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秘密
年初二,陈放带着小豆苗和周思蕊回老家看望父母,大部分人也都趁着春节假期四处串门走亲戚。
科里值班人手不够,俞锐没歇两天就开始上班,还是不分白天黑夜地连轴转。
早上天没亮就出门,忙到接近凌晨才到家,有两三个晚上他甚至干脆就睡办公室,整宿连家都没回。
顾翌安也忙。
徐颂行临时回国,药企申办方和许多常有合作的研究院跟科研机构连假都不放了,纷纷发出宴会邀请,希望徐颂行能够赏脸出席。
忙起来的这段时间他俩看似同住一个屋檐下,同睡一张床却没说过几句话。
早上顾翌安起床,俞锐已经走了。
晚上顾翌安刻意守在客厅等着,等得犯困都睡着了,俞锐才顶着满身疲惫回来。
不止白天黑夜抓不到人。
俞锐连消息也很少回,顾翌安等不到他的信息就打到科里,接电话的小护士要不说他在急诊,要不就说他在手术中心。
顾翌安能感觉俞锐在故意躲他,也想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聊聊。
但每次睡着了听见动静醒过来,看着俞锐眼底浓重的两片黑眼圈,顾翌安紧皱眉头,到底还是不忍影响他休息。
仗着自己年龄小,侯亮亮节后上班第一天,院里各个科室轮番逛,点着人头挨个儿去拜年,乐滋滋要回来一堆红包。
他来值的是夜班,回到综合办公区已经快十点了,站在位置上,侯亮亮手撑桌面伸头往俞锐办公室看。
门是虚掩的,没关严。
侯亮亮狐疑着过去,伸手按下屋里灯的开关。
俞锐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睛正对天花板,被陡然亮起的白光刺得皱了皱眉。
“俞哥?”侯亮亮看见他还有些惊讶,“屋里没开灯,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俞锐揉捏着眉心,等眼睛适应了才睁开。
保持同样的姿势太久,俞锐身上穿的那件白大褂,肩侧和臂弯都变得皱皱巴巴的。
他拧着脖子坐起身,抬眸看眼侯亮亮。
“回来了?”太久没说话,俞锐开口声音也哑,甚至有些粗。
“今天刚回来,”看他眉宇间疲态尽显,侯亮亮有些担心,“俞哥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没有,连着上了三台手术,有点累而已。”俞锐曲指压了压眉心,缓解倦意。
侯亮亮转头出去,没过两分钟又拎着两包酱板鸭和茶叶进来放俞锐办公桌上,说是专门给他带的老家土特产。
俞锐从抽屉拿出一个备好的红包给他。
“谢俞哥,”侯亮亮接在手里,又问他,“俞哥你还不走吗?”
“再坐会儿就走。”俞锐闭眼重新靠回椅背,冲他摆了下手,示意他没事可以出去了。
侯亮亮三步两回头地往外挪,老觉得俞锐兴致不高,心情像是不太好,表情始终是紧绷的,眉心也没松开过。
赶着徐颂行离开的日子,今年医大基金会举办的新年酒会也特意提前到年初八。
新年酒会算是医大基金会的传统节目,往年大多定在元宵节过后,且每年都会邀请大部分往届毕业的医大校友参加。
不止俞锐和顾翌安,连远在南城的徐暮也收到了邀请。
正式场合,同时也带着一点社交属性,徐暮和顾翌安在门口遇上,俩人都穿着西装打了领带。
迈上台阶,顾翌安脱下大衣外套搭在臂弯,徐暮回头瞅一眼,问:“师弟今天没来么?”
他俩边说边往内场方向走,没两步就停在签到处。
司仪递来一只笔,顾翌安接过,拧开笔帽,飞快在签到板上写下自己名字,随口回他说:“没有,医院那边临时有事。”
徐暮“啧啧”两声,半吐槽半调侃地说:“忙成这样,春节也没个休息,你们八院是不是离开他就不能转了。”
其实俞锐原本也是要来的,衣服都换好了。
但临出门前,吴涛急急忙忙打来电话,跟他说昨天手术的患者病情突然恶化。
估计是长期服用阿司匹林的原因,病人术后出现凝血功能异常,颅内血肿疾速扩大,还连续出现两次呼吸骤停。
科里今天值班的副主任都在急诊手术台上,剩下的就吴涛和钱浩,外加一个侯亮亮,他们仨根本没人搞得定,只能打电话找俞锐。
事发突然,情况又严重,俞锐挂断电话,当时就赶去了医院。
酒会现场都是熟人,大多都是如今临床和科研领域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
老一辈里有几位获封两院院士,如今在国内医学界地位举足轻重的学科带头人也有出席。
徐暮毕业后不常来北城,但他认识的人不少,好不容易来一趟,自然免不了得应酬几句。
酒过三巡,他恍着一杯假酒四处转了一圈,最后在某个角落找到顾翌安。
他看顾翌安锁眉低头,盯着手机屏幕动也不动,于是走过去,玩笑着说了一句:“我看你这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怎么?和小师弟吵架了?”
顾翌安喝的也不少,两边眼睑到眼尾红了一大片。
带着明显的醉意,顾翌安略显迟滞,缓慢地抬起头。
手机锁屏收回西裤口袋里,他淡淡回了两个字:“没有。”
看破不说破,徐暮举起酒杯,低笑一声,跟他碰了碰杯。
“朱院长也来了,你见过没?”徐暮懒懒地倚在旁边一张高脚桌上,跟顾翌安闲聊。
朱院长是医大上一届德高望重的老院长,到今年已是八十岁高龄,退休都快三十年了。
他们当年读大学那会儿,朱院长也就挂个名誉院长的职位,但偶尔也会来学校讲讲课,带几个博士生。
顾翌安轻抿一口酒,点头“嗯”了声。
老院长刚来的时候,他已经去打过招呼,身子骨看着倒还硬朗,一如既往地爱笑,还拉着顾翌安聊了好几句家常。
这会儿老院长和徐颂行正坐在一起聊天,徐暮看着那边,歪头靠近顾翌安小声又道:“听说老院长今天过来,是为了招兵买马。”
顾翌安一怔,侧眸看他:“你听谁说的?”
“难道不是吗?”徐暮撤回身,挑眉勾了勾嘴角。
对视片刻,顾翌安没说话,徐暮移开目光,指尖轻点着杯底又道:“我刚在卫生间碰到秘书长,他那嘴你也知道,喝多了跟个漏勺没差别,我还没跟他聊两句,他主动就说了。”
顾翌安闻言皱起眉。
朱院长今天会来,的确是别有所图。
不止朱院长,医大基金会的郑会长也来了,目的也很明确,俩人都希望能说服徐颂行回国,将他的个人实验室落地到医大。
且不说这事儿徐颂行会不会答应,就算真答应了,斯科特研究所还有霍顿大学那边也未必肯放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结果没定下来之前,这事儿目前都还处于高度保密的阶段,顾翌安也是今晚才从郑会长那儿听到一二。
这位秘书长倒好,喝飘了,三两句就把这事儿当谈资给漏了。
徐暮看出他在担心什么,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以防他再乱说话,我已经叫人把他给送回去了。”
徐暮做事向来妥帖,顾翌安点点头,便也没再说什么。
他俩没呆多久,有人注意到这里,于是端着酒杯过来打招呼。
那人明显是冲顾翌安来的,来了就不肯走,话匣子打开后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徐暮嫌他聒噪,笑着说了声抱歉,然后借口去卫生间,人一溜,也没再管顾翌安。
直到酒会散场,徐暮回来找他,顾翌安不知又喝下去多少,连站都有些站不住,服务生把外套取来给他,顾翌安两次伸手都没拿住,还把衣服拽到地上。
对方弯腰捡起来,又将外套重新递给他,顾翌安接在手里,道了声谢,转身就往外走。
徐暮跟过去,走在他旁边问:“我看你喝得也挺多的,要不我帮你打个电话给师弟,让他过来接你?”
“不用,”顾翌安脚步没停,低头看着手机,“我叫了代驾,你帮我把徐老送回酒店就行。”
徐颂行还在里面,喝的也不少,徐暮分身乏术,也不顾上那么多,只能跟着顾翌安出去,盯着他上车了才转回现场。
顾翌安极少会醉成这样,徐暮想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去后又给俞锐打了个电话,只不过电话打出去好几个也没人接。
也不是故意不接,只是徐暮打来的时候,俞锐正在洗澡,出来时那头正好挂断。
俞锐本想拨回去的,但徐暮紧接着又给他发了条微信,告诉他顾翌安喝得有点多,让他记得去小区门口接人。
身上就裹着一条浴巾,连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擦,俞锐迅速换上衣服准备下楼。
刚到玄关,外头有人按动密码锁,俞锐推开门,顾翌安拎着外套,长指微蜷悬在半空,密码都还没输完。
以为俞锐是要出去,顾翌安微怔一秒,立刻蹙起眉:“又要去医院?”
“没有,暮哥给我发消息,让我下去接你。”俞锐侧身让他进屋,顺势拿过他手里的外套,挂上衣帽钩。
门‘砰’地一声在身后阖上。
与此同时,顾翌安从身后搂住他,扣着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窝。
呼吸落在耳边,带着温热也带着酒气。
“翌哥”俞锐没动,低声叫他,“怎么了这是?”
顾翌安没说话,鼻息加重,还用脸颊去蹭俞锐的耳朵,手上也没松开,还越抱越紧,渐渐勒得俞锐都快有点喘不过气来。
顾翌安听出他呼吸变得急促,于是松了松力道,按着他肩膀,把人转过来。
客厅没开灯,只玄关壁灯亮着,额头相抵,无声对视,冷白色光线从顾翌安颈后两侧穿过来,勾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同时也显得他眸光更加清冽深邃。
俞锐看着顾翌安。
看他的侧脸,眉毛,鼻梁,而后落进他的眼睛,瞬间就被顾翌安眼底一览无遗的爱意所攫获。
心脏随之狠狠抽疼了一下,俞锐垂眼错开视线,转移话题问:“喝这么多酒,怎么也不叫我去接你啊?”
醉酒后,顾翌安反应有些迟滞,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还跟他说没事,喝的也不多,就是有点晕,躺会儿就行。
他解开领带,换上拖鞋,揉按着太阳穴,脚步虚浮地往卧室走。
俞锐跟上去,扶着他胳膊把人送进屋,安顿在床上。
拧开床头灯,光线也调到最暗,俞锐转过头,见顾翌安蹙眉盯着他,呼吸依旧沉缓,还带着极重的酒气。
“很难受吗?”俞锐看着他问。
顾翌安没应,眼都没眨,视线像是虚焦的一样。
“那你先眯一会儿。”俞锐站直了要走,刚转身,顾翌安迅速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拉。
俞锐不察,重心不稳,当即摔落到床上。
他都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顾翌安已经抬腿翻身,直接把他压在了下面。
“怎么了翌哥?”俞锐动弹不得,顿时就有些懵。
顾翌安捏着他下巴,灼热的呼吸也喷在他脸上,质问道:“你又准备去哪儿?”
不知为何,顾翌安嗓音和眼神倏然间同时变冷,不仅变冷,甚至还带着极强的压迫性。
“这么晚我能去哪儿啊,”俞锐一愣,还笑了声,“我就想出去帮你煮碗解酒汤喝,哪儿都不去。”
醉意在眼底蔓延,顾翌安半撑在俞锐胳膊两侧。
视线迷离却又带着厚重的力度,顾翌安盯着他的眼睛,没出声,像是在仔细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半晌后,他抬手用食指指腹轻轻触碰俞锐的眉骨,鼻梁,逐渐往下。
视线也一路跟随,最终停在嘴唇。
指腹一遍遍摩挲,长睫不自主地开始颤动,鼻息也越来越沉,顾翌安猛地一闭眼,然后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不似以往的温柔,顾翌安这次吻得又深又急,呼吸也凌乱不稳,像是借着酒劲发泄他内心逐渐积压的不安。
他整个身体都在往下压,还同时扣住俞锐的腰,卡住俞锐后颈,不让俞锐动弹分毫,强势地把人禁锢在自己怀里。
俞锐也没动,没挣扎。
他双手环住顾翌安,任由顾翌安肆意掠夺他的呼吸,甚至不断□□着把他嘴唇给咬破。
或许是血腥味愈发浓烈,又或是俞锐愈发急促的喘息让顾翌安找回一丝理智。
渐渐地,他放轻力道,也松了松手。
额头相抵,心跳也剧烈,俞锐小声又问:“怎么了这是?”
顾翌安避而不答,微哑着嗓音问他:“最近为什么躲我?”
心头一跳,表情却稳着没变,俞锐带着点嗤笑问:“这话从哪儿来啊翌哥,我躲你干嘛?”
顾翌安不出声,眼睛牢牢盯在他脸上。
这样的对视俞锐抗不过三秒,很快就将视线撇到一边,半真半假地又说:“最近科里病人比较多,有几个还是外院转来的,情况比较严重,我得在科里盯着,真没有躲你翌哥。”
俞锐眼底的黑眼圈始终就没消下去过,如此近的距离,顾翌安看得更加清楚,也就没再紧追着不放。
酒劲儿上来,四肢都是酸软乏力的,顾翌安撑这么久也撑不住了,重重扑下去,把头深深埋在俞锐颈窝。
人被压着,腿也被卡着,俞锐暂时动不了,只能抱着顾翌安,轻拍着顾翌安的后背,无声的哄着他睡觉。
睡意渐重,顾翌安却还是强撑着偏过头,对着他耳朵,断断续续说着醉话。
最后脑子都已经不清醒了,顾翌安带着几分孩子气,莫名问他:“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秘密?”俞锐拍背的动作都停了,“什么秘密?哪儿来的秘密?”
“在这里,”顾翌安闭着眼睛,掌心沿着俞锐腰侧往上滑,最终停在俞锐胸口,“你这里藏着一个秘密,我看到了。”
俞锐一怔。
顾翌安又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廓,呢喃着说:“俞锐,你这样会让我很慌”
喉咙哽住,俞锐眼底瞬间就红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长久地动也不动,手也悬在半空,再没落下去。
直到耳边呼吸渐渐平稳,顾翌安沉沉地睡着,他小心翼翼把人翻到另一边,再帮他盖好被子,然后独自起身下床。
走出卧室,俞锐反手关上门,人却没动。
他低头站在门口,静默三秒而又倏然转身,双肘撑在墙上,十指相扣死死抵在太阳穴,沿着头皮猛地从前额撸到后颈,再用力往下压。
深夜寂静,客厅只玄关一盏昏暗冰凉的壁灯孤独而沉默地亮着。
眼底情绪明明无人能见,发出的低吟也无人能闻,俞锐红着眼睛,绷紧下颔,仍是在无声中颤抖着双唇,咬牙大骂出一声“草”,随后背抵墙面重重滑坐到地上。
第102章 爆发
顾翌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他睁眼后迟疑了好几秒,随后翻身下床,从书房客厅再到露台,全部找了一遍,家里依旧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站在客厅正中间,顾翌安掩饰不住心底的那丝落寞,垂眸发出一声苦笑。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酒会穿的衬衣,衣服皱得不能看,还沾着若有似无的酒气。
回屋拿了换洗衣服,顾翌安洗完澡出来,却见俞锐站在客厅餐桌旁边,桌上还摆着一盘刚出笼的小笼包和一碗冒着热汽的白粥。
顾翌安明显怔了怔,俞锐看着他说:“刚出去买了点早餐回来。”
“嗯,”顾翌安低应一声,走过去,“今天不去医院吗?”
“不去了,今天调休。”俞锐回他。
拉开椅子坐下,顾翌安见他只准备了一人份的早餐,于是又问:“你不吃吗?”
俞锐坐对面,顺便把筷子也递给他,说:“早上醒得早,我已经吃过了。”
闻言,顾翌安抬眸看他,视线一触及离,平静质问:“是醒得早,还是一晚上都没睡?”
俞锐脊背顿时一僵。
“你眼底的黑眼圈,比昨天还重。”顾翌安边喝粥边又补了一句。
俞锐抿了下唇,含糊说:“可能是最近睡眠不太好。”
顾翌安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早餐,没再说话,也没再看他。
可顾翌安不拆穿,不代表他不知道。
早上起来,他第一时间看过了,床上俞锐睡的那边枕头连一点褶皱都没有,沙发上倒有明显的压痕,旁边还叠放着毛毯。
他睡眠浅,就算喝醉了,也不可能感觉不到俞锐没在他身边。
整晚没睡,早上也没走,顾翌安知道他一定是有话想说,所以不想把氛围弄得那么沉重,也不想给俞锐压力。
原本顾翌安是打算吃完早餐,再跟他好好聊聊的。
但当他收好碗筷,往厨房走的时候,俞锐起身先开口叫了他:“翌哥——”
顾翌安回头看了他一眼。
俞锐跟过去,顾翌安在水池前洗碗,他就靠在岛台边上,稍显迟疑地动了动嘴唇说:“翌哥,实验室的事”
他话只说了开头,顾翌安洗碗的动作骤然停下。
紧随其后,顾翌安转过头,手上都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眼神和语气都带着些许惊讶:“你知道了?”
“嗯,”俞锐点头,犹豫两秒后又说,“那天徐老在书房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顾翌安还是看着他。
片刻后,他叹下口气,冲掉手上的泡沫又在毛巾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停在俞锐身前,抬起指尖,轻柔地撩拨着俞锐的额发。
“所以,”他轻声开口,嗓音一如既往地清哑温柔,“你这段时间故意躲着我,是在跟我生气?怪我故意瞒着你是吗?”
俞锐摇头说不是。
但顾翌安还是敏捷地抓到了他眼底的波动,于是自顾自认真解释道:“没想瞒着你,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就怕你胡思乱想。”
水龙头没关,水声还‘哗哗’地响着,顾翌安又走回去。
“我知道。”俞锐移到厨房门口,抿了抿唇,“但翌哥,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再考虑一下。”
“怎么考虑?”顾翌安挑起眉梢,轻瞥他一眼,语气也随意,“是你想跟我去美国,还是你想跟我异地恋?”
他将洗好的碗碟放到台面上,又将洗碗布拧干挂起来。
边收拾这些,顾翌安边玩笑着,慢慢又说:“现在不比以前,我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要真回美国,我连你面都见不到,这样的日子你能过,我可过不了。”
俞锐站着没吱声。
“何况也不是非得在霍顿,现在国内环境也不错,在这里组建实验室也是一样的。”顾翌安背对他,语气始终挺轻松,明显没太在意。
他不在意,俞锐却不能不当回事,表情都是紧绷的。
顾翌安说到这里,他立刻接话就说:“可徐老说的没错,霍顿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不应该就这么放弃。”
俞锐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严肃和认真,顾翌安停下动作,转头看着他,一时也没说话。
半晌沉默。
水龙头还是没关,水流声持续不断,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提醒,催促俞锐结束僵持,也提醒他顾翌安正等待着他的下一句。
俞锐被这点声音吵得有些烦躁,用力撸了把头发,心里话也随之脱口而出:“我不想你因为我就这么放弃——”
“不想我因为你放弃?!”他话才说一半,顾翌安立马就截断了,神色陡然变冷,语气也立刻沉下去,“那你想怎么样?!”
气氛瞬间就紧张压抑起来。
可也并不突然。
顾翌安如此生气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早在十年前,俞锐就是用这句话轻飘飘地砸向他,砸得他心如刀割,不得不放手,从此铭心刻骨地痛了整整十年
所以俞锐下意识说出口的这句话,直接扯动顾翌安最敏感的一根神经,让他整个人都凛然戒备起来。
水声戛然而止。
顾翌安关掉水龙头,彻底转身,单手搭在台面上,目光灼灼地沉声重复道:“不想我因为你放弃,那你想怎么样,说来我听听!”
俞锐抿了抿唇,没出声,也没敢看顾翌安。
顾翌安缓步走过来,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呼吸粗重,再次逼问:“我让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被迫仰头对视,俞锐眼睛是红的。
抿紧的双唇缓慢松开,俞锐张了张嘴:“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我失去你本该有的东西”
停在这里,俞锐缓了两秒,再度开口时,他眼底都蓄满水光,嗓音也哑到颤抖:“我做不到翌哥”
“你做不到?所以呢?”顾翌安丁点没心软,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他,“你觉得我就应该毫不犹豫丢下你,独自回美国是么?”
从语气表情到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场,顾翌安都变得极具压迫性。
他们相识相恋多年,顾翌安生气的次数都是有限的。
他个性温柔,就算骨子里强势,但他对俞锐向来宽容,一直放在心尖上宝贝着,根本就不舍得跟俞锐生气。
像今天这样可以称之为愤怒的情况更是屈指可数。
连上一次,都得追溯到他们分手。
可他眼里此时正燃着一股猛火,像是恨不得在俞锐脸上烧出个窟窿:“我要是不答应呢?你又准备如何?再跟我提一次分手?”
俞锐脑子里‘嗡’地一声。
分手这两个字说出口,宛如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俩人心口上,再用力一抽,破出两个血流不止的大窟窿。
他看着顾翌安,咬紧牙关,嘴唇用力抿到发紫。
可顾翌安并没有放过他,他捏着俞锐的下巴,掐出明显的指痕,力道却还是越来越大:“不说话,默认了是吗?”
俞锐还是没应,视线瞥向另一边,不敢再直视顾翌安。
顾翌安并不是真的想听俞锐承认,可俞锐不否认,就代表至少在俞锐心里,这样的想法曾经出现过。
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顾翌安也无法接受,心脏隐隐地开始抽疼,疼得他连呼吸都变急促了。
“好,很好——”捏在下巴上的手倏然松开,顾翌安退后两步,重重点了点头。
他背过身,略显颓废地沉下肩,冷冷地笑出好几声:“当年因为一张入学邀请函,如今又因为一个独立实验室,你总有理由把我推开,也总能轻而易举地说不要就不要…”
“没有——”
俞锐几乎是立马否认,他攥紧双手站在顾翌安身后,想要解释,可出口的话却极度苍白:“不是翌哥不是这样的”
他俩一前一后,就站在厨房门口,谁都不动,谁也不再出声。
屋里陷入绝对寂静的状态,连空气都像是冻结了,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也听不见,轻地好似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其实,今天这场争执,顾翌安并非预料不到。
只是他也有逃避的时候,他也有不敢面对的时候。
他们大学里在一起的那些年,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俞锐追着他跑,可只有他知道,最先动心的是他,抓得更紧的也是他。
看似强势,可实际上,顾翌安远没有俞锐那般洒脱。
十年前的一次分手,让他疼到现在,也让他遗憾介意到现在。
重逢以来,顾翌安无数次试探,他是在赌,赌俞锐对他的感情,可他也在步步紧逼,逼俞锐承认他后悔了,也逼俞锐主动向他靠近。
甚至他一直都在隐隐期待着,期待俞锐能像当年那样,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和热烈,再次扑向他。
他太需要俞锐的这份不顾一切了。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解他内心隐隐存在的不安,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让他对当年的分手释怀。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三十二岁的俞锐,和十七岁的俞锐,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他成熟了许多,也稳重了许多,甚至他的肩膀上扛起了很多责任。
他心里依旧装着很多人,朋友,父母,病人,老师。
顾翌安从不怀疑,对俞锐而言,他有多重要。
可如今的俞锐,像是有了枷锁,有了很多放不开的东西和无数的顾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脚踩单车,挥舞着录取通知书,只看得到他,也只为奔向他的明亮少年
所以,俞锐也不会再像当年那样不顾一切扑向他了
明明深爱入骨,可偏又所求不得。
顾翌安其实一直都在耿耿于怀,却又始终隐忍不提。
他甚至不断安慰自己,他们少年相爱和如今再度重逢,总归是不一样的。
当初的热烈滚烫,最终都会被平静相守所取代。
他太想要俞锐的全部,要这个人永远守在自己的身边,随时随地都触手可及,可他又不敢再乞求更多。
直到此时,顾翌安发现,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场幻像,俞锐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下意识选择把他推开…
这让他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他在分分秒秒流逝的时间里,被巨大的无力和空虚感包围,压得他逐渐喘不过气,站都像是站不住了,最后只能移步过去,单手撑着沙发。
看他躬下身,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俞锐着急地叫了声‘翌哥’。
可还没走出一步,顾翌安背对他,抬起手,阻止他继续靠近。
他俩保持这样的姿势,再次陷入沉默。
俞锐只能看着,咬牙攥紧双手,指甲嵌进手心,掐出血也掐疼了,才能稍稍转移一点他此刻钻心入骨的疼。
顾翌安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
“十年,十年了俞锐,”他背对俞锐开口,嗓音沉重而落寞,“这十年在你眼里是不是根本就不算什么?”
倏然转身,顾翌安红着双眼,步步走近,同时嗓音缓慢而颤抖地质问道:“你究竟是在为我好,还是打从最开始,你就没想过跟我一直走下去?”
他停在俞锐身前,看着他,最终在俞锐沉默无言的回应中,冷笑着收回视线,然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哐当’一声震耳欲聋,像是震碎了屋里所有的空气,同时也震断了俞锐脑子里所有绷紧的神经。
他双手握拳,抵在额间,狠狠闭上眼。
肩膀渐渐抽搐,带着哽咽,重复着说不是。
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否认。
最后无力地撑在岛台边沿,喃喃自语道:“你是顾翌安,你不能因为我失去你原本该有的东西”
“我不能”他也无法抑制地垂下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看你被我绑在这里我不能让你跟我一样飞不起来啊翌哥”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这一段氛围都会比较压抑,看着着急的宝可以囤一囤~
第103章 沉默
那天的争执过后,俩人的关系陡然变冷。
顾翌安再次从卧室搬出来,而这次,俞锐甚至连一句阻拦的话都没说。
不止如此,杏林苑的家也变空了。
八院工作向来忙碌,节后上班,科里问诊和住院的病人也骤然增加,俞锐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医院守着,手术一台接一台,一周也回不去两个晚上。
顾翌安也没好多少。
各个试验点的受试者相继结束最关键的四期放化疗,数据和报告也全都收集完毕,顾翌安这段时间到处飞,不停地在各个城市出差开会。
俩人都默契地寄情于工作,也都默契地暂时选择了逃避。
可他俩这样的状态,就算没明说,身边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问题。
连侯亮亮都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好几天,后面实在忍不住了,在俞锐门诊结束回去的路上,跟在俞锐旁边,小声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俞锐捏着眉心,偏头看他一眼。
侯亮亮伸手指了指他,神色不无担忧地又说:“我是看俞哥你最近气色不太好,人也憔悴很多,脸都瘦了。”
“没事,有点累而已。”俞锐无力地冲他摆了摆手。
电梯门开,午休时间,里面都是八院的同事,侯亮亮张了张嘴,也不便再多问,只能老实跟在俞锐后面进去。
五楼出来,俞锐拐进病区走廊,抬眼就见赵东站在护士站门口,手上还拎着几个精致的礼品袋。
大概是在跟小护士打听俞锐的下落,小护士回话间余光正好看到俞锐往这边走,于是往赵东身后指了指。
赵东蓦地转身,看见俞锐的瞬间像是松了口气,但表情很快就垮下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和郁闷。
“找我的?”俞锐走到他面前。
“原本是来找苏晏的,”赵东苦笑一声,“结果他们科里的人跟我说,他申请外调到藏区医院去了。”
病区人多吵闹,说话不方便,俞锐点头又说:“去我办公室聊。”
拐过综合办公区,俞锐推开办公室门,赵东跟在背后进屋。
手里拎的几个袋子直接怼茶几上,赵东挺着腰杆,径直就质问俞锐:“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苏晏会走?”
“过年那会儿听他提起过。”俞锐解开白大褂的扣子,又倒了两杯清水喝,顺手递给他一杯。
“你知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赵东睁着眼睛瞪他,抱怨着接过杯子,随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俞锐单手插进西裤口袋,背靠办公桌,笑了声说:“我要真跟你说了,苏晏还走得了么?”
以赵东的性格,提前要是知道了,是怎么也不会让苏晏走的,这事儿苏晏和俞锐心里都很清楚。
赵东节后出差去了国外,前两天无意中听说苏晏拒绝了那女孩儿,高高兴兴地赶着夜班机飞回来,还特意给苏晏挑了礼物。
谁曾想礼物不仅没送出去,还得知苏晏已经调走的噩耗。
赵东神经再大条,脑子稍微转个弯也能想到其中原因是什么,可要说他心里丁点儿不难受,不自责,肯定是不可能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垂下头,用力揪住自己头发,又猛然抬起来,“就算非走不可,要走的人也该是我,不是他啊?”
“你走?”俞锐放下杯子,抱臂看着他,叹口气说,“你走是能打消赵叔和赵姨对你俩之间的猜忌?还是能解决你们现在所有的问题?”
“我——”赵东哑巴了。
的确非走不可,也的确只有苏晏暂时离开,才能将目前尴尬紧绷的关系冷却下来。
若真是赵东走了,不仅只会适得其反,同时也会让苏晏的处境变得更加尴尬。
当时出柜的时候,赵东脑子发热,凭着一股子冲动就跟家里说了。
而他现在才真正明白,这股冲动不仅把他和苏晏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
更重要的是,苏晏甚至被迫承受了本不该他承受的质疑和压力。
想到这里,赵东鼻子有些发酸,于是望着俞锐问:“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俞锐看他满脸纠结,还有他略显无助的眼神,心里到底有些不忍心,于是站直身子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都会过去的。”
像是安慰赵东,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俞锐闭了闭眼,再次低声重复道:“交给时间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时间我有的是,就这么耗着我也不怕,”赵东抬起胳膊蹭了蹭眼睛,嗤笑声说,“可要是耗到最后人没了,时间再多又有什么用?”
俞锐抬起的手,霎时悬在半空。
赵东没呆多久就走了。
他刚出门没多久,吴涛急急忙忙跑进来,说是正在高压氧舱治疗的7号床突然心律失常,还不停地抽搐,目测应该是急性癫痫发作。
俞锐没等他说完,立即抬腿就往医技科的高压氧室跑。
没几分钟,俞锐赶到现场,迅速开始紧急抢救,好不容易稳住病人情况,俞锐看眼监测仪上的数据,顺便又翻了翻之前的病程记录。
他边看边叮嘱吴涛再取几样抗癫痫的药过来,给病人静脉推注。
吴涛应下就往外走。
刚抢救的时候,高压氧室处于功能关闭状态,但吴涛出去后,门再度阖上,系统治疗自动开启,舱内压力也骤然变化。
俞锐脑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声,声音持续不断且越来越大,导致他头痛欲裂,几乎站都站不住,只能扶住床沿,缓慢蹲下身。
吴涛回来时发现舱门锁上了,他在外头试了好几次都打不开。
透过玻璃窗口,他看俞锐蹲在地上没动,大着嗓门儿冲里面喊了好几声‘俞哥’。
这几声闷闷地传到舱内,并非几不可闻,但俞锐却像是没听见,一点反应都没有。
吴涛心头一跳,立马发现俞锐状态非常不对,于是赶紧出去找人过来。
没过多久,医技科的同事跑过来,同来的还有陈放。
他正好在医技科开会,出来时碰上吴涛,一听俞锐被锁在高压氧舱里,脸色倏然变化,还大骂了声‘草’,随后火急火燎地冲过来,跑得比吴涛还快。
舱门故障,医技科的人修了十多分钟才修好,陈放站在门口,急得不行,一边催,一边透过玻璃窗往里看。
他和吴涛陆续喊了好几次,俞锐在里面一直没动静,始终处于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姿势。
好不容易舱门打开,陈放第一时间冲进去,抓着俞锐胳膊,把人拽起来,看着他问:“怎么样?有事没事?还行吗?”
他急的不行,眼睛都红了,说话都带着点哽咽,可又不敢说太多,旁边围着好几个人,都在盯着俞锐。
俞锐脸色惨白,反应也有些迟钝。
医技科同事连连道歉,吴涛也紧张地看着他,焦急追问道:“俞哥,你没事吧?”
缓慢抬起眼,俞锐摇头跟他说:“没事。”
说完他转向陈放,冲陈放轻眨了下眼示意他没事,甚至还故作轻松地笑笑,跟大家说:“真没事,就一点耳鸣,我回去歇会儿就行。”
高压氧舱启动工作后,舱内压力会陡然升高,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会出现耳鸣反应,在座都是医生,不用说也都懂。
大家听他这么说,也就放下心来,没人再过度深究。
但陈放还是不放心,追着俞锐回到办公室,又伸头往外左右瞅两眼,小心翼翼关上门。
转过身,陈放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严肃认真地盯着俞锐说:“别懵我,你现在到底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真没事,就一点耳鸣,歇会儿就行。”俞锐疲惫地坐在办公椅上,揉按着太阳穴。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是闭起来的,陈放心里的大石头这才落地,肩背也放松地沉下来。
想了想,陈放又问:“你这事儿到底跟翌安说没?”
俞锐没应,还是闭着眼睛。
陈放也不客气,自顾自拉过一把椅子,就坐俞锐对面,接着又说:“你俩最近几天可都不对劲啊,过年那会儿都还好好的,可别跟我说又是吵架了。”
“没有。”俞锐回他一句,睁开眼,原本苍白的脸色倒是的确恢复了些,看着不像刚才那样吓人了。
“没有就行,”陈放松口气又说,“好不容易在一块儿,别瞎折腾,你俩也都不小了,要真有矛盾就好好聊聊,别都闷在心里不出声,还搞冷战那套。”
俞锐避而不谈,推开椅子起身去倒水,还开他玩笑说:“这给你操心的,我看你改叫放妈得了。”
陈放瞪着他背影,翻了翻白眼。
等他转回来,陈放指着他又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事儿早说晚说都得说,翌安他不傻,这么大的事儿,你别想着能一直瞒过去。”
“再说吧。”俞锐把水杯放他面前。
“又是再说?每回都再说,我倒是看你能瞒到什么时候!”陈放看他那样就来气,‘噌’地站起来,鼻子一哼,水也不喝了,转头就走。
事实上,俞锐在高压氧舱里呆了将近一小时,情况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轻松。
耳鸣只是其中最明显的症状之一。
更严重的是,俞锐脑子里始终都有一股明显的刺痛感,像是有人拿了把电锯,不停地在锯他的神经。
这股刺痛感,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持续不断地加重,嗡鸣声也越发尖锐,导致他根本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眯了会儿,他又大汗淋漓地喊叫着梦话惊醒。
屋里一片黑暗,窗帘拉着,连一点光都没透进来。
俞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缓了好一会儿,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岛台边上,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他回来时家里没人,一直到他睡下,顾翌安也没回来。
大概是又在哪里出差,俞锐大致能猜到,但他没问,甚至最近顾翌安出差,他连电话都没打一个。
顾翌安也一样,去哪儿没跟他说,什么时候回也没说。
就连平时看重的早晚安都不道了,置顶的微信聊天框,俩人默契地每天点开又退出去,来来回回好几遍。
彼此都看着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显示条发呆,可键盘点开,字打了半天,却没人发出过一条消息。
半夜两三点,俞锐喝完水,半天也没动,垂着脑袋,就握着杯子站在原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整个人顿时僵住。
客厅也没开灯,只露台外面洒进一点稀薄的月光。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线,俞锐赫然发现顾翌安此时正穿着睡衣,神色冷峻,身形挺拔地站在书房门口。
“翌哥?”俞锐动了动嘴,眼里闪过明显的惊讶。
顾翌安看着他不出声,眉心紧蹙,眼神复杂。
俞锐错开他灼热的视线,低声笑笑说:“你没出声,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我刚叫你好几声,你没听见。”顾翌安平静而冷淡地回他,目光依旧钉在他脸上,像是不肯放过俞锐任何一丝表情波动。
俞锐额角瞬间抽跳,却又强装镇定说:“刚有点走神”
“是么?”顾翌安深深看了他一眼。
俞锐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问:“什么时候回来的?还要出差吗?”
“凌晨,”顾翌安收回目光,又看眼墙上的时间说,“明早七点的飞机去南城。”
俞锐看他深陷的眼窝,心里霎时酸痛难忍:“这么赶怎么不直接过去?”
顾翌安却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冷冷回道:“原本不打算回来,有份文件忘了带,明天下午开会要用。”
俞锐想说,你跟我说一声,我寄给你就行。
可他没敢说这话,甚至没敢辩驳,只是尴尬地笑了声,然后说:“那你早点休息,还能睡几个小时。”
顾翌安“嗯”了声,没再理他,转身,关上门。
于是半明半暗的客厅里,再度剩下俞锐和他独自一人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你们今天揭雷,但内容有点多,所以今天会有二更,二更在零点以后,大家不用刻意等~
第104章 真相
七点的飞机,顾翌安出发时六点都不到。
离开前,他走到卧室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按下门把很轻地推开房门,将目光投向床上侧躺的身影。
窗帘拉得很严,屋里漆黑一片,顾翌安连俞锐的脸都看不清,更别说俞锐此时的表情。
他只能看到被子下面,俞锐蜷缩成团的身形轮廓,像是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地就会翻身呢喃几句,可又不曾醒来。
顾翌安始终没进去,就这样按着门把,沉默地站在门口许久。
直到外衣口袋里手机震动,预约的出租车司机打来电话,他才收回视线,很轻地关上门。
去往机场的路上,顾翌安给陈放打了个电话。
那头刚接起来,顾翌安开口就问:“俞锐年底体检的报告你有吗?有的话现在发给我,没有的话,等会儿去了医院你找一下,直接发我手机上。”
陈放没起床,原本还有点懵,结果一听顾翌安要俞锐的体检报告,立马就清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又怕惊扰到周思蕊,于是蹑手蹑脚地下床,开了卧室门,走到无人的客厅,随后捂着手机小心问道:“什么情况?这大早上的你可别吓我啊?师弟体检怎么了?”
睡眠严重不足,顾翌安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接电话,另只手盖住双眼,揉按着太阳穴。
陈放问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低声开口:“没什么,昨晚在家,我叫他好几次他都没反应,有点不放心。”
陈放皱起眉,试探着又问:“是走神没听见吧?应该没什么大事,他的体检报告你不都来回看过了吗?”
“不知道,”顾翌安心烦意乱地沉沉呼出一口气,“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其实,师弟他”话到嘴边,陈放犹豫半晌,“嗨,没事,他体检报告我手机上都有,等会儿就发给你,你也别想太多了。”
顾翌安应了声“嗯”。
挂断电话,顾翌安睁开眼,转头看向窗外渐渐明亮的青灰色天空。
不到五分钟,手机再次震动,陈放把俞锐所有的体检报告都打包发了过来。
这些报告,顾翌安很早就过了无数遍,有些甚至不用看,他脑子里早就已经记下了。
何况俞锐做的这些检查,实在是全的不能再全,年前的那次体检甚至还是他全程陪着俞锐去做的。
他第六感一直有所怀疑,还给俞锐加了很多项目,尤其是神外科室的,从核磁,脑CT到脑电图,连血管检查和听力测试都做了。
结果每一项都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检查报告也不可能作假,陈放不敢这么做,哪怕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人动手脚,顾翌安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就算翻了这么多遍,许多报告和数据早已烂熟于心,顾翌安还是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好像漏了什么。
尤其昨晚他睡在书房,清晰听到俞锐大喊出他的名字,后来又在俞锐喝水的时候,叫了俞锐好几声。
俞锐却像是毫无反应,根本就没听到他说话。
看完报告,顾翌安这边仍旧是一无所获,那头陈放也坐立难安,早上开晨会没等到俞锐,查完房还是没找到人。
于是一脸烦躁地,陈放从办公区把小猴子抓起来,问他:“你俞哥呢?今天没来吗?”
侯亮亮早上没吃饭,这会儿啃着面包,话都说不利索:“俞哥在手术室啊,今早第一台手术就是他的,估计再过俩小时都能结束了。”
陈放费半天劲才听清,冲侯亮亮摆了下手,走回自己办公室等着,然后算准时间又堵到手术中心。
俞锐摘掉口罩,拧着脖子刚迈过感应门,陈放突然一个箭步冒出来,拦在他面前,给他吓一跳。
定住心神后,俞锐问他:“专门跑过来,是找我有事?”
陈放严肃地看着他说:“翌安大早上特意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你年前和以往所有的体检报告。”
俞锐一怔:“那些体检报告他不是早就已经看过了吗?怎么又要?”
“你问我啊?”陈放指了指自己,都快给他气笑了,“我还想问你呢?你到底有事没事儿?有事儿说话,别跟我这儿死扛。”
“没事,能有什么事。”俞锐推开他,抻着胳膊往回走,不甚在意地又说,“他要看你就给他看吧,反正也看不出什么来。”
陈放跟在他旁边,又开始叨叨,不停地追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把这事儿告诉顾翌安。
俞锐被他吵得头疼,全程都没表态,最多也就敷衍地应两声。
快到午休时间,他俩拐进电梯间的时候,周围人很多,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还指着正中的电视新闻议论不停。
陈放停下唠叨,抬眼瞧过去。
屏幕上滚动插播着一条事实新闻,主持人口述道:“一个小时前,从北城起飞的ZS2023次航班失控降落在南城机场。滑跑过程中,该辆客机和机场的一辆摆渡车相撞,导致摆渡车当场起火。”
“通过视频我们可以看到,此时的现场火光冲天,场面也一片混乱,据悉,航班和摆渡车上已有近三百人受伤,轻重不计。”
“ZS2023?”看清航班号后,陈放立马惊喊出声:“草,翌安该不会就在这趟飞机上吧?”
他本想问俞锐,结果扭头一看,旁边的人已经没了,只剩门口一道迅疾消失的背影。
等不及电梯,俞锐直接沿着消防梯往上跑。
陈放反应一秒,猛抽自己一巴掌,骂道:“我他妈这破嘴——”
骂完后,他电梯也不等了,赶忙拔腿追上去。
体力和速度差距太大,等陈放追到人的时候,俞锐已经挥着长臂套着大衣从办公室里出来。
衣服穿到一半,陈放截住他,正好错身抓着他领口。
“你要去哪儿?”陈放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南城。”俞锐沉脸扔给他两个字。
“怎么去?坐飞机?”俞锐迈着大步要走,陈放拽着他衣领不放,急得不行,“你耳朵不要了,命也不要了是吧?”
眼睛猩红,俞锐盯着他,咬牙低喊出一句:“我的命现在就他妈在南城!”
陈放瞬间失声。
俞锐心急如焚,根本就没功夫跟他毫下去,最后干脆把衣服脱了,顶着他那身薄薄的衬衣就往楼下跑。
刚立春不久,大冷天的,室外温度也就几度,等陈放回过神,想把外套给俞锐送过去,人早就消失不见了。
血压飙升,陈放陡然一阵急火攻心。
他抱着手机不停地给俞锐打电话,俞锐根本不接,他又打给顾翌安,可那头永远都是忙音。
科里医生护士看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不停地在病区走廊上踱步,谁都不敢上前惹他。
悬挂电视上还在不停播报着新闻,救护车消防车,闪动的警示灯,还有铺满整个画面的黑烟,看的陈放胆战心惊。
顾翌安的确就在那趟航班上。
还算幸运,他只是头在前排座椅上磕了一下,有点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下机后都已经紧急处理过了。
但现场太多伤患,尤其大量脑外伤患者,他既是医生,还是神外的,理所当然就加入到了救援当中,其他根本就没顾得上。
等把情况严重的伤者送上救护车,现场秩序也恢复过来,顾翌安折返回去取行李的时候,看到屏幕上的新闻画面,这才想起来开机。
手机信号刚出现,电话立马就打进来。
顾翌安按下接听,那头陈放急得嗓子都冒烟了,张口就喊:“哎哟我的祖宗,你总算是接电话了,怎么样?现在在哪儿?伤着没?”
“放心吧,我没受伤。”顾翌安回他说。
“没受伤就行,”陈放长吐一口气,忍不住接嘴又骂了句,“我他妈都快给你俩吓出心脏病了。”
“什么意思?”顾翌安立刻警惕起来,“俞锐呢?”
“师弟等不及去找你了,现在应该在飞机上。”陈放说。
顾翌安“嗯”了声,又问:“他什么时候上的飞机?”
陈放避而不答,反问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师弟他不能坐飞机。”
“我知道他不能坐飞机。”顾翌安说。
微顿两秒,陈放重复又道:“师弟他不能坐飞机。”
某种不祥的预感冒出来,顾翌安皱起眉,呼吸也变沉了。
“翌安,”陈放沉吟片刻,一字一句又道,“我说的是,师弟他,不能,坐飞机。”
顾翌安低沉着嗓音,立刻否认道:“这不可能,俞锐的体检报告我都看过——”
话说半截,顾翌安顿住,脑子空白了一瞬。
“不是体检报告,”嗓音倏然发紧,顾翌安猜测着问道:“是基因检测?是俞锐的基因检测有问题,是不是?”
陈放没回话,可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顾翌安没想到,千算万算,他竟然把最重要的基因检测给漏了。
呼吸一窒,顾翌安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连手机都没拿住,径直从臂弯滑下去,‘砰’一声摔到地上。
俞锐不能坐飞机,并不算什么秘密。
大学的时候,好几次医援,他跟着大部队坐飞机出发,都会因为晕机好半天缓不过来。
顾翌安看他那么难受也心疼,后来基本都陪着他单独坐火车。
最早在南城研讨会的时候,顾翌安还听别人私下里议论,说是远一点的院外会诊和论坛都请不动俞锐,说他生性傲慢,不把人放在眼里。
当时因为这事儿,顾翌安还徇私让对方吃了一回闭门羹。
他这么做的原因,不单是因为护短,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俞锐不是傲慢不想去,而是他晕机不方便。
所以工作后,一般应酬的场合,俞锐能推则推,只有必要出席的场合,他才会去,但就算是去也是自驾或高铁。
俞锐的确太多年没坐过飞机了。
不是不想,是他不能。
高压氧舱导致的耳鸣只是轻微的,最严重的是飞机起飞后气压导致的耳鸣和刺痛,会让他极度的痛苦不堪。
甚至很快失去听觉,陷入彻底无声的世界。
他那样的状态根本就不能给人看,脸色陡然间变得惨白可怕,浑身也冒汗发冷,还会持续不停地上吐下泻。
北城飞南城是三个半小时。
从飞机起飞开始,俞锐就一直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后来乘务员觉察出不对劲,过来敲门。
但俞锐吐到虚脱,趴在马桶上,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
里头毫无回应,乘务员很快拿了钥匙过来,开门后一看,整个人都吓傻了,赶紧蹲下身问他用不用找医生,需不需要提前联系机场救援。
俞锐听不见,但能从对方开合的嘴巴里,快速读懂唇语。
这是他很早以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技能。
看清对方说的话后,他虚弱地眯了眯眼,摇头跟对方说:“不用,我只是晕机,没什么大碍。”
乘务员还是不放心,又找来乘务长,几个人就堵在卫生间门口,时不时看他一眼,然后嘀嘀咕咕议论不停。
俞锐从唇语里读出个大概,费力地扯动嘴角又说:“我就是医生,不用担心,正常的耳鸣晕机,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要实在不放心,帮我拿几颗薄荷糖过来就行。”
乘务长犹豫半天,最后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按他的吩咐,帮他抓了一把薄荷糖过来,还给他拿了好几瓶水。
呕吐腹泻始终就没停过,直到飞机开始准备降落,俞锐才摇晃着站起身,艰难地扶着门框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冷汗冒了一身,他衣服早就湿透了,连额发都被浸成一缕一缕的,周围路过的人纷纷瞥眼看他,还忍不住压低嗓音议论。
俞锐听不见,也不在乎。
他头痛欲裂,每根神经都像是被人拉扯着,耳边全是尖锐的嗡鸣声,可他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想着顾翌安,也只惦记顾翌安。
他将自己从剧痛的痛感中抽离,脑子里不断回想起赵东昨天跟他说过的那句话——人要是没了,时间再多又有什么用。
是啊,人没了,所有的一切又有什么用。
如果有个万一,如果顾翌安有个万一
俞锐根本无法想象,只是稍微一想,他就像是溺水一样,完全无法呼吸,心跳都像是要停了。
飞机平稳降落后,他跌撞着,第一时间走出舱门,在完全无声的世界里,拨开人群往外冲。
可是当他从接驳口出来的时候,顾翌安正对他,远远地,挺拔伫立在无数来往的人群中。
就像是一直在等候他的到来。
俞锐脚步刹停在原地,和顾翌安沉默无声地举目对望。
他看着顾翌安,眼底逐渐盈满清润的水光,同时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双唇。
他抬起胳膊罩住自己早已通红的眼睛。
而对面的顾翌安,注视着他,越过他身后不断涌出的人潮,逆流而上,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过去,最终站定在俞锐的身前。
他没说一个字。
只是伸出手,握住俞锐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脸上拿开,而后又用另只手轻柔地擦过俞锐的眼尾,一遍又一遍。
他看着俞锐,缓慢地抬起手,将拇指和中指并拢,移到俞锐耳边,清亮地搓出一个响指。
尽管听不见,可俞锐能感受到耳边滑过的一缕急促的,温柔的风。
于是刹那间,俞锐浑身僵硬,所有五官都在同一时刻凝固了。
他用力睁大眼睛去看顾翌安,试图看清顾翌安的眼神。
看顾翌安眼里倒映出的自己,看顾翌安的眸底像一片静谧幽深的海,盛着无数深沉而复杂的情绪。
然后,他看着顾翌安轻启薄唇,对着他说:“这就是你的秘密,是么?”
俞锐猛然狠狠闭上眼。
在眼泪从眼尾滑落的瞬间,在他筑建多年的围墙倒塌的瞬间,他像一片干枯的落叶摇摇欲坠,但有人同时拉住了他,扣着他后劲。
带着无数汹涌的爱意,将他一把拥入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不是病,是很特殊很特殊的基因缺陷,后面会再详细解释一下。
明天(周一)休息不更哈~
第105章 过去
顾翌安毕业那年,俞锐还不到22岁。
从大一进校开始,俞锐大考小考全优,本专业跨专业无数竞赛获奖,就连网球篮球以及运动会上的各项比赛,他也总是最耀眼的。
学习娱乐两不误就不说了,在外人眼里,最重要的还是他和顾翌安走到一起,拥有着令人艳羡不已的爱情。
天才学弟和校草学神的组合,怎么看都是亮眼的。
医大每年考进来的大一新生,从学长学姐那里听说他俩的事,总会第一时间兴奋尖叫,然后立刻冲到学校论坛上,恶补有关他俩的帖子。
关注的人多了,有部分同学甚至总忍不住好奇,偶尔还会偷偷跟踪他俩,观察偷拍他俩日常的相处还有互动。
那是俞锐和顾翌安在一起的第五个年头,同时也是俞锐最热烈张扬,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年少总轻狂,总以为整个世界都能被踩在脚下。
何况俞锐的性格自小就是头刺猬,一身的桀骜不驯,这么多年除了顾翌安,根本就没人治得了他。
别说其他人,那时候就连俞锐自己都觉得,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他所不能的事,只有他不想和他不愿。
除此之外,谁都拦不住他,更没人强迫得了他。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被命运生生折断了翅膀,从此再也无法飞越高山,跨过大海——
那年春天,医大和八院照例组织了医援活动,由八院专家带队分别组成两支队伍,一支依旧去的西藏,另一支队伍则去了青海。
俞锐这次没跟顾翌安一起,他在八院实习刚好轮转到小儿外科,于是跟着大部队一块儿被派到了西藏。
从大一进校到现在,俞锐跟着医援队伍来了好几次藏区。
跟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状态极差,胸闷乏力加呼吸困难,持续不断的耳鸣,脑子里还有一股尖锐到令他始终无法忽视的刺痛感。
这些都和高原反应极其相似。
于是大部队到达小镇,准备前往下一站高海拔地区的时候,俞锐被带队主任强制留下,说是让他好好休息两天,没事的话就在小镇卫生所帮帮忙,顺便给本地居民进行简单的义诊。
位于藏区山脚的小镇气候适宜,海拔也接近正常地区,加上俞锐年轻底子好,躺了半天不到,症状就消失得差不多了。
赵东这次也来了。
他走之前看俞锐高反那么严重,脸色也差,惨白惨白的,本来都跟大部队走了,后面想想不放心,半途下车,蹭着老乡的牛车跑回来。
结果到地方下车一看,俞锐不仅啥事儿没有,还穿着白大褂跟一群灰不溜秋的小孩儿在卫生所门口踢足球。
“你怎么又回来了?”俞锐颠着球,转头看到他还挺惊讶。
“当我愿意回来呢,”赵东没好气翻个白眼,“那牛车都快给我颠死了,昨儿晚上吃的羊肉火锅都还没消化呢,刚在路上全给吐了。”
牛车上拉的都是草料,赵东那件顶贵的毛衣上沾了一身干草不说,还又痒又刺挠,隐约都能闻到一股牛粪的味儿。
俞锐站在背后,帮他简单清理了一下。
左右这身衣服是已经废了,赵东也不那么讲究,扯着裤腿儿,干脆一屁股就往门口的台阶上坐。
三月份的藏区,春风拂过,百花盛开,连远处被皑皑冰雪所覆盖的山脉上都开始逐渐有了绿意。
时值傍晚,卫生所也下班了,他俩就坐在门口惬意地闲聊。
赵东前后说话也没个逻辑,一会儿念叨苏晏,一会儿又说他爷爷,最后不知怎么起的头,突然聊到了顾翌安毕业工作的事儿。
他伸着两条腿晃悠,胳膊抵在身后台阶上,扭头问俞锐:“对了锐,顾师兄这马上都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
裤兜震动,俞锐摸着手机,随口回他:“什么什么打算?”
“废话,还能是什么打算,当然是毕业之后的打算啊,”赵东瞪着眼睛看他,“不是,这么重要的事,你俩都没聊过吗?”
俞锐‘哦’了声说:“没听他提过,应该会直接去八院吧。”
滑动屏幕,企鹅图标闪烁在底端正中央,俞锐点进去看,信息提示有照片在接收,顾翌安发的。
青海那边此时正赶上开湖融冰的时候,最近这两天只要有空,顾翌安总会拍很多照片发给他。
发的都是些风景照,有蜿蜒起伏的高山积雪,也有绿草如茵牛羊遍地的大草原。
景色很美,视野也很开阔,看着就能让人心情舒畅。
但这地方信号不好,光加载就得半天。
尤其俞锐那台手机还是老款的诺基亚,手机内存早就被各种短信照片,还有企鹅聊天记录填满了,接收之前还得费劲删点别的东西才行。
他举着手机四处找信号,赵东又在他旁边问:“直接去八院?顾师兄这是不打算回美国了吗?”
赵东那会儿对顾翌安的家庭情况并不清楚,但他听俞锐提起过,顾翌安的家人定居在美国,所以才用的是‘回’而不是‘去’。
但俞锐却伸着胳膊,明显地怔了怔。
脑子里缺根弦,赵东又说:“也是奇怪,医大每年那么多国外的交换生名额,顾师兄怎么一次都没中过,以他的条件,这不应该啊?”
学临床的医学生,没有一个会不考虑出国。
毕竟人不可能永远地闭门造车,所见所闻越多,经验的积累自然也越多,眼界更开阔,思维也会更灵活。
尤其对于那些一心想往高处走的,或是想在高精尖的外科科室发展的人而言,这条路几乎可以说是必不可少。
顾翌安不可能不出国,这点俞锐是知道的。
别说专业上不可能,单从顾翌安的家庭情况而言,他就不可能一直待在北城,父母都在国外,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回家的。
只是这几年他俩朝夕相处又同吃同住,顾翌安寒暑假要么去医援,要么在八院实习,几乎少有回去,导致俞锐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没问过顾翌安毕业后是否有回美国的打算,更没想过顾翌安为什么连交换生都没申请过。
胳膊支了半天,照片也没能加载出来了,俞锐重新坐回台阶上,拧眉,盯着手机,心情明显和刚才的急切截然不同。
赵东后面又问他:“难道顾师兄就没考虑过继续深造吗?”
俞锐摇了摇头,坦白说:“不知道。”
毕业季,同时也是爱情的分水岭。
许多情侣浓情蜜意好几年,最终也没能逃过异地或分手的命运。
赵东神经再大条,这时候也闭嘴不说了,还假装出其不意地夺过他手机,转移话题道:“卡成这样,你这老古董也该换了吧?”
“懒得换,凑合也能用。”俞锐随口回道。
他说懒得换,但也不是真的懒。
主要原因还是手机里都是他和顾翌安的企鹅聊天记录,短信箱里也都是他们以前发的信息,俞锐不太想换,一个字都舍不得删。
赵东“啧”了声,心里明镜似的。
俞锐摊手问他要手机,赵东装着没看见,还按着屏幕说:“我看你这照片,到天黑了都不一定能加载出来。”
俞锐按住他肩膀要去拿,赵东手松了下劲儿,没拿稳,手机顿时摔地上,‘砰’地一声,屏幕当场裂开。
照片正好加载出来,但屏幕呲花了一半,里面的内容看都看不全。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赵东挠头嘿嘿笑两声,“摔都摔了,要不我送你台新款爱疯怎么样?顺便表达一下我对你滔滔不绝的爱意。”
俞锐捡起手机,瞥他一眼说:“滔滔不绝就算了,受不住。”
正好此时有电话进来,但来电显示卡在屏幕花了的位置,俞锐也看不清究竟是谁打的。
不过照片发来以后,俞锐还没来得及回信息,他估计应该是顾翌安打的,于是走到旁边,接通后直接就叫了声“翌哥”。
电话那头明显沉默了两秒,之后才传来一道中气浑厚的嗓音:“我是顾伯琛。”
俞锐握着手机,顿时愣在原地。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伯琛会亲自给他打电话。
反应一秒后,俞锐条件反射地打了声招呼:“叔叔您好。”
顾伯琛没应,语气沉缓又道:“今天这个电话算是我唐突了,但身为翌安的父亲,我想我还是有必要跟你聊几句。”
隔着电流,他的态度始终平静而冷淡,甚至能让俞锐明显感觉到他的疏离和客气。
这点疏离和客气,同时也代表了顾伯琛对他的不认可,以及不接受。
俞锐因此多少有些紧张,抿了下唇说:“您说。”
没有一句废话,顾伯琛开门见山就道:“翌安拒绝了霍顿大学还有斯科特研究所的邀请,这件事你知道吗?”
俞锐一下呆住,张了张嘴。
他们那会儿,能去霍顿大学的少之又少,哪怕是医大最优秀的毕业生,想去霍顿都得费力气主动准备材料申请。
斯科特研究所就更不用说了,好几年也没能申上一个。
按顾伯琛的意思,顾翌安不仅都能去,还是受到对方主动邀请。
片刻也没回应,顾伯琛淡笑出一声:“那么我猜,你应该也不知道,他到底拒绝了多少次可以出国交流的机会。”
“不止如此,俞锐——”
他叫出俞锐的名字,语气也陡然严肃起来:“原本翌安在大四结束就应该回到美国,他妈妈帮他把这边的入学手续都办妥了,可是那年圣诞节的当天,他居然打电话跟我们说,他要留在国内继续读到毕业。”
停在这里,像是带着些许不满,顾伯琛发出很沉的一声呼吸,随后又道:“原因是什么,我相信不用我说,你我心里应该都很清楚。”
脑子空白了一瞬,俞锐略显迟滞地回想。
大四的圣诞节
那是他搞出一场演唱会,给顾翌安过完二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同时也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天。
顾伯琛说的没错,这些他不仅完全毫不知情,他甚至有些无法想象,不太相信一向沉稳冷静的顾翌安,竟然也会作出这么任性的事来。
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只为留在他身边。
电话里,顾伯琛又说:“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劝劝他,不要再让他意气用事,作出任何非理智的决定。”
俞锐轻抿嘴角,依旧垂眸不语。
聊了半小时,俞锐总共就没出几次声,顾伯琛似乎也并不在意,还舒缓语气叹息一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跟俞锐说:“你们都太年轻了,本心未定,就算如今感情再好,可你能保证十年,二十年以后,翌安他不会为今天的选择感到后悔吗?”
听到这里,俞锐揣在口袋里的手握紧又松开,沉下心道:“抱歉叔叔,如果这是翌哥真实的想法,我可能也无能为力。”
俞锐这句话其实说的很艰难,毕竟对方是顾伯琛,不是赵东。
他不可能像跟赵东说话那样,随口敷衍顾伯琛,但也不可能向对方保证什么。
既然顾翌安已经做出选择,他便不会以爱之名强迫对方为他更改,特别是当他知道顾翌安所求为何以后,心里就更加不想辜负顾翌安。
可这话落在顾伯琛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不仅显得俞锐有些过于自私,听着还有点理所当然认同顾翌安的牺牲,甚至根本不在乎顾翌安未来的意思。
年轻人谈个恋爱冲昏头脑,总是毫不犹豫地为了爱情牺牲未来,这在父辈的眼里,无论如何都是不理智且不成熟的。
可对此时的俞锐而言,这二者并没有任何冲突。
同为天之骄子,同样的出类拔萃,俞锐足够自信他能和顾翌安并肩站在一起。
即便面对顾伯琛,这样的自信多少会有些底气不足。
俞锐说完,那头顾伯琛突然就不出声了,像是瞬间消音了一样。
两头沉默半晌,俞锐动了动嘴想要开口,顾伯琛低沉着嗓音,最后说:“无论如何,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考虑,毕竟这事关翌安的未来。”
说完不等俞锐反应,顾伯琛径直就挂了电话。
耳边响起‘嘟嘟’声,俞锐仍旧握着手机,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将手也垂落下来。
屏幕裂了一半,只能看清最上方的时间。
晚上七点多了,天还是透亮的,半点没有要黑的意思,稍许犹豫,俞锐按动快捷键,给顾翌安打了个电话。
整整一分钟响铃后,语音提示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俞锐继续揣兜站在原地,正对远处山峦间缓缓下沉的落日发呆。
再过两年,他也毕业了,等到时候他们再一起申请去霍顿,这样也并非不可以。
只是两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后顾翌安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陪他去。
这么一想,俞锐忽然释怀地笑了笑,还撑着胳膊,伸了个懒腰。
手机蓦地震动起来。
俞锐笑着接起来,刚想叫声翌哥,电话里却首先传来隐隐抽泣的声音,沈梅英含着哽咽说:“俞锐,你爸他,可能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估有点偏差,大学剧情应该会有三章~
第106章 惊雷
挂断电话,俞锐脑子放空足足好几秒,而后猛然惊醒过来,当即脱掉白大褂甩给赵东,拔腿就往宿舍跑。
行李都没收,俞锐匆忙套了件外套,拿了身份证就走。
眼前被大片白色罩住,赵东懵了半天追过来,俞锐彼时已经冲到马路边招手拦下一辆黑摩托,单腿跨上后座让司机送他去机场。
赶在司机发车前,赵东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俞锐胳膊问:“不是,什么情况啊这是?天都快黑了,你去什么机场?”
“我爸出事了,我得立刻赶回去。”俞锐没功夫细说,匆忙扔下一句“先走了,回头记得帮我把行李带上”便招呼司机出发。
赵东瞪着大眼珠子还在发懵,摩托司机拧动把手,油门沉闷地‘轰隆’两声,沿着七拐八弯的黄土路迅速绝尘而去。
这些年俞锐其实少有坐飞机。
他晕机很严重,每回坐飞机都会反胃恶心,还会耳鸣。
遇上距离远飞行时间长的话,撑不到一半俞锐就得呕吐腹泻,哪怕提前吃了晕机药勉强赶到目的地,之后也得休息大半天才能缓过来。
但沈梅英一个电话过来,俞锐根本顾不上想这些,连机票都是他在路上匆忙打电话预定的。
直飞北城的航班没有了,最快也只能先飞宁安再转机。
赶着怕误了登机,别说晕机药了,他连晚饭都没吃,水都没功夫喝一口。
黑摩托只能送到市区上不了高速,俞锐半路下车重新打上出租,一路催促司机踩着最高限速开。
因为不熟悉这边机场,安检进去俞锐还在候机楼里绕了半天,跑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在最后几分钟赶上登机。
藏区机场海拔高度有4300多米。
也许是高反和晕机双重因素叠加导致,从俞锐系好安全带坐下开始,脑子就跟灌了铅似的,又晕又沉。
机上人多聒噪,周围攀谈说话声不断,但他始终听不太真切,两边耳朵像是被一座巨大的玻璃罩给罩着,所有声响似乎都离他很远,听起来不仅沉闷,耳朵里还掺杂了一阵无法忽视的嗡鸣跟刺痛。
起飞关机前,俞锐原想给顾翌安发条信息,但手机电量过低,他字都没打完,呲花的屏幕突然一黑,彻底关机。
事实上,顾翌安手机也没电了。
白天拍完照发给俞锐,顾翌安转头就被带队主任给叫走,临时帮忙处理了一位刚从马背上摔下来导致颅内出血的患者。
等到他彻底忙完,外面早已是星幕低垂,夜色漆黑。
折腾一天,浑身沾满干涸的污泥和血渍,顾翌安单手按着肩膀,转着另边胳膊走回他们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从外套口袋翻出手机本想看眼信息,结果按半天才发现开不了机。
他们目前所在这片牧区还没通电,牧民们到了晚上用的都是煤油灯和蜡烛,手机要想充电,得后面去到镇里才行。
医援队伍去的地方大多偏远落后,若非在同一个地方,顾翌安和俞锐也不是每天都能联系。
一方面生活条件有限,另一方面俩人忙起来也顾不上。
顾翌安当时也没太在意,收了手机,简单洗漱了一下,重新换了身衣服,之后还被热情的牧民叫过去吃了顿晚饭。
草原更深露重,入夜以后气温骤减。
忙碌一整天,吃完饭大家也都没什么事做,最后干脆全挤到一张稍大的帐篷里守着小火炉聊天。
徐暮临时有事来得晚还错过了饭点儿,此时不知从哪里拿了两张青稞饼,正就着一杯牛奶填补肚子。
顾翌安坐他右手边,曲腿躬身,双肘随意抵着膝盖,手上正拿着一根编织红绳无聊地把玩。
“这是什么?”徐暮瞥了眼,夺到手里。
“没什么。”顾翌安手追过去要去拿,徐暮侧开身子没让,还对着炉火明亮的光线举起来,仔细瞧了瞧。
这根红绳是有好几股细线编织而成,左右两边分别由一组细扣,和一组同心结首尾相连,寓意再明显不过了。
只是捆绑交织的细线全都起了绒边,缝隙间还有些黢黑的污渍,看着有些旧,还有些脏,一点儿也不像是新的。
“你捡来的?”徐暮扭头问。
“不是,”顾翌安顿了顿,“别人送的。”
徐暮挑了下眉,“啧啧”两声道:“我以为这种小玩意儿只有春心荡漾的小女生才会买,没想到我们的顾大校草居然也喜欢。”
顾翌安拿走红绳,没理会他的揶揄,依旧将红绳缠绕在指间,拇指指腹摩挲着那段同心结,视线也随之落在上面。
这是上午一个问诊的老爷爷送给他的,当时看诊结束,对方面带愁容莫名其妙拉着他手腕讲了半天,还塞给他这跟红绳,硬要让他收下。
老爷爷年近九十,不会普通话,讲的是藏语。
那会儿站在顾翌安身后帮忙的小学弟,听了半天一句没听懂,等人走了以后,耐不住好奇,于是伸着脖子问顾翌安对方说了些什么。
顾翌安拿着红绳发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就说了声谢谢,让我帮忙转达给大家。”
对方狐疑着“哦”了声,心想藏语一句话要讲这么长吗,他看那老爷子噼里啪啦说了好半天,表情还挺严肃的,搞半天就一句谢谢?
说起来有点迷信,那老爷子塞给顾翌安红绳,跟他说的其实是:“把这个拿好,同心结不能断,它会保佑你们逢凶化吉,圆圆满满的。”
学医的大多都是唯物主义者,信奉科学,不信神佛。
但不知为何,自从听了这句话,顾翌安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连着今天一整晚,他右眼皮都在跳个不停,像是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他想了想,收好手绳,转头问徐暮:“手机带了吗?”
徐暮转头看着他,“嗯”了声。
“借我用一下,我的没电了。”顾翌安冲他伸手,掌心向上。
徐暮咬着饼,长腿伸直,拧着身子从兜里摸出手机,顾翌安接到手里,按动键盘打开短信箱,直接输入手机号给俞锐发了条消息过去。
他俩周围其实挺热闹的。
帐篷里人很多,医大主动报名参加的学生,还有八院指派过来的青年医生,接近三十号人半蹲半坐,守着火炉围成了一个大圆圈。
最近他们都在这片儿免费义诊,有好客的牧民为表谢意,晚饭后特意跑回去带了几瓶青稞酒过来,说是拿给大家尝尝味儿。
青稞酒度数不低,不甚酒力的,喝着喝着就睡着了。
还有几个大大咧咧的男生头次来青海,不太能听懂这边的藏语,两杯下去,酒劲儿开始上头,明明语言不通,还非拽着牧民老乡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闹着让人现场教学藏语。
徐暮在外面基本不喝酒,顾翌安也没喝。消息发出去以后,他一直无聊地转着手机,时不时看眼屏幕,等着俞锐那头的回复。
屋里人多,抢着说话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哄笑声不断,他俩就在旁边安静地坐着,没参与聊天,甚至全程都没怎么出过声。
别人闹腾正欢的时候,徐暮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顾翌安,之后“诶”了声,问:“听说,霍顿和斯科特那边发来的邀请全都被你拒了?”
帐篷不大,炉火烧得正旺,顾翌安被热汽烤得有些犯困,怔然两秒才偏过头,低应了声:“嗯。”
徐暮拿着根木柴,顺手丢进火炉里:“不再考虑考虑吗?”
“不用。”回应的话果决而干脆,半点也不拖泥带水,连片秒犹豫都没有。
徐暮拍了怕手上的木屑,再次斜眼瞥向顾翌安。
“我已经考虑过了。”顾翌安迎上他的目光又道。
意思是让他不必再劝。
徐暮歪头挑起半边眉。
俩人就这么侧脸相对,半边脸隐在火光暗处,半边脸被烘烤得通红,彼此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对峙,互不言语。
其实徐暮根本就不打算劝,他俩认识这么多年,顾翌安想好的事,哪是他随便一句话就能劝回来的。
遑论这事儿还涉及到他们那位小师弟。
他也就是闲得无聊,忽然想到这儿,顺口多提了一嘴。
但顾翌安这么说完,徐暮反而来了兴趣,跟着追问道:“你确定以后不后悔?这可是顶级科研学府,换别人估计想都不用想,铺盖卷儿一收,立马就去了。”
木柴烧得噼里啪啦响,点点火星四处飞溅,落在衣服上很快就变成细小的灰黑色粉末,顾翌安曲指掸掉那点粉末,很轻地笑了声。
他没回,答案却是不言而喻的,徐暮再度挑眉,而后笑着重重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打从内心深处讲,徐暮其实不太认可顾翌安的做法。
但凡事情跟俞锐沾上边,顾翌安总会一次次打破个人原则,做出许多冲动且不理性的决定。
徐暮这个人,看起来懒散,对什么都不太上心。
事实上却并不是。
越是在意的东西,他越是会松弛有度地把控在自己手里。
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像顾翌安那样全情投入,更不会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只为和一个人朝夕相处,日夜相伴。
这实在太不像是顾翌安会做的事了,想法简直天真到幼稚。
何况情深不寿,是徐暮对感情一贯的看法。
初恋之所以美好,那是因为有校园这座城堡守护着。真要离开这座象牙塔,很多问题接踵而至,矛盾,争吵,隐忍或冲突,继而在时间里不断消磨,最后相看两厌,直至分开。
人生几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彼此之间捆绑得太紧,并不见得就是件好事。
容易生变的机会实在太多了。
而彼时,像他们这种年少相知相恋,看似纯白无瑕的爱情,在现实的碰撞下只会比虚无的肥皂泡更加容易幻灭。
但这话说出来,多少就有点过界了。
何况以顾翌安的聪明程度,以及他俩彼此之间的默契,就算徐暮一个字不说,顾翌安心里何尝不会清楚。
点到为止即可,毕竟每个人在面对取舍和两难的时候,旁人谁也代替不了谁。
晚上十点多,炉里的柴火逐渐烧焦成碳,金色火苗也奄奄一息,大家聊了半天各自也都蓄起了困意,纷纷互道晚安散去。
好几个小时过去,俞锐依旧没回信息,回去的路上,顾翌安用徐暮手机给俞锐打了通电话。
电话那头却告诉他,用户已关机。
临近午夜,室外气温接近零度,草原上弥漫着淡薄如雾的水汽,微微一点冷风吹在身上都带着刺骨的寒气。
帐篷门口,掀帘的动作一顿,顾翌安握着电话愣在原地,徐暮跟他住一起,看他不动,缩着脖子在他身后推了一把说:“杵门口干嘛,我都快冻死了。”
顾翌安这才回神进屋,将手机放回到徐暮床上。
“怎么?小师弟还没回你消息?”徐暮扭头看他一眼。
顾翌安“嗯”了声,眉心微蹙道:“电话也关机。”
徐暮没觉得有什么,还笑了声说:“跟你一样手机没电了吧,师弟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那么大人还能丢了不成。”
这边帐篷没生炉,徐暮是典型的南方人,只要没暖气就极度怕冷。
他哆哆嗦嗦灌了只热水袋丢被子里,接着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就往被子里钻,末了还提醒顾翌安:“早点睡吧,明天还得去刚察呢。”
医援行程刚过半,按计划,今天是他们在这儿的最后一天,大部队明天上午休整,下午出发,后面还得去刚察和祁连的几座县城义诊。
这天晚上顾翌安睡得并不踏实,后半夜天上一道惊雷劈下来,雨滴“砰砰”砸到帐篷的防水布上,发出沉闷厚重的响动。
外头雷雨交加,顾翌安被吵醒后躺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明明睡意浓重,四肢乏力脑子也昏沉,但就是怎么都睡不着,熬到快天亮才勉强闭了会儿眼。
队伍第二天没走成,大雨持续下了好几天,导致原本定下的行程一推再推。
顾翌安手机充上电都是在一周以后了。
在这之前,他用徐暮手机打给俞锐,那边一开始关机,后来开机了,但打过去俞锐没接。
挂断后顾翌安又发了短信过去。
整整一下午过去,俞锐才给他回了条信息说:在忙呢翌哥,我挺好的,你在外面注意休息,别太累。
顾翌安拧眉盯着屏幕看了半天,之后按动键盘说:“很忙吗?那等你空了给我回个电话。”
消息过来,俞锐坐在病区走廊,低头盯着呲花的屏幕,以及屏幕上顾翌安发给他的信息。
他右手紧攥着手机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许久后,拇指拉动滑盖重重往下一滑,他忍住鼻尖酸涩,闭眼将手机锁屏径直揣进了裤兜。
他们被大雨困住的那几天,俞锐基本没给顾翌安打过电话,连回复的消息也很少,内容还总说有事,在忙,或者没看到。
后来徐暮手机也没电了,他俩便彻底断了联系。
雨停过后,路面到处都是积水,乡间土路并不好走,车也开不了,大家原地待命又多呆了两天才赶到就近的小镇。
他们在当地卫生院临时休整,顾翌安第一时间翻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之后给俞锐打了个电话。
电话通了,但俞锐依旧没接,信息也没回。
卫生院门口有一块宽敞的水泥坝,地面凹凸不平,攒着许多积水的小水坑,锃亮的水面上倒映着雨后明净的天空和被风吹拂着缓缓流动的云层。
其他人都在门口聊天说笑,顾翌安立在屋檐下,目光正对那片浅浅的水坑发愣。
过了许久,他从西裤口袋里摸出那根红色手绳,垂眼看着上面不知何时断掉的同心结,眉心渐渐皱紧。
联系不上俞锐,发出去的信息也石沉大海,顾翌安越看心里越是不安,没着没落的,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拿起手机给赵东打了个电话。
医援兵分两路,西藏那边的活动已然接近尾声,赵东收拾行李时接到电话还很意外,顾翌安跟他说不上熟,平时顶多见面打个招呼,私底下基本没什么交情。
加上他对顾翌安莫名有些打怵,电话接通,这边还没发话,赵东已经在电话那头起立站直了:“顾、顾师兄?你找我有事啊?”
顾翌安“嗯”了声,低声问:“俞锐跟你在一块儿吗?”
“我锐?”赵东更懵了,“没有啊,他不早回北城了吗?”
“回北城?”顾翌安皱了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赵东摸着脑门说:“不是说俞院长生病出院了吗,锐他早一个多星期前就回去了。”
“俞院长住院?”顾翌安脑子空白了一瞬。
赵东大着嗓门儿“啊”了声。
嘴角下压,手绳塞进裤兜,顾翌安沉吟片刻,没出声。
俞泽平住院这么大的事,连赵东都知道,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对此却一无所知,顾翌安当下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他问赵东俞院长病情如何,赵东只说不清楚,反正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了。
顾翌安细细想了想,那会儿他不是没联系过俞锐,他打了无数次电话,也发了很多消息,可俞锐只说在忙,别的一个字也没透露。
思及此,顾翌安眉心越皱越紧。
偏偏另一头,赵东还不知死活地嘀咕补了一句:“不是,锐他没跟你说吗?不可能啊,这么大的事,他不应该啊?”
是不应该,如果俞泽平只是简单的生病住院,俞锐不会匆忙跑回去也不可能瞒他。
可如果病情很严重,俞锐瞒着他——
赵东不清楚俞泽平的情况,想不通原因,顾翌安却不会不懂。
挂断电话,顾翌安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已经不期望俞锐能告诉他实情,也不相信俞锐会跟他实话,只能匆忙请假往回赶。
小镇离机场太远,顾翌安上午出发,路上连倒两趟大巴,坐了近六小时大巴才到西宁。
好不容易赶到机场,广播又通知因雷雨天气影响,前往北城的航班延误登机,起飞时间暂时不定。
等在候机大厅时,顾翌安想起苏晏并没有随队参加医援,还在医院实习,于是打过去试图询问俞泽平情况如何。
道明来意后,苏晏跟他说:“俞院长的情况有些复杂,病毒性感染外加高热不止,入院后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里,人到现在也没醒。”
“检查结果呢?病因是什么?”顾翌安沉敛语气问。
那边明显一顿,像是有些犹豫,片刻后,苏晏叹息一声,说:“肝癌,中晚期。”
之后的半分钟里,电话两头静默无声。
顾翌安怔忪着立在落地窗前,单手撑在窗栏上,心脏如同失重般骤然沉下一截,以至于他原本想问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一句也没问出来。
玻璃幕墙外,天色一片漆黑,起飞航班正闪着红色信号灯,缓慢滑向接驳口,大厅广播开始提醒乘客准备登机。
顾翌安拉动行李箱,冲电话那头打了声招呼,正要挂挂断,苏晏却急忙开口叫住他:“顾师兄——”
“嗯。”顾翌安停在排队人群末尾,音色低沉。
“锐哥他,这段时间状态很不好”苏晏说着再度叹下口气,言语间不无担忧,“他从藏区回来以后不仅每天守在医院,儿科实习那边也要经常加班,听同科室的同学说,锐哥最近值班老是出错,还经常对着电脑发呆,别人叫他也不应,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带教主任昨天已经强制让他休假了。”
电话那头苏晏每说一句,顾翌安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其实特别不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
发生这么大的事,俞锐却装作无事发生,自始至终对他闭口不言,以至于俞锐身上发生了什么,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得从旁人口中得知。
顾翌安想象不出苏晏口中所说的,俞锐状态很不好会是什么样。
那可是他心高气傲,倔强又带刺的小刺猬。
他们认识至今,俞锐向来都是热烈张扬的。
各种论文竞赛,期末大考小考,甚至到八院临床实操,俞锐的天赋有目共睹,顾翌安从未插手,他自己就能做到最好。
顾翌安实在想象不出,此时的俞锐到底会是什么样。
直到航班落地,他冒雨打车到八院,电梯间拐角出来的那一刻,顾翌安视线轻抬,脚步猛然刹停在原地。
凌晨两点,深夜医院的走廊狭长而空旷,俞锐独自坐在监护室门前的长椅上,曲腿躬身,双肘抵住膝盖,头埋得很低。
东院老楼破旧,灯管年久失修,忽明忽灭,冷白光线和窗外倾洒进来的清灰夜色,轮番交替着将他笼罩其中。
有那么一瞬间,顾翌安脑海里倏然闪过那个瑟缩在天台墙角年仅五岁的俞锐。
当年的俞淮恩,如今的俞泽平
顾翌安心脏骤然紧缩,难受到不行。
或许是太累,又或是睡着了。
从顾翌安的角度看过去,俞锐细密的眼睫垂落过半,眼睛隐隐只剩一条细窄的缝隙。
外面下着大雨,不知哪里的窗户洞开着,初春的寒风裹挟着细雨不停往里灌,不时撩动起他垂落在侧的衣摆和他遮挡前额的碎发。
顾翌安接连呼吸好几次,才把心底那阵酸涩给压下去。
他松开行李箱,脱了外套,走过去,放轻动作披到俞锐身上。
许是神经绷得太紧,俞锐肩背明显僵了一下,缓慢抬起头,眼神从一闪而过的茫然,逐渐转为诧异。
“翌哥?”俞锐怔愣着叫他。
“嗯。”顾翌安低应一声,垂下眼,目光从他眼底两片青黑,渐渐往下,移动到俞锐下巴厚厚一层青茬上。
顾翌安霎时心疼难溢。
他伸手揉按着俞锐的后颈,之后搂着肩膀把人半抱进怀里,下巴抵在俞锐头顶,轻声问道:“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啊,嗯?”
他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原本带着七分心疼,三分怒意。
可在看到俞锐的那一刻,顾翌安所有怒意瞬间烟消云散,彻底消失,最终只剩下疼。
疼得像是有人掐着他心尖最宝贝最软的那块肉,试图用力地撕扯着生生往下拽。
俞锐半张脸埋进顾翌安颈窝,鼻息间全是顾翌安清冽温和的味道,顾翌安身上还带着雨幕中奔走遗留的淡淡潮气。
他看着空洞无人的走廊,行李箱遗留在原地,有风吹着滚轮滑动,最终撞上墙壁,隐约发出“砰”地一声。
眼睫缓缓下垂,掩在外套下方的双手不断握紧又松开,俞锐绷紧下颔,咬住牙关,沉默着将视线转向窗外。
北城进入雨季,天上乌云密布,蓦然间,一道闪电自云层缝隙间劈落下来,彻底将湿雾弥漫的黑夜撕裂成两半。
没听到雷声,耳朵里只有嗡嗡一片。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任由顾翌安抱着他。
恍忽间,俞锐感觉额角落下一片轻柔温热的吻,然后他像是听到顾翌安在他耳边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在,你还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哈~破镜基本按翌哥视角走,这章后面还有两章~
另外实在抱歉,阳了之后状态一直不好,头始终昏昏沉沉转不太动,感觉反应都变迟钝了,目前还在恢复过程中~
暂时隔日更哈,容我调理几天,结局没多远了,就十章左右~
ps:平安夜番外在vb,地址看作栏指路,辛苦大家等我这么久。
没阳的宝注意防护,阳的宝注意休息,阳过的快快康复,比心~
第107章 僵持
俞泽平的情况多少有些复杂。
一方面,单就肿瘤大小和肿瘤数目而言,手术切除刻不容缓,多耽误一天,病情极有可能随时恶化。
另一方面,ICU里住了小半月,高热断续不止,感染也不见好转,以俞泽平目前的身体状态,根本就没办法进行手术。
匆忙赶回第二天,顾翌安不断和主治医生沟通,之后特意请到国内肝胆外科第一刀魏廷升紧急赶来八院会诊。
魏廷升也是医大毕业,他和周远清是同学,和顾伯琛更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顾翌安平时见了都得叫声魏叔。
顾翌安亲自开口,当叔叔的自是不敢怠慢。
魏廷升来了以后,迅速调整了两次用药,没多久,感染和高热控制下来,俞泽平逐步好转,很快就从监护室转入到普通病房。
那段日子像是被人按了倍速快进,一度转得飞快。
正值实习期,俞锐每天值班加班,不停地接诊跟台,收病人写病程,仅剩的那点儿休息时间还得去肝胆外科跟沈梅英换班照顾俞泽平。
顾翌安临近毕业,忙碌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有一项专利申报,还有两个科研项目都处在最忙的收尾期。
除此之外,院里论文初审周远清也叫了他参与,还要他重新梳理一遍毕业论文,争取能在答辩过后同步投到国外权威期刊上发表。
考虑到事情太多,分身乏术,老教授那段时间把顾翌安科里的工作都给停了,就为让他专心准备毕业。
忙成这样,魏廷升每次查房会诊,顾翌安总能及时赶到,结束后还会跟到办公室,跟魏廷升讨论俞泽平的治疗方案。
手术前一天,魏廷升循例到病房给俞泽平做检查。
沈梅英和俞锐当时也在,魏廷升站在蓝色挡帘旁边,身后跟着两名护士还有负责管床的主治医。
北城四月阴雨绵绵,那天下着雨,顾翌安学院有事来得晚。
他伞都没拿,赶着时间一路跑过来。
进门的时候,他发梢和肩背都淋湿了,身上浸着一阵湿润的潮气,额头混着水和汗,被屋里明亮的光线照着,隐约还能看到清莹的水珠。
魏廷升查房完正准备要走,一见顾翌安,当即爽朗地笑了笑,指着顾翌安冲身旁众人打趣道:“你们看看,这小子每天定时定点儿地往这儿跑,我看他啊,都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姓顾,还是姓俞了。”
魏廷升说话的语气随和,笑意也都堆在脸上,听着就像是随口开了句玩笑。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其他人连声附和,沈梅英却神色微变,俞锐站在床头,调整输液管的动作一顿,连病床上的俞泽平都跟着动了动脑袋,抬眼看向门口。
气氛微妙,顾翌安几不可察地敛了下眉,接话道:“魏叔您就别开我玩笑了。”
他边说边用眼神向魏廷升求饶,魏廷升于是笑笑,收了话头。
不过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魏廷升也就没打算就此作罢。
一群人走出病房没两步,魏廷升单独把顾翌安叫到旁边,直截了当问他:“你一直不肯回美国,是不是是因为那个叫俞锐的小男孩儿?”
顾翌安一怔,而后说:“跟他无关,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
“你当我好糊弄呢?”魏廷升给他听笑了,“我有眼睛会看,要不是他,你能找到我那儿去?”
魏廷升微顿两秒,又道:“你俩的事,伯琛早就跟我说过了。”
顾翌安没说话,俩人就站在走廊,周围一片嘈杂,来往都是医护和患者家属,顾翌安不太想聊这些。
魏廷升压低音量,靠近:“我可提醒你,以他父亲现在的情况,就算手术成功了,未来几年也要持续不断的放化疗,能不能恢复尚未可知,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一直守在这里,连家都不回了?”
“当然不是。”顾翌安皱眉否认,“我回不回家,跟我毕业留在北城,这是两件事。”
“翌安!”魏廷升沉声叫他,语气态度也严肃起来。
别说他和顾伯琛自小认识,单就顾翌安而言,那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跟亲生的差不多,就不可能放着不管,任由顾翌安无视自己的前途未来,就这么任性胡乱。
他张口还想再劝,顾翌安却突然叫了声俞锐,魏廷升转过头,三步之遥,俞锐拎着水壶路过,笑笑说:“我去打点热水,你们先聊。”
魏廷升略显尴尬,还没作出反应,顾翌安人已经追了过去,临走前还不忘丢给他一句:“魏叔,明天手术就拜托你了。”
走廊尽头就是水房,旁边窗户没关,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衬得室内白墙和灯光惨白一片,甚至有些刺眼。
俞锐停在窗前站了会儿,之后转身迈进水房,打开壶盖,拧动水龙头。
热水垂直而下,壶口渐渐氤氲出热汽,升腾起来,漫出薄薄一层白雾,俞锐眼神放空,视线正对这层白雾发呆。
没过一会儿,顾翌安走过来,停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俞锐怔然一瞬,转过头,与此同时,他胳膊往旁偏了偏,滚烫的热水顿时全浇在他手背上,水壶瞬间摔落在地。
“烫到哪儿了?严不严重?给我看看。”顾翌安急忙靠进,想要抓过他的手检查伤势,俞锐却用另只手捂住手背,侧过身没让他碰。
“没事,不严重。”他垂下眼说。
顾翌安皱眉看着他。
俩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沉默对峙。
水房常有人来,病人家属进进出出,看到他俩总会好奇地瞟上几眼,不多时,清洁阿姨走进来,拎着拖把打算清理一地水渍。
顾翌安屈身捡起水壶,顺道跟阿姨说了声抱歉。
等阿姨清理完毕,人走以后,顾翌安叹息一声问:“都听到了?”
眼睫下方,俞锐眸光微动。
顾翌安抬手贴上俞锐胳膊,隔着衣服坚硬的布料,轻抚摩挲着,安慰道:“别想太多,你在这里,我哪儿都不会去。”
俞锐动了一下,抬头说:“翌哥,这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什么你的我的?”顾翌安笑笑,没当回事,还曲指弹了弹俞锐额头,“这会儿倒跟我分得挺清楚,你都是我的。”
“我是认真的。”唇角绷直抿紧,俞锐低声重复道:“我是认真的,翌哥”
“你想说什么?”顾翌安敛起笑意。
原本他俩最早的身高差了近十公分,但这几年俞锐抽条拔节,早已从少年长成青年,差距也随之缩小。
加上此时面对面站着,俞锐踩在水槽前方的水泥台阶上,俩人目光相对,俞锐于是直视着顾翌安问:“霍顿和斯科特研究所的邀请,你都拒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顾翌安微怔,蹙了蹙眉,表情透着些许不悦。
关于这件事,顾翌安并不希望俞锐知道。
这阵子因为俞泽平生病,俞锐每天二十四小时驻守在医院,人都憔悴消瘦了许多,顾翌安一直瞒着没提,连身边知情的人也不让透露。
“是因为我才拒的吗?”俞锐固执追问。
顾翌安避而不答地看着他,之后缓和语气说:“也不是多大的事,过两年再去也是一样,等到时候你毕业了,我们还能一起过去。”
“如果两年后——”俞锐顿了顿,下巴压低,深吸两口气,“如果两年后,我不能跟你一起出去呢?”
撇开别的因素不谈,魏廷升有句话说的没错,以目前的情况,就算手术成功了,俞泽平是否能够安然恢复尚未可知,顾翌安叹口气,握着他手腕又道:“那就再等等,三年或者五年,以后总是有机会的。”
表情凝固一瞬,俞锐再度挣开手,转身背对顾翌安,将目光投向前方的玻璃窗外:“如果三年后不行,五年后也不行呢?”
顾翌安一时无言,没出声。
“如果”嗓子紧得难受,俞锐吞咽好几次才艰涩开口,话中带刺,“如果我就不打算跟你出国呢?你难道打算被我绑死在这里吗?”
“那你想怎么样?”顾翌安嗓音陡然下沉。
因为不想再额外施加给俞锐任何压力,顾翌安始终温和语气,耐着性子安慰,但俞锐最后一句话出来,顾翌安顿时没压住火。
他们前后相对,俞锐并不能看清顾翌安的表情,但身后灼热的目光仿佛一眼就能将他穿透。
握在手背上的手渐渐收力,俞锐咬住牙关,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为我放弃翌哥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顾翌安没说话,脸色却愈发难看。
这些年受顾翌安的影响,俞锐虽然还是那只倔强带刺的刺猬,但脾气秉性明显收敛,早就不再像十七八岁时那样,动不动跟人起冲突。
尤其他倔起来的脾气,和满身尖锐的刺,无论冲向谁,始终都不曾向今天这样直直地扎向顾翌安。
之后他俩陷入无声僵持状态,谁都没说话,俞锐依旧握着烫伤的手背,抬眼望向窗外,顾翌安就站在他背后,动也没动地看着他。
进出打水的人往来不断,连清洁阿姨都都去而复返,看到他俩还在都愣了,目光忍不住在俩人身上逡巡了好几遭。
许久沉默,顾翌安出声在身后说了句:“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我留下不是因为你,你不用顾及这些,一切等俞院长病好以后再说。”
俞锐没应,直到身后脚步声渐远,他才泄力般沉下肩,松开手,撑在水槽边缘。
烫伤的手背红了一大块,大概是刚才太过用力,握得太紧,指甲不知何时嵌进了皮肉,留下几道渗血的印子。
俞锐抿唇垂下眼,眼神近乎麻木地看着那只手,好似失了痛觉一般,完全感觉不到疼。
他站了许久,拿上水壶,重新打了热水回去。
刚进病房,沈梅英立马从床边椅子上起身,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很快落到他烫伤的手背上。
“打个水怎么也这么不小心?烫得严不严重啊?”沈梅英绕过床尾走近,面露担忧问道。
“没事,不严重。”俞锐侧身没让沈梅英多看,走到床头,将水壶放在矮柜上。
沈梅英叹口气,跟在背后,递给他一管药膏:“擦擦吧。”
“烫伤膏?”俞锐一愣,抬起眼,“哪儿来的?”
“翌安给的,他说你烫伤了,刚特意拿过来的。”沈梅英说着就将药膏塞他手上。
俞锐摊着手,立在原地,嘴唇翕动,鼻间猛地一酸,心脏也随之缩紧,连先前烫伤毫无知觉的手背,突然之间也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手术过后,俞泽平恢复得并不太好,整个人都恹恹的。
因为不能进食,他鼻子上一直插着鼻管,说话有气无力,像是一夜之间就老了,连头发都跟着白了许多。
水房对话过后,俞锐白天黑夜不是加班就是在他爸这里守着,睡也睡在值班室,基本没再回过杏林苑。
顾翌安除了偶尔到病房探病,平时都在学校,也不常来东院。
性格使然,他俩一个倔,一个傲,以至于每次争执,总会持续冷战到俞锐忍不住了主动跑去认错道歉。
但这回显然不太一样,半个月过去,俞锐至今也没低头,连消息都很少回,电话也不怎么接。
某天晚上,顾翌安身心俱疲回到家,独自坐在沙发上,对着空旷的客厅发了会儿呆,最后到底是没忍住,匆忙拿了一袋黄皮纸包的文件,径直就去了东院。
他在儿科那边没找到人,问了一圈,同期的实习生跟他说,俞锐今天晚上没排班,人好像去了普外。
顾翌安转身就往楼下走,刚出电梯,迎面正好跟普外实习的苏晏撞上,顾翌安停住脚步,问他:“俞锐在这儿吗?”
苏晏稍许迟疑,说:“锐哥在值班室休息。”
他动了动嘴唇,本想再说点什么,顾翌安没注意,点头道谢已然绕开他,大步迈向值班室,转动门把,走了进去。
屋里没开灯,只窗外透进一点清辉月光。
东院值班室通常都是上下铺,借着外面渗进的微弱光线,顾翌安看到俞锐缩在下铺床上,身上穿着皱皱巴巴的洗手服,头歪向窗外,眉心微拧着。
关了门,顾翌安放轻动作走过去,在床边位置坐下。
他注视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眼窝轮廓变深了,眉眼间也满是倦意,下巴上冒出一层浅浅的清茬。
顾翌安心里猛然一紧,缓缓抬手,指尖从俞锐额角轻柔滑过。
许是他手指温度冰凉,触感明显,俞锐睁开眼,惺忪片刻,微哑着嗓子叫了声:“翌哥?”
“吵醒你了?”顾翌安收回手。
“没有,睡得不熟。”俞锐撑着床沿坐起来,摇了摇头,很快又问,“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顾翌安将手里那袋文件递给他:“陈放寄了份文件到杏林苑,好像是给你的检查报告,我在家没什么事,顺便就帮你拿过来了。”
文件落在手里,俞锐没说话,顾翌安狐疑着又问:“陈放不是在宁安吗?怎么会突然给你寄检查报告?”
俞锐心头一跳,蓦地抬起头,但很快又避开顾翌安视线,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看似镇定地将文件放到旁边矮柜上。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水,背对顾翌安斟酌半晌才说:“儿科那边有位从放哥他们院转来的患者,漏了点资料,我就让放哥顺道帮忙寄来了。”
涉及病人隐私,顾翌安“嗯”了声,没再多问。何况他本就只是借着送文件的名义,想看看几天不见的人而已。
他依旧坐在床边,望着俞锐背影:“不在儿科,怎么想起来普外了?”
俞锐一怔,放下水杯,低声道:“苏晏今晚就一个人,我下班没什么事,所以就过来帮帮忙。”
“是吗?”顾翌安起身走到他对面,“你是想帮忙,还是想躲我?”
俞锐动动嘴唇,转身没答。
顾翌安叹息着贴近,低下头,下巴抵在俞锐颈间,脸颊磨蹭着俞锐的耳廓,沉吟道:“这段时间你一直不回家,是还在跟我生气吗?”
眼睫轻颤,俞锐倏然闭上眼。
本质上,顾翌安是个极其强势的人。
在一起的这些年,无论大小矛盾,争执或冷战,向来都是俞锐连哄带认错地低头求和,从未有过现在这样,顾翌安放低姿态的时候。
可即便这样,俞锐态度依旧显得有些淡漠:“没有翌哥,不是生你的气。”
他压下满腔酸涩,故作轻松地笑着:“翌哥,你有事不用常来医院,你也挺忙的,该忙什么你就去,我这里挺好的,不用你管。”
闻言,顾翌安僵硬两秒,站直身子,随后按着俞锐肩膀将人掰过来,面对面对视。
屋里光线晦暗不明,顾翌安目光灼灼盯着他:“不用我管?什么叫不用我管?”
他沉声质问,嗓音也在瞬息之间变冷。
俞锐咬住唇,撇开视线,没答。
“不用我管是吗?”顾翌安冷笑一声,松开他肩膀,重重点了点头,“行,那你先解释解释,什么样才叫不用我管?”
俞锐还是没出声。
再度僵持,连空气都陷入缓慢而长久的沉默当中。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几分钟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病区呼叫铃也响个不停。
俞锐绕过顾翌安,快速抓起上铺的白大褂,抬脚就要走,擦肩而过时,顾翌安一把拉住他手腕,握在手里。
“俞锐”力道渐渐收紧倏又松开,像是透着无尽疲惫跟无力,顾翌安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烧得神志不清还失眠,改了改先发了,明天清醒了再过一遍。
大家注意身体,千万别放松警惕,随意洗澡洗头,我就是前车之鉴,哭死~
下章周六见~
第108章 缺口
五月正是医大校园最美的时候,消失整个冬季的白鹭和野鸭再度回归南湖,春风拂柳,水波摇曳,入目四周皆是一片盎然的绿意。
今年医大临床学院所有应届毕业生,也在这时陆续进入答辩期。
沿湖路上,徐暮远远看到顾翌安,于是绕过人流,快步追上去。
他刚走到身后,便隐约听见顾翌安对着电话说:“多谢林哥,合同和其他资料都已经公证快递寄给你了。”
“合同?什么合同?”徐暮双手揣兜走到旁边,用胳膊撞了一下顾翌安肩膀,“你该不会真把杏林苑那套房子给买下来了吧?”
顾翌安挂断电话,偏头看他一眼:“嗯。”
徐暮“啧”了声:“够下血本儿啊,你大学这几年所有奖金还有项目分成,估计全搭进去了吧?”
顾翌安没说话。
杏林苑这套房子,他是无论如何也要买下来的,只不过房东林宿之前一直咬定只租不卖,这几个月顾翌安无数次联系对方,好不容易才把这事儿给谈下来。
所幸紧赶慢赶,一切总算都在今天以前办妥了。
“看来这再理智的人,终究也躲不过情关,”俩人并肩走着,徐暮抬手搭上顾翌安肩膀打趣,“诶,你今天毕业答辩,小师弟怎么也不过来给你加加油?”
顾翌安没什么表情,随口应了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徐暮停在原地,愣了半秒追上去,“什么意思,这是吵架了?”
顾翌安没出声,脚步都没停。
徐暮转了个身,和顾翌安面对面倒着走,试探着问道:“因为什么?就你出国那事儿?”
顾翌安皱了皱眉,不想说这个。可偏偏徐暮就挡在他身前,他往左,徐暮就往右,他往右,徐暮就往左,反正横竖不让走。
“你能不能不那么八卦?”顾翌安没好气掀开他,绕着南湖就往学院方向走。
他个子高,长腿阔步,迈得飞快,俩人瞬间相隔好几米,徐暮在身后“喂”了声,冲顾翌安大喊道:“走这么快干嘛,时间还早,你去了也得等半天!”
正值周末,景色天气都不错,校园里正是热闹的时候,顾翌安理都没理,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
徐暮挑了下眉,心想还真让他猜对了。
他撇嘴“啧”了声,单手插兜懒散地站在原地,另只手摸出口袋里的手机,随后悠哉悠哉地发了条信息出去。
早交班结束,俞锐换上衣服绕到肝胆外科病房,刚一进门就见俞泽平双手撑着床沿起身,准备挪到旁边轮椅上。
俞锐赶忙过去,伸手想要扶一把,俞泽平却径直推开他说:“不用你,我有手有脚,自己能行。”
沈梅英站在旁边也冲他使眼色,示意他不用管。
住院一个多月,老院长对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非常不适应,刚恢复没两天,就这个不让碰那个不让管,开始跟沈梅英使性子。
俞锐看眼他妈就懂了,于是撤回手,立在床尾,看着他爸自己费半天劲挪到轮椅上。
“这是要去哪儿?有什么检查要做吗?”俞锐莫名问道。
“不是,是去楼下花园,你爸说病房里消毒水味道太重了,闻着不舒服,”沈梅英往窗外扫一眼跟他说,“正好今天天气不错,你爸说想去楼下走走,散散步。”
“也行。”俞锐点点头,绕到身后推他爸。
一家三口从病房出来,还没走两步,沈梅英忽然想起花园挨着南湖边,风肯定不小,于是特意又折回去拿了张薄毯。
东院住院部床位紧张,基本没有富余,遇上天气好,下楼散步的病人和家属也多,长木椅挤不下,有些便席地坐在草坪上聊天晒太阳。
花园小径是由鹅卵石铺成的,轮椅在上面难免会颠簸,俞锐便推着他爸下坡往左,沿着南湖绿道走走。
这条路地面是软橡胶铺成的,不至于颠簸,就是湖边风大了些,正好用上沈梅英带的薄毯。
算起来,明天就是立夏,春末的尾巴,风卷云舒,天空蔚蓝明净,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惬意又舒适。
因为俞泽平的病,母子俩最近这段时间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难得有今天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候。
绿道走了没多远,俞泽平迎面碰上同病房的病友,对方也是大学教授,虽不是本地大学的,不过俩人志趣相投,共同话题倒是不少。
看他俩聊个没完,还挺愉快,母子俩于是退到旁边一张空椅上坐下,留他俩单独说话。
隔得不远,也就几步距离,俞锐曲腿躬身,双肘随意抵着膝盖,十指虚握着,远远地注视着他爸。
沈梅英坐他旁边,手上拿着保温壶,拧开壶盖,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俞锐接到手里,眼角余光发现他妈欲言又止地连瞅了他好几眼,一副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俞锐就算想装着没看见都难。
他握着杯子,笑了声,转过头:“沈教授这是有何吩咐?”
沈梅英抱着茶壶,面露愁容,盯着他问:“你跟翌安,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俞锐僵了一下,借着喝水的动作,收回视线,矢口否认道:“没有。”
沈梅英目不转睛,表情依旧凝重。
都说血脉相连,自己亲生的,开不开心,难不难过,当妈的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更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俩在冷战,老教授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
虽说他俩在一起之后,俞泽平和沈梅英既没有坚决提出反对,也没有明确表达过认可。
可人心都是肉做的。
这段时间,顾翌安忙前忙后,还特意请来魏廷升给俞泽平主刀治疗,沈梅英面上没说什么,心里那点介怀早就消失的差不多了。
沈梅英长叹一口气:“当初是你死活非要跟人在一起,我跟你爸想拦都拦不住,既然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还跟人闹脾气使性子?”
俞锐低头没出声,十指用力捏着杯盖。
知道俞锐嘴硬,不愿意说的,她也问不出来,沈梅英便没再继续刨根究底,转而又道:“对了,我看翌安今天穿着正装,是你们院有什么活动吗?”
“正装?”俞锐蓦地抬头,“翌哥今天来过了?”
“嗯,早上来的,专程来看看你爸恢复得怎么样,没呆几分钟就走了,说是学院那边还有事。”沈梅英说。
俞锐一怔。
恰好裤兜里“嗡嗡”震动,俞锐摸出手机,徐暮发来短信:师弟,今天可是我们班毕业答辩的日子,你不会刚好忘了吧?
不得不说,徐暮这条信息来得很及时,俞锐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是活动,今天是他们毕业答辩。”俞锐按掉屏幕说。
“那你不去学校看看?”沈梅英试探问他。
俞锐握着手机,明显有些犹豫。
沈梅英拍着他的胳膊,缓声又道:“去看看吧,今天是你生日,我跟你爸也离不开医院,你俩好好过,有什么误会正好也能说清楚,别总跟你爸一样,动不动就犯倔。”
茶杯里的水喝光了,半晌沉默,俞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杯子重新递还给他妈,然后起身准备要走。
“俞锐——”不远处的俞泽平突然叫住他。
腿刚迈出一步又收回来,俞锐停在原地,定睛看着他爸。
俞泽平自己推着椅轮过来,无缘无故问了他一句:“你还记得我当时问你的那句话吗?”
眉心微蹙,俞锐怔然片刻才反应过来,俞泽平所指的那句话说是什么。
那是他和顾翌安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整座大学城里有关他俩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俞泽平和沈梅英听说后,当即把他叫回家质问。
对于这件事,俞锐认得坦坦荡荡,答得也干脆利落,无论父母怎么劝,俞锐就是坚持要和顾翌安在一起,跟当年电视台退赛那回一样,最后把俞泽平气得不清。
父子俩当时一个坐在沙发,一个站在对面茶几上,愣是僵持整整了一上午,最后俞泽平看着他问:“你能为你今天的选择负责吗?”
俞锐张口就想说,我能。
“你不用回答我,”俞泽平抬手打断他,继而又道:“我是让你想清楚,十年后,二十年后,你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回答你自己。”
不过五年时间,此时,俞泽平再度提起,俞锐忽然觉得这句话的分量变得无比厚重,以至于他好像再也不能脱口而出,再说一次我能了。
他抿了抿唇,低声说:“记得。”
“记得就好,”俞泽平点了点头,看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向微风轻拂的湖面,“路是自己选的,该怎么走,想清楚了就行。”
——
医大临床学院每年招生不足百人,招生名额少,能被录取的考生几乎都是各地拔尖的优等生,所以除了极少部分自行换专业或者中途申请出国,同级的基本都能顺利毕业。
不过到了第五年,大家所选方向不同,导师自然也就不同。
临八这届毕业生里,周远清只带了顾翌安一人,俞锐到的时候,顾翌安答辩已经结束了,此时正和周远清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聊天。
他抱着一束花,迈过阶梯从楼梯拐角上来,不偏不倚正好听见周远清问顾翌安:“都想好了?”
脚步瞬间刹停,俞锐按着楼梯扶手,定在原地,眼皮轻抬,看向五步之遥同是西装笔挺背对他的俩人。
“嗯,想好了。”顾翌安平静道。
周远清抱着一叠资料,笑容依旧温和:“伯琛还想让我劝劝你,我看你态度这么坚决,好像我劝与不劝,意义也不大。”
眼前几乎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周远清深知其脾气秉性如何,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可这么好的机会轻易放弃,当老师的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稍许停顿,周远清收敛笑意,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下沉了些:“不过翌安,这的确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我爸和魏叔也都这么说,”顾翌安嘴角挂上点嘲讽,“可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什么叫这不是我会做的事呢,难道在所有人眼里,为了前途未来抛弃所爱,甚至在对方最艰难的时候离开,这就是我会做的事了吗?”
周远清神色未变,也没接话。
无论亲友长辈或同学,顾翌安对谁都不曾有过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赌气般说完这句话,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妥,于是低声道:“抱歉老师,我不是针对你——”
周远清摆手打断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
教室里有人出来,看到他俩,先是恭恭敬敬地向周远清打了声招呼,接着又叫了声顾学长。
俩人相继点了点头。
那人沿着走廊走过来,转到楼梯,猛得看见俞锐,一时间吓了一跳:“俞——”
他话没说完,俞锐立马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对方摸了摸脑袋,茫然地点了点头。
走廊里,顾翌安毫无所觉,犹豫了片刻,问周远清道:“老师,您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周远清微微一愣。
落日西斜,黄昏渐至,他俩靠着走廊栏杆,余晖将俩人的身影拉长,再悄然移送到楼梯口。
俞锐半垂着眼,正对地面狭长的影子发呆,他没再往那边看,但听见周远清很轻地叹了口气,缓声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也没资格回答,二十多年前,我跟你一样做过一次选择,情义两难,无论你最终决定走向哪一头,总会有缺憾,也总会有不甘”
铃声猝然响起,周远清后面的话,俞锐没听清。
教学楼大概还有哪几个班级在上课,没过几秒,某间教室里的人鱼贯而出,脚步声嘈杂而纷乱地响起。
说不清为什么,但被铃声惊醒的瞬间,俞锐只有马上离开,这一个念头。他转身就往楼下走,转弯时无意中撞到了人,手里的鲜花也掉落在地。
被撞的女生吃痛一声,看清是他还有些惊讶:“俞锐学长?”
“抱歉,你没事吧?”俞锐扶了一下问。
“没事。”女生摇头说。
说话间,俞锐瞥眼楼梯口,余光里,周远清和顾翌安已经结束对话,正朝着这边过来,俞锐三步并一步,迅速往楼下跑。
女生捡起地上的花,撑着扶手叫他:“学长,你的花?”
她话音都没落,俞锐已经绕到下一层,眨眼间就没影了。
女生抱着花和自己的同伴面面相觑,就在她俩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顾翌安和周远清告别,沿着楼梯走下来。
女生也是临床学院的,对他俩的事自然不陌生,于是连忙将花递到顾翌安身前:“翌安学长,这花是给你的。”
顾翌安后退一步,刚想说句抱歉,却见花束中央插着一支白海棠,顿时愣住:“这花是哪儿来的?”
“哦,”女生说,“就刚刚俞锐学长掉这儿的。”
顾翌安呼吸一窒,问:“他人呢?”
女生不明所以地抬手指了指楼下:“就刚走”
“多谢。”顾翌安接过花,快步就往楼下走,可一直追到学院门口也没看到人。
他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拨通俞锐电话。
彼时停在图书馆门前的俞锐,掏出手机,脊背倏然一僵。
震动响了半分钟,他垂眼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号码,拇指悬在接听键上方,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接通,俞锐深吸一口气:“顾叔叔”
顾伯琛“嗯”了声,问:“翌安是今天答辩吧?”
“是。”俞锐应道。
只问了一句,顾伯琛便切入主题问他:“不知道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握在手机边缘的指节倏然用力,俞锐张了张嘴。
这头明显沉默了好一会儿,顾伯琛也没恼:“你父亲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很抱歉,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同样作为父亲,我不得不打这通电话给你,希望你能够理解。”
“我明白”俞锐干涩开口。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翌安的爷爷也算是救过你爷爷,如今翌安的叔叔又救了你父亲。”
顾伯琛顿了顿,大概是碍于自身学识和素养,他斟酌片刻,委婉着补完剩下半句:“我想,该尽的情分,翌安都已经尽到了。”
俞锐紧咬着嘴唇没出声。
到底是顾伯琛,蛇打七寸,一句话就戳中了俞锐的死穴,甚至在他心上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无论是顾景芝,还是魏廷升,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抛却别的不谈,单论这一点,顾家永远于他有恩,顾翌安更是如此。
因此,顾伯琛那句话说完,俞锐只觉自己嗓子紧得难受,连张都张不开,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好长时间,电话那头只能听见这边校园嬉笑吵闹的背景音,自行车迅疾路过拨动的铃铛,以及广播里悠扬的晚间音乐。
许是从沉默里觉察出俞锐内心的松动,顾伯琛最后语重心长丢给他两句话。
一句是:“翌安他不只是我的儿子,他更是顾景芝唯一的亲孙,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父亲对他的期望有多高。”
另一句,他说:“俞锐,你负担不起翌安的未来,就当叔叔拜托你,放手吧。”
顾伯琛这两句话实在太狠了。
他以退为进,软硬兼施,逐步将俞锐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击得粉碎。
脑子里嗡然一片,耳边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嘟嘟”声,俞锐却依旧握着手机,静默在原地。
嘴唇被咬破,嘴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连垂落在侧的手也不知何时紧握成拳,指甲悉数嵌进了手心。
俞锐只觉自己整颗心都像是被撕裂了,一片麻木,好像哪里都疼,哪里也都感觉不到疼。
他动也不动地看着眼前笔直的杏林路,以及道路尽头的杏林苑,那个属于他和顾翌安的家。
他想起来——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在这条路上满脸骄傲地跟顾翌安说:“以后,我就是你亲学弟了。”
开学报道那天,他站在右前方的树干旁,远远地冲顾翌安招手,叫他翌哥。顾翌安穿着最干净的白衬衫,笑着向他走来。
还有新生宣誓结束,顾翌安就在这里叫住他,然后送给他一只钢笔,说希望以后他能让自己遗憾少一些,能让其他人的希望多一些。
曾几何时,俞锐以为,从这里到杏林苑就是他和顾翌安的未来。
年复一年,杏林长荫,依旧葱绿茂盛,当年的单车少年不复往昔,刻在时光里的记忆,如今四处流窜,握不住也追不回。
直到此时,俞锐才忽然明白——
原来这里可以安放青春,也可以保留他们青春所有怦然和悸动,包括那些一生只此一次,炽热而缱绻的爱恋。
可唯独装不下彼此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预估有误,破镜还有最后一章烈酒,2号见~
ps:依然还在阳,爆风哭泣…
祝大家新年快乐,爱你们~
第109章 烈酒
暮色渐晚,黄昏褪尽,路灯逐一亮起,熙攘吵闹的校园路上,人声汹涌,行人不绝。
顾翌安停在路边,环视四周,视野中只有无数张陌生的面孔。
从学院,沿湖大道,实验楼,图书馆宿舍,再到体育馆,能找的地方,顾翌安全都细细找了一遍。
甚至连那些隐秘偏僻的林荫小道他都看了,还是没能找到俞锐。
跑得满身大汗,他连脖子上的领带都解了,西服外套拎在手里,白衬衫被汗洇湿牢牢贴附在紧实的后背上,额头跟鼻梁也都浸着汗珠。
最后,抱着微弱一丝希望,顾翌安颓然回到杏林苑,毫无意外,家里空无一人。
他握着门把站在门口愣神。
过了好半天,他才关门进屋,将钥匙和手机随意丢在玄关柜子上,然后拎着外套走到沙发边坐下。
事实上,回家之前,他连医院都去过了,可沈梅英跟他说,俞锐下午走了就没再回去过。
找不到人,电话也打不通,最开始他打俞锐电话还是占线,后来再打,那头已经变成了关机。
外面天色早就已经黑透了,屋里没开灯,顾翌安疲惫地仰靠在沙发上,手背搭在额头,凝望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放在玄关柜子上的手机‘嗡嗡’开始震动,顾翌安猛然睁开眼,随后快步起身过去。
来电提醒都没看,他按下接通,径直就问:“你在哪儿?”
“顾先生您好,”回应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您预定的生日蛋糕已经送到了,麻烦您下楼取一下。”
顾翌安手扶额头,愣了一下。
黑暗中,眼睫徐徐垂落,顾翌安立在门口,微顿片刻:“抱歉,麻烦你再等我五分钟。”
挂断电话,他撑着墙面坐到旁边矮凳上,低下头,好半天才从那阵怅然若失的酸涩中缓过劲来。
五分钟后,顾翌安下楼,从快递员手里接过蛋糕。
对方在他签字的时候,好心提醒道:“先生,我们家这款蛋糕不能久放,保鲜期只有五个小时,您最好尽快食用。”
顾翌安“嗯”了声,将签好的单据递回给他,道了声:“谢谢。”
“不客气,”快递员单腿跨上电动车,启动油门,还扭头冲他说了句:“对了,祝您生日快乐。”
天上渐渐下起了雨,电动车遗留一串黑烟,迅速消失在小区门口。
过生日的人不在,顾翌安却深陷在那句‘生日快乐’里许久,久到夜风裹着雨丝将他头发和肩背全部都淋透了,他才拎着蛋糕往回走。
——
每逢毕业季,同学室友甚至学院班级各种大小聚会不断,以至大学城周边的小饭馆总能夜夜爆满,通宵营业到天明。
赵东有位相熟的学长毕业,晚上被拉着到西苑吃了顿晚饭。
出来时,外面正下着大雨,他们几个人谁都没带伞,于是只能躲在屋檐下打车。
“诶,”赵东当时正看着手机,旁边忽然有人拍他胳膊,“那不你兄弟吗?怎么一个人在那儿?”
“谁?”赵东猛一抬头,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瞧过去,赫然看见俞锐正坐在街对角一家大排档里喝酒。
那家店里生意很好,人多到屋里几乎坐不下,外面还临时支了个大红雨棚,额外加多了几张桌子。
周围热热闹闹都是三五成群结伴来聚餐吃饭的,唯独俞锐形单影只,守着几盘小菜,杵着脑袋不停喝酒。
赵东一愣,手机立马塞进裤兜,扭头跟同行几个人打了声招呼,随后双手支在头顶,冒雨跑过去。
桌上和地上横七竖八倒着无数空酒瓶,赵东停在俞锐身旁,扫视一圈,估摸着这一箱啤酒应该是有了。
他站在背后,拍拍胳膊,抖掉身上的雨水,伸手去推俞锐:“锐?”
俞锐迟钝地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赵东见他醉得满脸通红,连眼睛都蒙着一层明显的雾气,于是拉过塑料凳坐下问他:“不是,你这什么情况啊?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喝这么多酒?”
不知是喝多了没听清,还是听清了不愿回答,俞锐将手里的酒瓶怼他眼前,转而问道:“你喝吗?”
瓶身倾斜,里面的啤酒顿时撒了大半到桌上,赵东抓过酒瓶,顺着他话说:“喝喝喝,你想喝多少都陪你喝,不过喝之前,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吧?”
俞锐将头埋进胳膊,用劲蹭了蹭眼睛。
“两年,两年而已,”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赵东面前比划,“我都算好了,再过两年就行,他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陪他去”
“什么两年?你跟顾师兄吵架了?”赵东一脸懵。
俞锐摇头,抓过玻璃杯再次往嘴里灌,赵东给他夺走,俞锐又拿起酒瓶对嘴喝。
赵东也不知道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拦也拦不住,问他什么,俞锐也不说。
尤其俞锐喝多了,含糊不清只是一个劲儿地抱着酒瓶说胡话。
“我也想去美国,我也想跟他过一辈子”
忽然,俞锐转过头,满眼通红,眼底盈满水光,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可我飞不起来,这辈子我都他妈飞不起来了东子,你懂吗?”
他抓着赵东衣领,猛地一头栽下去,差点没把赵东扑地上去。
“他爸爸说的对,我负担不起他的未来,我对他来说,就只会是个累赘,累赘”
外面还在下雨,店里吵闹,雨声砸在雨棚上也响亮,俞锐嘟囔着说了一堆,赵东听不懂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他俩这里的动静太大了,大排档周围人又多,好几桌都在有意无意地往这儿看。
好不容易,赵东把人扶回椅子上坐好,站在旁边沉默着叹下一口气,而后起身走到旁边安静点的位置给顾翌安打了个电话。
他才匆忙说了两句,身后忽然一阵叮呤咣啷,赵东扭头回来一看,俞锐不知为何摔了酒瓶,人还倒在路边。
赵东赶忙挂了电话跑回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站在旁边的女生擦着裙子上的啤酒,委屈道:“我们听说他是医大的天才学长,过来就只是想跟他合个影而已,真没有任何恶意。”
“抱歉,”赵东看眼俞锐,递给女生一包纸巾,连声道歉,“他今天心情不好,别介意。”
雨棚边沿滴着水,俞锐伸着脖子,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雨滴打在他脸上,半张脸都被淋湿了。
他扯动嘴角笑了声,眼神虚焦着自言自语道:“呵,天才,去他妈的天才!”
赵东想去拉他,听到这话,胳膊支棱在半空,心里倏地一酸。
那一瞬间,赵东说不出自己是种什么感觉,他认识俞锐快七八年有了,从没见他这样过。
他甚至隐约感觉,就在这一刻,那些生长在俞锐身上原本锋利而尖锐的刺,好像连带着他的骄傲一起尽数被拔除。
不仅拔出血,带出肉,还留下了一个个拇指大小涓涓流血的小孔。
赵东蓦然转过身,背对俞锐罩住眼睛,狠狠抹了把脸,将心底那股异样的酸涩艰难地往下压。
没过多久,顾翌安匆忙赶到,发梢还沾着湿润的水珠,看着不知是刚洗完澡,还是从哪里淋了雨过来的。
他到的时候,俞锐早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胳膊无力地悬在半空,眼睛闭着,嘴唇抿得很紧,表情像是极不舒服。
“怎么会突然喝这么多酒?”顾翌安皱着眉问。
“锐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赵东试了好几次想把俞锐拉起来,但始终没拉动。
顾翌安拍了拍赵东肩膀,说:“还是我来吧。”
赵东侧身站到一边,顾翌安蹲下身,抓着俞锐两只胳膊,很快把人背到自己身上。
他站起身,勾着俞锐膝弯往上掂了点,好让背上的人能靠着自己的颈窝,舒服一点。
顾翌安冲赵东道了声谢,然后背着俞锐就走。
但他没走多远,赵东踩着满地泥泞的水坑,很快便跟着追了出来,叫住他:“顾师兄——”
顾翌安顿住脚步,赵东喘着粗气停在俩人身前。
他稳住呼吸,看向顾翌安身后的俞锐,嘴巴张了又张,心里再度难受到不行。
“我不知道你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兄弟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见他这样过”喉咙哽了哽,赵东转向顾翌安,最后说:“不管你们最后什么样,别怪锐,别怪他”
顾翌安没出声。
他们就站在巷口路边,雨已经停了,偶有行人趟着水坑路过。
四周乌漆嘛黑只有一盏锈迹斑斑光线昏黄的路灯,顾翌安背着光站在对面,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沉默半晌后,赵东只听见他惯常清哑的嗓音,回给他三个字:“我知道。”
——
俞锐已经很久没这样喝醉过了。
顾翌安一路把人背回家,帮他脱衣服洗澡。
刚开始俞锐只是浑身无力,眯缝着眼睛看他,看不出是醉还是醒。
后来大概是卫生间里蒸腾蔓延的热汽逐渐催化了他体内未散的酒精,俞锐强忍着冲出淋浴间,随后便抱着马桶吐个不停。
顾翌安连忙摘了浴巾帮他擦干,他自己身上也被淋湿了,根本没顾得上,立马又出去找来解酒药,等俞锐吐完了再捏着矿泉水喂给他吃。
可药吃进去还不到半分钟,俞锐很快就给吐了出来。
顾翌安守在旁边,看着俞锐不停地吐,最后连黄胆水都吐没了只能张着喉咙干呕。
他是真的不懂,到底他们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为什么喝酒?”顾翌安半垂眼眸,眉心拧成死结,矿泉水瓶在手里被捏到变形,因为用力,细长的指节盖里隐约泛起青色。
俞锐撑着马桶,顿了一下,胃里再次翻江倒海。
吐完站起来,俞锐斜靠在墙上,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与此同时,他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
他刚要摔下去,后腰明显被人捞了一下。
“俞锐”低沉的嗓音落在他耳后,又一次问他,“你到底在想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俞锐眼睫轻颤。
他挪了两步,走到洗手台前,掬了一捧流水浇在脸上,转头过来的时候,俞锐发梢和脸上都还挂着水珠。
顾翌安站在一旁,白炽灯落下的光线映在他脸上,眸光里满是复杂难辩的情绪。
俞锐单手撑在洗手台,看着他。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俞锐眼里一半是朦胧的醉意,一半是澄澈的清明。
他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抬手关掉水龙头,然后摇晃着走过去,搭着顾翌安的肩膀。
“我等了你一晚上。”顾翌安看着他的眼睛说。
余光里,餐厅桌上还摆放着未动的饭菜和生日蛋糕,俞锐怔了怔,眼里顿时蓄起浓重的湿意:“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顾翌安抬起手,掌心贴在俞锐侧脸,轻柔地摩挲着,“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我吗?”
俞锐嘴唇翕动,摇了摇头。
他没说话,只是仰头看着顾翌安,看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眼神含着无限眷恋跟不舍,像是要把这张脸从此镌刻到自己的脑海里。
指尖带着灼热的温度,他渐渐划过顾翌安紧蹙的眉宇,挺直的鼻梁,还有抿起的唇峰。
而后,他颤抖着嘴唇,凑上去。
酒气在滚烫而炙热的呼吸中蒸腾溃散,顾翌安狠狠闭上眼,任由俞锐吻上他的鼻梁,嘴角还有锁骨。
都不好过,清醒的也好,喝醉的也罢。
压抑和不安越积越多,就像憋着一场未落的倾盆大雨,裹上□□之后,宛如一道闷雷劈开宁静的表象,兜头而下,一发不可收拾。
俞锐蹭开顾翌安衣领,再要往下的时候,顾翌安抬手按住他的后颈,猛地翻过身将人抵在墙角,捏着他的下巴径直吻了下去。
醉意未消,俞锐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软劲儿,鼻息间溢出一声难耐的呢喃。
大多数时候,顾翌安在床上都是温柔而克制的。
这种克制带着股勾人蚀骨的诱惑,以至于每次俞锐都会不停地撩欠,激得顾翌安情/欲上头,压在他身上的动作因为失控而逐渐发狠。
但是今天,他们一个字都没说,谁都没有半分理智,黑暗和沉默将情绪逐渐放大,最后又全都被抛诸脑后。
顾翌安骨子里的强势和控制欲,在俞锐迷蒙着双眼,脸上皱眉痛苦的表情越多一分的时候,看在他眼里的刺激便多出十分。
两人躺床上浑身都是汗,胸口抵住后背紧密的贴合着,呼吸扫过时,汗毛震颤直立,指尖随意划过的动作就能牵动每一根皮下神经。
呼吸交错,他们深深地接吻,抵死缠绵,欲望犹如晨间陡然漫起的潮水,汹涌而来。
俞锐眼也不眨地看着顾翌安。
看他皱着眉头,伴随低沉粗哑的喘息,眼底渐渐充斥着浓烈的情/欲,眼睫也因焦灼而难耐轻微颤动。
他想记住很多,有关顾翌安留给他的一切,包括他们独属于对方,一遍又一遍契合到彼此最深处的感觉。
初夏的凌晨依旧带着刺骨的冷,落地窗旁的白纱被吹起又落下。
空气中,潮热的□□渐渐退去。
顾翌安掌心贴上俞锐的胸口,从身后抱着他,很轻地啄吻着俞锐后颈。
似是呢喃,又似是梦呓,他说:“鱼儿,为什么我好像突然碰不到你的心了”
黑暗中,俞锐眼睫颤动,紧紧闭上眼。
他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直到顾翌安呼吸平稳,渐渐睡着,俞锐才放轻动作,转过身。
窗外电闪雷鸣,再度下起大雨,一道闪电猝然落下,明亮的光线映照在室内,俞锐抬起眼,视线定格在顾翌安微蹙的眉宇上。
他伸手很轻地碰了碰,一点点抚平,而后渐渐靠近。
嘴唇贴上眉心的瞬间,他在心里叫了声翌哥,对顾翌安说:“我把祝福都给你,以后别再皱眉了”
——
第二天上午,顾翌安醒来时,旁边床上早已不见俞锐身影。他翻身下床,去了客厅,屋里来回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
外面依旧在下雨,雨水笔直成线,沿着房檐往下坠。
客厅到露台的玻璃门也没关,木质地板被雨水浸湿,白纱窗帘也被风吹着飘荡,尾端洇着大片透明的水迹。
顾翌安走过去关门,竟意外发现露台上的白海棠,不知何时居然盛放着几朵皎白如雪的海棠花。
这三株白海棠是俞锐辛苦种了好几年才存活下来的,这些年,俞锐养得很精细,但无论怎么养,它们始终不曾开过花。
没想到此时竟然开花了。
也许这场雨过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顾翌安想着。
玄关处,门正好被推开,俞锐收伞进屋,手上还拎着黄皮纸袋和他买回来的早餐。
顾翌安转头问他:“下这么大雨,怎么出去了?”
“出去买了点吃的回来。”俞锐将伞竖放在门口,拎着早餐过去。
他看起来并无异样,显得很平静,顾翌安走到身后,抱着亲了亲他的额角,跟他说:“那我先去洗漱。”
俞锐“嗯”了声,将买回的粥和小笼包拿出来,放到桌上。
洗漱出来,顾翌安拉开椅子,将热粥推到俞锐面前说:“你也喝点吧,胃空了一晚,肯定不舒服。”
俞锐应声坐下。
稀稀落落的雨声显得屋里格外安静,时隔近两月,他俩久违地面对面坐到一起吃了顿早饭。
看他脸上黑眼圈很重,昨晚喝了那么多酒,又一直都在吐,饭后洗碗收拾,顾翌安本想他去的,俞锐却笑笑跟他说没事。
蛋糕已经过期了,顾翌安立在餐桌边站了会儿,转身迈进书房。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那根红绳。
同心结断了,顾翌安好不容易找人新增两条细线将断开的位置绑好,现在看着勉强跟以前一样。
他把钥匙也拿了进来,将红绳绑在钥匙扣上,想以此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俞锐。
厨房里断断续续的水声忽然停了,顾翌安握着钥匙出去。
俞锐立在玄关处,手上拿着黄皮纸袋,顾翌安狐疑着问道:“刚你回来的时候就想问你了,这是什么?”
“我刚去了趟学院,把你的入学邀请函和霍顿那边寄来的资料都拿回来了。”俞锐边走边捏着白色细绳绕两圈,打开文件袋,将里面的资料拿出来,放到茶几上。
顾翌安垂眼一看,瞬间皱眉:“什么意思?”
“你答辩已经结束了,现在只剩月底的毕业典礼,”俞锐平静说着,还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离报道还有两个多月,应该来得及。”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顾翌安指着桌上那摊资料,沉声质问。
“翌哥”俞锐微顿两秒,“你不能就这么绑在我这儿。”
“所以呢?”脸色陡然下沉,顾翌安死死盯着他,“你想怎么样?”
俞锐撇眼躲开顾翌安灼热的视线,含糊道:“我不希望我们像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是哪样?说清楚!”顾翌安眼神阴沉得可怕。
“翌哥…”俞锐沉下呼吸,“我不希望我们以后都像这样绑在一起,这样我们谁都没有自由…”
俞锐开口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得极其艰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连指甲都悉数嵌进了手心。
“自由?”顾翌安却并不买账。
“呵,你现在问我要自由是么?”
他冷笑一声,用力抓起俞锐手腕,牢牢攥住,逼迫俞锐和他对视:“你想要的自由是什么?”
顾翌安抓起那张邀请函,径直甩到空中,“是用这个东西把我逼走?还是,你想跟我彻底分手?”
空气凝固。
分手这两个字,宛如一把尖刀直戳在彼此心窝上,以至俩人的呼吸都是粗重而沉缓的。
俞锐感觉自己心脏都缩紧了,一阵阵地,痛到麻木。
可即便是这样…
即便是到了现在,俞锐依旧说不出这两个字,他甚至需要咬紧牙关才能勉强逼退心底满溢的酸涩。
“我在问你话,想要自由,想要分手是吗?”顾翌安红着眼睛,嗓音冷得吓人,手上力气也越来越大。
俞锐禁不住吃痛,皱了皱眉。
他沉默了许久,抬起眼,带着哽咽,同时也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别为我留下来翌哥…”
“别为我放弃,我不想让你为我牺牲任何东西,我负担不起”
顾翌安浑身僵硬,瞬间哑口无言。
他步步紧逼,却始终抱着一线希望。
然而俞锐一句话,把他最后一丝希望都给浇灭了,他死死盯着俞锐,下颔咬到发硬,额头暴起青色血管。
那把捏在掌心的钥匙像是嵌进了皮肉,侵出了血,可他却一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冷,从头到脚的冷。
“呵——”顾翌安蓦地松开他,冷冷地笑了声,“负担不起,好一句负担不起”
像是陡然踩空,整个人都在疾速往下坠,顾翌安眼前发黑,手撑着沙发后背才勉强站定下来。
“翌哥”俞锐伸了伸手,想要扶。
顾翌安将他推开,依旧看着他,眸光幽暗,眼神冷冻成冰,眼底像是一片冰封又破碎的湖面。
那是俞锐从没见过的顾翌安,眼里像是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怨和恨。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站了许久。
谁都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久到好像过完了一个世纪。
顾翌安转头看向露台,手心的钥匙依旧被他死死攥着,盛开的海棠花,许诺的一辈子…
原来这一切,终究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嘴唇紧抿着倏又松开,视线也变得模糊,顾翌安很轻地笑了声,这声笑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深深的嘲讽,再无其他…
他站起身,缓缓走进卧室。
雨在傍晚渐渐停了,立夏的第一天,大雨过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夕阳烧透了整条天际线。
俞锐始终定坐在沙发上,曲腿躬身,动也不动。
顾翌安收好行李,走出来,停在俞锐身旁,抱着近乎渺茫的希望,低声开口:“想好了是吗?”
掌心扣着后脑勺用力往下压,俞锐咬紧下颔,眼底全是水光。
他不敢让顾翌安看清自己的表情,只看一眼,他知道他一定会忍不住。
他撑了很久,早已是筋疲力尽。
不想就此功亏一篑,于是他只能默不作声地把头抵在双膝之间。
“好,很好。”顾翌安重重点了点头。
直到顾翌安拉着行李箱,开门出去,俞锐再也忍不住抬头,望着顾翌安,颤抖着从唇缝间逼出一句:“对不起,翌哥”
“对不起”
顾翌安静默着立在门口,许久。
“俞锐——”
他最后一次看向俞锐,目光灼灼,两侧额头青筋暴起,眼底弥漫的红血丝比落日还要骇人,里面装载着无数汹涌澎湃的情绪。
“你要一辈子我给你,你要自由我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视线移向露台,顾翌安注视着那三株白海棠,好似溺水般满心绝望地问他:“可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俞锐狠狠闭上眼。
太疼了,像是被生生劈成了两半,筋骨断裂,血肉模糊。
悬在半空中原本虚握的手倏地攥成拳,他微张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可是好几次开口,嗓子却发不出一个音。
隐约中,门被推开,脚步声拾级而下,渐行渐远。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吹起一阵风,大门转动回来,‘吱吖’一声绵长悠远。
俞锐缓缓睁开眼。
恍惚间,他好像是看到自己的青春,伴随杏林苑徐徐阖上的大门,就此彻底落下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回现实,周三见
ps:关于最后一幕,杏林苑的大门缓缓阖上,门里门外恍如分隔出两个不同的世界,自此,翌哥高飞,俞哥被封印在杏林苑,整整十年…
第110章 折翼
徐暮刚迈进酒店大堂,兜里的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他看也没看,摸出电话,径直就按下接通:“有事儿啊?”
“哎哟我去,打你一天电话,怎么到现在才接?”陈放语气不满,大嗓门儿骂骂咧咧冲着电话就嚷。
徐暮将手机拿远了一些,等他骂完才凑近:“我这一天忙着呢,说吧,找我什么事?”
陈放收敛语气,接着就问:“师弟怎么样了?”
“怎么样,你说怎么样?”脚步迈得飞快,徐暮拐进电梯间,伸手按下电梯,“飞机上又拉又吐三小时,脱水严重,这两天才刚恢复过来。”
“耳朵呢?听力恢复了吗?”相比脱水,陈放显然更关注这个。
徐暮没回话,还低头瞥了眼手里的文件袋,他来酒店就是为了给顾翌安送俞锐这两天加急做的各项检查报告。
详细情况,徐暮知道的并不清楚。
但就凭顾翌安这几天低沉压抑的状态,以及此刻手里沉甸甸的这一袋,直觉告诉他,结果估计是不会太好。
这边老没出声,陈放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几天我打翌安电话,他也不接。”
电梯有人出来,徐暮侧身让开,随后嗤笑着走进去:“你还想让他接你电话?这么大的事儿你也敢瞒,翌安没跟你绝交就算不错了。”
“我——”陈放哑然。
他心想,是我要瞒的吗?我倒是想说,可要真说了,以小师弟的性格,那都不是绝交,估计得跟我玩儿命。
“我现在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还。”陈放自嘲地笑了声。
徐暮挑了下眉。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五楼,徐暮抬腿往外迈,准备挂电话:“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还得给翌安送报告去。”
“诶,等会儿,”陈放自知理亏,赶紧叫住他,“你见到翌安,记得帮我说两句话。”
“不帮,我可不蹚这趟浑水,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徐暮踩着厚重的消音地毯,视线跟随走廊指示牌,一路往前走。
陈放气得骂他不够意思:“见死不救,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兄弟了!”
这边没回,直接给他挂了。
电话塞回裤兜,脚步也随之一顿,徐暮停在某间套房门口,曲指抬手,“笃笃”叩了两声。
没到片刻,门开了,顾翌安立在门缝间,指节挤压着眉心,衬衣褶皱堆叠在臂弯和腰间两侧,浑身上下尽显疲态。
“又在看资料?”徐暮问。
顾翌安侧身让开,低应了声:“嗯。”
进屋后,徐暮视线逡巡一圈,没看到俞锐,于是扭头回来问:“师弟呢?”
顾翌安落在身后,冲卧室抬了抬下巴说:“刚睡着。”
大概是怕光线太强影响俞锐睡觉,顾翌安连客厅灯都没开,只沙发上的电脑屏幕亮着,旁边茶几上,还有地毯上,四处散落着一堆文件资料。
酒店推来的餐车还停在路中间,像是动都没动过。
“又没吃饭?白天开一天会,多少也吃点啊,”徐暮移步过去,伸手碰了碰餐盘边缘,“都凉了,我让客房再给你送点热的过来。”
“不用,没什么胃口,晚点再说吧。”顾翌安坐回沙发,拿起电脑放置在腿上,微蜷的长指快速在触控板上滑动。
徐暮侧眸看向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安和试验点的事情也多,顾翌安白天在医院主持会议,晚上回到酒店就守着一堆资料和俞锐的各项检查报告来回看,基本连觉都很少睡。
机场意外事件当晚,俞锐因为脱水,被顾翌安带到医院挂了一夜点滴,现在身体倒是渐渐好转了,可双耳听力依旧没能完全恢复。
南城安和医院的耳鼻喉科,属于国家临床重点专科,向来远近闻名,地位不亚于八院神外。
俞锐苏醒恢复的第二天,顾翌安就带着他找了院里资历最深的老主任做检查。
从声导抗,电测听,听性脑干反应,再到颞骨CT,内耳MRI,能做的检查一个不漏全都做了,就连基因检测顾翌安也让徐暮他们研究所加急出了份报告。
可奇怪的是,单从颞骨CT和内耳MRI看来,俞锐的内耳结构,周围骨质包括神经都是完好的。
但因为中耳负压严重,俞锐双耳的纯音测听听阈,症状轻则在40db,症状加重立刻就能超过80db。
也就是说,大部分时间里,俞锐基本处于完全无声的世界,耳边除了那阵经久不衰的嘶鸣,以及电锯般绞断神经的刺痛之外,他甚至连一丝微弱的声音都听不见。
病因不明,病情却反复不见好转。
最后,即便是资历最深的老主任也摇头,说他从医这么多年基本没碰到过俞锐这样的病例,具体病因还有恢复情况可能还是得看基因检测方面的结果。
“这是师弟的检查报告。”徐暮将带来的文件递给他。
顾翌安没接,下巴点向旁边沙发,示意他先放到一边。
这份基因检测结果的电子版报告,顾翌安白天就已经收到了,他电脑屏幕打开的页面就是这个。
纸质的看不看都无所谓。
甚至不止这些,俞锐所有的检查报告,包括过往的诊疗记录,顾翌安这几天来来回回全都翻了无数遍,对上面的数据内容早已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从脑海里调出来。
“师弟听力恢复了吗?”徐暮将报告放下后问。
顾翌安打字动作一顿,神色也微敛起来,低声说:“今天好一点,有一阵能听见。”
徐暮张了张嘴,心情一时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卧室门是敞开的,徐暮歪着身子,往里瞧了眼。借着窗帘缝隙钻进的一点稀薄月光,他隐约能看到俞锐蜷缩在床上,安静地睡着。
虽说认识那么多年,徐暮脑子里印象最深的,还是当年初次见面,俞锐叼着塑料刀叉站在三食堂门口,冲他和顾翌安挑衅时的样子。
老实说,他实在无法想象,曾经那个桀骜张扬的小师弟
那个无所不能,门门考试轻轻松松拿满分,球场竞赛无往不利,为了追人甚至能搞出一场演唱会的人,有一天会听不见
只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堵得慌,难受到不行。
顾翌安正对电脑,时不时翻动着一堆资料,徐暮坐在旁边呆了会儿,发现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起身告辞。
行至门口,徐暮按着门把转了下身,远远地冲顾翌安说:“陈放说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
“嗯?”顾翌安反应两秒,抬起头,“没怎么看手机。”
虽然电话里没应,但徐暮还是点头补了句:“这么多年,你应该也能了解,他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我知道。”顾翌安沉吟道。
兄弟之间,话说到这儿就够了,徐暮拉开门,临走前,冲顾翌安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有需要随时跟我说。”
“嗯。”顾翌安低声回他。
房门一开一阖,走廊壁灯投落的光线在玄关处画出一道明亮的弧形,而又快速消失。
顾翌安正对光影消失的地方发了会儿呆。
他其实不怪陈放,他只是心里有道坎怎么都迈不过去,也说服不了自己。
说来也是巧合,顾翌安毕业那年,陈放还在宁安的仁外医院。
俞锐在藏区接到俞泽平出事的消息,立刻就买了机票飞北城,结果因为晕机太厉害,导致脱水严重陷入昏迷,转机到宁安时紧急被送进了医院。
陈放说那会儿俞锐在他们院里住了三天,身体才算是渐渐恢复过来。
当时俞锐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除了脱水却再也查不出其他病因,听力还断断续续出现问题。
陈放感觉不对,于是私下里跟主治医生多次沟通,还赶着出院前硬是坚持给俞锐采了血样送到研究所。
那份他后来寄往杏林苑的报告,就是俞锐当年的基因检测结果。
尽管十年过去,一切早已成定局,可每每想到这些,顾翌安便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他无法接受,也无法想象,原来他曾经距离真相不过一步之遥,就因为错过这一步,他和俞锐兜兜转转竟多走了十年。
甚至险些从此错过…
徐暮走了以后,房间里很安静。
落地窗外是南城繁华的夜色,已是深夜,城市灯火依旧辉煌,高楼海报循环更迭,霓虹闪动,街道上南来北往的车辆川流不息。
俞锐睡下以后,顾翌安把客厅跟卧室的门窗都关得很严,除了偶尔几声尖锐的鸣笛,基本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
顾翌安望着天花板,仰头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心绪长久难平。
于是起身进屋,他停在床边,缓缓坐下。
借着窗外窜进的一点微弱光线,他就这么垂着眼,静静地注视着俞锐,眼底眸光温润如水,像是含着无限深刻而复杂的眷恋。
耳朵里的嘶鸣和刺痛还在,就算睡着了,俞锐的表情依旧紧绷着,呼吸也时急时缓,连额头都浸着一层薄薄的汗珠。
顾翌安从床头柜抽出纸巾,帮他细细擦了擦。
他动作放得很轻也很温柔,俞锐没醒,但往外偏了下头,眉心也轻微拧紧,嘴里呢喃着叫了声“翌哥”。
顾翌安心里蓦地一酸,眼底瞬间就红了。
陈放那天还跟他说,俞锐情况最严重的并不是大学那次,而是五年前,俞锐请了年假想去美国找他那回。
顾翌安当时一愣,瞬间就想起俞锐那本办了很多次签证,却始终不曾入境美国的护照。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有疑惑。
这些年八院派到霍顿交流学习的医生并不少,可俞锐一次都没去过,不止没去过美国,连欧洲日本,所有八院公派的地方,他都没去。
哪怕院里每年都会找他谈话,周远清也多次把他名字给报上去,但最终都被俞锐撤了回来。
陈放说不是师弟不想去,而是他真的去不了
俞锐这个人,有苦从来也不说,总是一笑而过。
可陈放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都看着,看着俞锐偷偷收集顾翌安的信息,也看着俞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循环播放顾翌安的采访视频。
他看了太多俞锐的求而不得,实在太心疼了…
那天,陈放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带着明显的鼻音跟顾翌安说:“翌安,师弟每次坐飞机所要经历的痛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他不是不想去找你,而是他真的尽力了”
思及此,顾翌安再一次死死攥住手里的纸巾,指节用力到发白。
情绪太满,他侧过头,凛住呼吸缓了好几秒,依旧没能把胸口那阵酸涩给压下去。
他还记得,重逢以来,哪怕他步步紧逼,俞锐也总是躲闪,甚至就连靠近他都带着明显的踟蹰和犹豫。
他其实隐约能够感觉到,俞锐隐瞒了他什么。
可这样的想法很多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始终不曾抓住
以至于他竟如此荒谬地错失俞锐这么多年…
晃神的间隙,客厅出来一阵嗡嗡的震动声,顾翌安平复好情绪,转头看眼俞锐,重新帮他掖好被子,起身出去。
电话是秦薇打的。
俞锐的基因检测报告,顾翌安在收到的第一时间就发给了秦薇,想让她帮忙看看。
毕竟深究起来,秦薇才是这方面真正的专家。
那头拨的是视讯请求,顾翌安拿起手机,再度看眼卧室,而后推开玻璃门,径直去了阳台。
国内时间已过凌晨,美国那边正好是周末下午,视频背景是家里书房,外面阳光正好,顺着门窗斜落进来,照得屋子通透又明亮。
电话接通后,顾伯琛打声招呼就走了,秦薇裹着一件水蓝色披肩,坐在椅子上对他说:“你发的报告,我看过了。”
“能分析出病因吗?”顾翌安正对镜头问。
“简单来说,各种气压差,比如海拔,温度,”秦薇顿了顿,“尤其是飞行过程在他耳道内外形成的气压差,对他的耳蜗神经,还有内耳毛细胞都容易造成致命性的损害”
顾翌安沉下呼吸,紧抿唇角。
这几天,他陆陆续续查了很多资料,得到的判断和秦薇所言相差并不大。
俞锐的耳蜗神经,还有内耳毛细胞对各种气压差极其敏感,病因追溯起来也十分复杂,很可能是由遗传基因混杂环境因素共同作用导致。
但无论是耳蜗神经损伤,亦或是内耳毛细胞坏死,最终走向的结果只有一条——
那就是坏死的听神经,或内耳毛细胞,将彻底走向永久性损伤。
无法修复,也无法治愈。
如果结论真的是这样,那么俞锐就像是被生生折了翅膀,根本就无法坐飞机,一点都不能。
因为谁都不知道,俞锐的耳蜗神经跟内耳毛细胞在下一次飞行中会不会就此彻底坏死,从而永久性失去听力。
两头沉默,秦薇也忍不住叹息:“你应该也知道,一般来说,导致听力障碍的问题基因,大多在两种,一种是GJB2,还有一种是SLC26A4”
她话没说完,停住了。
不过就算秦薇不说,顾翌安也明白。
他看过俞锐的检测报告,俞锐突变的基因点并不在常见的几个位置,甚至也不在罕见报道的几个突变点位。
如果俞锐突变的基因正好在GJB2,那一切就都好办多了。
秦薇研究的就是听力障碍和基因组变异之间的关系,她手下那帮研究员,每天从事的大部分小鼠实验都是针对GJB2导致的非综合征性耳聋。
甚至前两年,秦薇发布的研究报告还曾经提出,敲除小鼠的GJB6基因后,可以获得过度表达的GJB2,从而使小鼠听觉损伤得到有效恢复。
可俞锐突变的基因,连秦薇都说不曾遇到,这也就意味着,像俞锐这样的病例整个国内外基本等同于空白。
病因不明,能否治愈也不明,就连除了听力问题,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其他任何临床症状,一切都未可知。
视频两端沉默了很久,顾翌安垂着眼,久久没说话。
高速路上,一道远光灯恍然滑过,正正打在他脸上,同时也照亮他眉宇神色中,那股深沉而又无力的落寞。
秦薇心疼儿子,对俞锐也一直有股愧疚弥漫未去。
她缓和语气,安慰道:“你也别太悲观,至少目前而言,小俞的情况还算可控,等血液样本寄过来,我再让实验室仔细研究研究,总会找到解决方案的。”
血液样本跨境寄送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不仅需要相关机构申请,还得层层上报审批,时间至少也得半个月。
可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别的办法。
顾翌安只能低声应下。
“对了,”他刚说完又猛然想起来,“俞锐会经常性地说梦话,会不会也跟这个有关?”
“有可能,”秦薇稍作思索,片刻后又道,“不过也可能是神经方面的原因,这一点你爸爸或许更清楚。”
顾伯琛研究的是神经遗传和退行性疾病发病机制,这方面,他的确比秦薇更懂一些。
但顾伯琛不在书房,刚走了之后就一直没再回来,顾翌安点点头说:“行,那我回头再问一下他。”
该聊的都聊了,手机已经好几次提示电量不足,顾翌安打了声招呼,伸手正想挂断,秦薇却犹豫着叫住他。
“嗯?”顾翌安停下动作。
秦薇神色复杂地看着视频画面,眼睛时不时地往门口方向瞟,甚至还起身离开了好一会儿。
空旷的背景音里,顾翌安隐约感觉她好像是在和顾伯琛对话,但声音太小了,他听不清具体内容。
等人重新出现在镜头前,顾翌安不明所以问道:“怎么?是还有什么事吗?”
“嗯,”秦薇裹着披肩,再度和镜头后面的人对视一眼,“有件事,你爸爸想让我跟你说一下。”
顾翌安没出声,表情凝重起来。
秦薇斟酌两秒后说:“其实当年,你爸爸给俞锐打过一个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再次跟大家抱歉,阳了两次,导致身体特别虚,一直没缓过来……
结局这几章,更新时间无法保证,大家可以囤一囤。
实在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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