提琴演奏会,终于在北城音乐厅如期举行。
那天是周末,俞锐和顾翌安都在医院值班。
忙碌一整天,所幸到了下午还算太平,没有接到任何急诊的临时呼叫,定好的排期手术也顺利完成。
摘掉口罩,换下洗手服,顾翌安走回办公室,俞锐刚好也从病区查房回来,俩人正好赶上准点下班。
离开前,侯亮亮缩头缩脑钻进俞锐办公室,手上还拿着一张柴羽好几年前发行的独奏专辑,想让俞锐帮忙带去给柴羽签名。
俞锐换好衣服,接到手里问:“你上次怎么不找他要签名?”
“上次不是没来得及嘛。”侯亮亮摸着脑袋咕哝。
俞锐还有些诧异,之后才想起来,除了门诊那回侯亮亮见过本人以外,柴羽手术在东院又是全程保密,侯亮亮自然没机会见到。
侯亮亮干笑两声又说:“柴羽演奏会的门票齁贵,连黄牛票都买不到,我这不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俞哥你走后门嘛。”
俞锐“嗯”了声,顺手将专辑塞进了外衣口袋。
“多谢俞哥,其实不是我要的,是我同学,我发誓我就你一个偶像,你可千万别误会。”侯亮亮神神叨叨还竖着两只手指跟他解释。
俞锐看他一眼,表情很无语。
侯亮亮还以为他不信,噼里啪啦还在说,俞锐理都懒得理,余光瞥到外面,顾翌安绕过护士站正往这边走。
胳膊一抬,手直接捂在猴子嘴上,俞锐觑眼警告道:“再说废话,后门就给你关了。”
侯亮亮立马噤声,连连点头。
年末最后一天,北城市区哪里人都多,音乐厅所在的中央广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紧挨北城的著名景点市政厅大钟楼,每年跨年夜这里都会有无数人守在广场上,等待着零点钟声敲响。
这样的活动最近几年越来越多人参与,基本上从六点开始,人群就一波波地往这边涌,直到凌晨两三点才逐渐散去。
他俩下班那会儿,西院门口的主干道,左右两边都已经堵死了。
无论是去市中心的,还是去旧城区的,清灰的夜色中,红白车灯连成两片,整整半小时都没动过一步。
以这种拥堵情况,开车压根儿都出不去医院。
于是毫不犹豫地,俩人直接选择地铁出行,到地方后还在附近不紧不慢地吃了点东西,之后才走到音乐厅,跟随人群检票入场。
作为屡屡斩获国际大奖的青年小提琴音乐家,柴羽的人气一直很高,尽管沉寂半年,本场音乐会的门票几乎是开售就秒磬。
如侯亮亮所说,很多粉丝就算愿意花上几倍高价去买黄牛票,也未见得能够买到。
古典音乐会和普通的明星演唱会还是不一样的,到场观众穿得也都挺正式。
哪怕是兴奋到不行的粉丝,检票进场后也刻意压低着音量说话,有序找到自己位置上坐好,耐心等待开场。
俞锐手里那两张票的位置在核心VIP区,前排面向舞台最中间的座位,是柴羽特意为他保留的。
但当他和顾翌安入座后,俞锐环顾四周,发现近千人的演奏大厅,座无虚席,唯独只有他身旁那张正对主舞台的椅子是空的。
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很意外,俞锐扯动嘴角笑了声。
“你说,他会来吗?”他用眼神示意顾翌安旁边那张空位。
顾翌安只扫一眼,便说:“会。”
俞锐偏着头看他。
周围坐满了人,顾翌安嘴角含笑,压低声音靠近他说:“有人等,就会有人来。”
对视两秒,俞锐笑着点了点头。
每张座椅上都放了演出单,和一张折叠的单人海报,上面记录着柴羽截止到目前收获过的荣誉,以及他个人的求学经历。
背后坐着两个小女生,大概是柴羽的铁粉,从坐下开始就在窃窃私语,不仅对柴羽的每场演出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柴羽的身高体重,个人喜好也都如数家珍。
俞锐无意偷听,但对方太兴奋了,声音没压住,于是俩人正好听到对方讨论柴羽今晚到底会不会用那把价值近千万的小提琴来演奏。
俞锐和顾翌安一时都有些惊讶。
这个级别的小提琴,一般都是由国际知名的弦乐器协会提供给某些天才艺术家使用,绝非有钱就能买到的。
他俩也不是不懂古典乐,俞锐自己也会小提琴,只是柴羽如今也不过三十三岁,能有这样的成就,多少还是让俩人没想到。
没过多久,演出正式开始,台下灯光渐暗直至完全熄灭,观众席里窸窸窣窣小声对话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全场安静。
随着红色幕布拉开,舞台上落下几束银光,尽数照在穿着高雅,神情肃穆的演奏者身上。
开场曲目是由柴羽和他所在的乐团共同演奏的,随着指挥一个动作,舒缓的弦乐缓缓流淌,四散开来。
眼前的柴羽,和以往任何时候俞锐所看到的柴羽都不一样。
他个子不太高,又瘦小,脸上少年感也足,私下里总是穿着简单的休闲服,像个普通的在校大学生,根本看不出年龄。
完全和此时身穿黑色燕尾服的他浑然不同。
这是俞锐第一次近距离看柴羽演出,很惊艳,甚至一度有些失神。
他始终看着柴羽。
看他站定在舞台正中央,左手握琴,右手执弓,随着旋律变化,完全沉浸在属于他的音乐世界里。
直到整首曲子结束,台下掌声四起,演奏者纷纷起身致意。
作为主角,柴羽握着小提琴,移步走到台前鞠躬感谢,视线直直落在前排最中间的空位上,眼里闪过明显一瞬的失落。
他轻抿唇角,很快又转向俞锐,颔首打了个招呼。
俞锐点点头,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全场演奏会总共分为四个序章,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以柴羽独奏为主,偶有几首钢琴和大提琴穿插的协奏曲。
每首曲子结束,他总会第一时间将目光锁定在前排中间的位置上。
一次又一次地期待,一次接一次地落空。
俞锐到底心有不忍。
演出中途,他拿出手机,关掉闪光灯,拍下一张柴羽现场演奏的照片发给霍骁。
他没说别的,霍骁也没回,直到演出结束也没出现。
散场都快十点了,演出时全程保持安静,结束后兴奋到难以自持的粉丝纷纷挤到后台求签名。
俞锐和顾翌安落在最后,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俩人才过去。
等待的间隙,顾翌安还特意出去买了一束鲜花,此时送到柴羽手上,他语带真诚说:“曲子很好听,演出也很好看。”
柴羽手捧鲜花,笑着回道:“谢谢翌安哥。”
他又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俞锐。
也许是压抑太久,又或是下意识地信赖,柴羽看着他没出声,但眼睛一下就红了,喉咙也瞬间哽住,半晌才喊出一声:“锐哥”
俞锐走上前,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给了他一个拥抱。
足足半分钟的拥抱。
直到柴羽缓过那股劲儿来,很轻地推了下他,俞锐把人松开,这才问了一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嘴角不自觉往下压,又强装无事地扬起来,柴羽努力挤出点笑容说:“梅姐说英国皇家交响乐团发来首席邀请,希望我能加入。”
来自世界顶级交响乐团之一的首席邀请,那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可俞锐并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任何激动或者喜悦的情绪,反而很明显,柴羽眉眼间只有深深的失落和难过。
心里多少有些不忍,俞锐再次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不出该如何安慰,他叹息一声,看着柴羽说:“有机会出去走走也挺好的,如果累了就回来。”
柴羽抿紧双唇又松开,应了声:“嗯。”
他俩也没呆多久,就陪柴羽聊了两句,小助理跑过来说梅姐有事找,俞锐和顾翌安于是打声招呼便走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柴羽重新返回后台的时候,其他人早就走光了,只剩下和他关系还不错的一位同事,也是乐团的大提琴手。
那人收好琴盒,扛到肩上,抬头正好看到柴羽,还有些疑惑柴羽怎么又回来了。
柴羽笑笑说:“还有点东西没拿。”
对方也没作他想,走到门口,又拧过头来问:“诶,今天不是还有一首曲子吗?怎么临时又取消了?”
柴羽站在化妆镜前,顿时一愣。
好半天没出声,那人也没再追问,又冲他扬了扬胳膊,打完招呼便转身走了。
门一开一阖,带起一阵刺骨冷风,窜进来绕着柴羽打转,薄薄的西装不抗冻,柴羽打了个冷战,脑子也越发清醒。
清醒地意识到,他要等的人,应该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后台出去,柴羽拎着小提琴,再次走进演出大厅,独自坐到那张始终空置的位子上。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琴,指腹从琴弦滑过。
这是他今晚演奏用的琴,不是价值不菲的那一把。
而是霍骁追着他去国外,看同学老是取笑他连一把像样的小提琴也没有的时候,偷偷跑去打/黑/工一点点攒钱买给他的那把。
他用了很多年,也宝贝了很多年,甚至鼓起勇气,想用这把琴拉一首曲子给霍骁。
可没来,霍骁还是没来
鼻间酸涩难忍,柴羽抬眼看向空落落的舞台。
四下无人,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时间都像是静止了。
空旷和失落同时将他包围,蓦地,柴羽再也无法抑制,仰起头,睫毛颤抖,眼尾晕染出一片水迹。
这场他策划近一年的音乐会,以‘告白之夜’命名,最后一首隐藏曲目也叫‘告白之夜’。
但这首曲目,只在寄送给霍骁的歌单里有。
他相信霍骁看得到,也看得懂。
可是直到演出结束,这张椅子依旧不曾有人出现认领它。
情绪太满,柴羽抽泣着呢喃自语,嗓音带着明显哽咽:“不是取消了,是他没来,是我想让他听到的人,没来”
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两侧滑落。
与此同时,观众席后排大门被推开,发出清脆的“吱吖”声响。
眸光骤然一亮,柴羽迅速转过头。
然而,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他心底最后的那一丝期待,也犹如虚幻的肥皂泡,‘砰’一下破灭了。
清洁大叔拎着拖把站在门口,还很纳闷儿说,这外面大门都关了,怎么里面大厅还有人在。
他看柴羽年龄不太大,穿得也规规矩矩,走之前还好心叮嘱他赶紧离开,不然等过会儿里外一上锁,到时候想出都出不去。
柴羽只低低地应了声,眼神仍旧落在空荡荡的后门口,随后自嘲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拎着琴准备离开。
他走到侧门口,手刚搭上门把。
“等一下——”
后门再次被人推开,熟悉的声音让他身体猛然僵住。
像是怕期待再次落空,柴羽没转身,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脚步声很清晰也很沉重,沿着阶梯一路往下,很快靠近,停在他身后。
大概是因为跑得太快,柴羽明显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喘息,甚至能够想象对方胸口随着呼吸的动作剧烈起伏。
半晌沉默,身后的人低声开口:“…迟到了,还有机会听到那首曲子吗?”
双手垂落又攥紧,柴羽转过身。
泪眼朦胧中,霍骁缓步上前,抬起手,指腹轻柔地擦过他的眼尾,而后猛地扣住柴羽肩膀,将人紧紧搂入怀中。
许久没人说话,耳边只剩剧烈起伏的呼吸,柴羽埋着头,眼泪把霍骁的衬衫领口浸湿一大片。
他动动嘴唇,带着明显哽咽和鼻音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霍骁心底像是被无数根刺扎着,瞬间被扎得生疼。
他侧过头,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底一片猩红。
嗓音染上浓重的哑意,他亲了亲柴羽的额头说:“遇上下雪,航班晚点了…”
“那你还会走吗?”柴羽深吸一口气,推开他,带着紧张也带着不安,再次追问,“你还会走吗,霍骁?”
霍骁认真地看着他,摇头说:“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
大厅灯光熄灭,他们站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霍骁抬起手,指尖撩动着柴羽的额发。
“以后你想让我做你的影子,我就做你的影子,你想让我做你的腿,我就是你的腿…”
“对不起”他贴近柴羽的耳朵,颤抖着嗓音,“我爱你”
原本想说的话很多,可哪怕千言无语也诉不尽过去种种,唯一剩下的,好像只有这六个字。
他知道柴羽想说什么,但他不能让柴羽先开口。
他走了很远,也走了很久,想跨过心底的那座山。
可后来他才发现,山海可以共存,爱恨也并不冲突,所以这座山,他其实可以不用跨过去。
他可以永远仰望,也可以永远守候。
于是,他再次抱着怀里的人,一声接着一句,一句连着一声。
每声对不起都像是对过去的诀别,而每句我爱你都带着从一而终的郑重。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霍骁柴羽的故事,其实很波折也很复杂,在这篇文里,只能交待到这里了,目前没有写番外的打算,也许可能以后会另外开文,写个短篇~
感恩~
第98章 跨年
音乐厅出来,中央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大家全都围着市政厅,等候新年敲钟时刻的到来。
广场喷泉迸发的水柱随着音乐声,高低起伏,快慢有节地画着弧形,朦胧的水雾映照着周围闪动的霓虹。
耳边都是鼎沸的人声,再看眼前面数不清的后脑勺,俞锐实在有些头疼,于是问:“翌哥,我们也要在这里跨年吗?”
顾翌安偏爱安静,向来不喜欢如此吵闹的环境,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想在这里跨年吗?”
“不太想,”俞锐转头跟他说,“我们要不还是回家吧?”
临近午夜,北城再次下起大雪。
人潮都在往市中心去,出租车逆流回到旧城区,路上倒是畅通无阻,原本四十分钟的车程还缩短了一半。
到底是新年,杏林苑也比平时要热闹,以往这个点儿,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顶多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灯。
今晚楼上楼下依旧灯火通明,串门走亲戚的也不少,院儿里还有许多小孩儿趁着下雪跑出来打雪仗。
进入单元楼,借着头顶明亮的光线,顾翌安发现俞锐脖子上戴的围巾落车里了,于是又转回去找。
所幸没走远,顾翌安出去时车还停在原地,司机下了车,缩着脖子站在路边给人打电话,还没来得及走。
顾翌安拿着围巾回去,走上六楼,见俞锐等在门口。
迈过最后两级台阶,顾翌安站在他背后,问他:“怎么也不进去等?”
俞锐正对门站着,低着头,人也没动,像是没听到一样。
顾翌安拍他的肩膀,又叫了他一声。
身子一僵,俞锐反应半秒,猛然转过头,墙面壁灯打在他脸上,清晰照亮他额头薄薄的一层汗。
“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顾翌安皱了皱眉,掌心贴过去,试了试温度,发现没什么问题,又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俞锐卸力般放松地沉下肩,“刚走了会儿神,被你吓到了。”
看他的确没什么事,表情也是松弛的,顾翌安无奈失笑道:“我是得有多可怕,能把你吓成这样。”
外衣口袋里,电话铃声突兀响起,顾伯琛打来的。
顾翌安开门进屋,掏出手机接起来,叫了声“爸”。
俞锐跟在背后进门,换上拖鞋,按下消毒液洗手,也没出声,径直去了卧室。
美国那边正值圣诞假期,秦薇和顾伯琛也难得闲下来。
父母都是事业型的,哪怕平时过年过节聚到一起,家里氛围也相对沉闷严肃,大多时候都在聊工作。
但顾翌安回国半年了,秦薇太久没见到儿子,多少有些挂念,最近时不时地就会打电话过来,有时还会直接打视频。
那头顾伯琛没说两句,秦薇很快接过去,又在追问顾翌安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长指微蜷,指尖轻点在台面上,顾翌安说:“可能得过完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最近工作比较忙,春节应该就不回了。”
他就站在岛台边上接电话,时不时地应两句,目光却落在俞锐身上,看他拿上衣服从卧室出来,脚步都没停又去了卫生间。
关上门,打开花洒,俞锐站在洗漱台前发愣。
刚经过客厅的时候,顾翌安说的话,他听到了。
不算意外,况且顾翌安说的也是事实。
过完年,COT103受试者将会结束最关键的第四期放化疗,这款疫苗在国内脑瘤患者身上的应用效果到底如何,届时将会有明显的验证。
顾翌安是项目大PI,必然分身乏术,的确是抽不出时间。
但俞锐心里也很清楚,顾伯琛和秦薇定居在美国,顾翌安始终还是要回去的。
这是他逃避不了的问题,也是他解决不了的矛盾。
如当年一样。
卫生间里的水声持续不断,‘哗哗’地响着,俞锐双手撑在白瓷台面上,攥得很紧也很用力。
眼前水雾弥漫,耳边似乎也响起了悠长而持久的嗡鸣声,他被热汽蒸得浑身发烫。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那么地不真切,可他偏又很清醒,清醒地意识到,他并非无所不能。
呼吸沉缓,胸口起伏,他盯着墙面镜里模糊不清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随后扯动嘴角笑了声,笑里带着深深地嘲讽。
客厅里,顾翌安挂断电话,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洗澡洗了近四十分钟,顾翌安放下手机,走到门口刚要敲门,俞锐正好出来。
迎面撞上,俞锐表情都空白了一瞬。
见他发梢都还缀着水珠,顾翌安取出一张毛巾,帮他擦着头发,问他:“怎么今晚洗这么久?”
俞锐站着没动,任由顾翌安折腾,还笑了声:“太困了,差点站着睡着,没注意时间。”
“那今晚还要等跨年吗?”顾翌安将毛巾挂回去,又拿了吹风机给他吹。
俞锐看眼墙上的时间,说:“等吧,左右也就还剩一小时。”
北城的跨年夜,不止中央广场市政厅会敲钟,医大双子塔楼也会在零点准时亮起景观灯。
大学那会儿,他俩每年都会守在家里,聊聊天,看部电影,或是各自忙碌,守着零点将近,他们才一起去到露台,等候塔楼亮灯的那一刻,互道一声新年快乐。
以往这个点儿,学校早就安静了。
但今天显然不一样,现代大学生尤其注重仪式感,那些没能挤进中央广场的,这时候全都围到了杏林路,就等着图书馆零点的亮灯仪式。
雪一直没停,还越下越大。
这么冷的天,杏林路两排连主路中间密密麻麻全部站满了人,不止医大的,周边其他几所大学的也都赶过来凑热闹。
手机铃声也不断,逢年过节,信息问候总是不会少。
私人消息,群消息,一条条地往上蹦,俞锐打字的过程中,震动就没停过。
大部分消息俞锐基本也不回,只是习惯性地会在群里丢几个红包,意思一下。
但侯亮亮实在太吵了,他不回,那头就不停给他发消息,还扔出一堆表情包连环轰炸。
俞锐盘腿坐在飘窗上,拇指往上划拉半天才看到一句有用的,还是问他柴羽签名的事。
俞锐就回了两个字,签了。
那头唰唰唰又发来一堆表情,又是比心拥抱,又是爱你转圈圈,全是中二少年常用的表情图。
俞锐拧着眉毛看半天,界面还没退出去,顾翌安洗完澡过来,不经意瞥到他手机,随即一挑眉:“发射爱心是什么意思?”
“嗯?”俞锐仰头看他,又低头看眼手机,“哦,猴子之前让我帮他找柴羽要了份签名。”
顾翌安拿上垫子,坐到他对面:“所以你刚找柴羽要签名,是帮侯亮亮要的?”
俞锐“嗯”了声,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还在低头看手机。
手心还在震,侯亮亮持续刷屏,俞锐眼都花了,实在嫌烦,点进右上角,直接给他微信设置了屏蔽。
“我还以为是你自己要的,”顾翌安瞥一眼,看到屏幕上还是侯亮亮,淡淡又说,“没想到是帮小男生要的。”
指尖动作一顿,俞锐抬起头。
眼睛轻缓地眨了两下,嘴角也勾起来,俞锐问:“不是吧翌哥,你认真的?”
避而不答,顾翌安轻抬下巴,指了指他手里的手机:“小男生微信回完了?”
拇指一按,手机锁屏放到一边,俞锐坐直了说:“不回了,别说小男生的微信不回,谁的微信我都不回。”
顾翌安曲腿背靠墙面,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客厅没开灯,只玄关亮着昏黄的一盏,窗外是很深的夜色,隐约还能倒映出俩人的影子。
俞锐撑着膝盖凑近,头微仰着:“真吃醋啊?”
细密的长睫之下,眸光瞬间敛缩,顾翌安抬起一只手直接扣住俞锐后颈,另只手捏着他的下巴。
陡然把人拉近,顾翌安压着嗓音说:“小男生叫你偶像,说想你了,还发那么多的爱心,你还帮小男生要签名,你说我该不该吃醋?”
他俩这样的姿势,俞锐动都动不了,顾翌安卡着他脖子,又捏着他下巴,动作和眼神都透着强势,也带着压迫。
但俞锐只是望着他,还眯起眼睛笑。
近距离的对视,连呼吸的热气都能喷洒到对方脸上,俞锐喉结滑动,低声叫他:“翌哥——”
“嗯?”尾音上扬,顾翌安渐渐松开手。
俞锐眨了下眼睛:“你是不是就喜欢小男生?”
顾翌安挑起眉梢。
带着明显的笑意,俞锐轻声又问:“你是不是就喜欢年轻的,所以才这么介意啊?”
眼尾和嘴角逐渐挂上浅浅柔软的弧度,顾翌安垂眼看他:“你是小男生吗?”
“那肯定不是,”俞锐抻腿坐回去,“我要算,也得算老男生了。”
“嗯,”顾翌安点头,淡淡道,“那我喜欢老男生。”
俞锐也点头,还“嗯”了声说:“你就喜欢我这样的老男生,我知道。”
顾翌安没应,但笑了。
可转念一想,俞锐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时候的我,以前年轻的,还是现在的?”
顾翌安注视他半晌,随后倾身往前,指尖滑过俞锐的嘴唇,鼻梁,再到眉宇,最后落到俞锐额角的旧疤上。
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处旧疤,爱不释手似的。
从十七岁到三十二岁,他喜欢俞锐年轻时候的热烈跟张扬,也喜欢俞锐成熟以后的坚守和纯粹。
每一个阶段顾翌安都喜欢。
每一份喜欢都是满的。
“不止以前,也不止现在,”视线下移,顾翌安看进他的眼睛说,“任何时候的你,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喜欢。”
俞锐一时没出声,连呼吸都下意识变轻变缓了。
无论是顾翌安说话的语气,还是顾翌安看他的眼神,全都带着满满的爱意,实在太温柔,很难不让人心动。
不足十公分的距离,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俞锐甚至能从顾翌安的眼睛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没喝酒,但顾翌安的这句话,着实让他上头,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口灌下半斤白酒,整个人都是飘的。
就在他俩沉默对视,在俞锐怔忡的几秒钟里,外面突然爆发出嘈杂尖锐的欢呼声,医大图书馆塔楼准时点亮五彩景观灯。
时间指向零点零分。
不约而同地转头,视线越过朦胧的夜色,双双落入远处,而又同时转回来,相视一笑。
“新年快乐,翌哥。”俞锐率先开口。
顾翌安轻声笑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抓住俞锐的手,掌心向上摊开,将钥匙放在他手上,然后才说:“新年快乐。”
俞锐一愣,拿着钥匙起身,走到玄关,对着光线仔细看了两眼,有些惊讶:“这是家里以前的钥匙?”
顾翌安走过来,低应一声:“嗯。”
俞锐转头,抿唇盯着他,眉头蹙起又松开,眼神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不喜欢吗?”顾翌安轻声问道。
他看着俞锐,掌心贴上俞锐的侧颈,指间来回轻捻着俞锐的耳朵,接着又说:“很久以前就想跟你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俞锐嘴巴动了动,喉咙瞬间哽住。
钥匙也收进手心,像是感受不到疼一样,越攥越紧。
“难怪我找林哥那么多次跟他说想买下这套房子,他却始终都不肯——”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可话说一半又堪堪顿住。
“你是什么时候买下来的?”俞锐抬眼问他。
指间动作忽停,顾翌安默然两秒:“你二十二岁生日”
那是他们当年闹分手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
俞锐再度沉默。
顾翌安就怕他难受,本来都不想说的。
轻叹一声,他揽住俞锐肩膀,搂进怀里,又偏头亲了亲俞锐的耳朵说:“没有时光机,生日礼物肯定是送不回去了,就当是新年礼物吧。”
俞锐抿唇不语,心尖像是被人掐得生疼。
直到压下眼底那点湿意,翻腾的情绪也逐渐消化,他才放松下来,若无其事地玩笑说:“那你岂不是很亏,我什么都没准备。”
“不亏,”顾翌安抱着他,下巴轻蹭着他的额头,“你送我的那首歌就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说完,他忍不住又问:“对了,还没问你,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顾翌安不说,俞锐自己都忘了这茬。
“没有名字,我好像忘取了,”他推开顾翌安,看着顾翌安眼睛说,“要不翌哥你来取吧?”
顾翌安眸光一亮:“可以吗?”
那首歌他实在是喜欢,最近每天都在让俞锐唱给他听。
还有那张俞锐交给他的曲谱手稿,顾翌安特意买了相框裱起来,挂到书房,时不时就得绕进去看上好几遍。
“怎么不可以,本来就是写给你的。”俞锐笑着回他。
顾翌安想了想,扣着俞锐的手,长指嵌进指缝,他说:“我喜欢最后一句歌词,就叫执手,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接着就该讲破镜了~
第99章 春节
转进二月没两周就该过年了。
每到年底,医院总是最忙的,科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不仅得应付各种上级检查,手上的病人好像也在成倍增长。
歇了将近一个月,俞锐重回手术台,第一时间接走顾翌安手上大部分的病人,好让他能稍微喘口气。
忙起来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好像睁眼闭眼间,一天就过去了。
医院工作不分年头年尾,科里永远有病患,每天总会有急诊。
阴历年末的最后一天,顾翌安和俞锐都在手术中心泡着,俩人相继忙到七八点才下班,出来时天早就黑透了。
开车回去也不堵,马路上基本就没什么车,连人影都看不到几个。
这个点儿,年夜饭都差不多吃完了,大部分人已经蹲守在电视机前,磕着瓜子等着看春节联欢晚会。
俞泽平和沈梅英过年也没回来,都到这时候了才给俞锐打电话,说是基地项目进入关键期,估计还得两个月才能结束。
人老了总是爱念叨,出去这么久,沈梅英惦记儿子,也惦记家里,总有说不完的话,工作生活,事无巨细什么都得问两句。
电话接的蓝牙,俞锐听老教授絮叨半天,后面也不吱声了,安静开车,让顾翌安陪他妈说话。
那头闹哄哄的,听着像是在饭堂或者什么演出大厅,有人吆喝,有人唱歌,还有金属碗筷磕碰发出的响动。
俞锐顺口问了一嘴,沈梅英说是在宴会厅,还说基地这边组织大家一起吃年夜饭,有人自发在表演节目,还有人唱歌跳舞。
不止吵闹,电流里还掺杂着呼啸的风声。
基地不像北城,冬季平均温度稍高一些,但那边没有暖气,室内室外就没什么温差,里外都挺冷。
尤其今年气候变化都挺大,顾翌安回话之余,拿手机查了一下天气预报。
眼看那边温度也突破零下,没有暖气,可想而知有多难受。
冬季老人总是多发各种急慢性病,顾翌安细心多问了几句他俩身体情况如何,还叮嘱老教授多穿点衣服,问她生活上有没有什么短缺。
“不缺,什么都不缺,这里什么都有,不用你们买。”沈梅英笑着回他,声音听着就挺高兴。
到底是家和人团圆的日子,老俩口也很传统。
人虽然没回来,但电话里,沈梅英再三强调要让他俩今晚回家属院去过年,还得守岁放鞭炮,说是大年三十到初一家里不能落空,不然明年会不吉利。
俞锐打着方向盘都听乐了,接话道:“您好歹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怎么还迷信起这些?”
“怎么能是迷信,过年就图个吉祥平安,来年你们也能顺顺利利的。”沈梅英回他。
俞锐笑了声。
或许是年纪上来的原因,又或是老院长当年那场大病让沈梅英后怕。
这些年,俞锐明显能感觉到,沈梅英整个人都变了很多,明明年轻时还算干练的沈教授,这几年越发的谨小慎微,总有操不完的心。
嘴上虽然挤兑他妈,可车进大学城,他还是默不作声地调转车头,往理工大的方向开。
老院长刚被人拉去聊天去了,这会儿回来听到对话,别的没问,就惦记着他的小花园,问俞锐修枝除虫了没,覆膜防冻做好了没有。
小花园里许多花草都很娇贵,不耐寒也不耐旱。
以前在家的时候,俞泽平整个冬天都得提心吊胆,白天忘了看,半夜都会爬起来,细细检查一遍才肯睡觉。
这么长时间不在家,老院长不放心,每回打电话都得问上好几遍,生怕这些花花草草落俞锐手上,等不及他回来就秃完了。
俞锐自己忙得都没边,哪儿有空给他弄这个,平时都是拜托赵东爷爷,还有院里的王伯帮忙打理。
总归说来说去,都在催他俩回家。
俞锐和顾翌安互看一眼,心里明镜似的,不忍有些失笑。
聊天的功夫,这边已经开门进屋了,俞锐被念得头疼,直接挂掉电话,打了视频过去,让老俩口都看一眼,也都放心。
屋里屋外走一圈,俞锐这头还没挂断,旁边顾翌安的电话也响了。
也是视频邀请,秦薇打来的。
美国那边不过春节,圣诞过后,顾伯琛和秦薇又开始正常工作,可即便国外久居多年,骨子里始终还是中国人,对春节不可能不在意。
夫妻俩都挺忙,视频那头是白天,秦薇拿着电话,镜头扫过还能看到顾伯琛在开车,两人都穿得很正式。
顾翌安视频刚接起来,俞锐往他手机频幕瞥去一眼,于是指了指外面,拿着电话边跟老院长对话,边推开客厅玻璃门,独自去了小花园。
从下班聊到现在,都聊了快一个小时了,手机背面都在发烫。
俞锐出来后,举着电话给他爸看了一圈小花园,然后没说几句就挂了。
手机揣回裤兜里,他也没进去,独自站在台阶上,抬眼望着对面楼里家家户户亮起的暖黄灯光发呆。
外面挺冷的,俞锐进门时刚脱了外套,此时身上也就衬衣外加一件羊毛衫,两件衣服都不顶风,吹不了多久就得感冒。
“在想什么?”顾翌安拿着外套出来,披到他身上。
“没想什么,”俞锐转头看他,“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不多聊会儿吗?”
面对面站着,顾翌安顺手把大衣纽扣给他扣上,说:“也没别的事,主要是我妈想见见你,打来问我们计划什么时候回趟美国。”
俞锐不自觉抿了抿唇,眉心也飞快地蹙起又松开。
他脸上的表情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正常,顾翌安甚至都没有直视他,可眼角余光还是注意到了。
“是不想去吗?”顾翌安抬眼看着他问。
俞锐还是没说话,嘴唇动了动,眼神也有些闪躲。
“是不是上次我爸跟你说了什么?”顾翌安试探又问。
“没有,不是——”
俞锐立马打断,还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只是担心到时候我们俩都走了,放哥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顾翌安一直盯着他看。
朝夕相伴又同床共枕的人,顾翌安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俞锐心里的那点抗拒跟排斥。
自从顾伯琛那次回来以后,俞锐就开始有些反常,最近这段时间睡觉也常常惊醒,连说梦话的频率也变得比以前都多了。
顾翌安也曾试图从顾伯琛那里套话,可顾伯琛向来滴水不漏,他也不想因为自己无端的猜测,影响俞锐和顾伯琛以后的关系。
何况明面上,顾伯琛虽然不如秦薇态度明朗,直接表示支持,但他也并不反对,甚至可以理解为默认接受。
沉默半晌,顾翌安视线渐渐柔软下来。
到底还是不想给俞锐太多压力,所以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掌心贴近俞锐后颈,很轻地把人搂进怀里。
时间都已经过九点了。
家属院里各家各户热热闹闹的,早就围坐一团看着电视,吃着零食瓜果闲聊天。
他俩从下班到现在啥也没干,就接了两个电话,连饭都还没吃上一口。
冰箱里倒是什么都有,可忙了一天俩人都挺累,懒得折腾,俞锐直接从冷冻室拿了两袋速冻饺子出来。
锅里热水刚烧开,手里的饺子都还没下锅,客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以及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俞锐和顾翌安互看一眼,而后将手里的饺子交给顾翌安,说:“像是东子家出事了,我去看看。”
他快步走出客厅,推开门,连对方脸都没看清,眼前一道人影怒气冲冲闪过去,不到两秒就消失在单元楼门口。
只看背影俞锐就认出那是赵东。
大过节的,也不知道这是在发什么疯,对面门没关,俞锐收回视线,往屋里扫去一眼,看样子像是在吃团圆饭。
客厅满满一大桌人,赵东父母,赵爷爷,苏晏,还有几个俞锐没见过的陌生面孔,苏晏旁边还坐着一个长相秀丽的年轻女孩儿。
他站门口大概听了两句,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只隐约听见赵东母亲在跟对面几个人道歉,说是让对方别介意,也别管他,然后笑着继续吆喝大家动筷。
苏晏坐的位置正对门外,脸上没什么表情。
视线和俞锐对上,俩人用眼神简单交流了几句,大概意思也很简单,让俞锐帮忙出去看眼赵东。
俞锐冲他轻点了下头,回屋跟顾翌安打了声招呼,然后拿上围巾和外套,这才往外去找人。
室外天寒地冻,地上都铺着厚厚一层雪,风也刮得狠,呼脸上就跟扇人大嘴巴子似的,根本就没人会在这时候出门。
没走多远,俞锐在院子里粗略逛完一圈,很快就在另一栋单元楼的门口发现赵东。
身上连外套都没穿,就一件透风的高领毛衣,赵东蹲在花坛边上,抱着胳膊缩成一团,指间还点着一根烟。
俞锐踩着积雪过去,伸脚踢了踢他的小腿。
就是意思一下也没使劲儿,可赵东腿冻麻了没蹲住,顺势就往旁边歪,还好手快撑地上才没扑下去。
身子刚稳住,赵东仰头一看是俞锐,眼神立马就暗了下去。
“你还等着苏晏来找你呢?”俞锐嗤笑一声,将手里那件外套扔给他。
赵东叼着烟,拍了拍手里蹭到的灰砾,又在裤腿上抹掉水渍,然后才将衣服套身上。
他也不说话,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
“大过年的,你又抽什么风?”俞锐抽走他嘴里的烟,按灭后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没抽风。”赵东嘟哝一句,还是蹲在地上,胳膊搭在膝盖上,头埋低,顺手就撸了把头发。
俞锐也没再追问,套上围巾,双手揣兜,就站旁边陪他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赵东自己没憋住,开口说:“刚家里那几个人,看到了吧?”
俞锐垂眸,瞥他一眼。
赵东歪仰着头看他,嘲讽地笑了声说:“那姑娘是我爸找来给苏晏介绍的相亲对象。”
俞锐一怔。
难怪刚他看屋里的氛围就不对,那女孩儿脸上明显带着点儿娇羞,时不时地偏头看眼苏晏,摆明就对苏晏很有意思。
赵东摸出烟和打火机,‘啪嗒’一声,又点了根烟叼在嘴里。
俞锐倒也没再拦着,还狐疑问道:“赵叔怎么会想起来给苏晏介绍对象?”
“大概是因为我吧…”赵东说。
深吸一口又沉缓地吐出来,抖掉指间的烟灰,赵东短促地笑了声:“他和我妈最近老盯着我和苏晏,可能是看出点儿什么,所以就拿苏晏下手。”
这事儿想想都觉得可笑,赵东扯动嘴角,再次笑出几声嘲讽。
嘴里的烟一口接一口,连气都不带喘的,最后因为用力太猛,吸进去的烟呛进喉管里,于是他又躬着身子一阵猛咳。
俞锐蹙眉拍他背,帮他缓了几口气。
赵东抬起胳膊,搡开他,强忍着说自己没事。
可缓过那股劲儿,他又没忍住,眼睛红了,鼻子也酸了,双手捂着脸,狠狠抹一把,再站起身,嘴里大骂一声“草”,发泄般一脚踢在旁边的垃圾桶上。
夜里空旷,四下也没人,他这一脚下去,‘叮呤咣啷’的声响霎时划破夜空。
好几户人家听到动静,还凑到窗户往外看。
发泄过后,赵东背对俞锐站着,低下头,肩膀止不住地抖。
俞锐皱着眉,心里默然地叹下一口气,走上前,手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赵东扭过头,路灯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泪痕很明显,脸上的纠结和痛苦也很直白。
他双眼通红,盯着俞锐,压低嗓子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为什么就我不可以,为什么啊锐,你告诉我为什么?”
看他这样,俞锐心里也很难受。
可赵东这话他接不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按着他肩膀,无声地传递一点安慰。
哪怕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出门在外也总是被人叫声赵总,可俞锐知道,赵东骨子里还是那个大咧咧的性子。
情绪放出来后就没收住,赵东低着头一直在掉眼泪,胳膊时不时蹭两下眼睛,把眼尾都给蹭红了。
没过多久,单元楼里传出一阵说笑声。
俞锐回头看一眼,赵东父母正送人出来,赵东母亲手上还拎着好几盒补品,堆着满脸笑意硬要塞给对方。
赵东也注意到了。
但他眼里没别人,只盯着苏晏。
可看到苏晏和那女孩儿站一起,男才女貌,谁都得说声登对,赵东心里简直不是个滋味儿,眼睛也被刺得生疼,立刻就把头给扭开了。
离得不算近,外面都是漆黑的,还刮着寒风,光线也不太好,谁都没注意到这头,说说笑笑地就往停车区走。
很快,一群人消失在黑暗中。
外面零下好几度,冷风嗖嗖地吹着,赵东重新蹲回地上,还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夹在他指间的火星随着冷风吹过忽明忽灭。
许久,久到嘴皮都吹木了,赵东耷拉着脑袋,叫了声:“锐”
“嗯。”俞锐低声应他。
“你说”才说两个字,赵东又哽住了,“你说苏晏要是真跟那姑娘好了,我该怎么办啊?”
俞锐看着他。
不同于此时满心焦虑的赵东,俞锐多少还是理智的,他了解苏晏,根本就不担心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但他看赵东憋屈那样,还是挑眉,笑了声问:“怎么办,你想怎么办,抢回来?”
“是谁上次说,只要苏晏能好,自己怎么样都行,”俞锐平静又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我——”赵东卡住了,瞪着俞锐半天。
他希望苏晏好是真的,可心里揪着难受也是真的。
赵东憋不住情绪,也从不跟俞锐藏着掖着,于是哼哼两声说:“我不像你,你一句飞不起来就能把顾师兄推走十年。”
实在有些烦躁,他从后往前用力撸了把头发,颓然又道:“我没你那么无私,也没你那么伟大,苏晏要是真跟别人好了,我肯定受不了,天都得塌一半。”
赵东话音刚落,两个人影从黑暗中过来。
俞锐出来太久,顾翌安饺子煮好又在家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太放心,于是穿上外套出来。
苏晏去而复返,和顾翌安正好在单元楼门口迎面遇上。
俩人这会儿同时走近,苏晏看了眼赵东,目光转向俞锐:“锐哥——”
俞锐点头应了声。
赵东背对着,听见苏晏声音,猛然扭回头,眼里闪过惊喜,却又很快压下去,嘟囔说:“不是都送姑娘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姑娘送完了,顺便过来看一眼你到底有多扛冻。”苏晏瞥眼他身上的外套,还有冻得发白的双手。
“扛什么冻,我就一件毛衣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赵东小声抱怨。
他摔筷子出来那会儿,气得连外套都没带,身上现在披的羽绒服还是俞锐的。
出来这么久,他耳朵鼻子嘴早就冻麻了。
本来赵东心里还隐隐期待苏晏能追出来看看他。
结果苏晏理都没理,语气也依旧冷淡:“你自己愿意出来喝风,也别拉上锐哥,他和顾师兄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你也好意思。”
“我不也没吃嘛,是兄弟陪我挨顿饿怎么了。”
脾气上来,赵东就非要跟苏晏斗气,说话也跟个孩子似的,都把苏晏给气无语了。
这俩人一句接一句斗嘴,顾翌安站在俞锐身边,伸手贴上俞锐的脸,明显感觉一片冰凉。
瞬间皱起眉,顾翌安问他冷不冷,俞锐摇头说还行。
苏晏也懒得跟赵东废话,转身跟俞锐说:“走吧锐哥,不用理他,他愿意呆就让他呆着。”
都快十一点了,外面天寒地冻,雪也越下越大,说话间呼出的热汽都能迅速凝结成霜。
苏晏叫上俞锐就走,头都没回。
赵东蹲地上太久,腿都麻了,想起身结果站一半差地又摔下去,顾翌安落在身后,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顾师兄?”赵东歪头看是顾翌安,还愣了一下。
“嗯。”顾翌安收回手。
他是故意留下来的,眼看俞锐和苏晏走远,顾翌安接着就问:“你刚说飞不起来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赵东跺了跺脚,反应两秒想起来,“哦,那就是我随口说的。”
顾翌安敛眉盯着他,神色也凝重。
赵东坦诚道:“我真是随口一说,就大学你俩闹分手那阵儿,锐有次不是喝多了嘛,他当时拉着我说了句什么飞不起来之类的话。”
“嗨——”赵东一摆手,“就是一酒后的胡言乱语,我也就顺嘴那么一说,你别多想。”
这话是实话,何况认识那么多年,赵东的脾气性格顾翌安也很清楚,藏不住事儿,也不擅长撒谎。
可能真的是自己太紧张了,顾翌安看他半天,表情终是渐渐缓和下来,也没再深究,应了声“嗯”。
作者有话要说:
赵东苏晏的结尾也要交待一下,不过他俩的路还很长,要慢慢走,正文里是开放式结局~
第100章 拜年
到现在没吃饭,俞锐和顾翌安都还没说什么,赵东连连喊饿,也不回家,非跟着他俩进屋,说是过来蹭饺子吃。
眼看煮好的饺子都凉了,他也不客气,撸起袖子就去厨房,嚷嚷着要重新煮一锅。
顾翌安本来也要进去,苏晏拦住他说:“没事顾师兄,他一个人能吃你们两个人的量,让他弄去吧。”
俞锐去趟洗手间出来,客厅电视里放着春晚节目,沙发上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赵东在厨房里折腾,苏晏立在玻璃门前看手机,屋里屋外扫视一圈,俞锐也没见到顾翌安。
“翌哥人呢?”他随口问了一句。
“顾师兄去超市了,”苏晏头也没抬,“说是去买点炮竹回来,等会儿零点的时候放。”
俞锐愣两秒,恍然反应过来。
老教授晚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俩今晚一定要守岁放鞭炮,他挂完电话转头就把这事儿忘了,好在顾翌安还记得。
北城市区正常情况下全都是禁燃禁放的,也就年三十到年初五的这几天,限时也限区域开放。
零点将至,院子里逐渐开始热闹。
俞锐走过去,站在苏晏旁边,想想还是问了一句:“今晚的那位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指尖动作一顿,苏晏快速回完信息,抬头看他,片刻后说:“赵姨让我年后约对方单独吃个饭,到时候我会跟她解释清楚。”
俞锐点头“嗯”了声。
他并不意外,甚至苏晏说的和他猜想的几乎差不多。
赵东可以拒绝相亲,还干脆利落地跟父母出柜。
但苏晏不行。
即便有他母亲那层关系存在,赵家始终是赵家,他们既非血亲,二十多年也毫无联系。
就算如今相处其乐融融,苏晏也很难不小心翼翼。
何况赵东父母本来已是惊弓之鸟,给苏晏介绍对象,明摆着也有试探俩人的意思,苏晏就更不可能像赵东那样,当场摔筷子走人。
尤其这还是大年三十,赵东爷爷也在场,哪怕单从礼数上讲,苏晏也不能一口回绝,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锐哥——”俞锐走神之际,苏晏忽然叫他。
倏然回头,俞锐看着他,眼神带上些许询问的意思。
稍许沉吟,苏晏说:“年后我想申请调去藏区医院,在那边呆一段时间。”
俞锐一怔。
他刚还在想,赵叔和赵姨既然已经有了猜测,就不可能立马打消这份顾虑,尤其等苏晏拒绝女方后,赵东父母很可能疑心更重。
苏晏天性敏感,做事也向来谨慎,任何决定作出之前,他必然会深思熟虑,再三斟酌。
俞锐认识他这么多年,很清楚他的性格,一旦话说出口,也就意味着很难再更改。
可苏晏无依无靠,身边也没个亲人,唯一关系好点的也就他和赵东,好不容易在北城安定下来,如今却又被迫远走。
俞锐拧着眉头问他:“想好了吗?”
“嗯,想好了。”苏晏扯动嘴角故作轻松地笑笑,“那边工作比八院轻松,我就当是放个长假,也挺好的。”
俞锐沉默。
事到如今,赵东和苏晏之间的这股结越打越死,短期内也毫无解法,想来想去似乎并没有比离开更好的选择。
也许把一切交给时间,未来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俩正对小花园站半天,赵东端着两盘煮好的饺子从厨房出来,顾翌安恰好也在此时推门进屋。
话题就此打住,俞锐不便再多说什么,于是拍了拍苏晏肩膀:“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三月份医援我也会过去,到时候再去看你。”
苏晏点头,应了声:“好。”
赵东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外面吹半天冷风,也是真饿了,两盘饺子他一个人吃了一整盘,最后不够又去煮了一锅。
外面爆竹声越来越大,电视屏幕里主持人并列站成一排,即将进入新年倒数计时。
碗筷都没收,赵东率先推门出去,把顾翌安买来的炮竹拆开,挂在小花园的铁栏杆上。
俞锐他们刚出去,赵东点着一根烟,守在边上扭头回来说:“看好时间啊锐,过零点说一声,我立马就能点上。”
俞锐瞥他一眼,还没出声,苏晏走过去,摊开手,示意他把东西交出来。
“什么?”赵东嘴里咬着烟,还没反应过来。
苏晏也不废话,伸手直接从他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没收:“戒烟戒酒,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倒是把这茬给忘了,”赵东一拍脑门儿,立刻把嘴里那根烟也摁灭,“成,你说不抽就不抽,我都听你的。”
屋里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他们说话的功夫,主持人已经开始在倒数最后三秒。
赵东踩着点儿从苏晏手里拿回打火机,点燃引线,随后拉着苏晏迅速闪到一边。
院子里其余人家也先后点燃鞭炮,明亮的火星点亮夜空,而又迅速消失在雪地里。
与此同时,耳边全是震耳欲聋的‘砰砰’声。
爆竹声中辞旧岁,新的一年开始,俞锐转头看向顾翌安:“新年快乐,翌哥。”
俩人不约而同,默契地从口袋里掏出红包,说话的同时,又将红包塞进对方手心。
彼此都愣了一下,随后又在周围忽明忽暗的明黄色光影里相视一笑。
顾翌安贴近他耳朵,轻声道:“小鱼儿也新年快乐。”
鞭炮声不停,赵东捂着耳朵注意到他俩之间的小动作,接着就喊:“怎么就你俩有红包,我没有吗锐?”
“你瞎凑什么热闹?”苏晏踢了他一脚。
“什么叫凑热闹,我见者有份,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赵东从裤兜里摸出好几个,挨个塞到他们仨人手里。
顾翌安笑着接下,顺手还他一个,也给苏晏发了一个。
俞锐也没想到今晚他俩能在,就准备了一个给顾翌安,只能拿出手机给他俩发微信红包。
赵东也不含糊,掏出手机,立马就点开收下,紧接着又把目光落到苏晏身上。
别的有没有他其实无所谓,苏晏的红包,他着实已经惦记一天了。
赵东那点心思全挂脸上,苏晏看他一眼,叹口气走过去,拿出一个刺绣锦囊装的红包,伸到他面前说:“新年快乐,二货。”
“大过年的,就不能换个称呼。”嘴上抱怨,脸上又没藏住兴奋,赵东立马把红包夺到手里,前翻后翻又打开。
苏晏没再管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红包给顾翌安和俞锐:“新年快乐,锐哥,顾师兄。”
顾翌安点头应下:“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一切顺利。”俞锐也看着他说。
——
大年初一早上,俞锐和顾翌安还没醒,陈放打来电话:“大过年的,你们俩在家里呆着干嘛,赶紧过来给豆苗发红包。”
俞锐接的电话,他那嗓门儿大得根本不用开外放,顾翌安隔半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昨晚爆竹声连续不断,几乎响彻整个除夕夜。
顾翌安和俞锐睡眠都比较轻,被吵得一直到天都快亮了才睡着,满打满算也才眯五个小时,俩人这会儿都不想起,赖在被窝里动都没动。
眼睛都没睁,胳膊罩在脑门儿上,俞锐敷衍地应两声。
“可别赖了,三十好几的人也好意思。”陈放听他声音都快睡着了,压低声音又说:“徐老来了,思蕊让你俩一起过来吃顿团圆饭。”
俞锐瞬间睁开眼,转头看向顾翌安,问顾翌安的意思。
顾翌安眨了下眼睛表示同意,俞锐接着就跟陈放说:“行,那我们下午过去。”
临出门前,俞锐找了厚厚一叠红包出来,挨个装好。
顾翌安拎着带给周远清的参茶补品和一盒给小豆苗的乐高玩具,站在旁边看他折腾,忍不住问:“用装这么多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俞锐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医大家属院今天也热闹,雪停了,许多小孩儿扎堆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时不时还放几个窜天炮。
小豆苗捏着根竹棍原本蹲地上跟人玩得正起劲,抬头远远地看见俞锐和顾翌安,蹭一下起身,丢掉竹棍,拔腿就往这边跑。
也不知道爹妈谁挑的衣服,小家伙今天穿着一身大红色羽绒服,脑袋上还卡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耳帽,全副武装裹得跟个溜溜球似的。
那画面也是挺喜感的,俞锐看着都想笑。
小丫头连蹦带跳跑过来,抱着俞锐大腿就不撒手,仰头就开始拜年:“给干爹拜年,祝干爹万事如意。”
俞锐摸出一个红包,顺手塞进她脑袋背后的帽子里。
“祝干爹心想事成。”小豆苗眨着大眼睛接着又说。
俞锐无奈地笑了声,再次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去。
“还有一帆风顺,身体健康,大吉大利,福星高照,四季平安,步步高升”小丫头一气儿念出十几个成语。
顾翌安算是看明白了,她念一个成语,俞锐就得给一个红包,直到‘寿比南山’从小家伙嘴里出来,俞锐立马打住,不给了。
顾翌安看着没忍住笑。
小豆苗立马又换条大腿,抱着顾翌安重复开始念:“豆苗给干爹拜年,祝干爹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一帆风顺”
“给你那么多还不够?”俞锐好笑道。
小豆苗依旧望着顾翌安:“那是你给的,翌安干爹还没给。”
俞锐给她听笑了,曲指弹了弹她头顶的兔耳朵:“鬼灵精,小小年纪还挺贪。”
脑袋后面兜着一摞大红包,小家伙心满意足领着他俩回家,开门的依旧是周思蕊。
相比上次的激动难抑,这回她显然要平静许多,还主动打招呼,叫了声师兄和师弟。
新年红包见着有份,俞锐和顾翌安进屋相继都拿了一个出来,周思蕊接到手里还有些不好意思,讶然说:“我也有吗?”
“过年图个吉利,新年平安,万事顺利。”顾翌安回她。
陈放在厨房准备食材,听见动静出来,围裙都没脱,手上还拿着一把汤勺和一双筷子。
他手上没空,只能挺着肚子指挥周思蕊从前面肚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冲俞锐和顾翌安说:“我就剩这一个,多的早上全让豆苗搜刮走了,反正你俩是一本账,意思到了就行。”
俞锐也没客气,接在手里,说了声多谢放哥,然后转头就往顾翌安外衣口袋里塞。
顾翌安失笑一声:“你拿着就行,不用给我。”
“没听放哥说吗,”俞锐凑近他,还眨了下眼,“我们家一本账,账本归你管。”
顾翌安闻言挑起眉梢,嘴角那点笑意始终都没压住。
徐颂行和周远清在书房喝茶,俩人换上拖鞋过去,进屋首先给俩老人拜年,俞锐每年春节都会来,周远清早早就把红包备好了。
等他俩拜完年,周远清从茶桌底下拿出两个,一人给一个。
徐颂行也给了,但俞锐没敢接,表情有些犹豫。
“怎么?给你还不想要?”徐颂行坐在正对面,抬起眼看他,神色带着点不怒自威的味道。
“不是,”俞锐摇头笑了声,“就有点不太好意思,上次研讨会,我还那么跟您说话。”
南城那次的冲突说大也不大,但现在想来,俞锐感觉自己多少还是有些莽撞。
于是想了想,他拿起茶桌上的茶杯,看向徐颂行,正色道:“以茶代酒,今天正式跟您道个歉,希望徐老您大人大量,原谅晚辈当时的冒犯。”
徐颂行盯着他看了会儿,语气平淡问:“这回是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诚心的。”俞锐直视他说。
“行,”收回视线,徐颂行喝下口茶,而后放下茶杯,将红包递到他面前,“你的茶我喝了,我的红包你也收着吧。”
俞锐没再拒绝,接在手里,又道了声谢。
前嫌尽释,四人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氛围倒是不错,有说有笑的。
但没聊多久,小豆苗扒开门缝钻进来,非要俞锐带她去买烟花,抓着俞锐胳膊就往外拽。
俞锐被她磨得没办法,只能起身跟她出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门口,徐颂行握着茶杯说:“这小子脾气性格跟我年轻时候倒有几分相似。”
“像也不像,”周远清笑着看他一眼,“他打架比你多,刚进大学那会儿隔三差五地被请进教务处,连朱校长当年都找我抱怨过几次。”
“是嘛,”徐颂行闻言放下茶杯,意味不明打趣说,“又刺又倔,又这么能折腾,有人倒是挺能忍。”
顾翌安坐在茶桌正前方泡茶,笑着没接茬。
水壶里的水刚烧开,顾翌安取了普洱重新泡上,热汽蒸腾,茶桌上方弥漫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徐颂行注视着他手里的动作,试探道:“回来之前,老所长特意嘱咐我,让我再劝你考虑考虑。”
滤掉茶汤,顾翌安语气平静:“不用考虑,老所长那边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辜负他的好意,我很抱歉。”
“其实不止老所长,”徐颂行叹口气,“伯琛和秦薇也找过我,他俩的研究领域和你主攻的基因编辑技术是最契合的,你若真想组建实验室,霍顿必然是你最好的选择。”
秦薇是遗传学家,方向正好是基因组变异和听力障碍的遗传学研究。
顾伯琛则是神经生物学家,他和秦薇的研究领域略有重叠,也是通过遗传学研究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发病机制。
撇开COT103疫苗项目不谈,顾翌安早早就选定了自己主攻的方向,利用基因编辑技术治疗恶性胶质瘤。
在这点上,毫无疑问,霍顿旗下的斯科特研究所,甚至秦薇和顾伯琛都是顾翌安事业上最好的助力。
与之相反,如果顾翌安一意孤行回到国内,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得依靠自己,重新开始。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明智之举。
徐颂行说了半天,顾翌安态度却依旧没变。
握着茶壶给俩老倒上新茶,顾翌安淡淡笑着说:“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好了,徐老您也不必再劝。”
徐颂行多少还是觉得可惜,可顾翌安认定的事,极少会改变。
“你也不出声劝劝。”他转头看向周远清,眉心微拧,语气透着熟稔,甚至不自觉带上点怨怪。
周远清捏着茶杯,笑笑说:“别的或许还行,但这事儿,就算是我说也没用。”
“平时挺理智,怎么沾上那小子,你就变成个情种,跟伯琛一点也不像。”知道劝不住,徐颂行觑眼顾翌安,感慨一句,也不说了。
俞锐方才没带钱包,去而复返,刚好在门口听见这段对话,搭在门把上的手始终也没按下去,站着一动不动。
小豆苗半天没等到人,跑回来找他,还好奇地问他怎么不进去。
俞锐生怕里面人听见,立马捂住她嘴,把她抱到一边,随后蹲下身跟她商量:“姥爷和翌安干爹在聊正事,我们不能进去打扰他们,豆苗先用红包里的钱可以吗,回头干爹再给你包几个大的。”
“行,”小豆苗点头应得很痛快,还大大方方跟他说,“我有很多钱,还可以请干爹吃炸鸡和烤串。”
俞锐低声应和,再次转头看向紧闭的书房门。
呼吸是沉的,双手也紧攥成拳,俞锐收回视线,垂眸隐去眼底所有的波动,而后任由小豆苗拉着往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抱歉~
过渡一下,看他们过个新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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